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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每周一17点 纪录片



  第一天上班,是个大晴天。

  这么一写,活像是件大事,其实只是平凡无奇的日常一景。在约定的时间,前往约定的地点。

  我姑且准备了国中生使用的参考书。第一次上课,我没有安排特定的课程,只是想看看情况,所以没有预习就出发了。

  我是头一次当家教,难以预测会发生什么状况。

  既然如此,用不著太过紧张,临机应变就行了。我怀著这样的心态离开了家门。

  我坐上了从东京前往神奈川县的电车,一路颠簸。从都内出发,大约是四十分钟车程吧!

  到了新宿,从JR转乘小田急线。我的目的地是急行和快速列车不停靠的百合丘站,所以搭乘的是区间车。小田急线的起点站是新宿,因此区间车通常有座位可坐。我在车上看书,消磨时间。

  坐著看书,目的地往往一转眼就到了,车程彷佛只有站著看书时的一半。如此这般,在我埋首阅读之际,不知不觉间就抵达了百合丘站。

  我以前从未来过这个车站。下车一看,对于站前的第一印象是:这是条很有在地特色的街道。

  东京郊外的住宅区。我不讨厌这种「在地感」。

  我在站前的巴士站寻找通往目的地的巴士。

  我平时不搭巴士,所以有点不安,不知道乘坐这辆巴士是否真能抵达目的地、会不会坐过头;不过,在看似目的地的巴士站按下下车钮以后,我顺利地下了车。距离车站大约是十分钟车程啊?我将地址输入智慧型手机,照著导航行走。

  有时候,我会遥想没有这种便利机器的时代。

  只要将地址输入手机,导航就会显示路径,引导我顺利抵达目的地,不至于迷路。这在现代是人手一支的物品,可是二十年前我刚出生时,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当时的人是怎么做的?

  只靠地址就能找到目的地吗?

  我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目的住宅。

  那是栋极为普通的独栋楼房。距离约定时间17点还有十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在附近散散步。

  对于东京都民,尤其是住在23区里的人而言,「旱田」和「水田」真的是无缘的字眼。打从懂事以来活到现在,完全没见过这些东西的人应该占了大半吧!

  在松田家周边散步,可以看见散布在住宅之间的旱田。住宅区与农地的共存。

  见了这样的光景,我不禁感动起来。距离都心一小时车程以内的神奈川县居然有旱田。田里种了蔬菜,不知道是家庭自用的?还是要出货给超市的?

  每天吃的沙拉所用的蔬菜近在身边。

  这么一提,以前听别人说过东京农田其实不少,但是在亲眼目睹之前,我一直不相信。

  我有个大学的朋友住在世田谷区,他是在考上大学以后,从栃木县搬到东京来的。他选择住在世田谷的理由,是因为氛围与老家相近。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听了只觉得一头雾水。

  或许正因为我在东京出生长大,反而不了解东京。

  对于世田谷区,不知道大家抱有什么样的印象?

  高级住宅区?艺人住的地方?我从前也这么想。媒体呈现出来的确实是这样的印象。如同这类印象所示,成城和二子玉川等地确实是有钱人聚居的地区,但世田谷区里其实也有治安很差的地区。世田谷区的抢劫案很多,当然,是因为人口众多之故。

  这个事实和我们抱持的世田谷区印象可说是大相径庭吧?

  没错,我去那个朋友家玩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田谷区里有农田。过去我所看见的,只是狭小东京的有限一面而已。来自栃木的他没有成见,才能真正地认识世田谷这个地方。纵然同属东京,并非处处都是闹区。倘若放眼至整个日本与世界,应该尽是我不知道的事吧!

  上了大学以后,我才知道世田谷区有农田。忆起当时的震撼,走著走著,时间到了。

  回到松田家的门前,我按下了门铃。

  应门的似乎是妈妈。

  「晚安,我是今天来拜访的家教灰原。」

  『啊,我听说了,我这就开门。』

  数十秒后,门开了。

  出现的是位若是以「这是有个国中生儿子的妈妈」介绍,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人都会觉得名符其实的女性。世上有许多与印象不符的人事物,和印象相符,往往能带给人一股安心感。

  我走进玄关,来到客厅。

  「打扰了。我已经知道大概了,但还是想听您说明一下详细的状况。还有,今天我想和令郎聊聊,或许不会上课……」

  我自己也是头一次当家教,凡事都还在摸索中。

  妈妈手脚俐落地泡了杯红茶给我,说到红茶就立刻联想到的黄色包装商品同样给了我安心感。我也不客套,一面喝茶,一面和妈妈谈话。孩子的成绩似乎很差,让父母伤透脑筋。

  待话题告一段落以后──

  「我现在去叫小犬过来。」

  妈妈站了起来,走向二楼。

  片刻过后,走下楼的,或该说被抓著手臂不情不愿地拉下楼的,是一个完全不肯直视我的男孩。对于今后将会带来学习时间的家教,他毫不掩藏厌恶感。

  甚至可说是厌恶全开。

  「晚安,幸会,敝姓灰原。你就是顺吗?」

  「对没错。」

  他垂眼回答,显然不想与我交流。从他这副模样,我看到的只有日后上课时势必面临苦战的未来。不祥的预感骤然席卷而来。

  想到得喂讨厌红萝卜的人吃红萝卜,任谁都会心情沉重吧?

