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混战
在一片混乱和厮打中，谢圣婴看不见毛少峰，也看不见那个复旦女学生。
她在汹涌的人潮中被推动着、翻滚着，从一个浪头抛向另一个浪头，时而升高，时而下沉。她被卷起，被磋磨，贴在一大堆嘶吼的人身上。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被磨盘碾压，几乎搅拌成一整块肉酱。她用肘部、腰部和膝盖拼命地挣扎，想让自己挣脱出去，但这不过使她滚到另一股新涌上来的浪潮中去。
浪潮在漩涡中激烈地冲撞着、咆哮着。
这时，狂怒的警察拿着手枪和木棍，东追西赶，四面捉人、打人。许多学生头上鲜血直流，被警察架着双手往外拉。敌人们步步紧逼，学生们苦苦支撑。这不单是体力的较量，也是意志的搏斗。
混战中，谢圣婴身上挨了一棒。她不甘示弱，扔起了石块奋力反击。警察想要捉她，她便闪到另一堆人群里。
忽然，她发现了那个复旦女学生！
只见女学生正和一个身穿黑制服的胖警察厮打在一起。这个瘦弱的女学生，忽然变成了钢铁般的勇士。她矫健灵巧地揪住胖警察的衣领，死命抓他的脸、咬他的手。胖警察像一头母牛似的气喘吁吁，东倒西歪地回击着女学生，把她的蓝布衫一直撕破到了胳膊肘。
“哼，你这狗警察！胖魔头！你到这里来欺负学生，我可不怕你。”女学生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好像要一口咬死这条警犬。
这个胖警察是负责本区治安的区长。他原本正指挥着喽啰捕人、打人，看见这个娇俏的女孩子，起了色心，便想占便宜轻薄一下，不料碰了一鼻子灰。这瘦弱的女学生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简直叫这位胖区长大有招架不住之势。
胖警察满头大汗，当他发现自己陷入了重围，身边都是红了眼的学生时，他慌得杀猪般大叫起来：“来人呀！快来这里救我呀！”
“狗东西！嚷什么？让你也尝尝群众铁拳的滋味！”
几个学生一起扑到他身上，一阵砰砰啪啪有力的拳脚，几下子就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嘴歪眼斜，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被打得满地找牙的胖警察一声声地哀嚎：“救命呀！不得了啦！要出人命啦！快来人呀！……”
“哈哈哈，真是恶有恶报！”学生们纷纷嘲笑起他的丑态。
谢圣婴抢上前去拉住那勇敢的女学生，掏出手绢，想替她擦掉脸上的血迹，但是一阵急促刺耳的枪声和一阵混乱的冲撞，又把两人给冲散了。
听到“救命”声的武装警察匆匆赶来，那胖警察气急败坏地指着一群学生，用破锣样的嗓子嚷叫道：“先给我逮那个女的！那小妞好厉害呀！”
那复旦女学生混在一群男女学生当中，一溜烟地跑开了。她跑得虽快，但是警察追的也快，紧盯着她不放。
谢圣婴一边跑，一边拿眼瞟着女学生那边，心里又急又怕。眼看女学生就要被他们抓住了，啊，怎么办呀？
正在这时，想不到这女学生回过身来猛力一撞，正撞在一个跑上前来的警察身上，把他撞得眼冒金星，紧接着她又扭头跑走了。她健步如飞，在人群中迂回穿梭，那个胖区长带领着手下在后面紧追不舍。因为要追这个打了区长的人，这伙警察也顾不得再去捉别的人。
谢圣婴一直跟在女学生后面跑，希望找机会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帮她逃脱。
女学生跑入了一条街巷，眼看着警察离她越来越近……
“前边截住！别放跑了！”
女学生刚刚拐了个弯，一个提前埋伏好的警察一把抓住了她。谢圣婴见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去解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那捉住女学生的警察猛地被人一脚踢飞出去。
急忙跑上前来的谢圣婴，认出踢倒警察的那个人正是毛少峰。霎时间，她的心里说不出来有多么高兴。
她忘掉了眼前的危急时刻，跑上去和他打招呼：“毛大哥……”
她想和他说什么，但是毛少峰却顾不上搭理她。他向左右迅急地瞥了一眼，就把她和那个女学生一起往旁边一个木门里使劲一推，快速地说道：“快！进这个门，下地下室，往右拐，那里有人掩护你们。”
不等谢圣婴再说什么，女学生一把拉住她，就照毛少峰说的方向，一直摸着黑走进了楼房下面的地下室。
下面的灯光忽明忽暗。从烈日当头的地面下到来，恍如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她们拐过一道弯时，一个年轻的工人截住她们，低声说道：“你们先藏一藏，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谢你！”
