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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村篇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Lolilin

  第1章 真纪952年 赤华节三月

  即将沉入黑暗之中的夕阳,竭力为山峦边缘镀上了一道耀眼金边。

  被那光芒晃了一下的雷昂一边抬手遮挡,一边踏入了树影渐浓的小径。正午时的暑气已经褪去,傍晚的宜人凉风早早便拂面而来。最炎热的日子快要过去了。

  成行的香樟树后是村民们精心照料着的广阔田地,透过枝叶缝隙能看到蔬菜已快到该采收之时。在更远处,能看到烹煮晚饭时的袅袅炊烟,晚风里也带上了些微食物的香气,更是刺激着辘辘饥肠。不知谁家的家畜,可能也是在等待着主人喂食,夕阳下传来阵阵催促的嘶鸣。

  这般催人乡愁的光景,愈发让雷昂加快了脚步。

  24岁的大好年纪,平头百姓多半已娶妻安定下来,但就雷昂所从事的职业而言,寻觅人生伴侣可是件难事。回家后也没有从仆,自己一人煮饭也是件麻烦事。多半只能随便寻些东西垫垫肚子倒头就睡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雷昂突然注意到了前方的人影。虽然那人背对着夕阳,脸上落满了阴影,但从弓腰坐在石头上吸着烟斗的姿态,雷昂还是一下辨认出了他来。

  对方也注意到了雷昂,将烟斗离了嘴,看向这边。似乎是特意在那等着雷昂。

  “老爷子、坐在这种地方做啥呢?终于打算把我赶出村了吗?”雷昂随口开着玩笑,一边走近里尔村长老之一的欧尔迦长老。

  “你们魔导士是一天不说话惹人嫌就不舒服吗?”欧尔迦长老表情不悦地念叨。

  “说反了。是因为先被人嫌弃了,干脆就破罐破摔啦……不过,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你还在这,难不成是腰痛得走不动了?”

  在最为忌讳嫌弃魔导士这一职业的拉瓦尔塔王国,只有三流水准的魔导士雷昂之所以勉强还能和村民共处下去,主要是得益于欧尔迦长老……的腰痛毛病。

  这年纪的魔导士本该逐渐步入中坚层,迎来职业的全盛期。但名为雷昂的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丝毫霸气,脸虽然长得不算难看,却从来不露出什么能讨人喜欢的表情。总是一脸阴沉,仿佛眼前是他人看不见的黑暗深渊。一脑袋疏于打理的暗红色头发放任它长到了及肩,风吹日晒后变得毛毛躁躁。总穿着一身半旧衣裳,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长不少。

  当然,里尔村也没谁会去提醒他“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不过光是不搭理地放任他在村里安家,雷昂已经很感激了。

  雷昂拥有着在魔导士里也罕见的治愈术能力,因此在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师的边境村庄里,他担任着类似治疗师的角色。起因是偶然在山中碰见了打猎途中腰疾复发,倒在地上行动不能的欧尔迦长老。雷昂不止施展治愈术为其减轻疼痛,还将他背还了家中。自那以后,欧尔迦长老都记挂着雷昂的恩情,对他多有照顾。

  多得虽然顽固但实诚又有气度的欧尔迦长老从中周旋,村民们才没有过分轻视这位魔导士。当然前提是像目前这样还没有引发任何问题的情况下。

  “托你的福腰还好得很。有你的客人啊,魔导士。”

  “我的客人?加托吗?”

  得到预想外的回答,平日总是双目无神的雷昂瞪大了眼。要说会来拜访自己的家伙,只能想起加托来。但上回来访时加托特意打了招呼说要去远方执行任务。那究竟还会是谁呢?

  “你那位骑士朋友上周才来过吧。是更让人怀念的脸。”

  “怀念?”

  “老夫也是不中用了,一下竟想不起他名字来。”

  愈发搞不明白是谁了。

  “得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老夫要不来告知一声,怕你又不知闲晃到哪儿去了。”

  搁下这句话后,欧尔迦长老像任务完成一般转过身,朝着自己冒着炊烟的房子回去了。

  看长老的态度,来的多半不是什么需要招待其晚饭的客人,而是有急事上门的对象。这么猜想着,雷昂对着长老的背影施了一礼,朝着自家快步走去。

  离开村子中央人烟密集地带后再往北,经兽道一般的小径进入森林,片刻便出现了一座半掩于树丛中的破旧木屋,在笼罩大地的昏暗暮色里,隐约可见门前伫立的人影。从雷昂的距离还看不清体征,似乎是个年轻男子,虽不能说身材瘦弱,但绝不是骑士加托那般久经锻炼的体格。

  虽然就欧尔迦长老的态度来看,来客并无恶意,但也不可掉以轻心。雷昂躬身握,住了腰间短剑,缓步摒息地缩短两人间的距离。但对方很快便有所察觉,转过身来。一片昏暗里,仍旧看不清脸,这让雷昂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这时——

  “老师!”

  男人难掩高兴地唤道。

  意料之外的称呼与稍带少年感的嗓音、让雷昂一瞬间放松了警惕。冲着呆住的雷昂,对方小狗一般地跑了过来。

  从近处看来,对方比雷昂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也很显精干。虽然对方一脸旧识的亲昵表情,雷昂一下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好久不见了。”

  走到了面前的男子弯腰行了个礼,露出满脸的笑容。带卷的深色头发也轻轻晃动起来。笑着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带上了几分稚气,一下和回忆里那张幼年时期的脸对上了。

  “……没想到是你啊,达里埃希。”

  记忆中的小小少年并没有这么高,有着乍看会被错认为女孩子的柔和五官。和眼前温和却精悍的青年大不相同里,但面容里确实还残留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是啊,真是久疏问候了,老师。”

  看见青年重重点头,雷昂也露出了笑意:“可真是太久没见了啊。”边说边高兴地拍了拍旧日学生的肩膀。

  原来如此,还真如欧尔迦长老所说,是张让人怀念的脸啊。只是成长了太多,让人一瞬间认不出是谁来了。

  雷昂招呼着达里埃希,打开了家门。伸手摸到了灯,将其点亮后,终于能清楚看到青年的全貌了。

  暗褐色的卷发、沉稳的蜂蜜色眼眸。这部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但大幅成长的躯体、温和而精悍又隐含着聪慧劲的面容却和旧日大不相同了。

  “真是成长了不少呢……说起来,有几年没见了?”

  “我进入「黑铁槛」前,有来打过一次招呼。自那以后已经整整两年了。”

  “这样啊,那你离开私塾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那次见面时,就已经长高了不少呢。雷昂回忆着,一边感慨不过是又过了两年,那孩子就已经一副大人的面容的,不管是时光飞逝还是孩子成长,真的就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达里埃希却低头道歉了起来:“实在是抱歉,一直没来看望老师……”

  虽然体格成长了,认真劲倒是一点没变。想到这点,雷昂偷偷笑了起来。

  “没关系,在「黑铁槛」不管任务还是学业都够操劳了吧。”

  不置可否的达里埃希脸上浮现出了暧昧的微笑。

  达里埃希是雷昂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虽然身上有着莫大潜力,但一直没能学会「控魔技术」的达里埃希,被诸多负责教授的魔导士都视同毫无才华。直到辗转到了雷昂门下。12岁时,达里埃希开始接受年纪轻轻就成为了老师明明自己都还有许多东西没搞明白的雷昂的指导。当时谁也没想到达里埃希能成为如此出色的魔导士。

  在雷昂那不拘于现例的教导下,达里埃希不止很快学会了「控魔技术」,15岁就被认可加入了城中的魔导士公会,离开了雷昂的私塾。在公会中经历了两年实战锻炼后,又被推荐去了集结了全拉瓦尔塔精锐魔导士的「黑铁槛」。

  「黑铁槛」既是王家直属的魔术研究机构,同时也是精锐魔导士集团。平日里钻研魔术,非常时期则要与骑士们一同执行任务甚至奔赴战场。隶属于这种机构,当然不方便和普通人透露太多,因此雷昂也没有继续追问。

  但是,雷昂还是有些疑惑达里埃希来此的理由。进入「黑铁槛」后,不太可能有空为了私事离开王都到访这种边陲之地。

  就着圆桌面向落座,仔细再端详达里埃希的脸时,只见他脸上再会的纯粹喜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自觉的紧张。

  “看来你并非只是来叙旧的啊。”

  “……嗯。”

  得到了达里埃希的确认后,雷昂没有继续说下去。害怕追问下去的回复,又想早些知道真相。

  达里埃希视线从老师脸上移开,打量了一番绝对谈不上宽广的室内。这曾经是他求学期间的课堂。

  以前曾被当作仓库使用的简朴木屋,进门处设有小小的暖炉,然后就是一张小小的圆桌与塞着食物和各类杂物的架子。暖炉上随意地扔着口小锅。木屋虽有窗户,但仍旧有明亮的白昼日光也照不透的角落,就在那隔出了一间书房和一间勉强能塞进一张单人床铺的狭小卧室。

  “老师,您的学生呢?”

  以前学生们来上课,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就地而坐的。但现在屋内看不到有学生用的书本和练习道具,满地乱放的只有雷昂的私物。完全没有近期会有人来访的气息。

  “几个月前有一位结束了学习,现在还剩一位。”

  “也是来这上课吗?”

  “不,我去那边做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

  “因为对方出身有点来头。不过那也是过阵子之后的事了。”

  听了这些,达里埃希陷入了沉思,没再说话。

  雷昂看着学生的表情暗自推测,这么在意他身边学生的事,难道是「黑铁槛」也面临人才短缺了吗?不过就算这样,有必要跑来这种边境私塾找人吗?还是说,为了其他事情需要人手?

  “那个。”

  “……怎么了?”

  “两年没联系,一来就提这种要求,我也知道会让老师非常困扰。”

  达里埃希一脸的紧张和不安,除此之外,还有些哀伤。

  “啊。”

  “能否请您新收一名徒弟呢?”

  “…嗯?”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请求,雷昂皱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也想请老师您收他做入室弟子!”

  所谓入室弟子,就是在老师身边住下,一边学习魔术的徒弟。和雷昂一直以来所收的只是过来上课的学生们不一样。但雷昂只不过是名三流魔导士,以「黑铁槛」的资源,大有其他优秀的魔导士可供选择。

  “能先让我听听详细情况吗?”雷昂慎重地询问道。若是接受前连详细情况都不能知道那可就叫人为难了。但就这么弃困扰中的学生于不顾他也做不到。

  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达里埃希终于开口了。他放于桌面上的双手已经绞得发白。

  “我进入「黑铁槛」几个月后,一个塞尔蒂亚的少年被带了回来。”

  塞尔蒂亚人。雷昂暗自嘀咕道。那是无视国境线存在的流浪民族。在拉瓦尔塔国内也偶能遇上。因其独特的生活形态,被拉瓦尔塔蔑视为异类。

  “当时他才十岁…但被认为在魔术上天赋异禀。有人说他日后能成为稀世的强大魔导士,因此孤儿院把他送进了「黑铁槛」。”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基本上「黑铁槛」是以“研究”和“实践”为主旨活动的,并不会教育魔导士。

  “那可真是了不得。”

  不知这少年是以何种形式,展示了天赋异禀的力量。

  “是啊。但是……不管「黑铁槛」的魔导士们如何教育他关于魔术的知识,他也不听不闻,一言不发,甚至不拿正眼看人。完全一副拒绝姿态。强行灌输的话,马上就放任力量暴走。就算和他解释暴走的危险性,竭力劝说也无济于事。”

  “完全抗拒和暴走的恶性循环吗。”

  “坦白说,到现在还没闹出人命才叫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拉瓦尔塔的魔导士们也不愿放手,这少年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大潜力?真叫人畏惧。

  “他被送进来快两年了,马上就要年满十二岁。就快过了还能打基础的年纪了。他坐拥着恐怕是拉瓦尔塔最强的力量,却完全无法控制,也没有学习去控制的意欲,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太过危险了。”

  雷昂一下回忆了起来。眼前的青年也曾经因为“就快过了还能打基础的年纪”而被舍弃,被视作无能者。

  “现在的结论是,「黑铁槛」无法教会他「控魔技术」。他就如同一个哪天爆炸也不奇怪的火药桶一样,王国可没法坐视这等威胁不管,所以已经决定将他……处分掉。”

  达里埃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处分”这个词。王国的处分绝不会仁慈到只是将其放逐到国外,而是和废弃掉派不上用场的物品一般的意思。

  那么,他又希望雷昂做些什么呢?去谴责「黑铁槛」的非人道决定吗?一个连「黑铁槛」的门槛都摸不到的三流魔导士哪来这种资格。而万一少年力量暴走对普通国民造成伤害时,雷昂也无力阻止。

  “已经再无出路了……但是,我怀疑着这个结论。总还有别的可能性。”

  雷昂微微颔首,温柔又较真的达里埃希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我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被周围认定是无能者,这辈子都当不成魔导士了。拜访过的老师们都拒绝了我,但只有您不一样。多亏了您的教导,我才能有今天。”

  “那只是偶然你和我的教育方式相性比较好,再加上你自身也非常好学的结果。并非是换什么人都行,也有学生会因为我的教育方式而再无长进。”

  “但总归还有可能性的吧。”

  看着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的学生,雷昂叹了口气。他很清楚接下来达里埃希要说些什么了,坦白说真想当场逃跑。

  “就算这个国家屈指首数的魔导士们都做不到,我也想赌一把最后的可能性……”