  假设你大费周章,变了许多花样,将红萝卜煮得美味可口。

  可是讨厌红萝卜的人依然不愿意吃。这种时候,一定很失落吧?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本能告诉我,和这种类型的人在父母在场的时候谈话,并非上策。

  「我们去书房好了。」

  我被带往一楼的和室。和室里摆了张圆茶几,看来这里就是上课地点。

  我请妈妈离开以后,关上了纸门。

  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上写的事项我大致都记得。

  顺现在是都内私立中学的三年级生,小学读的是公立学校,国中才报考私校。要求考私校的是顺本人。

  顺的父母就读的也是同一所私立中学,当年在学校相识,后来结婚,直到现在。因为如此,他们对私立学校并没有不好的印象,儿子要求考私立中学,他们一口就答应了。

  然而,莫说第一志愿,就连备胎校也全数落榜。后来慌忙报考二次招生的学校,总算是考上了,就是现在就读的学校。

  报考者比招生名额还少,换句话说,考试只是形式,实质上是有报必上的私立中学。

  校风似乎是以尊重自由为方针。

  「你为什么报考私立学校?」

  「没为什么,想读就去考了。」

  他用冷淡至极的态度回答。学生说不出报考私校的动机,通常可分为两种情形。

  一种是小学时代的好朋友要报考,所以自己也跟著报考;另一种是虽然有理由,但是有不能说或不愿说的苦衷。

  比如霸凌。因为被霸凌,不想和霸凌自己的人上同一所国中,所以决定报考私立学校。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种情形,对于这种类型的学生,打破砂锅问到底绝非上策。我只能自行寻找蛛丝马迹,瞧出端倪。

  提升成绩是件难事。先了解学生的性情,才是提升成绩的捷径。

  「爸爸妈妈好像希望你考高中,你自己呢?」

  「我考不考都没差……」

  「不考也可以,要考也无妨的意思?」

  「嗯。」

  「你现在就读的私立中学是完全中学,就算不报考其他学校,也可以直升高中吧?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唔,对啊!反正没差。」

  因为父母的意愿强烈而报考的人,往往会因为不想考试而态度消极;顺虽然也很消极,但是方向性不太一样。

  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思考,便拿出带来的参考书,让顺试解几个题目。

  每个补习班都在用的参考书不出那几款。

  我带来的是补习班使用率特别高的参考书。

  这款参考书依照水准不同分为三个等级,我今天带来的是中级。

  总之,我先透过国文,特别是记叙文的解读来衡量他对于学习的态度。

  国文的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都是以日文为主;换句话说,只要是日本人,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来。

  而国文还有问答题。这种问题并不是单纯地选择选项就行,而是要写下「请叙述你的看法」这类个人意见。

  只要看这些问题的解答,就能掌握语文能力水准,也能多少了解学生思考问题时的思路。

  「在十五分钟内做完这两页的习题。我要再和你妈妈谈谈,先到客厅去了。」

  「嗯。」

  我打开纸门,回到刚才的房间。

  妈妈还待在原地。

  「我和顺聊过了。能否给我看看他的在校成绩单或是可以了解考试结果的东西?」

  「好,我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羽田爸爸也隐约提过,实际看到数字,才知道顺的成绩比我想像的更差。数字残酷地显示了顺在学校里的排名,毫无争议的余地。

  他现在的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3名。不是最好的前三名,而是最差的前三名。

  从他本人的态度看不出他做何感想,但对于父母而言,想必是种严苛的现实。

  「我们也有送他去补习班,替他请过好几个家教,甚至亲自教他,身为父母能做的都做了,但是三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快到升高中的时期了,至少得确定要报考其他学校或是直升才行……我们觉得待在现在的学校对顺没有好处,希望他去报考其他学校。」

  「您有向本人这么说过吗?」

  「有,说了好几次,可是他老是答得模棱两可,到后来,连外子和我都忍不住说出重话来了。」

  「是啊,我刚才也问过他,他说没差。」

  「就是说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师,希望您想办法让顺去报考其他学校,至少让我看看他拿出干劲的模样。只要学年排名变得比现在更高,看得出他的努力就够了。」

  如我所想,父母似乎因为倒数第3名而大受打击。

  这种情况,家长通常会送小孩去补习班,或是替小孩找家教。

  然而,父母自行努力教导小孩的情况却很少见。有时候,父母亲自教导,反而能够激发小孩的干劲。松田家的父母都有教顺功课,看来他们是真的想尽了办法。

  所以,我也很想帮忙。不过,听妈妈说从前请过好几个家教还是不管用,我实在有些担心。身为新手的我能帮上多少忙?前程多舛,让我萌生了一股挫败感。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顺应该做完习题了吧!

  「我先回去上课了。情况我大致上都了解了,虽然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麻烦您了。」

  无论接下来会面临何种状况,我说要尽力而为是真心话,没有半点虚假。我坚定意志,打开纸门,回到顺所在的和室。

  「好了,十五分钟过了吧?让我看看。」

  说著,我从铅笔盒里拿出了红黑双色原子笔。

  这枝红黑双色原子笔加自动铅笔的多功能笔是我的爱笔。

  是我在上了大学以后,刚开始当补习班讲师时大手笔买下的。

  三色原子笔加自动铅笔多半比较粗,写起来不顺手,所以我选择了这种双色笔,而且挑了最细最优雅的一款。

  我喜欢绿色,这枝笔的笔身也是绿色,充满难以言喻的高级感。虽然要价三千日圆,并不便宜,但是只要拿起这枝笔,干劲就会涌现。用了一年多,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了感情,现在我觉得这枝笔物超所值。

  这个系列的笔最贵的要价两万日圆左右,足以买七枝我手上的这种笔。顺道一提,那种笔的笔身是用纯金或纯银制作的,还加上细致华丽的雕刻;拿著那种笔,看起来确实像个有钱人。不过,我并不是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有钱人,只是想挑款中意的,好让自己每天使用时心情能够为之一振。

