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vascript:;
当前位置:铅笔小说>>十二国记> 青条之兰

青条之兰

  ※

  雪花飘舞的深夜,一个男人蹲靠在暗银色的树旁。他在下巴的位置把盖着整个头的破衣拉了起来,深深低着头,忍受着刺骨的寒风。男人的脚下有一只生锈的破锅,里面放着捡来的木柴,锅内烧着微弱的柴火,那是唯一的亮光,也同时用来取暖。

  男人的周围垂着暗银色的树枝,重重垂枝的线条带着棱角,枝上没有树叶,也没有细枝,宛如熏黑的白银。正因为如此,笼罩在男人周围的树枝就像是困住他的牢笼。

  树木四周被建筑物包围,但建筑物已经半毁,大部分屋顶掉落,墙壁倒塌,根本无法挡风蔽雪。除了男人脚下的柴火以外,不见任何灯火,也感受不到人的动静。建筑物外那片里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大部分建筑物坍塌,路上到处部是堆积如山的瓦砾,即使勉强保留下来的房子,也几乎无法维持原来的样子,既无灯火,也无人烟。里周围的城墙也一样,从坍塌的城墙可以看到耸立在墨色夜空下的险峻山峦。

  里在这片荒废中奄奄一息。

  边境附近的小里,险峻的山峦包围了周围。这里本是不适合耕作的斜坡,勉强开垦的梯田也荒废已久。山上因为大自然的恩惠而形成的树林也因为疏于照料而渐渐枯死,里附近的果树枯槁,一群形状扭曲的深绿色针叶树聚集在一起。更高的斜坡上,树叶已经落尽的落叶树如同尸体般耸立,形成一片树林。寒风吹过,树林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声音和动静。

  山上已经渐渐不属于人类的领域,宛如遗迹般冷冷清清的里也渐渐沦为废墟。残破的里祠内,那个男人在脚下的柴火,成为附近一带唯一的灯火。

  男人蹲在一切都已毁灭的深夜。

  柴火发出轻微的劈啪声,焰火舞动。火光照亮了如同囚禁男人般的树枝冰冷的质感。

  男人默然不语地看着树枝,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枝头到处都出现了黑色锈斑——里树也渐渐枯萎。

  这也难怪,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向里树祈求的百姓,如今只剩下仅有的几户人家,人口也只剩九人而已,里树上多余的树枝正慢慢脱落。

  ——恐怕已经为时太晚,无法再重新站起来了。

  也许这个里只能走向毁灭。

  男人把里树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静静地等待着。住在这个里的人既不觉得他可疑,也并不在意他。疲惫之极的人们已经无力对外界产生任何兴趣,入夜之后,只能相互依偎在一起抵御饥寒。点亮灯火的油已用尽,也懒得点燃篝火温暖寒冷的夜晚。人们闭上空洞的双眼,仿佛接受了缓慢的死亡般睡去。

  然而,并不是只有这个里向荒废沉沦,荒废殆尽的街道旁的其他里和庐,也都奄奄一息了。

  ——如果再来一场灾祸,就会彻底扼杀所有的生命。

  他相信不会发生这种状况,他正在等待证据的出现。

  他拉紧了盖住头的破衣,定睛看着脚下的火。

  雪片在犹如挽歌般的风声中飞舞。

  1

  ——雪花无声无息地飞舞。

  时序进入极寒期。拂晓前,气温更低。老旧旅店的狭小客房内,他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吐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标仲拖着像铅块般沉重的身体离开睡床,爬到放在房间角落的箩筐。他点了灯火,悄悄打开竹编的盖子。

  和盖子一样细密编织的竹箩筐外侧上了漆,内侧垫着棉花和绢布。虽然箩筐很精美,但里面放着一段原木。粗细为双手环起之粗,长度为两掌并排之距。树皮斑驳,毫无特殊之处,只是中间树枝断裂部分形成的树瘤根部冒出了绿油油的树叶。这块原木就这样埋在木屑的中央。

  标仲确认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再度取出原木仔细检查,原木的切口和树皮虽然已经干燥,但他轻轻敲了敲,发现原木内还有充足的水分,也没有开始腐烂,更没有长苔藓或霉菌。从瘤的根部冒出的草也没有任何奇特的变化,像兰叶般细长的叶子厚实饱满,密密地长了一小撮。标仲仔细观察每一片叶子,发现叶子仍然维持鲜艳的绿色,完全没有枯萎。

  ——这就是希望。

  正因为如此,他住宿在旅店内,只要一醒来,就担心那些叶子在自己熟睡时枯萎,所以才会一睁开眼,就立刻确认树叶的状态。

  每次睡上床之前,就很担心今天晚上就会枯萎。虽然整个人累得像烂泥,却因为害怕而迟迟无法入睡。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不停做着早晨醒来后,发现叶子在一夜之间枯萎的恶梦。他经常被恶梦惊醒,打开盖子确认后,才再度躺回床上睡觉。

  所幸今天还没有枯萎。

  太好了。他小声说完,小心翼翼地拨着木屑,把原木埋回去。用绳子绑在箩筐上,并把木屑拨平,以免埋没了兰叶,然后盖上刚才移开的覆筐,排满装了棉花的小袋子,再垫上一块布,放上用油纸包起的信。检查了挂在箩筐旁的绶带,放回筐内,盖上盖子,最后绕上皮绳,小心翼翼地绑好。

  他在做这些事时,手指冻僵了。昨天晚上装了水的水桶内,边缘结了一层薄冰。

  标仲避开冻结的边缘,双手掬起水洗了脸。他的指尖冻僵了,地上的寒意让他的膝盖发痛。即使想要取暖,房间内也没有火盆。木炭已经缺货好几年了,平民百姓即使想买也买不到。

  标仲只好用双手搓着脚。今年最后一个月分即将到来,这个季节竟然连木炭都买不到。虽然已经过了冬至,但寒冷的天气应该还会持续。立春在新年之后,即使过了立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气才会渐渐暖和起来。每年这个季节就会出现大量冻死者。

  搓脚片刻后,标仲穿上了裘衣,拿起脱下晾干的鞋子想要穿上,但脚太肿了,穿不进去。他只能用小刀割开卡住的皮革,用布包起后,再用皮带缠绕住。这一阵子走太多路,脚趾上都冒着血泡。膝盖和腰痛得直不起来,背着箩筐的肩膀疼痛,两只手长满了冻疮。

  ——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只要希望还没有枯萎。

  标仲准备就绪,背起箩筐,拿好行李,走出昏暗的客房。

  一切始于一棵变色的山毛榉。

  至少标仲是因为十年多前,老家的山毛榉树林中的一棵山毛榉发生了变化,才发现了这件事。

  标仲出生于北方的继州,老家位在更北方,靠近州境的险峻深山里。他在气候不佳的寒村内长大,在苦学之后,终于进入继州的少学,很幸运地在三十五、六岁时成为国官,职位是地官迹人,位阶是中士,是国官中最底层的小衙役。

  标仲每次回老家西陨,都被乡亲视为飞黄腾达、难得一见的人才。当时,标仲才加入仙籍不久,父母和亲戚都还在老家。因为从小熟悉的亲朋好友翘首盼望他回家,所以他每到新年都会回家探亲,也正是在回乡探亲时,发现里附近的山毛榉树林中,有一棵山毛榉的颜色很奇妙。

  山毛榉的树叶掉落,在冬天萧瑟的山上伸展着树梢。树林中有一条小河流过,还有一个小型瀑布。小时候,他经常在瀑布脚下钓鱼。周围是低矮的悬崖和山毛择树林,环境宜人。面向瀑布脚下的一棵山毛榉树梢好像降了霜般闪闪发亮。

