13 龙之一族
「千里迢迢，辛苦了你了啊。嘛，先坐」
甲壳龙犒劳着说道，用目光示意地面，哪里随意地铺着些许垫地的东西。很难想象这是站在玛尔威娜身边的雷克斯会准备的东西，肯定是刚才的女性准备的吧。我坐在俯视着我们的眼球正面。
这么一看，越发觉得眼前的东西是不见顶的断崖峭壁。
如此巨大，与其说是怪物不如说是怪兽了。这里明明是魔幻世界，却使人仿佛置身SF。我想起了在国民级的特摄动画里出场的黑色怪兽。
既然有翅膀，或许更应该说是金色的敌人。不对，那边有三个头，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吧。
「声音听起来可能有点模糊，抱歉了。我不擅长化成人形」
「……没事。这没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
确实，她的声音有些不清晰，但还不至于听不清楚。
再说，考虑到萨提亚斯他们在非人的形态下根本说不了话，这反而是很厉害了。
我这么思考着，葛贝拉开口道。
「呼姆。这可尤为惊人」
「怎么了」
「再无其他。所言正是玛尔威娜」
看起来莫名地高兴。
「纯论魔力量，竟在妾身之上」
「……」
「倘若实际战斗，嘛，胜败尚且模棱两可。但必然会是一番苦战。妾身所使的蜘蛛丝受到的克制亦是一大难题……呼呼。在此世间，竟有怪物强于妾身。」
「哼。你说什么啊。这是我想说的」
葛贝拉有感而发说完之后，玛尔威娜一哼声。
「我是自古活至今日的龙。在当今世上，怕是最为古老的怪物之一了。虽不及『雾之仮宿』，却也是长命已久。然而，与你的差距也不过是在六四开。这等差距，可真不知改评价孰强孰弱」
考虑到龙本身就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怪物，果然树海的白色蜘蛛是个出类拔萃的存在。
话虽如此，眼前的古龙有着在她之上的力量也是事实。
「……世界之大呢」
「是啊。完全就是」
玛尔威娜对我的嘀咕做出了回答。
「竟然能够再见到如你这般，在我面前无所畏惧的人类。真是活得久见得多」
「……」
玛尔威娜的语气，仿佛含有莫名的怀恋。而且，我没有听漏她口中说的『再』这个字。
肯定，是想起了我之前的『某个人』了吧。
巨大的龙眼盯着我。那是充满了深邃知性的眼瞳。在人类无法想象的长久岁月里，见证了时间的流逝。
我感觉，这比不识好歹的人类要可信得多。因此不管她有多巨大，拥有多锐利的爪牙，都没有让我害怕的理由。
「……看来，至少是值得一谈呢」
见到了正直看回去的模样，玛尔威娜屏声笑道。
身体微微动作，眯眼问道。
「那么。不惜来这种偏远地区，就容我问一句特地赶来的缘由吧」
「我来这里是有两件事」
说着，我把手放到了坐在身边的萝比维娅小肩膀上。
「一件事，就是关于萝比维娅……帕特莉西亚。她说想要离开这个村子。就这件事，来寻求村长你的许可」
「呼姆」
玛尔威娜只是应了个声，站在一旁的雷克斯则是面色可怖。
嘛，他是会有这个反应的吧。
「……当然，你们也有你们的说法。要是随意进出村子，可能会暴露位置，关于其中的危险我是可以理解的。关于是定期来村里露面，还是用什么其他的办法，总得讨论决定一下。我觉得包括这点在内，找一个双方能接受的妥协点比较好」
「原来如此啊。那另一件事是？」
「我听说之前也有『能够和怪物心意相通的人』。玛尔威娜。而你正是知道那个人的『通晓历史者』。我，是来问这个的」
「为何你会知道这件事……倒也不必多问吗。是『雾的』提点吗」
巨大地龙长长地喷了一口鼻息。
「那个管事婆」
「她似乎相当喜欢你们的样子」
「别说了。感觉全身痒痒的。要是让我随便动作起来，把这岛沉了怎么办」
这句玩笑话，或许是她遮羞的方式。
「那么，那个『雾』在哪里。面都不露一个不会太见外了吗」
「——阿拉嘛。这可真是抱歉了呢」
随着一声道歉，玛尔威娜眼前一缕雾气螺旋升腾。
雾气化作女性的模样，娴静地笑道。
「好久不见了呢，玛尔威娜」
浮在空中微笑的是『雾之仮宿』莎露比娅。她抚摸着垂在丰满胸部上的金褐色头发，微微下垂的双眼怀念地眯了起来。
「哼。几百年了没见了吧，『雾』」
玛尔威娜毫不客气地回道。
「自从卡尔被讨伐十年左右的时候，就一直没见过了呢。还有，现在我有莎露比娅这个名字了先记着吧。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强求你用这个名字叫我」
「啊啊，说起来，你有名字了啊。还签了契约，你是相当喜欢这个小鬼啊」
「是的呢。包括眷属的孩子们在内，大家都很可爱」
玛尔威娜的语气很随意，咯咯直笑的莎露比娅态度也很随性。
相互之间都活了很久的岁月，想必发生过很多事情。要说的话也一定有很多。
不过，现在可不是为了让她们叙旧来的。
