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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漆黑归来



  1

  伊尔弥等人在森林里度过一夜,天一亮立刻启程。

  伊尔弥像是在一天内增加了两件行李,幸亏卡萝蕾娜的身材虽然娇小,脚步却很轻快,一路拨开野草,不管原本在前方带路的伊尔弥,自顾自前进。亚修忒也不愧是野生动物,寸步不离地紧跟在母亲背后。

  多么温馨的一幕啊,伊尔弥自然而然地放松神情。

  但是他每一看见卡萝蕾娜摇曳的银发和背上的剑,就忍不住想起历史上记载的一件小事。

  曾经存在的契诺希裴尔族。她本人没提,伊尔弥也不打算追问,不过卡萝蕾娜肯定是契诺希裴尔族的后裔。

  他们是一群隐居在山谷深处的少数民族,银发与绝世美貌便是他们的特征。

  不过,契诺希裴尔族并非以外表名闻遐迩,他们真正令人惊恐的是祖传的剑术,以及超合金金属瓦德里亚的精炼法。这两项只有族人能习得,绝不外传。

  尽管如此,他们从未与世隔绝。契诺希裴尔族以担任佣兵维生。

  据传,契诺希裴尔族不满百人的战力可与一万骑兵匹敌,甚至还流传着屠龙的传说。两国之间的争斗若有一方能得到契诺希裴尔族协助,必定能赢取胜利。

  十年前,契诺希裴尔族的神话无预警告终。村子惨遭屠杀,不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而且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挖了出来。

  尸体共有八十七具,几天后,瓦德里亚制的长剑流入黑市,共有八十七把。

  人们于是如此评断,他们终究是人类,屠龙不过只是传说。

  杀害契诺希裴尔族的真凶至今尚未水落石出。

  卡萝蕾娜为何会独自在森林里徘徊,伊尔弥认为答案很简单。她打算以剑屠龙,向世人证明契诺希裴尔族的力量不可小觑。

  这样的举动实在过于鲁莽,尤其卡萝蕾娜的身材娇小,尽管她宣称自己年满十四,还是太矮小了点。她想打赢霸龙,最大的问题不在剑术,而是体型。

  况且她那身打扮也不适合在森林里冒险。她身上的白色薄衫早已破烂不堪,那件露出大腿的百褶裙则明显表现出小看森林危险的心态。她显然没有事先经过调查,只凭着一股斗志就贸然闯入森林。

  她年仅十四,与其骂她愚蠢,伊尔弥反倒想称赞她勇气可嘉,尽管她的勇气害得自己杀死一头霸龙,只是怪她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更为自己不够成熟感到懊悔,居然非得杀死霸龙才能摆脱危机。

  “哇啊!”

  伊尔弥正在内心赞赏卡萝蕾娜时,听见了她慌张的惨叫声。卡萝蕾娜绊到木头,狠狠跌了一大跤。

  “好痛……”

  她捂着鼻子仰起头。因为实在太痛,她无暇分心注意其他事情,伊尔弥迫于无奈,只好出言提醒。

  “你的内裤露出来啰。”

  露出来的是件直条纹的内裤。

  “咦……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萝蕾娜连忙压紧裙摆,跳起来瞪视伊尔弥。她的脸比火山口还要火红,再次泪眼怒斥伊尔弥。

  “你这个变态!偷窥狂!萝莉控!”

  “萝莉控?你刚才不是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吗?”

  “唔……那是两回事!”

  卡萝蕾娜也明白自己理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拉着裙摆。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做,因为她只要站起来就不会露出裙底风光,而且他也没有特别想看。

  “你先走啦!”

  “好、好。”

  他怕一旦反对,又会遭亚修忒喷火,那可就麻烦了。

  卡萝蕾娜气呼呼地跟在伊尔弥后面。

  看着比自己矮两个头的卡萝蕾娜,伊尔弥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个妹妹,有趣极了。

  “卡萝蕾娜,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欸,你总不可能住在这里吧。离开森林之后,你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唔,我……是有个姊姊在我小时候收留了我,可是……”

  “可是?”

  卡萝蕾娜欲言又止,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我要是把龙带回去一定会吓到她……而且我是在大吵一架后逃家的。”

  “你们为什么吵架?”

  “她说我绝对打不倒龙……我就离家出走了。”

  “你回去跟她和好不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我才离家一个星期,就这么跑回去有点太早了……”

  “那应该没差吧。”

  伊尔弥没见过卡萝蕾娜的姊姊所以不清楚,但她应该一直在等卡萝蕾娜回家吧。他明白就这么回家有多难,而要那个家接受亚修忒也不容易。

  既然如此,必须先让卡萝蕾娜在某种程度上学会如何照顾幼龙才行。

  “你要来我家吗?”

  “咦……你家?”

  卡萝蕾娜睁圆了眼,一脸诧异。伊尔弥心想,当初是她要求自己教她饲养幼龙,应该不需要如此吃惊,否则她是打算在哪里学会这些事情呢?

  “你邀女孩子进家里,该不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不,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什么?我才不是小孩子!”

  卡萝蕾娜说着,柳眉倒竖,紧接着又转为不安,忐忑地低声问道:

  “可是,真的可以吗?我可能会待很久哦。”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原来你的字典里还有客气两个字啊,真是吓到我了。”

  “哼。”

  银发少女高抬起纤纤玉腿,往上踢向伊尔弥的脸。可惜他们的身高差距太大,她不只是根本踢不到,还失去平衡,就这么往后摔倒。

  “你的内裤又露出来啰,难道你是个暴露狂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许看,你这个大笨蛋!”

  抓狂的剑士也没有拔剑出鞘,抓起背上的剑就揍了过去,伊尔弥在差点被击中时赶紧握住长剑。

  “呼,实在太危险——”

  他本想表现出从容的一面,冷不防一旁窜出一团火啖。

  “太好了!做得好,亚修忒!”

  卡萝蕾娜抱起亚修忒不停夸奖,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2

  榭蓝德王国加利熙地区的首都,加利熙罕。

  由达比沙瓦往东徒步两天便能抵达这座城市,约有五万人居住于此。

  城市建筑在平缓的盆地里,夏季凉爽宜人。

  另一方面,这地方在冬天是著名的豪雪地带。每到冬天,不论农民、商人、士兵还是官员,没有一个不为了铲雪而四处奔走。

  领土虫洛玛耶侯爵的宫殿就矗立在市中心,四周有护城河围绕,街道以此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分布。

  在这城市,苹果树是精神上,同时也是经济上的象征。

  郊外有一片广大的苹果田,面积约有城市的五倍之大。苹果不只是加利熙罕,更是整个加利熙地区的主要产业,由苹果制成的气泡酒甚至还外销至国外。

  时序进入九月,市场上随处可见刚采收下来的苹果。

  中央大道的摊位上挤满了当地居民和外地来的商人,他们全都在挑选品质优良的苹果。随着时节变迁,又会有不同的品种收成,这股苹果热一般会持续延烧到十一月。

  “啊呜。”

  卡萝古娜在苹果摊前发出怪声,抱在她怀中的亚修忒也一脸稀奇地盯着苹果。

  “小妹妹,你要来一个吗?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哦。”

  卖苹果的大婶亲切笑着,把一颗鲜红苹果递到卡萝蕾娜面前。

  卡萝蕾娜的口水流了出来,渴望地仰望伊尔弥。

  “你别露出那种眼神,我身上也没什么钱。”

  “唔唔唔。”

  “叽叽机。”

  遭到女孩和幼龙同时瞪视,伊尔弥的内心不禁动摇。

  “不行就是不行。”

  卡萝蕾娜一听,马上露出哀伤的神色,宛如一只食物在眼前被抢走的小狗,眼眸里还泛着泪光。

  刹那问,窃窃私语声四起。

  “哎呀,真可怜,不过是颗苹果嘛,买给她不就得了吗?”

  “你看见了吗,这位太太?那个小女孩肚子饿了,可是什么都吃不到……”

  “简直是在虐待儿童嘛!”

  伊尔弥惊讶地望向四周,不知不觉中,路上行人纷纷朝他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为什么呢,他自忖没做什么坏事,却被当成了个大坏蛋。

  “啊啊,好啦,我知道了,你要买多少尽量买吧。”

  伊尔弥终究还是输了。他交出钱包,卡萝蕾娜立刻目光一亮。

  “真的吗?谢谢!”

  自从两人相遇以来,这是伊尔弥从卡萝蕾娜口中听到最诚恳的一声感谢。

  卡萝蕾娜让大婶在纸袋里装满苹果,和亚修忒一起冲到伊尔弥身边。她笑逐颜开,像是由衷感到喜悦,伊尔弥也就说服自己别计较太多了。

  “好了,走啰。苹果就边走边吃吧。”

  “嗯!”