  是想折杀我吗。

  这句话最后雷昂也没能说出口。达里埃希的言语如同一柄凶刃,直捅要害,让他无法出言拒绝。

  雷昂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升起的月亮。然后他将目光转回了学生身上,深感无力地点了点头。

  第2章

  这个世界存在着人眼不可见的魔力流,被称之为「魔脉」。

  魔脉中流动的是构成世界之力,存在世界之理。

  少数人天生便拥有「导脉」,可以凭此感知到魔脉的存在,与之产生联接。通过导脉将意愿传递至魔脉,借用其力量如己所想地引发出某种现象,就是所谓「魔术」。而熟用这种能力之人,被称为魔导士。

  在拉瓦尔塔王国魔导士是最为下贱的身份。

  百人中大约会降生一名拥有导脉者。他们幼年时往往就会因引发某种现象而暴露自己的能力。有的人哭泣时能唤起风、有的人随感情起伏会对身边人施加攻击等等。经过训练后,这份力量才能被自我意识控制住。

  导脉的强弱会影响到力量,有的人只能点火煮饭或是生成足以饮用的水、有的人却能引发足以摧毁整座村庄的大火和洪水。

  拉瓦尔塔主要将这份力量用于军事上,不只是单纯作为兵器,还可以唤起大雾、让光发生折射等等为突袭提供辅助、甚至会直接派遣魔导士担任斥候。不过,魔术无法从虚空中生成物质,也无法直接改变人的容貌。

  拥有导脉者必须学会控制这份力量,以避免给周围带来危险。因此,导脉达到一定强度的孩子,都必须拜入拥有教师资格的魔导士门下学习「控魔技术」。

  魔术水准获得认可的魔导士,会加入每座城市都设有的魔导士公会,从事维护城市治安的工作。

  其中最为出类拔萃者,则会被推荐前往位于王都里安农的「黑铁槛」。「黑铁槛」直属的魔导士军团只有不足二千人,可谓魔导士的顶峰、精锐中的精锐。

  但就算如此,魔导士仍旧是被拉瓦尔塔人所轻贱的职业。就像被称为魔导士认可证的金属徽章上的纹路“被囚入鸟笼之中的短剑”所示,魔导士这一身份犹如罪人的烙印,无论在哪也逃不过轻蔑的视线。

  唯有加入「黑铁槛」,才能获得优良一些的生存环境。无数隶属于各城市公会的魔导士,都盼望着终有一天能够踏入「黑铁槛」。

  拥有导脉却无法施展魔术者,反而是种幸运。可以隐藏起这一事实普通地生活下去。

  而最为悲哀莫过于,学会了施展魔法,却没有多大力量,连加入魔导士公会都做不到的人。

  而想成为培育未来魔导士的教师,只需要通过「黑铁槛」的认证,之后就可以去大城市国营魔导士训练所执教,或是自行开设私塾。想要成为教师只需要一定程度的魔术知识,和导脉的强弱没什么关系。理所当然,人人都想拜知名魔导士为师,其中受青睐的当然是,从「铁之要塞」退役的魔导士。

  里尔村也曾经诞生过实力足以进入「黑铁槛」的魔导士:一位身材纤细、名为瑟蕾丝的少

  女。意外身负重伤而退役后,瑟蕾丝返乡开设了魔导士私塾。

  边陲之地的里尔村,本来就算开设了魔导士私塾,也聚集不了多少学生。但有前「黑铁槛」魔导士的招牌在,远方的孩子也被送了过来。最为兴旺时有十数名学生住宿于此,一边学习魔术。而瑟蕾丝也是不负盛名,弟子中又诞生了新的「黑铁槛」魔导士。

  而在瑟蕾丝的诸多弟子中有一位特别平凡的红发少年。

  年仅八岁时少年就被家人从步行需要十日以上方可抵达的远方村庄送了过来,仿佛急着甩掉一个包袱。当然这也是常有的事,毕竟家族中诞生了一位魔导士可有损名誉,还是早早与其断绝关系为上。而且为了孩子将来考虑,早日拜师修习魔术也是最佳选择。

  相较同龄人,少年拥有着优秀的理解力,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饥渴地吸收着瑟蕾丝所传授的全部知识。比谁都更努力地记住了诸多咒文,比谁都要精确地掌握了「控魔技术」。

  如果光说知识量和「控魔技术」,少年在瑟蕾丝的弟子中堪称数一数二。但非常遗憾,他的导脉非常贫弱,获得的力量也非常弱小,施展出的魔术威力远在标准之下。

  这位少年就是雷昂。

  “连结吧”低声发动简短的咒语,雷昂感受着力量流入体内的感觉。这是自己的导脉与魔脉联结上了的证明。

  雷昂低声重复着咒语,一边随心所欲地控制着从魔脉所汲取的力量,将难以描述其实体、但确实存在于此的力量像拼图一般组装成型。当脑中所想的形态最终组装完成时,眼前先是出现了水滴,然后汇集成水流在空中自在飞舞。水流时左时右,时缓时急,最后在盛开的花丛下化作水雾飞散。晚春时分已渐渐染上暑气的空气中平添了几许清凉。

  (好)

  确认自己还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这份力量后,雷昂轻轻点了点头。

  魔术的研习日渐深入后,大部分人都会放弃继续这种最基础的控魔锻炼。但雷昂自从八岁入门拜师以来,持续八年,从未疏忽过这每日的日课。要说他性格较真,倒也不是这么回事。

  雷昂每天醒来,都担心着自己身体会发生异变,从此再也无法使用魔术了。虽然魔导士并非什么光鲜职业,但被家人断绝了关系,注定这辈子要靠魔术维生的雷昂来说,若是无法成为魔导士,那人生就连最后的意义也失去了。因此他每天都必须确认一遍自己的控魔技术以求安心。

  雷昂精确而自在的控魔技术总是能在同伴间引起惊叹,而他本人却只能在心里暗自苦笑:那是因为你们和我不一样。不如说,和我不一样还比较幸运。

  迄今为止都靠着努力和各种小伎俩掩饰自己的力量不足,也差不多濒临界限了。

  偶然地,雷昂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他循声绕到私塾背后,在树荫下盛开着淡紫色花朵的花坛旁,有个男孩正偷偷哭泣。

  是去年才入门的名为格雷的男孩,今年该满11岁了。

  瑟蕾丝老师虽然严厉且不拘言笑,但也极少呵斥学生,更不会动手体罚。那么这孩子哭泣的原因,多半与老师无关。是因为单纯地想家了吗?还是受了其他学生或者是村民的欺负?若是前者,同样被家人舍弃了的雷昂也无能为力,若是后者,作为先入门的师兄,雷昂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喂,怎么了吗?”

  完全没预料到会被突然搭话的格雷猛地抬起头,瞪大了湿润的眼睛。

  确认过格雷没有外伤后,雷昂又问了一遍。

  男孩这才犹犹豫豫地回了句:“不管怎么努……也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控魔。”

  原来如此,雷昂一下就明白了。「控魔」不光是将咒语死记硬背下来就好,还需要感受到导脉与魔脉的联结,凭借自我意识去控制这无形之力。虽然大部分孩子凭直觉就能做出联结,但也有少数人难以把握这种感觉。因此,最初开始的「控魔」就成了难以逾越的关键了。

  (要是能成功一次,之后就好办了)

  然而万事开头难。也有因为迈不出这第一步,只能一生都在担忧着力量暴走的惶惶不安里孤独老去的人。

  “连尤莉都已经能掌握得很好了。”男孩的眼睛里泪珠又打起了转。

  尤莉?没记错的话是和格雷同年入门的女孩,比格雷还要小一岁。

  入门已经过了一年,却连控魔都还做不到,在年龄相近的同伴间也很难抬起头来……诸多不安大概压得男孩都快喘不过气了吧。毕竟天生拥有导脉者,最后就只有成为魔导士这一条路可选择。

  男孩表情黯淡,幼小的眼睛里浮现着绝望之色。

  (究竟如何才能帮助他)

  格雷绝非是没有能力,只要迈出最初的一步……

  下定决心了的雷昂,暗自点了点头。

  “再试试把你的导脉和魔脉联结起来吧。”

  但光是这么说,男孩实在难以理解地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不是这样,是像……先把全身的感受都集中起来,就像想要倾听来自远方的声音时那般,将五感都集中于一处。能做到吗?”

  格雷虽然不太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还是面对师兄的要求轻轻点了点头。

  确认格雷已是全神贯注的状态,雷昂这才将自己的导脉联结上魔脉,透过魔脉去找到格雷与魔脉之间微弱联系,然后,和自己的导脉联结上。

  联结上魔脉后,世界的瞬息变化都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风的流动、水的涟漪、落在远方大地上的雨点、翱翔于空中的鸟群、根系深扎于地下的树木……世间生命的鼓动都透过魔脉传导而来。而首次联结上他人导脉的雷昂,这次感触更是不同往常。

  灰暗凝重的阴天光景、满溢着新芽般生命力的激烈心跳、狂风骤雨间快被撕成碎片也咬牙坚持着……这些意象,显而易见来自眼前男孩的感受。

  雷昂将自己与格雷用导脉紧紧联系在一起,然后经由格雷的导脉重整与魔脉的联结方式。他不停低声吟唱着咒语,一边编缀其从魔脉所汲取的无形之力。

  仿佛是在自身之中感受到了什么,格雷突然睁大了眼睛。此一刻,仔细编整过的魔术终于发动——

  男孩自身感受中的阴天意象一下就放晴了,某种无形之物突然爆发、仿佛之前凋零的新芽们都一齐绽放出了强壮的崭新枝叶——

  男孩的惊叫和水声同时响起。

  格雷和雷昂都吓了一大跳,但惊讶的理由却完全不同。

  “刚刚这、究竟是什么……”格雷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然后整个人都蹦了起来:“控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而与此相反,雷昂却暗自痛苦不已。

  通过格雷的导脉与魔脉产生联结的瞬间,他一下就明白了,融通的力量强大程度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无视掉这份违和感勉强进行控魔之后,原本只能在空中产生拳头大小的水球的魔术,一下生成了整桶都装不下的水量。

  那是和自己的贫弱导脉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这么小的孩子,第一次控魔成功的魔术威力就已经远超了苦练后的自己。自己哪里还配称是魔导士呢。这份让人眼前一黑的苦涩心情,雷昂丝毫没有显露给眼前兴奋不已的男孩知晓。

  “那个,今后还能继续教我控魔的手法吗?”男孩仰视着自己的双眼闪闪发亮,雷昂心中却只有想要摧毁这一切的欲望。自己已经将来无望了,为何还要费心去照顾他人。你就这样、一辈子学不会控魔、也被人骂作无能者就好了。

  强压住涌动的负面感情,雷昂对着正兴奋地为首度控魔成功的自己而鼓掌的男孩露出了笑容。或者说,被他天真的举动逗笑了。

  想要弃他不顾的念头只是一瞬。更多的是作为无能者的自己,即使是这种方式,也能派上些用场、被谁所需要的满足感。

  从那天开始,每天上完瑟蕾丝老师的课后,来教格雷控魔成为了雷昂的新日课。

  第二年春天,有六名学生从瑟蕾丝处独立,加入了公会。往年一般也就一两人,年景不好时甚至会一个也没有。而这一年是碰上了魔导士公会大规模招募成员。

  毕业的六人里,有三人比雷昂年长,两人和雷昂同是十七岁,最小的那位少女比雷昂还要小几岁。留下的七名学生里,除了最年长的雷昂,都是对于加入公会来说还太过年幼的孩子。

  春天也是新弟子入门的季节,总有大量的信件会寄到瑟蕾丝手上。往年瑟蕾丝会从中挑出二、三人来,今年却一人也没有,不知是没有能入她眼的人选,还是另有其他理由。

  “怎么,你又被挑剩下啦?”

  瑟蕾丝用作私塾的建筑在村里算是大宅,足足有两层。瑟蕾丝的书房和寝室设在二楼,一楼除了学生宿舍,进门的大厅授课时要充当教室,饭点要充当食堂,客人来了还要兼当会客室。白天学生多半都在大厅活动,招待客人也很方便。不过,偶尔也有不走寻常路的不速之客。

  面对直接嘻皮笑脸就钻进宿舍房间找人的友人,雷昂毫不客气地上脚就踹。

  “你早就猜到了吧。”

  “好疼…嘛,虽然是这样,但万一你要是被公会挑走了,我会寂寞的啊。”揉着被踹疼的腿,加托坦率地说道。“骑士要想见公会魔导士,还是挺麻烦的。”

  所以才这么开心朋友被留下来了吗,还真是轻飘飘的想法。这对雷昂来说可是关乎以后生计的。

  去年加托·希尔登继承了家里代代相传的传统,被正式任命为了骑士。虽然雷昂不太清楚这些事,似乎希尔登家地位还不低,但父子俩都是怪人。

  “希尔登阁下呢?”

  “老爸直接往书房的窗户去了。”

  书房在私塾二楼最南侧,瑟蕾丝平日多半都在那儿。看来急性子的父子两人,都绕过了大门选择了距离最近的窗户作为入口。明明是骑士却一点礼数都不讲啊,雷昂露出了无奈神色。

  虽然瑟蕾丝自己极少提起,不过希尔登阁下是她还在「黑铁槛」时就认识的老熟人,总会绕路过来看望她。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友情还是爱情,雷昂无法判断。瑟蕾丝虽然谈不上丑,但也称不上美貌,已经上了年纪还是位魔导士,常识来说一般男性根本不会将她视作情爱对象。但希尔登阁下一辈子都离经叛道,对于一般人所忌讳不已的魔术也兴味盎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加托也继承了这离经叛道的血脉,对魔导士有着莫大兴趣。

  小时候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访私塾的加托,满脸好奇地追着旁人避之不及的魔导士见习雷昂问东问西,还强迫推销地成为了雷昂的朋友。

  “照旧是一对怪人父子啊。”

  或者该说是胆大包天吗?

