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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条之兰



  ※

  雪花飘舞的深夜,一个男人蹲靠在暗银色的树旁。他在下巴的位置把盖着整个头的破衣拉了起来,深深低着头,忍受着刺骨的寒风。男人的脚下有一只生锈的破锅,里面放着捡来的木柴,锅内烧着微弱的柴火,那是唯一的亮光,也同时用来取暖。

  男人的周围垂着暗银色的树枝,重重垂枝的线条带着棱角,枝上没有树叶,也没有细枝,宛如熏黑的白银。正因为如此,笼罩在男人周围的树枝就像是困住他的牢笼。

  树木四周被建筑物包围,但建筑物已经半毁,大部分屋顶掉落,墙壁倒塌,根本无法挡风蔽雪。除了男人脚下的柴火以外,不见任何灯火,也感受不到人的动静。建筑物外那片里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大部分建筑物坍塌,路上到处部是堆积如山的瓦砾,即使勉强保留下来的房子,也几乎无法维持原来的样子,既无灯火,也无人烟。里周围的城墙也一样,从坍塌的城墙可以看到耸立在墨色夜空下的险峻山峦。

  里在这片荒废中奄奄一息。

  边境附近的小里,险峻的山峦包围了周围。这里本是不适合耕作的斜坡,勉强开垦的梯田也荒废已久。山上因为大自然的恩惠而形成的树林也因为疏于照料而渐渐枯死,里附近的果树枯槁,一群形状扭曲的深绿色针叶树聚集在一起。更高的斜坡上,树叶已经落尽的落叶树如同尸体般耸立,形成一片树林。寒风吹过,树林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声音和动静。

  山上已经渐渐不属于人类的领域,宛如遗迹般冷冷清清的里也渐渐沦为废墟。残破的里祠内,那个男人在脚下的柴火,成为附近一带唯一的灯火。

  男人蹲在一切都已毁灭的深夜。

  柴火发出轻微的劈啪声,焰火舞动。火光照亮了如同囚禁男人般的树枝冰冷的质感。

  男人默然不语地看着树枝,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枝头到处都出现了黑色锈斑——里树也渐渐枯萎。

  这也难怪,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向里树祈求的百姓,如今只剩下仅有的几户人家,人口也只剩九人而已,里树上多余的树枝正慢慢脱落。

  ——恐怕已经为时太晚,无法再重新站起来了。

  也许这个里只能走向毁灭。

  男人把里树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静静地等待着。住在这个里的人既不觉得他可疑,也并不在意他。疲惫之极的人们已经无力对外界产生任何兴趣,入夜之后,只能相互依偎在一起抵御饥寒。点亮灯火的油已用尽,也懒得点燃篝火温暖寒冷的夜晚。人们闭上空洞的双眼,仿佛接受了缓慢的死亡般睡去。

  然而,并不是只有这个里向荒废沉沦,荒废殆尽的街道旁的其他里和庐,也都奄奄一息了。

  ——如果再来一场灾祸,就会彻底扼杀所有的生命。

  他相信不会发生这种状况,他正在等待证据的出现。

  他拉紧了盖住头的破衣,定睛看着脚下的火。

  雪片在犹如挽歌般的风声中飞舞。

  1

  ——雪花无声无息地飞舞。

  时序进入极寒期。拂晓前,气温更低。老旧旅店的狭小客房内,他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吐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标仲拖着像铅块般沉重的身体离开睡床,爬到放在房间角落的箩筐。他点了灯火,悄悄打开竹编的盖子。

  和盖子一样细密编织的竹箩筐外侧上了漆,内侧垫着棉花和绢布。虽然箩筐很精美,但里面放着一段原木。粗细为双手环起之粗,长度为两掌并排之距。树皮斑驳,毫无特殊之处,只是中间树枝断裂部分形成的树瘤根部冒出了绿油油的树叶。这块原木就这样埋在木屑的中央。

  标仲确认后,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再度取出原木仔细检查,原木的切口和树皮虽然已经干燥,但他轻轻敲了敲,发现原木内还有充足的水分,也没有开始腐烂,更没有长苔藓或霉菌。从瘤的根部冒出的草也没有任何奇特的变化,像兰叶般细长的叶子厚实饱满,密密地长了一小撮。标仲仔细观察每一片叶子,发现叶子仍然维持鲜艳的绿色,完全没有枯萎。

  ——这就是希望。

  正因为如此,他住宿在旅店内,只要一醒来,就担心那些叶子在自己熟睡时枯萎,所以才会一睁开眼,就立刻确认树叶的状态。

  每次睡上床之前,就很担心今天晚上就会枯萎。虽然整个人累得像烂泥,却因为害怕而迟迟无法入睡。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不停做着早晨醒来后,发现叶子在一夜之间枯萎的恶梦。他经常被恶梦惊醒,打开盖子确认后,才再度躺回床上睡觉。

  所幸今天还没有枯萎。

  太好了。他小声说完,小心翼翼地拨着木屑,把原木埋回去。用绳子绑在箩筐上,并把木屑拨平,以免埋没了兰叶,然后盖上刚才移开的覆筐,排满装了棉花的小袋子,再垫上一块布,放上用油纸包起的信。检查了挂在箩筐旁的绶带,放回筐内,盖上盖子,最后绕上皮绳,小心翼翼地绑好。

