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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

  那一天,高卓的某个角落中充满了异常兴奋的气氛。

  “您说已经得知主上的下落,这是真的吗?”

  面对部下们的询问,霜元点点头。

  “还不能断言就在那里——不过,也可以说极有可能。”

  有心求之,反而欲求则不得——他将去思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此外,他认为必须要搜遍函养山。至今为止他们没能找到骁宗,换言之,是他们的搜索力度还不够。若他们要重新搜寻骁宗下落,第一步就是要彻查函养山。

  “可是,函养山是否太大了?”

  “的确如此。”李斋颔首道,“就连目前实际控制函养山的朽栈,也说不清楚这座山的全貌。”

  “要彻底搜查就需要大量的人手。”

  “人手是有的,不过说不上充足。”

  光是霜元手下就有众多部卒,再加上牙门观以及白帜也会派来人手。

  “那么多人成群结队地去函养山,会否引起别人怀疑呢?”

  提出疑问的是一名道名为清玄的道士。位于高卓的高卓戒坛,常年来一直藏匿并支援着霜元等人。霜元为众人引见了住持道笵,而随同道笵前来的是檀法寺的僧侣空正,以及瑞云观一系的道士清玄。

  李斋针对清玄的问题解释道,“若以数人为一组兵分几路,就可以避免在途中引起他人注意。本来荒民们成群结队走在大街上也并不罕见。而且从白琅出发,经过辙围再到西崔的路上人烟稀少,一路上来往的行人会越来越少,到最后路上几乎就没有人了,所以只要小心行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沿着那条路走到西崔后,就会有可供我们藏身的地方。”

  函养山周边有废弃的矿山,光是潞沟一处就足以让数千人居留于此。何况若得到朽栈的通融,从西崔到安福一带就能潜伏相当多的人。而牙门观可以提供足以支持这些人的物资。

  “石林观也能协助各位。”梳道说道,“以重建西崔道观的名义行事便可遮人耳目。西崔往西的龙溪那里原本有座石林观的大道观,在西崔也有如此规模的道观。距上次诛伐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重建道观也并无出奇之处。如此一来,人员流动及物资往来都会是理所当然的。”

  “感激不尽。”

  “关于这件事,敝观也助各位一臂之力吧。”

  说话的是高卓戒坛的主持道笵。这位一派僧侣风范的老人面容枯槁,虽然气质超尘拔俗,但眼神十分锐利。

  “原本就有许多方术师来戒坛求取资质,如今高卓人口饱和,敝观也为难得很。”

  据说方术师没有统一的宗派组织,因为大多数是以师父带着少数弟子的形式来完成修炼,所以每个人都想要获得资质。

  “若没有资质,他们就无法自由行事,于是这些人都聚集到高卓。可人数实在太多,客栈里人满为患,连闲地里都挤满了人。虽说如此,这谷底的小镇也没法再扩张,为此县正也甚是苦恼呢。因此敝观也早有想法,想把方术资质这块转移到别处。——戒坛自然无法开设在土匪势力范围之内,但龙溪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将戒坛开设于此地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龙溪原本就是以道观为中心形成的宗教城市。虽说在诛戮中人烟灭迹,但近年来,开始陆续有人迁了回来。

  “龙溪不只是一处偏僻地方吗?”

  李斋觉得,在像白琅和琳宇这种城市开设戒坛岂不更合乎道理?

  “大城市并不合适。高卓的县正是位令人钦佩的善人,因而他十分通情达理,可按理说,府第都是忌讳两权并立的。而道观寺院自来就极具威望——因此那种有历史渊源的乡下小镇是再合适不过了。”

  “确实龙溪最为理想。话虽如此……”一脸严肃相的僧侣扬声道,正是檀法寺的空正,“时间一长,暴露的风险就会增加。要搜查整座函养山岂是易事?”

  “朽栈对可以进人的地方了若指掌,那些地方没有主上的踪迹。也就是说,他会不会是被塌方堵在了另一边?”

  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如此一来,我们就需要朽栈的协助。”

  李斋说着,也不等霜元他们准备妥当,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修行路上。建中、酆都及喜溢在西崔准备了新的住处,正等待她的归来。

  新的住处位于西崔东端,这个位置正面向函养山,要从这里往东走是极为方便的。据说是朽栈提供了这块地方。为了表示感谢,李斋立即就前往拜访朽栈。朽栈为了李斋等人能方便行事,暂时逗留在了西崔。

  李斋沿着一条冷清的街道走向朽栈所住的客栈。雪地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儿,地上积了一层雪,到处是被风吹卷起的雪堆。

  “——你们要搜查函养山?”

  听李斋说出事由后,朽栈惊讶得目瞪口呆。

  “那山可是大得出奇啊。”

  “我知道,但我们不得不做。”

  “唔……”朽栈环抱着双臂。

  “首先——西崔随你怎么用都行。一切显眼举动都免谈,不过既然石林观和高卓戒坛都准备好了说辞,那我也没什么异议了。有人住在这里,也能防止镇子荒废下去,毕竟房屋都破损得太厉害了。”

  “据我们从牙门观听到的消息,仅仅是人员聚集还不会引来府第的注意。说到底,对府第而言西崔这个镇就相当于不存在一样。”

  “这点我了解了,那物资够了吗?”