  现在用的这枝笔恰到好处。

  离题了。总之,我拿起笔来,准备批改顺的解答。

  今天同样是一拿起笔就干劲十足。我一面品尝不为人知的拍档感,一面在正确答案上划圈,错误答案上打勾(注1)。答案栏只有一处空白,其他都填上了答案,但是答对率大约只有五成。从这两页的解答,可以看出他的思考方式与学习态度。

  有几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虽然选择题勉强答对,问答题却是零分型的全灭。第三题问答题更是连动也没动。

  请试著在脑中想像。俯瞰这两页的习题,右页有三题,左页有四题。他的第五题问答题是空白的,换句话说,后半的左页第二题是空白的。

  想像过后,你应该也会明白,这个位置就艺术观点而言是个非常调和的位置。就算这一处空白,只要其他地方都填满了,就可以制造出「已作答完毕」的视觉效果。填了答案的两道问答题也都是牛头不对马嘴,写法与内容都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没有「思考」,只是「填写」解答而已。

  截至目前,我得知了一件事,就是这十五分钟之间顺根本没用大脑。

  这明明是解读题,可是顺完全没有阅读文章。

  解读题要求的是阅读文章之后,揣测出题者的意图并进行解答的能力。他之所以能够勉强答对选择题,应该是因为他只读了问题部分的前后文。

  这样的方法对于这种程度的参考书管用,但是对于大考绝对不管用。

  答案杂乱无章,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阅读文章。他为何不阅读文章?因为嫌麻烦。

  写法杂乱无章,也是因为他嫌麻烦。

  既然嫌麻烦,为何还乱掰了两题?因为他想填满答案栏,营造「已作答完毕」的感觉。

  为何其中一题问答题空著?因为那一题位置适中,空著也无妨。

  我可以想像出他的这些意图。

  顺的思考模式、学习态度,甚至连他的生活态度都一览无遗。我在内心叹了口大气。小子难缠,这下子可棘手了。

  我将这番心思掩藏起来。

  「做得好。现在一起来检讨答错的地方吧!」

  说著,表面上我是照常上课,其实是一面上课,一面摸索学生的性情。第一堂课就在这样的状态之下结束了。

  「顺,下次的作业是从这里到这里。别忘了也要练习汉字。」

  「知道了。」

  第一次接触结束,不知何故,我还没打算教他功课。我总觉得在那之前,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回程,我并不是搭乘巴士到车站,而是由顺的妈妈送我一程。这么做对我来说比较方便,而且我也可以利用这十五分钟向她报告今天的上课过程与印象。

  开车前往车站的路上,妈妈开口说道:

  「今天很感谢您。顺的情况怎么样?」

  「有点棘手……」

  我老实回答。

  「果然。我并不是希望他上好学校,而是希望看到他拿出干劲……」

  「唔,或许他需要的不是念书……」

  「什么意思?」

  「不,我也还不明白,只是有这种印象,或该说是直觉……」

  聊著聊著,车站到了。妈妈递给我一个信封。我都忘记这是打工了。

  接著,我搭上电车,一路颠簸回到都内。这个时段,开往新宿方向的小田急线空空荡荡的。

  我搭乘电车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看书,今天却是一路想著顺的事,抵达了我家附近的车站。

  我居住的荻漥位于东京都心的西侧。

  长年蝉连最想居住地区排行榜冠军的吉祥寺就在附近。有规模适中的闹区,但是治安比新宿这类代表性闹区更好,应该就是受欢迎的理由吧!

  荻洼位于这样的吉祥寺和次文化发讯地•高圆寺之间,属于住宅区,居民相当多元;虽然不是学生街,却有许多学生,既有破旧的公寓,也有非常气派的木造宅院。

  这一带是地方乐团上京后的居住首选地区。

  大概是因为展演场众多的高圆寺就在附近,近年以爵士街打响名号的阿佐谷也近在咫尺的缘故吧!这些乐团和主流唱片公司签约走红以后,就会移居到三轩茶屋或驹泽大学;若是爆红,则是移居到六本木之丘或月岛的摩天大楼;假如红得发紫,大概会忙得无法定居,在各地的饭店生活吧!

  这是之前提过的乐团朋友告诉我的。

  得知这里是众多音乐人选为出发地的地区,感觉还不坏。不过,我没有在玩乐团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风土民情之故,这条街上有许多便宜好吃又营业到很晚的餐饮店。

  今天才19点多就抵达车站了,我有充分的时间在这种便宜又好吃的餐饮店享受美食。

  「东京是晚上七点」。

  每到这个时间,这首歌就会在脑中重新播放。这是玩乐团的朋友介绍给我的歌曲,他说这首歌虽然老,但是很帅气。

  「东京是晚上七点」。

  歌手的名字我忘了,唯独歌词和旋律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在补习班打工,忙碌的时候大多是在22点过后回家,常常得搭末班车。

  不,家长会前一天制作资料的时候,甚至得搭首班车回家。

  荻漥的便宜好吃餐饮店之中,我最中意的就是私下称之为「脏其林」的「赤岛食堂」。至于老板是不是姓赤岛,就不得而知了。

  店里很脏,但是料理十分美味。

  在我的心中有个法则,就是菜色越多的店越接近平均分数;而这家店虽然有二十几种套餐和单品,却是样样都可口,价位全在七、八百日圆之间,而且连我都吃得饱。如果是女性,或许会吃不完。

  我特别钟爱且大力推荐的是炸鸡套餐。这里的套餐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炸鸡无论是哪家店的通常都很好吃,而这家店轻易地超越了那道门槛。

  问题点在于我刚才也再三强调过的,店里真的很脏。

  老板太过喜欢交流。

  日语说得和日本人一样流利的菲律宾店员更加喜欢交流。

  我原本以为那个人和老板是夫妻,有次问她「你先生呢?」,而她回答:「我们没有结婚耶!」害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大概就是这几点吧!

