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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七月流火

  永初二年,此刻距离刘祜登基为帝已整整两年。

  经过两年前政变失败的打击,以匈奴人为首的边境蛮夷安分了不少。邓绥力主轻赋税薄徭役,以夯实国力,又加以近年来风调雨顺,百姓物产颇丰,这个古老的帝国逐渐焕发出欣欣向荣的生机。

  只是,越繁茂的树冠越容易隐蔽雅雀,越庞大的树根越容易滋生腐坏。

  这年夏天,洛阳及周边郡县突发旱情。整个七月,真如流火一般,连续数十日烈日当头,滴雨未下。不出一个月,洛阳周边出现了成百上千的饥民。邓绥立即令受灾郡县官府开仓赈粮,以解百姓疾苦。

  幸亏这几年的好光景,各地官府都积攒下了不少余粮,此次开仓赈粮又甚为及时,很快便稳住了民心。只是眼看着天象还是迟迟没有下雨的迹象,邓绥心中也有些忧虑。有朝臣进谏,让太后携天子,率文武百官斋戒沐浴,太庙祈雨三日,以求上苍庇佑。邓绥有些厌烦的将进谏者斥了回去。

  事实上,邓绥早已对长久以来朝堂民间盛行的祭祀拜神之风有所不满。她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不信鬼神之人,人定胜天,种因得果,岂能一心寄望于怪力乱神。只是这千百年来的迷信之风早已深植人心,一时间难以破除。现在借着这个机会,她倒正好可以整饬这股风气。

  于是,面对那些因循守旧的老臣们不断涌来的奏疏,邓绥统统视而不见,果断下令将供祀陵庙的开支裁去一半,太庙皇陵的杂役人员也去了大半,一应祭祀之物从简。这样一来每年可省下数千万钱,用于真正的民生社稷。

  私下里,听闻此事的刘祜悄悄问了邓绥,他心中总是有些不解,就算要裁剪庙陵开支,为何要选在这样一个旱情严峻的时机呢,这样一来百姓心中岂不是更为不安。

  邓绥谆谆善诱的对刘祜道:“祜儿,你可读过周易中的否泰二卦?”

  刘祜恭敬的答道:“天地交谓之泰,天地不交谓之否。故以言运数之穷通。亦曰否泰。”

  邓绥道:“说的很好。否极则泰来,易穷则变,这是万物亘古不变的道理,也是所谓的天机。你看我大汉泱泱百年,历经无数大小天灾,可曾有一次不是否极泰来,阴极生阳?如今,这天儿已经旱了快足一月了,孤心想,也快到了否极泰来的时候了。”

  刘祜恍然大悟:“母后的意思是,这雨很快就会下了,母后借此时机裁减了陵庙祭祀的典仪开支,待甘霖从天而降之时,大臣和百姓们自然就会明白,祭祀拜神,并不会带来甘雨,反之,去了这些,上苍也不会降灾惩罚。百姓们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才能换来富足的生活。”

  邓绥会心一笑。经过徐防两年来的悉心教导,这个年轻的皇帝愈发通透聪慧,她的心中也甚是欣慰。

  只是没想到,流言比天机的变化来的更快。

  邓绥的新政刚诏告没多久,京师便流言四起。正如刘祜所担心的那样,受灾的百姓们如临大敌一般,唯恐太后不敬神灵的举动将为他们带来更为持久的灾难,不仅没有停止祭祀,反而私下里变本加厉的举行各种更加匪夷所思的祭祀祝祷活动。

  消息传到邓绥这里,她不禁有几分恼怒。面对那些先前劝阻的大臣们更加汹涌的进谏,邓绥坚持没有收回成命。但是这次,她不打算避而不见,相反,她决定要走到百姓中间去,亲自告诉他们不要迷信的道理。

  邓绥遂命洛阳令李岑立即在洛阳城楼下施舍赈粮处,将饥民和洛阳城中百姓都召集于城墙之下,明日她将携皇帝一起登上城墙,亲问受灾饥民和洛阳百姓。

  这李岑虽说是京官,但觐见天颜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新帝登基之后,尚未能一睹龙颜。如今得了这等机会自然欣喜不已,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加派大量人手,将太后与陛下登楼之处整饬一新。为了博取圣心,又征召了上百名城中百姓,和城内官兵一起忙活了整整一个晚上,搭建起气派十足的凉亭,以供太后与陛下避暑之用。

  除了这些面子功夫,李岑对于里子也是做足了文章。他揣踱着这是新帝登基以来首次巡视百姓,而背后真正掌权的邓太后也是第一次在百姓面前展露天颜,此番必是要在百姓心中立起德政爱民的形象。

  为此,李岑将从亭长到里长,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全部召集了起来,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挨家挨户跟自己辖内的百姓们讲清楚了,对着太后和陛下,务必齐心高颂圣德,以彰显京师百姓感念天恩民心顺遂。至于有些不明事理的饥民,到时候就让人找个隐蔽的地方看管起来。万万不能冒出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冲撞了圣驾,若是谁管的人犯了事,不止乌纱帽不保,从今往后都没好果子吃。小吏们得了令,回去后连夜里挨家挨户的敲门,连哄带吓的把李岑的意思传到了每家每户的耳朵里。