  “物资方面也能得到援助。虽然会给朽栈你们带来麻烦,但要是有个万一,我们承诺会优先帮妇孺逃出去。”

  “这点我可不担心,李斋你可是深得其他那些家伙的信赖啊。——问题是函养山。我可以帮你们,但这山也太大了。”

  “若朽栈你们没见着任何踪迹,那估计人是在塌方的另一边。我们需要把堵住的地方挖通,如果你能帮我们一把,我们也会付一些酬劳的。”

  “那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朽栈点头道。如此一来,万事俱备。李斋等人为了以防万一,一方面进行山中废弃矿山的整修工作,一边开始从牙门观运送物资及人员。另一方面,人们逐渐从高卓迁移出来。带着骑兽的人从修行路走,而没有骑兽的则绕到北边的大道后再过来。

  ——从碵杖启程时,仅有三人成行。

  李斋、去思以及酆都。过了半年,如今已有一军的规模了。

  “若我们能集结所有兵力,便能攻下文州城。”

  静之说着,李斋点了点头。

  ——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

  接下来只要能找到骁宗。

  2

  ——辙围的里宰正在私下求助。

  骁宗是在一个叫志邱的村子里听说此事的。

  辙围虽然是个县城,但也包括了周边的村落。正是那个村子的里宰在求助。据他说县城的情况有些反常,凡是他认识的人都变得十分古怪。

  里宰被县里追杀,好不容易和几名亲人一起逃进函养山中,但还是一筹莫展。他派人前来送信,希望骁宗一定要救他,若无法满足这个愿望,至少能听听他们的诉求。

  ——骁宗当时想,这应该是个圈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为何他还是跟着去了?

  是他有所轻忽了。来向他低声报告此事的是一名叫乌衡的卒长。此人隶属阿选军,直至出征文州时被任命为护卫之前,从未和骁宗密切交谈过。不过骁宗倒是对此人的脸和名字有印象,在骄王时期他是隶属中军的士兵,声名不佳,且不曾听闻有何高强本领。既如此,骁宗便没把对方看在眼里,想着即便等在前头的真是圈套,自己也应该能突围脱险。

  同时,这件事上也有骁宗自己的傲气。既然涉及辙围,他就不能畏缩不前。他不想被人指摘说他对里宰见死不救。

  ——果然成为王后,就不会为区区辙围而以身涉险。

  若这是圈套,就毫无疑问会传出这种流言——当谣言传开后,他就不得不再次出发前往辙围。

  但说到底——骁宗想道。

  当他听说辙围陷于危险时,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只要提及辙围之名,自己就不得不采取行动。眼前有两个选择,是派出禁军左军中的一军去救助辙围,或是亲自御驾出征。

  禁军是王的私军。若派遣左军,而且是一军过去,那么也算对辙围尽了情分。但是,诸如当了王就不会以身涉险的谣言也不可避免会出现。正因如此,他才特意亲自前往辙围,但他清楚,如此一来自己就会进退两难,并不得不去文州。

  如果是这样,骁宗觉得阿选一定会认为,自己大概会率领岩赵的军队前往辙围。因此他故意将阿选的军队打散。留在鸿基的有岩赵、卧信及李斋的三军,若阿选军只剩下三师,他就动不了。

  在边思索边朝文州进发的这段时间里,骁宗心里不禁怀疑,其实至今为止是否都在阿选的算计中?阿选希望看到的或许并非骁宗自己前往文州,而是带着阿选的部下离开王宫。

  他有考虑过是否要带岩赵同行。即便自己把岩赵军带走,鸿基也还有卧信和李斋在。相对于王师的二军,阿选只有一军。若他谋反,各州的州师也能立即赶到。他不可能趁骁宗不在时攻陷宫城。

  问题是泰麒。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带泰麒去文州,也不能让他去哪里避难。因为没有让他避难的理由。若硬要这么做,那他对留守鸿基的某人可能弑君的行为有所戒备,则是不言而喻的。在阿选采取行动之前,骁宗必须避免让别人发现他在怀疑阿选。那么泰麒就只能留在宫城,但即使阿选军仅凭一军无法攻下宫城,也完全有可能弑杀泰麒。既如此,自己就只能打散阿选军。虽然极有可能因此让阿选察觉到他的防备,可他只能妥协到这一步了。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让他怀疑会否都是阿选的奸计。阿选是否故意促使他采取这些行动?

  ——其实他是心知肚明的。

  骁宗微微苦笑。即使他心中有数,也不得不按照阿选所希望的那般行事。说到底,骁宗本就不占优势。阿选的选择总是有两个,要不就造反,要不就打消念头。无论是哪个,阿选都可以凭自身意愿自由选择。可是,骁宗没有选择。若阿选生事,骁宗应战自然理所当然,但却不能在阿选主动生事前去讨伐他。

  若能事先掌握其谋反证据就好了,然而阿选并未无能到会让人抓住他的把柄。他既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讨伐阿选,而畏惧阿选,捏造罪名来打击他,以自己的性情而言更是干不出那样的事来。

  ……不知不觉间,他确定阿选会造反。

  骁宗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何时起、以何为契机。阿选在表面上对骁宗毕恭毕敬,与骁宗的部下也相处得极为融洽。泰麒似乎也对他很有好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他——即使到现在也只能如此认为。

  硬要说的话,只能说是氛围。一见到阿选,他就会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一把刀抵在脖子上。虽然阿选言行中没有露出任何可疑迹象,但不知何时,他就明白了阿选打算叛变的意图。

  骁宗不知道阿选叛变的理由是什么。他那么渴望得到玉座吗?无法容许王位被骁宗夺走吗?