  即使有这些问题,这家店依然充满魅力,所以我成了常客。

  「欢迎光临!小哥,今天也打工啊?」

  「对,今天刚去新的地方打工。」

  「怎么,新打工还是得穿西装?是什么工作啊?」

  「家教。我会好好加油的。」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对,为了方便起见,就叫「老板娘」吧!老板娘一面送上炸鸡套餐,一面跟我说话。

  「哎呀,你不做补习班的工作了?」

  「对,出了一些状况,我被炒鱿鱼了。」

  「哎,当家教就更没机会遇见对象了,你得好好去大学上课,交个女朋友才行。」

  现在大家应该了解我刚才提过的这家店的问题点了吧!这家店基本上完全不顾虑客人的隐私,不管有多少客人在场,不管是什么内容,他们都毫不在乎,大声谈论。

  「小哥,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这个嘛,哎,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一帆风顺。或许会很辛苦。」

  「怎么啦?哪里辛苦?跟我说说看,说不定心情会轻松点。」

  「嗯,我在想,对于讨厌念书的人,我能为他做什么?」

  「是啊!我也不爱念书。」

  「看得出来。」

  「啰嗦!要你管!」

  说著,他放声大笑。

  「这么一提,老板怎么会当厨师?有什么契机吗?」

  「哎,煮饭、吃饭最让我开心,任何事都比不上。当然,比起念书更是开心一万倍。所以啦,一来煮起来开心,二来我自认手艺很好,煮给别人吃,大家也都说好吃,后来就开店啦!」

  听了,我恍然大悟。道理很简单,能让自己开心的事物学起来往往最快。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说来意外,有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事的时候最开心。

  我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我能像老板一样活得如此单纯就好了。

  老板虽然活得单纯,炸鸡却是各种滋味复杂交融,造就了单纯的「好吃」。今天的味道同样棒呆了。下次来的时候要吃活力拉面?还是姜烧猪肉套餐?我拿不定主意。

  结完帐以后,我走出店门,回到了家。脱下西装,换上家居服以后,我在床上躺了下来。顺的干劲究竟沉眠在哪里?

  光靠教他功课这种正常的家教手段,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才第一天,我就察觉了这件事。察觉归察觉,该怎么办才好,我心底完全没个谱。

  但愿接下来在每周一次的上课时间里,我可以找到解决方法。

  *

  隔周,我同样在指定时间17点抵达了松田家。

  我开始上课。顺没有写作业。当然,从他上次的态度,我早已料到他可能不会写作业,但如今亲眼目睹,还是觉得很遗憾。

  学生不写作业,有他的理由。

  即使是嫌麻烦,也是种理由。从理由中可以汲取到什么讯息?这些讯息应该可以成为日后相处的参考。

  在我的心中,没有劈头就责怪顺没依约写作业的选项。

  「你为什么没写作业?」

  「对不起。」

  「不,没关系,告诉我理由就好。」

  「学校的作业太多,我写不完。」

  「有那么多吗?你读的学校很严格吗?」

  「我一直没写作业,越积越多。」

  说著,泪水浮上他的眼眶。

  「老师,对不起,下个礼拜我会好好写的……」

  眼泪其实是种浅显易懂的玩意。这么想的只有我吗?

  情感的结晶──这种比喻真是贴切,说得一点也没错。

  眼泪可以传达一个人的心思。

  真的因为心有所感而「流下」的眼泪,能让人感同身受,连心绪都跟著起伏。相反地,为了某种目的而「挤出」的眼泪,其实很容易被看穿。基于哭了就能获得原谅的算计而「挤出」的眼泪是无法打动人心的。顺的泪水显然属于后者,是「挤出」的眼泪。我在泪水中看见了15岁的狡猾,感到有些悲伤。

  我切换思绪,要他把累积的学校作业拿过来。

  顺回到二楼的房间,拿了许多学校的课本,以及注明作业范围的清单过来。

  唔,量的确很多,这一点似乎不假。

  举凡国文、数学、英文、自然、地理、历史、家政,各种科目应有尽有。

  总之,他铁定完全没写作业。不只我派的作业,其他老师派的也没写。这一点我很确定。

  如此这般,当天的上课时间只好拿来写学校的作业。说归说,进度非常迟缓;有不懂的地方明明可以发问,他却往往连问都不问,就这样连发好几分钟的呆。

  这种时候,我会主动开口教导他,而他只是嘴上答「是」,照著我说的写,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感觉上活像是我在使用顺的身体解题。

  顺的脑袋显然是处于放空状态。即使如此,妈妈还是很开心,因为她已经很久没看过顺用功念书的模样了。

  妈妈开心,我当然也开心,但心里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吧?」。第二堂课就在这种状态之下结束了。我交代顺在下礼拜前写完堆积如山的学校作业之后,便打道回府了。

