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暴虐再现
气球狐的逃命速度，感觉比昨天的火獠牙还要快上一些。
也或许它并不是迅速，而该以灵巧来形容。
由于身形较小，气球狐相当灵活，因此直线速度虽然不及火獠牙，但在这满是障碍物的森林里，气球狐却更胜一筹。
不过说是这么说，它们终究半斤八两，没快到能够甩开葛蓓菈的地步。
「……它没跟同伴会合啊。」
追了几分钟，葛蓓菈嘀咕了声。
「它是落单个体吗？」
我一边注意着别咬到舌头，一边向近在鼻尖前，秀丽的葛蓓菈问道。
「或许是吧。」
葛蓓菈又往我这儿贴近三公分，细语回答我。
「若是这样，再追下去也没意义。」
「也对，我看也差不多了，等下次有机会再试试看吧。」
「知道了……不过它在树丛里前进，要用蜘蛛丝逮到恐怕不太容易，可是现在抱着主君，也没办法跑得太快……」
点头答应我要求的葛蓓菈，接着却挑起单眉。
「结束了。」
她眯起红眼说：
「那小家伙搞砸了，跑进空地里了。」
一如葛蓓菈所言，我也看见树林另一头，有片没有树木的场所。
在森林里探索，有时也会遇到这样的地形。
那里直径大约十公尺，呈现扭曲的圆形，就像是森林里开了个洞。
稀疏的矮草之间，露出焦褐色的地面，看起来并不像是自然形成，恐怕是最近发生过森林火灾之类的吧。
而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这一秒，葛蓓菈已经抵达该处。
葛蓓菈一出森林，几乎同个瞬间，气球狐再次钻进另一头树丛里。
「休想逃！」
抱着我的葛蓓菈，使出毫无手下留情之意的敏捷一跳，进入森林里的那片小广场正中央。
而这一步，却成了灾难的导火线。
◆ ◆ ◆
先提个假设。
我们为了提升遇见怪物的机率，而采取『寻找怪物群』的方法，要是跟其他人说了，她们会有什么反应？
要是告诉莉莉，爱操心的她现在应该也会在这儿。
萝兹的话，则会从一开始就会反对到底，我们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而要是能事前跟加藤商量，她应该能找出这个方案中我没注意到的重大缺陷。
威胁我生命的陷阱，就藏在短浅的想法里。
以前，我曾经这么想。
——只要有葛蓓菈在，就无须再担心一般怪物的威胁。
——稀有怪以上等级的怪物，就是我能力的标的对象，因此也不足为惧。
——值得担心的威胁顶多只有高阶怪，但那也不是想遇就遇得上的。
这些想法并没有错。
虽然没有错——但，我在评估这一切时，忘了加入某项因子。
那个因子，也就是『我自身的脆弱性』。
我以为我很清楚，这就是我这能力的最大弱点。
然而看样子，我的理解还是太过浅薄、计划太过松散，想得太不周延。
……不对，我只是没评估的余力，连想都没去想罢了。
葛蓓菈与萝兹之间的芥蒂。
我对加藤的亏欠。
直到最近才明白，必须对各种大小事进行评估与因应。
我得考虑的事实在太多，那些也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定的，因此即使我再不愿意，还是难免会有疏忽。
好比说，昨晚加藤提到的尸块那件事，就是我完全没发现，被我疏忽掉的一例。
而在眼前这个瞬间，这份疏忽以最糟的方式呈现。
这个当下，我认为葛蓓菈在战斗方面是无敌的。
这样的认知虽然不算错，但我错就错在思考不该就此打住。
白色艾拉克妮的力量确实所向披靡，只要是正面交锋，这森林里的任何怪物都很难赢得了她。
但那并不等于她『遇上万事都能搞定』。
因为她再厉害，终究只是『一个人』。
我们人类只抱得起两只手抱得了的，也只抱得动两条腿撑得住的事物。
而葛蓓菈虽然有八只脚，依然有她的极限。
以通俗的说法，我把『一个人能做的事终究有限』这件事给忘了。
◆ ◆ ◆
「……什么！？」
被葛蓓菈抱着并来到森林开阔处的这瞬间，我顿时瞠目结舌。
我们先前追逐的气球狐一钻进广场另一头的树丛，其他鼓胀的气球狐便从中现身。
围绕着森林广场的它们，数量起码三十只。
到此，我才体悟到一个事实。
我真正该提防的，并不是那不知有没有机会遇上的高阶怪，而是『多到连葛蓓菈都应付不来的一般怪』，也就是数量优势带来的单方面蹂躏。
——这个瞬间，猎人与猎物角色对调了。
正当我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后悔时，灾难的扳机早已扣下。
「呜啊啊啊啊啊！？」
总数破百的火球，对着我们蜂拥而来。