  奇怪的是,他觉得并非如此。阿选叛变的理由没有那么简单易懂。

  “……你在拘泥于什么?”

  尽管骁宗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隐隐约约在怀疑,也许正是因为他的不明白而惹恼了阿选吧。

  在别无良策的情况下,他率领阿选的部下赶赴文州,即使察觉到是圈套,依然听从了乌衡的诱导。和他们一同前往捷径的有二十五骑左右。他当时轻敌,认为就这种程度的话,就算遭到袭击也能随机应变。若他们偷袭,他也有意让其成为阿选谋反的确证。正因如此,他才借了少数霜元的部下,命令他们暗中尾随。但他们后来究竟怎样了——这骁宗就不得而知了。可他不认为他们还活着。虽然他们之中哪一个都并非区区乌衡所能应付的角色,然而乌衡的实力远远超过骁宗的认知。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会觉得脊背发凉。不仅是乌衡,连乌衡手下都身怀令人不寒而栗的高超武艺。他没想到乌衡会是个高手,更是做梦也没想到阿选军中会高手如云。虽说他成王后入了神籍,但现在还能有一条命就如同奇迹一般。若只是一两个人还好,但他是敌不过这么多人的——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绝对无法战胜敌人的绝望感。

  “应该说是我有些自负了……”

  他想认为是他的自负造成了如此后果。由于他的轻敌,对方超乎想象的能力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出乎意料的事态让他失去了冷静,傲慢被打破了,而对方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强大。若不这么想,他就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多身怀绝技的高手存在的事实。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也是骁宗不愿意接受的。原因在于,那就意味着阿选驱使了妖魔。

  总之,骁宗在函养山遭到了偷袭。他在拼死一战后失去了意识,待到醒来时,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他的身体暂时无法动弹,虽然几乎没有疼痛感,但四肢也没有知觉。在咫尺莫辨的黑暗中,他连自己的手脚是否还在都不知道。

  手脚的触感花了多长时间才恢复过来呢?过了许久,慢慢地感觉又回来了,同时疼痛也随之袭来。当漫长的痛苦走到了尽头,他终于可以动弹了,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处于何种境地。周围除了黑暗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一开始他还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他动了动痛得麻木的手脚,慢慢地靠手触摸来确认周围的环境。他的手摸到了坚硬石头及细砂的粗糙感,还有水的湿润感。由此他推测自己身处大小不一的岩石之间,周围是堆积的砂砾,旁边还有几处浅浅的积水。

  幸好有水。幸好在行军途中,他有随身携带最起码的药物和食粮。同时,缠在手腕上的手镯也完好无损。这个银手镯是戴国的宝重,正维系着他的生命。这类宝重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至少会有一个,但这个从不离身的首饰救了他一命。

  两条腿多半是骨折了,但两只手臂是完好的。虽然断了好几根手指,身上还有无数的伤口,可好歹还能动。幸好在他能爬到的范围内有相当多干木块,他勉强撑起身子,给受伤的脚绑上夹板,然后生起了火。凭借这一丝微弱的亮光,他才终于得知自己正身处深坑底部。这个坑洞极深,仅凭篝火的亮光不足以窥视其高度。<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己身处函养山里的一个竖井底部。恐怕乌衡以为骁宗已经死了吧。他应该是打算把尸体扔到竖井里埋葬。若是如此,这个竖井是相当的深,不仅深,通往竖井的道路也应该被塌方堵塞了。不然的话,按理说阿选会因白雉未死而意识到骁宗还活着,那么就会再次派人前来给他最后一击。即使阿选知道自己失败了,如今也无法轻易靠近这里。所以在骁宗恢复行动能力的这段时间里,刺客是不会来的。

  但是,他们迟早会来。

  折断的腿骨有些错位,但他用手臂敲打后硬是接了上去。尤其是左腿,折断后的骨头刺破皮肤露了出来,被他自己切开后再强行接合起来。幸好没人听到他痛苦的叫喊声。当处理完伤口,脚总算能动后,骁宗便一点点向前爬着检查洞的底部,并确认了还有一个横洞。这个横洞应该是通往竖井的矿道。一共有六条矿道,其中两条在低处,那里有一些水坑。说不定是地下水位上升后,水也就涌了出来。——或者是,骁宗掉下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有水了。

  他选了一个感觉空气最为清新的横洞并挪了过去,最后到达的就是河水流入的这个空洞。

  大概这里也是以前塌方留下的痕迹吧。地面因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岩石而高低起伏不平。其中,靠近水流的地方有一块如堂室般宽敞的平地,地面大体上很光滑,有一部分是人工削成的。周围看不到落石,高高的洞顶保留着天然的形状,他猜想恐怕是有人将自然形成的空洞地面平整过了。最初应该是在水的冲刷下形成了这个空洞。在这里,塌方的风险岂不是小很多?而且离水源也近,空气也流通。因此他决定住在那里。