  「——怎么回事?」

  标仲仰望着耸立在高处的树梢,问身旁的老友。

  老友名叫包荒。也是在西陨出生,两人一起进入少学就读。他比标仲早一年离开少学,在老家所在的节下乡当官吏。

  包荒顺着标仲的视线望去,仰望着山毛择的枝头。

  「结霜吗——好像不是,树枝朝向南方。」

  标仲点<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了点头。树枝位在光线良好的地方,所以看起来闪闪发亮。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只有那里结了霜,况且现在已经中午过后,霜不可能仍然留在枝头。

  「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嗯。」包荒点了点头,身轻如燕地攀上悬崖,在不同的位置仰望着树枝。不一会儿,他抱着树干,用绕在腰上的皮带灵巧地爬上了树。

  标仲看着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包荒从小就喜欢在山野里玩耍,他自由自在地在附近的山上奔跑,精通地形和植物生长,知道哪里长了什么树,有哪些草,有哪些动物栖息,如数家珍,简直就像在自家后院玩耍。他经常不厌其烦地观察某一棵树,或是观察鸟类、昆虫一整天。包荒在少学毕业后,成为乡府的山师。山师在夏官手下负责山林的保护工作,那简直是包荒的天职。

  包荒像猴子一样轻巧地爬上了树,在粗大树枝附近观察着颜色改变的树枝,但随即挺直了身体,把皮带一挥,打落了一根树枝。标仲在包荒下方的草丛里找到那截树枝捡了起来。

  细小的树枝差不多只有手指的长度,树枝变成了鲜艳的颜色,发出奇妙的光泽,好像是坚硬的石头般,即使在枯草丛中也可以一眼就发现。标仲捡起时,发现指尖冰冷。树枝摸起来也很坚硬,的确感觉像石头。折断的树枝根部也很奇怪,不像是纤维断裂,更像是结晶折断的感觉。

  「——怎么样?」

  包荒走过来问道,标仲纳闷地把树枝递给他。包荒接过树枝,双眼亮了起来。

  「……太有趣了,简直就像是石头。」

  「上面的树枝呢?」

  「和这个差不多,看起来好像石化了,而且也褪了色。」

  「是喔。」标仲嘀咕道。包荒打落的小树枝是灰白色,但这是山毛榉树皮原本的颜色,所以不能称之为异常。山毛榉的树皮原本就是灰白色至暗灰色,树皮光滑,并没有裂缝。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苔藓、藻类和霉菌经常附着在树皮表面。由于山毛择的树皮不会剥落,幼树时附着的这些附着物形成了不同的图案,随着树木逐渐长大,图案也渐渐拉长,从白色、灰色、绿色或褐色的纹路。褪色是代表这些纹路脱色吗?包荒打落的树枝应该是今年长出来的,仍然保留了原本的颜色。

  「枯掉了——怎么会这样?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包荒说着,折断了小树枝。树枝发出清脆的声音折断了。

  「枯枝结冰了吗?」

  「感觉不太像。」

  包荒说完,从怀里拿出手巾包了起来。他可能打算带回家研究,脸上难掩喜色,兴奋的眼神就像小孩子发现了难得一见的昆虫。标仲觉得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

  山师管辖的山林是和百姓生活无关的深山,百姓居住的山林归地官所管辖。外围的山林虽然和民众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然而,一旦发生火灾或雪崩,就会对民众生活环境造成危害。为了防患于未然,山师必须负责管辖人迹罕至的深山和树林,掌握地势,如有必要,则加以修缮,以防灾害发生。乡官的山师属于最低阶,掌握乡内的山野。国家的山师统率九州的山师,州山师统率各郡的山师,各郡的山师统率各乡的山师,都只是管理下一级山师的职务,只有乡山师实际进入山野,亲自保护山野。正如包荒熟知家乡的每一座山,他也调查了乡内的每座山,一旦进入山里,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见人影。他在没有人烟的山上露营,独自走遍一座又一座山。

  「你真的太喜欢山了。」

  标仲说,包荒害羞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啊哟,你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啊。」

  抬头一看,几个女人从山毛择树林的小径走下来。标仲的母亲和包荒的母亲也在其中,所有人都背着竹篓。

  「原来你们在这里。」

  「嗯。」两个人点着头,几个女人笑了起来。

  「我们来捡树果,没什么好吃的食物招待你们啊。」

  女人们说着,包荒探头向她们的竹篓内张望,笑着说:

  「原来是山毛榉的果实,捡了这么多,可以煮一盘好菜啊。」

  「没有没有,今年果实也很少。」

  女人说完,又对他们说:

  「你们的爸爸会很寂寞,早点下山陪陪他们。」

  说完,几个女人下山离开了。

  山毛榉的果实像荞麦一样呈三角形,没有毒,也没有涩味,可以生吃,营养丰富,滋味良好。通常都水煮来吃,但这里的人会把煮熟的果实捣碎后做成饼,或是包成粽子。山中的里缺乏农作物,这也算是美食之一,只可惜山毛榉很少结果实。虽然不至于完全不结果,但基本上都歉收,通常数年到十年才丰收一次。

  「今年也歉收吗?真是很少丰收的树啊。」

  标仲说,包荒也笑了起来。

  「几乎不曾有过山毛榉果实吃到饱的记忆。」

  通常树木的丰收或歉收都有固定的周期,但山毛择缺乏固定周期。下一次丰收可能在一年后,也可能是十年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丰收和歉收都是全国同步调,从来不曾发生过有的树丰收,有的树歉收的情况。

  「如果几年丰收一次,至少可以用来作为粮食。」

  「果真如此的话,就会被你我这种人吃光,所以山毛榉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包荒说完笑了起来,标仲偏着头纳闷。

  「—这只是我猜的,树木的果实会有歉收和丰收的周期,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当树木的果实丰收,靠树果为生的老鼠等动物也会活下来。于是,翌年就会有大量老鼠吃树果。当翌年歉收,老鼠就会饿死,数量减少,在下一个丰收年时,就会有很多树果留下来。」

  「原来如此,但为什么只有山毛榉的丰歉周期不定呢?通常丰收年不都是定期出现吗?」

  「嗯,山毛榉在这方面很奇妙。也许其中有什么原因吧,只不过丰收和歉收的落差太大,所以山毛榉树林内都是差不多的树木。」

  「都是差不多的树木?」

  包荒点了点头,指着周围的山毛榉林。

  「虽然大小有异,但山毛榉林内的山毛榉几乎都是相同的年龄,这片树林也差不多是一百年出头。」

  「是喔。」标仲巡视周围,看到一片大小相似的树木整齐排列的树林。

  「所以是一百多年前同时生长的吗?」

  「应该是,但山毛榉的树根似乎会释放出导致其他树木枯萎的毒素,所以密集生长的小树就会消失,树木之间的间隔大致相同。因为其他种类的树木无法生长,所以山毛榉树林是几乎只有山毛榉的纯树林。」

  「也因此山毛榉树林很明亮。」包荒说道。因为光线充足,所以树下的草长得很茂密,种类也很丰富。虽然山毛榉的果实不丰富,但肥沃的土地上有很多蕈菇,也有许多野兽来这里吃草,视野良好的山毛榉树林是狩猎的绝佳场所。

  「丰富又舒畅——我喜欢山毛榉。」

  「原来如此。」标仲看着树林,这片山毛榉树林在一百多年前一下子吐芽。山毛榉的寿命很长,恐怕未来会继续生存几百年。

  「……你妈也老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都不会跟着儿女加入仙籍。按照惯例,只有父母和妻儿可以一起加入仙籍,兄弟或亲戚则无法加入。如果位阶够高,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仙,因此必须有一条界线。人通常不喜欢在家人中画出这种界线。标仲也有哥哥和姐妹,但对标仲的父母来说,和标仲一起升仙,就等于把兄长和姐妹留在现世。

  得到位阶就必须告别现世,即使对标仲和包荒这种低阶的衙役来说也是如此。总有一天,他们的父母会离开人世,兄弟和儿时的玩伴也都会年华老去,到时候他们回来老家,也会变成一种痛苦。不,标仲还有包荒,如果没有包荒,他可能早就不再回来探亲了。

