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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杀人考察(前)



  ◇

  那一天,我选择走大马路回家。

  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腻的大楼之间,没多久就有一个人掉了下来。

  很少有机会这样听见骨骼折断的喀嚓声,那人很明显是从大楼坠落而死的。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与那纤细、让人联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脚,还有血肉模糊的遗容。

  这一连串的影像,令我幻想着夹在旧书页当中被压成扁平的压花。

  我认得那个人是谁。

  睡眠(Hypnos )终究得回归于现实(Thanatos ) 。

  当我忽略聚集过来的人群迈开步伐,鲜花匆匆地追了上来。

  「橙子小姐,刚刚那是有人跳楼自杀吧。」

  「是啊,好像是。」

  ……我含糊地回答。老实说,我不太感兴趣。

  无论当事人下了什么决定,自杀还是会被视为自杀来处理。

  既非飞行也非飘浮,她最后的意志会以坠落这个名词为终结。这结果只带着空虚,不可能勾起我的兴趣。

  「我听说去年发生过很多起,现在又开始流行了吗?不过,我无法理解自杀的人在想些什么。橙子小姐能够理解吗?」

  嗯,我再度含糊地颔首。

  我仰望天空,仿佛要眺望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幻象般回答。

  「自杀是没有理由的,只不过是今天没能飞起来罢了。」

  /1

  今晚,我也出门散步。

  以夏季尾声来说,今天的天气偏凉,大概是冷风带来了秋天的气息。

  「式小姐,今晚请您早点回来。」

  我在玄关套上鞋子时,负责照料我生活起居的秋隆如此规劝道。

  我无视于他那无趣又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走出玄关。

  我经过宅邸庭园,穿越大门。

  离开宅邸后,外头不见电灯的光芒。周遭一片黑暗,是个没有人影的寂静深夜。现在是凌晨零点,日期正要从八月三十一日变成九月一日。

  风微微吹过,环绕宅邸的竹林沙沙作响。

  ——我心底浮现一种不好的感觉。

  在这样会唤起强烈不安的寂静中散步,是名为式的我唯一的嗜好。

  夜色越深,黑暗也变得越发浓郁。

  我之所以会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概是因为想要独处。还是说恰好相反,只是想让自己觉得正在独处……?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无聊的自问。不管再怎么做,我明明都不可能独处的。

  ————我离开大马路,拐进小巷之中。

  我今年十六岁了。

  就学年来说则是高中一年级,就读一所平凡的私立高中。无论读哪所学校,反正我都只能留在宅邸里,学历也就毫无意义。那么,还是进入距离最近的高中,缩短通学时间会有效率得多。

  不过,这个选择或许出了错。

  ——巷弄里更加阴暗,仅有一盏路灯神经质地闪烁着。

  我忽然想起某人的脸庞,不禁咬紧牙关。

  最近这阵子,我有些心神不宁。即使是在夜间散步的途中,也会像这样因为一点契机就想起那个男子。

  当上高中生之后,我的环境也没有变化。不管是同学或是学长姊,周遭的人都不会接近我。虽然原因不太清楚,多半是我容易将想法表现在态度上吧。

  我极度厌恶人类。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实在无法喜欢上他们。而无可救药的是,我也是人类,我甚至连自己都讨厌。

  由于这个缘故,就算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很难亲切地加以应对。

  ……我并未因为厌恶而憎恨人类,不过周遭的人们似乎是这么解释的。我这样的性格在学校里传开,大约一个月后,已不再有谁想搭理我。

  正好我也比较喜欢安静,就对周遭的反感置之不顾,得到了理想的环境。

  可是,这理想却不完美。

  在同学之中,唯有一个学生将我视为朋友相待。那个姓氏像法国诗人一样的家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

  没错,真的很麻烦。

  ——远方的路灯下出现一个人影。

  我一时大意,想起了那家伙毫无戒心的笑容。

  ——人影的举动有些行迹可疑。

  事后想想,为什么当时……

  ——不知为何,我尾随在人影之后。

  我会感到如此狂暴的兴奋?

  ◇

  从巷弄走进更深处的小巷后,那里已化为一个异世界。

  来到尽头的巷弄不再是道路,发挥了密室的作用。

  即使在白天,这条被建筑物墙壁所包围的狭窄小路应该也是阳光照射不到的空间。在这个可称为都市死角的隙缝里,原本应该住着一名流浪汉,现在却不见踪影。

  左右两侧的褪色墙壁,被人刷上崭新的油漆。

  有什么东西,将这条称不上是道路的狭窄小径淋得湿漉漉的。

  时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烂水果臭味,为另一种更加浓郁的气息所污染。

  ———四周是一片血海。

  本以为是红色油漆的痕迹,原来是大量的血液。直到此刻还继续滴在路面上缓缓流动的液体,是人的体液。

  窜入鼻孔的气味来自于黏稠的朱红色。

  在血海中央,倒着一具人类的尸体。

  看不见尸体的表情。他没有双臂,双脚也从膝盖以下遭到切除。他如今已非人类,化为仅会泼洒鲜血的洒水器。

  此处已是一个异世界。

  —就连夜色的黑暗,也在鲜血的赤红下败退。

  ——她( Siki)在此绽开笑容。

  原本浅蓝色的和服衣摆,已染上鲜红。

  她如白鹤般优雅地触碰在地面流动的血液,抹在自己的唇瓣上。

  血滴自唇角滑落。

  那股恍惚感,令她的身躯为之颤栗。

  那是她第一次抹上口红。

  /2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

  学校生活没有变化,改变的顶多只有校内学生的服装,他们的衣着正慢慢地由夏装换为较厚的秋装。

  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不曾穿过和服以外的衣服。

  虽然秋隆有替我准备适合十六岁少女的洋装,但我从没想过要穿

  幸好这所高中是穿便服上学,让我得以继续穿和服度日。

  其实我想穿着有衬里的正式和服,但这样一来,上体育课时光是更衣就得用掉整堂课的时间。于是,我选择类似浴衣的单衣和服作为妥协点。我本来担心这身薄衣要如何面对冬季的严寒,不过这问题已在昨天宣告解决。