  ——不承想会长年累月一直住在这里。

  然后他又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能自由走动。一旦能来回走动后,他便走遍了宛如迷宫一般的矿道,并记下周围的地形。他把岩石钉入坚硬的岩盘里,削成踏脚石后就可以上下攀爬了。他还把岩石敲打成长矛,推倒由于塌方而掩埋矿道的土砂,用双手把它挖穿。

  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想过要放弃。乌衡本可以夺走他全身物品,可因为他没有那么做,所以手镯留下了。虽然他被人从背后袭击时,腰带被砍断并遗失了,但由于剑是佩挂在另一条系腰上的,因此剑鞘、小刀及磨刀石都没有丢失。将武器佩挂在系腰上是旧时礼仪,现在一般会挂在带环上。然而,骁宗所佩戴的腰带是泛王的赠礼,一开始就没有带环,因此他使用了旧式的系腰,这是最值得庆幸的。系腰由丝线编制而成,解开后便可作为火种。之后他又搜寻了一番,找到了自己的寒玉剑。当时他被砍的时候手里是握着剑的,因此还以为剑一定是掉了,看来多半是一起被扔了进来。寒玉是骄王给骁宗的赏赐,正因是稀世宝剑,所以他人一看便知。既不能拿去用也脱不了手,不如说,留着这把剑反倒很可能会成为偷袭的证据。因而才会把它一起扔进来吧。——这也是万幸。

  因为是在行军途中,所以他随身携带了最起码的物品,且掉下来的地方有水源,两条腿虽摔断了,两只手臂却完好。可谓是好运不断。

  仿佛有人在命令他要活下去。

  漂流到浅滩的篮子也是如此。篮子里放着纸钱和纸制衣服,或者是真正的衣服及粮食。每当他捡起偶然顺流漂来的篮子时,都会觉得这让他活了下去。

  ——苟全性命,忍辱负重,做当行之事。

  身为王的自己当为之事只有一件。

  首先无论如何必须活下去。若失去王,天地间的法则将会衰弱。从醒来到入睡即为一天,他以这极为粗略一天为标准,把日历刻在了墙上。虽然他只能大约估摸时间,但从未停止过四季的祭祀活动。供品靠的是漂来的篮子里装的东西。尽管这供品简陋得惊人,但上天应该会接受吧。

  除此以外,他也在寻找出路。他走遍所有能走的矿道,但找不到出口。因为有水源,所以他也尝试过顺着浅滩逆流而上,却被长时间水淹的地方挡住了去路。而在一片漆黑中,何况在水流的冲击下,是不可能潜水而行的。剩下的办法就只有把塌方的地方给挖开。挖出易碎的部分,用石头垒出一条可以爬行的道路。他挖了三条,前方都没有出口。在挖第四条通道时,即使垒了石头,也因为太脆而支撑不住,最后只能放弃。

  然后是第五条。他挖出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坑,恐怕是天然形成的,岩壁如溪谷般陡峭,在远远的高处,漆黑之中有一个如同用针扎出来的白点。——宛若唯一的一颗星星。

  在骁宗往来的范围内,几乎没有可以下去的地方。恐怕他是身处函养山的最底部。从那里到地面距离十分遥远。但是,那里确实是和外界相通的。证据就是,如果地上在下雨,就会有相当多的雨水落到这里。也就是说,那个透光的洞相当大。

  他在岩石上刻着踏脚处,用捡来的石头和木材搭了个休息的棚。他每日往返于这里和住处,因此迟迟不见进展。他已经重复做了多少同样的事情了?尽管如此,攀登的距离还不足他身高的十倍。

  还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爬到顶?上天会允许如此长时间的王位空置吗?一边与内心的不安作斗争,一边往返于峡谷时,骁宗遇到了最后的奇迹。那是在通往峡谷的途中,为数不多的向下崩裂的裂缝旁边。骁宗第一次听见了自己以外的生物发出的声音。

  是低沉的呜咽声。

  ——据说妖魔会从地底冒出来。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运气终于到头了。虽然他手中有剑,但能否敌得过完全取决于对手。更重要的是,妖魔的涌现意味着天地间的法则正在衰弱。上天到底还是要抛弃骁宗了。即使被抛弃也只能作罢,毕竟这么多年来,骁宗丢开了上天交给他的玉座。

  然而,他发现并非如此。

  从烛光中窥视到的,是一头黝黑的驺虞。

  ——上天降下了最后的奇迹。

  骁宗懂得如何捕捉驺虞。

  3

  在天气转冷,下起雪来的那天,一位面无表情的下官前来拜访友尚。下官恭敬地低头行礼,只说了一句主上召见。友尚大感惊愕,匆匆梳洗一番便出了宅邸前往内殿。当友尚在表情呆滞的下官的带领下进入殿堂时,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已坐在玉座之上。正是久违的——时隔三年才见到的主人。

  “友尚,我希望由你去把骁宗接过来。”

  正在叩头的友尚抬起了头。——他听说过泰麒主张让骁宗禅位的说法。那么,阿选终于下定决心要让骁宗禅位,以便登基了。

  “臣谨遵旨意。”友尚领命道。

  阿选颔首,“不过,没有必要调动一军。你率领一个师前往文州即可。”

  “去文州——就可以了吗?”

  “在函养山。”

  友尚面露诧异之色。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惊讶,阿选说,“骁宗在函养山深处,塌方的下面。”

  “塌方的?”