女学生大大方方地拉住了工人的手，一同走进了一间阴暗的小屋。工人叫女学生和谢圣婴在这间小屋里待一会儿，等外面安全了再出去。说完，他就到别处去了。
谢圣婴虽然庆幸自己和女学生脱离了险境，但她仍为毛少峰的安危感到忧心忡忡。警察的围捕眼看就跟上来了，他能否从魔爪中逃脱呢？
在黑暗中，她握着女学生的手说道：“你看毛大哥会不会有危险呢？”
“我看不要紧的！”女学生平静地说道，“今天来的警察多半都是些蠢货笨蛋。毛大哥那么机警，一定有办法跑掉的。你也认识毛大哥吗？”她好像有点儿惊奇。
“认识。”谢圣婴心里放松了一些。
她默默地坐在一只大木箱上，想到刚才火热的斗争场面，心头澎湃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昂热情。生平第一次，她看见反动统治者用残酷的手段来对待这些纯朴、爱国的青年。毛少峰、女学生，还有那些流着鲜血的人，他们是多么勇敢，竟把生死置之度外，无所畏惧。
可是自己呢？她想到自己刚才躲躲闪闪的情景，不好意思地向身边的女学生望了一眼。昏暗中虽然看不清女学生的面孔，但是她那坚定勇敢的眼神，那给予敌人打击的有力的小手，都仿佛闪闪发光的宝石。谢圣婴从女学生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力……
“你叫什么名字？”女学生轻声的问话打断了谢圣婴的思路。
“谢圣婴。你呢？”
“徐杰。”
她们俩好像多年的故交，黑暗中，两双手握的更紧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时间已经临近中午。工人打开了门，扭亮了电灯，谢圣婴一眼望见站在门边的毛少峰，激动地说道：“毛大哥，你还好吧？”
毛少峰微笑着，神态还是那么安详镇定。他和谢圣婴握了握手，说道：“现在外面安全了，警察老爷们已经打道回府了。”
徐杰也走到毛少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样？牺牲大吗？”
毛少峰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被捕六十多个，死了五个……受伤的还没统计……”
女学生听后低头不语。大家都为遇难的同伴感到难过。谢圣婴此前虽然明白斗争是要以流血为代价的，但她今天才亲眼见证了事实。
过了一会儿，毛少峰领着她们从后门走了出去。
由于许多人负了伤，以及遭到了逮捕屠杀，毛少峰还有许多紧急的工作必须赶快去做，因此陪着她们走了一小段路，他就急忙离开了。
徐杰和谢圣婴穿过几条小胡同，向城郊的路上走去。开始两个人都急步走着，谁也不说话。后来离市中心渐渐远了，徐杰才和谢圣婴交谈起来。
“你对今天的经历有什么感想？”
“感想吗？多极啦！”谢圣婴竭力克制住内心的兴奋，“所有人都朝着一个目标迈进，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再大的障碍也阻挡不了万众一心的脚步。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就好像突然长了翅膀，飞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
“长了翅膀飞到天上可了不得，还是在人间、在群众的火热斗争中来锻炼吧。圣婴，你不害怕吗？再有这样的游行你还愿意参加吗？”
“徐杰，你要相信我，我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可以和大家一样勇敢。”
谢圣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被胸中的激情堵塞着不能再说下去了。
徐杰挨近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谢圣婴的热情、大胆和奔向革命的赤诚之心，深深地感动了她。
两人分别后，谢圣婴踏着轻捷而有节奏的步子往回走。她整个人充满了新的活力。虽然此刻独自一人，她却觉得自己身上蕴含着大海和高山。
她呼吸着炽热的空气，用矫捷稳健的步子穿过肮脏泥泞的街道。她看见路旁的一切，但是她也看到辽远的地方。
谢圣婴沐浴在一片灿烂的光波中，天空用蓝色的目光笼罩着她。
她向自己的过去挥手告别，那时的她还没有尝到生活的痛苦。然而她知道，她才不过是站在痛苦的开头呢！
她对着远超目光所及的永恒微笑：
“我对过去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吗？什么也没有。我不遗憾我所做过的一切，也不遗憾我所没有做过的一切。我承担所有的一切，无论快乐或是痛苦，因为这便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