  他在做这些事时,手指冻僵了。昨天晚上装了水的水桶内,边缘结了一层薄冰。

  标仲避开冻结的边缘,双手掬起水洗了脸。他的指尖冻僵了,地上的寒意让他的膝盖发痛。即使想要取暖,房间内也没有火盆。木炭已经缺货好几年了,平民百姓即使想买也买不到。

  标仲只好用双手搓着脚。今年最后一个月分即将到来,这个季节竟然连木炭都买不到。虽然已经过了冬至,但寒冷的天气应该还会持续。立春在新年之后,即使过了立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气才会渐渐暖和起来。每年这个季节就会出现大量冻死者。

  搓脚片刻后,标仲穿上了裘衣,拿起脱下晾干的鞋子想要穿上,但脚太肿了,穿不进去。他只能用小刀割开卡住的皮革,用布包起后,再用皮带缠绕住。这一阵子走太多路,脚趾上都冒着血泡。膝盖和腰痛得直不起来,背着箩筐的肩膀疼痛,两只手长满了冻疮。

  ——即使如此也没有关系,只要希望还没有枯萎。

  标仲准备就绪,背起箩筐,拿好行李,走出昏暗的客房。

  一切始于一棵变色的山毛榉。

  至少标仲是因为十年多前,老家的山毛榉树林中的一棵山毛榉发生了变化,才发现了这件事。

  标仲出生于北方的继州,老家位在更北方,靠近州境的险峻深山里。他在气候不佳的寒村内长大,在苦学之后,终于进入继州的少学,很幸运地在三十五、六岁时成为国官,职位是地官迹人,位阶是中士,是国官中最底层的小衙役。

  标仲每次回老家西陨,都被乡亲视为飞黄腾达、难得一见的人才。当时,标仲才加入仙籍不久,父母和亲戚都还在老家。因为从小熟悉的亲朋好友翘首盼望他回家,所以他每到新年都会回家探亲,也正是在回乡探亲时,发现里附近的山毛榉树林中,有一棵山毛榉的颜色很奇妙。

  山毛榉的树叶掉落,在冬天萧瑟的山上伸展着树梢。树林中有一条小河流过,还有一个小型瀑布。小时候,他经常在瀑布脚下钓鱼。周围是低矮的悬崖和山毛择树林,环境宜人。面向瀑布脚下的一棵山毛榉树梢好像降了霜般闪闪发亮。

  「——怎么回事?」

  标仲仰望着耸立在高处的树梢,问身旁的老友。

  老友名叫包荒。也是在西陨出生,两人一起进入少学就读。他比标仲早一年离开少学,在老家所在的节下乡当官吏。

  包荒顺着标仲的视线望去,仰望着山毛择的枝头。

  「结霜吗——好像不是,树枝朝向南方。」

  标仲点了点头。树枝位在光线良好的地方,所以看起来闪闪发亮。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只有那里结了霜,况且现在已经中午过后,霜不可能仍然留在枝头。

  「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嗯。」包荒点了点头,身轻如燕地攀上悬崖,在不同的位置仰望着树枝。不一会儿,他抱着树干,用绕在腰上的皮带灵巧地爬上了树。

  标仲看着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包荒从小就喜欢在山野里玩耍,他自由自在地在附近的山上奔跑,精通地形和植物生长,知道哪里长了什么树,有哪些草,有哪些动物栖息,如数家珍,简直就像在自家后院玩耍。他经常不厌其烦地观察某一棵树,或是观察鸟类、昆虫一整天。包荒在少学毕业后,成为乡府的山师。山师在夏官手下负责山林的保护工作,那简直是包荒的天职。

  包荒像猴子一样轻巧地爬上了树,在粗大树枝附近观察着颜色改变的树枝,但随即挺直了身体,把皮带一挥,打落了一根树枝。标仲在包荒下方的草丛里找到那截树枝捡了起来。

  细小的树枝差不多只有手指的长度,树枝变成了鲜艳的颜色,发出奇妙的光泽,好像是坚硬的石头般,即使在枯草丛中也可以一眼就发现。标仲捡起时,发现指尖冰冷。树枝摸起来也很坚硬,的确感觉像石头。折断的树枝根部也很奇怪,不像是纤维断裂,更像是结晶折断的感觉。

  「——怎么样?」

  包荒走过来问道,标仲纳闷地把树枝递给他。包荒接过树枝,双眼亮了起来。

  「……太有趣了,简直就像是石头。」

  「上面的树枝呢?」

  「和这个差不多,看起来好像石化了,而且也褪了色。」

  「是喔。」标仲嘀咕道。包荒打落的小树枝是灰白色,但这是山毛榉树皮原本的颜色,所以不能称之为异常。山毛榉的树皮原本就是灰白色至暗灰色,树皮光滑,并没有裂缝。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苔藓、藻类和霉菌经常附着在树皮表面。由于山毛择的树皮不会剥落,幼树时附着的这些附着物形成了不同的图案,随着树木逐渐长大,图案也渐渐拉长,从白色、灰色、绿色或褐色的纹路。褪色是代表这些纹路脱色吗?包荒打落的树枝应该是今年长出来的,仍然保留了原本的颜色。