  ……事情发生在下课时间。

  当我一如往常地坐回位置上,就有人突然从背后开口。

  「你不会冷吗,式?」

  「现在的气温刚刚好,再下去可能就难受了。」

  大概是从答覆中察觉我打算穿和服过冬的意图,对方皱起眉头。

  「你冬天也是穿这样吗?」

  「是吧。不过不要紧,我会加穿外套。」

  为了快点结束对话,我这么说道。

  原来和服上还能加穿其他衣服啊,对方吃惊地说完后离去。我也对自己发表的意见吃了一惊。

  结果,为了让这个临时编出的谎话变成事实,我买了外套。因为听说穿起来最温暖,我买下皮革制的夹克。进入冬季后应该有机会穿到,在那之前就先搁在一边。

  ◇

  在他的邀请下,我们一起吃午餐。

  午餐地点在第二校舍的屋顶上,附近还能看到不少和我们一样的男女二人组。当我仔细地观察那些人之际,他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原本想当作没听到,那个有些危险的名词却让我不得不反问。

  「——咦?」

  「就是杀人。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西边的商店街发生一起凶杀案,不过还没上新闻就是了。」

  「居然有杀人案,治安真差。」

  「嗯,而且犯案状况也相当残酷。听说尸体的双手双脚被砍断,直接弃置在现场。现场一片血海,警方做鉴识时好像用铁皮围住了路口。凶手还没抓到。」

  「只有双手双脚?人只是被砍下手脚就会死吗?」

  「一旦大量失血导致缺氧,生理机能应该也会跟着停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先因出血性休克致死吧。」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话。

  与他可爱的外表相反,这家伙经常提起这类话题。据说他的表哥是与警方有关的人物……既然会向亲人泄漏机密,地位应该不会太高。

  「抱歉,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不会,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只不过,黑桐同学。」

  什么事?我闭上双眼,向这么反问的同学抗议。

  「这应该不是用餐时该聊的话题吧?」

  你说得对,黑桐点点头。

  ……真是的,害我都吃不下才刚买来的番茄三明治了。

  ◇

  我高中一年级的夏天,就在这种骇人的传闻中结束了。

  季节缓缓地步向秋天。

  这段对两仪式而言与过去有些微妙不同的生活,即将迎接寒冬。

  ◇

  今天从早上开始一直下着雨。

  在雨声中,我走过一楼的回廊。

  本目的课已经上完,放学后的校舍里没什么学生的踪影。由于媒体已报导了黑桐提及的凶杀案,学校方面禁止学生留下来从事社团活动。

  这个月发生了第四起命案。今天早晨秋隆才在车上提过,应该没错。

  警方尚未掌握凶手的身分,甚至连犯罪动机都还不清楚。被害者之间没有共通点,全都是在深夜外出时遇害的。

  若是发生在远方还能隔岸观火,但当事情发生在自己居住的都市时可就不一样了。学生们要在天黑前回家,不止是女生,就连男生也要集体放学。由于晚上九点过后就会有警官出来巡逻,最近这阵子我也无法在夜间尽情散步。

  「……四人……」

  我喃喃自语。

  我对那四幕景象——

  「两仪同学。」

  突然有人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里伫立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那身蓝色牛仔裤配白衬衫的打扮并不起眼,相貌看来很沉稳,多半是高年级生。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哈哈,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好吗。你在找黑桐吗?。」

  他脸上浮现好像装出来的微笑,提出愚蠢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要回家,和黑桐同学没有关系。」

  「是吗?事情可不是这样,因为你不明白,才会感到焦虑。你别迁怒得太过火喔,因为责备别人很轻松,会养成习惯的。哈哈,四次未免太超过了吧。」

  「——咦?」

  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他脸上浮现好像装出来——不,显然是装出来的微笑。

  那种满足的表情——与我很像。

  「我想在最后跟你好好谈一谈。既然这心愿已经实现,那么就再见了。」

  应该是高年级生的男子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没有目送他离开,便走向鞋柜。

  我换好鞋子走出校舍,迎接我的只有雨丝,不见应该来接我放学的秋隆。由于雨天走路回家会弄湿和服,我就要秋隆开车接送,但今天他似乎来迟了。

  要再换一次鞋子也嫌麻烦,我就在校舍入口的阶梯旁躲雨。

  雨丝像一层淡淡的面纱罩住操场。十二月的严寒,将我的呼吸冻成白雾。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黑桐已出现在我身旁。

  「我有带伞喔。」

  「……不用了,会有人来接我。黑桐同学快点回家吧。」

  「我待会就走。回去之前,我就在这里陪你等吧,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

  他点点头后,靠在水泥墙边。

  现在我没有心情陪黑桐聊天。无论他说些什么,我打算全部加以忽略。因此,他有没有待在这里都无所谓。

  我仅仅在雨中等待着。

  周遭不可思议地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雨声。

  黑桐没有说话。

  他靠在墙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睡着了?我傻眼地望去,发现他正小声地唱着歌,多半是首流行歌吧。我不禁更加傻眼。后来我问过秋隆,才知道那是一首叫雨中欢唱的著名歌曲,确实是流行歌没错。

  黑桐没有说话。

  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公尺,两个人如此靠近却没有交谈,总让人心神不宁。

  即使情况尴尬,这段沉默却一点都不难熬。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这段沉默很温暖?

  可是,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直觉地领悟到,这样下去「那家伙」会跑出来——

  「——黑桐同学!」

  「有!?」

  我无意识发出的叫声,令他吃惊地离开墙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探头注视着我,眼眸中映出我的倒影。

  在那一刻,大概是我首度看着黑桐干也这个人物,而非至今所做的观察。

  黑桐有张还残留着少年影子的柔和脸孔,一双温和的漆黑大眼睛里不带一点杂质。就像显现出他的性格一般,他的发型很自然,既没有染也没有抹定型液。

  他戴着现在就连小学生都不会戴的过时黑框眼镜,一身朴素的服装上下都是黑色。这种色调的统一,勉强可说是黑桐干也唯一的时髦之处。

  我忍不住心想。

  ……这个身为好好先生的少年,为什么要在意我?

