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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叛乱篇②



  第21章

  萨拉山脉间的险峻山道俱是沿着山崖开凿,踏错一步就会坠入崖底,若没有老练的向导在前引路,可谓寸步难行。虽说这山道也关系着解放军的补给生命线,不过安抚着恐惧得不愿前行的马匹的阿斯塔已痛感若在严冬选择走这一路线无异于自杀行为。

  越过山脉,再向东穿过谢尔国境,即可抵达大国厄米尔。位于原魔法王国的中心地带的厄米尔,有着周围诸国都难以相提并论的悠久历史。

  风尘仆仆的阿斯塔一行最终抵达的是位于厄米尔最西侧的乡下小城。虽然距离王都很遥远,街道却都整洁而秀美,丝毫没有乡土气。

  光看整齐林立的建筑物的话,城市规模已不比拉瓦尔塔的大城市逊色多少。因此听说这城市在厄米尔算小城规模而已时,阿斯塔也难掩吃惊神色。

  不过国土面积有拉瓦尔塔的四倍以上、土地也肥沃适合耕种的厄米尔原本就是周边最为繁华的国家,也被称作荣光永不坠落之国。厄米尔与拉瓦尔塔长期保持的友好关系,不过是表面上的一纸空文。实际上厄米尔一直没有表现出积极的侵略行为,不过是因为对于完全没有魔导士部队的厄米尔军而言,拉瓦尔塔并不存在什么值得让他们和「黑铁槛」魔导士部队拼命的资源。

  “弗朗齐德阁下是什么样的人物?”

  国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厄米尔,贵族的人数也相当庞大。因而贵族在厄米尔只是身份和名誉的象征,并不代表着政治地位。据说贫穷贵族生活还不如小商人,甚至有一辈子都无缘去一趟王都利莫里亚的没落贵族。

  骑在马上的埃德加略加思索答道:“简而言之的话,就是老狐狸。虽然年纪上比我还小些。”

  厄米尔国虽然强大,但也并非一直坚如磐石。过去也曾遭遇他国侵攻,内部也曾爆发过叛乱,但厄米尔王家也用尽手段延续了王家命脉,相较于依赖武力,他们更擅长以谋略克敌。加之悠久的历史,厄米尔因而被隐含嘲讽地称作了“古狐”。

  也就是说,这位地方领主,就如同厄米尔本身一样,是位足智多谋的人物。

  “光看领地在国境边陲,就能知道他家门出身并不高了吧?他的父亲、祖父都满足于当一介乡下领主,但他不一样。幼年时他就展现出了非凡头脑,十几岁就被王都的学院破格录取,而且还在诸多学生间脱颖而出,以最年少之姿成为了学院首席。由此他也获得了王家的关注,被准许出入王宫。据说现在他在宫廷内的话语权也正日益增长。不过,他终归是个乡下领主的儿子,总会有不少人因此嫉恨、想给他使绊子。因此为了稳固自身地位,他也渴求着能立下他人所不能及的大功绩。”

  埃德加的言外之意是,若能在这一点上帮到对方,就相当于获得了厄米尔的援助。同时他也暗示着,阿斯塔手中正拥有对方所渴求之物。

  前来出迎阿斯塔一行的弗朗齐德阁下是位三十岁上下、体态修长的美男子。看不出是乡下领主的优雅举止,想必是得益自常常出入王宫。他以沉稳的笑容欢迎了老同学,对于异国的王子也展现出了毫不做作的恭敬态度。

  看着绚烂的客房和餐厅,阿斯塔暗自又提醒了自己一遍千万不可被对方的表象所迷惑。

  高挑的圆形天井上以木材装饰出复杂的花样,营造出了圣堂一般的氛围。室内数根白色大理石柱上,也从上到下都以细腻的浮雕装饰,阿斯塔瞥眼望过去,似乎是描绘着古老史诗中的场面。

  接风洗尘宴在乍看上去一片和睦的气氛中开席。

  “这是本地的地方传统料理。相比拉瓦尔塔料理要简朴不少,实在是惭愧。”

  餐桌上的料理与其说是简朴不如说是料理手法很简单。看来传言中拉瓦尔塔在周边诸国中有着最为出众的饮食文化确为事实。但实际上,阿斯塔更喜欢这类淳朴风格的料理。

  “可能会不太合殿下口吻呢。”

  阿斯塔无从判断对方究竟只是在谦虚,还是绕着圈子嘲讽自己是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弗朗齐德脸上始终带着不变的笑容,因而愈发引入猜疑。

  “或许阁下还不太清楚。我虽然身为王家血脉,但却是魔导士,因此连忝居末席都不被容许。因此自懂事起,我过着的生活与庶民无异。”

  阿斯塔从未与家人同桌吃过饭。幼年时他被关在王宫深处的房间里,受乳母和兰斯等有限几个人的照顾生活着。父王从未和他说过话,两位兄长在他十岁前都是一副嘲笑和轻蔑的态度,后来索性就当他是幽灵般不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阿斯塔所过的生活连庶民都不如。

  “啊啊,是这样吗。不过在我看来,这样排挤有能之人,实在是叫人费解啊。”

  “贵国并没有魔导士吧?魔导士可不能称为‘有能之人’啊。”

  “和拉瓦尔塔骑士团正面对峙,明明人数落于下风还能战成势均力敌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无能’吧。”

  本想试探对方态度的阿斯塔,听到这回应后沉默了。

  弗朗齐德露出了些许关心神色:“在我看来,您的决定完全是正当的。”

  宴席继续和睦地进行着。弗朗齐德相当博识,无论说起厄米尔的风土人情、早已灭亡的魔法王国的历史、甚至拉瓦尔塔相关之事,都是信手拈来。还说起了曾短暂前往拉瓦尔塔,在里安农时的经历。

  不过,阿斯塔也注意到了,旧友重逢的埃德加和弗朗齐德虽然漫不经心地聊着往日回忆和近期政情,两人间的氛围也并不如表面那么波澜不惊。终归到底,还是在互相试探。

  “塞尔蒂亚人还有卡廷扎,再加上魔导士吗……拉瓦尔塔面临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那种统治方式已经要濒临极限。正如你所说,阿斯托利亚王子起兵几乎是一种必然。”

  “谢尔方面也是这么看的,阁下。因此才在台面下援助着解放军。拉瓦尔塔已经不可能击败解放军了。”

  “同理,解放军也消灭不了拉瓦尔塔,不是吗?只会就此陷入战争的泥沼。”

  “就算这样,拉瓦尔塔方面已没有任何优势了。我们也会尽量避免无意义的争端。要想先行投资,现在正是时候。”

  “本国和拉瓦尔塔有着互不侵犯条约,若单纯因为同情心或者不明确的危机感就打破条约的话,岂不是陷吾王于不义吗?”

  弗朗齐德阁下笑容满面地说道。阿斯塔从中读出了些许揶揄之意。毕竟纵观厄米尔的历史,出卖和背叛盟友可谓是家常便饭。

  阿斯塔感受到了埃德加的视线看了过来。不必眼神交流,他也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他在弗朗齐德阁下的领地已足以窥见一斑,厄米尔是何等富饶丰裕,疆域辽阔。区区银矿脉远不足以说动对方。唯有抛出对方最渴求的饵了。

  不经意间,他脑中浮现了父兄、甚至母亲的脸。其实他基本只在远处看过父亲和哥哥们的脸,从未有过亲切交谈。而母亲……总是憎恨、怒斥着自己。虽然没有发展到暴力对待,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她觉得魔导士太过污秽,根本不想接触而已。

  自己做出的决断将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命运呢?带给那一直欺辱折磨着自己的国家、父母、手足。

  一瞬间,心脏仿佛要被某种阴暗之物所支配了般喘不过气来。忍受着心跳加速引发的耳边震动,阿斯塔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看向眼前的青年。

  “弗朗齐德阁下,之前批判了我国没给予有能之人应得的评价一事呢。”

  “啊啊,我本意并非是批判,若是让您感到不快了我在此向您道歉。”

  那故意装模作样的态度让阿斯塔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老狐狸,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道:“不必了。您没有必要道歉。不过,我只是有个疑问。也就是说……贵国希望让有能之人获得正当评价,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如此。”弗朗齐德的笑容里自信满满,“我国将会给予其与能力相应的地位、也愿意支付与其能力相称的代价。国王陛下亦已命令我,为新结交的诸位友人提供适当的援助。”

  “具体来说是?”

  “殿下所希望的粮食、武器和其他必要物资全部如数提供。援军方面…我方只能在不违反条约的范围内适当动作。此外,招聘至厄米尔的外国技术人员和教育人员,全部给予等同贵族的地位。视其之后贡献也会赐予领地。也就是说……虽然是特例中特例,恐怕会直接授予爵位吧。若成果足够,那么赐予王都的房子、王都近郊的领地甚至成为王室的座上宾也不在话下。”

  太破格的待遇了。阿斯塔在心中暗自咂舌。只不过越过了国境,待遇就天翻地覆般的不同。想哭的心都有了。

  不过,他没让这些情绪丝毫流露于脸上,只是冷静地看向那位侃侃而谈的年轻贵族:”弗朗齐德阁下,我等北拉瓦尔塔解放军,请求贵国的援助。作为回报,我等愿提供魔导士和魔导技术。”

  第22章

  清晨开始玛哈要塞中怒吼和悲鸣已让耳目不暇。解放军正拼命抵抗着拉瓦尔塔骑士团从黎明发动的猛攻。

  「西门告急!」

  沿着防壁跑来的传令兵向镇守于南门的泽克斯报告道。但泽克斯自己眼前也焦头烂额。

  奥德辛王抢在冬季来临之前发动了玛哈夺还战,投入了大量兵力。无数骑兵、步兵、魔导士,已将玛哈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解放军方面虽在火力上占优,人数却压倒性地落于下风。叛离的魔导士加上卡廷扎住民及佣兵,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千人。包围着要塞的大军,人数在这十倍以上。