  伊尔弥走进小巷子里,少女和幼龙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津津有味地嚼着苹果。

  伊尔弥从小到大都在吃加利熙罕的苹果,并不觉得滋味有多特别。不过每次当他一吃到其他地方的苹果,总觉得索然无味,深感纳闷,看来加利熙罕的苹果真是人间美味。

  “到啦,这里就是我家。我想用不着我提醒,不过还是不用客气,进来吧。”

  那是栋以石灰建成的白色双层建筑物,形状为方形,没有庭院,附近一带到处都是同样的建筑物。

  “这里好像关穷人的地方哦。”

  卡萝蕾娜的脸颊被苹果塞得鼓鼓的,抒发出自己的感想。

  “嗯,还没进到屋子里,说话就这么不客气,果然很失礼。”

  敞开的门扉深处,果然呈现一副监狱景象。

  “好脏……”

  “叽叽叽……”

  房间已经够狭窄了,地板上还摆满了书。一踏进去,霉菌味和灰尘立刻扑上前来,惹得卡萝蕾娜和亚修忒咳嗽连连。

  伊尔弥身为屋主,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混乱中找出空隙,轻快地跳过书堆,收拾出摆放背包的位置。他动作频频,屋内灰尘纷飞,访客呼吸困难的情形也跟着益发严重。

  “不要,我不要住在这里!”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我又没什么私人豪华别墅。”

  “就算这样我还是不要,应该是说这种地方根本没办法住人!”

  亚修忒把脸埋在母亲胸口,痛苦地不断咳嗽,伊尔弥见状才隐约察觉到这个家不太正常。

  “好啦,待会儿我们再一起整理。先别说这些了,我们接下来要去一个饲养龙不能不造访的地方。”

  “嗯?什么地方?”

  “世界龙族保护协会。”

  世界龙族保护协会的活动范围横跨世界各地,在每个人口超过一万的大城市几乎都设有支世界龙族保护协会,简称WDG(World Dragon Guild)。

  组织据说起源于两千年前的迪亚马特教。迪亚马特教为把龙当成神圣生物崇拜的宗教,如今早已从历史上消失。消失原因不明,不过继承迪亚马特教思想的世界龙族保护协会至今依然存在。

  协会的规模庞大,一般民众却不太了解协会的活动内容。一般认为协会的成立目的为管理龙族,事实上并非如此。正确来说,应该是管理人类,以免龙族的生活受到干扰。

  逮捕盗猎者便是其中之一。

  其次为龙族的生态研究,伊尔弥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而在协会负责的业务中,最常有机会与民众接触的便是饲主的登记与监视。

  协会在原则上禁止滥捕龙族,但就是有些龙会紧黏着人类不放。遇到这种情形,通常会以满足龙的需求为最优先考量,核发饲养许可。

  “也就是说,你必须先取得许可才行。”

  伊尔弥仰望协会所在的大楼解释道。一旁的卡萝蕾娜抱着亚修忒,神色显得相当紧张。

  那是一栋位于商业区外,平凡无奇而且狭小的四层楼建筑物。小虽小,总是比伊尔弥家大多了,屋顶上还有个飞龙形状的风向仪。

  走进大楼后,一楼是大厅,大厅右手边是柜台,墙上贴有各种龙的照片,以及写有简介的小牌子。

  好几位绅士坐在沙发上聊天,似乎在分享龙鳞有多么美丽,眼瞳又是多么可爱。他们是龙族爱好家,也就是龙迷。

  绅士们见到伊尔弥纷纷投以微笑,点头致意,伊尔弥也同样微笑致意,卡萝蕾娜则是慢了一拍才轻轻点了个头。

  “伊尔弥。”

  成年女性的声音传来。那是戴着眼镜的柜台小姐。

  “嗨,雅玫丽安,你看起来心情不错耶。”

  “因为很久没见到你了嘛,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唔,差不多吧。”

  “不过你居然带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回来,这让我有点嫉妒哦。”

  说着,雅玫丽安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瞄了卡萝蕾娜一眼。

  “咦?”

  卡萝蕾娜突然遭人嫉妒,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是频频眨眼。

  “太好了呢,她在称赞你可爱哦。”

  伊尔弥把雅玫丽安的攻势巧妙地转移到卡萝蕾娜身上。

  雅玫丽安发现后,把笔抵在唇边,脸上浮现让人搞不懂是不是真心感到悲伤的神情,以笑闹的语气轻声叹了句“太可惜了”。

  “我想见支部长,他现在有空吗?”

  “你要找我爸爸吗?没问题,他人在二楼,你直接上去就行了。”

  伊尔弥没有事先预约,柜台小姐就直接放行,果然很吃得开。

  他们一走上二楼,卡萝蕾娜突然惊叫一声。她的脚下有个影子正在乱动。

  那是只蜥蜴,大小和亚修忒差不多,黑皮肤上布满紫色斑点,身体因为体液显得黏滑。它伸出细长的舌头,不停舔舐卡萝蕾娜的脚。

  “这、这只蜥蜴是怎么回事!”

  同样是爬虫类,这只蜥蜴缺乏亚修忒的正派神情,一般女孩子都会觉得恶心。卡萝蕾娜满嘴抱怨,赶紧躲到伊尔弥背后。

  “它是沙拉曼达。”

  伊尔弥正想开口解释,冷不防被抢先一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出现在他们面前。从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年纪应为六十来岁,只是走路的姿势完全感觉不出老态。

  “德斯蒙特支部长您好,好久不见了。”

  “哎呀,这不是伊尔弥吗?我听说你又跑去流浪了,这趟有什么收获吗?”

  伊尔弥认识这位老人家,他就是世界龙族保护协会在加利熙罕的负责人。

  “我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收获,我捡到了一头西疆霸龙的幼龙和一个人类的小孩。”

  “呵呵,两个都很可爱呢。”

  支部长露出温和的表情瞧着卡萝蕾娜,被当成小孩子看待的卡萝蕾娜显得不太开心。

  “你好,美丽的小姐。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德斯蒙特·卫斯理。”(吐槽:这个姓让咱泪流满面)

  “美……美丽的小姐?”

  光凭一句话就能浇熄卡萝蕾娜的怒火,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不像伊尔弥又是被踢,又被火喷,总落得凄惨下场。不过,有时确实是他故意要惹卡萝蕾娜生气,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呃,我是卡萝蕾娜·契诺希裴尔,这孩子是亚修忒。”

  尽管紧张,回答得还算彬彬有礼。原来这小女孩还满有礼貌的嘛,伊尔弥忍不住赞叹。不过既然都十四岁了,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应对应该不成问题。

  “契诺希裴尔……?”

  支部长朝伊尔弥使了个眼色,伊尔弥无言微微点了下头。

  “这样啊,欢迎来到这里,卡萝蕾娜,还有亚修忒也是。你们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支部长当然也很清楚发生在契诺希裴尔族身上的惨剧,多亏卡萝蕾娜信口说出自己的姓氏,他大概理解了事情始末。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他们当成一般的宾客对待,伊尔弥心中十分感激。

  “老实说,我们是为亚修忒来的……”

  伊尔弥正要说出来访目的,一旁又响起了尖叫声。

  这次是蜥蜴沿着卡萝蕾娜的腿往上爬,用四只小脚抱住了她的大腿。

  卡萝蕾娜惊慌失措,亚修忒就这么从她的手上掉了下来。

  亚修忒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着地,紧接着扑向蜥蜴,打了下它的尾巴。蜥蜴跳开后,睁着一双不停转动的大眼,在地面上爬行,四处窜逃。亚修忒立刻跟上,先后跑进了附近的房间。

  “啊啊,亚修忒!等一下!”

  第三只也跟着跑了进去……看在伊尔弥的眼里,这三只的智商没多大分别。

  “他们跑进去的地方正好是会客室,详细情形就到里面再谈吧。”

  伊尔弥和支部长进入会客室后,发现银发少女和绿色霸龙正蹲在壁炉前面。

  “现在才九月就生火,不会太早了吗?”

  如同卡萝蕾娜所说,赤红火焰在壁炉里腾腾燃烧。加利熙罕虽属寒带,九月中旬就生火仍稍嫌太早了点。会客室的窗户没一扇关着,热气都散到外头去了。

  “这全是为了沙拉曼达哦。”

  支部长微笑解释。

  “沙拉曼达?”

  “对啊,卡萝蕾娜,你刚才和亚修忒追沙拉曼达追进了这个房间,那么它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我一进来就没看到了。”

  “它就在你眼前哦。”

  “咦?”

  卡萝蕾娜歪着头,一脸纳闷,支部长于是指了下壁炉。

  “它在这团火中舒服地躺着呢,呐,你再看仔细一点。”

  卡萝蕾娜依言又再往壁炉看去,亚修忒也学她转过了头。这么一瞧,一只黑色蜥蜴立刻轻巧地从火焰深处跳了出来。

  “啊!”