  他们明知道这些事,仍然选择成为衙役—冢人也知道这些事,送他们去当官。所以,很希望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不,必须对国家有所贡献。因为目前这个国家没有王。

  标仲出生的那一年,王驾崩了。虽然先王凶残暴虐,所幸边境的山村并没有受到灾难的影响。然而,当王位岌岌可危,国家就开始荒废;当王位上无王,荒废更加严重。如今国家荒废,到处可见贫穷,像西陨这种寒村更是如此。在贫瘠的土地上耕种所能得到的收获有限,只能去山野采树果补充,里民就是靠这种方式勉强维生,标仲和包荒的工作关系到他们日后是否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对了,」包荒压低了声音,「听说中央发生了大事。」

  「好像是。」标仲回答。标仲虽然是国官,但因为经常在各地走动,所以对中央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听说发生了大事,云端上的人都惊慌失措。

  「这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檬?」

  标仲无法回答包荒的问题。西陨固然贫穷,所幸周围是绿意盎然的群山,只要没有妖魔出现,至少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但其他地方极度荒废。耕地荒芜,三餐不继的人纷纷涌向都市赚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都市找到工作和食物,于是饥饿、疫病和犯罪变成了常态,再加上妖魔出没,攻击密集的人群。

  这种时候需要官府的协助,然而,官吏忙着自保,国家也一样。

  标仲少学毕业后就立志成为官吏,竟然出乎意料地被录用为国官。照理说是出人头地,其实是因为官吏违背了王的意志而遭到诛杀,导致官位出现了大量空缺。国家越来越荒废,原本无暇录用新的官吏,但各府第的预算分配必须根据官吏的人数分配,想要中饱私囊的长宫都拼命补足缺额,标仲也因此「出乎意料」地成为官吏。

  他因此成为地官迹人,在地官果丞的手下工作。果丞管辖各地生产的珍奇物品,迹人负责搜集野树上生长的新草木和鸟兽。虽然实际进入山里寻找是地方官的工作,但标仲也必须勤于走访各地,详细掌握现状——不,应该只是以这个名义让他无法留在国府内。

  标仲几乎不在国府,都在各地奔走。因为是官吏,所以有领地,但他没有看过领地,更没有亲自去过。因为他几乎不回国府,所以无法经营位在首都州的领地,都由果丞代为管理。果丞负责经营,将税收换成金钱支付给他——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然而,国府的小衙役都知道,他们虽然得到了国官的地位,但其实只是像府史般用薪水雇用的人员而已。领地的收入全都进了果丞的口袋,果丞只是从中拨出最低限度的薪水,也许进入果丞口袋的那些钱最后流进了更高层官吏的口袋。因为这是真实的情况,所以标仲不在国府比较好,于是一直辗转至各个地方府。各地的地方府都充斥着这种被中央流放、无处可去的小衙役。

  心生怨恨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在这个时代,能够有一官半职就值得庆幸了。标仲在立志成为国官时,就已经隐约了解这些事,仍然立志成为官吏,说穿了就是为了糊口。虽然是最低限度的薪水,但只要成为国官,收入优渥,可以照顾在老家的父母和兄弟的生活。迹人都在边境走动,所以看到的都是最小限度的荒废,和中央的纷乱无缘,只要看开了,虽然贫穷,却也逍遥自在。更何况标仲从小就在山峡的寒村长大,对他而言,在边境的山野走动并不是痛苦,反而深得他心。

  然而,这种情况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

  标仲仰头看着山毛榉树林的树木,然后又看向下方。从他们所在的瀑布边缘,可以看到深深的山谷,和谷底远方并不大的里。

  无论未来会发生任何事,至少要保护故乡,要保护住在故乡那些熟悉的人。

  2

  标仲沿着旅店狭小的楼梯下了楼,一楼的饭堂只有几根蜡烛的微弱火光,泥土地的房间内只放了几张大餐桌,不见任何客人的身影。面向马路的木板门一大早就打开了,但可能没有旅人这么早出门,所以并没有人来吃早餐。冷清和昏暗的空间只有冰冷的空气流动。

  「早安。」在旅店打杂的少年向他打招呼。他差不多十岁左右,脸上带着稚气。

  「叔叔,你起得真早。」

  标仲点了点头,坐在少年擦好的桌子旁,点了茶和早餐。

  「老板说,天气可能会变。」

  少年端上热茶时说道。标仲看向门外,发现雪花飘舞,对面那栋房子歪斜的屋顶后方,微亮的天空中乌云低垂。看云的样子,的确快变天了。

  「你要去南方吗?」

  少年问,标仲点了点头。

  「听说如果要沿着干道往南,今天恐怕会寸步难行。」

  「没问题的。」

  标仲说完,递了一块石头给少年,让他放进炉子内烧热。寒冷的季节,放在怀里的石头是暖和身体的唯一方法。

  「但是……」

  「我在赶路,请你赶快把早餐送来。」

  用杯子的热茶暖手时,外面的雪也越下越大。雪花飘落在巷子的地面,被微风吹向四处的车辙和坑洞中。

  五十岁左右的旅店老板端着粥走了过来,他放下粥后问:

  「听说你急着出发?」

  标仲点了点头回答说:「希望在干道的门打开的同时出发。」

  「但是,今天最好晚一点再走——你要去赞容吗?」

  赞容是沿着干道南下的一座大城。

  「如果可以,希望可以走更远。」

  他要沿着干道南下,走越远越好。

  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该不会被人追?」

  标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只是想尽快赶路。」

  老板端出来的热粥几乎烫到他的舌头。虽然粥里放了米,但大部分都是小米。种稻米很费工夫,这个国家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种植可以供应百姓吃的白米。粥里放了干菇和切碎的青菜,足以温暖刚才在收拾行李时已经冰冷的身体,因为旅程的疲劳而沉重倦怠的身体在温暖之后,似乎稍微轻松了些。

  「既然你急着赶路,最好搭马车。走路太困难了,前面的路很险峻,如果再遇上暴风雪,根本没办法走。」

  「有马车吗?」

  标仲充满期待地看着老板,老板愣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沉思了片刻。

  「啊……不行,八成已经没马了。这里几乎已经没马了。我有一个朋友原本是驾马车的,不久之前才听他说,把马车卖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不会下暴风雪吧?但雪可能会下更大。」

  「下雪也很伤脑筋,一旦积了雪,连路也看不清了。」

  沿着干道往前走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以前那里曾经是农地,如今已经变成荒芜的原野。平坦的道路贯穿平坦的原野,如果是宜人的季节,走起来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一旦积了雪,就连路也看不清了。如果下起暴风雪,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如果不慎迷路,很可能闯入河边的沼泽地。

  「以前堤防曾经溃堤,河水泛滥,因为没有人手,至今仍然没有修补。」

  「只要不靠近水边就没问题吧?」

  「是啊,」老板笑了笑。「这个季节,河水都结冰了,只要积了雪,就是一片原野。因为形成沼泽之后,就一直丢在那里,即使是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人也不知道泥沼的区域,连本地人在下雪的时候也不太敢走那里,外地人更危险。」

  「我会十分小心。」

  标仲回答,老板用力摇着头。

  「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要不要再稍微观察一下天气?即使在赶路,如果冻死在路上就失去了意义,我也会睡不安稳啊。」

  标仲没有回答。即使观察天气也一样,即使下起了暴风雪,他还是必须出发。

  「为什么这么着急?」

  标仲仍然没有回答。

  刚才的少年把烧好的石头放在火桶里拿了过来。标仲请他放进厚实的布袋后,放进了怀里。

  「谢谢——这是你儿子吗?」

  标仲问,少年摇了摇头。老板把手放在他肩上。

  「我看他倒在路边,就把他带回来了。原本好像住在隔壁的里,里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他住在这里的里家吗?」