  玛哈有东西南北四处大门,姑且花了心思在四处分别布防,但眼下无论何处陷入危机,别处也无力驰援。

  解放军唯一能胜过拉瓦尔塔军的就是魔导士的数量。若是魔导火力不能压制对方,被拖入接近战,就无力回天了。

  眼前围攻着南门的拉瓦尔塔军似乎也已接到了西侧取得优势的战报,部分兵力暂时脱离了难啃的南门流向了西门方向。

  驻守西门的是伊万。虽说她指挥能力出众,但玛哈西侧的地形是最有利于进攻方的。一开始就预见了敌方会集中攻击西门的她也将最多兵力分配在了西侧。但就算这样,形势还是很严峻。

  泽克斯啧了一声,命令佣兵部队去援助西门。守着南门的魔导士们已经面露疲态,但也只能撑下去。总之,不能让任何一处城门被攻破。

  必须进一步削减敌方战力才行。泽克斯集中精力迎战正面袭来的敌人。照旧是电光火石般迅捷的控魔,精确地编织出魔术,先是足以摧枯拉朽的狂风魔术,在此上叠加爆发热量和生成水的魔术。编就成繁复结构的无形之力按泽克斯的意愿发动,在敌军头上瞬间引发了可怕的爆炸,热浪和爆风将周围一扫而空。但就算这样,也无法击退汹涌而来的敌军。

  倒下者身后的源源不断的士兵又补充了上来。同伴的死也完全不让他们惧怕吗?泽克斯愣了一下,又准备放出下一击。

  拉瓦尔塔军就这样前进又遭魔术击退、前进又遭魔术击退、不断反复间,最前线还是距离要塞越来越近了。

  拉瓦尔塔军也拼上了命,要在严冬之前决出胜负来。换而言之,若能撑过这场战役,泽克斯他们就能赢来一整个冬季的喘息机会。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撑过去……)

  和阿斯塔约定了,他一定会带着厄米尔的援助回来。拥有东侧的大国为后盾的话,拉瓦尔塔的态度多少也会改变吧。战况会一转变得对我方有利。

  这时,西侧传来了欢呼和惨叫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声浪。一直波及到了泽克斯所在之处。

  「西门被……」未待气喘吁吁的传令兵说完、泽克斯已飞奔而去。余光里可见南门前敌军正朝着西侧蜂拥而去。

  手持配给的长剑,泽克斯疾驰于遍地惨叫哀嚎的玛哈城中。

  解放军这侧的佣兵和魔导士,已经和身着甲胄的拉瓦尔塔骑士团短兵相接。部分毫无近战手段的魔导士,正被骑士轻易斩杀。

  一瞬间泽克斯疑惑于涌入要塞四处逃窜的手无寸铁的平民,很快就发现了后头追杀过来的骑士。

  泽克斯毫不犹豫地持剑反击。相较于身着沉重盔甲的骑士,轻装上阵的泽克斯灵活得多。只要避过对方最初的一击,形势就能完全逆转。

  自从来到玛哈,泽克斯又恢复了每天的剑术训练。原本就很有天赋的他,现在已经比半吊子的剑士更强。

  越接近西门,战况越混乱。佣兵还能凭剑与骑士战个势均力敌,魔导士几乎沦为被单方面狩猎的猎物。拼死抵抗的魔导士们惨叫着不断放出魔术,已无力去区分敌我。

  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遍地尸体让人无处下脚。不断从城门涌入的战马,生死不辨地将倒下者的骨头踏得粉碎。

  泽克斯拼命地援护着同伴,一有空隙就放出魔术。但敌我混杂得实在厉害,稍不小心就会先要了自己人的命。就算这样,泽克斯也拼命地区分着敌我发动攻击,一路不断救护着同伴。

  为了不再让更多敌军涌入城中,泽克斯索性在西门通入的主干道中一击清出阵地,以个体之姿,力阻侵入之势。这番毅然决然的行动虽然成效有限,但陷入混乱中的同伴因此缓过神来重整阵型开始掩护他。

  已经不知战斗了多久,四面八方传来的声浪,让他恐惧着是否其他方向也有城门被攻破了。但传令系统已经瘫痪,根本无法获得情报,泽克斯只能集中于眼前的战场。

  太阳越升越高、临近正午时,攻势突然停止了。

  泽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拉瓦尔塔士兵如退潮般从玛哈要塞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被留下的解放军同伴们面面相觑,如噩梦初醒般呆在了原地,然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先是一瞬欢喜,之后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街道上尸横累累。血液的腐臭味借着午间的升温弥漫了全城,让人胸口为之一窒。就算如此,生者也无比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从惊讶中清醒的泽克斯奔走了起来,想要获得更多眼下的情报。实在不知道从何下手,总之他先朝着要塞而去。

  途中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沃伦。

  沃伦手持长剑、浑身是血。看来这位体格高大的魔导士在混战之中不得不依仗了从未用过的剑。

  「你没事吧?」看到泽克斯,沃伦一下松下了肩膀。他身上的血有自己伤口中流出的,也有被溅到的,混杂着尘土,一身狼狈。泽克斯也没比他好多少。

  「你那边怎么样了?」

  「东边算是守住了,岌岌可危时被佣兵们救了。这次实在损失惨重啊。」

  「阿薇呢?」泽克斯记得负责镇守东门的是她。

  「她没事,已经去确认受损状况了。南边如何?」

  这时泽克斯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没有经过总指挥的许可就擅自前往了西门。也完全不清楚南门现在的状况。

  「要是南门也被突破损失应该会更惨重,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听到他这么说,沃伦楞得张大了嘴。

  两人一同继续往前走,拽住人一问,南门果然无大碍。然后也从他口中得知,拉瓦尔塔士兵突然一片混乱,然后就撤退了。

  「究竟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呐,还是去找个聪明点的家伙来吧,光我们俩是搞不明白这事了。」

  「……你是绕着圈子在骂我笨吗?」

  「和我差不多程度吧。」

  怀着侥幸存活下来的安心感,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寻找着其他同伴。途中得知被埃德加委任为代理的辅佐官现在以回了要塞内,两人决定先确认友人们的平安再去见他。

  触目惊心的街景让他们明白了此次战损有多严重。最惨重的还是 城西侧,拉瓦尔塔军一度攻入了城中央,到处都留下了敌我混杂的尸体。

  和数名小队同伴汇合后,在要塞门外遇到了菲奥和塔尼娅。看来是刚刚路上错过了。沃伦欣喜地呼唤着平安无事的二人。

  两人同时转过头,脸上不止疲倦,还有些悲痛。

  「你们俩也没事就好。」沃伦张开双臂拥向两人。但两人仍旧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失魂落魄地任沃伦紧紧抱住。

  「发生什么了?」注意到情况不对的泽克斯将塔尼娅从沃伦怀中抢救出来,看着她的脸问道。

  少女暗色的眼眸直视着泽克斯,难忍悲痛地说:「伊万战死了。」

  低声一句,让当场的空气都冻结了。

  「不可能!」周围都是伊万的下属,有人反射般地大喊着否认。但塔尼娅绝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她的语气也没有丝毫不确定。

  「你见到她了?」

  「刚刚把遗体运了过来。我必须来报告才行……」

  看来菲奥和塔尼娅,是运送了伊万的遗体后,刚从要塞中出来。

  「不可能……」

  她的回答让在场者又喊出了同一句话,但这次,声音中仿佛丧失了全部力气。

  「不只是这样。」让沃伦的手臂无力地搭在自己肩上,菲奥郁声道,「埃拉阿德被夺还了。」

  除了早已知情的塔尼娅,在场的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埃拉阿德位于拉瓦尔塔西北边境,是卡廷扎起义后解放军最早攻陷的小城。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埃拉阿德临近谢尔国境,是前往玛哈的补给路线的中转站之一,对解放军而言有着重要意义。

  尤其是入冬以后,经由萨拉山脉的补给路线中断,埃拉阿德线会成为解放军唯一的生命线。

  这时,一阵强风刮来。夕阳西下后的北风让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泽克斯很清楚,这阵北风过后,严冬已近在咫尺。

  第23章

  远远望去,能够看见高耸峭拔的萨拉山脉裸露着的黑色岩壁。从里尔也能眺见其山脊,但只有来到这里,才能体会巨大山脉那压倒性的存在感。

  越过那山脉,就是异国了。想到这里已是国境边缘,雷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会老死于里尔村。

  转过头来,他继续朝着树木环绕的偏僻山村走去。

  达扎已经完全陷入混乱。雷昂抵达达扎前不久,又发生了居民对魔导士们施以暴行的事件。因此,原本聚集在达扎附近的魔导士们也四散了。据说大部分人准备前往与叛军交战的最前线,玛哈周边。

  四处都流传着士兵正为了夺还玛哈而集结的小道消息。因而并未叛离王国的阿尔德也告诉雷昂,他聚集起了尚且幸存的弟子,准备朝玛哈进发。

  「你就别跟来了,珍惜点自己的命吧。」听了师弟的来意,阿尔德有些惊讶,斩铁截钉地拒绝了。

  言外之意是,你就算跟来也是个包袱。

  (嘛,也无法否认呢。)

  雷昂能够想象得到玛哈战场会有多惨烈。而自己作为魔导士,在那里恐怕一点用处也派不上。虽想着作为剑士参战,但正经的士兵也不会想和魔导士并肩作战,只能作罢。

  而且,若去了玛哈前线,泽克斯肯定也在那里。

  告别了师兄,雷昂朝着更北方进发。途中,帮助了村民退治了山贼、治疗了伤者……他就像寻找着葬身之处的野兽般,漫无目的地流浪着。

  然后,他听到了关于埃拉阿德的传闻。埃拉阿德早就陷落于叛军之手,但拉瓦尔塔王家一直对此默而不宣。虽然能猜到埃拉阿德成为了叛军补给线路的中转战,但拉瓦尔塔似乎已无足以分兵北部边陲的余力。而眼下,有部分奋起的义勇兵正企图夺还埃拉阿德。

  据说指挥作战的是一位魔导士,而且那名字听着还有些耳熟,因此,雷昂决定朝埃拉阿德继续旅途。

  现在埃拉阿德附近的这处小山村正聚集着建村以来最多的人群。众人打扮各不相同,有身着全套防具手持精良武器者,亦有布衣一袭赤手空拳者,还有少数魔导士也混杂其中。

  位于山间狭长平地里的这处山村规模比里尔村还要小,看起来相当不景气。村民们的居所集中于一处,房屋的数量两只手就能数清。房屋后隐约可见贫瘠的耕地。年轻人不知是外出务工或是直接抛弃了此地,能见到的只有孩子和年长者。