  「……你刚才……」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

  「跑去哪里了?」

  「我刚在学生会办公室。有个学长要离开学校,我们办了场欢送会。他叫白纯里绪。我觉得相当意外,他那个人很沉稳,却说什么找到了想做的事,然后就直接休学了。」

  白纯里绪,是我不曾听过的名字。

  从获邀参加那种聚会,就可以看出黑桐的人面有多广。虽然同学们只将他当成朋友看待,但他在高年级女生之间还颇受欢迎。

  「我不是有邀你吗?我在昨天道别时明明问过你,要不要来学生会办公室的。结果我去教室一看,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昨天他的确这么说过。不过,就算我去参加欢送会,也只会害场面变冷,我还以为黑桐的邀请只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吓我一跳,原来你是认真的啊。」

  「那还用说吗?真不晓得你在想什么。」

  黑桐生气了。他并非在气我的忽视,而是针对我那无聊的想法吧。

  我对他的善良只抱着反感,因为那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未知事物。

  我就此陷入沉默,从不曾像今天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秋隆出现。

  不久之后,前来接人的轿车抵达校门,我与黑桐告别。

  ◇

  雨在入夜后停了。

  两仪式披上红色的皮夹克外出。

  头顶的夜空一片斑驳,月亮不时从布满空隙的云层间探出头来。

  便服警官在街上忙碌地巡逻,因为万一碰上会很麻烦,今天她选择走向河滩。被雨打湿的路面反射出路灯的光芒,如蛞蝓的痕迹般闪烁着光泽。

  远方传来电车的行驶声。

  从车轮隆隆作响的转动声,可以听出电车正接近铁桥。那座跨越河川的桥梁,应该是供电车而非人类行走的。

  ——她在那儿找到了人影。

  摇摇晃晃的式缓缓走向铁桥。

  又有一班电车驶过,大概是末班车吧。

  与刚才完全不能相比的隆隆巨响响彻四周,仿佛在狭小箱子中塞满棉絮的沉重音压,令她不自觉地堵住耳朵。电车离去后,铁桥下方陡然重归寂静。这片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照射的桥下空间,就像单独被笼罩在黑暗内一般阴暗。

  拜此所赐,即使是现在濡湿河滩的赤红也显得黯淡。

  这里是第五个杀人现场。

  在恣意生长的杂草之间,尸体摆放得宛如花朵。

  以头颅为中心,双手双脚就像四片花瓣般散开。与头颅同样被砍断的手脚自关节处扭曲,越发强调出花的模样……有点可惜的是,比起花朵,这图案更像个卍字。

  一朵人工的花被弃置在草丛中。

  飞溅四散的血迹,将花朵染成红色。

  ——手法越来越熟练了。

  这是她的感想。

  她吞了口口水,发觉自己口渴得厉害。不知是为了紧张,还是兴奋——喉咙的干渴甚至变得灼热起来。

  这里仅仅充斥着死亡。

  式的嘴角扬起一个无声的笑。

  她压抑心中的狂喜,一直注视着尸体。

  因为唯有这一瞬间,她才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3

  依照惯例,两仪家继承人每月月初都必须与师父持真刀比试。

  许多代以前,有位两仪家当家嫌特地招聘武术老师太过麻烦,就自行建造道场,随心所欲地钻研剑术。这个系统一直流传到现代,不知为何,就连身为女性的我都被要求必须舞刀弄剑。

  师父就是我的父亲。比试在他展现出远胜于我的实力、体能后告一段落,我随即离开道场。

  道场距离主屋有一段路,若用高中作比喻,就和体育馆与校舍之间的距离差不多。

  我踏着不会嘎吱作响的无趣木板走廊往前走。

  秋隆在半途中等候着我,身为佣人的他比我年长十岁,大概是拿着替换衣物来给汗水淋漓的我更衣吧。

  「辛苦小姐了,和老爷交手的结果如何?」

  「老样子。退下,秋隆。更衣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何况你也不是专门被派来服侍我的吧。去跟哥哥会比较有利喔,反正最后会是由男人来继承家业。」

  听到我粗鲁的口吻,秋隆回以微笑。

  「不,两仪家的继承人除了小姐外别无其他人选,少爷并未遗传到那份资质。」

  「——遗传到这种东西,又有哪里好了?」

  我直接避开秋隆,走回主屋。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关上房门休息了一会,接着脱下道服。

  我朝镜子瞥了一眼。

  ……镜中映出一具女性的躯体。单看脸蛋的话,若把眉毛画粗、眼神装得凶恶些,看来倒也像个男生。

  可是,只有身体是无法掩饰的。姑且不论式,这个随着岁月流逝而成长的女性身躯似乎令织渐渐感到自暴自弃。

  「如果我生为男性就好了。」

  我漫无对象地说道。

  不对——我有说话对象。他是在我心中,名叫织的另一个人格。

  两仪家的孩子出生时,都会被取好两个发音相同的名字。

  一是阳性的男性名字。

  一是阴性的女性名字。

  我生为女性,因此叫作式。如果生为男性,就会被命名为织。

  至于为何要这样做,那是因为两仪家的孩子有很高的机率生来就具有解离性认同障碍——即俗称的双重人格。

  也就是像我一样。

  父亲说过,两仪的血脉里有超越者的遗传因子,即使那是一种诅咒……的确是种诅咒没错。在我眼中看来,别说超越者,这样根本就是异常者。

  幸好,除了我以外,最近几代之内都没有罹患这种症状的继承人出现。理由很简单,大家都在成年前就进了精神病院。

  一个身体里有两个人格的危险性,就是那么高。据说有不少人都因为现实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最后走上自杀一途。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没出现什么疯狂征兆地渐渐长大。

  那是因为我和织不去意识彼此,在互相无视下活到今天。

  肉体的所有权绝对性地属于我,织终究只是我心中的代理人格。就像刚才一样,因为具攻击性的男性人格比较适合演练剑术,我才会与织交换。

  试着想想,我和织几乎是同时存在的。

  这与一般所说的双重人格不一样,我既是式也是织。不过,有决定权的人只有我。

  父亲很高兴,在自己这一代能有正统的两仪家继承人诞生。为了这个理由,虽然我还有一个哥哥,身为女性的我却被视为两仪家的继承人看待。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既然决定要给我,我就会收下。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过着这样有些扭曲却又安稳的生活。我很清楚,自己只能度过这种生活。