  「枯掉了——怎么会这样?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包荒说着,折断了小树枝。树枝发出清脆的声音折断了。

  「枯枝结冰了吗?」

  「感觉不太像。」

  包荒说完,从怀里拿出手巾包了起来。他可能打算带回家研究,脸上难掩喜色,兴奋的眼神就像小孩子发现了难得一见的昆虫。标仲觉得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

  山师管辖的山林是和百姓生活无关的深山,百姓居住的山林归地官所管辖。外围的山林虽然和民众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然而,一旦发生火灾或雪崩,就会对民众生活环境造成危害。为了防患于未然,山师必须负责管辖人迹罕至的深山和树林,掌握地势,如有必要,则加以修缮,以防灾害发生。乡官的山师属于最低阶,掌握乡内的山野。国家的山师统率九州的山师,州山师统率各郡的山师,各郡的山师统率各乡的山师,都只是管理下一级山师的职务,只有乡山师实际进入山野,亲自保护山野。正如包荒熟知家乡的每一座山,他也调查了乡内的每座山,一旦进入山里,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见人影。他在没有人烟的山上露营,独自走遍一座又一座山。

  「你真的太喜欢山了。」

  标仲说,包荒害羞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啊哟,你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啊。」

  抬头一看,几个女人从山毛择树林的小径走下来。标仲的母亲和包荒的母亲也在其中,所有人都背着竹篓。

  「原来你们在这里。」

  「嗯。」两个人点着头,几个女人笑了起来。

  「我们来捡树果,没什么好吃的食物招待你们啊。」

  女人们说着,包荒探头向她们的竹篓内张望,笑着说:

  「原来是山毛榉的果实,捡了这么多,可以煮一盘好菜啊。」

  「没有没有,今年果实也很少。」

  女人说完,又对他们说:

  「你们的爸爸会很寂寞,早点下山陪陪他们。」

  说完,几个女人下山离开了。

  山毛榉的果实像荞麦一样呈三角形,没有毒,也没有涩味,可以生吃,营养丰富,滋味良好。通常都水煮来吃,但这里的人会把煮熟的果实捣碎后做成饼,或是包成粽子。山中的里缺乏农作物,这也算是美食之一,只可惜山毛榉很少结果实。虽然不至于完全不结果,但基本上都歉收,通常数年到十年才丰收一次。

  「今年也歉收吗?真是很少丰收的树啊。」

  标仲说,包荒也笑了起来。

  「几乎不曾有过山毛榉果实吃到饱的记忆。」

  通常树木的丰收或歉收都有固定的周期,但山毛择缺乏固定周期。下一次丰收可能在一年后,也可能是十年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丰收和歉收都是全国同步调,从来不曾发生过有的树丰收,有的树歉收的情况。

  「如果几年丰收一次,至少可以用来作为粮食。」

  「果真如此的话,就会被你我这种人吃光,所以山毛榉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包荒说完笑了起来,标仲偏着头纳闷。

  「—这只是我猜的,树木的果实会有歉收和丰收的周期,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当树木的果实丰收,靠树果为生的老鼠等动物也会活下来。于是,翌年就会有大量老鼠吃树果。当翌年歉收,老鼠就会饿死,数量减少,在下一个丰收年时,就会有很多树果留下来。」

  「原来如此,但为什么只有山毛榉的丰歉周期不定呢?通常丰收年不都是定期出现吗?」

  「嗯,山毛榉在这方面很奇妙。也许其中有什么原因吧,只不过丰收和歉收的落差太大,所以山毛榉树林内都是差不多的树木。」

  「都是差不多的树木?」

  包荒点了点头,指着周围的山毛榉林。

  「虽然大小有异,但山毛榉林内的山毛榉几乎都是相同的年龄,这片树林也差不多是一百年出头。」

  「是喔。」标仲巡视周围,看到一片大小相似的树木整齐排列的树林。

  「所以是一百多年前同时生长的吗?」

  「应该是,但山毛榉的树根似乎会释放出导致其他树木枯萎的毒素,所以密集生长的小树就会消失,树木之间的间隔大致相同。因为其他种类的树木无法生长,所以山毛榉树林是几乎只有山毛榉的纯树林。」

  「也因此山毛榉树林很明亮。」包荒说道。因为光线充足,所以树下的草长得很茂密,种类也很丰富。虽然山毛榉的果实不丰富,但肥沃的土地上有很多蕈菇,也有许多野兽来这里吃草,视野良好的山毛榉树林是狩猎的绝佳场所。

  「丰富又舒畅——我喜欢山毛榉。」

  「原来如此。」标仲看着树林,这片山毛榉树林在一百多年前一下子吐芽。山毛榉的寿命很长,恐怕未来会继续生存几百年。

  「……你妈也老了。」

  标仲幽幽地说。和树木相比,人的生命很短暂。

  「是啊……你妈也是。」

  包荒点了点头。标仲和包荒都是有位阶的官吏,所以加入了仙籍。虽然父母也可以加入仙籍,但他们的父母都没有这么做,通常父母都不会跟着儿女加入仙籍。按照惯例,只有父母和妻儿可以一起加入仙籍,兄弟或亲戚则无法加入。如果位阶够高,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仙,因此必须有一条界线。人通常不喜欢在家人中画出这种界线。标仲也有哥哥和姐妹,但对标仲的父母来说,和标仲一起升仙,就等于把兄长和姐妹留在现世。