  原有的房屋根本不够收容聚集起来的人群,只能在村里相当于广场处临时搭起了简易小屋,请了几位女性村民来帮忙煮饭。

  向村庄入口处的中年女性告知了来意后,对方打量了雷昂两眼,露出了欢迎的笑容。没觉得自己有值得让对方欢迎程度的能耐的雷昂,心中突然有了点罪恶感。但第一次报出魔导士身份后没有遭人厌弃避忌,又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来到女性所告知的广场时,首先注意到了站在人群中怒吼的年长女人。

  「您好,能让我也加入吗?」雷昂抬高音量打了声招呼。正在忙忙碌碌保养武器搬运行李的人们都看了过来。

  身裹破旧长袍的年长女人回过来头来。她身体左侧的袖子空荡荡地飘扬在风中。她眯着眼睛,确认着雷昂的长相。

  「哈。还以为谁来了呢,原来是你啊。我们这用不着三流魔导士。」

  看着锐目一扫就给自己判了死刑的年长女人,雷昂露出了苦笑。那毒舌口快真是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啊。

  「真可惜,我可是三流以下呢。」

  「就放你滥竽充数一回吧,记得好好感激老身啊。」女人用右手中的杖敲了敲地面,嗤笑道。

  「人手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路·珐。」

  「切。现在已经连你这种小鬼的力量都得用上了。」这么说着,路·珐灰色的瞳仁闪耀着光芒。她朝着雷昂走过来,就算原本黑色的头发几乎全变作了灰白,步履也仍旧坚定。

  「既然要来怎么不把那个冰之魔女也带来呀。就算导脉烧断了,也比你这小鬼有用处得多。」

  「就不必劳烦已经隐居了的师父出手了。」

  「轮不到你这小鬼来说。」

  拥有着『独臂路·珐』之异名的老魔导士,是瑟蕾丝还在「黑铁槛」时的旧友。瑟蕾丝隐居里尔后,她也曾来拜访过多次。据说原本是足以和瑟蕾丝并称的杰出魔导士,但性情古怪,又在任务中断了一只胳膊后,在瑟蕾丝离开后不久也脱离了「黑铁槛」。

  雷昂最后一次见到她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不过对她而言,雷昂仍旧是当年的小鬼。

  稍稍离开了人群聚集处,路·珐停下了脚步:「你别来凑这热闹呀,真是的。」她苦笑着,又带些怜爱地喃喃道。

  「听说你在策划埃拉阿德夺还时,我是大吃一惊。还以为你很久以前就抛弃了这个国家了。」

  「魔导士可是被严禁越过国境的。」

  路·珐和性情较真冷静的瑟蕾丝正相反,自由奔放又感情用事。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在意区区法律才对。

  「嘛,怎么说。到头来老身还是不够成熟啊。」

  「不够成熟?」

  「年轻时总想着要凭这份力量获得世间愚昧无知的普罗大众的认同,要把那些将魔导士轻蔑为下贱者的家伙踩在脚下,让他们哭着求饶。」

  听了她的过激发言,雷昂也只能苦笑以对。

  「结果还是没能做到,还被「黑铁槛」赶了出来。实在是又恨又悔啊。想必瑟蕾丝也一样吧。」

  「老师她也?」

  雷昂所熟知的瑟蕾丝从来都很冷静,不会表现出个人情绪。跟别提悔恨之类的执着感情了。

  「就算是个那个一心只想着研究的傻瓜,因为事故烧断导脉失去了大半魔导能力时,心里肯定也是悔恨难已。脸上装得再平静,想必也是深深恨着翻脸无情将她赶出来的「黑铁槛」……不,甚至恨着拉瓦尔塔这个国家吧。不过谁又能想到啊,结果被赶出来的老身和瑟蕾丝都苟活着,乔尔乔斯却被关入狱中轻如鸿毛地死去了、那个狂妄自大的混帐小鬼奇伦也死了。世事真是太无常了。」

  最后那句不经意的独白,却让雷昂有些沮丧。他想起正是自己的弟子杀死了被誉为稀世的魔导士的埃斯丁·奇伦,还被奉为新的大魔导士,让拉瓦尔塔的民众们愤恨不已。

  「……说起来,瑟蕾丝写信告诉老身,你收了个塞尔蒂亚人做弟子啊。」

  正好想起了弟子之事的雷昂,差点以为被读心了。

  「听说杀死奇伦的年轻魔导士,也是个塞尔蒂亚人呢。」

  「……啊啊,就是他。」

  「哈哈,那真是大快人心。光是那个混帐玩意是被他最厌恶的塞尔蒂亚人所杀就让人觉得报应不爽了,而且还是被他视为眼中钉的瑟蕾丝的徒孙。」

  「诶……」

  虽然听路·珐说过瑟蕾丝当年实力足以竞争「黑铁槛」总帅,但并不清楚当时她身边的人际关系。这次算是从她口中隐约窥见了一斑,还有奇伦的为人也是。

  「奇伦是塞尔蒂亚人排斥派吗?」

  「对啊。他对瑟蕾丝的敌意还只是单纯的竞争者意识。既然他已死,老身也不忌惮地告诉你吧。老身之所以被赶出「黑铁槛」,就是因为那家伙带着他的派系就老身的血统问题发难,老身暴怒之下魔力暴走了的缘故。」

  惊于路·珐不当回事的话语中一下透露出的复数事实,雷昂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诶、等等、也就是说……」

  「啊啊、没错,老身也是塞尔蒂亚人。」

  「我居然完全没发现…」

  雷昂喃喃一语,让路·珐吃惊地看了过来:「还有比老身更标准的塞尔蒂亚人长相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只不过年少时雷昂一直只把她当作敬爱的老师的友人,一位自由随性的有趣长者,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你从前开始观察力就很差,不感兴趣之物根本进不了你的视野。」

  无从反驳。雷昂如咬碎黄连般苦着脸低下了头。

  「不过对你弟子来说搞不好反而是好事,相较于廉价的同情态度。大概,他也在「黑铁槛」里尝遍了辛酸吧。」

  「就算去了国家最高魔导研究机关也?」

  「傻孩子、就是魔导士聚集之处才会如此。在外头,不止塞尔蒂亚人,魔导士也同样遭受着憎恶和轻蔑。但在只有魔导士的世界里,塞尔蒂亚人就成了最显眼的靶子。总有人需要靠蔑视他人,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无论走到何处,都必然有人沦为牺牲品。」

  「……但就算这样你也觉得阿斯托利亚王子行动没有意义、要与他为敌?」

  路·珐又骂了句「傻孩子」,然后以神情严肃地看向广场方向:「要是早上十年的话,老身也会选择跟着王子走吧。刚刚也说了,要狠狠给那些看不起魔导士的家伙们一点教训。」

  雷昂不太理解道:「拿年龄来说事,不太像你的风格呢。」

  就算是十年前她也已经年过五十。这把年纪还要去参加叛军,实在让才三十岁就放弃了反叛念头的雷昂难以想象。

  「年龄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身在这十年间,人生有了很大变化。」这么说着,路·法指向了埃拉阿德方向。虽然视线被茂密森林所遮挡,并看不到城镇所在,「老身在那收了个养女。」

  雷昂再度大吃一惊。今天得知了太多让他一惊一乍的事情了。

  「养女?你吗?」

  「因为所处位置,埃拉阿德有不少塞尔蒂亚人,有些甚至已定居城中。老身也在那住了很长时间,曾经很照顾老身的一对塞尔蒂亚人夫妇去世后,实在没办法就收养了他们无处可去的女儿。」

  「啊啊……你居然会收养女……」明明外表看上去完全就不会在乎他人之事、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范来着。

  「说是养女,其实年龄差都快赶上孙女了。但是,很可爱唷。老身从未照顾过小孩,搞不懂的地方全靠邻居街坊帮忙。虽说埃拉阿德有很多塞尔蒂亚人,也不是人人都没有偏见。但就算这样,大家也没法放着个抱着小女孩手足无措的老太婆不管。都是些好人啊。」

  说着说着路·珐的语气中带上了嘲讽。但那只是幌子,想要隐藏住的害羞心情已经昭然若示。

  原来如此。雷昂在心里点了点头。

  「曾经朝老身大声怒骂的臭老头,还有朝老身扔过石头的混帐小鬼,都满嘴抱怨地帮助过老身。虽然也觉得城镇沦陷是他们自找的报应……不过,老身并不讨厌那座小城。」

  路·珐和雷昂都一样。

  迄今为止有过太多过分遭遇。但同时,也遇到过向自己示以善意之人、温暖地表示欢迎之人、默默在旁守护之人。雷昂对里尔的村民,既有痛恨之意,也有感谢之情,甚至还有几分想在乱世保护他们的心情,总之,他怀抱着一种难以单纯以爱或憎来分辨的复杂感情。

  「……可恶、话题越跑越偏了。喂,小鬼,你是真心想加入吗?」

  「啊啊。」

  「你可派不上多大用场啊。」

  「我知道,魔导方面确实如此。但我也算会点剑术。」

  路·珐探寻般看向雷昂的坚毅灰色眼眸中突然浮现些许怀念的神色:「……你小子,会用治愈术对吧。」

  「嘛、姑且算会用。」

  「接下来的埃拉阿德夺还战必然会相当惨烈,若是有个能有治愈术的家伙在,你也明白会发生什么吧?」

  雷昂略加沉思,然后点了点头。

  「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放弃的话,就作为治愈术师加入吧。」

  「那也无妨。」

  听到雷昂即刻作出回答,路·珐踟蹰了一瞬间。但那一瞬之后,她脸上马上浮现出了毅然决然的笑容,「那就向同伴们介绍你吧。」

  跟着路·珐返回广场的雷昂感受到一丝恐惧,同时胸中又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充实感。

  若征途在此结束也无妨的充实感。

  第24章

  玛哈城弥漫着的尸体腐烂混杂着肉体烧焦后的腐臭味,如同经久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全城都充斥着让人不安的氛围。