  ————没错。就算织是以杀人为乐的杀人魔,我也无法抹消织。

  在内在饲养「Siki」的我,终究和他一样,只不过是Siki而已。

  杀人考察( 前)/

  (1)

  「干也,听说你跟两仪在交往,是真的吗?」

  听到学人的话,我差点吐出口中的咖啡牛奶。

  我边咳边朝附近张望。午休时分的教室里很吵杂,幸好没人听见刚才那句胡言乱语。

  「学人,你那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刺探一下,而他无言地张大双眼。

  「还装傻,一年C班的黑桐被两仪迷得神魂颠倒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知道的只有你们而已。」

  面对学人这番挖苦,我大概露出了一脸苦相。

  我认识式已有九个月,季节也来到逼近冬天的十二月。

  ……说得也是,都认识了那么长的时间,即使开始交往也不奇怪。

  「学人,那是误会。我和式纯粹只是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是这样吗?」

  备受柔道社期待的一年级生粗犷的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与他的名字正好相反,学人属于运动型,是我打从小学以来的损友。他似乎从长年的来往经验中,听出我并没有撒谎。

  「那个两仪,怎么可能会让单纯是同学的人直呼她的名字。」

  「我说啊,式反倒比较讨厌别人叫她的姓氏。之前我叫她两仪同学,结果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要说到用目光杀人,她可是超有这方面的才能。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她不喜欢被人以姓氏相称。她还跟我说过,与其叫我的姓氏,不如干脆喊声『你』就好了。我不愿意这么做,原本要在妥协之下叫她『式同学』,她却连这个叫法也讨厌。怎么样?这就是事情无聊的真相。」

  当我回想着四月的往事,学人应了声「那可真无聊。」

  「原来如此,真是没有梦想的话题。」

  学人一脸可惜地抱怨着……这家伙在期待什么啊?

  「所以,上星期在校舍入口的那一次也没有任何暧昧啰?可恶,亏我还特地大老远地

  跑来一年C班,早知道就乖乖待在教室里吃饭啦。」

  「……等等,你怎么会晓得这件事?」

  「我不是说过你们很出名吗?你和两仪上星期六在鞋柜旁肩并肩躲雨的消息,早就传

  开啦。既然对象是两仪,就算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勾起大家的兴趣。」

  唉……我仰天长叹,只能祈祷话题至少不要传入式的耳中。

  「这里是升学高中对吧?我开始有点不安了。」

  「我听学长讲,就业率还不低喔。」

  ……我对这所私立高中的定位越来越有疑问了。

  「不过,你怎么偏偏看上两仪?怎么看都不搭啊。」

  我记得学长也向我说过类似的话。

  学长说的是「黑桐干也明明适合更文静的女孩」,学人的意思大概也是一样吧。

  ……我总觉得有些火大。

  「式才没有你说得那么吓人。」

  我忍不住生气地脱口而出。

  学人咧嘴一笑……逮着你的狐狸尾巴啦,那笑容仿佛正露骨地说。

  「你刚才说和谁没有朋友以外的关系啊?那女人肯定是个狠角色,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就表示你已经为她痴狂了吧。」

  那句狠角色,是指她很刚强吧。

  尽管这样说是没错,我却不太情愿同意学人的话。

  「我也晓得。」

  「你是看上她哪里?外表?」

  ……学人毫无顾虑地追问。

  式确实是个美人。但重点不在于外貌,她就是吸引我的注意。

  式仿佛随时都会受伤。事实上,她是个坚强到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人,却带着仿佛时时

  都会受到伤害的脆弱。

  这让我无法丢下她不管,我不想看到她受伤的样子。

  「学人你不知道,式也是有她可爱的地方啊……对了,拿动物来比喻的话,就像兔子一样可爱。」

  ……话一出口之后,我觉得有点后悔。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不是猫科动物就是属于猛禽类,离兔子也太远了,远得离谱。两仪才不会因为觉得寂寞而死呢。」

  学人哈哈大笑。不过,我觉得式不跟人亲近的一面,还有从远方定睛凝视着我的模样和兔子很像。

  ……如果这只是我个人的错觉,那正合我意。

  「够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聊女孩子的话题。」

  抱歉抱歉i在我提出绝交威胁之后,他收住笑声。

  「说得也是,她可能出乎意料地像是兔子喔。」

  「学人,那种敷衍的附和根本是在讽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起来,兔子也并非无害的生物。在这世上,也有运气不好的话,一击就把人打得脑袋分家的兔子喔。」

  他说得非常认真,听得我猛咳了一阵。

  「这兔子有够夸张的。」

  对啊,学人点点头。

  「当然啰,那可是电影里的情节。」

  (2)

  在第二学期期末考结束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的抽屉里躺着一封信。不,这个事实本身并没有不可思议之处。问题在于寄信人与信件内容,简单的说,式要邀我去约会。信上写着「明天放假带我出去玩」,写得有点像封恐吓信,害我心乱如麻地回家,抱着被命令切腹的武士般的心情等待天亮。

  ◇

  「嗨,黑桐。」

  这是式出现后抛来的第一句话。

  式来到约定中的站前广场,身上的服装是……枯叶色的和服与红色皮夹克,我还来不及为了这身打扮而吃惊,她的口吻就先让我眼前一花。

  「等很久了吗?真抱歉,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秋隆甩掉。」

  她非常自然地侃侃而谈。这不是我认识的式,而是男性的口吻。

  我什么也答不出来,重新打量着她。

  式的身影没有变化。

  虽然身材娇小,她凛然笔挺的背脊与一举一动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魄……还有典雅,就像跃动的活人偶一般充满不平衡感,顺便一提,活人偶指的是将「机关人偶」分成两类,其中专在外形上精雕细琢的作品。