  “要我说的话,对魔术完全不感兴趣的家伙才奇怪呢。弓、剑之流只要经过锻炼谁都能使用,可以眼见其用法。但魔术完全是以我们根本看不见的方式运转、产生影响的,这可太有趣了吧。”

  正是因为魔术肉眼所不能见,远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范围,才会这么被人忌讳的啊。真是一对超出常识外的古怪父子。但也因为这离经叛道的古怪,雷昂获得了些许救赎。

  毕竟是「黑铁槛」出身的魔导士,村民们对待瑟蕾丝与其说是蔑视不如说是恐惧。她开设私塾更是让村民们不知所措,只能尽量疏远。

  但孩童的处理方式更直率而残酷。包含雷昂在内,瑟蕾丝所有的学生们都遭受过村里孩子追打和驱赶。简直像一直避无可避的人生洗礼。

  自从被发现拥有导脉后,雷昂早就放弃了还能和普通人交上朋友的天真想法。加托的出现可谓是小小的救赎。

  搞不好瑟蕾丝也是如此。虽然骑士阁下到访总会被她冷眼相待,但也从未吃过闭门羹。

  “如果你能一直在这村里就好啦。”

  “这样吗。”

  雷昂也觉得若能这样就好了。能像这样,一直在瑟蕾丝老师身边帮忙的话。但这小小梦想也难以实现。

  天气渐渐炎热的数个月后的一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赤华节一月。瑟蕾丝突然让人把雷昂唤去书房。雷昂朝传话的师弟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又安排好让格雷和尤莉继续练习魔术,才独自走向书房。

  敲门走进房间。魔导书堆积如小山的书桌后头,瑟蕾丝正用严厉而真诚的灰色眼眸盯着雷昂上下打量。

  被叫来的原因,雷昂心里多少有所觉悟。

  “雷昂,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十七岁,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

  瑟蕾丝轻轻点头。

  正是该接受公会招募的年纪。但即使明年魔导士公会继续大举招募,也仍旧轮不到雷昂。

  “非常遗憾,你作为魔导士的实力只在三流以下。”

  不擅长婉转表达的她直接说出了这一事实。

  即使心里早已明白,但被老师直接言明还是让雷昂眼前一黑,心口紧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的导脉实在太过贫弱了。”

  “是。”

  听到雷昂勉声回答,瑟蕾丝皱起了眉头。

  “……真的非常可惜。你比谁都要努力,我所知晓的魔术你全部都记住了。如果光比较知识量和控魔的精确度,你在我的弟子之中绝对是第一,甚至可能不输「黑铁槛」的魔导士。”

  就算这样,三流的实力也仍旧是三流。这世间可没有天真到光凭努力就能超越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样下去,你也很难进入公会。你这么聪明,应该也预想到了吧?……有考虑过自己今后的出路吗?”

  这个问题,雷昂根本没法回答。并非是没有考虑过。然而无论如何思考,都是死路一条。被送来瑟蕾丝的私塾时,家里已经和他断绝了关系,现在更不可能接受他回去。十七岁的年纪,想去哪里的商家做个学徒也太晚了。而且拥有导脉之人,无论是做学徒还是入赘都不会有人家愿意接受。就算想为了温饱自己种一点地维生,又有哪里会不避忌讳地把土地分给他呢?

  死路一条。成不了魔导士的他毫无价值。和路旁的小石子无异。

  “……不,没有。”

  长长的沉默之后,雷昂勉强自己平静地做出回答。瑟蕾丝亦表情平静地点头。

  然后屋内又再陷入了沉默。

  窗外凉爽的初夏之风也扰乱不了屋里仿佛要持续到世界尽头的凝重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瑟蕾丝。

  “你似乎做了些很有意思的指导呢。”

  “诶?”

  “给格雷。”

  听到这名字,雷昂像恶作剧暴露的孩子般低下了头。虽然知道瑟蕾丝老师迟早会发现,但没想到会被当面指摘。

  “做了多余的事,非常抱歉。”

  “你所使用的方法,本来是非常危险的禁术。擅自联通他人的导脉,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魔力逆流或过载,可能会烧断对方的导脉甚至伤及内脏。”

  老师平淡的叙述让雷昂大惊。想到这些一旦出错就难以挽回的可能性,他心底一寒。

  “你不知道也正常。你所使用的原理,与以前我在「黑铁槛」时研究过的古代禁忌魔法相通。普通的乡下魔导士是触及不到这些知识的。”

  正是因为一知半解才会无知地对禁术出手。雷昂额上冷汗直冒。

  “……不过也因为你的导脉很贫弱,所能汲取的魔力也非常少。这样就算引发了逆流,也不会对格雷造成危险,你不必太过担心。”

  “这、这样吗……?”

  雷昂半信半疑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老师。

  “实践方出真知,所以无论如何学习理论,都不如实际体验一次能理解得更深,尤其是格雷那种罕见的情况。你所作的指导非常有意思,雷昂。”

  虽然不太清楚是否能当作夸奖,但至少老师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雷昂松了口气。

  “雷昂,要继承我这间私塾吗?”

  但瑟蕾丝接下来的话让刚喘了口气的雷昂一下又瞪大了眼。

  “哈?”

  “其实,长年没联系过的姐姐来信邀请我过去她那住。因为身份特殊,我小时就和家里断绝了来往,本以为会孤老终身。没想到,还能有机会重新体验拥有‘家人’的感觉。”

  “那是要过去一起生活的意思吗?”

  “对。她丈夫已经去世,孩子也在外独立了,一个人很寂寞吧。她独居在维尔城丈夫留下的房子里,我打算搬到那边去。”

  “那么、私塾呢……?”

  “当然剩下的学生我都会负起责任。不过公会继续大规模招募的话,格雷和尤莉他们毕业也不会需要太长时间。这之后,你愿意继承私塾吗?”

  完全是雷昂意料之外的提案。但想必也经过了长久的深思熟虑吧。不再招收新弟子也是在为可能关闭私塾做打算。默许了对格雷的指导也是对雷昂的考验。

  “但像我这样的三流水准,开设私塾也没人会来吧?”

  “并非如此。在大城市有许多私塾可供选择,但里尔周边却只有这一间。对于囊中羞涩无法将孩子送去大城市的家庭而言,这间私塾的存在很有必要。若你希望,也可以继续用我的名义来募集弟子。”

  唯有这点,雷昂马上摇头拒绝了。就算靠瑟蕾丝老师名声招徕学生,自己作为老师却名不副实的话,也没有意义。

  “以我这三流以下的水准去继承老师衣钵,不会给老师脸上抹黑吗?有损老师的名声啊。”

  “魔导士本来就是地上的泥一般的存在,哪还有什么可抹黑的。老师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名声。而且,虽然你实力并不怎么样,但老师仍旧以有你这样的弟子而自豪。”

  这些话语已经足够了。老师完全信任着自己,甚至还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明路。那就让我如老师所教诲的那样活下去吧。

  胸中满怀对瑟蕾丝的感激之情,雷昂抬起头直视着老师。

  “请容我继承老师的衣钵。"

  第3章 真纪952年 赤华节三月

  “居然开始收弟子了呀,雷昂。”

  “嘛,虽说不太像样,姑且你也是我的弟子之一呀,罗莎林德。”

  身着满缀蕾丝的奢华长裙少女露出了可爱笑脸。整齐盘好的头发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有着黄金的光辉。她绝非是那种华丽得有侵略性的大美女,注视着她那双堇花色的眼眸,总给人一种清新感触。若是能在社交界出道,这份与知性相结合的清丽之美,想必会收获不少赞誉吧。可惜,她永远无法踏上这条道路了。

  “是呀,我很荣幸。”少女应答的嗓音如银铃般清脆,像在赞同她一般地,有鱼跃出了湖面。看到这情形,雷昂只能苦笑了起来。

  罗莎林德是下级贵族安德鲁斯家的次女。本来以雷昂身为魔导士的低贱身份,是不可与她搭话的,更别提以她的师父自居了。这些话要是被她父亲听到,雷昂少不了挨一顿呵斥。

  安德鲁斯家的别墅坐落在里尔村附近湖畔。拥有“湖畔贵夫人”之美名的建筑物白墙红瓦,各色花卉环绕,很是精致。

  在如此忌讳魔导士的王国,贵族家的女儿天生拥有导脉可是丑闻。只能直接将这个女儿从世间隐匿起来,像罗莎林德这样,从小就被关在远离主家的别墅里。之所以请了雷昂来做家庭教师,也是看重他就住在乡下又不属于魔导士公会,人脉很薄弱,不会让丑闻扩散。

  “那孩子几岁呀?”

  “听说已经十二岁了。”

  “是女孩子吗?”

  “不,是男孩。”

  听到回答,罗莎林德露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她一直被关在远离人烟的别墅里,能交谈的对象只有病弱的母亲和几个佣人而已。想必是希望能交上年龄相近的朋友吧。

  “男孩子吗……就算这样,还是希望能和他见上一面呢。”

  “这我可保证不了。”把人带进来也不可能获得容许,更不可能带她回去私塾那边。

  “是吗,这样啊。”不过,她很快便因为别的理由接受了现实:“之后母上大人应该会告知你,我的魔术讲习可能要暂停一段时间。”

  “诶?但不是马上就要学完了吗?”

  罗莎林德学东西很快,而且她父亲本来就只委托了“教会她最低限度地控制住力量暴走”。因此讲习还不到一年就已经快接近尾声。

  听到雷昂的回应,少女脸上浮现了寂寞的苦笑。

  “…我暂时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实在是抱歉。剩下的课就拜托等我回来再继续讲授吧。”

  雷昂当然不会拒绝。不过她能获准离开这里还真难得。

  “待我回来时,要好好跟我聊聊新弟子的事情呀。”罗莎林德的声音又恢复了明快。

  然后罗莎林德举起了白皙的手腕,轻轻闭上双眼,低声念起咒语。

  数十秒后,伴随着咻咻的啸鸣声,湖面升起了细细的水柱,然后划出拱形弧线又再落回水里。她重复着施术直到水面浮现了小小的彩虹。

  “真叫人期待呀。”罗莎林德眺望着自己制造的彩虹,有些寂寞地呢喃道。

  数日后,身佩黄铜徽章的男人带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男人身着简素的制式服装,除了徽章外身上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旅行者常备的披风。雷昂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来自「黑铁槛」的魔导士。而他所带来的男孩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男人像押送犯人一般,将少年朝着站在门口的雷昂一推,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雷昂也没有说什么,默默看着他远去。反正相关细节之前达里埃希都交代过了。

  少年身材瘦小,皮肤苍白,手脚长而细弱,唯有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据达里埃希说他已经12岁了,但光看外貌会以为还要小上几岁。一身衣服又脏又破,而且大得夸张,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瞪向雷昂的目光如此锐利,让成年人也倍感不适,嘴唇也紧紧抿成一线,摆出了不欢迎任何交流对话的态度。

  雷昂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带少年去寝室。太阳已经落下,今天就先让他休息吧。休息好了也许态度会有所变化,雷昂怀着不大的希望想着。

  从瑟蕾丝那继承的房子,现在已经租了出去。因为原本雷昂并没打算收入室弟子,都是通学的话,按他预计附近也收不到几个学生,根本用不上那么大的房子。索性就托长老帮忙租了出去,还能换点钱补贴生活。而他自己就搬到了村外森林里小屋去了。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料,最多时也不过同时有五位学生来上课,小屋里完全能挤下。

  至于这次要与新弟子同住,雷昂有提前考虑过。小屋里勉强隔成了三间,进门的大间是厨房兼教室兼餐厅,实在不适合让人在这里就寝。剩下就只有书房和雷恩自己的卧室了。书房里塞满了继承自瑟蕾丝的各种魔导书和道具,对雷昂来说简直是宝物库,实在难以容忍他人踏足。思前想后只能将拥有干净床铺和温暖毛毯的卧室让出去,自己在书房打地铺。

  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睡了一整晚,早上起床时,雷昂感觉光是站起身来骨头都在嘎吱作响。简直是越睡越累,但也只能慢慢习惯了。雷昂叹着气走出书房,发现少年已经站在了暖炉旁,回头看向雷昂的视线仍旧锐利非常,和昨晚没什么区别。雷昂更想叹气了。

  少年的眼睛里,混合着厌恶与憎恨、不安和愤怒等等,诸多难以名状的激烈情绪难以自制地奔流着。

  对于魔导士来说,感情制御是必备的基础。感情的起伏会影响到与魔脉的联结状态。简单来说,负面情绪过于激烈的话,导脉与魔脉可能会在术者并非本意的情况下擅自联结,从而造成意外暴走。这下雷昂算是明白少年反复暴走的原因了。也说明问题严重到一眼就能发现。

  “睡得好吗?”

  沉默。

  “我去做早饭,你稍等一下。”

  沉默。

  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究竟是少年内心汹涌的激烈情绪让他拒绝与他人交流,还是只是在对陌生人保持警戒呢?无从判断。一边努力回忆达里埃希所提供的情报,雷昂一边拨燃暖炉里剩下的炭火,添入柴薪让火势重燃,然后往平底锅地打入两颗蛋。

  平日的话,雷昂都会嫌麻烦直接省掉早饭。但现在可有成长期的孩子在,不能让他饿着肚子。

  少年默默地将只有面包和煎蛋的早餐吃了个精光。在「黑铁槛」里应该吃得更丰盛一点吧,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怨言。

  趁少年结束了进食,雷昂再一次尝试和他搭话:“你啊,是被送来我这里学习魔术的,这点你明白吧?”