  卡萝蕾娜吓了一跳,摔跌在地。两只爬虫类又开始你追我跑,它们冲过沙发上方,钻进桌子底下,绕着房间跑了好几圈。

  “那是什么东西啊!”

  “那是沙拉曼达啊,它的翅膀小看不清楚,不过也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龙哦。”

  在目前为止发现的龙族当中,沙拉曼达是体型最小的一种。它的体型和幼龙亚修忒相近,不过已经是只成年的龙,乍看之下很难分辨出那到底是蜥蜴还是龙。

  它在火焰中怡然自得,事实上,它本来就喜欢火焰。它原本栖息在火山口附近,在火焰中产卵,尽管本身没有喷火能力,依然不辱龙的称号。

  “它是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从孵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简直像我的儿子一样。”

  “……支部长也杀了沙拉曼达的父母吗?”

  卡萝蕾娜坐在地上,目光哀伤地望向支部长。

  “当然没有,波基……噢,波基是它的名字。波基的蛋是一个正统的饲育家让给我的,我绝不可能做出杀龙抢蛋这种残忍的行为。”

  支部长显得有些激动,可见他十分厌恶杀害野生龙族的行为,不输伊尔弥。

  “饲育家?龙蛋可以买卖吗?”

  “对,在这世上有不少饲养龙族的人,取得方式全都是透过协会登记立案的饲育家或畜牧场,除此以外皆属违法行为。你和亚修忒不是这样的吗?”

  支部长的脸上出现困惑。没有劈头直接逼问是他的个性使然,不过他也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私自把野生龙族带回人类社会属于犯罪行为,这是迪亚马特条约的规定,大多数国家都已签署同意,加利熙罕所属的榭蓝德王国也不例外。

  “支部长,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您商量,可以先听我解释吗?”

  “……嗯,我知道了。我相信伊尔弥,卡萝蕾娜看起来又不像坏孩子。总之,你们先在沙发上坐下吧。”

  伊尔弥和卡萝蕾娜坐在看似昂贵的沙发上,隔着一张桌子与支部长面对面。两头龙也不再追逐,而是紧贴在一起打闹,看起来像在吵架,不过又非常开心。

  “关于卡萝蕾娜和亚修忒……”

  伊尔弥才开口,就有个声音打岔。

  “我来说吧。”

  卡萝蕾娜的语气严肃,话声轻颤,身体打着哆嗦,两手紧紧抓着裙摆。即使如此,她始终双眼直盯着支部长。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亚修忒的家人,所以由我来说。”

  伊尔弥听了大感惊讶。他一直把身材娇小的卡萝蕾娜当成小孩子,其实她还是有十四岁的心智年龄,如果再把她以一把剑单挑霸龙的胆量算进去,她也许比同龄的小孩更加坚强。

  接着,卡萝蕾娜娓娓道来,其中不乏伊尔弥从未听过的事实。

  十年前,她的故乡遭到袭击,只有她活了下来。一名女性收留了她,将她抚养长大。她为了证明部族的力量,大胆挑战龙族,完全没考虑过进入森林需要穿戴什么样的装备,龙族又是什么样的生物,害得伊尔弥不得不出手杀死霸龙。

  “伊尔弥是真心喜欢龙,都是因为我……是我害得伊尔弥留下痛苦的回忆,让亚修忒失去家人……可是亚修忒居然把我当成母亲…………所以,现在我只能代替它的母亲好好照顾它,做为补偿……可是那样等于是骗了亚修忒……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不是为了亚修忒好,可是……我想和亚修忒在一起……呜!”

  她说到最后呜呜咽咽了起来,痛哭失声,藏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

  泪珠滚落面颊,打在她的大腿上。她紧闭双眼,垂下了头。

  卡萝蕾娜不是在对支部长主张自己的遭遇,或是试图说服他,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忏悔。

  伊尔弥从她的话中感觉到自己也需要负责。他并非对屠龙一事毫不在意,但他也没有责怪卡萝蕾娜的意思。

  他没注意到,少女看似胆大妄为,原来心中存在如此深的悔恨。

  “叽叽。”

  亚修忒不知何时跑到卡萝蕾娜脚边,紧黏在卡萝蕾娜身旁,像是在鼓励她。龙族的智商高,也许刚出生的亚修忒已经能理解人类的感情变化。

  “你就把它抱起来吧,卡萝蕾娜。它想坐在你的腿上呢。”

  “好。”

  卡萝蕾娜听从支部长的话,抱起亚修忒,让它坐在自己腿上。亚修忒一坐上去,马上安心地阖起双眼,蜷缩着身体进入梦乡。

  哭得满脸通红的卡萝蕾娜面露微笑,凝望自己的孩子,指尖在它背上轻抚。

  “我大致明白了。猎捕野生龙族原本属于严厉禁止的行为……你虽然有错,但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何况亚修忒也离不开你,这次就当成特例处理吧。”

  “你是说……”

  “你可以和亚修忒在一起。”

  卡萝蕾娜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呆愣半晌,然后像是打开了开关,显得异常兴奋。她先是脸上绽放光芒,接着紧紧抱住亚修忒,又站起来不停转圈。

  一阵兴奋过后,她才发现到一旁两人微笑着注视自己,于是涨红了脸,赶紧就座。

  “不过,我有个条件。”

  卡萝蕾娜听见后,脸色一沉,像是被泼了桶冷水。

  “你不用那么担心,我是为了你和亚修忒着想,才会提出这些条件。”

  第一,必须学会独力照顾亚修忒。

  第二,不能轻易抛弃亚修忒。

  这些条件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困难重重。西疆霸龙不仅会喷火,寿命也比人类长上许多,而且将来有一天,它的体型势必会大到塞不进屋内。

  支部长一一指出难处,卡萝蕾娜全无退缩之意。

  “没问题!”

  她笃定地大喊一声,看起来甚至有些生气。

  别瞧不起我了——她的眼神如此说道。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测试你,还请见谅。”

  支部长低头致歉,脸上带着微笑。

  关于卡萝蕾娜,支部长也许和伊尔弥抱持同样印象。

  这个小女孩似乎比想像中还要可靠,她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尽管她个子小,年纪也轻,关键可能在于契诺希裴尔族的血统吧。

  谈话到此看似告一段落,其实接下来才是正式申请。

  世界龙族保护协会由于是公家机关,在营运上要求特别严格,必须依规定提交申请表,卡萝蕾娜和亚修忒的关系才会获得认可。

  首先是龙的名字,品种、性别、出生年月日。申请表上原本还需要填入亚修忒父母的名字和买来的店家,这次由于是以特例处理,特别通融不需填写。在养育场所这一栏,她填入伊尔弥家的住址,最后是附上亚修忒的照片,需要正面和侧面照共两张。

  写到这里,卡萝蕾娜总算能喘一口气,不过她其实才写了一半。

  第二张的内容与刚才一样,填入的对象则换成卡萝蕾娜。伊尔弥于是帮她照相,只见她全身僵硬,神色紧张。

  “你的魂魄不会被吸走啦。”

  “少、少啰唆,我知道啦。”

  “哼……支部长,我这几天会把相片洗出来,可以之后再补交吗?”

  “好,没问题。”

  第三张需填写卡萝蕾娜和亚修忒相遇的经过,她毫不隐瞒,没半点虚伪,照实写出事情经过。

  “呼……总算写完了。”

  等她填完整份申请表,太阳也快下山了。

  伊尔弥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申请表,发现有一点不对劲。卡萝蕾娜的出生年月日是十四年前的十一月,现在则是九月,换句话说,她的生日还没到。

  “你才十三岁嘛。”

  “就、就快要十四岁了啊!”

  卡萝蕾娜连忙抢过申请表,用两手抱住,藏在怀里。

  “可是你只有十三岁啊。你这样是谎报年龄,难道你是诈婚集团吗?”

  “我骗你干嘛!”

  “你真的骗人啦。”

  “唔、唔……”

  她咬着牙,吊起眼角,露出锐利目光瞪视伊尔弥。那张脸因为不甘心而涨得通红,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看来玩笑又开过头了,不过她的反应那么有趣,总让人忍不住想捉弄,实在很难拿捏分寸。

  “啊啊,好啦,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哭啦。”

  “我没哭啦。”

  “不,你哭了。”

  “我才没哭呢!”

  最后一句话成了关键性的一击,原先止住的泪水纷纷化成水珠四溅。

  此时,亚修忒抓准时机,迅速喷出火焰,朝虐待孩童的恶毒魔法师挥下正义的铁锤。

  “哎呀,真漂亮的火焰,精神很饱满呢。”

  在烧焦的伊尔弥身边,支部长满是敬佩地瞧着亚修忒,亚修忒则是乖乖坐在地上。

  伊尔弥原本以为亚修忒在对付卡萝蕾娜以外的人时毫不留情,现在看来,会让它燃起敌意的对象只有自己。

  “很厉害吧!它才刚出生就会喷火了呢。”

  “噢,不愧是与龙之主血缘最相近的西疆霸龙,其他龙族在小时候可是喷不出这么猛烈的火焰哦。”

  “龙之主?”