  「怎么?才晚来一个钟头你就生气了吗?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小的。」

  式探头用黑眸注视着我。

  一头黑发随意剪短,她小小的脸蛋与一双大眼睛都有着雅致的轮廓。那双墨色的黑瞳映出黑桐干也的身影,仿佛又望向更远的地方。

  ……现在想想,从我们初次相遇的下雪天开始,我就迷上了这双注视着远方的眼眸。

  「呃……你是式没错吧?」

  是啊,式笑着回答,有些傲慢地扬起嘴角。

  「不然我看起来像谁?别管那些了,时间宝贵。带我去玩吧,要去哪里就由你来决定。」

  式说完之后,就硬拉住我的手臂迈开步伐。

  虽然说要由我来决定,结果带头的人还是她,但陷入混乱的我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总之,我们先到处逛逛。

  式没买多少东西,她走进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店铺里浏览商品,看够了之后就走向下一家店。

  我提议看场电影或到咖啡厅休息一下,遭到拒绝……的确,要我和现在的式一起去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

  式讲了很多话。

  如果我没有弄错,她的精神似乎相当亢奋,就是所谓的兴奋状态吧。我们逛的大都是服饰店,不过全都是女装店,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逛了四小时,征服四间百货公司后,总算感到疲倦的式开口说想吃东西。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我们最后挑了速食店。

  坐定之后,式脱下外套。

  那身与环境不相称的和服引来周遭的注目,但她本人好像毫不在乎。

  我下定决心,提出从刚才就 血放在心里的问题。

  「式,你平常都是这样说话吗?」

  「在我出现的时候是。不过,这没有什么意义吧?黑桐你不也可以改变口气吗?」

  式好像觉得不太好吃,大口大日地吞着汉堡。

  「嗯,不过至今还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今天是我第一次出现,过去我的意见都和式一致,就保持沉默。」

  ……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个嘛……说得简单一点,应该算是双重人格吧。我是『织』,平常的则是『式』。

  但我跟式并不是两个人,两仪式永远只有一个。我跟式的差别,大概只在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有所不同,我们喜欢的东西顺序不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沾湿指尖在纸上写字。纤细白皙的手指,写下织与式这两个发音相同的文字。

  「我一直很想跟你交谈,就只是这样:但对式而言,这并不是她最想做的,所以就由我来代她执行。懂了吗?」

  「嗯……大致上。」

  我没把握地回答。

  然而,我对她所说的事深有体会。

  我想到了可以印证她有双重人格的例子。我曾在入学前见过式,她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当时我还以为她讨厌我,实情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理解了。

  不,更重要的是,这么相处半天下来,我确定她果然就是式。就和式……不,织所说的一样,她只是说话口气不同,行动本身却与式相同。就连我从她说话方式中感受到的不对劲,现在也已经几乎都感觉不出来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就快要瞒不下去了。」

  式若无其事地喝起果汁。她将吸管凑到嘴边,又立刻放开。式并不喜欢冷饮。

  「坦白说,我就像是式内心那股想破坏东西的冲动,是她最想发泄的感情。但是之前并未出现那样的对象,因为两仪式不关心任何人。」

  织淡淡地说。

  在那双太过深邃的漆黑眼眸直视下,我动弹不得。

  「不过你放心,现在和你交谈的我好歹也算是式。我只是讲出式的意见,不会突然发飙。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只有讲话口气不一样……可是,最近我和她有点不合,我所说的话你就听个一半吧。」

  「……不合……那个,你和式之间会吵架吗?」

  「拜托喔,人要怎么跟自己吵架?无论做出什么事,那都是我们双方所期望的,因此我们彼此都没有怨言。无论我再怎么挣扎,肉体的使用权仍在式手上。我能这样跟你交谈,也是因为式认为我可以和你见面……不过说了这些话之后,等一下我又得好好反省了。『可以和黑桐见面』,不像是式会说的话吧?」

  说的也是,我不由得立刻颔首。

  织笑了起来。

  「我就欣赏你这点。不过,式却讨厌你这点,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歧异。」

  ……?那是怎么一回事?

  式讨厌我不经大脑的一面吗?

  或者,她是讨厌自己欣赏这一点?

  明明没有证据,我却感到答案应该是后者。

  「说明也告一段落,今天就讲到这里。」

  织突然站起身,披上夹克。

  「再见。我很中意你,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名叫织的式从皮夹克的日袋里掏出汉堡钱放下之后,飒爽地消失在自动门外。

  ◇

  与织分别后,我回到自己居住的城镇,太阳已经下山。拜那件连续凶杀案所赐,即使时间才到傍晚,路上的行人就变得很少。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辅表哥正好来访。

  与织的会面让我精疲力竭,我随口打过招呼之后,将脚放进暖桌里躺了下来。

  大辅哥也把脚伸进暖桌下,为了争取在狭窄空间里搁脚,我俩默默地展开一场争夺战。

  结果,无处可躺的我只好坐起身。

  「你不是很忙吗,大辅哥。」

  我边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柑橘边开口,是啊,大辅哥没精打采地回答。

  「这四个月就有五人遇害,我当然忙得很。就是因为没时间回家,我才会来舅舅家休息,再过一小时就得出门了。」

  大辅哥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这个毫不顾忌地公然宣称自己是懒鬼的人,为何会从事如此不适合的工作,还是个谜团。

  「侦查有进展吗?」

  「零零星星吧。虽然先前找不到任何线索,凶手在第五次作案时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不过,那条线索也留得很刻意。」

  说到这里,大辅哥伸出头趴在暖桌上。

  眼前的表哥一脸严肃。

  「我接下来要说的,可是禁止对外透露的机密喔。因为也算是和你有点关系,我就稍微透露一下。我已经提过第一具尸体的状况了吧。」

  于是,大辅哥开始说明第二名、第三名被害者遗体的状况。

  ……我在内心祈祷全国的刑警不会这么大嘴巴,并侧耳聆听。

  第二个人的身体从脑门到下裆被一分为二。犯案凶器不明,被切成两半的尸体仅有一边紧贴在墙上。

  第三个人是手脚被砍断之后,手被缝在脚上,脚被缝在手上。

  第四个人被切得四分五裂,上头还留下某种记号。第五个人据说以头颅为中心,手脚被摆放成卍字形。

  「很明显是精神异常人士。」

  我在觉得想吐之余说出感想,大辅哥也表示同意。

  「就是因为太明显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干也,你怎么看?」

  「……这个嘛,我认为每件凶案都是砍杀致死的事实没什么意义,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只是……」