那些火焰几乎就跟一面墙没两样，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包围，让我们无处可躲。
赤焰照出的景象，却因绝望而漆黑一片。
这只能说，是我的大意。
怪物虽然没有人类的情感与意志，还是拥有动物等级的智商。
狼、狮子、鬣狗……我们住的地球上，有不少懂得集体狩猎的野生动物。
既然这样，就算有怪物懂得这些方法，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森林里的这片空间是它们的猎场，对被引进其中的我们来说，则是与刑场无异。
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不只真的这么心想，脑海里甚至开始闪过昔日的记忆。
然而，就在这时——
抱着我的葛蓓菈，发出抵抗的咆哮：
「想得美！」
葛蓓菈伸出单手，将射出的十几根蜘蛛丝有如鞭子般挥舞。
我的视线近乎下意识地追着葛蓓菈的手挥往的方向。
在那一头的，是逼近而来的火球。
如鞭子般舞动的蜘蛛丝，冲撞上几颗飞来的火球。
我于是想起前不久才目睹的那些——被气球狐火球爆破而燃烧的树木。
只要撞上有一定硬度的东西，气球狐的火球就会炸开，就算那是高阶怪以臂力挥出的蜘蛛丝也一样。
挨了蜘蛛丝鞭打的火球，相继在空中爆发。
既然躲不掉，那就先让它爆破。
葛蓓菈想到的肯定是这个办法。
这是粗暴至极的决策，却也是唯一且最迅速的化解法。
爆炸在离我们仅仅数公尺之处发生。这虽然比被火球炸中要好，但还是免不了热浪的洗礼。葛蓓菈以身躯为盾紧紧抱着我，高温却还是毫不留情地灼烧着肌肤。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闭着双眼忍下它。
我记得自己发出哀号，但大概是被轰声盖过了，连我自己都没听见。
忍着，不停忍着。
一阵爆风吹过的短短几个瞬间，感觉却仿佛有几十倍漫长。
最后，气浪终于吹过肌肤，可是事情到此可还没结束。
「抱歉了，主君！」
已经半昏迷的我，勉强听见葛蓓菈的话。
我还心想她所指为何，战斗则继续进行着。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没厘清状况的我，再次陷入火海般的热浪。
原来，蜘蛛丝打破几颗火球后，葛蓓菈趁着火球攻击的密度降低，果断地抱着我冲进其中。
被火球炸过的地面升温，连空气也跟着带了高热。还好凭葛蓓菈的跳跃力，进入跟离开只有短短一瞬间。
等回过神，我人已身处森林湿润的空气里。
就在几乎同一瞬，身后发生了大爆炸。
我闭起的眼微微张开，升起的赤焰映入眼中。
气球狐吐出的大量火球，命中我们刚刚待的广场中央，一齐爆炸。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要是葛蓓菈的判断稍有迟疑，我们现在就在那波爆炸里。
若只有葛蓓菈一人，也许身在其中也活得下来。
但跟她在一起的我，不但休想安然无恙，连能不能留下全尸都很难说。
我连刚才离开时，裸露的脸以及手脚都受了不少烧伤，要是出发前没穿葛蓓菈用蜘蛛丝织成的特制衣，现在可能已经因为全身重度灼伤休克而死。
「我们离开这里！」
葛蓓菈喊完，压低身子一跳，努力地想带我摆脱那群气球狐。
然而第三次跳跃完，葛蓓菈蜘蛛脚尖的钩爪插向地面紧急煞车。
她不得不这么做。
「怎么、可能……竟然有这种事！」
沉痛的嘶声，和善战的她一点都不相配。
我也从逐渐朦胧的视野里，锁定令她咋舌的那东西。
无数巨大的百合花，挂在树上绽放着。
但我知道那并不是一般植物，而是藤蔓形状的怪物。
因为那就是我们昨天才猎回去给莉莉的怪物——子弹藤。
子弹藤寄生于树上吸取养分，并且从百合般的花里射出子弹般的种子，积极袭击猎物。
抱着我逃命的葛蓓菈不慎踏进的，正是长了一整片这种凶猛怪物的群落。
它们的反应相当激烈。
百合般的花里射出的无数种子子弹，肆虐着整片空间。
我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射进左手背的第一发。
在那之后的攻击，全都只剩下撞击感。
「喀、啊！啊啊！？」
咬进肩膀，嵌进腹部，大腿溅出鲜血。
因烧伤而失去意识，全身知觉陷入半麻痹状态，对我来说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当然，我并没因此摆脱那糟透了的不幸。
不，用『不幸』来形容，也许并不恰当。