  “那是传说中的龙,据说是统治所有龙族之王,不过从来没有人见过就是了。对吧,伊尔弥。”

  支部长意有所指地朝伊尔弥使了个眼色。

  伊尔弥正用毛巾擦去满脸煤灰。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布下防御结界,勉强逃过一劫,否则一般来说,刚才的火焰可能早烧得他体无完肤。

  “德斯蒙特支部长,亚修忒这样的行为大有问题吧,它要是在街上到处乱喷火就糟了。”

  “确实如此。”

  支部长点头,一脸严肃地看向卡萝蕾娜。

  “伊尔弥说的没错,你必须负起责任,教它不能随便喷火。”

  “没问题,它不会朝伊尔弥以外的人喷火。对吧,亚修忒?”卡萝蕾娜一听,满脸得意地说。

  “叽叽。”

  幼龙也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3

  临走时,支部长一路送他们到一楼大厅。

  支部长的官阶高,大可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不送,然而他随和的个性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卡萝蕾娜像是对这个老人家完全敞开心胸,笑着朝他道谢。

  “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伊尔弥见状也觉得开心。支部长也喜欢卡萝蕾娜,两人能打好关系他就放心了,而且发现卡萝蕾娜擅长与人来往也算不小的收获。

  “别这么说,如果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欢迎随时带亚修忒来,波基好像跟它变成好朋友了呢。”

  站在支部长肩上的沙拉曼达不停吐舌望向亚修忒,抱在卡萝蕾娜怀里的亚修忒也朝新朋友的方向伸出手,卡萝蕾娜的脸色则显得有些僵硬。

  “对了,支部长,刚才那间房间的壁炉虽然点起了火,可是不怎么热耶……为什么呢?”

  “哎呀,你注意到啦。其实那是因为卡利熙罕这地方在冬天会降下大量的雪,而那些雪全存到地底下去了。雪散发出的冷气透过墙壁里的冷气管传送到建筑物里,让这栋大楼在夏天可以随时保持凉爽舒适。”

  “哇!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厉害的建筑物。”

  “这样的大楼在全世界只有两栋,分别是龙族保护协会卡利熙罕支部,也就是这里,以及玺洛玛耶侯爵的城堡,这些都是由伊尔弥的师父安卓森——”

  支部长说到一半,突然住口,连忙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卡萝蕾娜纳闷不解,伊尔弥却很清楚原因。

  “支部长,您其实不用那么在意,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说的也是……我真是太失礼了。”

  栽培伊尔弥成为魔法师的师父被杀了,早已不存在这世上。

  每次一想起,伊尔弥就觉得心情低落。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在他转换心情时,他感觉到大厅一下子暗了下来。

  “嗨,伊尔弥……好久不见啦。”

  突如其来的叫唤声传进耳中。

  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瞧,沙发上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年约二十岁,穿着一件黑色大衣,从质料看起来不像便宜货,不过由于使用频繁,整件大衣显得破破烂烂。他跷着二郎腿,张开双臂搭在沙发上,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即使不论这些,男子本身的样貌就很不寻常。

  他留着较一般男子长的及肩蓝发,年轻又匀称的五官应该能吸引到不少女孩子的注意力,可惜左眼上一大道撕裂伤,毁了他的容貌。

  他的右眼是鲜艳的绿色,受伤的左眼则散发出紫光。光这样就已经够骇人了,他的眼神和嘴角狂妄的笑意更令人误以为自己正和一头野兽对峙。

  在男子坐着的沙发后方,站着一个发色桃红,陌生的美丽少女。然而,伊尔弥现在根本无暇分心注意。

  “乔斯卡!”

  伊尔弥人吼,展现出露骨敌意。

  没错,伊尔弥认识眼前的男子——乔斯卡。

  “伊尔弥……怎么了?”

  事发突然,卡萝蕾娜不安地仰起小脸。

  “呵……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我嘛,我们的关系没这么差吧。五年不见,我们来叙叙旧吧。”

  乔斯卡的态度轻蔑,而他蔑视的对象正是伊尔弥。

  不只有伊尔弥感受到乔斯卡散发出的邪气,龙族爱好家也纷纷朝乔斯卡投去谴责的目光。

  乔斯卡站起身,走到伊尔弥面前,完全不把那些人的目光看在眼里。他比伊尔弥高出了一个额头。

  相对之下,伊尔弥握紧拳头,紧咬双唇,尽力克制身体的颤抖。他的反应既不是出自害怕,也不是愤怒,而是更具攻击性、凶恶且满怀杀意的负面情绪。这大概是所有情绪当中,伊尔弥最厌恶的一种,而这种情绪正在他体内沸腾。

  “别开玩笑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快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咬牙吐出一字一句,深怕自己会压抑不住大喊“去死”。不对,不只是口头上,他很有可能会当场在这地方大开杀戒。

  伊尔弥对乔斯卡可说是恨之入骨。

  “什么?你怎么可以叫我别再出现了呢,伊尔弥。一般应该是就算死也要把我找出来吧?否则怎么慰师父在天之灵呢。何况我都特地来这里找你了……别忍耐啦,你已经压抑够久了,快来杀了我吧。”

  乔斯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干脆杀掉他算了,伊尔弥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就在他涌起这念头的那一瞬间,左臂出现剧痛,他赶紧以另一只手牢牢压住。令他憎恶的回忆苏醒。事情都过了五年,在那之后,他的左臂一直处在控制良好的状态下,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又痛了起来。

  “欸,你这家伙!”

  卡萝蕾娜一喊,把伊尔弥困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手上依然抱着亚修忒,大胆闯进伊尔弥与乔斯卡之间,怒目瞪视乔斯卡。

  “快退下!”

  支部长出声喝止,可惜为时已晚。

  在卡萝蕾娜怒吼的同时,原本站在乔斯卡后方的桃发少女一跃向前。她一手在空中比划,随即有个细薄的东西朝卡萝蕾娜飞来。

  卡萝蕾娜吓了一跳,飞快地拔出剑,把朝自己飞来的物体砍成两半,一张纸片随之落地。

  伊尔弥凝神注视写在纸上的符号,他从未看过这种文字……不,他认出自己其实在书上读过,那是通行于东方大陆的咒文。

  “卡萝蕾娜,快逃,要爆炸了!”

  “咦?”

  来不及了。纸片迸裂,巨大轰声响遍大厅。卡萝蕾娜先是抛开亚修忒,让它逃离爆炸范围,接着自己也往后跳开,避开爆风直击。尽管如此,她仍是不敌风压,还是靠伊尔弥接住了她。

  “没事吧,卡萝蕾娜?”

  “唔,嗯,我没事……”

  听见卡萝蕾娜这么说,伊尔弥才放下心。亚修忒也自行落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伊尔弥打量起掷出纸片的少女,她使用的是在东方魔法中运用的符箓。

  桃红色的头发,年约十六、七岁,容貌姣好,脸上不带任何感情。即使是雕刻品,作品本身也会自然流露出情感,在她身上甚至连这一点情感也找不到。她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乔斯卡面前,浑身散发出要保护对方的明确意志。

  然而,乔斯卡并未感谢她这样的举动。

  “喂,咲夜,你别多管闲事。”

  “不用谢了。”

  “什么不用?我警告你,不许再多管闲事。”

  “……开玩笑的。我不会再出手。”

  这位叫做咲夜的少女不论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很平淡,没什么特色。不过,不同于她给人的乖巧印象,她和乔斯卡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咲夜依言后退,乔斯卡沿着她让开的路往前走向伊尔弥。

  卡萝蕾娜被伊尔弥抱在怀里,仍不忘朝乔斯卡投去尖锐的目光,以及强烈的敌意。

  伊尔弥有种不祥的预感,更用力按紧了放在卡萝蕾娜肩上的手。

  乔斯卡好奇地瞄着卡萝蕾娜,嘲笑说道:

  “你的胆子还满大的嘛,居然敢挑衅我……真是有趣。”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毫无戒心地走近手握长剑的卡萝蕾娜。

  伊尔弥作势让卡萝蕾娜退到自己背后,改由他来当乔斯卡的对手。可惜,他迟了一步。

  卡萝蕾娜发挥天生的蛮力挣脱伊尔弥的手臂,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乔斯卡,伊尔弥根本来不及阻止。

  她没有以刀刃,而是以刀背朝乔斯卡的脸挥下手中长剑。她的动作迅速俐落,连伊尔弥也盯得很吃力,看在普通人眼里应该只剩下残像吧。

  不过,这一击的结果是卡萝蕾娜惨败。她高举挥下的长剑被乔斯卡单手握住,但她仍是一脸傲气,毫无做作。

  “喂,你认真点啊。你该不会以为这样能杀了我吧,还是你根本没有意思要杀我呢?那么,小鬼……就由我来杀了你吧。”

  他朝卡萝蕾娜散发出猛烈杀气,杀气之盛甚至连伊尔弥也感觉得到。一股令人不禁屏息的压迫感,甚至引人头晕目眩。

  乔斯卡也在同时拔出剑来。

  卡萝蕾娜往后跳了一大步,拉开距离。她没有助跑,一跃就跳了五公尺远,体能实在惊人,虽然她是用以做为逃脱的手段。

  “呼……呼……”

  她手里握剑,紧盯着敌人,呼吸愈来愈急促。她不过挥了一剑,照理不会消耗如此多的体力,其实她耗尽的是精神。

  乔斯卡竖起食指,放在伤疤划过的左眼前。接着,他出乎意料地把手刺进眼窝,惹得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他挖出左眼,把眼球递到卡萝蕾娜面前。

  刚才还发出紫光的眼珠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色。

  “恶……!”

