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的，以前写得快多了……

  『没想到你会打电话过来……』

  「请问你该不会正在休息吧？」

  『没有……嗯，稍微昏昏沉沉的。我人在家里。』

  「没想到」并不是她才怀有的感想。

  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会找上她。

  她在我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是少数也会创作故事的职业创作者。

  所以目前我如果要求教，她在能力上是胜任的……也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只是，纵使如此……以过去的经历、地位的差距还有对方的人格而言，我只能说这是个太不合理的挑战性选择。

  红坂朱音——

  近十年来在漫画、动画业界以顶尖人气及销量封后的最强多媒体作家。

  在作画及编剧皆有引以为傲的高评价及技术，无论是死忠的核心粉丝、喜好多变的一般人，都不分海内外地陆续被她广纳吸收，读者时时在增长，业界屈指可数的创作人。

  ……因此，由我这种待在同人界，还刚出道的剧本写手看来，她位在比云端之上还要更高的平流层之上，原本来讲，并不可能是我能随便直接打电话商量的对象。

  「不好意思，突然致电打扰……请问你现在方不方便谈话？」

  『……你有什么事？』

  即使如此，我稍微鼓起勇气就能像这样和她取得联系，是因为彼此勉强还算有交情的关系。

  「啊，假如你忙的话，我可以改用邮件……」

  『说你要干嘛，回答问题。别惹我发火。』

  「……对不起。」

  但她果然很恐怖……

  虽然她之前古怪、发笑、发飙的模样也相当可怕，但她今天这种想睡而不悦的调调同样令人难以置评。

  「其实我有点事想找你谈……毕竟你之前给了我名片，所以……」

  『先声明，假如要聊的是你与我们工作成员之间的男女关系，我可管不着。那种事情由你们自己去解决。』

  「和那方面完全、丝毫、一点也没有关系，因此请你放心。」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这通电话明明是由我打过去的，她却认得出是我？

  意思是，她有把我这种小人物的号码存进通讯录？

  「我目前正在写之前那款游戏的剧本……」

  『你还在写？是冬COMI要推出吧？搞同人可以悠悠哉哉的真好。』

  「对不起对不起……然后，我想谈的是，呃……」

  我硬是忍住想吐槽『你还不是从同人界爬上去的？』的冲动，并且更加慎重地挑选用词，打算进入正题。

  「我现在稍微遇到了瓶颈，应该说，排在最后面写也最重要的第一女主角剧本，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

  在我想谈的正题中，这还只是开场白的开场白……

  『把状况说清楚。你写到什么地方了？卡在哪里？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与现实有什么差距？假如可行的话，把你到目前为止写的大纲和剧本全部寄过来。』

  「……………………什么？」

  红坂小姐带着想也想不到的冲劲，对我发的牢骚表示有兴趣。

  『啊，寄剧本有困难吗？不然你就在可以透露的范围内把故事剧情告诉我。』

  「没、没有啦，重要的是……请问你真的愿意听吗？」

  『你是要讨论创作方面的事吧？那我总不能不听。』

  「红坂小姐……」

  她积极成那样，反而让打电话过去讨论的我吓了一跳。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先前她那想睡的声音感觉已经恢复精神与活力了。

  对方如此认真地回应，尽管有失礼貌，我反而担心起是不是陷阱而提起防备……

  『赶快讲。我想尽早嘲笑痛苦挣扎的菜鸟作家。』

  「……唔哇～」

  不，这肯定是陷阱。

  ※ ※ ※

  后来，我对她说出了一切。

  包括之前交给她的试玩版后面的故事剧情。

  还有在那当中，目前尤其让我感受到瓶颈的第一女主角剧情线的内容。

  遇到瓶颈的部分、遇到瓶颈的期间、对于之所以遇到瓶颈而做的考察，以及自己到目前为止为了写剧本所尝试过的做法。

  自己追求的最强萌系游戏的形象、自己追求的第一女主角剧情线及自己追求的第一女主角。

  时而热情，时而快言快语，时而含泪。

  对于我不停倾泻的这些话语，朱音小姐有时答腔，有时默默地催我说下去，有时一面穿插切中要领的质疑，就在她终于听到最后时……

  『噗……』

  「…………」

  『咯、咯咯咯……』

  「…………」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嗳！你没必要笑成那样吧！」

  她放声爆笑了。

  这个人的性格果然超级恶劣……

  『你、你这、你这只三脚猫……居然得意忘形……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自己本事不够啦！所以才用三脚猫的方式挣扎，拼命想要往前进……」