  瞪视着雷昂的少年仍旧一言不发,甚至连点头或是摇头的回应都没有。让人不由地想赌气索性直接告诉他,再不好好学可是会被杀掉的。

  但这么逞一时口舌之快并不明智。雷昂勉力打起成年人该有的耐性。

  “……那至少告诉我名字。我可不想一直用‘喂’或者‘你这家伙’来叫你。不说的话,我就给你起个小猫小狗似的名字了。”

  雷昂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少年:“我叫雷昂,你叫什么名字?”

  漫长的沉默,照旧直视着自己的锐利目光。果然还是不行吗,就在雷昂打算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泽克斯。”

  完全想象不出是发自那瘦小躯体的、饱含力量嗓音。

  卡廷扎地区位于拉瓦尔塔王国北部,原本是邻国谢尔所辖,在五十年前的那次战争后被战胜国拉瓦尔塔收入囊中。

  卡廷扎原本是谢尔的一个自治区,位于萨拉山脉从山腰至山麓附近。虽然是片冬季异常寒冷的贫瘠土地,也有早在拉瓦尔塔和谢尔两国建国前就生存于此的土著民。建国之初两国都并不清楚此地有人居住,也未明确此地为本国领土。

  粗略地说的话,原本含萨拉山脉在内的北方为谢尔,南方为拉瓦尔塔,但卡廷扎所在的山脉南部是两国共有地带。后来在两国都没有争议的情况下,新发现的卡廷扎被公表为了谢尔的领土。但谢尔也将这越过了山麓南侧的卡廷扎视作麻烦,索性将其划做了自治区域。直到八十年前,卡廷扎附近发现了银矿,原本贫穷的原住民村落一下壮大成了城市。自家国土里挖出了银矿,谢尔国内自然是喜出望外。而拉瓦尔塔也坐不住了,原本两家都视作麻烦的山村僻地,一下变成了抢手银蛋。拉瓦尔塔翻出了三百年前建国史,向谢尔主张卡廷扎应该是两国共有之地,谢尔不得擅自主张为本国领土,最终争端酿成战争,卡廷扎成了胜利者拉瓦尔塔的领土。

  原本习惯了放任自由的生活状态的卡廷扎人虽然对于突然被领主所支配和被迫缴付高额战争税也是满腹抱怨,在骑士的剑和盾包围之下也不得不从。但对拉瓦尔塔王国统治的不满已经深深种下。

  二十年前,以卡廷扎银矿的衰竭为契机,卡廷扎人屡屡发动起义。从此,拉瓦尔塔北部的土地成为了危险地带,至今也常有流血事件。

  塞尔蒂亚人原本是在包含卡廷扎在内的萨拉山脉一带流浪的民族。对他们来说,国家不过是擅自划线将他们的自古以来的居住区分割开来的存在。虽然在战争结束的节点有按照当时他们的住处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国籍所属,但塞尔蒂亚人间并没能普及户籍管理制度,至今他们也仍旧会随意越过国境,继续着从前的生活方式。

  塞尔蒂亚人间不存在迁入的居住者要向领主进行居住申请之类的常识。而且,塞尔蒂亚人也并不承认以厄米尔为中心在拉瓦尔塔和谢尔等国都拥有大量信徒的瓦尔特利昂神教。他们根本不相信瓦尔特利昂教的神的存在,也拒绝在信仰上受其他民族干涉。

  塞尔蒂亚人的历史非常悠久,在拉瓦尔塔建国之前就留下了流转于各地的历史痕迹,但并没有人知道他们起源于何处。既没有人研究过他们,也没人能和他们深切交流,塞尔蒂亚人本身也并不热衷于与其他民族来往,只是遗世独立的生活着。而这种态度被拉瓦尔塔视作了不逊。

  虽然塞尔蒂亚人也有自己的信仰,但因为其信仰并不为拉瓦尔塔人所理解,所以被视作了不信神者。此外,由于没有户籍,塞尔蒂亚人就算被杀了,也因为并非登记于王国户籍中的人而往往会被放置不管。

  按达里埃希所说,泽克斯的家人就是在王国北部无辜被卷入了争端而遭拉瓦尔塔军杀害,唯有幼年的他幸存,被孤儿院所收容。

  光看外表的话,泽克斯是个挺普通的孩子,隐隐泛着蓝色光泽的黑发,淡灰色的细长眼睛,虽然锐利的目光和不太友善的表情给人予压迫感,但也仍在“普通”范围内。但不管走到哪都因为塞尔蒂亚人的身份而受尽欺凌。所以他那份难以撼动的自我保护式的顽固,大概从幼年期就形成了吧。想到这,雷昂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在雷昂提出要教他魔术之前,泽克斯就从屋里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也没回来,雷昂担心着他是不是逃跑了,四处奔走寻找一番之后,却发现泽克斯只是一直坐在森林深处的小土台边发呆。

  第三天早饭后,泽克斯再次消失了。考虑到他在「黑铁槛」里时大约从来没有过自由,雷昂单方面地和他约定了晚饭时一定要回来就放任不管了。

  既然收了报酬,雷昂还是希望多少能教会泽克斯一定程度的魔术,但现在却一直停滞在连对话都做不到的阶段。

  虽然达里埃希说了他自从进了「黑铁槛」就一直拒绝接受任何学习资料,雷昂还是考虑将初级魔导书给他,这样私下无人看见时或许他能多少记住一些咒语和知识。毕竟身付导脉降生者,多少都会对此有些不安,总会想做些什么。

  都说万事开头难,本来这国家精锐的魔导士们都没能做到的事,雷昂也没以为自己就能轻易克服。不过泽克斯那拒绝一切的态度,还是让他倍感挫折。

  然后,事件发生了

  那一天泽克斯照旧吃完饭后就像逃跑一般消失了。已经完全采取放任态度的雷昂独自留在小屋中,突然感受到缓缓逼近小屋的杀气和怒吼时,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总之,为了避免被困于室内无处可逃,雷昂索性自己先走出了屋外。

  看见接连不断地沿着森林小径涌过来的村里的男人们,雷昂明白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男人们大声地骂骂咧咧着,根本无法对话获得详细情报。但雷昂从重复最多的“你打算怎么负起责任”和“把那怪物交出来”中多少猜得了一二。

  男人们半强迫地将雷昂拽到了村里半毁的家畜小屋,一旁地上坐着应该是在慌忙给自家孩子打理伤口的母亲们。父亲们看到被带来的雷昂,露出了杂糅着恐惧和毫不留情的轻蔑眼神。母亲们则像是害怕再遭伤害般将孩子紧紧抱住,一般用愤怒的蔑视看向雷昂。

  每当遭遇了暴风雨或者田地欠收时,人们就会认定是魔导士作祟,斥责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魔导士能够左右天侯甚至是作物的收成,只不过人群中的异类最容易作为迁怒对象而已。魔导士们也清楚这一点,默默地忍受着无端的指责。因为这样反而收场些。

  但是,这回村民们遭遇的损害并非是灾厄或自然现象,显而易见是因为泽克斯的暴走。就算可能是村里的孩子们先挑衅,这也无法成为伤人的正当理由。

  拥有导脉者在于他人相处时需要更加谨小慎微,不然容易引发摩擦。但对于根本无法凭自己意愿施展魔术的泽克斯根本不理解这一点。

  (不如说打一开始他就没想好好和人相处吧)

  雷昂被杀气腾腾的村民们包围了起来。这时候如果用些蹩脚的借口去推托责任,言辞里过于偏袒泽克斯的话,可能自己都会有性命之危。实际上因为引发了民众怒火而无辜丢了性命的魔导士并不少见。

  雷昂只得跪下向村民们谢罪。

  “你道歉有什么用!把那小鬼交出来!”

  “让那小鬼自己出来谢罪!”

  “道歉就能解决问题吗!我家孩子可是被怪物害得手腕都骨折了!”

  面对激动不已的母亲也单独道了歉。然而村民们的怒火却愈发高涨。

  “当时就不应该可怜那还是个孩子,轻易地放他进村子。我才不管他是来自「黑铁槛」还是哪,不能让村里的魔导士再增加了!”

  “一开始就是你的错啊!”

  四面八方的斥责声充耳而来,已经搞不清是谁在说些什么了,人群似乎还在聚集。一瞬间,雷昂察觉到人群里有人握住了足以充当武器之物。不论是殴打还是投掷,只要有人带头,接下来就停不下来了。

  恐惧让他支撑在地上的手都颤抖了起来,正当雷昂苦思着该怎么脱身时,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喂。”

  是熟悉的声音。

  “在这之前,先得把那个少年魔导士找出来。还有蒂欧,有空在这骂人不如去照看下儿子。”

  听了欧尔迦长老所言,村民们面面相觑,而叫做蒂欧的男人也急忙回头跑去儿子身边了。

  “那就大家分头进森林搜索……”

  “说什么蠢话!咱们村有大到找个人得全村出动的程度吗?你们就没点正事要干了吗?”

  “但、但是,那家伙惹的祸……”

  “弟子犯错,师父担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喂,你找到那孩子必须把他带来认错。”欧尔迦长老表情严厉地说道。

  雷昂沉默着没有回话。

  不过因为欧尔迦长老一搅局,方才的群情激愤消停了不少。大家纷纷起身回田里继续劳作了。人群渐渐散去,在场只剩下照顾着被卷入事件的孩子的父母。

  “那个,可以的话让我来帮忙治疗吧。”雷昂怯怯地说道,伸手接触孩子的身体,准备发动魔术。

  母亲一下将孩子抱开,像要从雷昂那里保护他般背过了身:“别碰他!你这肮脏东西!”

  被说成这样,雷昂也不好再开口,只能缓缓走回森林,寻找闯了祸的弟子。

  引发众怒的恐惧褪去之后,雷昂心里也升起了怒意。

  自从瑟蕾丝处继承了私塾以来,雷昂一直如履薄冰地和村民们维持着微妙的关系,从没引发过大问题。招收的学生们也都是通学,并且都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也不会去惹事。从来没想过还有人会傻到去和村民们正面起冲突的。

  走在鲜绿正随季节流转渐渐退去的树木之间,雷昂喃喃咒骂发泄着情绪,直到秋风的寒意让他清醒了一点。泽克斯的做法很愚蠢。可能他还没能理解自己所面临的状况。或者已经明白了状况,感情上却控制不住。总之,不能因此就轻率否定他。尤其是雷昂自己不应该如此。

  这样在内心敲打着自我,雷昂来到了森林深处的土台。

  泽克斯果然坐在那里,身上溢出着杀气。那背影仿佛要拒绝全世界。

  “泽克斯。”

  出乎意料地,少年马上回过身来。那饱含怒意和憎恨的冰冷目光让雷昂险些僵住了。

  “是你暴走让村里的孩子们受伤的,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与目光同样冰冷如刀的声音,让人背上一寒。

  但自己作为教育者可不能退缩,雷昂想着,走近泽克斯身旁。

  “……来吧,我带你去道歉。”

  听到雷昂的话,泽克斯惊讶得张开了嘴愣在那儿。这时候的脸看起来倒是挺符合年龄了。

  一瞬之后,泽克斯眼中又恢复了敌意满满的状态,他站起身来:“别开玩笑了!”

  怒吼的同时,平地突然卷起一阵旋风朝雷昂袭来。无视皮肤所感受到的疼痛,雷昂仍旧直面着名义上是自己弟子的少年。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能有来有回地对话呢。这可实在是……

  “你要是知道那些家伙都用什么话来攻击我还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污秽的魔导士、甚至是怪物吗?还是捉弄你的塞尔蒂亚人出身?”

  即使对方流血也不罢休的泽克斯,却因为雷昂正中事实的猜测一时语塞。连摧枯拉朽的旋风都停止了。

  “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这样下去,少年又会缩回自己那层坚固的壳内,拒绝展露真心了吧。

  “我虽然不是塞尔蒂亚人,姑且也是个魔导士。你所遭遇的那些不善对待我也经历过,所以,我也懂你的感受。”

  “你不明白!谁都不会明白的!你们都只会嘴上说着明白、谁也没在乎过我的感受!”

  看着紧握拳头,激动得喊叫让脸都扭曲了的少年,雷昂心里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火大的情绪更胜一筹。

  雷昂比泽克斯虚长了十几岁,却只能隐居于乡下,延续着作为魔导士一言难尽的人生。因为实力问题,不少公会所属的魔导士也对他一脸轻蔑。就算这样,雷昂也没有觉得自己特别不幸些。

  身为魔导士,就算以开始就注定从贫弱的导脉中汲取不到多少回报,雷昂也拼了命去努力过了。这点和眼前天赋异禀的少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你才是、别开玩笑了啊!”雷昂抓住泽克斯的胸口怒吼道。

  “你以为是谁的错,害得我得和那些只知道恃强凌弱的垃圾低头道歉啊!因为你的过度暴走,我差点当场会被打死啊!你就不能少给人添点麻烦!”