「那么。叙旧也差不多就到这里」
在简短地谈话后，莎露比娅打断了话题。
「抱歉了聊得这么起劲。今天的主角可不是我呢」
「你从来就没有上过主角的位置吧。一直随波逐流，只是雾的旁观者。……嘛，我也知道这不是你想就能怎样的事情」
最后同情般地说完，玛尔威娜再次望向我。
「抱歉了，让你等在一旁。那么……首先，来谈谈我家小子的处置吧」
原本随意的态度，忽然严肃了起来。
这时，眼前这好似峭壁般的眼睛，沉重感更甚。对方也没有刻意放出威压，就觉得自己内脏都受到了压迫。玛尔威娜作为村子的统治者，面对我们。
不过，和刚才的雷克斯不同，看起来有谈话的意思。
「萝比维娅」
我叫了叫少女的名字，轻轻推了推少女的肩膀。
「这里，你应该自己去说」
「……嗯」
虽然有点担心，但握着我的手的萝比维娅回答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
「我要离开村子，所以，想要得到许可」
「离开村子，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玛尔威娜的回答，有些事不关己。
「想要作为野生的龙，在远离人烟的地方生活下去吗？」
「不是。我打算，和孝弘他们一起走」
中途，她看了我这边一眼，我点头回应。嘴角微微一笑的萝比维娅对于玛尔威娜的诘问没有展现一丝动摇。
「你就这么讨厌村子吗？就因为这个，要去麻烦别人？」
「不是的」
回答的态度泾渭分明。
「我确实不想待在这个村子。但是，原因不仅仅是这个」
她用力握着我的手。
「我，想要和孝弘他们在一起」
萝比维娅明确地说道。
「不是因为要逃出村子，才去孝弘那边。是因为想要和孝弘一起走，我才要离开村子」
说实话，我觉得她能够在这里表明自己的意思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居然能够把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得这么清楚。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过去只会害怕、乱来的她了。而现在她能够自己说想要和我们一起走，我觉得很是高兴，为她感到开心。
但是，也有并不仅仅是感到惊喜的人在。
「说什么蠢话！」
保持沉默到现在雷克斯似是忍无可忍，怒吼了出来。
「别说离开村子，竟然还要和人类一起？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东西吗！？」
「烦死了！我已经决定了，外人别来乱插嘴！」
两人誓不罢休地相互吼了起来。
相对的，听完话的玛尔威娜却没有立刻给出反应。
古老的龙，仅仅使用平静的目光望着萝比维娅。
「玛尔威娜……？」
莎露比娅讶异出声。
不知是否错觉。感觉，听起来有些许的担忧。
但是，在旧友多说之前，玛尔威娜先放言道。
「你想说什么我懂了」
萝比维娅回过头，玛尔威娜干脆地放下了这句话。
「随你喜欢就好」
「什……！？」
雷克斯哑口无言，萝比维娅表情灿烂。
「真的吗！？」
「是啊」
给出肯定的回答之后，玛尔威娜继续明确地说道。
「只是，永远不再允许回村子」
「……诶？」
这个瞬间，萝比维娅的表情冻住了。
「也绝对不允许，和村子的人有所交流」
「这……」
「你在吃惊什么。这里不允许和外界交流。这是我给这个村子定下的绝对规章。你既然说要离开这个村子。这点程度当然得有吧？」
「这，这个……但、但是……」
萝比维娅嘴巴一张一合，试图说些什么。
玛尔威娜说的是对的。但是，也很不留情面。
在萝比维娅看来，龙的一族是恐惧的对象。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自己人。说不定有一天能够和解。在内心某处，有这份心愿……又或者是，天真。
「如果离开村子，你就是外人了，『萝比维娅』」
肯定是想都没想过，竟然会在这里被明确地拒绝。
萝比维娅的脸上，霎时间苍白，下个瞬间，又涌起了令人担心的潮红。
「啊啊。是吗……！」
萝比维娅一口气站了起来。
会在这里顶撞回去是她的强大之处，也是她的缺点。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臭老太婆！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然后萝比维娅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莉莉」
「嗯」
现在不能放萝比维娅一个人不管。
我喊了一声莉莉一点头跑了出去。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嘉丝。你别去」