  *

  又到了隔周。

  我有预感,顺在上个礼拜之后八成完全没写作业。

  非但没写,搞不好连这个礼拜学校派的作业也置之不理,越积越多。我抱著这样的疑虑前往他家。

  学生没写作业的时候,站在讲师的立场,有时候必须加以斥责才行。

  我不喜欢斥责学生,因为有时候反而是开口斥责的人受到的伤害比较大。

  说归说,单单交代他写作业,他若是没写,感觉上就像是被放鸽子一样,会造成我单方面的伤害。

  不过,这就是补习班讲师的工作。

  我在17点准时抵达松田家,今天难得爸爸已经回到家中了。

  「谢谢您对顺的关照。您是新老师吧?辛苦您了……」

  爸爸,您说得没错,确实很辛苦──我如此暗想。

  「我会全力以赴的,还请您多多指教。」

  我还有课得上,打完简短的招呼以后,便前往和室,开始上课。

  「顺,学校的作业写完了吗?」

  「这个嘛……」

  「你没写吗?这个礼拜学校也有出作业吧?」

  「对……对不起。」

  果然如此。作业变得比上周更多的预感成真了。这样根本无暇准备考试。就算今天和上个礼拜一样,把时间用来消化作业,我不在的六天里,顺同样不会写作业。

  这么一来,即使利用每周我在场的这两个小时力挽狂澜,只要顺在家不写作业,隔周作业总量增加的现象就会持续发生。

  负债的人再怎么还钱都追不上利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应该就是先前的家教纷纷辞职的理由之一。

  我好想抱住脑袋。

  「为什么没写?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顺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

  「我要准备文化祭,真的很忙!对不起!」

  哦?有别于上个礼拜,顺的这句话带有几分真实感。

  我想他的思考回路八成是「有准备文化祭这个工作要做,就可以不用写作业」;即使如此,「忙著准备文化祭」并不是谎言。

  「有那么忙吗?」

  「对不起……」

  顺哭得比上个礼拜更厉害。

  就在这时候,纸门开了,爸爸走进房里。

  客厅与和室只隔著一扇纸门,我们的声音大概全听得一清二楚吧!

  他听见儿子的哭声,所以才前来关切。

  「顺,你又在哭了?这样老师很困扰。」

  闻言,顺更是泪流不止,不断地重复「对不起」。不知几时间,妈妈也进了和室,召开了临时家庭会议。

  不过,这是个了解父母对顺有什么想法的大好机会。

  「顺,你在哭什么?」

  顺只是不住地哭著道歉,所以我代替他说明上周至今的来龙去脉。

  「顺,文化祭很忙和念书是两码子事,作业要好好写完,知道吗?」

  向来温厚的妈妈似乎也有些焦躁。

  「听好了,顺,念书是为了你的将来。难得上私立学校,你却完全不念书,这样有什么意义?不想念书的话,当初上便宜的公立学校就够了。让你上私立学校,是希望你可以努力念书,或是发挥兴趣,可是看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老是无心念书?今天一定要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

  爸爸说的这番话,是身为父亲理所当然的意见。

  儿子依然只是不断地哭著道歉。

  妈妈也一脸担心地询问:

  「欸,顺,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如果有,就说出来。」

  「如果你有想做的事,以后去读可以做那件事的学校就行了。不过,要上高中,必须先通过考试才行。念过的书不会白费,将来一定对你有帮助。」

  顺依然在哭泣,不见说话回应的迹象。

  「不好意思,可以请老师也说说他吗?」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也有我的想法。

  「爸爸妈妈说得都很有道理……不过,顺好像听不进去。我觉得彼此之间似乎存在著某种隔阂,必须先加以解决才行。」

  父亲的情绪原本就有些激动,听了我的话以后更是勃然大怒。

  「老师,您太宠顺了吧?这小子用讲的也讲不听,要对他严格一点才行!」

  妈妈居中缓颊:

  「老公,别这样,我们先出去吧!交给老师处理。」

  说完,父母上了二楼。

  现场只剩下我和顺两个人。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冷静下来了。

  「你是真的忙著准备文化祭吧?」

  「嗯。」

  「哎,就像爸爸妈妈说的一样,就算忙著准备文化祭,我还是希望你把作业写完。」

  「真的很抱歉。」

  开完家庭会议以后,今天的上课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所以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和顺好好聊聊,什么话题都行。

  「文化祭是什么时候?」

  「下礼拜。」

  「我可以去吗?」

  说到提不起干劲念书的理由,头一个该怀疑的是嫌麻烦这类怠惰因素,第二个该怀疑的则是霸凌。我尚未排除这个可能性。

  我问他可不可以去参观文化祭,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不限于霸凌,如果他在学校里有麻烦缠身,应该不会同意让我去。

  好了,顺的反应如何?

  「咦?可以吗?老师肯来吗?」

  他表现出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正面反应。霸凌的可能性或许可以排除了。

  他对于文化祭相当积极。得知这一点,可说是意外的收获。如果我真的去参观,或许可以了解到其他情况,再说,我也想看看现在的国中文化祭是什么样子。

  「我要去,你在哪一班?」

  「三年A班。我们班推出的是像电影般有固定时间的节目,来的时候请注意时间。」

  「这样啊!到时候你也在场吗?」

  「对,我是司仪。」

  时间到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为止。这次我没有派作业给顺。

  今天是爸爸送我到车站。

  「刚才真的很抱歉,一谈到小犬,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哪儿的话?失礼的是我。说了那些不中听的话,真的很抱歉。」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说不出「谢谢」两字的人。

  或许是觉得说了「谢谢」,就像是欠了对方一笔人情吧!

  不过,说得出「对不起」三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是因为「道歉就代表你有错」的氛围弥漫于社会与生意场合?还是因为现在的社会体系已经演变成道歉就得负起全责?那么在个人之间,觉得道歉就输了而硬是要争一口气的人,又是出于什么因素?