  得到位阶就必须告别现世,即使对标仲和包荒这种低阶的衙役来说也是如此。总有一天,他们的父母会离开人世,兄弟和儿时的玩伴也都会年华老去,到时候他们回来老家,也会变成一种痛苦。不,标仲还有包荒,如果没有包荒,他可能早就不再回来探亲了。

  他们明知道这些事,仍然选择成为衙役—冢人也知道这些事,送他们去当官。所以,很希望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不,必须对国家有所贡献。因为目前这个国家没有王。

  标仲出生的那一年,王驾崩了。虽然先王凶残暴虐,所幸边境的山村并没有受到灾难的影响。然而,当王位岌岌可危,国家就开始荒废;当王位上无王,荒废更加严重。如今国家荒废,到处可见贫穷,像西陨这种寒村更是如此。在贫瘠的土地上耕种所能得到的收获有限,只能去山野采树果补充,里民就是靠这种方式勉强维生,标仲和包荒的工作关系到他们日后是否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对了,」包荒压低了声音,「听说中央发生了大事。」

  「好像是。」标仲回答。标仲虽然是国官,但因为经常在各地走动,所以对中央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听说发生了大事,云端上的人都惊慌失措。

  「这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檬?」

  标仲无法回答包荒的问题。西陨固然贫穷,所幸周围是绿意盎然的群山,只要没有妖魔出现,至少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但其他地方极度荒废。耕地荒芜,三餐不继的人纷纷涌向都市赚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都市找到工作和食物,于是饥饿、疫病和犯罪变成了常态,再加上妖魔出没,攻击密集的人群。

  这种时候需要官府的协助,然而,官吏忙着自保,国家也一样。

  标仲少学毕业后就立志成为官吏,竟然出乎意料地被录用为国官。照理说是出人头地,其实是因为官吏违背了王的意志而遭到诛杀,导致官位出现了大量空缺。国家越来越荒废,原本无暇录用新的官吏,但各府第的预算分配必须根据官吏的人数分配,想要中饱私囊的长宫都拼命补足缺额,标仲也因此「出乎意料」地成为官吏。

  他因此成为地官迹人,在地官果丞的手下工作。果丞管辖各地生产的珍奇物品,迹人负责搜集野树上生长的新草木和鸟兽。虽然实际进入山里寻找是地方官的工作,但标仲也必须勤于走访各地,详细掌握现状——不,应该只是以这个名义让他无法留在国府内。

  标仲几乎不在国府,都在各地奔走。因为是官吏,所以有领地,但他没有看过领地,更没有亲自去过。因为他几乎不回国府,所以无法经营位在首都州的领地,都由果丞代为管理。果丞负责经营,将税收换成金钱支付给他——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然而,国府的小衙役都知道,他们虽然得到了国官的地位,但其实只是像府史般用薪水雇用的人员而已。领地的收入全都进了果丞的口袋,果丞只是从中拨出最低限度的薪水,也许进入果丞口袋的那些钱最后流进了更高层官吏的口袋。因为这是真实的情况,所以标仲不在国府比较好,于是一直辗转至各个地方府。各地的地方府都充斥着这种被中央流放、无处可去的小衙役。

  心生怨恨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在这个时代,能够有一官半职就值得庆幸了。标仲在立志成为国官时,就已经隐约了解这些事,仍然立志成为官吏,说穿了就是为了糊口。虽然是最低限度的薪水,但只要成为国官,收入优渥,可以照顾在老家的父母和兄弟的生活。迹人都在边境走动,所以看到的都是最小限度的荒废,和中央的纷乱无缘,只要看开了,虽然贫穷,却也逍遥自在。更何况标仲从小就在山峡的寒村长大,对他而言,在边境的山野走动并不是痛苦,反而深得他心。

  然而,这种情况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

  标仲仰头看着山毛榉树林的树木,然后又看向下方。从他们所在的瀑布边缘,可以看到深深的山谷,和谷底远方并不大的里。

  无论未来会发生任何事,至少要保护故乡,要保护住在故乡那些熟悉的人。

  2

  标仲沿着旅店狭小的楼梯下了楼,一楼的饭堂只有几根蜡烛的微弱火光,泥土地的房间内只放了几张大餐桌,不见任何客人的身影。面向马路的木板门一大早就打开了,但可能没有旅人这么早出门,所以并没有人来吃早餐。冷清和昏暗的空间只有冰冷的空气流动。

  「早安。」在旅店打杂的少年向他打招呼。他差不多十岁左右,脸上带着稚气。

  「叔叔,你起得真早。」

  标仲点了点头,坐在少年擦好的桌子旁,点了茶和早餐。

  「老板说,天气可能会变。」

  少年端上热茶时说道。标仲看向门外,发现雪花飘舞,对面那栋房子歪斜的屋顶后方,微亮的天空中乌云低垂。看云的样子,的确快变天了。

  「你要去南方吗?」

  少年问,标仲点了点头。

  「听说如果要沿着干道往南,今天恐怕会寸步难行。」

  「没问题的。」

  标仲说完,递了一块石头给少年,让他放进炉子内烧热。寒冷的季节,放在怀里的石头是暖和身体的唯一方法。

  「但是……」

  「我在赶路,请你赶快把早餐送来。」

  用杯子的热茶暖手时,外面的雪也越下越大。雪花飘落在巷子的地面,被微风吹向四处的车辙和坑洞中。

  五十岁左右的旅店老板端着粥走了过来,他放下粥后问:

  「听说你急着出发?」

  标仲点了点头回答说:「希望在干道的门打开的同时出发。」

  「但是,今天最好晚一点再走——你要去赞容吗?」

  赞容是沿着干道南下的一座大城。

  「如果可以,希望可以走更远。」

  他要沿着干道南下,走越远越好。

  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该不会被人追?」

  标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只是想尽快赶路。」

  老板端出来的热粥几乎烫到他的舌头。虽然粥里放了米,但大部分都是小米。种稻米很费工夫,这个国家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种植可以供应百姓吃的白米。粥里放了干菇和切碎的青菜,足以温暖刚才在收拾行李时已经冰冷的身体,因为旅程的疲劳而沉重倦怠的身体在温暖之后,似乎稍微轻松了些。

  「既然你急着赶路,最好搭马车。走路太困难了,前面的路很险峻,如果再遇上暴风雪,根本没办法走。」

  「有马车吗?」

  标仲充满期待地看着老板,老板愣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沉思了片刻。

  「啊……不行,八成已经没马了。这里几乎已经没马了。我有一个朋友原本是驾马车的,不久之前才听他说,把马车卖了。」

  「是吗?」标仲叹了一口气—这种事很常见。马可以载运货物,也可以帮忙农务,是宝贵的财产。然而,这个财产要吃饲料,无法只是拥有而已。很多人没有余力喂马吃饲料,所以只能放弃这项财产。

  标仲看着街道的上空。

  「应该不会下暴风雪吧?但雪可能会下更大。」

  「下雪也很伤脑筋,一旦积了雪,连路也看不清了。」

  沿着干道往前走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以前那里曾经是农地,如今已经变成荒芜的原野。平坦的道路贯穿平坦的原野,如果是宜人的季节,走起来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一旦积了雪,就连路也看不清了。如果下起暴风雪,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如果不慎迷路,很可能闯入河边的沼泽地。

  「以前堤防曾经溃堤,河水泛滥,因为没有人手,至今仍然没有修补。」

  「只要不靠近水边就没问题吧?」

  「是啊,」老板笑了笑。「这个季节,河水都结冰了,只要积了雪,就是一片原野。因为形成沼泽之后,就一直丢在那里,即使是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人也不知道泥沼的区域,连本地人在下雪的时候也不太敢走那里,外地人更危险。」

  「我会十分小心。」

  标仲回答,老板用力摇着头。

  「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要不要再稍微观察一下天气?即使在赶路,如果冻死在路上就失去了意义,我也会睡不安稳啊。」

  标仲没有回答。即使观察天气也一样,即使下起了暴风雪,他还是必须出发。

  「为什么这么着急?」

  标仲仍然没有回答。

  刚才的少年把烧好的石头放在火桶里拿了过来。标仲请他放进厚实的布袋后,放进了怀里。

  「谢谢——这是你儿子吗?」

  标仲问,少年摇了摇头。老板把手放在他肩上。

  「我看他倒在路边,就把他带回来了。原本好像住在隔壁的里,里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他住在这里的里家吗?」

  少年再度摇头。

  「这里没有里家,」这次又是老板回答,「房子被妖魔攻击后毁了,既没有闾胥,也没有维持里家的资金。」

  「里府不是有预算吗?」

  「怎么可能?」老板不屑地笑了笑,「里府根本没有用,只有在收税的时候,衙役才会出现,平时根本没人。」

  「原来是这样。」标仲不再说话。这种情况很常见,没有足够的税收维持里府,即使向百姓收了税,也被上面的人搜刮走了,里府根本没有收入。里府的衙役无法生存,只能各奔东西,府第已经失去了功能。但是,一到纳税的季节,上面就会派衙役上门,照理说,这种贫困的里应该可以受到上面的补助,但钱不知道落入了谁的口袋。

  「他们手脚很快,只要看到有钱,就会立刻放进口袋,然后就立刻消失无踪了。」

  标仲默默点着头。这就是百姓对官吏的评价,所以标仲也把可以表示身分的绶带藏了起来。

  「你以后千万不可以这样。」老板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所以由你照顾他吗?」

  果真如此的话,在时下很难得一见。老板点了点头。

  「我的家人也都死了,我们都孤苦无依——他很勤快,所以帮了很大的忙。」

  听到老板这么说,少年开心地笑了。标仲感到坐立难安,用布围起脖子,把鼻子也包了起来,然后背起箩筐,把其他行李绑在肚子上。

  「喂,你真的要走吗?」

  老板伸手想要制止,标仲把餐钱放在他手上。

  「叔叔,不行啦。」

  少年拉着标仲的手。标仲低头看着少年一脸担心地仰望自己的脸,不由得感到难过。如果标仲的外甥还活着,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没问题,谢谢你们的照顾。」