  翌日午时,在洛阳官民的殷殷期盼下,邓绥携刘祜终于出现在了洛阳城楼上。刚刚晋升司徒的陆珩等朝臣紧随其后。

  日头仍如往常一般毒辣,一丝风都没有,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闷热的叫人嗓子眼儿都干疼。从洛阳皇宫出来,下了御辇,走到洛阳城楼,短短几百米,刘祜已经大汗淋漓,厚厚的朝服紧紧粘在后背上,痒的要命。他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向旁边的邓绥,只见她略施粉黛的脸上也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但是神色却一如平常般威严镇定。

  及至到了城楼上,邓绥立即注意到了高耸在城楼上的凉亭。这凉亭似是用名贵的楠木加以手臂粗的竹子搭建的,虽无奢华的飞檐斗拱,但亭顶却铺着一整层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芒,更显的气派不凡。

  邓绥心中暗暗有些吃惊,从自己下旨巡视到这会儿不过一日半的光景,这个洛阳令竟然能够整饬出这样一番气象,看来没少劳民伤财,这种只顾媚上而不体恤百姓的官吏,还得要多敲打敲打。不过眼下体察民情要紧,还不是申斥洛阳令的时候,邓绥便压住了心头的不悦,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携着刘祜的手,一起登上了城楼。

  这里是洛阳城的最高处,站在这里远眺,整座洛阳城俨然就在足下。

  洛阳城的建制开阔规整,条条通衢纵横交错,房屋也大都是整齐的四方格局,高轩庙宇点缀其间,既不失京师的庄严气派又不乏富庶之地的生趣。若不是这持续了将近月余令人难耐的酷暑,此刻登高远眺见到的必是另一番令人欢愉的气象。

  再看城墙之下,李岑早已率领洛阳府丞大大小小十余名官吏,毕恭毕敬的垂首而立。在他们身后的,便是数百名洛阳百姓,炎炎烈日下,乌压压一片身着各色各样的粗布衣服,一个一个垂着头,站的整整齐齐。

  待邓绥和刘祜登上城楼的那一刻,李岑立即一边高呼万岁一边叩首相迎,身后的官吏和百姓们马上跟随着一起山呼叩首,只见人群如同海浪般一波一波跪了下去,山呼声也如海啸般震耳欲聋。

  邓绥微微侧脸对身旁的蔡伦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低声道:“看来这洛阳令没少花心思啊,让他们平身吧······”

  李岑起身后弓着腰迅速的上前行了几步,双手作揖举过头顶,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发自肺腑的真挚,盛赞太后与陛下心念百姓,爱民如子,仁心可昭日月,贤明堪比尧舜,实乃千秋难遇的圣主明君。在他的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百姓们又纷纷跪了下去,一边高喊着感念圣恩的话,一边不停的叩首。

  这一番景象着实令刘祜心潮澎湃,他看着自己的子民臣服在自己的脚下,对自己真心顺服和感恩,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自己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

  但是邓绥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所打动。在百姓山呼之后,她起身上前走了两步,虽然看不清楚城楼下百姓们的脸孔,但是她希望百姓们可以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然后她用一种平静又充满着威仪的声音,对百姓们说了这番她想说很久的话:“天不悯人,京师旱情岌岌,乡亲父老们都受苦了。但请你们都放心,朝廷已经拨下了丰足的饷银和粮食,绝对不会饿死一个百姓!”

  又是一浪接一浪的叩首和感恩。

  “可是,孤想问问乡亲们,朝廷能拿出这么多粮食和银子,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上天眷顾吗?还是因为神灵庇佑?”邓绥语重心长道:“固然近两年来风调雨顺,天佑大汉,但更重要的,是边境安稳,朝廷奉行休养生息之策,轻赋税薄徭役,故才有如今仓廪丰足之象。不然,如当年战乱频频,苛税暴政,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就算天时再佳,万民仍如置身水火!所以,孤想告诉你们,人定,可以胜天;孤想告诉你们,今时今日的旱情,也不过是大道自然之理,不怨老天,也不尤神灵;孤还想告诉你们,每家每户每个人的日子和前程,也都在你们自己的双手之中,不在你们拜的神,祭的庙里面。自今日起,孤会逐步缩减祭祀庆典的开支,孤也希望你们不要一味迷信鬼神之说。任何人,只要勤勉努力,踏实肯干,朝廷都不会亏待他!上苍也不会亏待他!”

  说完这番话,邓绥扫视了一眼城楼下的百姓们,只见他们一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把头埋的更深了去。还是李岑反应快,他在短暂的愣了两秒之后,立即上前高呼道:“太后圣明!太后圣明!”

  百姓们这才跟着反应了过来,纷纷一起高喊:“太后圣明!”

  邓绥看着这些一张张相似的茫然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这些话他们能不能听得懂,或许大部分人都还不能理解,但只要有一个,两个,有那么几个人听进去了,琢磨进去了,她也就感到欣慰了。

  “冤枉啊!冤枉啊!太后!皇上!求你们为民妇做主啊!”

  突然间,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哭喊穿透了层层声浪,犹如一曲和谐奏鸣的乐章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刺耳的错音。人们纷纷惊诧的回头看去,只见在队伍的最后,一个身形瘦弱的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从城楼上远远看去,这个瘦弱的身影,孓然立于乌压压跪着的人群之中,仿佛戳在天地间的一根小小的麻杆儿。

  这是女人的声音。只是她还想再喊时,左右两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官兵打扮的人,不由分说的架起她便向外拖曳,她的嘴也被死死的捂住,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挣扎着扭动着身体,两只手在空中绝望的抓着什么。

  这一切,邓绥真真切切的看在了眼里,她沉着脸对旁边的蔡伦道:“让他们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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