  若是在塌方下面,岂不是已经死了吗?是让他把遗体挖出来吗?面对陷入一片混乱的友尚,阿选招手把他叫到身边。

  “骁宗掉到了函养山的最底下。”

  “您是说——他掉到竖井里了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嘲般的笑容。“所以我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个秘策的底细。你可以带一个师到函养山,但必须严格挑选你要带去的人。乌衡会给你们带路。”

  友尚立刻感到了反感。

  “臣不需要人带路。”

  “别小看函养山。”阿选正颜厉色道,“那里就是个天然的迷宫。”

  他一脸严肃地说后,表情稍稍缓和下来。

  “——也不对,山里有人工挖的矿道,所以也不能说是天然。不过,函养山内部环境极为复杂,只有乌衡能给你们带路。”

  “那是因为……是乌衡把骁宗封锁在函养山的吗?”

  面对友尚的疑问,阿选点了点头。而对于他这幅样子,友尚略微感到失望。阿选说这引起塌方的方法是只有他才能使用的秘策。乌衡才是那个被传授秘策并实际动手的人——而非友尚。

  “实际上,要把骁宗带出来,首先必须要挖开被塌方埋住的矿道。当初为了封住矿道而引起塌方时,其它一些比较脆弱的地方也遭到了破坏,所以要挖开应该会是件难事。这需要人手和时间,文州州师还有土匪都会协助你们的。你去到那儿后,先实地调查一下矿井内的情况,然后负责指挥挖掘的准备事宜。”

  友尚只回答了一声“是”。阿选探出身子,缩短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重要地方的挖掘交给土匪去做,让土匪去召集矿工。乌衡知道地方在哪儿。——他也知道挖掘后该怎么做。”

  友尚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这是要杀死参与挖掘的矿工吗?

  友尚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年未见的主人。

  他想都没想过他的主人会下达这种命令。——不,说实话,友尚早已知晓。在诛杀反民时,阿选完全不怕牵连到无关的百姓。

  “怎么了?”阿选眯起眼睛问。

  “我没说让你去做,全都交给乌衡即可。倒是你别插手,没必要弄脏自己的手。”

  这是阿选的温情吗?还是……

  友尚微微颤抖着问道,“且不说土匪——矿工不都是无辜的百姓吗?”

  “不会牵连无辜百姓,让土匪召集自己人。”

  难道土匪的亲人就可以了吗?友尚把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下去。在土匪作乱的时期,土匪就是敌人。王师诛伐过土匪及附庸土匪的百姓。

  ——可是,友尚一边离开内殿一边思忖。

  诛伐敌对的土匪,和让土匪协助并最后将其杀死,两者在意义上截然不同。利用完土匪后,为了封口而过河拆桥,将他们杀死。——这就是他长久以来侍奉的主人的计策吗?

  阿选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吗?还是说,阿选本就如此?

  若非如此,所谓的秘策就那么不能为人所知吗?说到底人为造成塌方的方法是什么?

  无论如何,友尚还是决定前往琳宇。待他选拔部下,编成一个师,到达琳宇大约需要半个月的时间。然后开始搜索函养山,开辟一条路到骁宗所在之地,又需要多少时间呢?既然不清楚塌方的规模,那现阶段是无法预测将来形势的。但一想到这么长时间里都必须和乌衡一起行动,友尚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乌衡究竟是如何取得阿选的信任的?——说到底,乌衡是在何时起得到阿选如此重用的?究竟是以何为契机?

  当友尚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兵营时,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人。对方知道友尚被阿选召见,知道阿选给他下了什么命令,倒不如说他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那个男人身穿玄色铠甲,正靠在门殿的柱子上。他一看到友尚,便露出一丝笑容。

  “是琳宇吧。”

  “——对。”

  友尚只是简短地回了一句。

  “放心,我来给你带路。”

  乌衡说着得意洋洋地看着友尚。

  友尚默不作声地丢下乌衡离开了那里。为何会是乌衡?他在心里不停嘀咕。过去当阿选派人弑杀骁宗时,也是用的乌衡。

  友尚思来想去,在大逆这样的大事上,阿选为何不用追随他多年的部下,而是用像乌衡这样的人?友尚觉得,若阿选叫自己去暗杀骁宗,自己应该会相当犹豫吧。因为友尚本人对骁宗这个新王并无任何不满,既有同样是军人的伙伴意识,也对这位其他军队的将军抱有敬意。虽然两人之间素无私交,但他没有特别讨厌骁宗的理由。倒不如说,友尚对他的评价是仅次于阿选的才俊。阿选自然是首屈一指——不过,骁宗也不坏。

  除掉骁宗一事令人心中甚不是滋味。若他被下令去动手,当然不会有拒绝之意,但他不认为自己完成任务后,会有什么成就感。倒不如说,骁宗是王,他肩负着戴这个国家,以及生活在戴国的子民的性命。比起杀死骁宗,友尚更会为杀死好不容易迎来的“王”而感到痛苦。

  何况大逆是大罪。这在法律上也是最高等级的罪,对国对民均为不义。若有可能,友尚不希望阿选走上那样的道路。因此他对于参与此事会有着强烈的抵抗情绪。——但是,正因如此,他才会有希望阿选能用自己的想法。看似矛盾,但友尚大概是想要被阿选说服。不讲道理,讲感情也行。他希望阿选能让他理解弑杀骁宗是有必要的。