  标仲笑了笑,把零钱塞在少年满是冻疮的手上。少年想要说什么,标仲立刻转过身,不让他开口。然后来到冷清的马路上。

  ——第一次看到变色山毛榉的两年后,标仲在新年返乡时,见到了两年未见的包荒。

  标仲比他先回到老家。前一年因为去了国土的另一端,所以无法回来探亲。回到久违的故乡,和老乡、老友叙旧的翌日,包荒回来了。一回到家,立刻邀标仲一起去山上。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快步走向那片山毛榉林的瀑布旁。

  包荒一到那里,立刻仰头看着山毛榉。那是一棵树梢变了色的山毛榉。标仲这才终于想起是两年前看到的那棵树。直到前一刻为止,他完全忘了山毛榉的事。

  「原来是那棵树——还是老样子。」

  「不,面积扩大了。」

  包荒说完,立刻沿着树干爬了上去。听包荒这么说后才发现,树木变色的情况好像更严重了,有一半的树枝都褪了色,发出像石头般的光泽,好像积了霜般闪着光。包荒在高处巡视着树枝,不一会儿,从树上爬了下来。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标仲问,包荒皱起眉头。

  「不知道,去年我也很在意,所以就来看了一下,发现面积扩大了,今年比去年更加扩大了,而且好像并不是只有这里而已。」

  「其他地方也有吗?」

  听包荒说,继州北部一带的山毛榉树林中,也不时看到这种褪色的山毛榉。褪色的部分好像石化般枯萎,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面积就会不断扩大,必须连同健全的部分把枯枝砍下来,才能阻止继续扩散。

  「是生病了吗?」

  「可能吧,但无论问任何人,都说没看过这种病变。」

  「是吗?」标仲回答,但并没有重视这件事。树木也会生病。虽然包荒对树木很了解,但总有他以前不曾看过的病症,他以为只是这种程度的事。那时候,标仲的父亲已经生了病。两年前还很有精神地迎接标仲回家,那一年体力大不如前。

  翌年的新年,父亲的身体更差了。那年秋天,标仲接到了父亲的讣告。游走各地的标仲直到十月时,才终于得知父亲的死讯。

  西陨很贫穷,但得到山上的恩惠,所以荒废也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原本标仲一直这么认为,没想到事态比他意料中更严重。慢性的食物不足,里人的营养状态都很差。尤其是老人和幼童,经常因为一些小病痛而陷入病危。接到消息后,他不顾一切赶回老家,用马载着能够张罗到的粮食回了家。

  里人都喜出望外,但有几张熟悉的脸不见了。标仲赶回老家的当天晚上,包荒也赶回来了。标仲原本以为包荒是因为曾经事先通知他父亲的死讯和自己要回来,所以才会赶回来,没想到并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包荒带着标仲去了山上。那棵山毛榉倒在瀑布旁。那年新年看到时,树枝几乎都变了色,所以标仲猜想那棵树和衰竭的父亲一样,不久就会枯萎。

  但是,并不是只有那棵树出现异状,那棵山毛榉周围的树木也都变了色。那还不是落叶的季节,变色的树枝却完全没有一片树叶。

  「疫情扩散了。」

  包荒面色凝重地说——显然是疫病。

  连根拔起倒下的那棵树,整棵都褪色枯萎,好像变成了石头。树皮仍然保留了原本的质感,所以感觉很奇妙。树根和之前看到的树枝一样,剖面好像是敲碎的石头。包荒挖着树根的位置,地下已经没有根了,无论怎么挖,都只挖到碎石和沙子。不,那似乎是树根变化后留下的。树根在地下石化,然后碎裂了。

  当时,标仲立刻感受到危险。如果树木倒下时,附近刚好有人。他并没有继续想下去。标仲的脑海中只想到死去的父亲,和脸色苍白的里人。看到倒下的树木,只想到如果今年刚好是丰收年该有多好。这里有一大片山毛榉,如果山毛榉的果实丰收,就可以提供很多富有营养的食物。

  同时他又想到,一旦疫病开始蔓延,山毛榉一棵一棵倒下,恐怕再也无法期待丰收了。

  那年冬天的新年,标仲也带了粮食回家。山毛榉的变化继续扩散,里人也都知道有疫病,但脸上的表情都很开朗。因为倒下的山毛榉都卖了高价。

  山毛榉原本并不适合作为木材使用。虽然可以长得很高大,但成长速度缓慢,从种子发芽后,即使过了五年,也差不多和小孩子的身高差不多高。差不多要一百年,树干才有双手可以合抱的粗细。木材很坚硬均匀,但木纹弯曲,而且容易腐烂变形,从建材的角度来说,几乎没有利用价值,只能勉强用来做杂货,但要十分注意干燥,使用上也要特别注意。因此,通常都不作为木材使用,而是作为木炭的材料。然而,得了怪病的山毛榉很耐腐朽,而且很牢固,不容易变形,虽然缺乏弹性,质地也太坚硬,但只要在工具和加工上发挥巧思,就可以成为优质木材,而且木纹具有像石头般的光泽,感觉十分漂亮,所以卖出了好价钱。