  听见卡萝蕾娜惊恐的声音,乔斯卡满足地低声笑着。

  “别怕,这不是我的眼珠,是别人的。”

  说着,他把灰色眼球放进嘴里咀嚼,就像嚼番茄一样,从嘴里飞溅出透明液体。然后,他把眼球吞了下去。

  独眼的乔斯卡一脸愉悦,望着面色惨白的卡萝蕾娜。

  “喂,乔斯卡!”

  伊尔弥叫着。他高举右手,朝乔斯卡展开五芒星魔法阵,并填充可对准目标发射的电击能量,接着扣下扳机即可发动攻击。

  咲夜稍微动了一下,乔斯卡的笑声制止了她的行动。

  “哈,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终于有意要杀我了……我很想这么说,可是你别装腔作势了。你要是真在这里打起来,那个小鬼一样是死路一条。”

  他说的没错。伊尔弥只是在做做样子。乔斯卡选在这种地方挑起争端,伊尔弥根本没有胜算。再说,真要一对一打起来,他也没有把握能赢。

  “呵……真吓人啊。你还是一点也没变,伊尔弥。伸出你的左手吧,那是师父留下的遗物吧。”

  “……唔。”

  伊尔弥的脑中闪过五年前的景象。师父的身体被从中切成两半,自己则全身是血。他不愿回想起的记忆在脑海浮沉。

  他的左臂又开始蠢蠢欲动,甚至比先前更狂暴,仔细一瞧,还可以看见他的手臂由肤色逐渐转变为黑色。简直和五年前的情形一模一样。伊尔弥拉下袖子藏起手臂,集中全部魔力,镇住左臂的躁动。

  “可以请你离开吗?”

  在一旁默默观看的支部长开了口,不过他应该没有察觉到伊尔弥不太对劲。

  “什么?臭老头,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乖乖玩龙就好了。”

  “……请离开,乔斯卡!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支部长坚决不退让。

  两人彼此互瞪,令人意外的是,先选择让步的人是乔斯卡。

  “好啦,我知道了。我们毕竟是老交情了,看在你这条‘命’的份上,我今天就先走一步,德斯蒙特支部长。”

  乔斯卡转过身去,直到最后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咲夜静静追了上去,跟在他后面离开。

  咲夜回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明显对准了伊尔弥。

  “快让乔斯卡杀了你吧。”

  她的语声轻细,伊尔弥差点没听到这句话。实际上,除了伊尔弥,没人注意到她开口说话。不过,她确实这么说了。

  (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伊尔弥的记忆里没有这个女孩子。她为什么会和乔斯卡共同行动?她待在杀人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的乔斯卡身边,为什么没有被杀?

  “伊尔弥……下次见面时要认真点啊,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会逼你提起干劲就是了。”

  乔斯卡最后像是要压抑自己的情感,露出阴森笑容。在他离开大楼,消失在门的另一头后,大楼里好一会儿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呼……”

  支部长的叹息率先打破沉默。

  “真是吓了我一跳,我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呢。乔斯卡回来这件事虽然让人在意,不过他那股气魄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的他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支部长此时才渗出汗水,瘫软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四周到处有人低声批评刚才离去的男子实在无礼,然而无礼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乔斯卡的言行举止。

  说无礼实在太小看他了,他根本就是个杀人魔。

  乔斯卡杀了魔法大师安卓森,至少正式记录上如此指称。不过,没有人逮捕他,就像没有人会想尝试徒手逮龙一样。乔斯卡和一般人之间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即使是同样身为魔法师的伊尔弥也难以匹敌。

  毕竟他是安卓森的头号弟子,伊尔弥的哥哥。

  伊尔弥望向左手,依自己的意思动了一下。他刚才险些无法控制左手,一旦左手失控,五年前的惨剧肯定会再度上演。

  他在那之后经过修练,提升魔力,原以为已经能够控制左手的行动,要不是听见卡萝蕾娜和支部长的声音,现在不知道又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最近世界龙族保护协会本部的动作频频,而且火药味十足,再加上乔斯卡回来……真让人心情沉重啊。”

  支部长肩膀低垂,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厌倦。支部长难得会摆出这样的态度,但他说的话更令伊尔弥在意。

  “本部的动作充满火药味吗?”

  “噢,没有,这只是我的直觉,还不到可以在这里说清楚的地步。”

  支部长说着,脸上浮现一个刻意的假笑。伊尔弥还是觉得介意,本想再问一次,但是卡萝蕾娜拉了下他的衣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欸,伊尔弥……刚才那个人是谁?他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凶狠?”

  卡萝蕾娜唇色铁青,仰望伊尔弥的眼神里充满恐惧。亚修忒在她脚下蹦蹦跳着,伊尔弥于是将它抱了起来,交给卡萝蕾娜。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嗯……不过伊尔弥露出那样的表情更恐怖。”

  说着,卡萝蕾娜垂下了头,用力抱紧亚修忒。

  亚修忒伸手摸向她的脸颊,像是在安慰母亲。

  伊尔弥也跟着伸出了手,轻抚她银色的头发。

  “伊尔弥。”

  “真的很抱歉,不过已经没事了。”

  伊尔弥尽力扬起嘴角。

  “嗯……”

  卡萝蕾娜点了下头。

  尽管她点了头,伊尔弥认为自己肯定没瞒混过去,没事是什么意思,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4

  日已西沉,明月与星辰于夜空闪耀。

  乡间村落此时已笼罩在黑夜之中,但在高科技的眷顾下,城市里有瓦斯灯绽放光亮,带来安全感,尽管还不至于到可以形容成“像白天一样”的地步。

  原本热闹的中央大道上人烟寂寥,摊位全收了起来。

  结束一天工作的人们聚集在酒馆里,愉快地高声谈笑,好不热闹。

  卡萝蕾娜一行人就在这样的街道上,踏上归途。

  亚修忒在卡萝蕾娜怀里睡得香甜,伊尔弥走在前方,一路上不发一语,卡萝蕾娜只能愣愣望着他落寞的背影。

  伊尔弥应该在说谎,卡萝蕾娜心想。

  他嘴里说没事,神情却很悲伤。连她也看得出来,可见伊尔弥的心里有多痛苦。可是他绝口不提,卡萝蕾娜不禁猜想,他是不想向刚认识不久的自己诉苦,亦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令人在意的还有他的左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有一瞬间,他的手臂变得乌黑,看上去不太寻常,非常不祥。

  那显然是由于刚才在协会里遇见的男子引起的变化,那个叫做乔斯卡的男人确实模样阴森。卡萝蕾娜只要手中有剑,就有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自信。但她先是输给霸龙,接着又败在乔斯卡手下。坦白说,她光想到这些事情就止不住浑身发颤。

  不过,让伊尔弥意志消沉的原因应该没有卡萝蕾娜这么单纯。他和乔斯卡像是相识已久,他们之间也许有外人意想不到的渊源。

  她想安慰伊尔弥,尽管不了解状况,应该还是能帮他提振起精神。她转动小小的脑袋,拚了命地思考,结果没想出什么法子,倒是肚子不识时务地叫了一声。

  伊尔弥停下脚步,转过了头。卡萝蕾娜则是羞红了脸,压住自己的肚子。

  “不、才不是呢。”

  她在做出没有主词的否定后,肚子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让她毫无辩解的余地。

  伊尔弥噗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

  “因为你刚刚才吃下那么多苹果啊。你的个子这么小,食物都装到哪里去啦?”