打算追上去的嘉丝，被玛尔威娜阻止了。
「刚才是几个意思！？」
这时，雷克斯终于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之所以迟了一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停止了思考。因为一方的当事者萝比维娅不在了，这才理解了情况吧。身高超出常人的他抬头看着比他还要高的龙眼球，脸上和刚才萝比维娅同样通红。
「没几个意思」
玛尔威娜很是冷淡。
就像是不打算再多管一样合上了眼睑。
「帕特莉西亚不幸你也不管了吗！？」
雷克斯暴怒不已。
为了萝比维娅在发怒。
萝比维娅离开村子，不可能会幸福——这在雷克斯的内心大概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所以，才会对我抱有如此的敌忾心。想法虽然顽固，但感情是真的。
而要问为什么他要关心到这个地步——……。
「好烦啊。那家伙已经是外人了」
「怎么能是外人啊！」
雷克斯大发雷霆，硕大的拳头颤抖不已。
然后，吼道。
「帕特莉西亚可是血缘相亲的最小的妹妹啊！是的吧，老妈！」
因为他们是家人。
他表现出来的正是这极其常见的感情。
「雷克斯」
玛尔威娜睁开了闭上的眼。目光冷峻。
过于冰冷，反倒令人感觉不够真实。
「对我的方针有意见的话，你也出村子」
「啥……」
被瞪了一眼雷克斯面色发青。这种情绪上脸的直性子，确实能够感觉到和萝比维娅的血缘关系。
「我是……」
但是，雷克斯并没有想萝比维娅那样大闹脾气。
也许是差点溃堤，但他总算是在前一步的位置忍下来了。
「……我去冷静一下脑袋」
转过头，怒踩着脚步离去了。对于自诩『村子守护着』的他来说，别无选择。
激情的风暴过去，最先开口的，是龙的旧友。
「……玛尔威娜。你就不能，换点其他的说法吗？」
「这样就行了。最好的话，我是想连雷克斯都能离开村子的」
玛尔威娜回答的语气有着莫名的疲惫。
「……会说明清楚的吧」
我开口道。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这么想，就已经说明我把事情看得太轻了。所以，我有义务把我整件事情。
玛尔威娜视线落在我身上。
「很简单。我觉得那样是最好的」
精明强干的古龙，就仿佛是至今经历的时间一口气压在了身上一般显得衰老了起来。
「你似乎是打算定期把那孩子带回村子，但出去了以后是不该回来的。因为，我要保护这个村子除了封闭别无他法」
「……难以理解」
葛贝拉语气僵硬。
「汝之强大绰绰有余。在座的他们也不容小觑」
她扫过萨提亚斯和嘉丝继续说道。
「是何事令汝等恐惧如斯？究竟，有何事发生？不说明此事，实在难以接受」
她美丽的面容险色非常，是因为萝比维娅受到的对待。
看到她的反应，玛尔威娜反倒是放下心般地眯起了眼。
「嘛，理应说明。更何况，你们正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玛尔威娜回答。
「从头说起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 ◆
「在某个时候，这块土地上出现了拥有『能够和怪物意思相通的能力』的人类。他和小子你一样是转移者。啊啊，是啊。我和『雾』不一样，并不是自己产生自我的怪物。而是他的眷属。……这点，你们也是想到的吧」
「嘛，这很合理」
我点点头。
「我之前的……那家伙，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好男人啊。说不定和你有点像呢。很雄壮，很有男人味」
我皱起了眉。
「……感觉不太像」
「嘛，说的是外表呢。但是，他很重视我。原本，那个人是作为勇者来讨伐我的。出于种种偶然，我成了那个人的眷属。我真是好运。大概，你的眷属也是这么觉得吧」
「请问那个人，是怎样的能力？」
这是加藤问的。
「说是『能够和怪物意思相通』的能力吧。但是，这个应该和真岛前辈的能力不一样不是吗？」
坐在加藤身边的洛丝歪起了脑袋。
「为什么这么说，真菜？」
「刚才玛尔威娜说，那个人『一开始是作为勇者来讨伐自己的』。如果是和真岛前辈同类型的能力，在这个世界是没法作为勇者活动的。而且，教会传下来的传说里面也没有怪物使的勇者」
「这孩子脑子转的挺快啊」
玛尔威娜佩服道，随后回答了刚才的疑问。
「正如所说。那个人的能力和小子你不一样。是『能够自己变成龙』的能力」
「那么，是和高屋君一个类型的……」
加藤说的是化作野兽的同级生。
我们亲眼所见，有些能力会把自己的外貌甚至自己的本性完全改变。
「我懂了。那这么说来，确实是玛尔威娜的幸运呢」