  西陨的人都欢天喜地,周围的山野有很多山毛榉——原本以为没有王的时代,上天只会带来灾难,没想到山野还可以带来这种恩惠。标仲心想。

  只有包荒一个人表情十分凝重。

  现在回想起来,包荒当时可能就已经预见到未来的灾难了。只是因为他也没有把握,所以无法在觉得因祸得福,为疫病感到高兴的标仲和里人面前提这件事。标仲感受着刺骨的微风,暗自想道。

  但是,即使当时听说了什么,结果仍然一样。他这么想着,沿着干道快步前进。开门前,原本应该有很多旅人离开旅店,但路上完全没有人影。不光是因为天候不佳,大家都不出门,而是整个城镇都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的烟囱也不见炊烟。

  标仲昨天晚上抵达的余箭算是中等城镇,因为在贯穿继州、滋州南下的大干道上,照理说,应该很热闹,但只有两家旅店开张营业,其中一家是有厩舍的高级旅店,另一家是连床铺都没有的低级旅店。而且,昨晚住宿的那家旅店除了标仲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客人。有一些面向大马路的房子挂上了旅店的招牌,早已人去楼空。虽然有一排看起来以前是店家的建筑物,却几乎没有营业。屋顶歪斜,窗户也破了,只剩下空洞而已。虽然不见倒塌的房屋,但显然已经荒废,空气中飘着肉眼看不到的荒废和带着寒意的倦怠。

  无论包荒预见了什么,无论他是否说出口,那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份荒废。从先王在位时开始,在空位的时代继续恶化。

  穿越宛如冻结般寂静无声的街道,来到门阙前,也不见旅人的身影。一脸疲倦的老人看到标仲,慌忙打开了门。

  来到城外,或许是因为没有了遮蔽的建筑物和城墙,风迎面吹来。满是坑洞和泥泞的道路到处结了冰,竖着霜柱。标仲仰望天空,好不容易微亮的天空布满了沉重的乌云。可能真的会有暴风雪。

  即使如此,也必须出发。

  标仲确认风向后迈开大步。旅程已经走完三分之二,还剩下三分之一——能否及时赶上,只能靠运气了。

  3

  离开余箭的同时,雪越来越大,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四周染上了一片白色。标仲默默快步走在寒冷的街道上。

  无论走了多少路,都不见里和庐。干道上留下了岔路的痕迹,代表以前那里曾经有里和庐,然而只见道路,却不见任何房子。

  他曾经在中途远远地看到一棵黑色的树,像大斗笠般低低垂着树枝——那是里树。里树已经变得漆黑,孤零零地出现在一片荒野中。因为周围没有人,里树也枯死了。

  原本应该出现在里树周围的里祠也不见了,里祠周围的房子,和房子周围的围墙也都不见踪影,大地的起伏成为这一切所留下的仅有痕迹,被埋没在冬天寒冷的荒野中。

  标仲肃然停下脚步片刻。枯死的里树代表已经没有人再去祈祷。一里有二十五户,二十五户人家全都死了。不知道是因为灾害、内乱,还是饥饿所致,枯死的里树将连根碎裂折断——就像病变的山毛榉折断的样子。

  标仲起初和大部分百姓一样,并不重视山毛榉的异变。因为那时候只有深山的山毛榉枯死,而且山毛榉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即使山毛榉枯死,也不会对百姓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他以为是这样。

  然而,包荒看到异变时,立刻意识到危机。

  「山毛榉好像慢慢变成了石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病变。」

  标仲回答说,这也很正常,应该很快就会改善。

  父亲死去那一年的冬天,到处可以见到褪色的山毛榉。两年后,枯死的山毛榉开始断裂、倒下,两年后,达到了异常的数量,但标仲和其他住在山里的民众一样,并不认为这是灾难,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

  树木在充分干燥后自行倒下,省下了伐木的麻烦。倒下的树木放在那里也不会腐烂,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运输,而且可以窦到好价钱。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百姓也因此得福。原本那么多山毛榉树都派不上任何用场。」

  北部地区有很多山毛榉林,但因为之前无法当作木材运用,所以民众根本无意砍伐丰富的山毛榉。

  山毛榉的果实很小,而且还经常歉收,无法当作食物,从种植到开花结果往往需要三十年到五十年,因此,没有人积极种植山毛榉防止饥荒,即使种了也无法发挥功能。事实上,百姓因为饥荒难以生存,即使是深山,只要能够结出果实,就会去捡果实,但这几年山毛榉持续歉收,几乎都无法结出果实。可以烧炭的小树几乎都被砍伐了,剩下的都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大树。

  没想到这些大树突然可以作为木材使用。对缺乏足够农地的山区百姓来说,无不为上天的恩惠感到欣喜。里人都三五成群地进山,拖着倒地的树木下山,以此勉强维持生计。标仲反而担心地方官发现得了怪病的山毛榉木材可以卖出高价,禁止百姓采伐,试图自己独占。

  山师管辖的山野并不属于百姓,而是属于国家,照理说,百姓无法擅自进山,贩售山上的树木,因此,各地的官吏理所当然可以不允许民众上山,但问题在于这些地方官借此中饱私囊。他们利用不正当手段和木材商人勾结,高价出售。出售的利益原本应该纳入国库,但几乎都被地方官府私吞了。如果纳入国库,这些财富还是会用于百姓的福利,如果被私吞,就没有任何意义。国家发现这种现象后,积极纠正地方官的专横行为,但那也只是国官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无论那些山毛榉落入谁的手中,利益都会被私吞。