  他看起来相当愉快。

  卡萝蕾娜这才记起来,眼前的男子是她这辈子遇过最没礼貌的家伙。他老嘲笑自己是个小孩子,体型娇小,是个爱哭鬼。

  她气得朝伊尔弥飞踢一脚。

  “哎呀,好险。”

  她的攻击被伊尔弥轻易闪过,说不定内裤又被看见了。

  “唔。”

  “别气啦。对了,我的口袋里还有一颗苹果,苹果给你,你就消消气吧。”

  她本想赌气说别想用这种东西敷衍我,却不自觉地接下苹果,大口咬了起来。真是奇妙。

  伊尔弥接着摸了摸她的头,她于是抬眼瞪视对方。不过,她其实不知何时起喜欢这样被摸头,只是怕一旦面露喜色又会遭到捉弄,因此故作厌恶。

  “回家吧。”

  等她吃完苹果后,伊尔弥这么说。

  “欸,伊尔弥。”

  卡萝蕾娜叫住已经迈开步伐的背影。

  有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她心底。

  “怎么了?”

  伊尔弥的脸上挂着和往常一样的温柔笑意,笑容看起来却很勉强。

  “告诉我你以前的事情好吗?”

  她想知道的其实是乔斯卡究竟是谁,但她明白那对伊尔弥来说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也许就和自己在十年前的遭遇一样痛苦难耐。

  所以她在妥协过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以前的事情?”

  “嗯,毕竟我们接下来就要住在一起了嘛,总是得多了解对方一点。我也会说一下自己以前的事情。”

  说到这,她注意到重要的一点。

  他们接下来要住在一起。

  换句话说,年轻男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过起一般世人所称的同居生活,也就是说,这是非常令人难为情的一件事。

  “色鬼!”

  “什么?”

  “啊,不,没什么,什么事情也没有!”

  她险些暴露出脑子里的妄想,赶紧随口掩饰。

  “不过,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我们就到别的地方聊一下吧。”

  伊尔弥走向附近广场,在广场中央的喷水池旁和卡萝蕾娜并肩坐了下来。

  这么一坐下来,卡萝蕾娜反而想问也下不了决心,毫不相干的话语就这么脱口说了出来。

  “月、月亮好美哦!”

  “嗯,对啊。”

  满月高挂夜空,由于空气清澈,星辰争相绽放耀眼光芒,她一不小心就望得出神。

  从月亮上看向这颗星星,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呢?

  她正在发呆时,伊尔弥突然单刀直入问道.

  “你想问的其实是乔斯卡的事情吧?”

  卡萝蕾娜吓了一跳,仰望伊尔弥。

  “你为什么知道……?”

  “这还难不倒我。你没问出口是因为顾虑到我的感受吧,谢谢。”

  伊尔弥坦率道谢,卡萝蕾娜脸上一红,显得有些害臊。

  “你真是个好孩子。老爱生气,可是其实很容易害羞,行为莽撞,不过又很贴心。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很安心,我是说真的哦。”

  卡萝蕾娜这次表现出来的不是腼腆,她全身僵硬,寒毛直竖,肺里渴望氧气,却迟迟张不开嘴,只好以鼻子深呼吸。

  “你,你干嘛突然说这些话?”

  “没错,就是这样,我就是觉得你这种害羞的反应很可爱,才会忍不住一直欺负你。”

  伊尔弥摸了下卡萝蕾娜的头。

  卡萝蕾娜再次全身僵直。激烈跳动的心脏此时如湖水般平静无波,红润双颊逐渐冰冷,眼神也像刀子一样锐利。

  “我明白了……你把我当成玩具,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之前那个心跳不已的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咦,你误会啦,卡萝蕾娜,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拜托你别用真剑攻过来,用剑鞘就好啦。”

  “住嘴!你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冷静一点,你要是当真在这个距离下打过来可不是好玩的……”

  卡萝蕾娜的右手拔出长剑,无视伊尔弥的狼狈模样。刀身比她的身子还长,在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以单手轻巧地举起长剑,朝邪恶的化身一剑劈了下去。

  这时,她左臂抱着的亚修忒突然在怀里一阵乱动,惹得她心头一惊,失去平衡。

  “唔,亚修忒,很痒耶……啊,咦,哇啊啊啊。”

  她一时无力,而这一瞬间就足以让她致命。她的身体因为长剑的重量往后倾,喷水池就在后方等着她。

  拯救她免于在秋夜里寒泳的是伊尔弥的手臂。伊尔弥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她,把她倾斜的身体扶直。

  “刚才真是好险。”

  尽管受人帮助,必须答谢,但追根究柢,是伊尔弥害得她差点掉进喷水池,她实在不想老实道谢。于是她决定和伊尔弥拉开距离,瞪着他说出感谢。

  “你别这样看我,我会害羞的。”

  “你、别、臭、美、啦!”

  两人坐回原本的位置,终于切入主题。

  “乔斯卡是我的哥哥。”

  “哥哥?他是你的大哥吗?”

  两人一点也不像,她本来想这么说,却又改变心意。

  他们给人的压迫感完全不同。她可以安心待在伊尔弥身边,但是只要一见到乔斯卡就紧张得忍不住想吐。不过仔细一瞧,他们的体格和五官类似,发色也一样是深蓝色。

  “大哥啊,我以前也这么叫过呢。”

  伊尔弥悄悄阖上双眼,也许是在回顾昔目的点点滴滴。那是卡萝蕾娜见不到的景象,伊尔弥也同样看不见她的过往。

  “你知道安卓森病吗?”

  “安卓森病……?不知道。咦,不过……我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安卓森这个名字。”

  “嗯,支部长提过这个名字,他是我和乔斯卡的师父,一位伟大的魔法师。”

  伊尔弥以伟大形容自己的师父。魔法师本来就是这世上不过数百人的菁英,在这些人当中足以称上伟大,可见是一位相当厉害的魔法师。

  “十二年前,在我五岁,乔斯卡七岁的时候,这座城市发生不明原因的传染病,高烧、头痛,目眩、呕吐、发寒、腹泻、发炎……引发了各种症状。一旦遭到感染,必死无疑。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加利熙罕的人口减少三成,旅人害怕遭到传染,不敢再踏进加利熙罕一步,不仅如此,国王更下令禁止人民离开加利熙罕,要是发现有人私自窜逃,可当场处以死刑。为了控制受害范围,这方法还算妥当。”

  “可是这么一来,待在加利熙罕的人就只能等死啦。”

  尽管其他地方的人因此不需担心受怕,但她就是没办法接受这种为拯救多数人性命,即使牺牲少数人也在所不惜的方式。这样的决定就算是出于下策,她还是觉得不快。

  “没错,城里的死者逐渐增加,健康的人因为逃不掉,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传染,处境陷入绝望。就在这个时候,救世主出现了,有个魔法师做出了特效药。”

  “啊,那就是你的师父吗?”

  “对,那个人就是魔法师安卓森。人们为了纪念他消灭了传染病,于是将病名取为安卓森病。师父把药做成香,在加利熙罕各处点燃,烟雾瞬间弥漫整个城市,轻松解决了加利熙罕史上最严重的存亡危机。那一天过后,再也没有人遭到传染,病人们也慢慢恢复健康,加利熙罕因他得以免于灭亡。”

  卡萝蕾娜身历其境似地安心吁了口气,尽管事隔久远,如今才在这里为他们担心也没有意义。

  “不过我的双亲因为那场病相继过世,他们没能赶上治疗。”

  说者先制造一个高潮,接着把听者的情绪打落谷底。卡萝蕾娜惊讶地望向伊尔弥,他的脸上没有悲戚,只是以平淡的口吻娓娓道来。她怕自己一旦表现出担心,反而惹来对方顾虑,于是决定沉默不语。

  “一般来说,家里只要有一个人染病,全家人都难逃一死。可是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我和乔斯卡没生病,家里只有我们活了下来。就在我们烦恼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时,正是英雄安卓森收留了我们。就这样,我们成为魔法师的徒弟,尽管稚嫩,还是继承了他的魔法。师父虽然是魔法师,其安就像个在山里砍树的老头,外表看起来很恐怖,说不定你看到他还会哭出来哦。”

  “我才不会哭呢。”

  “嗯,那倒也是。师父虽然长相凶狠,个性却很温柔。他在五年前过世,对我们兄弟视如己出。”

  “……他死了吗?”

  “对,他死了。”

  那时,卡萝蕾娜清楚看见伊尔弥紧握拳头,身体在刹那间闪过轻颤。

  那个动作非常微小,不见一丝表情和声调上的变化。

  不过,卡萝蕾娜不禁猜想着。

  “欸,伊尔弥,乔斯卡后来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没提到乔斯卡。你们不是一起被师父收留,也住在一起吗?乔斯卡现在却没有和你在一起。师父死了之后,乔斯卡后来怎么了?”

  在协会里遇见乔斯卡时,伊尔弥的身上确实散发出敌意。他在面对霸龙攻击和少女的任性时都没动过怒,但光是和乔斯卡正面相对就能让他怒火攻心。

  伊尔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绪变化呢?