  ——我只能靠你了。也许他是想听阿选这么说。

  然而,阿选把事情交给了乌衡。友尚本来就看不起乌衡。在先王时期,妄自尊大且无能的将军倒下后,剩下的士兵里就有乌衡。看在上级的要求和情面上,推辞不过也就把他编入阿选军中,安排到品坚麾下。但他在同僚中的评价极差,虽然是个勇猛的士兵,可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单纯的粗暴而已。他品格卑劣下流,明知道自己是这幅德行,却毫不为耻,反而引以为傲,令人极为不快。而且,他人对他的这种评价至今未变。以前阿选的确也是疏远乌衡的。尽管如此,阿选还是重用了乌衡。受到重用的乌衡以此为傲,愈发妄自尊大起来。他从品坚转到津梁手下的军队,但从凯州调来的津梁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指挥官,乌衡毫不掩饰对他的蔑视。

  友尚扔下嬉皮笑脸的乌衡,向自己的府邸走去。难得见到夏官长叔容正在府邸等着他。

  “我奉命前来,要派你前往文州,是主上召见过你了吗?”

  友尚点点头。叔容如今身为夏官长,是重臣之一,但他以前是阿选军中的军吏——尤其又是统率军吏的军司。他是惠栋的上司,自然也和友尚是旧识。

  “我听说你要去接骁宗来禅位。”

  “看来是的。不过,我是被带路的那个,好像是让乌衡来带我们去。”

  “乌衡吗?”叔容邹起眉头,“为何主上要重用这等地痞流氓?”

  “正因为他是个地痞流氓吧。”

  “我不能接受。”

  叔容忿忿道,他不能容忍阿选的身边有乌衡这种人。

  阿选军军纪严明。在他人眼中,这是一支品行端正,且十分强悍的军队。友尚等人也一直引以为傲。在品行上,阿选军一直得到比骁宗军更高的评价。那是因为骁宗有时会违抗权威,而阿选军则从未如此傲慢不逊。他们得到的评价是作为一支军队立场坚定,凡事绝不会僭越。正因如此,他们不能容忍在这个阵营里有乌衡这种卑劣的士兵。叔容虽然仅是一介军吏,但他身为军队一员,经常参与到打仗中,也会跟着上前线。虽然并非亲自握剑战斗,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一名士兵。因而,他觉得他们被败坏了名声,脸上无光。

  听叔容这么一说,友尚苦笑了起来。

  “篡位者的脸面?”

  叔容一个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嗦,绷直了身体。

  “早已不是篡位者了。阿选大人即将登基,他是上天认可的王。”

  “那我换种说法?是只要一听说有反民,就会连无关的百姓一起诛杀的掌权者。”

  “——友尚!”

  叔容当即感到不满,却无法对友尚的发言置若罔闻。

  “看来是我戳到痛处了。”友尚笑道,“哎呀,你也不用觉得内疚。下决定的是阿选大人也好,或张运也好,实际上弄脏手的可是我们。”

  被这么一说,叔容内心动摇了。接受叔容下达的无情指令,并付诸于行动的正是友尚等人。

  “我不是有意贬低或责怪你。士兵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只需要执行命令,玷污双手,不用考虑命令的对错与否。——若如此,我们也没资格去指责乌衡。在百姓眼里,我和乌衡并无太大区别。”

  4

  “卑职特来向台辅请辞。”

  室外的大雪纷纷扬扬, 惠栋身上落满了雪花,一进正馆就如此说道。

  “惠栋?”

  泰麒惊讶地盯着惠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刚才所说,卑职打算离开白圭宫。”

  “请你告诉我理由。”

  “请恕卑职不想提及。”

  泰麒似乎有些为难,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惠栋若决意离开,我也无法强行挽留。可我非常需要惠栋。辞职的理由为何?是因为我吗?若是这样,就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吧。”

  “卑职岂有怪罪台辅之理!”

  “那么,是我无能为力的事吗?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能让你放弃这个念头呢?”

  惠栋一言不发。泰麒能说到那个地步,作为臣子自然很高兴。特别是惠栋自知自己原本算是泰麒的敌人,因此更是欢喜。

  “很遗憾,卑职认为以台辅您的力量也是无济于事的。”

  泰麒用为难的目光注视着惠栋。惠栋垂下了头。

  “卑职……无法认同主上——阿选即位!”

  这些话对泰麒说了也是无用。让阿选坐上玉座的是上天,而非泰麒本人。

  “卑职深知这是上天的旨意,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惠栋你是阿选的部下吧?”

