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放学之后，我听到薰在收拾东西的声音，动作迅速地转过身去。
「你今天为什么不去活动室啊？」
被我这么问到，薰愣了一会，但马上就继续收拾着东西。
「有事」
「什么事？」
我不厌其烦地追问着，薰郁闷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什么事都非得向你报告不可呢」
「因为……你最近都不怎么去活动室」
「我本来就是个幽灵社员」
「但是，你之前说过以后每天都去的……！」
听到我确切的话语之后，薰的表情划过了一丝悲伤。但是，她马上又板起了脸，摇了摇头。
「我能去的时候就会去的」
「明天你会去吗？」
「如果能去的话」
薰随便地回了我一句，把装完东西的书包背在肩上。随后，她轻轻地摆了摆手，离开了教室。
虽然我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但却没能追上去，只是呆立在原地。
她很明显，是在掩饰自己不来活动室的理由。
但是，我对个中缘由却一无所知。既然她不愿开口提及，我也无从得知。
「又是小夫妻拌嘴啊」
「没拌嘴」
「这次倒是不否定夫妻了」
回过头去瞪了壮亮一眼，他有些呆滞地看着我。
他除了书包，身上还背着一个装有队服的运动包。
很明显就是一副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样子。
「你不是去社团活动吗。倒是快去啊」
「不是，那个……」
壮亮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过来。
然后，耳语一般地向我说道。
「前辈她，怎么样？」
「哦哦……」
这么说来，我回到教室之后午休已经结束了，确实还什么都没跟壮亮汇报。
「她应该没抽烟。大概就是在屋顶上打发时间而已」
「这样啊……啊，太好了……」
壮亮很是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怀疑地打量着他。
「你和前辈之间……果然是有过什么的吧？」
「没，没有啊，真的……」
「不对，肯定是有什么的」
被我死缠烂打地这么一问，壮亮吞吞吐吐地辩解着。
随即，他挺直腰板，重新把运动包给背回到肩膀上。
「我去社团活动了」
壮亮逃之夭夭般地离开了教室。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感叹。
显然，壮亮和名越前辈之间绝对是有过什么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再继续追问下去。
我想起了前辈说的那句「无论是谁，都会有不想让他人踏足其中的领域的」。
不想让他人踏足其中的领域。
莫非对薰来说，现在我就是那个将要踏足其中的人吗。
但是……。
我心中的焦躁愈发膨胀。
和薰初次见面时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重现。
『什么都别问』
她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一样，颤抖着身子这样说。
“什么都别问”。她瑟缩着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要是我不问，你大概……什么都不想说吧」
我呢喃着。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让他人踏足其中的领域。
但是，薰从来……都不会主动诉诸于口。
出于对她的担心，我主动去靠近，难道是错误的吗。
思绪万千之中，我脚步沉重地走向活动室。
在活动室里看了一会书，窗外已然雷声轰鸣。
合上书本，我怯怯地打开窗户。
厚重的云层间肉眼可见闪烁的雷电。但是，雨水尚未落下。
「是下雨的味道……」
在高湿度下开始湿润起来的泥土散发出了独特的香味。
当蓝衣说「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的时候，四周一定都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之后，我重新回到了阅读中。
可是，却总是静不下心来。
视线在文字之上徘徊了几分钟之后，我终于听到了窗外传来的沙沙雨声。顺带一提还有运动社团成员们的呼喊声。
「……下雨了」
再次靠近窗边，抬头望天。
厚重的乌云完全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大雨“啪嗒啪嗒”地，冷酷无情地砸在昏暗的操场上。
唉声叹气之间，我缓缓地关上了窗户。
瘫坐在沙发上，我看向了活动室角落里那扇总是不开的门。
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分说地回想起了那天。
没错，薰第一次闯进活动室里，正好就是这样的一个雷雨天。
※
对于已经习惯了独自阅读的我来说，活动室的门被打开，基本上都只是意味着平和来扔些琐碎事给我做。
所以，那天门被打开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头都没有抬，只是问了一句「老师，又有什么事」。
但是，久久都没有回答，感觉有些奇怪的我便抬起头来，结果站在门口的，是被淋成了落汤鸡的同班同学。
「…………小田岛？」
薰一言不发，她关上门，蜷缩着打横移动了几步之后，靠在门边蹲了下来。
而她那折得很短的裙内风光，则被我一览无遗。
我拼命地别过脸去，向她说道。
「怎么了？还是头一次见你来活动室……」
薰没有对我的话语做出任何回应，依旧沉默地低着头。水滴从她那弯曲的发梢滴落下来。
我连忙从包里取出毛巾，走到薰旁边递给她。
「会感冒的」