  “你的师父是怎么死的呢?该不会是被乔斯卡杀了……”

  说到一半,卡萝蕾娜慌忙闭上了嘴。

  我在乱说什么呢,刚才还那么谨慎,不知怎地居然逼问起他来了——她不禁自责。

  伊尔弥没有追问过她,即使知道她是契诺希裴尔族人,也没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揭开她的过往,自己却做出了这种事情。

  “你还满敏锐的嘛。”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不过,师父不是被乔斯卡杀死的。”

  “这样啊。”

  伊尔弥的话中有话,卡萝蕾娜因此并末深入追究。

  “我还有个问题,你的左手臂没有哪里怪怪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嗯,我刚才看到你的左手变成奇怪的颜色,觉得有点在意,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噢,被你看到啦。”

  沉默半晌过后,伊尔弥卷起袖子,露出左臂。

  卡萝蕾娜睁大眼盯着他的手臂,没发现什么异状,也没瞧见刚才的乌黑色泽。

  “师父在我和乔斯卡身上做了个小实验,那东西偶尔会擅自抓狂呢。”

  “抓狂?就算你不动,你的手也会自己动吗?”

  “对,这几年来我都努力控制住了,可是……刚才差点就要失控。欸,你跟我住在一起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才这么说或许太迟,不过我们还是别一起住好了。其实不一定要找我,只要拜托支部长或雅玫丽安,他们也会教你养育亚修忒的方法。而且我……”

  “嗯?”

  “不,没什么。”

  说出这话的伊尔弥显得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卡萝蕾娜不太清楚伊尔弥的左臂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确实十分苦恼,甚至试图远离带着亚修忒的卡萝蕾娜。

  而且,卡萝蕾娜听得出来,他的话里有所隐瞒。尽管如此,她也不愿多问。再问下去,就好像光着脚胡乱践踏他的内心。

  “没、没问题的!我很强,要是你的左手抓狂,就由我来制止!我会陪在你身边……”

  卡萝蕾娜尽力想安慰伊尔弥,没想到难为情的话就这么脱口说了出来。

  她赶紧闭嘴,伊尔弥却朝她笑了笑。

  “笑什么啦?”

  “你真的很体贴呢,我有点心动了。”

  “你又在捉弄我了!”

  “咦?没有啊,我是真心的,好痛。”

  卡萝蕾娜捏着伊尔弥的双颊,用力往两边扯,伊尔弥也难得做出反击。

  他朝卡萝蕾娜的脸颊伸出随时可能失控的左手,用手指掐住她软绵绵的脸颊,使力向外捏。

  “哇啊哇呜哇哇(你不要乱拉啦)。”

  “啊,好柔软哦。”

  卡萝蕾娜的脸像麻糬一样被拉扯,变成了奇怪的形状。

  “好痛哦。”

  伊尔弥放开了手,卡萝蕾娜还是觉得脸颊隐隐刺痛,脸型说不定都变了,好狠毒的手段。

  “我赢啦。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唔唔唔……有!我之前就很在意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龙呢?”

  “答案很简单啊,龙很帅气呢。”

  说着,伊尔弥用指尖轻抚亚修忒的角。亚修忒如果醒着,他恐怕一摸就会被咬,但睡梦中的亚修忒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幸福地呼呼大睡。

  “也很可爱。”

  “这我知道,不过就只有这样吗?”

  “嗯……这么说来,我从小就喜欢龙了,不过是在梦到龙之主后,才真心想研究龙。”

  “龙之主?支部长也提过对吧,我记得是龙族里的王。”

  “没错!它是世上最帅气的龙!”

  伊尔弥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急促喘气,讲起龙之主的雄伟。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我梦到了龙之主。当然在那之前,我已经在各种不同的文献中看过龙之主,不过那些都没有真正的龙之上来得威风凛凛。龙之主虽然出现在梦中,身影却是栩栩如生。它有着比西疆霸龙还要大上好几倍的庞大身躯,外骨骼银白如镜。它低头俯视着我,因为它的身体实在太大了,一眼根本看不清楚全身,不过那样反而显得魄力十足。尽管恐怖,它美丽的身影还是让我望得出神,就算醒了还是觉得自己仍在梦中……脑子里全是龙之主。在那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我非得亲眼看过真正的龙之主不可!”

  男子挨近少女的脸庞,滔滔不绝地热情分享,从理智的魔法师摇身一变,变成单纯的龙迷,甚至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傻眼的表情。

  “噢……那你看过龙之主了吗……?”

  “……没有,我还没看过。”

  龙迷突然恢复冷静,坐回原本的位置。

  “况且也没有龙之主的目击案例被正式记录下来。”

  “咦,那是说没有人看过啰?”

  “就是这样,谣言倒是满天飞。譬如我以前在书上读过,龙之主是异世界的生物,有变身成其他生物的能力,掰得天花乱坠。毕竟没人目睹过,自然有无限的想像空间,所以我才想成为第一个拍下龙之主照片的人。”

  伊尔弥笑说。那不是顾虑他人的微笑、苦笑,或是假笑,而是由衷为自己的梦想而笑。看着他的笑容,卡萝蕾娜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希望你能成功。”

  “一定可以的,对了,你也来帮忙吧。”

  “咦,我吗?”

  伊尔弥出其不意地提出建议,惹得卡萝蕾娜困惑不已。

  “嗯,我都协助你饲养亚修忒了嘛,你帮我个忙做为回报也不至于太过分吧。而且旅行很有趣哦,旅费当然全部都由我出。”

  “唔,好是好……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当然啰,你的个子小,虽然冒失,可是剑术一流,这可是你的长处呢。”

  “可恶!你的废话太多啦!”

  “抱歉抱歉,我是故意说的,可是没有恶意哦。”

  伊尔弥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愉悦的模样。

  卡萝蕾娜把亚修忒放在脚边,缓缓起身。

  “我知道了……你欠揍是吧,不对,你是欠人用剑砍个几刀。我虽然迟钝,不过还分辨得出来。等一下,我现在就完成你的心愿。”

  她拔出契诺希裴尔族流传的瓦德里亚长剑。契诺希裴尔族人一出生便会获得专属于自己的长剑,而且剑在人在,剑断人亡。她拔出的就是这么一把珍贵的宝剑。

  “等、等一下,你冷静点,有话慢慢说嘛。”

  “真难看呢,你就闭上嘴乖乖等着被砍吧!”

  她挥舞手中长剑,以伊尔弥的惊慌失措为乐。

  “啊!”

  伊尔弥突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卡萝蕾娜心头一惊,停下了手中长剑。

  “咦?”

  “你的发色和龙之主好像。”

  “怎、怎么突然……”

  “真的,龙之主也是这样像镜子般的银白色。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原来是因为发色和龙之主一样啊。”

  伊尔弥感动地频频点头,接着注视卡萝蕾娜的双眼说道:

  “很漂亮哦,卡萝蕾娜。”

  被捏得发红的双颊此时又因为染上潮红,变得像颗熟透的苹果。

  “唔,你突然这么夸我,很让人难为情耶……不过听到有人这么称赞我的头发,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这样啊。”

  “嗯……契诺希裴尔族人每个都是银发,只有我有些不太一样。大家的发色偏灰,只有我的闪闪发亮,就像你说的和镜子一样……这算是我的一点小小骄傲吧。”

  “噢,可是真的很漂亮哦。”

  在一句又一句的赞美下,卡萝蕾娜害羞了起来,心情大好,可惜这样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混过去!”

  “我没有!我是真心觉得漂亮。”

  “少啰唆,别逃!”

  伊尔弥使尽全力奔逃,卡萝蕾娜则挥剑在后面追赶。

  亚修忒被卡萝蕾娜的叫声吵醒,板起臭脸,睁开了眼睛,接着抬头仰望夜空。

  在一片像是要被吸进去的漆黑夜空中,闪耀青白光芒的银河蜿蜒,满月坐镇其中。亚修忒虽说不出如撒满宝石的夜空这类陈腔滥调的形容,倒也浑然忘我地凝神注视。然后,它攀上喷水池边,努力往上跳,想要抓住月亮。它试着展翅飞翔,只是一浮在半空中,马上就掉了下来。

  在喷水池周围,两个人影你追我跑不停追逐,直到被附近邻居怒骂为止。

  5

  伊尔弥他们在喷水池边遭人责骂的同一时间。

  在世界龙族保护协会卡利熙罕支部的屋顶上,桃发少女静静伫立。她正是乔斯卡的随从,樱咲夜。

  在她的视线前方,有两个身影。

  一个在动,另一个静止。

  他们浑身被鲜血染红。

  其中在动的身影是魔法师,乔斯卡·秘维克。

  另一个一动也不动的身影是世界龙族保护协会支部长,德斯蒙特·卫斯理。

  他们同时也是杀人者,以及被害者。

  咲夜雪白的肌肤和冰冷的表情没有半点扭曲,冷冷凝视着乔斯卡肢解支部长的尸体。

  黄昏时,乔斯卡在临走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看在你这条‘命’的份上,我今天就先走一步,德斯蒙特支部长。”