  「只是?」

  「感觉他的手法越来越老练了,下一次或许就不是在户外作案。」

  说得没错,表哥抱住脑袋回答。

  「猜不出动机,也找不出规律。虽然目前还是在户外犯案,但这家伙是会侵入民宅的类型。要是以后夜里找不到在外面闲逛的猎物,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希望那些高层已经对这一点有所觉悟啊。」

  接着,表哥拉回正题。

  「在第五个人的命案现场,掉落了这个东西。」

  大辅哥放在暖桌上的东西,是我们学校的校徽胸章。虽然这规定常因为本校是便服高中遭到轻忽,其实学生上学时有义务将胸章佩带在身上。

  「我们不清楚凶手是因为胸章掉在草丛中才没有发觉,还是故意留下的。不过,这条线索应该代表着某些意义。警方最近可能会去你们学校调查。」

  表哥最后露出属于刑警的神情,说了不吉利的台词。

  (3)

  高中一年级的寒假轻易地结束了。

  寒假期间值得一提的事,只有我和织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除此之外都是平静无波的日子。第三学期开始后,式刻意更加孤立自己。因为连我都清楚感受到,她对周遭展现的排斥。

  放学之后,当我前往教室确认大家是否都已离开时,织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她无所事事地站在窗边眺望外头。

  她没有叫我来,也没有邀请我。不过,我还是无法放下这个仿佛随时都会受伤的女孩,毫无意义地陪伴着她。

  冬季的太阳下山得早,教室被夕阳染成通红。

  在唯有红与黑形成对比的教室里,织正靠在窗边。

  「我有跟你提过,我讨厌人类吗?」

  这一天,织心不在焉地开口。

  「我是第一次听到……是这样啊?」

  「嗯,式从小就讨厌人类。」

  ……人在小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晓得吗?以为见到的每个人、整个世界都会无条件地爱自己。因为我喜欢自己,对方当然也会喜欢我,这是种常识对吧。」

  「这么说来的确也是这样。小时候不懂得怀疑,我的确认为大家会无条件地喜欢自己,会受到喜爱也是理所当然的。当时我害怕的东西是妖怪,现在害怕的却是人类。」

  就是说啊,织点点头。

  「不过,这是很重要的。人要无知一点比较好,黑桐。人在小时候只看得到自己,根本不会察觉别人的恶意。就算是误会也好,当被爱的感觉转化成经验,人才能够以善意去对待他人——因为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夕阳的红光落在式的侧脸上。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她是哪一个「Siki」。

  而且,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无论是哪一个她,这都是两仪式的独白。

  「但我却不同。打从出生起,我就晓得自己与他人的区别。因为织存在于式的体内,从而知晓了与他人的区别。知晓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他们抱着各式各样的念头,不可能无条件地爱着我。从小就发现到他人有多么丑陋的式,自然也无法去爱他们,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毫不关心。式拥有的感情只有拒绝。」

  ——所以,才会讨厌人类。

  织以眼神如此说道。

  「……可是,这样你应该很寂寞吧?」

  「怎么会?式有我啊。一个人的确孤独,不过式并非孤单一人。尽管孤立,却不孤独。」

  织露出毅然的神情告诉我。

  她的脸上没有逞强之色,是真的对此感到满足。

  没错,这是真的。

  然而,这是真的吗……?

  「不过最近的式怪怪的。体内明明有我这个异常者存在着,她却试图要去否定。否定明明是归我管辖的,式应该只有办法做出肯定才对。」

  这是为什么呢?织笑着说。

  那个笑容非常凌厉——〡甚至还散发出杀气。

  「黑桐,你曾经想过要杀人吗?」

  那一刻,落日余晖呈现朱红的色泽,令我心中一惊。

  「目前还不曾有过,顶多只有想揍人的念头。」

  「是吗?但我却只有这个想法。」

  她的声音在教室内回响。

  「————咦?」

  「我不是说过吗,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我承担式心中的禁忌。对她来说优先顺序越低的事,对我而言优先顺序就越高。对此我并无不满,我明白自己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我这个人格,负责接收式被压抑的想法。

  所以,我总是抹杀着自己的意志,不断杀害织所代表的黑暗,自己无数次杀死自己。我刚才有讲到,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对吧?……我所经历过的情感,就只有杀人而已。」

  然后,她离开窗边无声走向我——为什么,我会感到恐惧?

  「所以啊,黑桐,对式来说,杀人就等于是……」

  呢喃声在我耳畔响起。

  「杀了织。杀掉所有企图让织显露在外的人。式为了保护自己,会不惜杀掉所有妄想打开『式』这个盖子的人。」

  织轻轻一笑,离开教室。

  那是如恶作剧般的无邪微笑。

  ◇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

  一起吃午饭吧?当我开口约她时,式露出打从心底大吃一惊的表情。

  自从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模样。

  「……怎么会。」

  虽然哑口无言,式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用餐地点依照她的意思选了屋顶,她默默地跟在我背后。

  式一直沉默不语,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射向我的背脊。

  说不定她在生气。不,她一定在生气。

  ……这也难怪,就算是我也了解织昨天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那是式的最后通牒,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她并不明白。因为式总是无意识地提醒我这一点,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们抵达的时候,屋顶空无一人。

  想在一月的寒空下到外面吃午餐的人,似乎只有我们这两个好事之徒。

  「外面果然很冷,要换个地方吗?」

  「我在这里吃就好,要换请黑桐同学白已换吧I

  式客气的台词听得我缩缩脖子。

  我们坐在墙边躲避寒风。式坐在地上,连拆也没拆买来的面包。我与她正好相反,已经开始大嚼第二个猪排三明治。

  「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式的低语来得突然,我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式?」