  少年再度摇头。

  「这里没有里家,」这次又是老板回答,「房子被妖魔攻击后毁了,既没有闾胥,也没有维持里家的资金。」

  「里府不是有预算吗?」

  「怎么可能?」老板不屑地笑了笑,「里府根本没有用,只有在收税的时候,衙役才会出现,平时根本没人。」

  「原来是这样。」标仲不再说话。这种情况很常见,没有足够的税收维持里府,即使向百姓收了税,也被上面的人搜刮走了,里府根本没有收入。里府的衙役无法生存,只能各奔东西,府第已经失去了功能。但是,一到纳税的季节,上面就会派衙役上门,照理说,这种贫困的里应该可以受到上面的补助,但钱不知道落入了谁的口袋。

  「他们手脚很快,只要看到有钱,就会立刻放进口袋,然后就立刻消失无踪了。」

  标仲默默点着头。这就是百姓对官吏的评价,所以标仲也把可以表示身分的绶带藏了起来。

  「你以后千万不可以这样。」老板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所以由你照顾他吗?」

  果真如此的话,在时下很难得一见。老板点了点头。

  「我的家人也都死了,我们都孤苦无依——他很勤快,所以帮了很大的忙。」

  听到老板这么说,少年开心地笑了。标仲感到坐立难安,用布围起脖子,把鼻子也包了起来,然后背起箩筐,把其他行李绑在肚子上。

  「喂,你真的要走吗?」

  老板伸手想要制止,标仲把餐钱放在他手上。

  「叔叔,不行啦。」

  少年拉着标仲的手。标仲低头看着少年一脸担心地仰望自己的脸,不由得感到难过。如果标仲的外甥还活着,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没问题,谢谢你们的照顾。」

  标仲笑了笑,把零钱塞在少年满是冻疮的手上。少年想要说什么,标仲立刻转过身,不让他开口。然后来到冷清的马路上。

  ——第一次看到变色山毛榉的两年后,标仲在新年返乡时,见到了两年未见的包荒。

  标仲比他先回到老家。前一年因为去了国土的另一端,所以无法回来探亲。回到久违的故乡,和老乡、老友叙旧的翌日,包荒回来了。一回到家,立刻邀标仲一起去山上。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快步走向那片山毛榉林的瀑布旁。

  包荒一到那里,立刻仰头看着山毛榉。那是一棵树梢变了色的山毛榉。标仲这才终于想起是两年前看到的那棵树。直到前一刻为止,他完全忘了山毛榉的事。

  「原来是那棵树——还是老样子。」

  「不,面积扩大了。」

  包荒说完,立刻沿着树干爬了上去。听包荒这么说后才发现,树木变色的情况好像更严重了,有一半的树枝都褪了色,发出像石头般的光泽,好像积了霜般闪着光。包荒在高处巡视着树枝,不一会儿,从树上爬了下来。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标仲问,包荒皱起眉头。

  「不知道,去年我也很在意,所以就来看了一下,发现面积扩大了,今年比去年更加扩大了,而且好像并不是只有这里而已。」

  「其他地方也有吗?」

  听包荒说,继州北部一带的山毛榉树林中,也不时看到这种褪色的山毛榉。褪色的部分好像石化般枯萎,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面积就会不断扩大,必须连同健全的部分把枯枝砍下来,才能阻止继续扩散。

  「是生病了吗?」

  「可能吧,但无论问任何人,都说没看过这种病变。」

  「是吗?」标仲回答,但并没有重视这件事。树木也会生病。虽然包荒对树木很了解,但总有他以前不曾看过的病症,他以为只是这种程度的事。那时候,标仲的父亲已经生了病。两年前还很有精神地迎接标仲回家,那一年体力大不如前。

  翌年的新年,父亲的身体更差了。那年秋天,标仲接到了父亲的讣告。游走各地的标仲直到十月时,才终于得知父亲的死讯。

  西陨很贫穷,但得到山上的恩惠,所以荒废也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原本标仲一直这么认为,没想到事态比他意料中更严重。慢性的食物不足,里人的营养状态都很差。尤其是老人和幼童,经常因为一些小病痛而陷入病危。接到消息后,他不顾一切赶回老家,用马载着能够张罗到的粮食回了家。

  里人都喜出望外,但有几张熟悉的脸不见了。标仲赶回老家的当天晚上,包荒也赶回来了。标仲原本以为包荒是因为曾经事先通知他父亲的死讯和自己要回来,所以才会赶回来,没想到并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包荒带着标仲去了山上。那棵山毛榉倒在瀑布旁。那年新年看到时,树枝几乎都变了色,所以标仲猜想那棵树和衰竭的父亲一样,不久就会枯萎。

  但是,并不是只有那棵树出现异状,那棵山毛榉周围的树木也都变了色。那还不是落叶的季节,变色的树枝却完全没有一片树叶。

  「疫情扩散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食物。

  同时他又想到,一旦疫病开始蔓延,山毛榉一棵一棵倒下,恐怕再也无法期待丰收了。

  那年冬天的新年,标仲也带了粮食回家。山毛榉的变化继续扩散,里人也都知道有疫病,但脸上的表情都很开朗。因为倒下的山毛榉都卖了高价。

  山毛榉原本并不适合作为木材使用。虽然可以长得很高大,但成长速度缓慢,从种子发芽后,即使过了五年,也差不多和小孩子的身高差不多高。差不多要一百年,树干才有双手可以合抱的粗细。木材很坚硬均匀,但木纹弯曲,而且容易腐烂变形,从建材的角度来说,几乎没有利用价值,只能勉强用来做杂货,但要十分注意干燥,使用上也要特别注意。因此,通常都不作为木材使用,而是作为木炭的材料。然而,得了怪病的山毛榉很耐腐朽,而且很牢固,不容易变形,虽然缺乏弹性,质地也太坚硬,但只要在工具和加工上发挥巧思,就可以成为优质木材,而且木纹具有像石头般的光泽,感觉十分漂亮,所以卖出了好价钱。

  西陨的人都欢天喜地,周围的山野有很多山毛榉——原本以为没有王的时代,上天只会带来灾难,没想到山野还可以带来这种恩惠。标仲心想。

  只有包荒一个人表情十分凝重。

  现在回想起来,包荒当时可能就已经预见到未来的灾难了。只是因为他也没有把握,所以无法在觉得因祸得福,为疫病感到高兴的标仲和里人面前提这件事。标仲感受着刺骨的微风,暗自想道。

  但是,即使当时听说了什么,结果仍然一样。他这么想着,沿着干道快步前进。开门前,原本应该有很多旅人离开旅店,但路上完全没有人影。不光是因为天候不佳,大家都不出门,而是整个城镇都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的烟囱也不见炊烟。

  标仲昨天晚上抵达的余箭算是中等城镇,因为在贯穿继州、滋州南下的大干道上,照理说,应该很热闹,但只有两家旅店开张营业,其中一家是有厩舍的高级旅店,另一家是连床铺都没有的低级旅店。而且,昨晚住宿的那家旅店除了标仲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客人。有一些面向大马路的房子挂上了旅店的招牌,早已人去楼空。虽然有一排看起来以前是店家的建筑物,却几乎没有营业。屋顶歪斜,窗户也破了,只剩下空洞而已。虽然不见倒塌的房屋,但显然已经荒废,空气中飘着肉眼看不到的荒废和带着寒意的倦怠。

  无论包荒预见了什么,无论他是否说出口,那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份荒废。从先王在位时开始,在空位的时代继续恶化。

  穿越宛如冻结般寂静无声的街道,来到门阙前,也不见旅人的身影。一脸疲倦的老人看到标仲,慌忙打开了门。

  来到城外,或许是因为没有了遮蔽的建筑物和城墙,风迎面吹来。满是坑洞和泥泞的道路到处结了冰,竖着霜柱。标仲仰望天空,好不容易微亮的天空布满了沉重的乌云。可能真的会有暴风雪。