  顺的爸爸似乎不是这种人。

  他是个「好爸爸」──我不禁如此暗想。

  我坐上电车,回到了都内的家。

  *

  到了隔周,顺就读的私立中学的文化祭当天。

  文化祭是在六日举办,而我选在顺会上台的星期六前往。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之下,我来到了人声鼎沸的中学。

  校门为了文化祭而装饰得五彩缤纷。穿过校门,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私立学校的文化祭往往也是为了留给明年的考生们良好印象而举办的。

  我从前就读的中学也是所致力于文化祭的学校。回顾当时,整个班级透过准备过程团结一心,携手迎接文化祭,真的是段美好的回忆。

  上了大学以后,完全没有以班级为单位进行的活动,上课也是各自去上自己选修的课程,都要毕业了还不认得全班同学的情况并不罕见。高中毕业至今不过两年,国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的隔阂却是如此之大。

  距离顺他们班的节目上演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去逛逛文化祭的基本款──鬼屋。

  文化祭鬼屋拥有不同于游乐园鬼屋的另一番乐趣。文化祭鬼屋的醍醐味是「创意」,国中生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达到吓人的效果,充满了感动与刺激。像富士急乐园的战栗迷宫那种气派的鬼屋固然有趣,这种充满文化祭感的鬼屋也不赖。

  另一个吸引我的节目是茶道社的泡茶体验。这是日常生活中少有的经验,由茶道社员指导泡茶方法,而且还能喝到道地的好茶,我当然得去了。

  大家知道袱纱吗?念作「fukusa」,是擦拭或使用茶具时所用的布。这种布有特定的使用方法,我无法完整地说明;正确地说,是太过复杂,我已经忘光了。难得学了,真是可惜。

  喝完社员和顾问老师泡的茶,我说了句「好工夫」。就是要说这句话才有品茗的感觉啊!

  如此这般,我一面享用好茶,一面消磨时间;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我前往顺的教室。走进教室一看,桌子都清空了,只剩下供游客坐的椅子。黑板的位置上有一面萤幕。

  教室化为临时电影院。我坐在椅子上,等待开演时间到来。

  时间一到,灯熄了,现身的居然是顺。进行开场说明,这可是超重要的工作啊!

  他拿著麦克风,开口说道:

  「接下来要发表三年A班的作品。我们班调查了少年法的问题点,并整理成影片。现在就请大家观赏。」

  顺移动到讲台边缘,影片开始播放了。

  影片的内容充分满足了我对于未知事物的求知欲。

  当然,这是由国中三年级生制作的,难免有拙劣之处,但是影像编辑、影像特效的使用方式却值得特书一笔。可以感觉出制作者是站在观众的角度思考,力求浅显易懂。

  正片结束,开始播放工作人员名单。而在最后──

  「影像编辑•监修 松田顺」。

  居然打出了这样的字幕,令我大吃一惊。从字幕判断,这部影片是顺制作的。

  结束以后,我立刻走向他。

  「喂,你好厉害喔!这部影片是你做的?」

  「嗯,是啊!」

  他垂下头,腼腆地笑了。

  「太惊人了!没想到你有这么厉害的技术!这应该不轻松吧?」

  「哎,还好啦……谢谢,我很开心。」

  「你有这种本事,怎么不早说?」

  「嘿嘿嘿……下次上课的时候见。」

  说完,他跑掉了。这彷佛是我是自相识以来头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顺。

  我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光是心脏在跳动,称不上活著。

  好了,今天是星期六,时间还不到傍晚,有充分的时间供我调查。

  我在三年级的楼层找了几个平易近人的学生,向他们打听顺的事。

  「我跟他不同班,不清楚。」

  「他的成绩很差,常常被叫去职员室。」

  「嗯,很普通?」

  这是我听到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回答,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有所隐瞒。

  换句话说,顺在学校并没有课业以外的问题。这个事实让我安了心,不仅如此,我还见识到他的才能,因此今天的脚步和心情都变得特别轻快。

  待会儿去表参道购物好了?还是要回家尽情阅读喜欢的书籍?

  嗯,两件事都做就行了。就这样,一天缓缓地过去了。

  *

  到了第四次上课的日子。

  爸爸不在家,而妈妈一见到我,便说:「外子说他『上个礼拜很抱歉』。」

  而开始上课以后──

  「老师,我爸说他很抱歉。」

  这下子我从本人、母亲和儿子三人口中都听到了顺的爸爸的道歉。

  真是个多礼的人。

  「能够好好道歉的大人不多见,尤其是对于晚辈。」

  「嗯,是啊……我爸妈是普通的好爸妈。」

  这句话乍听之下是夸赞,可是不知怎么地,却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顺似乎又变回一个月前的他了。不过,他立刻恢复了生气。

  「对了,老师,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参观文化祭。」

  他终于看著我的眼睛说话了。

  「我玩得很开心。你知道吗?袱纱其实很难折耶!」

  「什么是袱纱?」

  「茶具的一种,是某种布。对了,我要再说一次,那部影片真的很棒!」

  闻言,他一脸开心地拿出智慧型手机。

  「我还有其他影片,老师要看吗?」

  他打开YouTube应用程式,出示影片清单。大约有十部影片。

  「这些全都是你的作品?」

  「对。」

  「先给我看这部播放次数最多的。」

  那是某首动画歌曲与现实中的风景照片结合而成的影片,看起来就像MV,做得非常精美。

  「这些照片也是你自己拍的?」

  「对,用这个。」

  原来是用智慧型手机拍的啊!