  除伊万外,还有数名原本是小队长级别的魔导士战死,解放军魔导士部队的指挥系统已濒临崩溃。若王国趁现在发动攻击,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复玛哈吧。但拉瓦尔塔至今再没有任何动作。

  补给路线中断了一条的不安也在军中扩散,士气几乎跌到了谷底。而埃德加的代理辅佐官光是为了战后重整就已经疲于奔命,根本没有余裕再去照顾大家的情绪波动。

  惴惴不安和悲观快要将人击倒,盼望着王子带着好消息归还几乎成为最后的希冀了。

  泽克斯漫无目的地走在气氛凝重的街道上。

  得知伊万的死讯后,元小队的同伴大家都陷入了消沉。一开始还能大声哭泣,但度过了最初悲伤会让眼泪自动流出的时间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空虚。

  泽克斯缓步走着,一边回忆与伊万最后一次交谈。

  面对在感情冲动之下杀死了奇伦并为此感到愉悦的泽克斯,她直言那只是人之常情,说人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虽然泽克斯仍旧未能完全解开心结,只是伊万的话让他稍稍宽恕了自己。某种意义上,伊万拯救了他的心灵。

  回想起来,一开始也是如此。刚刚被分配到小队时,泽克斯一点也没把她当成队长去敬重。在当时的泽克斯看来,身边人全部都是敌人。他全靠在心中不断嘲笑着那群在自己的小团体里玩亲睦游戏的敌人们来忍受孤独。而位于敌人亲睦小团体中心的,就是伊万。

  后来伊万有说过,初次见面时只觉得泽克斯是个任性得目中无人的家伙。回想起来,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当时的泽克斯,几乎全身都散发着不合作、甚至有些瞧不起人的态度。一般的上司想必会以职权挫一挫这种刺头下属的锐气,但伊万却什么也没做。

  不如说,她的做法恰恰相反。首次出任务时,发生了泽克斯单独留在了敌阵中的事态。一开始以为泽克斯是故意与她作对,后来发现是连络出现问题后,伊万还单独折返企图营救泽克斯(虽然泽克斯很快就将敌人全都无力化后脱身了)。因为这事而蒙受违抗命令之冤罪的泽克斯,也是伊万顶住了上头压力,才没有遭受更多责罚。

  很久之后泽克斯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些,特意去向伊万表达感谢时,伊万只是耸了耸肩。她说那本就是她作为小队长的责任。

  她最后的心愿是想收个弟子。若是她的弟子的话,一定会成为相当杰出的魔导士吧,一定会是和泽克斯这种不争气的家伙不一样的出色弟子。

  街道上到处散落着拉瓦尔塔士兵的尸体。修复城墙、增加守备……人手远远不够,因此遗体收殓自然也是优先处理同伴们的,王国士兵们的就被落了下来。而那些尸体的损毁状况,并不只是遭受了鸟兽糟蹋。

  卡廷扎人也好、塞尔蒂亚人也好,甚至魔导士们,解放军的主力都是曾苦于拉瓦尔塔的不正对待的人们。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又牺牲了那么多同伴。新仇旧恨,让很多人连尸体都不愿饶恕。

  泽克斯也不例外。过去将恨之入骨的奇伦击杀、朝骑士们放出魔术时的亢奋感的记忆仍旧鲜明。

  每当看到身着拉瓦尔塔甲胄的腐烂肉块,想到他们曾用手中剑夺走了同伴们的性命,难以抑制的愤怒让视野都要扭曲了。

  践踏那尸体,将其辗做肉泥,让其粉身碎骨,能否让心情畅快上一些呢。脑中一瞬浮现了扭曲想法。脑中的道义感正与邪念交战着。

  「请住手,年轻的探究者。」背后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泽克斯回过头去,是位垂垂老矣的驼背老妇人,一身塞尔蒂亚人打扮。

  「那不是你等应做之事。」

  「……不应做之事?说的没错、这有违人道。但是,不这么做又怎能消去大家心头的怒火!」对方平静的提醒太过占理,反而让泽克斯火大地提高了嗓门。

  但老妇人没有丝毫退缩,仍旧平静的站在那里:「正因如此,这才不是你所应沾手之事。年轻的探究者啊,不要因愤怒迷失了自己。」

  「……探究者?」泽克斯喃喃地重复着未曾听过的词语。

  老妇人微笑了起来,一瞬间她看起来是如此可亲,仿佛相识多年的朋友,又像血脉相通的亲人。

  「在我等的古老传说中是如此称呼魔导士的,同胞。」老妇人也认出了泽克斯的塞尔蒂亚人身份。

  「古老传说?是指萨拉曼巴德史诗吗?」

  「不对,那是后人所创作的,含有几分事实的架空虚构之物。我等是尊崇魔脉而生,沿着魔脉径流而活之人。魔脉并非人类言语所能描述之物。」

  泽克斯茫然地歪着头,完全理解不了老妇人所说。不如说他连塞尔蒂亚人究竟信仰着什么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并不相信在拉瓦尔塔和厄米尔普遍被信仰着的创世神。

  「尊崇着魔脉?」

  「正是如此。」

  「你们所说的魔脉,就是我们通过导脉所能联结上、汲取力量之物吗?」

  老妇人轻轻点头:「魔导士可以凭借自己的导脉联结上魔脉,引发名为魔术的现象。但这不过是魔脉的边缘副产物而已。魔脉就是世界的本源、存在世界之理。魔导士是将『自我』与『世界』同调,探究『真理』之人。故我等称其为探究者。」

  「……我只听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魔导士是能够退治魔物的唯一存在之类的事。」泽克斯勉强回应道。

  老妇人却像听见孩童做出了荒谬回答般,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确实也有这种说法。那么关键就在于所谓『魔物』究竟是何物。广义上的魔物的话,现在这里也存在着。」

  听到老妇人所说,泽克斯反射性地环视了四周。但什么不寻常之物也没发现。视线之内唯有伤势累累、一脸疲倦的人们在匆忙进行着修复工作。以及脚边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俯视着那具尸体,老妇人娓娓说道:「愤怒和仇恨会让人产生伤害他人之欲,会让人忘却甚至舍弃正道,屈服于欲望。自我遭到不断膨胀之欲所吞噬,这就是『魔物』的真相。」

  「所以魔物并没有实体?」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不能一概而论。但魔物是因人而生,也是因人而膨胀壮大。归根结底,搞不好魔物就是人类本身呢。」

  泽克斯困惑地摇了摇头,在他听来,老妇人所说完全是莫名其妙。

  老妇人继续说了下去:「为何唯有魔导士能够消灭魔物呢?因为魔导士是决不能被魔物所吞噬、必须究极探索世界之理的人。联结上魔脉的径流、就意味着联结上这世间万物的生死憎执……这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本分。就算如此,魔导士也必须探究下去,必须超越个人的得失和情感去看待世界、判断事物、做出行动。现在你一怒之下想要损害死者的遗体。你会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但身为探究者,你不可放任愤怒支配自己。你必须去探究真实之物、选择正确之道才行。」

  听着这似乎有些耳熟的话语,泽克斯又瞥了一眼那具尸体。是位不知名的士兵。或许他没有直接在战场上伤害过泽克斯,但只要他身着拉瓦尔塔的甲胄,就会被视作等同于拉瓦尔塔本身。

  或许他也有亲人,为了守护亲人、保卫祖国,他才鼓起勇气举起了手中剑。想到这里,泽克斯感到一阵空虚。并非是因为对这名士兵的同情心,而是对完全被如海浪般汹涌的负面情绪所支配的自己感到了空虚。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果然无法理解塞尔蒂亚同胞们的信仰。

  「你说的这一套不适合我。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无论如何也无法忍气吞声。」

  老妇人又再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同胞啊,众人皆如此。无人能永远走在正道上,正因如此,我等才必须时时警醒自己应当走上正道呀,年轻的探究者。」

  老妇人的口吻既非劝说,也非告诫,仿佛只是在鼓励泽克斯一般。

  「泽克斯!」

  这时,传来一声明朗的呼喊。回头看去,塔尼娅正晃动着长长的辫子,朝这边招手。

  「阿斯塔他们回来了!」

  闻言,泽克斯急忙转过身返回要塞,突然又想起该向老妇人说些什么。正犹豫之间,老妇人已背过身去,驼着背朝着另一方向踽踽而行了。

  泽克斯看了一眼那背影后,跟随塔尼娅朝着要塞方向跑去。

  阿斯塔的房间里,现在除了阿斯塔、兰斯、泽克斯,元伊万小队的诸位也来了。

  埃德加和卡廷扎人的诸位代表,其他小队的魔导士则都没露面。

  考虑到场所,泽克斯估摸现在并非要开作战会议,而是单纯的归还报告。

  阿斯塔虽然一路长途奔波后的疲倦,眼中仍旧泛着熠熠光芒,没有丝毫气馁。看来交涉并没有决裂。

  「辛苦了。」

  「你也是。」

  和泽克斯互相交换了句慰劳的话语,阿斯塔疲惫的脸上浮现了些许笑容。

  「我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了。大家都辛苦了。还有,谢谢你们。」阿斯塔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低头行了一礼。

  「待会就会召集所有人开作战会议,商谈今后的方针。但有些事想提前告诉大家。首先是与厄米尔的交涉,对方姑且同意了提供援助,但也要求了条件。」

  「条件?」

  「没错。厄米尔将会提供我们所需的物资,也会派出援军。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将补给路线确保下来。」

  「原来如此。」菲奥应声附和道,「但厄米尔军也不敢越过国境,形成破坏条约的侵略事实吧?所以条件是我们必须完成前往国境沿线的镇压?」

  「嗯,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国境沿线……拉瓦尔塔从来都不认为厄米尔会真的发动侵略,布防很松懈。我们必须攻下来的只有设有防卫工事的阿尔卡镇。埃拉阿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虽然有余力的话也想把那边夺回来,但眼下还是优先确保通往厄米尔的补给路线吧。现在开始着手准备……金风节三月底、最迟下个月中必须把阿尔卡攻占下来。」