  即使如此,也必须出发。

  标仲确认风向后迈开大步。旅程已经走完三分之二,还剩下三分之一——能否及时赶上,只能靠运气了。

  3

  离开余箭的同时,雪越来越大,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四周染上了一片白色。标仲默默快步走在寒冷的街道上。

  无论走了多少路,都不见里和庐。干道上留下了岔路的痕迹,代表以前那里曾经有里和庐,然而只见道路,却不见任何房子。

  他曾经在中途远远地看到一棵黑色的树,像大斗笠般低低垂着树枝——那是里树。里树已经变得漆黑,孤零零地出现在一片荒野中。因为周围没有人,里树也枯死了。

  原本应该出现在里树周围的里祠也不见了,里祠周围的房子,和房子周围的围墙也都不见踪影,大地的起伏成为这一切所留下的仅有痕迹,被埋没在冬天寒冷的荒野中。

  标仲肃然停下脚步片刻。枯死的里树代表已经没有人再去祈祷。一里有二十五户,二十五户人家全都死了。不知道是因为灾害、内乱,还是饥饿所致,枯死的里树将连根碎裂折断——就像病变的山毛榉折断的样子。

  标仲起初和大部分百姓一样,并不重视山毛榉的异变。因为那时候只有深山的山毛榉枯死,而且山毛榉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即使山毛榉枯死,也不会对百姓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他以为是这样。

  然而,包荒看到异变时,立刻意识到危机。

  「山毛榉好像慢慢变成了石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病变。」

  标仲回答说,这也很正常,应该很快就会改善。

  父亲死去那一年的冬天,到处可以见到褪色的山毛榉。两年后,枯死的山毛榉开始断裂、倒下,两年后,达到了异常的数量,但标仲和其他住在山里的民众一样,并不认为这是灾难,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

  树木在充分干燥后自行倒下,省下了伐木的麻烦。倒下的树木放在那里也不会腐烂,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运输,而且可以窦到好价钱。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百姓也因此得福。原本那么多山毛榉树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北部地区有很多山毛榉林,但因为之前无法当作木材运用,所以民众根本无意砍伐丰富的山毛榉。

  山毛榉的果实很小,而且还经常歉收,无法当作食物,从种植到开花结果往往需要三十年到五十年,因此,没有人积极种植山毛榉防止饥荒,即使种了也无法发挥功能。事实上,百姓因为饥荒难以生存,即使是深山,只要能够结出果实,就会去捡果实,但这几年山毛榉持续歉收,几乎都无法结出果实。可以烧炭的小树几乎都被砍伐了,剩下的都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大树。

  没想到这些大树突然可以作为木材使用。对缺乏足够农地的山区百姓来说,无不为上天的恩惠感到欣喜。里人都三五成群地进山,拖着倒地的树木下山,以此勉强维持生计。标仲反而担心地方官发现得了怪病的山毛榉木材可以卖出高价,禁止百姓采伐,试图自己独占。

  山师管辖的山野并不属于百姓,而是属于国家,照理说,百姓无法擅自进山,贩售山上的树木,因此,各地的官吏理所当然可以不允许民众上山,但问题在于这些地方官借此中饱私囊。他们利用不正当手段和木材商人勾结,高价出售。出售的利益原本应该纳入国库,但几乎都被地方官府私吞了。如果纳入国库,这些财富还是会用于百姓的福利,如果被私吞,就没有任何意义。国家发现这种现象后,积极纠正地方官的专横行为,但那也只是国官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无论那些山毛榉落入谁的手中,利益都会被私吞。

  「在安州,市场上的山毛榉木材都会被没收,所以这一阵子木材商人都很警惕,说要等出售之后才付钱。对百姓来说,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树木拖下山,辛辛苦苦运到市场却被没收,简直亏大了,但安州的官吏把卖掉木材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不花一毛钱就发财了。」

  标仲叹着气说道,包荒难得露出严厉的眼神。

  「这种问题都是小事。」

  标仲讶异地看着老朋友的脸,包荒似乎很浮躁。性情温和的他很少这么情绪激动。

  「无论跟谁说,大家都说相同的话,但现在这种问题根本不重要。」

  「你怎么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那里是最舒服的地方。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为这些事担忧也无济于事,因为这关系到百姓的生死。」

  「所以我才在说啊!」包荒语气激动地说:「照这样下去,这些山都会遭到破坏,里和百姓的生活、生命都会被吞噬。」

  包荒声嘶力竭地说道。

  「山上的动物靠山毛择的果实维生,即使是歉收的年份,仍然有相当数量的动物靠那些果实生存,如今果实全都没了,会造成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山毛榉的果实是山上小动物的绝佳粮食,而且正如包荒以前所说的,山毛榉树林周围都是茂密的草木,各式各样的灌木和草,是鹿等大型草食动物绝佳的栖息场所,于是,以这些草食动物为食的肉食兽和杂食兽也会聚集在那里,也就是说,那些野兽靠那片山毛榉树林生存。不光是食用山毛榉果实的那些野兽,还有那些住在山毛榉树林中的野兽,以及捕食那些野兽而聚集的野兽,山毛择树林保护了无数生命。

  「野兽会下山侵犯人类生活的领域,熊会攻击人,老鼠会抢食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谷物。熊只要猎杀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人类有办法猎捕所有的老鼠吗?」

  标仲张着嘴,说不出话。没错,在山毛榉丰收的翌年,曾经发生过熊攻击住家的事,因为前一年有很多熊生存下来,翌年因为食物不足而攻击人类。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曾经听说老鼠越来越多。」

  「是啊,」包荒点了点头,「但是,山上的老鼠反而减少了,所以并不是老鼠增加,而是在山上无法生存,所以逃到里来觅食,而且……」

  包荒露出严肃的眼神。

  「山毛择有助于水土保持。下雨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雨水顺着山毛择的树干流下来?」

  「喔……有啊。有时候想去树下躲雨,结果反而浑身湿透。」

  「对吧?山毛榉的树形导致水集中在树干上。」

  这些雨水滋润了附在树皮上的藻类,并将养分带到根部。山毛榉会在秋天时变黄、落叶,所以树根附近有丰富的腐叶土,因此周围的土壤又黑又肥沃,厚实而柔软的泥土中蓄积了大量水分,周围的山地土壤也不会有干旱现象。

  「一旦山毛择树林消失,夏天就会很干燥。不光如此而已,山毛榉的树根会紧抓泥土,巨大的树根在地下交错,紧紧抓住山上的泥土。一旦山毛榉倒下,就无法再抓住山上的泥土。冬天问题还不大——因为有积雪,但是,一旦进入春天,冰雪融化,融化的雪会慢慢渗入地面。」

  山毛榉树木原本就蓄积了水,下雪之后,冰雪融化再度渗入地下。吸收了大量水分的地面当然变得松软,却没有东西可以抓住这些泥土,所以很可能造成坍塌。

  「这一带的山都很险峻,斜坡都很陡。大大小小的里和庐点缀在这些险峻的山间,一旦发生坍塌,会造成什么后果?」

  山将会吞噬里,吞噬住在里的百姓。

  「即使情况不至于这么严重,如果春天发生山崩,淹没了河流和农地,就无法播种。即使拼命抢修,也赶不上播种的季节。这么一来,就无法指望夏天以后的收获。而且山上失去山毛榉树林后会缺水,夏天一定会很干。即使好不容易撑到收成期,山上成群的野兽会来抢食这些收成——搞不好真的会发生饥荒。」

  也许是因为标仲也在山上工作的关系,他终于了解了包荒的危机感。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和包荒这个朋友一起走遍很多山野,再加上工作的关系,所以对山上的环境很熟悉。正因为如此,听到包荒的说明,立刻能够感同身受地了解。事实上,山上出现了很多小规模的变化,似乎在暗示包荒的预言,虽然这些变化还不至于扰乱人类的世界,然而,一旦发生连锁效应,不难想像会发生最糟糕的情况。