  接著,他给我看的是吉卜力电影名曲加上移动、消失或变化的图形结合而成的影片。

  他用的不是照片,而是动态图形,光看就知道制作起来有多么辛苦。

  最后我把所有上传影片都看完了。头一部影片是在两年前上传的,算起来平均一年大约上传五部作品。

  点阅次数虽然不算多,却有随著影片上传逐渐增加的趋势,留言也是以肯定性质的居多。

  若是大家知道这些影片是出自全年级倒数第3名的15岁少年之手,铁定会大吃一惊吧!

  「每部影片都好棒!全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是啊!」

  「你电脑很强耶!你有自己的电脑吗?」

  「没有。家里有一台桌上型电脑,可是爸妈不太让我用。」

  一问之下,才知道二楼有一台旧电脑,而松田家的规矩是念多少时间的书,就能用多少时间的电脑。

  对于讨厌念书的人而言,这样的环境很严苛。我请顺让我看看那台电脑,他便替我带路了。

  好厉害。就某种意义而言很厉害。

  Windows XP。已经终止支援几年了?

  靠这台电脑编辑刚才的影片,想必很费力吧!规格显然不足。

  「编辑的时候常常当机,所以要定时存档才行。」

  「存档倒还好,影像编辑很吃硬体吧!不会很慢吗?」

  「超级慢。我朋友家的电脑用起来完全不一样。」

  如我所料,顺时常违规使用电脑。

  他说是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使用,但有时候会被抓包。

  「欸,你的作品那么棒,怎么不拿给爸妈看?」

  「不能给我爸妈看。光是用电脑,他们就很生气了,所以我也不想跟他们说。我爸妈真的无法沟通。」

  他的才能不在课业上,而是在这方面。

  可是父母认为他是因为沉迷电脑才不念书,搞不好还在他的面前说过电脑的坏话。

  因此订下的规矩,顺大概打一开始就无意遵守吧!

  哎,就算没有电脑,顺不念书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就是了。

  父母发现儿子不但不用功念书,还违反规定偷偷使用电脑,自然是更加生气了。

  亲子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深,形成了无法脱离的恶性循环。

  了解内情以后,我们暂且回到书房。

  「今天不上课了,跟我说说文化祭的影片吧!那也是用那台电脑做的吗?」

  「我本来是打算用那台电脑做,可是怕来不及,所以每天都去朋友家做。」

  「我想也是。这样啊!你说忙著准备文化祭,没时间写作业,原来是真的。欸,你还是把你上传的影片拿给你爸妈看吧!」

  「不要,我不会再拿给他们看了。我给他们看过一次,说我想做影片,希望他们买电脑给我,结果挨了一顿骂。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大人是不会理解这些东西的。所以起先我也没打算给老师看。」

  「原来如此,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没有电脑,实在太可惜了。这种才能该好好发挥才对。有没有什么办法?」

  聊著聊著,时间到了。

  我渐渐地了解松田顺这名少年了。

  在妈妈开车送我到车站的路上,我拜托她在近期内拨个时间与我谈谈,看是要爸爸出席、妈妈出席,或是两人一起出席都可以。站前的家庭餐厅方便等人和谈话,因此我指定那里做为见面地点。

  妈妈说她会尽量拨空出席。

  如果可以,希望父母两人都能出席,这样才能一劳永逸。我一如平时,在电车上一路颠簸,越过河川,回到都内。回家以后,我一口气看完了想看的书,沉入了梦乡。

  *

  几天后,我在百合丘站前的家庭餐厅里等候顺的父母。

  听说爸爸也会拨空前来。过了约定时间不久后,两人一同到来了。

  「感谢老师今天大老远跑来我们这边的车站。」

  「不不不,我才要感谢两位拨空前来。」

  「老师这么忙,还为了小犬抽出时间来,该感谢的是我们。」

  妈妈,我和您先生不一样,其实我很闲。

  我们向送开水过来的店员点了三份饮料吧,并立即倒了一杯饮料,回到座位上。

  「今天我来,是有关于顺的事情想拜托你们。我就直说了,希望你们买台电脑给顺。」

  两人都露出了讶异之色。

  「为什么……?」

  我驱使自己拥有的所有知识,向两人说明今后影片制作的市场需求很大,是门前景大好的行业。

  「百闻不如一见,顺的才能是在这方面。」

  我启动YouTube应用程式,播放最新的影片。顺上传的第一部影片确实有些粗糙,但若是考量制作者当年只是个13岁少年,可就另当别论了。觉得他是块才能原石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

  经过两年,他的技术进步了许多,不知能否打动父母?

  「这是顺做的……?」

  「对。我个人觉得做得挺精美的。」

  「的确。顺是什么时候做的……」

  顺说他曾经拿给爸妈看过一次,但是看他们的反应,似乎并不记得。

  「他是用家里的桌上型电脑做的。用那台电脑编辑影片很辛苦,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电脑太旧,性能已经跟不上他的技术了。如果他能够继续学习电脑与影片的相关技术,应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创作者;到时候,他就可以独立生活,用不著你们操心了。」

  看了顺的新作,爸妈似乎惊讶不已。爸爸开口说道:

  「说来惭愧,我没发现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才能……身为家长,真是太可耻了。」

  说著,他垂下了头。他的确是个「普通的好爸爸」。

  「很抱歉,之前还说老师太宠孩子。是老师看出了小犬的才能。」

  听了这句话,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顺的痛苦来源。我的语气变得强烈到连自己感到惊讶的地步。

  「老实说,我认为对于顺而言,爸爸和妈妈是既严厉又可怕的存在。」

  两人面露错愕之色。这回开口的是妈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一直尽力让顺过得无忧无虑,也没有体罚过他。我们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所以才不好。