  「等一下。若现在放主力部队离开也太危险了吧?不知何时玛哈又会遭受袭击。」

  阿斯塔使了个眼色,一直站在一旁的兰斯轻轻点了点头。在场的全员都已知晓兰斯除了负责护卫阿斯塔外,还有在统筹谍报活动。

  「这方面已无需担心。前些日子拉瓦尔塔突然撤军的原因已经判明了。首先是,收到了国王病危的消息。」兰斯所说马上引起了骚动。

  「接着,收到消息的总指挥官凯莱伊第二王子立刻放弃了战线,撤退折返了里安农。」

  也就是说肩负着诸多士兵性命者,却率先抛下了战场。听到兄长作为领导者而言绝对不值得称道的行为,阿斯塔皱起了眉头。

  「但,那是,因为心系王的安危、之类的理由吧……?」顾虑着一脸无语的阿斯塔的心情,塔尼娅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阿斯塔却开口答道:「他应该只是害怕出什么变数所以逃回王都去了。凯莱伊虽然剑术高明,却是首度上战场。听到王病倒的消息想必相当动摇。」

  但要说初临战场,阿斯塔不也一样吗。

  「总之,我们还有重整阵容的时间。冬天就快来了,现在的气温对里安农出身的士兵而言已经相当难熬。」说着这话的阿斯塔已经套上好几件厚上衣,屋里的暖炉也升起了火。

  「那么兵分两路,一边负责玛哈的防卫,一边去攻打阿尔卡。」

  「……阿尔卡镇确实不大。对吧,沃伦?」

  被菲奥一问,沃伦少见地一脸表情复杂,低声答了句「啊啊」。他是东部出身,虽然不是阿尔卡镇,但故乡距那已不远。

  「若是驻防士兵不多的话,派出少数精锐发动速攻就好了吧?那样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少人赞同了菲奥的提案,大家的视线都看向阿斯塔,等待着他的回复。但阿斯塔却摇了摇头。

  「不。必须包围全镇,然后放火烧城。一个人也不能放跑。」

  在场全员都大为震惊。

  阿尔卡镇上当然不止住着驻军,他们的家人也有随行的,还有其他的平民。不如说,平民的数量占多数。

  「那也是条件之一。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在补给路线打通之前,拉瓦尔塔派军前来夺还就毫无意义了。」

  这话听着如同诡辩,但在场没有人会当面反驳阿斯塔。

  「若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的话,那也没办法,我们唯有遵从。」沃伦以冰冷的声音回应道。

  泽克斯看向他,一贯感情外露的沃伦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强忍着某种怒意和随之而来的情绪。

  沃伦的表态仿佛推了大家一把,其他人也只能踌躇地同意了。

  「那么就拜托大家了。还有一件想和大家商量的事……」

  「等一下,阿斯塔。我想先问一件事。」塔尼娅突然打断道。

  大家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但塔尼娅仍旧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阿斯塔。

  「根据日程来推算的话,你在厄米尔的协商进行的相当顺利吧?以往埃德加的请求一直都遭到了拒绝,为何只有这次进展得这么快?」

  除了攻下阿尔卡外,恐怕还提出了什么相当了不得的要求吧。她的质问中隐含着这层意思。这也说出房中其他人的心中疑问。

  阿斯塔别过了脸,像是想躲过她的视线,蒙混过关。终于,他如同放弃了一般长吁一口气,松下了肩膀,沉重地开口道:「我答应了将「黑铁槛」出身的魔导士作为技术指导者送往厄米尔。」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沉默支配了整个房间。

  「你说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声音都嘶哑了的塔尼娅。

  然后是菲奥。「阿斯塔,这下麻烦了。实在太危险了,这么做的话……」因为焦急他不禁喊了起来。

  阿斯塔却一脸我早已经明白的表情。

  厄米尔长久以来一直禁止着魔导相关的研究。而且,相较于拉瓦尔塔和谢尔对魔导士进行镇压和国家管制,厄米尔选择从根源埋葬魔导士和魔导技术。在厄米尔降生的孩子若被发现身负导脉,不是被终身监禁,就是趁幼年时直接杀害。

  先不说道德性方面,总之厄米尔相较周边国家而言,在魔导研究方面根本毫无基础。近年发现魔导在军事方面的用途后,厄米尔似乎想转变做法,但要将一度完全放弃的技术完全复活谈何容易。

  而拉瓦尔塔和谢尔方面……尤其是拥有着名为「黑铁槛」的国家魔导研究机关的拉瓦尔塔,虽国力整体劣于厄米尔,但魔导技术上已让厄米尔望尘莫及。正因如此,小国拉瓦尔塔才能与大国厄米尔间凭借微妙的均衡维持着短暂的和平状态。将魔导技术流出到厄米尔,就意味着这份均衡将被打破。获得了同等魔导力量的厄米尔,迟早会对拉瓦尔塔发动侵略。

  加入了解放军的魔导士们,都苦于在拉瓦尔塔所遭受的歧视、凌虐。但就算这样,也不会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在此出生、在此成长的祖国,遭到他国的蹂躏。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而且,就算派遣再多「黑铁槛」的魔导士去厄米尔,想要育成能堪大用的魔导士也需要数十年以上。」

  「你这不是出卖了祖国的未来吗!」

  被塔尼娅突然的高声指责所惊,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一直总是安静顺从地忍受着所有苦难的少女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她紧紧盯着阿斯塔:「我们并非是为了毁灭拉瓦尔塔而参加起义的。我们绝非是为了让拉瓦尔塔人民遭受苦难而站出来的。我们所求的不过是让魔导士和卡廷扎人都能获得平等待遇,我们主张的是自己的正当权利。但你却想要屠尽阿尔卡城中人、倒向厄米尔一方将拉瓦尔塔拖入战火之中?我们并不是你向拉瓦尔塔复仇的工具!」

  「塔尼娅!」实在是说得太过了,泽克斯想也没想就拽住了她的手。但她眼中满溢着的泪水让泽克斯一时语塞了。

  「……你所说的都没错。」阿斯塔以平静的声音回应道,脸色却一片惨白。

  「但这绝非是我个人的复仇。或许我是恨着父王和这个国家也说不定,但眼下所为和这些都毫无关系,我所考虑的只有帮助卡廷扎赢得胜利、实现自治。我起义那天所立下的誓言毫无虚假。而为此,厄米尔的援助是不可或缺的。能钓动古狐的,唯有魔导技术这一诱饵。」

  阿斯塔沉默地扫视过众人。

  「若得不到厄米尔的援助,我们必将在此落败。最糟糕的情况下,不是死于战场,而是会死于饥饿。那么,难道要我们投降吗?拉瓦尔塔绝不会饶恕曾经背叛过自己的魔导士。甚至已经无关拉瓦尔塔王室的意愿,国民都深深恐惧着魔导士。国内现在已经有诸多魔导士遭到了虐杀,就算投降也只会让眼下的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被泽克斯紧拽着的塔尼娅的手,一下失去了力气。看来她也明白着这一点。

  「发动起义之后,我们除了抗争至胜利为止,已没有其他出路。」

  谁也无法反驳阿斯塔所言。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看着同伴们,阿斯塔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件事我想和大家商量。是关于伊万的后继者。」

  阿斯塔隐含痛苦的声音让大家都抬起了头。

  「伊万的事,实在是遗憾。曾有幸与这位出色上司共事的所有人都受益良多。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取代得了她。但总归需要一个指挥者。」

  伊万此前指挥着全体魔导士,在她战死后,魔导士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我决定将这一重任,交给泽克斯。」阿斯塔不容置疑地宣告道。

  这一发言让泽克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但环视四周,同伴们却毫无意外之色。

  「唯有这样了吧。」菲奥点点头附和道。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早已预料到的神情。

  眼见再没有人就此发言,泽克斯慌忙走上前了一步:「我可不是那种能做到纵观全体、调兵遣将的人,在场的大家都最清楚不过了吧。这决定太儿戏了……」

  「嘛,要说足以立于人上的气量、泽克斯还是缺一点的。」

  阿斯塔坦率地赞同了泽克斯的意见。简直像要推翻自己之前的决定一般做出了结论。虽然早有自知之明,但遭人当面明确地指出,泽克斯还是多少有些受伤。

  「但已经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跟随我们反叛的队长级里,除了伊万也没人拥有足够的气量。但若从公会魔导士或是其他无头衔的魔导士中选取指挥者,在短期内必然难以服人。」

  「……但这点我不也一样吗。别说队长,我甚至连班长都没担任过。」

  泽克斯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失望,但阿斯塔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但你可是『大魔导士』啊。」

  「…………」

  「你是拉瓦尔塔最强已经是无人不知的事实了,不止魔导士,其他人也都对你畏惧又崇敬。现在我们所必须的,并非是拥有出众指挥能力的引路人,而且光是立于人前就能让大家振奋不已的领袖。最先需要改善的是眼下低落的士气。」

  泽克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舌。自己绝不是值得他人尊敬的存在,也做不到去鼓舞他人。明明只是个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置不好半吊子而已。

  「我听说了这次防卫战的事。看到你浴血奋战的样子,陷入混乱的同伴们都清醒了过来,自然地团结在了你身旁不是吗?」

  注视着泽克斯的同伴们都微微颔首赞同。在众人的视线下,泽克斯简直想当场逃跑。

  「拜托你了,泽克斯。」听到亲友的苦苦恳求,泽克斯也只能点头。

  夜风吹拂间,泽克斯俯瞰着松明火把之下忙碌于街道重建的人群。

  玛哈防卫战之前,他曾与伊万一同在此眺望着草原。夜风已较那时更寒意深重,就算扣紧了外套,身体也还是止不住颤抖。就算这样,泽克斯也不想回房休息。

  自己根本做不到像她那样深思熟虑,也无法如她那般忍辱负重。更做不到永远冷静地观察着四周,而不是光关注着自己。若不是她那样的人,也无法担起总指挥官的重任。

  越是站到了她的立场上来看,越发明白了自己与她的差异。

  这时,察觉到背后气息的泽克斯隐含期待地猛然回头。当然不可能是她回来了。这点泽克斯心里早已清楚。她的遗体是自己和同伴们亲手埋葬的。

  但看到那映着月光的明艳红发时,泽克斯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阿斯塔无言地走到了他身旁。泽克斯也调转回视线,两人沉默地注视着下方的街道。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之后。