  「但是——万一发生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山毛榉是因为不明疫病导致枯萎,目前没有解决之道。

  「问题就在这里。」包荒抱头烦恼。「这几年来,我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试图阻止疫病继续蔓延,但完全没有效果。」

  「那先砍伐生病的山毛榉——」

  「虽然试过了,但效果并不显著。砍伐之后烧毁是最好的方法,但这也同样毁了山毛榉。况且山毛榉都是大树,人类砍伐、烧毁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疫病扩散的速度。」

  「药呢?」

  「无药可救。虽然试了各种药剂,即使能够延缓恶化的速度,也还没有找到完全根治的药物。」

  「所以无计可施吗?」

  「真的是束手无策,勉强算是有效的方法,就是当山毛榉枯死后烧掉,立刻种上其他树木,种上成长速度快、树根抓地力强的树木。」

  「会长树果的树,像是橡树、栲树,还有朴树和樟树——」

  「但是山毛榉不是会让其他树木枯死吗?而且新种的树木生长的速度不可能超越疫病扩散的速度。」

  「……到底该怎么办?」

  「拜托你去找,」包荒抓住标仲的手,「这是唯一的方法,去野树上找可以用来治疗的植物。」

  标仲看着包荒。标仲是地官迹人,进入山野,从野树上结出的卵果中寻找新的、有益的动植物正是他的工作。尤其植物不长脚,无法自己移动,果实掉落后,只能在那里生根、生长。一旦生了根,翌年之后,就会靠自己的力量繁殖,但在繁殖期间,可能会被其他动植物驱逐,所以,如果想要积极寻找有益的植物,就必须有人入山选出生了根的幼苗,并加以繁殖,这正是迹人的工作。

  标仲虽然是国官,但没有资格参与民生有关的施政,只是领国家的俸禄糊口而已,如今,他终于找到可以对国家和百姓有所贡献的事了,更何况标仲他们的家乡西陨正位在山毛榉树林覆盖的山麓。

  ——非做不可。他下定了决心。

  只是没想到,一路走来,竟然耗费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标仲吞下了冰冷的后悔,将视线从远方枯萎发黑的里树上移开,低头避开不停下着的雪,拖着沉重的步伐快步前进。

  4

  沿着和缓的丘陵前进,前方出现了低矮的山峦,只要越过那座山,就是这一带最大的都市赞容。

  余箭附近的道路两侧还有行道树,显示这里是主要干道,但渐渐走向山区时,那些树也不见了。不知道是百姓为了生活所迫,砍伐了那些树,还是因为某些灾害而弄倒了树木。道路笔直通往山区,两侧都是空旷荒凉的平坦土地。这里就是旅店老板说的荒地吗?

  当他确认之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雪越下越大,没有树木的荒野中,风发出犹如地鸣般的声音呼啸而来。<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以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果然太鲁莽了吗?

  虽然每次做决定都很容易,但现实并不是靠决心就能够轻易改变的。

  他在令人窒息的风雪中喘息着,想起那一次也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药。下定这样的决心很容易,但打算实际行动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可以成为良药的植物。

  虽然他向各地的地方府下令,请他们搜集在野树下生长的陌生植物,但是,必须让植物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些植物具有什么性质。有没有药效?如有药效,该如何取出这种药效?要水煮?还是干燥后磨粉?是叶子、根,还是果实有药效?所有这些问题都无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得出结论,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可以发挥药效的草。

  一切都只能慢慢摸索,只能把各地送来的无数植物送去继州节下乡的包荒府第,然后由包荒和他的胥徒实际培育、测试这些植物的效果。标仲去各地巡访,把搜集到的植物打包后送去给包荒,不时前往节下乡询问进度,但结果不如人意。原本这件事就很没有把握。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标仲为此伤透了脑筋,某次去节下乡的府第时,包荒介绍了一个男人给他认识,说可以协助他一起寻找药草。

  「他是猎木师兴庆。」

  那个男人四十五、六岁,身材干瘦,脸色憔悴,有一种咄咄逼人、阴沉的感觉。

  「猎木师……」

  标仲在内心嘀咕。猎木师是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游民,他们在各地漂流,在野树上寻找有用的果实,繁殖后贩售,以此维持生计。他们和迹人的工作性质很像,所以标仲也经常遇到猎木师,但迹人标仲和猎木师的利害关系相互抵触。站在迹人的立场,不允许有人擅自占有野树的果实,更不允许根本不是国民的游民独占贩卖果实的利益。猎木师也知道迹人的这种想法,所以向来讨厌迹人。因为迹人试图排除他们,影响他们的生计,当然不可能喜欢,说白了,他们根本是敌对关系。

  兴庆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对标仲的态度很冷淡。

  「兴庆说,最好在继州彻底寻找。」

  包荒说道,他可能没有察觉标仲和兴庆之间的气氛。

  「继州?为什么?」

  兴庆回答了标仲的问题。

  「因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标仲纳闷地偏着头,包荒说:

  「据我所知,疫病始于继州。虽然西陨并不是最初出现病变的地方,但应该是在继州北部,在各地走动的兴庆也同意我的看法。」

  标仲点了点头,他也同意这种看法。

  「说起来,这是上天带给继州的病,既然这样,药就必定在继州出现。」

  「可这么轻易断言吗?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标仲表达了内心的疑问,兴庆回答说:

  「没问题。」

  「但是……」标仲还想说下去,兴庆打断了他。

  「这种病和其他疫病的性质不一样,显然很异常,可以说是超出了天然和自然的范围。」

  标仲也有同感,所以点了点头。

  「树木也会生病,但这些疫病和会导致褪色的疫病有着根本的不同,就好像熊和妖魔有着根本性的不同一样。」

  「嗯……我能理解。」

  「这就像是专门攻击山毛榉的妖魔,是人类世界范畴内所没有的情况,既然这样,上天一定会给予某种可以对抗的东西。就好像可以狩猎妖魔一样,疫病也可以狩猎。如果人间没有狩猎的方法,上天就会赐予。野树上一定有药,这件事毋庸置疑。」

  兴庆说完,指着墙上的继州地图。

  「既然是从北部开始,所以药就会出在北部的野树上。」

  「该如何分辨到底是不是药?」

  标仲问。

  「我刚才不是说了,是上天的安排吗?去野树寻找,如果见到很多,就一定是了。在特定的野树下有特别多,或是在各地的野树都可以见到。」

  兴庆说,不可能只有一株,一定是群生。基本上,野树下不可能群生,即使有,也不可能太多。如果发现有超乎寻常大量群生的草,就很可能是药草。

  「这是上天赐予的,只要了解这一点,进行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

  兴庆话音刚落,包荒立刻「啊」了一声。听到他的叫声,标仲的脑海中也闪现一个景象。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那个!」

  标仲和包荒互看着,然后用力点头。开始找药草之后,他们都经常在野树下看到一种草。那种草有点像兰,通常都是群生,而且只出现在继州北部的山区。

  「哪一个?」

  兴庆看着屋内一整排幼苗。

  「不是,这里没有,因为无法带回来。」

  标仲也点了点头。

  「第一次看到是在三年前,刚好是四处的山毛择开始出现明显褪色的时候,不是有一种外形像兰,名叫白条的药草吗?那种植物和白条有点像,在野树下群生,但奇怪的是,并不会超出野树之外的范围。而且下一次看到时,就会都枯死了,我好几次想采回来,但很快就枯死,根本无法培育。」

  兴庆拿起行李。

  「在哪里?这附近有吗?」

  「上个月看到的野树所在的深山,距离这里大约一天的路程。」

  包荒回答,标仲和兴庆急忙收拾了行李,前往那棵野树所在的山中。到了那里一看,发现那种草全都消失了,只好在附近的山里巡了三个月左右,终于在其他野树下发现了新的群生草丛。