  「……我在说黑桐同学为何会那么没大脑。」

  她带着刺人的眼神抛出毒辣的评语。

  「好过分啊。虽然有人说我太老实,却没听过有人说我没大脑的。」

  「大家一定是不好意思说出真话。」

  式自顾自地这么解释之后拆开番茄三明治,塑胶袋的摩擦声与寒冷的屋顶非常相配。

  她就此陷入沉默,动作俐落地咬起三明治。

  我正好已经吃完午饭,总觉得无所事事。

  吃饭的时候,还是需要一些热闹的话题。

  「式,你有点生气对吧。」

  「……有点?」

  她瞪了我一眼……我反省地想着,要主动攀谈时,应该要注意话题的选择。

  「我自己也不懂,但是看到你就会让我不愉快。为什么你要纠缠着我?明明织都说成那样了,为什么你的态度和昨天丝毫不变?我实在不懂。」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跟你相处很愉快,却说不出来是哪里愉快……听到昨天那些话还能这样,或许真是我太乐天吧。」

  「黑桐同学,你真的清楚我是个异常者吗?」

  听到这句话,我只得颔首。

  式的双重人格……类似双重人格的状况是真实存在的,的确已经脱离常轨。

  「嗯,确实很不正常。」

  「对吧?那你应该正视这个事实,我不是一般人有办法相处的对象。」

  「要当朋友,正常异常并不是重点。」

  式的动作轧然而止。

  她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我没办法变得像你那样。」

  式说完后,拨拨头发。她的和服袖子跟着一晃,露出包着绷带的纤细手臂。在她右臂手肘附近的绷带非常新。

  「式,你那个伤是————」

  我还来不及关心,式已先站了起来。

  「既然织说的话你听不进去,就换我来说。」

  式没有看我,直盯着远方说道。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面对这句话,我该说什么来回答才好?

  式甚至没收拾午餐剩下的垃圾,就直接走回教室。被单独抛在原地的我,也跟了上去。

  「……真是的,被学人给说中了。」

  我想起和朋友先前的对话。

  或许正如学人所说的一样,我是个笨蛋。

  就在刚刚,式明明才在我眼前作出严厉无比的拒绝,我却一点也无法讨厌她。

  不,这反倒让我认清自己的感情。我之所以觉得和式相处很愉快,理由岂不是只有一个吗?

  「我老早就为她痴狂了。」

  ……啊,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有多好。

  黑桐干也喜欢两仪式,喜欢到听见她威胁「我会杀了你」都能一笑置之的地步。

  (4)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起床后走向餐桌,刚好碰上正要出门的大辅哥。

  「咦,你来了?」

  「嗨,我错过末班电车跑来借住一晚,现在正要去署里。当学生真好啊,可以准时放假。」

  大辅哥看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正为了调查那件连续凶杀案而奔忙吧。

  「对了,你说过警方会来我们学校查案,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那件事啊,应该还会再去一趟。其实,二天前又出现第六个人遇害。被害者最后竭力抵抗,从指甲里找到了皮肤组织,女人的指甲很长,她大概使劲抓过凶手的皮肤。她应该是拚了命地反抗凶手,抓痕抓得很深,验出的皮肤组织足足有三公分长。」

  表哥提及的,是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与电视上的最新消息。

  但比起这些,另一件事更让我眼前一黑……那多半是因为,式这几天的表现与杀人这个不祥的名词交织在一起。否则的话,为何我会有短短一瞬间将式和杀人魔的身影互相重叠?

  「……抓伤?意思是凶手有受伤?」

  「那是当然的,难不成被害者会抓自己的手吗?根据鉴识结果,那些检验出的皮肤组织出自手肘。血液鉴定也已经完成,很快就能将他一军。」

  我走了,大辅哥道别之后出了门。

  我双脚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三天前,是我在夕阳余晖中与织交谈的日子。

  隔天我在她身上看见的绷带,的确是包着手肘没错。

  ……我一直呆坐到中午过后,发觉再多想也是无济于事。与其烦恼,不如直接向式本人询问伤口的由来。只要她回答那只是一点小伤,这股郁结的情绪也会跟着消失。

  ◇

  我凭藉学校的通讯录,登门拜访式的家。

  她家位于市郊,当我找到的时候,时间早已来到傍晚。

  受到竹林环绕的两仪家豪宅,依照武士住宅的规格建造。单凭在地面行走,无法判断这栋围在高墙内的宅邸有多大。如果不搭上飞机从空中俯瞰,就没办法正确地掌握建筑物的规模。

  我走过有如山路一般的竹林步道,来到需要抬头仰望的宏伟大门前。

  看到这种好像停留在江户时代的宅邸也安装了现代的对讲机,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按下门铃说明来意后,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现身。他年约二十来岁,宛如亡灵一般阴沉,据说是负责照料式生活起居的人。

  即使面对身为学生的我,这位名叫秋隆的男性也很客气。

  不巧的是式刚好外出,虽然秋隆先生请我进屋等候,但我加以婉拒。老实说,我没有胆量独自踏进这种气派的宅邸。

  再加上天色已暗,我决定今天就先回家。

  我走了一小时的路抵达站前广场,碰巧遇见学长。他邀我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晚饭,因为聊得太起劲,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指向十点。和学长不同,我还是个学生,差不多也该回家了。

  和对方道别之后,我这次总算走向车站窗口买了车票。

  时刻即将来到晚间十一点。

  式已经回家了吗?在走进剪票口前,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一边在夜间的住宅区前进,一边自言自语。

  现在是毫无人迹的深夜。

  我有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在陌生的街景之中走向式的家。我很清楚就算现在过去,也见不到她。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看到式的家有灯亮着,于是又从车站折返。

  在冬季冰冻的寒气侵袭下,我缩着肩膀往前走。

  我在不久后穿越住宅区,来到一片竹林,林间正中央有一道石板路。

  今晚没有起风,竹林里非常安静。

  这里没有路灯,月光就是唯一的指引。

  如果在这种地方遇袭,该怎么办才好?我半是开玩笑地想着,这个想法却在心中渐渐扩散。这些连我自己都想抛开的妄想,逐渐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印象。

  小时候我很害怕鬼怪,把竹林的影子误认成妖怪,吓到不行。

  但是,我现在却觉得人类很恐怖。其实我怕的只是有人潜伏在竹林里的错觉……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些身分不明的存在其实只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说真的,不祥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