  「伊万的事,真的非常非常遗憾。」刻意想轻描淡写的语气,却隐含难以忍耐的悲痛。泽克斯明白着这一点,只是「啊啊」地低声回应。

  「她真的是位……无以伦比的上司、同伴、指挥官。」

  「啊啊。」现在的泽克斯正是苦恼于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她。然后,一瞬间泽克斯想到,对于将自己任命为总指挥官,阿斯塔想必也有所不安吧。泽克斯也明白,自己虽然强于魔术,在指挥方面却毫无建树。此外,泽克斯还一直纠结于,阿斯塔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杀了奇伦这件事的。

  但阿斯塔似乎怀抱着与泽克斯完全不同的疑虑。

  「……若伊万还在的话、究竟会说些什么呢?」阿斯塔俯瞰着渐渐沉入黑暗中的玛哈城,低声呢喃道。

  听着那浸透了疲倦之意的声音,泽克斯想起了白天的作战会议。作为魔导士们的新指挥官,泽克斯也列席其中。就像之前说服了塔尼娅时那样,阿斯塔以不容置疑的声音阐述着攻略阿尔卡的计划和向厄米尔提供魔导技术的打算。并非所有人都赞同他的想法,但阿斯塔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了达到目的这些都是必经之途。

  泽克斯从来都不擅长说服他人,也理解不了太过复杂的事物。若阿斯塔都这么说,那么泽克斯也就相信已别无他法。虽然塔尼娅所怀抱的不安也些许感染了他,但泽克斯并不相信阿斯塔真的会为了复仇而出卖自己的祖国。

  「泽克斯、我……」阿斯塔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泽克斯。他深绿色的眼眸中平日的坚定已不见踪影,甚至不愿与泽克斯对视,只是试探般地、窥探着泽克斯的表情。

  那踟蹰又带着疑问之色的眼眸,让泽克斯觉得似曾相识。

  过去……似乎已是相当久之前的事了。雷昂也曾经以这种欲言又欲止的眼神看着自己,但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虽然并不相信雷昂所声称的没事,但也没有深究下去。当时对方正因为怀抱某种困惑而痛苦不堪,还太过年轻的自己却完全没能发现。

  泽克斯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他直率地注视着阿斯塔,鼓励着对方不必担心地说出心声。

  和泽克斯视线相交的阿斯塔,眉间紧蹙。

  「我……很害怕。」

  泽克斯下意识地想追问他在怕什么,却张了张嘴又放弃了。阿斯塔那一脸困惑的神情,想必他自己也没能明白。只是某种笼统不明的不安一直盘旋于他心中,阴魂不散。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斯塔像要紧紧抱住他自己一般前倾着身子,隐含恳求地看向泽克斯:「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永远会是我的挚友,对吧?」

  「那当然。」

  突然紧握住自己的手的力量比想象得还要强,疼得泽克斯一瞬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知晓阿斯塔的身份之时、决定追随他叛离之时、泽克斯就已暗自发誓,作为挚友、作为历经了同样痛苦之人、他将与阿斯塔并肩战斗。不,在更早之前,确认了彼此友情的那一天,泽克斯就已经发誓,他绝不会背叛阿斯塔。

  第25章

  五日后,重新整编的解放军一部留驻玛哈,主力部队开始朝阿尔卡进军。

  奥德辛王的病情一直没能好转,而镇压叛军的总指挥官第二王子直接放弃战线的行为,让民众对于王家的不信任感愈发根深蒂固。

  冬天也比往年更早到访拉瓦尔塔,常年驻守于南部王都的骑士团也因此被拖慢了动作。

  泽克斯肩负着名为总指挥官的与自己并不相称的重担,策马向东奔驰。习惯于追随人后的他,现在必须为身后的几百名追随者的性命负责,让他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大约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坐骑也变得神经质,不时晃动着马首。

  与泽克斯并辔而行的,是还不怎么习惯骑马、一脸阴郁的塔尼娅。

  表情和说话时的语气都透露着至今她仍旧无法完全认同攻打阿尔卡的计划。

  但当泽克斯提出不情愿的话就留在玛哈时,塔尼娅果断拒绝了。

  在这几个月间就褪去了青涩的少女直言道:“若我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就让他人代行,那和我自己去做又有什么区别呢。光想着眼不见为净的逃避是懦夫所为。”

  自从作战说明会后,行进中的军团间始终萦绕着微妙的气氛。迄今为止解放军都只与杀意满满的敌军士兵厮杀过,但这次的对手大半都是平民。要对手无寸铁之人发动突袭,任谁也会本能地产生忌避感。但秘密攻占阿尔卡是厄米尔提出的条件之一,若无法完成就难以达到目的,因此谁也没有出言反对。

  不过朝着东部进发途中看到的某个光景,让军团间的困惑和踟蹰一扫而空了。

  绕过不值得攻占的农村后,在某处荒丘上,三道不祥的黑影在日渐凛冽的北风中晃动着。

  解放军全员很快就领会到了这一场所的机能和吊下的物体意味着什么。

  那是三具尸体。吊在丘上已有些日子,腐肉遭到鸟兽啄食,已不成人形。还能继续挂在绞绳上都有些不可思议。

  尸体的性别、年龄都已无可辨认,连衣服都破烂不堪了。唯一还能认清楚的,就是三具尸体胸前,都垂着熟悉无比的徽章。

  强劲北风几乎将腐臭抽在了脸上。所有人都驻足无言地观望着这番光景。

  地方领主拥有逮捕权和裁判权,只要罪名没有大到足以惊动王家,领主就可自行裁量处刑。因而各城镇附近都有绞刑台和用于曝尸示众的刑场。

  但眼前已化作了无言的肉块的同胞们,显然既非是因为真正犯下了罪恶,也未经过正当的审判,而是遭受了起义后各地频发的对魔导士的私刑。

  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怒吼。或许一开始就不止一个人。

  继续前行的军团之中,原本犹豫不决的气氛已消失无踪。熊熊怒火和憎恨几乎要喷薄而出。杀气腾腾地,军团朝着东部开去。

  完成对阿尔卡的包围任务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阿尔卡镇东边与厄米尔接壤,屯兵的防卫工事也设置在这一侧。越过国境就是厄米尔的驻兵处,镇子遭受袭击时,想从东侧逃走也无处可去。……大概从未有人预想过镇子会从西侧遭袭,西侧无论城墙和卫兵都形同虚设。

  在夜色的掩护下,静静包围住小镇西侧的解放军随阿斯塔一声令下展开了攻击。

  魔导士们在“大魔导士”的指挥之下,经历了荒丘遭遇后,士气大涨。再怎么说,遭受私刑处死的都是魔导士同胞。而且就连与此无关的卡廷扎士兵,与魔导士们在数月的寝食与共,并肩战斗后也忘却了对魔导士的避忌,产生了同伴意识。看到魔导士的同胞们遭受了如此残酷的对待,他们也是义愤填膺。

  大火瞬间包围了阿尔卡镇。

  待阿尔卡的卫兵们赶到西侧应战时,城门已被突破,解放军已是长驱直入。而且,阿尔卡的布防中并没有魔导士,不知是原本就没有配置,还是在状况恶化后已出逃。

  魔导士的第一击就让镇中陷入了恐慌状态。在魔导士们的火力掩护下,卡廷扎人和佣兵们轻而易举地不断击倒仓皇逃窜的居民和已如无头苍蝇般的卫兵。

  镇中的道路很快就化作尸山血海。不输玛哈遭袭时的浓重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惨叫与怒喝一刻不停地交织回荡,最后化作了充耳不闻的杂音。燃烧火焰所喷薄的热气更是让人汗如雨下。

  宛如地狱绘卷一般的景象。

  无论魔导士还是卡廷扎人,都毫不容情地斩杀着手持利剑和卫兵和手无寸铁逃窜的平民。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遭受过辱骂、欺凌和暴力以待,而对拉瓦尔塔怀着无可容恕的复仇心。而阿尔卡人,在他们眼中已成为了拉瓦尔塔的化身。

  他们在毫无慈悲地施以暴行的同时,已被血腥味和热气熏得如醉如狂。或者说,在他们体内燃烧着、沸腾着、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之物,已化作了这血与炎。

  双目充血的泽克斯如黑影般闪过已化作火海的小镇。虽然事前阿斯塔让他不必做出指挥,打个头阵就好。一旦开战,这告诫就已被他完全抛之脑后,全凭本能地在街道中战斗着。士兵们跟随他身后,很快就将小镇完全压制。

  “看来基本上结束了。”不知何时,塔尼娅站到了手持染血长剑的泽克斯身旁。不擅长近身战的她在第一击后一直负责着后方支援。连她都能来到镇中心位置,说明已经几乎不存在抵抗者了。

  比篝火更明亮的火焰之下,她惨白着脸,表情僵硬。

  习以为常的惨叫声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胜利的欢呼和夹杂其间的若干呻吟声。

  “是啊。”泽克斯一般答道,一边擦去剑上的血糊。正准备收剑入鞘时,仍未被火焰吞噬的建筑物的阴影处,出现了两个遭到士兵们追击的小小身影。

  看起来年幼得还不足以拿起武器的少年牵着比他更幼小的孩童,两人相貌有些相似之处,大约是一对兄弟。

  哥哥那方首先注意到了泽克斯的存在,想后退时士兵已经追了上来。进退两难的兄弟俩停下了脚步。

  此时,少年恶狠狠地瞪向了泽克斯这边:“你这个肮脏魔导士!”被火焰所照亮的双眸闪烁着憎怒。

  在被逼入绝境之时,仍旧想要去轻蔑否定他人是何等的愚蠢又可悲啊。还是因为被一直以来的轻视对象逼到了这等地步,所以愈发地悲愤交加吗?