  雷昂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少年困惑地瞪大了清澈的双目。这让雷昂一下冷静了下来,松开手放开了泽克斯。

  “我又没有拜托你去做这些。”

  少年有些无力的低语道。

  “又不是我让你去低头谢罪的。我才没错!是那些家伙先出言挑衅、先动手的!没有被打的觉悟还要出手的家伙才有错!”言辞如破堤般从平日沉默的少年嘴里不断汹涌而出,一句比一句更肯定有力。

  这状况反而让雷昂倍感脱力,连肩膀都耷拉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

  “你……”

  “确实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有嘲笑轻蔑他人的权利,确实如此。但是,现实和这不一样。魔导士和特定民族被人憎恨、被人歧视,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没有办法!抗争就好了!直接报复就好了!”

  “那只会让憎恨更加深重,更被觉得‘那些家伙果然很危险、是个麻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怎么会……”

  “只会让那些自视甚高的家伙觉得自己没做错,就应该这么做,更觉得既然自己是多数派就有权欺凌他人。而你因为自己拥有魔导之力,就随便出手的话,那就和他们落得一样了。”

  这当然是诡辩,雷昂自己也知道,但眼下,也只能抱着这种想法活下去。

  “你不愚蠢,也不弱小。所以,不要和他们一样堕落,不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抚摸着少年垂下的脑袋,雷昂像是说给泽克斯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但是、我不想被人愚弄。”泽克斯抬起头来,并没有抗拒雷昂的手。

  “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地挨打。”

  听了少年闷闷不乐的回应,雷昂苦笑起来。这并非是孩子的任性,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你就变得更强大,然后回到「黑铁槛」去。成为国家最精锐的魔导士的话,就不会有人敢对你出手了。”

  正是如此,所有的魔导士才向往着「黑铁槛」。很久以前,在雷昂比现在的泽克斯还要幼小时,也短暂地做过梦。但是,这对泽克斯来说并非梦一般虚幻,他的才能早已受到认可,只要顺利开花,那里无论何时都会欢迎他回去。但是——

  “……不行的。”泽克斯低声回道,甩开了雷昂的手。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又回来了。表情也僵硬得不同于方才感情尽显。

  究竟对话中的哪一点,让泽克斯又缩回了他的保护壳之中呢?雷昂还没弄明白,少年就转身从此处跑开了。

  结果雷昂还是一个人回到了村子里。虽然找到了泽克斯,或许也可以强行将他拖来,但那么做的话,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会产生巨大隔阂吧。就算是出于不想被弟子讨厌的伪善也好,总之,雷昂觉得,还是对着那些本来就厌恶着自己的人低头道歉挨几声骂来得轻松。

  夜幕即将降临,村径上归家的村民们脚步匆匆,所有人都对雷昂视如不见。让本以为一定会被人揪住大骂的雷昂有些惊讶,这时,一只大手拍住了雷昂肩膀。回头看去,是欧尔迦长老。

  “没带他来?”

  “没能说动他。抱歉,只有我来代他谢罪。”

  “算了,就别放他来挑动马蜂窝了。”

  意料之外的回应,雷昂抬眼望去,欧尔迦长老面色阴沉。

  “那时候大家都有些气血上头了,仔细想想的话,那孩子可不普通啊。”

  “不普通?那当然了,他有导脉啊。”

  魔导士的存在和“普通”本就没什么关系了,雷昂有些自嘲地说道。

  欧尔迦长老冷然道:“情绪一激动就能吹飞半间小屋,这种程度的力量老夫可从没见过。当年瑟蕾丝也没这么厉害。”

  “……”

  “那是真正的怪物。想明白后大家都知道不能和他扯上关系了,虽然蒂欧一家的怒意还没消。如果事态变得更严重,可能会闹出人命来。别让他再接近村子了。你自己也小心点小命吧,魔导士大人。”

  最后一句话带上了些揶揄意味,但雷昂明白老人确实在担心着这些,也明白了村民们对泽克斯甚至对自己态度转变的原因。

  既然话已说明白,也不必再久待,雷昂行礼告别后正准备离开,却被欧尔迦长老塞了一包东西进怀中。

  雷昂困惑地打开一看,是些旧了但清洗修补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尺寸的衣物。

  “虽然再怎么隐藏,那孩子也是藏不住的异类,至少让他打扮上像正常人一点。”

  “打扮像正常人一点?”

  “他那身流浪儿似的的打扮太惹眼了,就算不是魔导士都会招来村里孩子的捉弄。”

  回想起泽克斯的穿着,雷昂如遭雷击地明白过来。

  泽克斯一直裹着被送过来时那身破烂又不合身衣服,因为他本人没什么怨言,雷昂也从未注意过。雷昂自己对衣服的要求也无非是蔽体和保暖而已。

  村里的孩子,衣着虽然朴素但都很整洁,怪不得泽克斯一下就会被盯上。

  “我完全没注意到……”

  “男人就是这么粗心大意啊。”

  “老爷子你也是男的啊。”

  “哼,是我家老太婆先注意到的。这衣服也是她缝补好了的儿子的旧东西。”

  “谢了。”

  正打算低头谢过长老家夫妇俩的好意,欧尔迦长老却跟嫌弃似的的摆摆手走开了。也是,若被人看见他和魔导士往来太密,在村里也不好做人。

  想到这些,雷昂对着远去的背影微微低头致意,然后赶忙踏上了回家路。

  第4章

  泽克斯到来后约1个月,又有旧相识上门。

  随着季节变化,早晚起风时已有些寒意,草木也变了颜色,村民们开始忙于作物收成。

  风尘仆仆地现身于小屋中的加托,一副任务归途中的打扮。既没有提前通知,更没有正经敲门问过屋主,就这么随性地到访。

  端出茶水招待久违的友人,雷昂像往常那样确认了几句友人的身体状况就再没多问。骑士外出究竟会执行什么任务,雷昂从来没去想象过,也没打算问。为了二人的长久友谊,或许对工作方面不闻不问才是最佳方案。

  而且,只要加托平安,其他雷昂也不关心。

  “刚刚我看到了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有个孩子在练习剑术,那一招一式还挺眼熟的。”

  啊啊,雷昂明白过来了:“那是泽克斯,我新收的弟子。”

  泽克斯仍旧拒绝学习魔法。雷昂之前还担心着少年会擅闯自己的宝贝书房,现在已明白完全没必要。泽克斯连给他的魔导书都没翻开看过。但既然已经从「黑铁槛」收了笔钱,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至少得摆出个师傅的样子。左思右想之后,雷昂开始教泽克斯剑术了。

  魔导士大多不会使剑,因为根本没有哪个剑士愿意教魔导士剑术。雷昂所知道的一点皮毛,也是幼年时拜托加托教的,当时也没追求能有多高造诣,只是想着多少应该学点防身。

  没想到泽克斯对剑术很感兴趣,雷昂教会了他基本招式后,从此他每天都手持木剑在森林中练习。只要泽克斯不去村子里,雷昂基本都很放任。而且泽克斯自从那次事件后变得很警惕,只会在远离道路人迹罕至处活动。

  这么看来,加托是预先知道了泽克斯的存在,特意去森林中找到了他。

  “原来他叫泽克斯啊。没想到你会和「黑铁槛」扯上关系。”加托一贯悠哉的语气,却让雷昂惊出一身冷汗。

  看着强装平静的雷昂,加托苦笑着拍了拍挚友肩膀:“你别想多,雷昂。我来这不是为公事。恰好之前的任务里和达里埃希一起行动,他跟我说了不少事。听说是个很难搞的孩子,他还托我帮他转达歉意。”

  原来不是「黑铁槛」委托骑士把泽克斯带回去啊。

  “这样啊。”

  “我不太清楚魔导的事,但那小子学剑很有天赋,太可惜了。不过,听说他身上的魔导潜力也很了不得?”

  就是因为了不得才麻烦啊。雷昂这么想着,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加托忍不住笑了:“看你这表情,有够劳心劳力的啊。”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居然有那么讨厌魔术的学生。”

  “大概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身附导脉的事实在闹脾气吧。”

  “不是这么回事。他并不是不肯接受导脉的存在,只是不肯学魔术。可能有什么理由吧,但现在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多半和他幼小却已经不幸失去了全部家人悲惨的人生经历有关吧。雷昂突然一惊。

  因为是在任务返程中,加托没有套上铠甲。但只要看到他披风上的纹章,还有腰间的制式佩剑,谁都能明白他是位拉瓦尔塔骑士。

  “糟了。你快点离开。”

  “干嘛,就这么招待久违的挚友啊?”

  “不是那么回事……”

  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屋的门突然被打开。大概是早就察觉了对方的气息,加托兴致盎然地打量着现身的少年。

  而手握木剑的少年似乎也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屋中这位陌生来客的身份。震惊、恐惧、然后是憎恨,他眼中的情绪急剧地变化着。

  然后一瞬间,泽克斯出手了。

  雷昂只听得清脆一声什么东西折断了的声音,然后就看到被打断的半截木剑飞在了空中。

  加托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鞘。

  泽克斯马上扔掉了手中不堪再用的残剑,他的武器本就不是剑。

  雷昂察觉到周围的魔脉泛起了微妙的电流。糟糕,要暴走了。在雷昂来得及出声警示之前,身缠杀气的泽克斯一瞬已被打倒在地。

  “加托!”制止了骑士的追加攻击,雷昂刚想松口气,就在这时,雷击般的电流将眼前的圆桌击了个粉碎。在雷昂明白眼前状况之前,加托已经飞身扑出,重重给了泽克斯一击,终于让混乱结束。

  “没事吧,雷昂?”

  总算回过神来的雷昂连忙查看起泽克斯的状况,昏过去的少年左腕不自然地扭曲着。

  “不至于把人打倒骨折吧,他可还是个孩子啊。”雷昂慌忙准备施展治愈术,加托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雷昂惨叫了起来。

  “我是问你有没有事啊!”

  被挚友劈头怒吼,雷昂才注意到,自己整只左手被雷击波及,已经皮开肉绽了。

  如果加托没有一击将泽克斯无力化,他得闹到什么程度才会罢休?自己会……雷昂摒住了呼吸。腹底升起的恶寒,让他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欧尔迦长老称泽克斯为怪物,可谓名副其实。虽说身附导脉者总被如此蔑称,但唯独对他没说错。

  忍住疼痛,雷昂对自己小声吟唱起咒语。身体的导脉联结上魔脉,汲取魔力修复伤口。

  极少有魔导士能使用名为生命干涉的治愈魔术。但也并不意味着雷昂身怀特殊才能、比他人更优秀。这只是单纯的相性问题,就像有的人擅长长跑,而有的人擅长短跑一样。而且因为导脉贫弱,每次治疗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想要治愈重伤时也会给术者本身带来很大负担。

  自己的治疗结束后,雷昂小心翼翼地触摸起还在昏迷中的少年的手。确实是骨折了。毕竟吃了加托正面一击。但这也不能怪加托,若不是挚友出手及时,两人今天可能都会有性命之危。

  雷昂再一次吟唱咒语,替泽克斯修复伤口。治疗结束后,泽克斯也仍未醒来。而雷昂手指因后怕而产生的无法自主的颤抖也仍未停下。

  虽说雷昂名义上是泽克斯的师父,但并未获得过多少尊敬。以前的学生里,也有会嘲笑雷昂只有三流水平的。但即便如此,雷昂也从未想过会遭受弟子的攻击。究竟是暴走的瞬间忘记了自己老师会被波及,还是本来雷昂在他心中就属于杀了无妨的对象呢。

  “没问题吧?“

  “这个啊……”明白加托问的不只是伤势,雷昂更加不知该如何回复了。

  “抱歉,还请你先回去吧。这家伙的家人是被骑士所杀,心里有恨也是常情。”

  “若我在,还会暴走吧。”

  雷昂沉默地点了点头。就算告知加托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朋友,这小子只怕一醒来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继续施加攻击吧。雷昂可没信心光凭嘴炮就能阻止他。

  加托似乎想说些什么,雷昂摇摇头制止了。现在就算他想求援,一介骑士能做到的也很有限。

  “对了达里埃希让我带了句话……”正左右为难着,加托开口了:“随时可以给他写信。”

  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双方都很清楚。

  “啊啊。”雷昂不置可否地答道。

  前日寄于我处的少年,虽已尽心教育,然其本人无心向学终日不愿配合,我已束手无策。

  虽能确认其确实天赋异禀,却难以期待能有更多教育成果。

  故静候您回信告知决断。

  雷昂·维登

  雷昂边写信边陷入了沉思,注意到时签名的最后一笔墨水绕着笔尖重重渗开了。雷昂叹了口气,拿出新的信纸准备重写,刚抓起笔,又停住了。

  该写的话已经决定好,但却迟迟没能落笔。桌子被泽克斯彻底毁了,雷昂只能趴在替代用的椅子前,眺望着卧室方向。

  送走加托后,雷昂把昏过去的泽克斯抱进了卧室里。骨折的手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继续留泽克斯在身旁,比留着一炉明火还要危险。不知何时他溅起的火花就会烧到雷昂身上来。不管是像往日那样和村民发生纠纷,还是今日这样直接暴走,都让雷昂感觉自己小命不久矣。雷昂没有飞蛾扑火的爱好。

  雷昂悄然站起身来,放轻脚步朝着卧室走去。

  敞开的卧室门内,安静躺在床铺上的少年还没有恢复意识。都说孩子的睡脸总是无防备得可爱,泽克斯却完全不是这样。他脸上总是带些局促不安的紧张,仿佛承受着某种永不停息的痛苦,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安稳夜晚。

  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雷昂忍不住摸了摸泽克斯的头。泽克斯仍旧毫无醒来的迹象。

  头发的触感硬而清爽。说起来,自己以前摸过别的孩子的头吗?雷昂回忆起来。

  迄今为止收过好些学生,有不太讨人喜欢的,有不太讨人喜欢的,也有叫人挂怀不已的,不过在回忆里都变得分外可爱。可能是因为和他们的接触只有传授魔导入门的那一小段时间而已。而泽克斯,除了魔导的教育,还要一同生活,甚至,还要背负起弟子的人生之重。

  原来如此。雷昂想明白了。收了泽克斯做入室弟子,就等于背负起了比血缘还要复杂的羁绊。泽克斯那些惨痛的过去和内心的暗流,雷昂也得帮他一同背负才行。

  (明明光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已经狼狈不堪了。)

  雷昂在心里自嘲道。

  明明是为了自己活过今天都得竭尽全力,不知明日又会如何的三流魔导士。哪还顾得过来这么个身世复杂的小鬼。

  (但就算这样……)

  手中的信,仿佛是签发给这孩子的死刑判决书一样。

  雷昂已经是他最后一根稻草。除此以外再无出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身上蕴藏的巨大力量,无法控制的话就只能预先排除掉。不,就算他学会了控魔,也只会变得更危险。他那憎恨着一切的内心,习得魔术之后也只会给拉瓦尔塔带来更多灾厄吧。提前处置掉才是正道。

  (……正道?)