  『不，反了。你是因为前进了才写不出来啊。』

  「咦……？」

  『这样啊，原来你已经懂得羞耻了吗？比想象中要早呢……不知道是眼光变刁了，还是脑袋变刁了。』

  但是，那个性格恶劣至极的天才女漫画家却……

  『不对，这么早就陷入低潮期，想成两方面同时有所长进才妥当。这样一来，你大概也成为不是只靠初学者运气的正派剧本写手了。』

  「红坂小姐……？」

  以语气和态度来说，她显然是在嘲笑我；然而以那些话来说，感觉俨然不像在贬损我。

  『唉，别担心。那是创作者都会走过的路。虽然走不过就成不了创作者。』

  「不是吧，那样我会担心啦……」

  倒不如说，倘若无视语气把她讲的话腾成文字稿，感觉那些内容果然还是在为我打气，想给我建议。

  先不管在制作进入佳境时被她那样说，也只会让人背脊发冷这一点。

  『基本上，就算成为职业作家，还是有许多人会陷入跟你同样的状态而从业界消失。』

  「是、是吗？」

  『是啊，我现在就举几个实际的名字，你抄下来。可以用来警惕自己，也可以用来当聚会喝酒的话题……』

  「知道那些确实能丰富自己的御宅族人生，这我了解，不过以人品来说好像会变成扭曲的业界人……」

  唉，可是光把她说的话直接腾成文字稿还不行，如果不从中节录有帮助的部分，听起来还是不像在为我打气……

  『以往一再顺利出刊的作家会像那样突然写不出来，或者慢慢地变得下笔缓慢，原因大概有几个……』

  「原来有好几个啊……」

  『其中一个便是单纯对以往的品质感到不满意，还想追求比目前更好的表现而从错误中尝试学习……换言之，就是眼光变刁了。』

  我好像在别的地方听过那种症状……不对，我半年前就听过了。

  在我这种小角色眼里看来感觉根本是杰作的画，在标准提升的当事人眼里会显得不成气候，结果一歇手就是好几个月……

  『那种人要走的路很单纯。要嘛就顺着理想成为一流，要嘛就将理想降低到自己的技术水准成为二流，要嘛就无法抵达理想境界而消失……』

  「英梨梨算……」

  『这个嘛，那家伙算是难得能抵达理想境界的……』

  红坂小姐的声音里，微妙地掺杂了欣慰的调调。

  与此同时，我的胸口也连带地感到刺痛。

  「所以我也是眼光变刁了，才会对自己的剧本感到不满意吗……？」

  『不，你的情况八成不只那样。』

  「请问是你刚才提到的『脑子变刁了』吗？」

  『没错，这比刚才那种情况棘手一点……』

  「嗳，别那样说啦……」

  『脑子变刁了……就是因为技术提升的关系，现在的你可以看见前方该走的许多条路……也就是选项。』

  「……………………啊～～～～～～」

  听了那句切中要害，让我完全心里有数的说明……

  我不禁深切地发出浓厚的叹息来回应。

  『就算写的时候，你觉得故事朝着某一个最适合的方向在推展，有时候还是会突然想起一度被你抹消掉的可能性。』

  「啊～啊～啊～」

  『然后，你会疑心生暗鬼地受困于那样写会不会比较好的疑虑，手就停下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我心里，简直有一百个自己正说着「对对对」地对此发出表示赞同的呐喊。

  『那样的话就没救了……要是你对目前推展的故事产生疑虑，要是你没办法相信那篇故事，就写不出好东西。自然而然就动不了笔。』

  应该说，她的观察让我怀疑是不是正看着我脑里的构造在讲解，竟能如此准确、细腻且毫不留情。

  『可是事到如今，你也不晓得该不该退回自己在心里设好的「选项」，写起其他的故事……进也地狱，退也地狱。选不了任何一边的优柔寡断男主角……不对，优柔寡断的写手就此诞生。』

  所以，我被她隔着手机的那些话掏入内心，才讲到一半就无法赞同或辩驳，只能茫然地任人宰割。

  『你啊，真令人庆幸……咯咯咯。』

  「哪有啊……」

  至于红坂朱音这一边，则是跟灵魂宝石因此变得越来越混浊的我形成对比，声音及语气逐渐掺杂越来越多的愉悦之色。

  『还需要问吗……以往你那些一路通到底的故事，正接二连三地有新的可能性被解放。这不叫喜事，要叫什么？』

  「或许那本身是件喜事啦，问题是它发生在当下啊！」

  毕竟，我目前正赌上自己御宅族人生的一切而奋斗。

  ……我明明正为了打倒跟自己通话的「对手」而奋斗。

  『才这点小事就让你消沉是要怎么办？先告诉你吧，技术越高，这座由思路构成的迷宫就会变得越复杂喔。』

  「…………当真？」

  就算我像这样闹脾气，对方的愉悦也不会消退。

  『试着想想看吧，每当你获得新的经验或技术，新的岔路就会出现，以往走不了的死路也逐渐打通……展露在前方的是喜悦，同时也会让你感到畏惧才对。』

  然而从她那些喜孜孜的煽动话语中，能感受到的真理何止片段，而是多有所惠。

  我从巡璃剧情线感受到无限的可能性了。

  我本来就觉得她把男主角放在心上的理由，非要跟其他女角有划时代的区别才行，事实上，我想到的独特点子也已经多达三位数。

  只不过，感觉那些都称不上划时代。

  『反过来说，以往你常走的正规大道将因为经验累积与技术，而严重倾向陈腔滥调。要不是变得封闭，就是变得狭隘难行……除非事态特殊，否则你不会想走那种麻烦的路。』

  而且我太过追求划时代的点子，就把以往用过的套路统统封印了。

  童年邂逅的记忆；情敌登场，还可以分成主角观点、女主角观点两种写法；因为生病或受伤而照顾对方……

  在我对那些方案嗤之以鼻，或者羞耻得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不小心就养成了看轻所有点子的毛病。