  “曾经是他的部下。”惠栋强调道。“确实——他本是卑职自己选定并奉为主公的人。阿选大人一直以来,都是卑职尊崇的对象,也是卑职的骄傲。”

  惠栋寻思,部下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既非父子,也非兄弟。最初只是奉命被分配到那人手下的陌生人。作为部下相遇、追随,然后在某个时刻奉此人为主。惠栋回顾过往,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以何为契机选择了主人。也有些人一开始是抱有反感的。实际上,听说骁宗军的英章等人就对此颇为抵触。

  惠栋在某个地方选了阿选为主。他欣喜于自己是阿选的部下。虽然他人都将骁宗和阿选相提并论,但惠栋从未觉得阿选不如骁宗。他一直认为阿选才是最优秀的主公。骁宗自不必说,阿选比起其他任何将军——比之骄王也都要出色。

  “可是,这大概是卑职的误解吧。卑职的主公不可能弑杀得到上天认可的王。”

  是阿选欺骗了惠栋,还是惠栋错看了阿选呢?或许,惠栋只是将“理想的主公”这一幻想强加在阿选身上罢了。

  “哪怕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而弑王,也不可能放弃到手的王位。不管是国家还是百姓,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只因惠栋是部下,所以阿选只要说一句“情非得已”,就能让他信服。若阿选不肯说出动机,那也无所谓。若在篡位之后,主臣之前的关系还能一如既往,惠栋大概就能接受了吧。但是,阿选断绝了与臣子之间的关系。即便如此,惠栋还是认为自己是臣子,并继续尊阿选为主。关于篡位一事,惠栋揣度应该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而对于之后极度冷酷无情的诛伐,他也不断劝说自己这是迫于无奈。即使阿选淡出朝廷,自己则无官无职被搁置多年,他也一直固执地认为应该是事出有因,自己大概也有过失,迟早是会纠正过来的吧。

  “卑职曾经是阿选的部下。卑职以为自己只是相信阿选,并跟着他走。卑职一直认为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

  “阿选派友尚前往文州,是为了去接骁宗阁下回来。阿选一直知道骁宗阁下身在何地。换言之,骁宗阁下一直是他的阶下囚。阿选把王从玉座上赶下来,为了不让他回到王位上而将其囚禁起来,并窃取了王位。阿选自始至终都在计划并实行这一切,使得戴国落到如此境地。”

  他的部下都对这个计划一无所知。

  “卑职不愿主人沾手弑君这类暴行。若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卑职希望他首先能说服部下。当然,若事先得知计划,卑职肯定会阻止他。因为卑职不希望主公成为罪人。尽管如此,卑职还是希望他能说服卑职,说事出无奈,既然主公说到那个份上,卑职也只好照办。此外,卑职也希望能和他背负同样的罪名,尽力为国家和百姓赎罪。这一切——一个不留,全都被阿选践踏了。”

  他浑身发抖,就连声音也在发颤。

  “所谓部下就是如此愚蠢。若主人这么说,就不会提出异议。可之所以愚蠢,是因为有主公与臣子这一层关系。阿选独自一人闭居六寝,拒绝并断绝了和臣子之间的关系。卑职不知其中原因,如今也不想知道了。若是切断主臣的关系,阿选就不过是个盗贼。他就是个窃取王位的篡位者,却放弃了玉座,糟蹋国家,折磨百姓!”

  惠栋早已无法劝说自己,也无法自我欺骗了。

  “卑职不能容忍从天意选择的王那里窃取王位的行为,也无法容许放弃被赋予的权力的行为。卑职对于这种不顾国家及百姓,反而迫害无辜的暴行只感到厌恶。”

  他一直有那种感觉。只不过“阿选部下”的身份,让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受罢了。

  “卑职不能认同上天的选择,不可能接受阿选为王。阿选不应该坐上王位。卑职无法拥护阿选的王朝!”

  这是剥下“部下”那一层外壳后,惠栋这个活生生的人的真实想法。

  “因为骁宗大人还活着,所以他才是这个国家的王。卑职应该尊称为王的只有骁宗大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信奉阿选。”

  不知不觉间,惠栋已泪流满面。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当场瘫倒在地,痛哭一场。

  “惠栋你……如果骁宗大人在王位上,你会为骁宗大人效力吗?”

  “乐意至极!”

  “即使会和阿选为敌?”

  惠栋不由得把眼前的书桌推倒了。

  “请您看看这个国家!这个冬天——您以为有多少百姓死了呢?若阿选没有犯下篡位的罪行,原本也许能在王的治理下度过暖冬的百姓,如今得不到任何救助就冻死了啊!”

  连鸿基都出现不少冻死的人。在鸿基内外,疲惫不堪、眼神呆滞的荒民们排起了长队。

  “只是因为城里出现了造反者,连有那么个人都不知道,却还是受其株连而被杀死的百姓,您知道有多少吗?连小孩子——甚至尚未懂事的婴儿,都被阿选杀害了。卑职不认同阿选这种王。绝不能让他坐上王位——卑职绝不允许。”<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台辅……您是说……”

  惠栋脸色惨白,差点跪在了地上。

  “所以惠栋,我真的很需要你。”

  惠栋的膝盖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台辅,您……这是何等的……”

  “我们必须救出真正的王,拯救这个国家。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5

  张运很是焦虑。

  ——为何会变成这样?