「什么意思？」
加藤的话让洛丝提出了疑问。
「那个人和真岛前辈不一样，应该只能和龙沟通」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能够成为龙的人类，和拥有知性的龙。这份邂逅，的确堪称幸运。
仔细想来，玛尔威娜口中会说出『很雄壮，有男人味』也是因为他能够变成『龙的样子』吧。毕竟在玛尔威娜的眼里，一般的人类再怎么不同也是小不楞登一个。雄壮啊，男人味啊这种形容一般也不会出现。
「能够变成龙的勇者，确实有传说」
说这话的是紫兰。
「只是，从未听说有龙能够与他沟通……」
「教导你的是圣堂教会吧？这种不宜宣传的事情都瞒下了。不过，能够变成龙的勇者已经广为人知，所以无能为力的样子」
玛尔威娜说话的语气有着莫名的忌讳。
创造出来的勇者形象。完美无缺的传说。
这种感觉我以前也有，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紫兰似乎还有些在意的样子，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变化为龙的能力者。与那厮有所交流的龙……原来如此，于是在此村落中的尽是龙啊」
葛贝拉像是理解了的样子嘀咕着。
「即是说……剩余的龙，萨提亚斯等也是其眷属了」
「不是。这就错了」
但是，玛尔威娜否定了。
「严格的来说，那些孩子既是眷属也不是眷属」
仿佛猜谜一样的回答让葛贝拉皱起了眉头。
「如何谈起？」
「没什么，很简单」
玛尔威娜回答道。
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这番话，或许正是一颗炸弹。
「我的老公是那位转移者，萨提亚斯他们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孩子」
「……」
葛贝拉瞪大了赤红的双眼。
「汝所何言？」
「所以说，是我老公啦。我说萨提亚斯他们的父亲是转移者」
玛尔威娜的视线从凝固的葛贝拉身上转向我。
「小子你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吃惊啊」
「……嘛，不是没想过」
萨提亚斯他们究竟是什么，隐隐约约有点眉目。
玛尔威娜和她老公的关系，同莉莉她们和我的关系相似。既然这样，会喜结连理也是有可能的。
在这之前，我问过萨提亚斯『你只是普通的怪物吗』。
萨提亚斯对此表示很钦佩。因为我的话触及了一部分的真相。
进一步说的话，他自己的话里也有些部分引人遐想。
他说怪物要混入人类社会一般是不可能的吧。确实，说的没错，但考虑到说这话的他自己就混在人类社会里，那他说这话就有点不自然了。
也就是说，正因为他自己不是一般的怪物才说出的这句话。
嘛，毕竟有一半是人类。能够变成人形也不奇怪，混到人类社会里也不难。
关于萨提亚斯的真面目，葛贝拉姑且不提，莉莉她们那边应该是有预想到的。
不对。比起说是有根据的『预想』，不如说是希望如此的『期待』。
所以，莉莉她——我自己也是——对萨提亚斯和萝比维娅产生了特别的共鸣。
不由自主地。
毕竟，他们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我们的未来。
「……可是，此时。当真可能做到吗？」
葛贝拉似乎也想到了这点。
她饱含期待直接问出口的这个询问，让玛尔威娜露出了苦笑的感觉。
「你都打听些什么玩意儿啊……话虽想这么说，但这情况下也不怪你。都做到了还能怎么办」
「……」
「我先声明，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
看到葛贝拉赤红的双眼不安分的模样，她在想什么一目了然。
「嘛，不过知道有前例也不是坏事」
古龙眯起眼，视线瞟向远方。
「……那段日子真是幸福啊。啊啊。幸福到让我不惜用任何代价去换」
视线很是祥和。她此刻的眼中，毋庸置疑正看着过去的日子。
而这个目光中出现了一丝阴影。
「但是，这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在一旁听的萨提亚斯他们表情也沉了下来。
是的。莎露比娅已经向我暗示过了。
他们的故事，是以悲剧收场的。
所以，莎露比娅把我带来了这里。让我听他们的故事，以此为经验，不让他们走向悲剧的路途白费。
我也想要听他们的故事。因为他们正是我们未来可能到达的一个可能性。
「……发生了什么事？」
我饱含诚意地询问道，玛尔威娜以仿佛深渊传来般的阴暗声色回答。
「我家的老公被人类杀掉了。作为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