  因为自己的想法,雷昂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鸣般的笑声。满怀怒意的笑声。

  因为泽克斯的存在太危险,所以杀掉他才是正道?何等的伪善。甚至不配称为伪善。

  雷昂才不会去考虑拉瓦尔塔的安危。他只是害怕着泽克斯的力量,害怕自己会受伤。恐惧让他想早早掐掉危险的新芽,却又不愿意余生背负夺去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的罪恶感。所以才想出这种仿佛自己毫无责任的措辞与借口。

  光顾着自己的自私者。自己不光导脉很贫弱,气量也很狭小啊。雷昂打心底嘲笑着自己。

  雷昂又摸了摸泽克斯的头,叹着气走出了卧室。他将椅子上的信撕做两半后,直接回到书房里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时,卧室的门已经关上了。雷昂匆忙过去确认,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木屋里也没有他人的气息。

  昨夜撕掉的那封信照旧放在椅子上,雷昂有些后悔昨夜没将它烧掉。泽克斯不会是看完信后逃跑了吧?现在还能追得回来吗?

  胸中满是焦灼和不安的雷昂急忙跑出了小屋,然后,停住了脚步。

  泽克斯正沐浴着晨光,抱膝坐在屋前的木台阶上。雷昂慌忙的脚步声他必然是听到了,却头也不回。或许就算说不出口,他心里对于害雷昂受伤多少还是有些罪恶感,以致根本不敢看雷昂的脸。

  究竟怎么回事,雷昂也不明白。不过,至少这次,少年没有逃走。可能只是因为除此外也无处可去,但雷昂还是感受到了两人间维系起了些微信任。

  雷昂没有说话,返回屋内,做了将芝士夹入面包里的简单早餐端了出来。

  泽克斯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原本看起来像在拒绝全世界的背影,被加热后的面包香气所诱,竟然主动抬起头来,拿了一个。

  虽然既没有道歉也没有感谢,但雷昂还是感觉到泽克斯不再那么抗拒自己了。就这样沉默无言地,雷昂也站在泽克斯身旁吃起了面包。

  抬头望去,掩映着小屋的树丛之上天空清澈蔚蓝,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第5章

  泽克斯抵达里尔村已经过去两个月,除了剑术以外雷昂仍旧是什么都没能教会他。两人也极少言语交流。

  这天,雷昂受到了来自安德鲁斯阁下的信,通知他罗莎林德已经返回别墅,家教讲习可以重开。虽说是重开,雷昂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她了。剩下的无非是最终再确认一遍控制力,然后颁给她魔导士认可证的金属徽章。

  那个徽章意味着她虽然拥有导脉但已不会暴走,是独当一面的魔导士了。

  (……对了,还得去做徽章。)

  拥有教师资格的魔导士都有权为学生颁发徽章,一般只需要和附近的魔导士公会打个招呼后,跟相熟的锻冶屋定做即可。即使罗莎林德将来不可能加入公会,也需要知会公会雷昂这里有新的魔导士出师了。公会很清楚贵族子女拥有导脉会涉及的诸多问题,绝对不会随便走漏风声。

  所以唯一的问题是,魔导士公会和锻冶屋都在城里,从里尔村步行过去大约需要一天时间。虽然徽章可以写信定做,但锻冶屋可没有送货服务,而且徽章会成为魔导士的身份证明,雷昂也想亲眼确认过背后的铭文正确无误。去锻冶屋取货,去公会露个脸,再加上来回路程,怎么也得两天时间。这期间,泽克斯就只能一个人留在家里。

  带上泽克斯进镇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万一这家伙在城里暴走了,连逃都无处可逃。

  经过一番苦恼后,雷昂决定去找村民借马。马是贵重物资,因此雷昂除了要支付一笔不小的酬金,还要忍受马主的冷嘲热讽。但有了马的话,路上时间可以缩短一大半,一天之内就能赶回来。

  剩下就只能祈求这一天里泽克斯不要惹出任何麻烦了。不过这些日子泽克斯再没有接近过村庄,总是躲在森林里练习剑术,大概不会有问题。就这样,雷昂反复嘱咐过泽克斯之后,有些惴惴不安地离开了里尔村,前往久违的达扎。

  边境小城达扎谈不上繁华,位于此处的魔导士公会规模也不大。不过这里是离里尔村最近的魔导士公会了,所以瑟蕾丝有不少弟子都先后在此就职,雷昂的学生也有3人在这里就职过。不过一人在任务中阵亡,一人受伤后失踪,剩下的达里埃希已经去了「黑铁槛」。

  在人群远比里尔村密集的街道上,雷昂拉紧了兜帽,低头小心行走着。虽然还是大上午,雷昂也怕遭到不讲理的醉鬼纠缠。刚刚已经从锻冶屋取得了提前订好的金属徽章,也确认过背面准确无误地刻着罗莎林德的姓名、出身和出师日期。

  达扎的魔导士公会位于远离闹市区的城郊。因为罗莎林德的事情不适宜直接在前台传达,雷昂向接待的年轻魔导士询问了今天是否有资历老些的人在,结果出来会面的是雷昂的师兄。

  告知师兄有学生要独立的事情后,师兄大吃一惊:“不是才入门一个月吗?”

  雷昂也大惊。泽克斯的事情本应完全绕过了达扎的魔导士公会,难道说暴走的消息已经传到这来了吗。不过泽克斯和「黑铁槛」有所关联,总会比较受人瞩目。

  “啊不是,是另一位。”

  “另一位?你还收了别的学生吗?”

  “嘛,总之情况挺复杂……”

  见雷昂开始含糊其辞,师兄一下明白了,没有继续追问。话题又回到了泽克斯身上。

  “不过还真是给你找个了烂摊子啊。”师兄皱着眉说。

  “确实非常棘手。不过我没想到情报这么快就传回了城里?”

  “前阵子达里埃希路经这里时透露了一点,大概是希望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你一把……”

  “不,我没打算麻烦你们。”雷昂温和但坚定地说道。

  这话让师兄松了一口气。

  公会并不是「黑铁槛」的下属机构。国家所属的魔导士机关只有「黑铁槛」一家,而「黑铁槛」顾不周全的诸多麻烦事,就全部交由各地自治的公会来处理。但由于力量悬殊,各家公会都不会主动插手可能会与「黑铁槛」产生争执的事情里。

  “雷昂你这家伙,从前开始就老是抽中下下签啊……”

  听见师兄满是歉意的低语,雷昂反而笑了:“这样比较适合我。”

  挥挥手告别苦笑不已的师兄,雷昂上马踏上了归途。

  借来的这匹马是乡下少见的良驹,回程也丝毫不显疲态。托它的福,太阳还没下山时就远远望见了里尔村的影子。本来就不太习惯骑马的雷昂刚为了不必赶夜路而宽下心来时,很快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通往村里的道旁岩石上坐着小小的身影,凭直觉雷昂猜想那是在等自己。就像两个多月前,欧尔迦长老坐在那里等候去罗莎林德处授课的雷昂回来一样。雷昂握紧缰绳,轻蹴马腹,减下速来缓缓靠近了岩石。

  坐在岩石上的是欧尔迦长老的小孙女。

  “怎么啦,艾莲?”

  “快点去本德家!”

  无需多说,光看少女焦急的表情雷昂也明白有事不妙。他点点头,下马把缰绳递给艾莲:“抱歉,麻烦帮我把马还给巴索家。”

  骑马入村太惹人注目了,就算事情已经发生,为了少刺激到村民,雷昂还是选择步行。

  迈开骑了一天马有些僵硬的步子,雷昂朝着村郊跑去。本德一家所住的房子原本是瑟蕾丝的私塾,也就是说,他们是雷昂的租客。好在这房子离村里稍有距离,没有像上次事件时聚集起人群。

  当然,和本德一家是迁入不久的外地人也有关系。

  雷昂穿过敞开的大门,看见欧尔迦长老的身影,正想喘口气,这瞬间却遭重击,被重物狠狠打在了肩膀上。

  “住手!本德!”

  被意料外的重击打得只能蹲身躲避的雷昂听到欧尔迦长老一声喝止。

  抬头看去站在眼前的一家之主因怒意而涨红了脸,握着的木棒停在了空中。若非被欧尔迦长老制止,可能已经击中了雷昂头部。

  想到这里,雷昂脸都青了。

  “居然放任那种怪物在外头不管!”

  听到本德咬牙切齿的怒吼,雷昂明白自己的坏预感又正中了。

  家主的背后被娇小的妻子紧抱着的小女孩,苍白的脸上有无数还渗着血的擦伤。看到女孩因恐惧连嘴唇都在颤抖的样子,雷昂感觉眼前一黑。他对泽克斯太失望了。

  虽然此前他也数度暴走,甚至还伤了人,那都是有所理由的。虽说遭人侮辱的愤怒或者盘踞胸中的仇恨都不是伤人的免罪符,但都和向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肆虐是两码事。

  (果然,那次就应该放弃他了)

  “肮脏的魔导士小鬼居然敢对我女儿……!我要杀了他!”

  本德的怒意无可驳斥。看到自己女儿被伤害,还是被一介魔导士,就算本德真的杀死泽克斯,恐怕也不会有人非难。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村人和同伴,这样的人还有必要对他留情吗?连雷昂都开始这么觉得了。

  仗着有欧尔迦长老的帮助,雷昂一直以来都想的太过天真了。欧尔迦长老也是村里的一员,过于偏袒魔导士的话,他自己也会失去立场。

  让几乎下定了觉悟的雷昂从沉思中回到现实的,是女孩的夹着抽噎的高声哭喊:“才不是!错的是我!”

  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飞扑到父亲身前,拽住他仍握着木棒的手。

  “妮、妮娅……?”

  “不是泽克斯的错、对不起!”

  情绪一下崩溃了的妮娅站在那里大哭起来。什么样的钢铁猛男都会束手无策。

  本德只能蹲下身,不停地安慰女儿。一直有些不安地躲在后面的妻子也走上前来,搂住女儿,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妮娅的大声哭泣终于渐渐变成了呜咽。

  “那么,能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泽、泽克斯没有错……不、不要杀他啦”

  “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如果爸爸敢去的话,妈妈就用平底锅揍他!”

  妻子随口说出了从她那娇小温柔外表难以想象的话语。一旁的本德在女儿的恳求和妻子的威慑双重攻击下,有些露怯地丢下了手中的木棒。

  妮娅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原来她擅自离家走入森林深处时发现了泽克斯,就上前搭话。虽然感觉到泽克斯不太情愿,但还是自来熟地要和他聊天,还强行要把自己喜欢的故事书借给他读,泽克斯就生气了。

  本德一家搬来里尔村时间还很短。和城里不同,村子里的居民都是代代继承着祖先的土地和职业,极少迁移,对外来人总会抱有些额外的警惕,因此妮娅除了自家弟弟外,一个同龄人玩伴也没有。所以,抱着想和这位新来的少年交朋友的想法,妮娅努力地不断上前搭话。但是泽克斯不是那么容易沟通的人。

  “泽克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是,我很喜欢这本书,非要邀请他一起来读……然后就……”

  妮娅手里拿着的是本童话书,虽然里面掺杂了不少道德鸡汤,但不可能会有辱及塞尔蒂亚人或者魔导士的内容,也从没听说过哪个孩子讨厌这本书。

  “把书拿给他时他一下就翻脸了,说不要还想逃跑,我就、我就强行拽住他……”

  小女孩不停地朝雷昂道着歉,还怯怯地问雷昂,泽克斯是不是讨厌自己了。

  “没关系,妮娅。我会好好和泽克斯说说的。”

  “妮娅、好想和泽克斯成为朋友。因为、泽克斯他会用魔法,简直像童话里的人一样!”

  “妮娅!”父亲几乎发出了惨叫。妮娅只能一脸不解地看着表情可怖的父亲。

  看到这父女间的往来,雷昂也只能露出了苦笑。

  “…泽克斯、看到我受伤也很惊讶、然后逃跑了。他肯定是是被吓坏了、才会变成这样的。”

  雷昂用双手包住拼命为泽克斯辩解着的女孩的脸,低念咒语。温暖的力量从掌中升起,她脸上的伤痕渐渐愈合。

  “泽克斯没有错哦。”

  雷昂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满是困惑。要是按妮娅所说,那么泽克斯并非是因为愤怒或是憎恨才暴走的,而且还对伤害了她抱有一定罪恶感。

  那么妮娅的行动里,究竟是哪一点引发了泽克斯的暴走呢?