  他来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不管对方是否记得。

  支部长横躺在地,乔斯卡朝他的脸伸出手,挖出他的左眼。眼球神经碎裂,鲜血不停滴落。乔斯卡把这只左眼硬是压进自己的眼窝。

  把别人的眼球塞进自己的眼窝,并不表示能靠这只眼睛视物,然而这颗变成乔斯卡左眼的眼球,却像打从一开始就属于他似的,依照他的意思转动。

  眼球不只在他的眼窝里转动,视线更是比一般人清晰许多。在只有明月与星辰以及瓦斯灯散发微弱光芒的黑夜里,乔斯卡看得比白天还要清楚。无论是飞舞空中的细小尘埃,空气的流动,或是远方砖瓦上的损伤,全逃不过那只恶魔之眼。

  在咲夜的注视下,乔斯卡的左眼发出骇人紫光。

  他毫无预警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一只蝙蝠,一只直到刚才都不曾出现在此的蝙蝠。

  “你要是想飞过我眼前,速度就得更快一点,拖拖拉拉的实在烦死人了。”

  蝙蝠在他手中被火焰包围,化成灰烬,消散在空中。乔斯卡的手上没有留下任何烧伤痕迹。

  “只是……不管气势再凌人,不过就只是个老头。像这种快烂透的眼球,撑不了三天就变灰了。”

  他不快地嘀咕着,继续肢解尸体。

  他空手撕裂身体,折断肋骨,取出心脏。

  “我就效法师父,享用你的心脏啦。”

  乔斯卡一口吞下心脏,他对吃人的行为没有表现出半点厌恶,反而显得乐不可支。

  如果有一般民众当场目睹这一幕,肯定会为眼前的惨状捂住双眼;如果有魔法师撞见,肯定会为他吃人心脏以获取魔力的行为感到敬畏。

  咲夜则是着迷地凝望眼前一幕。

  乔斯卡认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废物,对于夺取他人性命这事全无抗拒之意,根本没有良心可言。

  咲夜就是迷上他的疯狂,才会与他缔结契约。

  她相信,这个人绝对能杀死自己。

  直到三年前,咲夜都还是东方大陆上的一个小国——“淡樱”的王室长女。樱家身为王族,代代精通攻击魔法,并以此力量统治人民。由女王专制的统治体制延续长达千年,若有人反抗便会当场遭到扑杀。

  然而,咲夜身为下任女王,不知怎地竟欠缺攻击魔法天赋。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展现出来的玫击力还是弱得可怜,要期待她大量虐杀人民简直是天方夜谭。

  虐杀为家传义务,若做不到这点,女王等同失去存在价值。咲夜的母亲因此怒不可遏,为了栽培王位继承人,无论是鞭打、拿针刺进指甲与皮肤之间缝隙、用烧红的铁烫烙、把她冻到险些呈现坏死状态、在她身上电击、下药,样样都来。

  尽管女王热心教育到了严苛的地步,原本就不存在的天分再怎么逼也是无济于事。

  过没多久,咲夜被监禁在地下室,四肢遭到捆绑,二十四小时都需接受严格拷间。

  女工痛恨起自己的女儿,不择手段就只为了折磨她。幸好咲夜的恢复魔法强大,只受一点小伤还不至于丧命,女王更是尽情在女儿身上留下伤疤。

  只是,即使伤势痊愈,疼痛的感觉却不曾随之消退。咲夜的痛觉仍在正常运作。

  咲夜日以继夜祈祷,拜托,请赐与我强大的破坏力,赐与我将愚民化为粉尘的力量。

  如果无法实现,我宁愿死去。

  然而,母亲每次一虐待她,就愈增强她恢复的魔力。到了最后,就算她本人无意,魔力还是会科她自动修复伤口,让她求死不能。

  就算用铁锤从头顶敲碎她全身,她还是会瞬间恢复原貌。

  就算撕裂她的肚子,把火红的铁灌进体内,她还是能立即复原。

  就算把她捣成烂泥,隔天一早她又是毫发无伤。

  在此同时,淡樱自建国以来最恐怖的一夜悄悄来临。外敌入侵,而且还是个魔法师。

  淡樱久未与邻国发生冲突,他们没有理由进攻,也不见任何动静。换句话说,外敌的身分不明。

  以千年历史为荣的淡樱在一夜之间化为火海,饥饿的人民惨遭屠杀,无一幸免。即便公认无人能敌的咲夜母亲也被一击击溃,士兵全员阵亡,城堡坍塌,只剩下残破的瓦砾。

  讽刺的是,全国上下只有关在地牢里的咲夜存活了下来。

  牢门遭到破坏,相隔数月,咲夜终于能步出监牢。

  在烈焰中,她与敌人相遇。

  蓝发与黑衣,野兽般的笑容,闪耀紫光的左眼。身材修长的恶魔正在城里肆虐。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呵,别太自以为是啦,公主殿下。不是只有你的国家遭到毁灭,莫非你以为这个国家有特地破坏的价值吗?我不过是碰巧经过罢了。”

  男子的话令咲夜浑身战栗。

  他简直是杀戮的化身。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就站在眼前。

  见到男子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底涌起一股冲动。

  “杀了我。”

  以男子的破坏力,或许能让自己灰飞烟灭。

  她想藉由男子的力量,从这世上消失。

  “什么?你这话真有趣。既然国家都毁了,你觉得就算自己一个人活下来也没意义是吧?不用你说,我也会杀了你,不过……我欣赏你,我就用你喜欢的方法送你上路吧。”

  “……什么方法都行。”

  比起杀法,最好是能连一个细胞都不剩,尽快毁灭我的存在。咲夜暗自期盼。

  突然间,男子吐出一口鲜血。

  怎么回事?咲夜连忙把手放在男子背上,探查症状。

  她发现了男子体内存在的强大魔力,以及狂暴的怪物。

  寡言的咲夜吓得说不出话,甚至忘了呼吸。

  男子的身体有一半以上遭到啃噬,寄生在他体内的怪物狼吞虎咽,令他时时剧痛。

  咲夜在手腕上划了一刀,血蛇随之窜出。血蛇的身形宛如东方大陆流传的龙,樱王室本以血龙进行破坏,哄夜却不知为何只能使用在治疗,不过,她也因此救了男子一命。

  血龙将咲夜的魔力传入男子体内。男子吸收魔力的速度之快,使得她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昏厥。

  “……快恢复精神杀了我吧。”

  她衷心为男子的复原祈祷。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

  乔斯卡迟迟没杀死咲夜。咲夜是他的医药箱,让他残破不堪的身体继续苟延残喘。在目的达成前,他不会舍弃也不会破坏这个医药箱。

  乔斯卡的目的,就是杀死弟弟伊尔弥。

  刚听到这件事时,咲夜只觉得太狡猾了。

  伊尔弥这家伙夺去了自己衷心期盼的愿望。他以“弟弟”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特权抢先一步,让盼望能死得一干二净的咲夜被抛在一旁。

  别开玩笑了,我要杀了他。

  只是,乔斯卡希望能亲手血刃自己的弟弟,咲夜怕要是自己从旁插手,乔斯卡会愤怒抓狂,不肯杀死自己。

  “俗话说积沙成塔,这可能积成好几座塔了。就算是小喽啰也要稍微锻炼一下啊。啊啊,好想再尝一次契诺希裴尔人的滋味……”

  乔斯卡吃完支部长的心脏﹒舔舐嘴唇周围的鲜血,不满地嘟囔着。

  看来他的饥饿感还没获得充分满足。

  既然如此,他其实大可杀了自己,把心脏吃掉,咲夜暗忖。

  不过,他不会这么做,在杀死伊尔弥前,他不会动自己一根寒毛。

  “等着瞧吧,伊尔弥……我会为你准备一个最华丽的舞台,让你觉醒,你就洗好左手等着吧。”

  乔斯卡的嘴角变形,扬起喜悦的笑意。尽管笑着,也只是徒增他脸上的狰狞。

  多迷人的表情啊,咲夜心想。

  伊尔弥——她想起白天见到的家伙。真希望能赶快轮到我,真想现在就去取他性命。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她紧压住手臂,由于力道过大,指甲甚至刺进了肌肤。

  “喂,咲夜,你在做什么?都流血了呢。”

  “……没什么,这是少女的秘密。”

  乔斯卡久未与她搭话,她有些吃惊。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走啦。”

  乔斯卡轻巧地踹了下地面,身影瞬间消失。

  咲夜也跳过一个又一个屋顶,紧跟在后。

  支部长支离破碎的尸体被留在现场,鲜血如瀑布流泻。明天一早,他的女儿雅玫丽安·卫斯理就会发现那滩血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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