  一小片绿油油的细叶子。之前曾经在许多地方见过这种草,因为太常看到,所以标仲也留意到了。原来上天曾经多次给予提示。

  他们分头搜集幼苗。兴庆向他传授了猎木师的做法。标仲之前都连同周围的泥土一起挖起后,移植到容器内,但猎木师准备了用水苔藓做的苗床,拨掉泥土后,用苔藓将幼苗包住。天上赐予的卵果只能在落地后,在原地冒芽,但有时候那里的泥土并不适合那种幼苗的生长。所以必须先把泥土拨掉,只保留幼苗的根。之后再一株一株种在没有多余物质的专用苗床上等待根长出来。苗床的制作方法是猎木师不外传的秘方。

  标仲按照指示搜集了幼苗,带回节下乡的府第,打开一开,才短短的一天一夜,幼苗已经枯死了。即使将勉强活下来的幼苗移植到苗床上,也撑不过三天,所有采到的幼苗全都枯死了。

  接下来才是漫长的战争。

  标仲一次又一次入山寻找野树,只要发现群生的药草,立刻通知府第。兴庆和包荒就立刻赶到,为了把幼苗带回去,兴庆费尽了苦心。他在挖掘幼苗时下了苦功,在用具和方法上发挥巧思,努力尝试了各种方法。包荒通常都会留在原地,蹲在野树下观察幼苗一整天。他们一起摸索移植的方法,并动员胥徒测试了各种土壤和条件。带回府第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他们就在野树旁搭起帐篷,住在那里研究。<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甥。

  ——那一年,山上所有的树木都没有结出太多果实。随着秋意渐深,冬天即将来临时,饥饿难耐的熊攻击了庐。进入极寒期后,民众会从庐搬回里生活,但有不少人为了最后的收获遗留在庐内,结果留在庐里的那些人几乎全死了。妹妹的尸体失去了下半身,她的丈夫少了半个头和一只手,年幼的外甥甚至连尸体都没找到,只有沾满血的鞋子留在庐家的入口。察觉到异状的里人发现了惨状,连续三天在山上狩猎,最后终于猎杀了那只熊,但对熊来说,这必定也是一场灾难。

  ——虽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标仲之前就提醒他们要充分注意,各地的府第也再三提醒,但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

  他为自己无法拯救妹妹一家感到无力。虽然成为国官,乡亲都为他感到高兴,说他是家乡的光荣,他却无法为乡亲做任何事。无法参与国政,对渐渐荒废的国家也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完成身为迹人的责任——采集野树上结出果实的药。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标仲不断送粮食回老家,但无法拯救所有的里人,不可能拯救全国饥寒交迫的百姓。在妹妹死后,母亲要求他不要再寄粮食回家。因为如果只有西陨有充足的粮食,会遭到他里的人憎恨。他里的人得知西陨的庐遭到熊的攻击时竟然说:「活该!」他们说因为肮脏的国官只照顾自己人,只保护西陨,西陨的庐遭到攻击是上天的惩罚。

  标仲无法反驳别人说他只照顾自己人,因为这是事实。

  虽然他很想送粮食给近郊的人——节下乡的人、继州的人,甚至是这个国家所有的人,但标仲只是徒有国官虚名的小衙役,被用以和府史相同薪水雇用的小官吏而已,能够照顾的人当然有限。

  「所以,原本觉得能帮多少是多少。」

  标仲看着母亲的来信,忍不住说道,他的眼前是一排幼苗枯死的苗床。

  「没办法,目前的大环境就是这样。」

  包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包荒的母亲这一阵子身体微恙,饥饿导致身体更加虚弱,包荒虽然也不时偷偷送一些有营养的食物回家,但包荒只是一介乡官,收入并不丰厚,而且时序已经进入极寒期,正是粮食短缺的季节,他们很庆幸标仲寄送了粮食。

  「没必要为此感到丢脸。」没想到兴庆竟然安慰他,「至少西陨得到了帮助,这代表多少有人得到了帮助。只要西陨的人不去抢购,其他里的人就可以买到更多小麦。」

  标仲和兴庆虽然一起找了两年的药草,但他们之间仍然存在某种鸿沟。标仲虽然很感谢兴庆努力一起找药草,但最初感受到的鸿沟好像变成了内心的疙瘩,始终无法拉近和兴庆之间的距离。兴庆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从他的态度无法了解到底是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还是拉得更开了。

  「既然别人已经觉得你只照顾自己人,即使你不再寄,那些人的想法也不会改变,所以你继续寄就好。」

  「你这么觉得吗?」

  标仲问,兴庆点了点头。

  「连自己的家乡都不想救的官吏怎么可能救百姓,总有一天,其他里的人会了解。」

  对迹人没有好感的兴庆这番话,令标仲感到高兴。标仲点了点头,和西陨的闾胥讨论后,开始寄送更多粮食回家乡。

  之后,虽然也有人持续说西陨的坏话,但因为西陨积极把孤儿和无法动弹的病人、老人接到里家照顾,所以其他里的人也只有说说坏话而已。也许该说庆幸,因为在眼前的时局下,许多官吏都会寄送物资回老家,有些里因为这些物资而遭到袭击,也有些里因为受到这种优厚待遇遭到嫉妒而被人纵火。

  在荒废的国家,任何悲惨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标仲不知道第几次从积了雪的坑洞中爬了出来,在雪地中喘着气。积雪已经淹没他半个小腿,融化的雪渗进鞋子里,冰冷的脚尖宛如刀割般疼痛。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标仲是仙,不会轻易冻伤,即使冻伤了,也不容易溃烂。感到疼痛代表血液流动还顺畅。

  他挺起酸痛的背,抬起头,雪无情地吹了过来,视野都被雪封闭了,前方好像有好几道灰白色的幕,遮住了去路。

  这条路走对了吗?他从怀里拿出指南针确认。当他再度迈开步伐时,在灰幕前方看到了隐约的亮光。

  5

  亮光是一个老翁守着的篝火。山麓的斜坡上,有开凿山石后形成的阶梯,和被常绿树围起的空地,空地上的篝火烧得很旺。

  终于穿越平原了,来到了在暴风雪之前看到的那个山麓。

  「——你穿越那片荒地走过来的吗?」

  老翁惊讶地问,标仲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走到篝火旁坐了下来。

  干道旁的斜坡开凿后形成了阶梯,一片常绿的低矮树木挡住了风。虽然只是巴掌大的空地,但中央围着烧焦的黑石,里面正烧着篝火。空地后方有两间简陋的小屋,其中一间似乎有炉灶,屋顶的烟囱冒着烟。这里应该是为旅人供应热水的小店,所以在篝火旁取暖也要支付木柴的钱。

  「看到篝火真是太好了。」

  标仲准备拿钱,问话的老翁摇了摇手。

  「不用了,不用了,这种天气不收钱。」

  老翁说,在有生命危险的天候日子都不收钱。他焚起篝火代替灯光,和旅人分享温暖,为旅人提供热水,有时候甚至出租床位。其中一间小屋是只有柱子和屋顶的矮房,再用帐篷围了起来,形成一间泥地的房间,但蜷缩在小屋内睡觉,至少不会冻死。

  「但是……」

  「我只向想要进来休息的客人收钱,先来暖和一下,把石头拿出来吧。」

  听到老翁这么说,标仲满怀感激地从怀里拿出石头。老翁把石头丢进篝火中,这时,一位老妪递给他一个装了热水的竹筒。

  「你不是来自赞容,而是从余箭来的吗?竟然穿越那片荒地过来。」

  老妪惊讶地说。

  「我已经习惯了。」标仲用竹筒暖着手说。

  标仲的工作就是穿梭在各地的山野,经常在恶劣天候中,靠着指南针和风向走在没有路的地方。在这次的旅途中,他经常觉得,幸好自己早就习惯了。

  「从这里到赞容的路好走吗?」

  标仲问,老妪露出伤神的表情说:

  「比之前的路况好一点……但如果用走的话,可能太辛苦了。道路两侧都是山毛榉树林,根本无法挡风。」

  标仲闻言,忍不住有点紧张。

  「山毛榉……」

  「我和老头子在这间小屋周围种了可以挡风的树木,所以不至于太冷。」

  「最近……有没有在山毛榉树林内看到变色的树木?」

  标仲问。

  「喔,的确有。」老妪回答。

  老翁也点着头。

  「好像褪色一样变白了,是不是快枯死了?」

  「还没有枯死吗?」

  「目前还没看到枯死的树,听说北方有不少树都枯死倒下了,而且那些褪色倒下的树木还可以卖高价。」老翁笑着说:「所以我还在期待这里能不能找到两、三棵倒下的树。」

  「别说傻话了。」老妪叹着气笑了起来。

  「最近只要有树倒下,那些衙役马上就赶到了,他们要自己拿去卖钱,如果先下手的话,还会挨骂。」

  老翁皱着眉头。

  「那些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动作特别快。前面的山路有好几个地方都崩塌了,走路的话还不<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至于太危险,但如果马和货车就很难通过。请他们来修,却迟迟没有动静。」

  老妪也叹着气说:

  「如果一催再催,就会被他们盯上,说我们未经许可就在这里做生意。」

  老夫妻以前住在如今已经沦为荒地的里,因为堤防溃堤,河水泛滥,庐家和耕地都被淹没了。他们三餐不继,求助无门。里府和里家之前就已经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堤防溃堤后,里人也都离乡背井,里内几乎已经无人居住。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前往他里,但那时候无论哪一个里的人,都会把他里的人拒之门外。

  「因为大家的生活都很吃紧,根本没有余力帮助其他人,况且,一旦人口增加,妖魔就会出现。」

  标仲默然不语地点着头。妖魔都会攻击人口密集的地方,但人烟稀少的寒村也未必能够躲过劫难。标仲的哥哥住在西陨,在庐内节衣缩食地过日子,没想到仍然遭到妖魔的攻击,全家都送了命——那是标仲刚开始找药草后不久所发生的事。

  「即使跪求他们收留,也会遭到嫌弃,所以干脆在这里建了小屋,开始在这里生活。」

  这里冬天供应热水,夏天供应凉水和少量食物,也会在城门关闭后,将小屋借给旅人留宿。老夫妻两人以此维生,然后在小屋附近开垦了农田,去山里烧炭,这些生意事先都未经官府许可,因为官府丧失了正常的机能,所以等于默认了他们就地合法,但如果经常找官府的麻烦,很可能被赶离这里。

  「但是……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听说山毛榉枯死的地方都出现了山崩,野兽会攻击人类。」

  老夫妻听了标仲的话,同时笑了起来。

  「这和山毛榉没有关系。」

  标仲不再争辩——这就是百姓普遍的反应。即使标仲和其他人提出忠告,人们仍然继续住在山边。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一旦离乡背井,就失去了收入。标仲的妹妹和哥哥就是如此,住在西陨的人都一样,但除了离开危险的地方,并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

  只有一个例外。标仲抱紧了放下的箩筐。

  这里装着唯一的救赎。

  在标仲的妹妹他们死去的翌年,在他们开始寻找药草的第四年,包荒为大家带来了希望之光。

  「绝对没错,这就是药。」

  包荒告诉大家。标仲他们仍然无法成功培育幼苗。包荒把无数枯死的幼苗集中起来,试验是否能够治疗山毛榉的病。最后将植物叶水煮后,将汁液兑水稀释,让山毛榉的根吸收,确认怪病消失了。

  「只要能够阻止树根继续恶化,把枯枝连同健全的部分一起砍下,就可以解决问题。成功繁殖后,就可以拯救山野。」

  这固然是好消息,却也是令人痛苦的消息。因为他们至今仍然无法培育幼苗。野树执拗地结出幼苗的卵果,好像在不断告诉他们,这就是解药,也频繁看到群生的草丛。虽然群生的草丛数量很多,但还是无法应付为数庞大的病树。如果无法让药草生根、开花结果,自然繁殖,就无法超越疫病蔓延的速度。

  隔年才终于看到一线曙光,又隔了一年的春天,第一次看到药草开了花。

  清澈的蓝色花朵看起来像兰花,花心像铃铛,花瓣微微外翻,花瓣根部是带了一抹绿色的白色,但花瓣前端是漂亮的蓝色。花形也和用来当作药物使用的白条很像,只是叶片比较厚实,花朵是清澈的蓝色,因此包荒取名为青条。

  青条的外形和白条很像,但性质完全不同。白条生长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溪流沿岸等水源丰富的土地上,但青条不喜直射阳光,喜欢寄生在树上。必须将幼苗的泥土拨掉,种在树上,而且无法在树龄太年轻的树上寄生,最好是树龄超过一百岁的古树,尤其喜爱像山毛榉这种树皮不易剥落的树木。

  既然是治疗山毛榉的药,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这种药草喜爱山毛榉?兴庆感到自责,但标仲他们并不是没有发现,他们曾经用山毛榉树林的泥土试验过无数次,尤其因为山毛榉的根会发出毒素,猜想这种药草或许喜欢这种毒素,所以曾经用树根周围的腐叶土试了好几次,有时候还把树根切碎后混在土中,或是让树根腐烂后做成堆肥,和普通的泥土相比,效果的确比较好,但因为白条喜欢含水量丰富的泥土,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把这种药草种在树上。

  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包荒终于确认了药草的药效,而且种了药草的山毛榉树枝上并没有感染疫病。

  青条并不是容易种植的植物。虽然开了花之后就会结果,果实可以种植,但幼苗生长的环境很严苛,并非能够生长在所有的山毛榉树上,只有在树枝折断,形成树瘤的地方,或是树枝分岔、受了伤的地方,附着的苔藓和霉菌腐烂,变成像软土般的地方,才能吐芽、生根,即使生了根,如果泥土在根深入山毛榉树皮之前掉落,幼苗也会一起掉落、枯死。

  如果等待青条自然繁殖就为时太晚了,继州北部的山毛榉树林以异常的速度倒下,不断消失。

  到底该如何繁殖?在他们为此烦恼不已的初夏,终于传来了捷报。

  新王践祚。

  新王终于登基了。

  「如此一来,终于可以繁殖了。」

  包荒露出欣喜的眼神。

  「只要请新王祈愿就好,当王向路树祈愿,全国的里树就会在翌年结出果实,结出果实之后,我可以向他们传授培育的方法。」

  如果只是作为药物,只要把健康的山毛榉砍倒,让树木腐朽,将幼苗种在树上。虽然无法活到开花、结果,但因为可以大量栽培,所以就可以有足够的药草。

  标仲他们欣喜万分,然而,事情绝对没有他们想像得那么简单——

  标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也许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很消沉,老夫妇以为是因为他们没有接受标仲提出的忠告而感到沮丧,所以围在篝火旁安慰他。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山上的情况。」

  老翁说道,老妪也点了点头。

  「是啊,你也看到了,万一发生意外,这里甚至没有可以求救的邻居。」

  「两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老翁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既没有亲人,也没有亲戚,如果无法继续住在这里——只能投靠某个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大家都不再那么排斥他里的人。」

  标仲点了点头。新王登基后,百姓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虽然实际生活还没有任何改善,但是对新王的期待让他们变得宽容。

  「很快就会改善……一定会越来越好。」

  老翁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至少目前灾害减少了,虽然今天下着暴风雪,但在这一带,算是冬天的正常现象。当王位上没有王时,不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灾害,之前堤防溃堤也是如此。据说并不是因为上游下大雨,而是下游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豪雨,导致河水逆流所致。

  「在生活改善前,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干道。」

  老翁的语气很平静。虽然命运多舛,但仍然为些许安宁感到满足的样子令标仲感到心痛。他满怀歉意,做好了别人不领情的心理准备说:

  「但是,山毛榉倒下真的是不好的征兆。山崩之后,野兽就会出没,熊会攻击房子,也会有很多老鼠。」<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