  泽克斯左手握住了收入鞘中的长剑,空着的右手朝着少年一比。就像往常那样,抽取出不可视之力,按自我意识编缀成型。在泽克斯放出魔术前,追将上来的士兵已经朝着少年毫无防备的身后举起了剑。

  挥下的剑并未能将少年砍伤。钢刃在割裂他幼小身躯之前,重重地劈在了另一人肩上。血花四溅。

  “妈妈!”被那名女性护在了身下的少年惨叫着。被鲜血溅了满身的幼童呆立在一旁。

  方才不知藏身在何处、窥探着情况的母亲,眼见儿子陷入性命之危,便奋不顾身地飞扑出来了吧。

  她挣扎着企图抱住两个孩子,以自身为盾掩护住他们。

  从泽克斯的方向,能够清晰看到她颤抖着抱向孩子们的染血的手。

  瞬间发出的咆哮已经难以称之为人类的声音、更接近野兽的呼啸。

  塔尼娅吓得瞪大了眼睛看过去:“…泽克斯?”

  为了阻止自己失控地继续发出的声音,泽克斯扔掉了剑,咬住了自己的手。

  被泽克斯的反应所惊,生死交关的母子们、企图追杀的士兵都愣在了原地,看了过来。

  但泽克斯眼中已看不见他们了。

  他眼中所见是,颤抖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无力地看向自己的眼睛、在那背后无情挥下长剑的拉瓦尔塔骑士。

  快被火焰所吞噬的集落里到处都是哭喊声和怒骂声。

  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泛着黯淡光芒的剑挡住去路。被逼入绝路的母亲企图用身体覆住自己。宛如驱除害兽、履行义务一般无情挥下的剑。一开始被吓呆了的自己、很快因为血液的粘稠触感清醒过来。

  跪在地上的母亲,用尽着最后的力气,染血的手握住了自己手,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

  母亲沙哑的声音究竟诉说着什么。是当时没听清吗。还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

  泽克斯只感觉到某种力量从体内迸发而出,向着母亲身后一脸漠然地握着剑的陌生男人。

  然后幻觉消失了。然后是腹部受到了冲击、和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这是回到了现实了吧。

  灼烧般的刺痛让泽克斯完全清醒过来。扎在腹部的是只有玩具大小的匕首,但带着明确杀意深深地刺入了体内。他抬眼望去,仍旧没有松开剑柄的元凶就近在眼前。正下意识地想要放出魔术,泽克斯却因他如电如炬的目光而摒住了呼息。

  毫不掩饰的杀意。强烈的求生欲。想要守护弟弟、保护母亲的强烈意志。

  过去,自己也曾露出过这般目光吧。这般瞪视着杀害了母亲、屠戮着同胞的拉瓦尔塔骑士,引发了第一次暴走。

  而现在,自己正被这目光瞪视着。仿佛被幼年的自己瞪视着一般。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承受着尚未解放魔术的压力的右手,在向自己问出这一句时,突然轻快了起来。

  魔术是被放出了还是暴走了,泽克斯已经完全意识不到了。

  “泽克斯!”

  远去的意识最后捕捉到的,是塔尼娅的呼喊声。

  第26章

  「出血相当严重、赶紧止血!」

  「混帐,先顾这边,手腕整个断了!」

  「快拿担架来,外面又倒下三个!」

  镇中的医疗所已完全是过饱和状态。地上到处都是血渍泥污,怒吼和呼喊声昼夜不停。就算小镇已被夺还,战争也远未结束。被夺走的话,就再夺回来。双方抱着同样的想法开始了拉锯战。

  一开始双方都不过是临时成军的集团战,但最近对面出现了貌似谢尔国士兵的新战力。看来解放军接受了谢尔援助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白天要负责给接连不断送来的重伤者做应急处理, 晚上要给伤者进行完整的施术治疗以便其尽快重返战场。若不这样的话,人手根本不够用。

  埃拉阿德夺还战开始两个月后,雷昂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工作着,几乎没有正常睡上一晚。

  「魔导士、这边。」

  一边朝着呼唤之处跑去,雷昂一边观察着卷起的衣袖下自己的手腕。

  皮肤下浮起的红黑一片交织的线状痕迹,像是内出血又像是刺青。原本视不可见、触不可及的导脉像这样浮现出来的现象,被魔导士们称之为「导脉过载」。若这种状态仍不停止发动魔术,导脉可能会被烧断,从此失去大部分魔导能力。原本导脉就相当脆弱的雷昂,因此完全无法施展魔术的可能性也不低。

  而这点,在被路·珐问及是否愿意担任治愈术师时,他就已经做出了觉悟。

  他当初就预料到了埃拉阿德夺还战会变成长期抗争。也明白若有治愈术师在,需要担起多大的责任。更明白无法拒绝他人请求的自己,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状况。

  就算失去这一切也无所谓。只要有人还需要自己,就不吝惜地施予援手。 雷昂催动着导脉,感受着魔力流经带来的钝痛,反而心生喜悦。

  为了救助苦难中的众人、或是为了迎来和平而奋斗,雷昂心中并没有这么崇高的志向。

  他所感受到的、更接近于按饲主的命令而效劳的犬马,派上了用场后获得了应得的褒奖般的喜悦。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谁所需要、就这么惘然度过一生。

  若是帮助到他人,哪怕是一瞬也好,也胜过在无能废物的阴影之下偷生一辈子。像自己这样的人,若能为他人做点什么,就算死去也了无遗憾了。

  跪在腹部流血的青年身旁,雷昂联结上了魔脉。火灼般的疼痛在体内流动。

  (不要紧,我还能坚持。)

  我还能派上用场。

  第27章 真纪九六一年 青水节二月

  攻下阿尔卡镇后,解放军完全确立了优势。从厄米尔抵达玛哈的补给路线被确保,食物与武器已无需担忧,且厄米尔还在东侧国境沿线补下了重兵对拉瓦尔塔施压。

  冬天真正来临后,经由萨拉山脉的补给路线中断。因埃拉阿德被夺还与卡廷扎交易中断的谢尔,在听闻厄米尔也加入战局的消息后,反而主动提供了援助,帮助解放军攻打埃拉阿德。

  奥德辛王病况好转的消息让拉瓦尔塔军重整了态势。但足以大举出兵镇压北部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现在玛哈周边白茫茫一片大雪封路,双方暂时都无意引发大规模冲突,只是隔空对峙着。

  这段时期,泽克斯一直将自己关在玛哈要塞的房间内。

  阿尔卡攻略战期间身负重伤的泽克斯,在塔尼娅的及时救治下保住了性命。虽然总指挥官负伤的消息让全军大为震惊,但听说性命无忧,加之阿尔卡大捷的鼓舞,倒也不至于影响士气。

  相较于士兵们,最为动摇的还是阿斯塔。

  「听说泽克斯遇刺了!」

  原本在一边听取战报一边和厄米尔的临时特使商谈的阿斯塔脸色大变,直接冲进了救护所。

  意识朦胧的泽克斯安慰了友人一句别担心又昏了过去。此后几次醒来时,阿斯塔都陪在床边。

  总不可能是一直在这边陪着吧,一定是他刚好过来了而已,巧合而已,巧合。泽克斯这么想着,仔细看了看阿斯塔,他脸上已经憔悴得分不清谁才是伤员了。

  直到泽克斯完全恢复意识,阿斯塔才终于同意离开。

  战况胶着之下,泽克斯索性脱离了战线,专心养伤。一个月后,虽然伤口多少还有些疼痛感,但基本已经能自由行动,也恢复了挥剑练习。

  相较于身体,内心反而更难痊愈,一直遭受着混乱感与空虚感的折磨。

  据当时也在场的塔尼娅说,在阿尔卡失去意识之时,泽克斯原本打算放出的魔术不知为何对着他自己释放了出来。不过因为自卫本能在,基本没怎么受伤。但塔尼娅担心的不是受伤,而是泽克斯的精神状况。毕竟她也目击了之前泽克斯发出的野兽般的咆哮。

  而且,自那天起,泽克斯发动不了魔术了。

  原因尚未查明。让研究导脉构造的魔导士诊断后,确认了导脉方面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完全是心病。

  试着静下心来集中精力咏唱一下擅长的咒语,有助于找回控魔的感觉。那位魔导士还建议道。

  但这对泽克斯而言毫无意义。泽克斯使用魔导、发动魔术原本就和咒语毫无因果关系。

  只要想起来就好了。与雷昂的导脉相连、实行控魔时的感觉。陪在身旁的淡淡气息。宛若夕阳余晖的温柔光芒……只要想起来的话。

  但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越是在脑中追寻,越觉得眼前漆黑一片。

  与之相反,某些尘封的记忆却在脑海中一下变得鲜明。

  以前只能记起带给自己恐惧和憎恶感的拉瓦尔塔骑士团旗帜,现在则是连同集落遭袭、家人和同伴被屠杀、庇护着自己的母亲在眼前死去、以此为契机的暴走、将在场的拉瓦尔塔士兵全灭之事。还有因此被发现了魔导才能,得以一个人幸存之事。全都鲜明地回忆起来了。

  事到如今,泽克斯又再度因为意识到只剩自己一人幸存而濒临崩溃。同时也因为失去了一直以来拼搏着的目标而手足无措了。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何又会在这里?