因为要是以『逃命途中不幸地踏入成片的子弹藤里』来理解现状，那就搞错问题的方向了。
就算我再怎么倒霉，这种事也绝非偶然能解释的。
包括这里在内，一切都是气球狐的必杀圈套——这样的想法才更加自然合理。
葛蓓菈会选择逃往这儿，当然不会是临时起意。她选择了逃脱成功率最高的方向，也就是气球狐包围网最薄弱的地方。
然而这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也就是说，气球狐利用了子弹藤。
这异世界里的怪物，并不会像RPG电玩的战斗那样并肩作战。
但某一方利用另一方，却是有可能的状态。
不但准备了足以致猎物于死的局面，甚至在猎物突破包围网时将对方送上更确实的死路。
也许这就是体能在怪物里相对脆弱的气球狐，为了在这森林里活下去而形成的习性。
这阵蹂躏持续数秒，子弹藤的齐射终于结束。
我不知道葛蓓菈打掉多少子弹，以及用身体为我抵挡了多少发，但既然我头部等要害部位没受到攻击，她刚才肯定努力地守护了我。
然而那都是无谓的抵抗。
周遭的子弹藤再次装填子弹。
身后则是有大群气球狐逼近。
葛蓓菈虽然努力保护我至今，不过看来一切到此为止了。
甚至得说，她能撑到这一刻，已经值得嘉许；若再要求更多，就是强人所难。
恍惚的意识，让我体悟到自己即将死亡。
「开什么……玩笑！」
然而，葛蓓菈还没放弃。
或许就是这份毅力……这种坚持活下去的意志，让她活过漫长岁月，晋身为高阶怪物。
要让她放弃，就只能像加藤那样摧残她稚幼的心智。她，就是这样的怪物。
「开什么玩笑！」
为了推翻那已成定局的未来，葛蓓菈发出嘶吼，松开怀里抱着的东西——也就是我的身体。
重回自由的她，马上以身躯盖住滚落地面的我。
「……」
现在的我，仰面向上。
映入眼帘的是高阶怪·白色艾拉克妮真正的样貌。
她独自活了一段漫长得近乎永恒的时光。
她一个人奋斗至今，并不习惯守护他人的战法。
她真正的实力，必须单独战斗才得以发挥。
摘掉我这脚镣，如今她真的自由了。她没放过子弹藤齐射完再次填弹，以及气球狐赶来的这一小段空档，主动发动攻势。
「本宫岂能让！主君再一次！因为本宫遭遇死亡危机——！」
葛蓓菈挥舞自由的双臂。
她竭尽所能一次撒出的蜘蛛丝，不分青红岛白地布满周遭。
无关那是不是树木，也无关对象是不是怪物。
由于毫无瞄准，造成许多疏漏，但葛蓓菈并不在乎，也不必在乎。除了藏在蜘蛛下半身的我得以幸免之外，沾满周遭一切的蜘蛛丝，另一端全部握在她的手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道发自肺腑的少女呼喊，撼动森林里的空气。
葛蓓菈的八根蜘蛛脚，紧紧咬着地面。
钩爪深深扎进地面，将葛蓓菈固定在原地。
暴虐的化身——白色怪物再次降临。
葛蓓菈做的，就只是『全力拉扯蜘蛛丝』这单纯至极的行为。但这看似单纯的行动，要是由力量非比寻常、怪物中的怪物来执行，会发生什么事？
——世界，对着她收缩。
眼前的景象，就是给人这荒谬的感想。
视野中的一切以磅礴之势，被白蜘蛛扯了过去。
树木连根带着土壤被拔起，飞来的树木彼此冲撞，发出轰响纷纷折断，缠绕于上的子弹藤只能任其挤压撕扯，而差点遭卷入的气球狐，则是大吃一惊掉头逃去。
被蜘蛛丝绑住的，以及没被绑住的，一旦卷入其中，下场并无不同。
碰撞、辗压、勾扯、压抬。
被扯起的一切，最后在上空激烈碰撞，四分五裂。
破片、断片与残骸全混在一块儿，像是大雪片般啪哒啪哒地降下。
没有任何东西，还能保有其原形。
尽管身处这般险境，我还是差点笑了出来。
真是的，这也未免荒唐过头了。
拥有这么强大的战力，我竟然还搞出这样的失败，简直无可救药啊。
这下子，我还有什么资格当她们的主人呢？
我不但严肃地这么认为，甚至丢脸到恨不得一死了之。
「主君！你振作点啊！」
……然而，我还不能死。
我的这条命，是之前莉莉与萝兹、以及此刻葛蓓菈拼命守护下来的；即使处境再艰辛，我都有义务坚强活下去。
「本宫马上带主君回莉莉阁下那儿！请务必撑下去啊！」
我连回她这句话的余力都已经失去了。
全身血液正在流失。
被烧过的肌肤有红有黑，看起来挺缤纷的。
我现在的身体，完美呈现了『满目疮痍』这个成语。
但……我岂能就这样死去。
在葛蓓菈搬运的途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保持活着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