  对了,式之前似乎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她说的是————

  我正要回想起来的时候,在前方看见了什么。

  「———」

  我猝然停下脚步。

  这反应并非出于我的意志。因为那一刻,黑桐干也的意识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在前方几公尺处,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一袭仿佛正闪闪发光的雪白和服,却溅上了红色的斑纹。

  和服上的斑点渐渐扩大。因为倒在她眼前的东西,正咻咻地喷出鲜红的液体。

  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而那喷出液体的东西不是喷泉,是人类的尸体。

  「————————————」

  我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一直隐约有这种预感,心中隐约浮现过她伫立在尸体前的影像。

  因此我并不惊讶,也没有大哭大叫。

  我的意识变得彻底空白。

  那具尸体应该才刚断气。如果没在活生生的状态下割断动脉,血液不会喷涌得那么厉害。致命伤在脖子,还有那道斜划过身躯的砍伤。

  ——与这户武士住宅的大门相衬,是一刀斜肩砍下去的吗?

  式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

  那具尸体就是死亡。

  光是看到喷洒一地的鲜血就足以令人晕厥﹉遗体的内脏还从腹部漏出,已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我眼中,那只是团披着人类外皮的黏糊糊物体。因为它的拟态不够成功,实在让人难以直视……如果是正常人,就不可能办得到。

  可是,式却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她就像是个幽灵,血花不断落在她的和服上。

  赤红的斑纹宛如一群红蝶,蝴蝶也扑上了式的脸庞。

  浑身是血的式扬起嘴角。

  那是恐惧————还是愉悦?

  她是式————还是织?

  「————————————」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瘫倒在地。

  我吐了。我将装在胃里的东西、胃液都呕吐出来,吐到眼中泛起泪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连这份记忆也一起吐掉。但是没有用,这么做甚至连求个心安也算不上。现坳压倒性的血量单是气味就太过浓郁,让脑髓为之烂醉。

  最后,式发现了我。

  她仅仅回过头来。

  她脸上浮现没有表情的笑容,一个清凉、无比安稳,散发出母性的微笑。

  那个笑靥与眼前的惨状太不相称,反倒让我——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她走了过来。

  最后,我想起她告诉我的话。

  ——你要当心点,黑桐同学。

  不祥的预感,会招来不祥的现实——

  ……我果然很没大脑。

  因为直到面对的瞬间到来以前,我联想都不曾想过自己不愿思考的糟糕现实。

  (5)

  第二天,我请假没去上学。

  有警察发现我站在命案现场发呆,直接将我带回警局询问。

  被警方带走后,据说我有几小时都说不出任何话。我花了快四个小时,才让一片空白的意识恢复过来……我的大脑回归现实的机能似乎不太优秀。

  等到我在警察署接受过调查并获准离开时,已经赶不及去上学。

  从尸体的遇害状况来看,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溅到血花。幸亏我的衣服上连半点血痕也没有,再加上又是大辅哥的亲戚,才能免于进侦讯室,改用较为温和的方式询问。

  大辅哥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也不推辞地上了车。

  「你真的没看到任何人吗?干也。」

  「烦死了,我就是没看到。」

  我瞪着负责开车的大辅哥,深深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是吗?可恶,要是你有看到什么就好了……仔细想想,凶手不可能放过日击证人。万一让亲人遇害,我怎么对得起舅舅。对我来说,幸亏你没看到什么东西。」

  「大辅哥,这可不是刑警该说的话。」

  我若无其事地跟平常一样向表哥答腔,对自己深感厌恶。

  你这个骗子,我在心中痛骂自己。

  ……即使是我,都不敢相信我能这般明日张胆地撒起大谎。更何况这可是刑事案件,如果我不照实说出自己目睹的情况,就会导致案情朝负面发展。

  尽管如此,我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提到式在现场的事实。

  「总之,你能平安无事就好。怎么样,第一次看见遗体的感觉如何?」

  他还真是坏心眼,居然挑这个节骨眼问这种问题。

  「糟糕透顶,我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

  就是说吧,大辅哥愉快地笑了。

  「不过这次的遗体比较特殊,一般的状况会好一点,放心吧。」

  ……真是的,他要我放什么心来着?

  「不过,没想到干也会认识两仪家的女儿,这世界还真小。」

  这个对表哥来说意外有趣的事实,反倒令我心情消沉。

  ……虽然发生在两仪家门口的命案被视为先前的连续杀人案之一,调查却轧然而止。

  警方做完例行的现场鉴识之后,就无法进入两仪家的土地。根据大辅哥表示,似乎是两仪家施加了压力。

  在记录上,这次的案件中,凶手在二月三日(星期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犯案,唯一的目击者是黑桐干也。

  至于我,也被当成目击到杀人后的现场,在被尸体吓得意识混沌之际受到巡逻员警保护。

  无论是两仪家或是我,都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式的事。

  「不过,你们查过两仪家的人了吧?」

  「不,那家的女儿式就读你的高中,我们很想找她问话,却遭到拒绝。对方说他们只清楚宅邸内的事情,对外面发生的事就一无所知。但我认为她应该没有嫌疑,和案子无关。」

  「咦? 」

  我忍不住喊出声。

  别看我平常态度没大没小的,其实我很信赖大辅哥。在警察署里也有风评,说他全都是靠着能力够好才没被革职。因此,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怀疑式。

  「这么说有根据吗?」

  「嗯~算是有吧。你认为那么漂亮的女孩会杀人吗?不认为吧?我也不这么想,这可是身为男性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说啊,这个人为什么会当上刑警?不,那比我更没大脑的态度更让我发出叹息。

  「原来如此,大辅哥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你再乱说,我就把你关回去喔。」

  我已经因为证据不足获释啦。

  ……不过,我也同意大辅哥的意见。就算没有像他一样敏锐的直觉,黑桐干也认为这

  迎中的案件不是式做的。

  即使她本人承认罪行,我也相信她没有做。

  为了自己的坚持,我必须做一件事。

  事件已接近解决的阶段。

  从隔天起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为止,本来在都市里横行的杀人魔彻底销声匿迹。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然而,这却是对我和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涉入的案件。

  /杀人考察(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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