「不用了」
薰终于开口给出了回应，面对她那简短的低声细语，我摇了摇头。
「会感冒的」
「别管我……」
薰总是冷冷淡淡的，在班级里也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即便像这样地单独聊过天，我对她的印象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但是，继续放着被淋成这个样子的薰不管也不是个办法。
「起码把头发擦一下」
我拿起毛巾，正准备给她擦头发。
「别碰我！」
薰的反应非常激烈。她的手一下子打到了我的胳膊上，吓得我松开了手。看到毛巾掉在地板上，她的眼神里满是动摇。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薰狼狈不堪，口齿不清。
「……嗯，抱歉。你应该也不想被一个来路不明的男生碰吧」
我努力地维持着平静的声音，捡起了毛巾。
然后，再次把它递给薰。
「会感冒的」
「…………」
薰沉默地打量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心。过了几秒钟之后，她死心般地点了点头，从我手上接过了毛巾。
她安静地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我也暂且放下心来，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原来坐着的折叠椅上。
沉默的时间仍在继续。
既然她自己都说别管她了，那么果然还是互不干预会比较好吧。
我下定决心，重新翻开书本，可是却怎么样都看不进去。
薰这副非同寻常的样子，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过了一阵子之后，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朝着我走来。我合上书本看向她，只见她朝我低下了头。
薰的眼眶周围还是红红的。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抱歉。谢谢你的毛巾」
「啊，那个……没关系的」
「我明天洗好了还给你」
「不用麻烦了」
「我明天洗好了还给你」
薰又重复了一遍之后，脚步蹒跚地走向门外。
她捡起书包，无力地背起来的身影，实在是太过的软弱无助……。
「小田岛！」
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薰吓了一跳。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这种时候还会到活动室来」
我这样问道，薰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回答说。
「我姑且也算是读书部的社员。社员来活动室有什么不对吗？」
她的话里潜藏着不满。
但是不知为何，我能隐隐约约地听出来，这并不是她的真心话。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的。不过，你以前都没来过对吧。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因为下雨了想找个地方避雨而已，这个房间刚好又位于一楼的最边缘。只不过我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蠢到在这里看书而已」
她在说谎。
「如果你真的想避雨，是不会淋得那么湿的吧？」
我指着薰的制服戳穿了她，随后我就听到了她恼羞成怒地咬紧牙关的声音。
「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感觉，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别再问下去了”。
她的话语里明确地包含着对我的抗拒。
但是，看到她那副如此柔弱的样子，我还是没有就此退缩。
「有关系的」
我站起身来，向着薰缓缓走去。
薰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终于，我站定在她面前，说道。
「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朋友」
薰的眼睛不可思议般地缓缓睁大了。
然后，她双眼泛红，流出了大颗的眼泪。
「你……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我只不过是个幽灵社员……」
「但你是第一个到活动室里来的幽灵社员」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东西啊……呜呜……为什么……」
我知道，这后半句话，是对于那流个不停的眼泪说的。
薰又一次当场蹲下了，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呜……呜…………呜呜……」
薰死死地咬紧牙关，像是想把哭声给抑制住一般。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蹲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而这一次，她没有再说「别碰我」了。
「那个……我对你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以尽可能温柔的声音。
「所以，不管你说什么都好，我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异样的看法……所以……」