  “你把书给他,他就发怒了对吗,妮娅?”

  “嗯,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想逃跑了。”

  那是因为雷昂再三告诫过他不要接近村民的缘故。

  “是因为我非要和他一起读书,才会变成这样的吧?”女孩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已经恢复光洁的脸颊,一边喃喃道。

  (那家伙从来没靠近过书房,也拒绝一切魔导学习,原来是……)

  雷昂摸了摸妮娅的头,站起身来。肩膀上的疼痛让他表情有些扭曲。

  “本德先生,我为弟子的不慎行为向您道歉……”

  本德不太爽快地哼了一声,作为替代,本德太太说道:“现在就算把罪状推给那孩子也没意义。还请您找到他,听听他本人辩解吧。”

  雷昂点点头,离开了本德家,也向一同离开的欧尔迦长老道了谢。

  “听妮娅说,那孩子逃进森林深处了。”

  “啊啊,大概又躲去老地方了吧。”

  “……总是逃去同一个地方的话,也是为了不让你找得太辛苦吧。那孩子看来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薄情。”

  “……”

  若是如此就好了。但雷昂并不认为是这样。因为,雷昂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个配得上泽克斯的信任的人,也不是个值得他尊敬的魔导士。

  没有任何回应地,雷昂转身走向森林方向。

  遭受重击的肩膀光是呼吸都会觉得痛,可能是伤到骨头了。这种程度的伤用治疗术轻易就能治好,但雷昂根本没有去治疗的打算。他想把这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当作在被本德怒斥时,完全没能信任弟子,甚至在暗自同意夺取他性命的惩罚。

  为何泽克斯一直顽固地拒绝学习魔术,过去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雷昂从来没有问过他。雷昂唯一做的,就算像给自己找个借口一般,传授了他一点剑术。

  听了泽克斯害妮娅受伤的经过,雷昂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缘由。但因为自己始终只把他视作麻烦,根本没有去尝试过解决问题。

  既不信任弟子,也不去了解弟子,听说他惹了事内心就擅自认定对方背叛了自己。

  究竟是谁背叛了谁啊。

  瑟蕾丝发现雷昂并没有作为魔导士的才能后,就指引他走上了“指导者”的道路,甚至完全信任地将私塾传给了他。雷昂早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瑟蕾丝那样的魔导士,但今天才意识到,自己为人师长方面也远不及老师万分之一。

  眼前突然开阔,少年像往常那样,抱膝坐在土台上,背影透露着些许危险的气息。

  “泽克斯。”雷昂小心翼翼地呼唤道。少年像被吓到了一般,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不是的!我才没有……”

  “我知道。妮娅还哭着道歉说自己不该惹你发怒。你不是故意的,而且还很后悔害妮娅受伤了吧?”

  “……错不在那孩子。都是因为我这副样子……”

  一句话就让雷昂明白过来了。

  泽克斯绝非什么冷酷之徒,也并非对世界满心憎恶。内心里既是担心受伤了的女孩,又充满了无法控制能力的自己的厌恶。但就算这样,也没有努力去学习控魔,那是因为……

  “泽克斯,你无法识字,对吧?”

  雷昂平静地问道,泽克斯却一下瞪大了眼睛。然后——

  “这是……”

  周围魔脉的剧烈波动让雷昂都战栗了起来。

  泽克斯紧抿着嘴唇,表情冻结,像失去了大半意识一般,僵立在土台边缘。唯有他身旁的魔脉像获得了生命一般暴动着。

  要暴走了。

  而且,不是普通那种程度。

  “泽克斯,过来!”

  夹杂着些许恐惧的慌忙呼喊完全传不进少年耳朵里了。

  泽克斯已经进入了忘我状态,导脉已经擅自联结上了魔脉,全凭本能地催动着力量。

  雷昂开始后悔自己太过轻率地就挑明了这件事。泽克斯大概内心深深地以此为耻,一直以来都努力隐藏着这秘密吧。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法传达给泽克斯了。光凭自己的力量也完全不足以与其对抗。

  雷昂只能马上大喝:“连接吧。”

  通过声音来集中注意力,将自己的导脉也联结上魔脉。

  想要联结上还不明白控魔为何物的孩子的导脉并不容易,简直是像要入侵他人的内心一样。但最终还是联结上了,连上的一瞬间,雷昂几乎被所感受到的意象压倒。

  魔脉中流动着构成世界之力,即世界之理。因此魔导士通过导脉所感受到的,是世界的鼓动。其感受因人而异,也与导脉的强弱成比例。

  雷昂所能感受到的,是透过薄纱窗帘的晨光、盛开于大地一隅的小小花朵,天空中掉落的一滴雨水,远方拂面而来的徐徐微风。这种程度而已。

  但连通泽克斯的导脉后,所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炙热地灼烧着大地的太阳、冲尽一切的洪流,巨兽巡回的脚步声,吹向世界尽头的疾风。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尽收掌中。简直是,神一般全知全能的感觉。

  「黑铁槛」看走眼了。泽克斯可不是百年一见的逸才。他那份才能千年都难得一遇。

  而这份巨大的力量此刻正不受控制地想要破坏掉周遭一切。除了憎恨,更多是想要去死般的羞耻和强烈的自我厌弃。

  将全部意识集中于一处,雷昂飞速地念动着咒语,通过言语描述脑中想象之形,用这不可见之力构造自己所希望的形态。

  (啧…看来没这么容易解决。)

  光是通过咒语迅速地织就最初的结构,就让雷昂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平日里雷昂控制自己的魔术,就像控制一块巴掌大小的面团,想要搓圆捏扁、任意造型都很简单。但随着力量的增加,就像面团超出了手的控制大小一样,精确控魔就会越来越难做到。

  泽克斯暴走的力量实在太过巨大,已经远超雷昂所能控制。他只能尽量将力量引导成型为不会导致周围一带全破坏的形态,减少损失。

  自身的导脉濒临界限已经快要发出求救声,雷昂无视着这些,拼命操控着魔术。汗如雨下。嘴唇几近本能般地不断发动着咒语。

  魔术最终成型的瞬间的咒语几乎是高声嘶吼。然后,巨大的水珠群倾泻而下,淋湿了大地,雷昂和泽克斯也被浇了个底朝天。

  冰凉的水珠让雷昂发烫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也洗去了汗水。总算将原本会像箭矢般乱射的水流弱化了威力,扩散范围变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雷昂松了一口气。现在村民们大概正为这场毫无前兆的骤雨而吃惊不已吧。

  成功后的脱力感几乎让雷昂膝盖一软。他看向终于从忘我状态中清醒的少年。

  泽克斯正抬头望向天空,不,准确来说,是空中无数细小水滴、反射着夕阳、所形成的美丽彩虹。

  “刚、刚刚,那是……”

  泽克斯恍惚地呢喃着。

  这就是控魔哟。

  “太…厉害了……简直像…世界都在我手中……”

  泽克斯仿佛经历了重生般端详着自己的手。

  雷昂脸上浮现了苦笑。见识过泽克斯远超常人的才能之后,仿佛旧日再临般,一直压抑胸中的苦涩滋味又再泛上心头。

  “泽克斯。”雷昂唤道。

  少年抬起了头。眼中不再是往日冰冷的固执和憎恶一切般的怒意。而且符合年龄的惊喜和强烈好奇心。

  “凭你的能力,不止能做到这样。所以,学习控魔技术吧。”

  话音刚落,泽克斯脸上已浮上阴霾。

  “我…完全无法认字。就算和大家一起学习,不管被教过几次,我的眼睛里它们都是扭曲的。”

  雷昂摇了摇头:“学习魔术时,识字不是必须的。”

  “但是、咒语……”

  “就算眼睛认不得,也可以靠耳朵来记。关键还是在于凭借自己的意识来控制魔力。”

  为了让泽克斯学会控魔,雷昂才存在于此的。

  “真的吗?认不得字也能学会魔术吗?”

  “啊啊。”

  “你能……教我吗?”泽克斯迷惘地望向雷昂。

  “如果你想学的话。”

  泽克斯重重地点了点头,抿住了嘴唇,然后大声地宣言道:“……我要学!”

  听到这句话,雷昂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肩膀的刺痛也随之而来。

  到今天为止,还真是绕了不少远路啊。现在开始,终于能够踏出前进的一步了。

  夕阳西下的林间小径,两人并肩踏上了归途。

  雷昂心中仍旧残留着不安。好好修行一番后,泽克斯必然会成为这个国家谁也难以与之为敌的魔导士吧。若那时,再有人激发了他心中的憎恶的话……

  但既然已经踏上了前进的道路,就不可能再回头。雷昂也无意再放开那只满怀信赖握过来的小手。

  只能靠自己,教会这位身世坎坷、胸中藏有诸多不平与憎恶、就算这样也在拼了命活下去的少年,如何去爱这个世界了。

  虽然自己也只是个半吊子,也不清楚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但就算是这样的半吊子,也要拼尽全力去帮那幼小的肩膀背负起一半命运的重担,让他终有一天能越过心结,伸展翅膀,自在翱翔。

  雷昂在心里暗自发誓道。

  第6章

  “那还真是不容易呀。”

  “说的跟别人的事情一样,那可怕的家伙可是你师弟。”

  “师弟!这称呼听起来多么美妙。”罗莎林德满心喜悦地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词。

  本来只打算开个玩笑的雷昂,看到这反应反而有些尴尬。

  “不,再怎么说身份也差太多了,要是被安德鲁斯阁下知道可就……”

  正打算说出真心话的雷昂,看到少女光彩照人的笑脸还是放弃了。

  久违地又被安德鲁斯家传唤,雷昂就把泽克斯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刚刚开始学习控魔技术的泽克斯,虽然还不能自如操作,但已经不再会随便暴走了。而且他也不情不愿地和妮娅结下了类似友情般地往来。

  听完雷昂讲述完新徒弟引发的诸多麻烦事后,罗莎林德反而有些艳羡地叹了口气:“他心里一定藏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事情吧。而且身负那么强大的力量,只会让他更纠结。他能够遇上雷昂可真是太幸运了。”

  “也说得太夸张了吧。”

  “……之后他也能继续在雷昂身旁学习魔术吧?真叫人羡慕啊。”

  罗莎林德的魔术讲习课程已经接近尾声,除了几个象征性的控魔能力测试外,就剩下将魔导士徽章授予她了。

  普通的魔导士的话,就要开始去公会应征以谋生计了。但安德鲁斯阁下决不会同意自己女儿加入公会。而罗莎林德作为魔导士的才能,也没有杰出到足以引起「黑铁槛」的注意。

  雷昂虽然很是担心这位刚年满15岁的少女今后该如何走下去,却也无法开口询问。

  似乎是察觉到了老师的关心,少女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空洞眼神,喃喃道:“已经确定要把我送进圣导院了。”

  “圣导院……”

  虽然瓦尔特利昂神教是拉瓦尔塔王国势力最大的教派,信徒人数众多,但终归不如发源国厄米尔那么狂热。就算是信徒家庭,愿意将孩子送入圣导院成为圣导师或圣导女的也非常少见。在拉瓦尔塔,一般只有贫穷家庭实在养不起孩子时,才会考虑这条出路。此外就是,贵族的血脉里诞生里拥有导脉之人,想要掩盖掉丑闻时。

  瓦尔特利昂神教的教义并不承认魔脉和导脉的存在,甚至视魔导士为邪恶的存在,这样的宗教居然成为了部分魔导士最后的庇护所,也实在太过讽刺。

  “其实,前阵子离家也是和母亲一起提前去拜访了我即将进入的圣导院。说是让我提前习惯一下。”

  雷昂也多少预料到了。拥有导脉的贵族子弟,若不是一生被幽禁于领地的某处,就是被送入圣导院。进入圣导院其实和幽禁也没什么区别。更过分者,会在发现孩子拥有导脉时直接将其杀死。只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会有贵族子弟能自由地作为魔导士活下去。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会很寂寞吧。”

  这决非是社交辞令,而是眼见聪慧伶俐的少女从此余生就要与祈祷和神坛相伴自然产生的惋惜之情。还有惜别的落寞。罗莎林德的开朗对性格阴暗的雷昂像一道光芒,总让他打起精神来。

  “进了圣导院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雷昂了吧。”

  那是肯定的。安德鲁斯阁下绝对不会同意雷昂再去见她,过分纠缠的话搞不好还会为了掩盖丑闻直接暗杀雷昂。

  “下次授课就是最后一面了呢,雷昂。”

  “……嗯。”

  罗莎林德总如夏日晴空般灿烂的笑容,今日也染上了忧郁。

  “要是能和泽克斯见上一面就好了呢……”罗莎林德低声道。

  雷昂边回想着今天和罗莎林德的对话边赶路,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顶着入夜后寒意沁人的风,踏过昏暗的林间小径,终于抵达了家门前。

  刚推开门,妮娅就飞奔而出:“欢迎回家,雷昂。”

  “妮娅,天都这么黑了,你来这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给你们送面包来了呀!”

  本德一家的租金有部分是以食材来支付的。虽然雷昂在小屋后开垦的田地勉强能保证自己饿不死,但终归品种太少。而且他一个怕麻烦的单身汉,实在是不想自己烤面包。因此本德家定期会让老母亲把新烤好的面包送过来。

  但那件事后,这任务被妮娅自告奋勇地接下了。

  “就算是送面包,也该白天来吧。”

  “但白天来的话泽克斯又不在家嘛。”

  就算白天泽克斯躲在森林里练习剑术,面包篮也可以放在门外。完全不是入夜了还往这边跑的理由。妮娅一直惦记着要找泽克斯玩,相必本德先生也头疼不已吧。

  雷昂虽然想送送妮娅,又怕流传出女孩夜里与魔术师同行的奇怪传闻,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

  “你啊,也不必老躲着妮娅吧。偶尔陪她玩玩不行吗?”