  『于是在你前面，就只剩下挖得和蚂蚁窝一样错综复杂的思路了……甚至连你自己都没办法理出头绪。』

  她所道出的创作者懊恼深深地揭露出我的内心，几乎到令人发毛的地步。

  因此就算被她笑，我也只能用笑来回应。

  「那……请问我该怎么做才好？」

  对，我只能用问的。

  问她如何逃离那样的深渊。

  而且，顶多再两周……不，最慢也得是花不到一个半月的手段。

  『既然你身为作家已经触及那种境界……往后，你只能一直与之周旋了。』

  可是，简直像算准了要一语点破要害一般，她居然给了我最不想听见的答案。

  「呃，请问有没有起码更具体的提示……比如能更厘清问题的思考方式，或者能确实往前推进的做法。」

  『好吧，假如你想轻松点，从一开始就要封杀其中一边。』

  「你是指……在旧路线和新路线之中选一边吗？」

  『没错，看你是要横行无阻地只选择当时开拓的活路来跑，成为时时能替读者带来新惊喜的高明作家……』

  『或者，你要将正常来讲会羞耻到封闭不走的老掉牙路线强行打通，成为总是能替读者带来同一种感动的勇猛作家。』

  「红坂小姐，请问从你的观点……我应该走哪一条路呢？」

  『这个嘛，两边我都不推荐。』

  「喂喂喂喂喂～………」

  她更像算准了一样，撇开我最想听的解答不提。

  『走到最后，两边都不通啦。不停开拓新路线，迟早会变得太前卫而缩窄读者的门户。老是强行打通旧有的路线，迟早会真的沦为了无新意，还是会缩窄读者的门户。只剩下新客人或信徒肯吃你这套。』

  「我不是在谈那么久以后的事啊。我想知道的，就只有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你以后还想一直写故事，两种能力都要弄到手。假如你想在这一部作品就燃烧殆尽，随便选一边冲就行了。』

  「以后还想一直写……？」

  结果，无论我怎么拜托，她还是不肯开特效药给我。

  她提示给我的方法，到头来就只有扎扎实实下苦功，还有锻炼能成就那种苦功的强韧精神力而已。

  『再说呢，如果你要立刻见效的方法还是有喔。只要在一天内想出一年份的故事，就算陷入低潮期也补得回来。这我就敢推荐了。』

  「那是用了什么样的ＣＰＵ啊！世界第一的ＣＰＵ？第二不行吗？」

  ……明明她自己是个猛开外挂的角色。

  『别去预测十步以后的局面。控制在三步之内，至少预测过下下下一步就好。否则你会陷入漫长的思考。下将棋也一样吧？』

  「是喔……」

  红坂老师的宝贵课程依旧活力十足地持续着。

  倒不如说，光是一直听她讲的我都快要先投降了。

  『即使觉得行不通也先别掉头。从头到尾冲一次再说。』

  她的话并非没有帮助。

  应该说，我目前只付电话费，就能享受到正常来讲花再多钱也听不到的金玉良言，是个运气非凡的幸运儿才对。

  ……只是那些话太过宝贵也太沉重，需要时间消化罢了。

  『假如成果一无可取，再从头做起就行了。』

  「啊……」

  『怎样？』

  「没有……」

  像这样，红坂小姐偶尔也会提到我从补习班……从诗羽学姐那里学过的道理，尽管这属于逆推的验证方式，却能加强她那些话的说服力。

  『一周内什么也没写，以及将一周内写出的文章全部舍弃，从一周后来看，以结果而言是相同的吧？何止如此，写了还能提升自己的技能。后者甚至是有优势的。』

  唉，关于那一点，无论告诉哪一边，感觉都会惹火她们，因此我就刻意不说了。

  『像这样脱缰失控的作品，其实满有趣的喔。有靠计算发挥不出的瞬间光彩，有大刀阔斧的魄力。』

  「是……」

  『多享受自己的失控吧，享受从中涌现的热情……你在上一部作品就那么做过吧？』

  她那样说，简直像是用带有些许疯狂的薄膜……不，用辛香料来掩饰热情可比某位网球解说员的台词。

  「红坂小姐。」

  『嗯？』

  「非常感谢你的教诲。」

  她所说的话，毫无疑问地是在对我热情声援。

  因此，我不只用言语答谢，还在距离遥远的这块地方对她深深地低头行礼。

  有点遗憾的是，我不晓得她目前所在的方位。

  『最后再告诉你一点……』

  「好的……」

  『自慰吧，少年。』

  「噗！」

  『自慰到让自己爽翻天，自慰到让大家忍不住都想看，自慰到产生羞耻无比的自觉，放胆秀出来吧！』

  「不不不不不，最后一项不合理吧！」

  『当作家的人啊，全都是变态，全都是暴露狂。他们都想把自己疯狂的脑袋倒出来给全世界的人看，都是没话说的神○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果然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