  阿选开始频繁出现在朝议上。虽然阿选还是不让人接近他身边,但他自己来到外殿,官员就可以听从他的指示。迄今为止,张运一直是这个朝廷的主人。尽管如此,现今阿选要回到主人的位置上了。若阿选有这个倾向,张运就会觉得很难办。自己的权力缩小了,通过权力可以捞取的油水也会减少。虽说如此,他也不能说“别介意这事”,只能不停重复新王阿选是泰麒在骗人的说法。

  但是,没人会听他说话。人们开始聚集到泰麒周围。不仅仅是骁宗过去的部下,一些有声望的官员也开始聚到州府。其中有不少是曾经在朝上被张运所排挤的,因此自然对朝廷总有点疏远冷淡。虽然本就不在冢宰的权力范围之内,但州府的官员们一概不接受张运的指示,也完全不顾及张运的立场及情绪。

  州官们在无视张运。国官则打算越过张运,迎合阿选之意。不,连国官中都有不少人在迎合泰麒。

  阿选为了押送骁宗回来而派兵前往文州——这件事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原本那些并非骁宗部下,也不是张运一手提拔的官吏们,到底是接受了官报上骁宗驾崩的消息,若是这样,他们也只好接受篡位者阿选登上王位的事实。然而,据说骁宗没死。阿选派人去接他,证明了阿选一直以来都囚禁着正统的王。这反而让他们对如今即将登基的阿选产生了反感。张运一直主张泰麒在说谎的声音,也以扭曲的形式推波助澜。换言之,选阿选为新王是泰麒的把戏,果然骁宗才是王的这一认知不胫而走。

  若所谓的“新王阿选”是泰麒为了陷害阿选的欺骗之举,那么不就是上天的意志在陷害阿选吗?

  另一方面,六官却不遗余力地向阿选献媚。他们试图讨好准备即位的阿选,以增加自己的权力,想要把称霸朝廷的张运赶下台的举动十分明显。这些人都在高声赞美阿选的登基。

  张运觉得自己陷入困境,走投无路。至此,王宫内的权力版图开始大幅变动。

  案作冷眼旁观慌了手脚的张运。

  ——怎么看张运都不占优势。

  对泰麒露骨的敌视让张运的处境变得很糟糕。也就是说,这是他咎由自取。

  但张运却说,“我不可能对台辅怀有敌意。说什么和他作对——简直是无稽之谈!”

  事到如今他才改口自己的立场。

  “可是,台辅不是这么看的吧?”

  案作仿佛很同情似的说道。

  “为何?我做什么了吗?”

  虽然案作心里愣住了,却只是俯首低眉。他很了解主人的性情。现在张运应该在把自己脑中的各种记忆篡改得对自己有利吧。

  “虽说是出于无奈,但您到最后还是在怀疑台辅的来历……”

  案作试探着说道,张运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

  “我并非怀疑台辅,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会谨慎从事!”

  案作仅仅行了一礼来应答。

  “自称台辅的人出现,我为何会无端怀疑他呢?从情感上而言,我是想相信并欢迎他的。但我身为冢宰,必须优先考虑主上的安全和国家安宁。我必须要考虑万一有人冒充台辅的情况。身处冢宰的立场,无论我多么心痛,都不允许我不求甚解就笼统接受这一切。”

  果然啊,案作心中窃笑。据他所知,这不是张运的“推脱之辞”。张运是真心这么想的,他并非在说谎。他只是想马上掩饰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稍微偏离点意思,微妙地歪曲事实。在重复这一过程当中,事实就会被拉到对自己有利的一边。

  ——再过两三个月,他连自己怀疑过的事都会忘掉。事实会变成除他以外的某人怀疑台辅,而他自己则是持反对意见的。

  因为这对张运而言就是“事实”,所以他可以毫不羞愧、光明正大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光看张运的态度就会相信他。若就此相信他,即使事后再被告知事情原委,看上去也只是有人在恶意诋毁张运。

  张运虽然无能,却捏造了一个有才能的自己。说到底张运主观上就认为,自己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会按照他的想法继续被篡改,这对张运自身而言并毫无破绽。在案作看来,官吏中有很多这样的人。

  “说到底,说不知道这人是否台辅,不能让他待在主上身边的不是哥锡吗?”

  案作再次在心中发笑。说这话的是张运,哥锡只是随声附和了他。 不过,就像所有跟在他人后头附和的人一样,比起张运,哥锡费了更多的口舌。这也是无能之人自以为有才的典型,但这种行为不久后就会让一切都变成他的所作所为。

  ——这也是自作自受。

  “若台辅有所误解,那就必须消除误会。案作,你知道有谁善于说项吗?”

  “下官去找找。”案作答道。

  正如案作所说,他在泰麒身边的人当中,想设法找个能牵线搭桥的人。他才不在乎张运的前途,但若是能搭上泰麒,他还是想确保有这么条路子。不过,泰麒周围的人都很敌视张运。他也试着找与双方阵营无关、似乎能起到较好牵线作用的第三者,然而越是那样的人就越是对泰麒阵营更具好感。踌躇于顺从阿选,但又无法拥护张运,进行认真思考的人是会支持泰麒的。因为只有麒麟能绝对保证是正义的。

  一方面,以张运为中心的朝廷渐渐失去了权威,而拥戴泰麒的瑞州府的权威则明显有所增加。人们聚集在一起,行动变得更为机敏灵活。瑞州打开了各地义仓。虽说已经过了严寒时期,但百姓的苦日子刚开始。在严寒的季节中,百姓耗光了储备,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

  因此,将荒民分配到人口减少的村庄,为他们提供一个安顿的地方,同时为聚集在城市里的荒民开设简易食堂及舍馆。再安排负责人,让他们帮助重建因战祸及灾难而受损的城市。在得知会有微薄薪金后,从瑞州外面也开始有荒民涌入。

  戴国终于出现了一线光明。这光芒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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