  走回屋里,一脸心浮气躁的泽克斯正站在门边。之前妮娅白天来访时,他借口要练习魔术,飞也似的逃跑了。

  “有什么好玩的啊。”

  泽克斯的不悦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困惑。一直以来都遭人轻蔑,甚至一接近就会被人仍石头的泽克斯,还不太能习惯妮娅这份毫无由来的友好。自己刚和加托相遇时,大概也露出过这种表情吧,雷昂回想着。

  “算了。准备吃饭吧。”

  泽克斯应声点了点头,开始帮忙端餐具。

  现在和他的关系维持得相当好。泽克斯虽然天生有些急躁耐不住性子,但也不再会像以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平日也会帮忙家务和农活。

  不过,魔术学习方面就没有那么顺利了。泽克斯说他根本没法认字,字在他眼里是扭曲的似乎真有其事。不管教上多少遍,他都没法学会,大概是识字能力上出了什么问题。明明认路和记人上一点问题都没有,视力也好得很。

  所以雷昂只能像之前说的那样,让他通过听觉来记忆。雷昂会将自身的导脉与泽克斯的联结起来,让他边记控魔时的感觉,边记雷昂念出来的咒语。这种教法,如果同时进行复数魔术的学习,就会产生混乱。只能一样一样来。

  但雷昂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虽然会多花不少时间,但总比他之前完全拒绝的状态好多了。

  “那位大小姐很想见你一面呢。”

  “做不到的吧。”

  “嘛,倒也是。”

  罗莎林德的存在就是个秘密,安德鲁斯阁下根本不可能同意让雷昂带上随从一同到访。

  “而且说起来,为什么贵族家的大小姐会想见我啊。”泽克斯的语气里有些不悦,大概是怀疑自己被当成珍奇动物。而且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骑士、贵族这些统治阶级。

  “因为觉得自己和你一样吧。”

  “一样?她可是贵族大人诶。”

  “她也是魔导士啊。”雷昂放重了语气强调说。

  和贵族还是庶民没关系,就算是王族,只要身负导脉,都会被视作低人一等。不如说身份越是高贵,越会被家人所忌惮。

  “背负着禁忌之力,遭家人所疏远,只能隐匿于世间生活。打出生后几乎就没离开过屋宅、就连找个同龄玩伴的小小心愿也实现不了。所以,面对同样知晓这份孤独的人,会分外地有亲切感吧。”

  “……但是我和她根本没见过面,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嘛,虽然是我自说自话吧,她和你都是我的弟子,那么她就是你师姐,你就是她师弟了。这点小小羁绊,对她来说也是十分有意义的。”

  就算这么解释,泽克斯也只是难以理解地歪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次周,雷昂将崭新的魔导士徽章收入行囊,走出了小屋。沿着出村的道路,朝着湖的方向前进。想到这条路可能今天是最后一次踏过,心下不禁有些落寞。

  “雷昂!”

  听到突如其来的呼喊,雷昂回过头去,泽克斯正小跑着追过来。难道是要和自己一起去吗?雷昂困惑了一下,然后终于跑了过来的泽克斯伸手递出了什么东西。

  雷昂接过来在手中仔细端详,是个用皮绳串着的小鸟木雕,只比拇指大一点。雕工稍嫌粗糙,但还是能看出鸟儿那振翅欲飞的姿态,而且通体被耐心打磨过,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玩意,怎么了吗?”

  “做出来了。”

  “你做的?”

  “有什么不对吗!”泽克斯似乎有些羞耻地扭过头大声回应道。

  “啊不,就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才能。挺能干的嘛。”

  “要你管!好了,把这个拿给她吧!……就是那个、师姐。”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的词句几乎要听不见了。不过他满满的心意,已经汇集在了小鸟木雕上。

  “知道啦。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泽克斯哼了一声扭头就走,雷昂目送了他一程,继续朝着湖的方向前行。

  雷昂到访安德鲁斯家的别墅时,出来迎接的管家表情严肃得不同寻常。整间宅邸都笼罩于一种紧张的氛围中。雷昂正猜测着发生了什么时,预料之外的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来者是雷昂只在被雇佣时见过一面的家主,罗莎林德的父亲,安德鲁斯阁下。平日他都居住在玛哈城的领主馆内。

  “久违了,里尔的魔导士。”

  “是,很荣幸得见您。听闻您又在玛哈战场立下了赫赫战功,实在是可喜可贺。”雷昂慌忙行礼问候。

  安德鲁斯殿完全没有在意雷昂说了些什么,径直走过来问道:“我听说那人的授课到今天就结束了。”

  “是的。贵千金既诚恳又聪慧过人,所传授之术一瞬就能领会记住,我从未见过像她善学的人。”雷昂的回应里满含着对她才能将被埋没于圣导院中的惋惜,然而安德鲁斯殿下丝毫没有留意到。

  “总算结束了啊……”他低语道,语气中丝毫听不出对女儿的关心,反而像是终于能甩掉一个包袱的安心。

  “今后不允许再提起这一切,你明白了吧?教过那人魔术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知道了。”

  “酬金待会去管家处领取。辛苦了。”这么说完,安德鲁斯阁下又返回了屋内。

  雷昂这才站直了身,望向管家:“请问大小姐现在在何处?”

  “正在房间内等您。”

  听到回答雷昂走上了台阶,来到房门前,轻轻叩响门环。然而不管重复多少次,门内也毫无回应。

  糟糕…雷昂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急忙顾不上礼数地用力推开了门。

  房内空空荡荡,上回来时还在收拾途中的行李全都不见踪影……不,还不能确定,行李可能只是已经提前送去圣导院了。

  急忙奔下台阶的雷昂告知管家罗莎林德不在房中,对方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雷昂也顾不上多说,朝着湖的方向跑去。罗莎林德往日常在湖畔她最喜欢的一处树荫下练习自己擅长的操纵水的魔术。

  带着不安来到来到目的地,果然发现了正倚树坐着的少女。

  “……太好了。找到你了。”

  “以为我逃走了吗?”少女带些自嘲地回应道。

  罗莎林德抬起头来,表情满是阴郁,眼圈泛红。

  “要是能逃走该有多好呢?可是就算当下能逃走,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我也无法一个人生存下去。虽然学会了使用魔术,但没能学会谋生之法的我是何等软弱无力啊。”罗莎林德的视线落回了湖的方向。

  “雷昂,魔导士究竟是什么?为何非得这么受人轻蔑?就因为身为魔导士,父亲也视我如陌路,还得侍奉自己根本不相信的神来度过余生,这都是为什么?”

  罗莎林德打心底发出了悲痛的质问。她平日大概一直在用开朗的外表隐藏着内心这些纠结不已的疑问和愤愤不平吧。

  “我究竟是为何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啊?”

  因为身负导脉而遭人冷眼相待的魔导士,若能凭借这份特异之力维生,倒也还算好。像罗莎林德这样,既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又不可能成为魔导士的两难立场,自然会怀疑起自己活着的意义。

  然而雷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宽慰现在的她。谁也无法分担、谁也无法治愈她的这份痛苦。

  “我也同样软弱无力啊。不,我是无能。连我的老师,都直言我作为魔导士的水平在三流以下。”

  “怎么会…”

  “不,这是事实。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公会愿意招募我。若不是老师让我继承了私塾,恐怕我不是成了农夫,就是已经成了野地里饿死的无名尸了吧。最可笑的是,凭我的实力,想落草为贼都做不到。”

  苦于贫困的魔导士落草成为盗贼的并不罕见。讨伐这些人也是魔导士公会的工作之一。当然,若是没有足以和公会魔导士抗衡的实力,他们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但是、雷昂不是教会了我魔术吗!大家都害怕我,视我如污秽之物……所以我也讨厌着自己。我身边一个魔导士都没有,只有我如此怪异……所以,初次见到雷昂时我就在想:终于遇到了和我同病相怜的人、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所以她虽然身为贵族千金,对待初次见面的魔导士却毫无戒心,亲切得像与旧友重逢般。

  “当时我因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恐惧。被世间人厌恶,谁也不需要我,毫无存在意义。所以我特别羡慕有能力的魔导士。若是我的实力也能在强一点,就能加入公会了吧。就算照旧遭人轻蔑,至少有人需要我。”

  若不能如此话,该如何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呢?

  “我也是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自己为何而存在的…不,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不过幸好遇到了你,让我不必再把这一切藏于心底。我真是做梦也希望能和人倾诉一下。”

  雷昂静静地用目光示意罗莎林德别再说了。她终于闭紧了双唇。

  雷昂无法成为罗莎林德的重要之人,就算一时纾解了少女内心的孤独,也不过是短暂错觉。若不能真正拯救她,还不如不要介入。此时无论是哪位魔导士出现在她面前,都能带给她救赎般的错觉吧。

  “实际上,凭我的力量根本不配为人师表。但我想要为他人派上用场,为了这个梦想,就算拼了命,花上一辈子也要这么做。”为了对抗自己无价值的人生,为了被谁所承认,而拼上这一生。

  唯有走到生命的尽头,才能终结这份绝望感吧。

  雷昂从怀中取出了两件东西。

  “对你来说可能是避之不及之物吧。”

  罗莎林德表情僵硬地接过了魔导士徽章,一言不发。

  “还有这个。”

  雷昂递出的另一样东西让罗莎林德很是惊讶。

  “这是?”

  “泽克斯送给你的。”

  “小鸟……”

  接过坠饰的罗莎林德小心翼翼地拂过雕工粗糙的鸟羽,生怕损坏了它一丝一毫。

  “说是要送给师姐来着。”

  罗莎林德握着小鸟坠饰,抵于额头上。一滴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溢出、掉落。

  “谢谢……”她低语着,将皮绳戴在了颈间。她今天没有穿往常的奢华礼服,只着了件朴素的连衣裙,和那泛着细腻光泽的木雕小鸟很合衬。

  她回头看了眼湖水,然后微笑着走向了宅邸方向。

  “今后我就要去往神之家了。”

  “是啊。”

  “神的面前,人人平等。我再也不受身份束缚了。”

  “啊,说的也是。”

  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的雷昂正困惑着,罗莎林德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露出了开朗的笑颜。

  “至今为止谢谢你了,老师!也帮我谢谢师弟。”

  雷昂沿着小径往家里走时,远远瞥见了蹦蹦跳跳如野兔般离去的女孩。又是天色已晚了才过来吗。

  开门走进小屋里,只见一脸疲惫不堪的泽克斯正歪在椅子上。

  原来妮娅白天就过来了,缠着泽克斯一直说个不停,呆到现在才走。

  “和我这种人说话,有什么乐趣可言吗?”

  “妮娅单纯是在为终于能和同龄的孩子聊天而感到开心吧。”

  雷昂鼓励地拍了拍今天鼓起勇气没逃跑的弟子的肩膀。

  “对了,罗莎林德还让我给你带句谢谢呢。”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害羞的泽克斯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想要停止这个话题。

  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老是坐不住不爱念书天天只想着跑外头挥剑的家伙,居然能够那么耐心地雕琢木头,只为了送给那位从未见过面的贵族少女一件礼物。

  “为何你会想到要送她礼物呢?你不是最讨厌贵族了吗?”

  “不是你说的吗,她也是魔导士。”

  确实如此。但当时可完全看不出泽克斯被这话打动了啊。

  “我最讨厌贵族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孤身一人的感觉……我也很清楚。”泽克斯说得磕磕绊绊的,大概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吧。

  身为魔导士不得不独面孤独、因此更加渴望与人产生联系。泽克斯也很清楚这点吧。

  那只小鸟,不仅仅是为了从未谋面的师姐而作,也是为了泽克斯自己而作。你并非是孤身一人,这个世界的某处,还有着和你同病相怜、出自同一师门的我在。

  泽克斯绝非自己曾经想象的那么冷漠。

  “那种东西果然还是配不上贵族家的大小姐吧。”

  “没有这种事。”

  出于对贵族的厌恶感,泽克斯又补了一句。雷昂坚决地否定了。

  就算相比金银财宝,也肯定还是那只木雕小鸟更让罗莎林德开心。那是她最渴望的、与某人产生联系的证明。

  (真丢人啊。)

  明明雷昂才是罗莎林德的老师,却在拒绝对吐露真心的少女伸出一点援手。帮助了她的,反而是刚刚踏上魔导士之路的泽克斯的温柔。

  “罗莎林德感受到你这份心意时真的很开心……呐,泽克斯。我除了魔导以外一无所长,

  就连魔导能力也很弱。就算这样,我也梦想凭这点微薄之力帮助他人,被他人所需要。不过,相比我的力量和言语,还是你送给罗莎林德的那只小鸟,更能救赎她。你的那份心意,已经胜过任何魔术了。”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雷昂看着又露出了别扭神情的弟子苦笑了起来。确实如此,雷昂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但他的直觉从中感受到了某种类似真理之物。足以支撑自己活下去之物。为了泽克斯的今后,而必须去做之事。为了不知何处的某人,所必须完成之事。

  不管身负多么强大的力量,最后也终将是为了实现此事。雷昂这么想着,然后,做出了结论。

  “……算了。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路的。”雷昂笑着放下行装,开始准备晚饭。泽克斯也理所应当地一同忙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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