我轻抚着她的后背，说道。
「直到这场雨停为止，给我说说吧」
闯进活动室里来的薰，表情里很明显透露着一种激动，而这种激动，既不能说是悲怆，也不能说是愤怒。只是散发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氛围。
如果说出来会稍微好受一点的话，那么我愿意倾听。
「我不是说了跟你没关系吗……」
「就算没关系也好，我也愿意听」
听到我的回答，薰缓缓地抬起了头。她脸上薄薄的一层妆容，被眼泪尽数摧毁。
「为什么……？」
被这么问到，我也一下子答不上来，我的视线在活动室里四处飘忽，为了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因为，我是读书部的社员……」
「……所以呢？」
「所以……我……很喜欢，听故事」
听到我迫不得已的回答，薰愣了一会，随后，她笑了。
「……这算什么，傻不傻啊」
薰终于笑了。
头一次看到她的笑颜，不知为何，我很是安心。
※
薰坐到了迄今为止从未有人坐过的三人沙发上。
这张莫名高级的沙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放到这里来。虽然我自己也试着坐过挺多次的，但是身子会完全陷在里面，让我怎么样都安不下心来。
到头来我发现还是坐折叠椅最适合看书，所以就一直坐下去了。
「……在家里，没有我的栖身之处」
「诶？」
薰突然间开口说道。
她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不是你说想听的吗」
「啊……对！当然，洗耳恭听」
薰哭过一阵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我本来还以为她到最后还是不打算说，但没想到她突然间就开口了。
我连同椅子一起，转向了薰。
「我家是单亲家庭……我和我妈一起住。但是我妈她……怎么说呢，她离不开男人」
「男，男人……」
「嗯。情人」
「情，情人……」
看到只得鹦鹉学舌的我，薰莞尔一笑。
虽然从概念上我是知道意思的，但这词和我实在是太过的生疏，我不知所措。
「然后呢，我妈平时换男人就跟换衣服一样……结果，我家就经常会有些陌生的男人在」
「……这样，啊」
真是一幅难以想象的光景。
回到家里发现有个陌生人。
而且，还是自己母亲的情人……。
「我今天回到家」
薰说到这里，垂下了头。
然后，用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说道。
「就看到我妈和某个男人在玄关那里做」
「做，指的是什么」
「你非要让我说出口吗」
我察觉到了薰的言外之意。
「我妈……她…………真的……」
薰拼命地忍住自己差点又要流出来的眼泪。
「在房间里听到那些声音就已经够讨厌的了，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那种场面，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所以……你才回到学校里来吗？」
「……嗯。光是散步我也没法冷静下来。更何况还在下雨。我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待着……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的」
「…………抱歉」
看到我道歉，薰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随后，她像是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别开了脸。过了一阵子，薰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自作主张才想来这里的」
「但是，确实没能给你一个独处的地方」
「虽然是这样，但你也没什么好道歉的」
薰说完之后，又垂下了头。
「我妈她……自从离了婚之后，就真的变成了废人，不管是家务还是别的事情，她什么都不做的……我不在的话她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须要每天都回家去才行……但是……」
薰声泪俱下。
我从来没有对家感到过有疏离感。就算我去想象那种场景，也是没有任何的实感。
在我迷茫着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的时候，薰泪如雨下。
「……我真的不想回家」
就连迟钝的我也能听出来，她的这句话，绝对是发自真心的。
我突然感觉心脏里涌起了一股热流。
我肯定是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小田岛薰的家事的，而且，我也不想去插手别人的家事。
但是，薰她是读书部的成员，而这里，是读书部的活动室。
「那就别回去了吧」
「…………诶？」
薰抬起头来，浮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
听到我的提议，薰很是慌乱地睁大了眼。她的视线四处飘忽。
「你，你在说什么啊？」
「没事的，只要把门锁好，然后像往常一样地把钥匙还回去，关好灯，呆着不动的话是不会被发现的」
「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薰很是困惑地看着我。
确实，这个提议有点太过突然了，没准应该找个借口。
我叹了口气，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两本书，递给薰。
「这本书分成上下册，但是真的很有趣……我今天，也刚好很想把它给看完」
「哈……？」