  泽克斯反复地做着梦。诸样的梦。家人遭到杀害之时。杀死奇伦之时。攻打阿尔卡之时。不知何时,屠杀家人的拉瓦尔塔骑士的脸,化作了自己的模样。还有完全记不清内容的,眼前漆黑一片的梦。半夜里他总会因激烈的悸动和恐惧惊醒、或是被自己的惨叫声吓醒。

  惘然若失地坐在床边,泽克斯回忆起自己来到「黑铁槛」之后的四年间。

  一开始他只是执着于展现实力、获得认可,想让人刮目相看。想着若能实现的话孤身一人奋斗也能忍受。但他和阿斯塔相遇了,和小队达成了和解,和他们共度的日子里充满了喜悦。与此同时,他也受尽不了不公正的待遇。在「黑铁槛」内因为塞尔蒂亚人的血统而备受排挤,在城中因为魔导士的身份而饱受轻蔑。终于他意识到,无论如何努力、无论立下何等功绩,也无法让众人认可自己。

  因此他被愤慨于魔导士们所遭受的待遇,想要采取行动的阿斯塔所感动。为了两人的友情,为了自己也有所共感的崇高志向,他决定与阿斯塔并肩战斗。因此,阿斯塔决定叛离拉瓦尔塔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再那之后历经战斗,攻打阿尔卡也好,夺去了诸多人的性命也好,亲手制造出了地狱景象也好,为了实现目的,那都是必经之途。为此必须忍受住内心的煎熬。

  他早就明白这一点,因此也从未后悔过。只是,在接受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同时,又开始心生疑惑。

  自己并无主动害人之心。更不想沦为当年屠杀同胞的拉瓦尔塔骑士一个模样。但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和他们站到了同一立场上。

  本以为一直走在自己所夙愿的道路之上,难道是在何处走岔了吗?还是说,在迷惘之中,自己所期望之道已经延伸向了自己所憎恶之处了吗。

  四年谈不上长,但期间层出不穷的诸多变故,让泽克斯再也看不清自己了。

  此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泽克斯答应一声,静静推开的门后露出了塔尼娅的脸。

  她犹豫了一会才走进房中。

  「脸色好差。你一直睡不着吗?」看着泽克斯的脸,塔尼娅眉头紧皱。

  就算睡下也无法获得休息,只会饱受梦魇的折磨。但泽克斯也不愿明说,只是耸了耸肩企图蒙混过去。

  塔尼娅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泽克斯的心思,但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坐到了泽克斯身旁。

  「伤口愈合得怎么样?」

  「基本好了,没什么问题。」

  「导脉呢?」

  泽克斯咬紧了嘴唇。答案显而易见,但他出于恐惧不愿亲口说出来。同伴们所需要的正是泽克斯的魔导能力,若是失去了这个,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坐在身旁的塔尼娅仿佛在思虑着什么,然后终于开口道:「那个、泽克斯。我觉得你离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我离开战线已经有一个月以上了。」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说,从玛哈……不,从解放军离开。」

  一时说不出话来的泽克斯,只能苦笑。

  「看来用不了魔导的我,就是个累赘。」

  听到他挤出一句自嘲来,塔尼娅叹着气答道:「泽克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有好好看看现在自己这副样子吗?简直像游魂野鬼一样。既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好睡觉,只是畏畏缩缩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但回想起来就是会恐惧啊!」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包含使用不了魔导之力在内,自己完全被恐惧所支配了。

  难耐地站起来身来的泽克斯,在少女注视的目光之下,总算找回了冷静。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言辞,也可以理解做别的意味,为了不被误解,他慌忙辩解道:「我并不是在非难解放军的做法……阿斯塔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只不过是在做应该做的事。和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是……」

  「是啊。虽然我无法断言是否正确,但我赞同阿斯塔的志向,他的目的就是我的目的。因此就算我完全不赞同阿斯塔的做法,也会遵从他的命令。若何时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也无怨无恨。」

  「……我也是一样。」

  「就以现在这种状态?」

  泽克斯一下被塔尼娅的尖锐回击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泽克斯心中究竟在介怀些什么,但至少能看出,你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而且源头在于战斗中所发生的事。就算这样,你也要勉强自己坚持下去吗?继续下去,精神可能会崩溃啊。」

  「但是,我不能舍下朋友不管……我不能背叛阿斯塔。」

  「难道说唯有牺牲自己才是真正的『友情』吗?那么阿斯塔在朋友的牺牲面前又该如何自处呢?」

  少女的言辞愈发辛辣。但其中却蕴含着深深的怜悯。

  「……不管你选择哪条路,无法使用魔导之力也会让你困扰吧?当然我不是说除去魔导之力你就没有别的长处。但若能找到原因,解开心结的话,不是更好吗?」

  「说的…也是。」

  「要不要回里尔一趟呢?」

  塔尼娅的建议让泽克斯面露惊讶地看了过去,塔尼娅也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回到里尔去。再让雷昂,教我一次魔导。

  (啊啊。原来如此。)

  想到要回到自己曾忘恩负义地逃离之处时,内疚和尴尬感油然而生。但是,比那些都重要的是,想到能回到他身边时的那份安心感。

  在塔尼娅的陪伴下,泽克斯来到了阿斯塔的办公室。

  见到泽克斯露面,阿斯塔又惊又喜。但察觉到他身后跟着的塔尼娅后,表情立刻变得严峻。严峻中带些警戒……甚至有些恐惧和惴惴不安。

  阿斯塔声音微微颤抖地宣告道:「若是那件事的话,我绝不允许。」

  那件事究竟是哪件事,让有段时间没离开过屋子的泽克斯有些云里雾里。

  「……我有个请求。」

  「你想离开这里的请求,我绝对不会同意。」阿斯塔紧握着双拳,难以自制地大喊道。在他背后一直默默守护着的从者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惊讶于阿斯塔怎么会知道自己刚下的决定,泽克斯扭头看向了塔尼娅。果然,她虽然面色忧愁,却很镇定。看来聪慧如她,在来说服本人之前做了不少事前准备。

  「阿斯塔,你听我说。我并没有打算背叛你。我仍想与你并肩战斗。只是,现在的我根本派不上用场……」

  「就因为用不了魔导之力吗?根本没必要在意那些。作为剑士你也是相当出众的。」

  「……这种事其他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大家不可或缺的是『大魔导士』。用不了导脉的话,就没意义了。」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若你不在的话,我……」

  自叛离拉瓦尔塔而来,一直凭借着生与俱来的威严鼓舞着同伴的坚毅模样已荡然无存,像是个任性孩子般的阿斯塔连话都没法说完整了。

  「阿斯……」

  「求你了、不要丢下我!」阿斯塔央求般地垂下了头。

  「用不了魔导之力也没关系、不用拿起剑也没关系。只要继续待在我身边就好。像以前那样告诉我、我没做错……」

  「谁也没说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做出最佳选择。不受个人感情束缚地、做出最佳选择……但我做到了吗?现在的我能挺胸抬头地站到兰伯特阁下面前吗?我真的没做错吗?「

  在几近呓语起来的友人面前,泽克斯一下明白了。尽管不形于色,阿斯塔也在迷惘着。将魔导技术出卖给厄米尔、为了获得援助而屠杀着拉瓦尔塔人、做出这些决策也同样让他辗转反侧、介怀不已。

  看着迷路孩子一般的挚友,泽克斯的决心动摇了。但此时,塔尼娅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她挺直了娇小的身躯,抬起头,站到了阿斯塔的正前方。面对着因心下慌乱根本没有在意眼前人的阿斯塔,她毫无预兆地举起了右手。

  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安静的室内。

  泽克斯和兰斯都目瞪口呆。

  因那痛楚阿斯塔终于抬起脸来。

  「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塔尼娅厉声道,「阿斯塔,就为了有人能安慰你非要把泽克斯强留在身旁吗?你只是想要让他做你的共犯而已!还有泽克斯也是!什么不愿意背叛不愿意舍弃、你这样根本不是在为阿斯塔着想、只是害怕失去朋友而已。你们俩这样根本不能叫做友情,只是在互相依赖而已!少给我在这撒娇了!」

  先是瞪视着阿斯塔、接着瞪着泽克斯、塔尼娅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倾诉着心中想法。说完,她又看向了阿斯塔,稍稍平复了心绪后慢慢道:「就算错了,那也是你选择的道路。现在已经无法回头,更无处逃跑,就算会在历史上留下恶名,也唯有沿着这条路走到黑。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绝不会说你一句不是。你所目指之处,亦是我所期盼之所。我早已做好了觉悟。而且,不止我是如此,其他的魔导士们、卡廷扎的大家也一样。所以别再一个人自怨自艾、犹犹豫豫了!」

  一个字一个字细细思索下来,开始愣在原地的阿斯塔,渐渐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你有你的难处,泽克斯也有泽克斯的苦楚。故意无视这一点,用友情去绑架他那就太卑鄙了。」

  仿佛母亲教育孩子般的温柔语调,让阿斯塔松开了双拳,手贴着额头,重重呼出一口气。室内又重归沉默。

  过了好一会,阿斯塔才打破了这沉默。他轻抚着泛红的左颊,面带苦笑,一双因疲倦而有些凹陷的深绿色眼眸看向了泽克斯:「回里尔一趟吗?」

  「啊啊。正是这么打算的。」

  「这样啊。」阿斯塔点了点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去看你的。」

  泽克斯也点了点头。不知谁先伸出了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多保重。」

  「你也是。还有……」

  不管这么说,这都算是背叛了同伴。泽克斯心怀着罪恶感,想要道句歉。但阿斯塔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让他别再往下说。

  「就算不在大家身旁,我也会为你们的胜利而祈愿。」泽克斯真诚地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泽克斯几乎没有行李需要收拾,必要之物平日就收在了背包中。拿上背包,他朝着西门走去。

  和亲近的友人们简单告了别,但脱离解放军的事日后再让塔尼娅帮为转达。

  泽克斯牵着马,穿过照常生活着的人群。塔尼娅跟在他身旁。

  沃伦和菲奥说要送他出门,却被泽克斯以这样只会让半途而废的自己心里更难受为由坚决拒绝了。就算这样,塔尼娅也不肯放弃地坚持要过来送一程。

  腰间崭新的剑,和所牵的马,都是阿斯塔私下让人送来的礼物。实在没机会向忙碌的他当面道谢,泽克斯只能心怀感激之情地望向了要塞的方向。

  「普通人当中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大魔导士』的长相。不过还请多加小心。」

  「 啊啊。」

  正打算翻身上马的泽克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盯着正关切地问着怎么了的少女。

  那张脸,已经不应称之为少女了。以前,遭受暴行所留下的疤痕仍旧盘踞在她的右侧额头上,但这也无损她的美。或者,不应再以美丑来形容。她饱含意志毫不动摇的目光,已足以让人产生敬畏之心。

  「利琪德完全搞错了。」

  「诶?」

  「她说过拜托我照顾塔尼娅,完全搞错了。是塔尼娅在照顾我和阿斯塔才对。」

  以为他在开玩笑的塔尼娅笑着道:「说什么呢。」泽克斯的表情却极其认真。

  结果泽克斯光自己的麻烦事就精疲力竭、手足无措,反而受了这位年下少女的帮助。

  「谢谢你。」

  坦诚的感谢让塔尼娅有些别扭地笑了起来。唯有这时候,才能从她脸上找回些许符合年龄的稚气。

  「路上小心。」

  无视腹部仍残留的少数疼痛,泽克斯翻身上马。他朝塔尼娅一挥手,也挥别了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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