  顺既不擅长运动,在班上也不是风云人物,成绩更是吊车尾。

  考中学的时候也是名落孙山。若是落榜了以后改上公立中学,就会变成大家的「笑柄」。

  周遭的孩子都知道哪些人要考私立学校、哪些人要上公立国中。

  考私立学校的人去公立国中读书,等于是昭告天下他落榜了,所以说什么都得设法挤进其他非公立学校,无论是二次招生或是有报必上都行。因此,顺进了现在的学校。这所学校的学生和老师追求的水准都不高,说得好听一点是自由,说得难听一点是散漫。

  原本就不爱念书的顺失去干劲,是时间的问题。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上私立学校没有意义。既然不念书,读便宜的公立学校就够了」太过流于正理。正理的好处是正确无误,坏处是没有反驳的余地。

  不仅如此,家里还有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父母。顺也感受得到自己所受的关爱,可见父母对儿子的爱有多么深厚。

  他们是「好爸妈」,所以无法正面反抗他们。

  无法反抗,代表起不了冲突。

  有时候,人与人必须产生冲突才能互相理解,尤其亲子之间更是如此。

  现在的顺,大概就像是被父母用蚕丝勒著颈子吧!

  他一定很痛苦。

  爸爸妈妈并没有错。

  不过,没有错的父母有时候会把小孩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回到家以后,还得面临这种严酷环境的话。

  「至少家教多纵容他一点没关系吧?反正我是个宠孩子的家教。」

  爸妈默默聆听,不时微微点头。

  听我说完以后,他们的脸上浮现了五味杂陈的表情。凝重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气氛好凝重。

  爸爸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原本以为自己最了解顺,看来我其实不了解。电脑的事,我会和小犬好好谈过以后再决定。」

  「麻烦您了。对不起,说了这么多不中听的话。下礼拜该怎么办?」

  「啊,请您一定要来。顺也会很开心的。」

  「太好了,到时再联络。」

  说著,我打算离开餐厅,但是妈妈对我说:

  「老师,您还是学生吧?吃饱了以后再走吧!」

  于是乎,我恭敬不如从命,加点了料理。焗烤义大利面和饮料吧,价格不到一千日圆,应该还好吧!

  填饱肚皮以后,我打道回府。但愿松田家能够朝著良好的方向迈进。

  后来,我接获了联络。

  顺决定参加考试,而非直升。非但如此,连目标都订好了。

  他想上的不是普通高中,而是五专。虽然不是顶尖学校,但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

  就算顺的实技不用担心,距离考试的时间所剩不多,现在可说是处于临界线。

  不过,从这个礼拜起,顺像是变了个人似地发奋苦读。

  相对地,他完全不管学校的作业。我和爸妈都觉得这样也好。听说妈妈已经告知校方顺无意直升高中,断了他的退路。

  现在顺将全副心神投注在目标五专的学科考试之上,全力以赴。

  *

  如此这般,过了三个月,上考场的时刻来临了。

  我一大早就在顺报考的学校校门前等候。

  到了考试开始的三十分钟前,顺在爸妈的陪同之下到来了。

  「老师!」

  我是为了考前打气而来的。爸妈似乎没料到我会出现,一脸惊讶。

  「加油!像平时那样解题就行了。保持平常心!」

  「嗯,我走了!」

  顺正视我的眼睛,与我互碰拳头,显得干劲十足。

  目送松田家三口走进学校以后,我便直接前往大学了。

  几天后,妈妈用电子邮件告知考试结果。

  虽然没考上第一志愿的五专,但是考上了第三志愿。

  顺决定就读可以选修影像技术专业科目的综合高中。

  电脑成了课业必需品,想当然耳,爸妈送了台电脑给他。

  对他而言,这应该是最棒的入学礼吧!

  〈顺说他下次上课的时候想亲口向您致意,麻烦您了。〉

  邮件以这段文字作结。

  接著,最后一堂课到来了。

  如果学生是考生,有的老师在考完试后的课堂上还会是上课,但大多都是向学生及家长打个招呼而已。

  打开玄关一看,顺已经等在那儿了。他劈头就说:

  「老师,对不起,我没考上第一志愿。」

  他虽然在道歉,但是完全没有流泪,看起来神清气爽。

  「你在说什么?考国中的时候,你连备胎校都没考上,现在考上第三志愿,是很大的进步啊!」

  顺笑著说了句「说得也是」。那种生气蓬勃的表情是上榜者独有的。

  考生感受到的情感不是只有喜悦,还有许许多多的懊恼。从前的我也是这样。

  形形色色的情感结合而成的,就是「考生」。经历这个阶段以后,便能成为高中生。

  今后,他就是如假包换的高中生了。

  「老师,高中的文化祭,你也会来参观吗?」

  「当然!到时候要像中学的文化祭一样,让我大开眼界喔!上了高中以后也要继续当导演!」

  「那所学校里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学生,应该很难吧!」

  「不,正因为如此,所以更要当第一!」

  顺一直默默地琢磨自己的才能,想必很快就能开花结果吧!

  回顾过去,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才能。

  虽然起步异常缓慢,不过在上高中之前就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实在很了不起。

  哪像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不知道顺的才能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

  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即使到了三月,还是因为回冷而留有强烈的冬天气息。

  不过,天气越冷,樱花的粉红色就越浓。温差越大越美丽,是樱花的特徵。

  樱花在毕业与入学时期绽放,就像是在替考生今后的人生加油一样。

  我如此暗想,将视线移向松田家庭院里含苞待放的樱树。

  注1:日本惯用的批改符号与台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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