「在活动室里看书是最放松的。所以我今晚会在这里过夜的」
「你认真的？」
「嗯。其实我以前也这么干过」
这倒是假的。
但是，不知为何，我心中涌现出了一种“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薰就这样回家去”的不可思议的使命感。我没法抑制这种犹如热水烧开一般，温度急剧上涨的心情，
「所以，你也……在这里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待着吧。要是困了的话就睡在沙发上吧」
我说到这里之后，薰沉默了，她凝视着我的眼睛。
她的表情犹如胆怯的小动物一般，柔软到了极致。
「……为什么？」
「诶？」
薰脱口而出的是疑问。
「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份上？」
「不是，我都说了是我只是想看书而已……」
「这种借口就别说了！」
薰激动地喊了一声，着实给我吓了一跳。
直到刚才为止还存在的那副胆怯表情已然消失无踪，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愤怒。
「我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的吧！你没理由要帮我帮到这份上的！」
被她这么吼了一句之后，我沉默了好几秒。
确实，她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薰之间的关系，除了“同属于读书部”之外，真的就再也什么都没有了。本身就是如此虚无缥缈的、薄如细丝一般的关系。
但是，刚才听到她的话之后，我扪心自问。
「我想象了一下」
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父亲以外的人做那种事情。
不对，就算是和父亲也好。
当场目击到自己的母亲做那种事，是没法保持冷静的。
如果你要问我，看到那种事之后当天还能不能心情愉快地回家去，我想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光是想想那种痛苦，我就没法对薰置之不顾。
「哪怕换做是我也好，那种家我也不想回去的……」
听到我这么说，薰的眼睛缓缓地睁大了。
「而且」
我再次说道。
「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朋友」
话毕，薰很是慌乱地视线飘忽着。
随后，是尴尬的笑容。
「就算你说社团……但是，我也只是个幽灵社员……」
「不要紧的」
「社团里大概有多少人？」
「十个左右吧」
「那幽灵社员之外的呢？」
「就只有我而已」
「你这不是犯傻吗。那要是下次有其他的幽灵社员跑进来，你是不是也要去多管闲事啊」
被这么问到，我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陷入了沉思。
然后，我难为情地笑着，说道。
「……如果那个人也需要帮助的话，那我会的」
听到我的回答，薰无奈地叹了口气。
随即低声呢喃道。
「…………你还真是个笨蛋」
然后，薰背上书包，站了起来。
「……你要回家吗？」
看着走向门口的薰，我不由得问道。而她转过身来，嘟起了嘴。
「笨蛋。……我去是买晚饭而已」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违反了校规。
※
雨势越来越大。
被落雷的声音所惊醒，我恍惚的意识回到了活动室里。
我细细回想着那天的事情。
薰那瘦小的背影，以及泪光闪闪的瞳孔。
在那之后，除了那天因为蓝衣的事情而和我生气之外，我再没见过薰流泪。
我因为蓝衣而心灰意冷时，薰的眼泪,一定是因为沉重的感情难以抑制才流出来的。她发自内心地为我着想,最终潸然泪下。
但是，这和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是不一样的。
她是因为自己的家事而释放出了难以承受的愤怒和悲伤。
如果，她又因为家事而烦恼的话，一定是不会再对我倾诉那些事的。
无论是谁，都会有不想让他人踏足其中的领域。
我知道的。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默默地看着自己不可或缺的重要社员因为悲伤而落泪。
这时，活动室的门突然间被打开了。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蓝衣正站在我身后。
「结弦，回去吧」
蓝衣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
「可现在还是社团活动的时间」
「雨待会可能会越下越大哦。打雷也是。所以今天还是早点回去吧」
「但是……」
但是，薰还没有来……。
看到支支吾吾的我，蓝衣遗憾地缓缓摇头。
「小薰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诶？」
「一放学，我就看到她在楼梯口换鞋，好像走得很急的样子」
蓝衣说完，像是劝诫一般地歪着头。
「结弦？我们回去吧？」
在下这场倾盆大雨之前，她就离开了学校。
那这样的话，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好吧。我去还钥匙」
「嗯。我在楼梯口等你」
蓝衣静静地站在活动室门口，等着我锁门。
把书放回到包里，我们离开了活动室。
落雷又一次于耳畔炸响。声音大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近在咫尺。
「好响的雷声。天公是在生气吗」
蓝衣凝视着走廊的窗户，喃喃细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