  「在安州,市场上的山毛榉木材都会被没收,所以这一阵子木材商人都很警惕,说要等出售之后才付钱。对百姓来说,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树木拖下山,辛辛苦苦运到市场却被没收,简直亏大了,但安州的官吏把卖掉木材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不花一毛钱就发财了。」

  标仲叹着气说道,包荒难得露出严厉的眼神。

  「这种问题都是小事。」

  标仲讶异地看着老朋友的脸,包荒似乎很浮躁。性情温和的他很少这么情绪激动。

  「无论跟谁说,大家都说相同的话,但现在这种问题根本不重要。」

  「你怎么了?」

  标仲问道,包荒用悲痛的声音说:

  「照此下去,这些山都会毁了。」

  标仲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才终于想到,原来如此,包荒很爱山野,看到山野失去原来的面貌,渐渐面目全非,感到痛苦不已。包荒很爱家乡那片山毛榉树林,他经常说,那里是最舒服的地方。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为这些事担忧也无济于事,因为这关系到百姓的生死。」

  「所以我才在说啊!」包荒语气激动地说:「照这样下去,这些山都会遭到破坏,里和百姓的生活、生命都会被吞噬。」

  包荒声嘶力竭地说道。

  「山上的动物靠山毛择的果实维生,即使是歉收的年份,仍然有相当数量的动物靠那些果实生存,如今果实全都没了,会造成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山毛榉的果实是山上小动物的绝佳粮食,而且正如包荒以前所说的,山毛榉树林周围都是茂密的草木,各式各样的灌木和草,是鹿等大型草食动物绝佳的栖息场所,于是,以这些草食动物为食的肉食兽和杂食兽也会聚集在那里,也就是说,那些野兽靠那片山毛榉树林生存。不光是食用山毛榉果实的那些野兽,还有那些住在山毛榉树林中的野兽,以及捕食那些野兽而聚集的野兽,山毛择树林保护了无数生命。

  「野兽会下山侵犯人类生活的领域,熊会攻击人,老鼠会抢食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谷物。熊只要猎杀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人类有办法猎捕所有的老鼠吗?」

  标仲张着嘴,说不出话。没错,在山毛榉丰收的翌年,曾经发生过熊攻击住家的事,因为前一年有很多熊生存下来,翌年因为食物不足而攻击人类。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曾经听说老鼠越来越多。」

  「是啊,」包荒点了点头,「但是,山上的老鼠反而减少了,所以并不是老鼠增加,而是在山上无法生存,所以逃到里来觅食,而且……」

  包荒露出严肃的眼神。

  「山毛择有助于水土保持。下雨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雨水顺着山毛择的树干流下来?」

  「喔……有啊。有时候想去树下躲雨,结果反而浑身湿透。」

  「对吧?山毛榉的树形导致水集中在树干上。」

  这些雨水滋润了附在树皮上的藻类,并将养分带到根部。山毛榉会在秋天时变黄、落叶,所以树根附近有丰富的腐叶土,因此周围的土壤又黑又肥沃,厚实而柔软的泥土中蓄积了大量水分,周围的山地土壤也不会有干旱现象。

  「一旦山毛择树林消失,夏天就会很干燥。不光如此而已,山毛榉的树根会紧抓泥土,巨大的树根在地下交错,紧紧抓住山上的泥土。一旦山毛榉倒下,就无法再抓住山上的泥土。冬天问题还不大——因为有积雪,但是,一旦进入春天,冰雪融化,融化的雪会慢慢渗入地面。」

  山毛榉树木原本就蓄积了水,下雪之后,冰雪融化再度渗入地下。吸收了大量水分的地面当然变得松软,却没有东西可以抓住这些泥土,所以很可能造成坍塌。

  「这一带的山都很险峻,斜坡都很陡。大大小小的里和庐点缀在这些险峻的山间,一旦发生坍塌,会造成什么后果?」

  山将会吞噬里,吞噬住在里的百姓。

  「即使情况不至于这么严重,如果春天发生山崩,淹没了河流和农地,就无法播种。即使拼命抢修,也赶不上播种的季节。这么一来,就无法指望夏天以后的收获。而且山上失去山毛榉树林后会缺水,夏天一定会很干。即使好不容易撑到收成期,山上成群的野兽会来抢食这些收成——搞不好真的会发生饥荒。」

  也许是因为标仲也在山上工作的关系,他终于了解了包荒的危机感。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和包荒这个朋友一起走遍很多山野,再加上工作的关系,所以对山上的环境很熟悉。正因为如此,听到包荒的说明,立刻能够感同身受地了解。事实上,山上出现了很多小规模的变化,似乎在暗示包荒的预言,虽然这些变化还不至于扰乱人类的世界,然而,一旦发生连锁效应,不难想像会发生最糟糕的情况。

  「但是——万一发生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山毛榉是因为不明疫病导致枯萎,目前没有解决之道。

  「问题就在这里。」包荒抱头烦恼。「这几年来,我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试图阻止疫病继续蔓延,但完全没有效果。」

  「那先砍伐生病的山毛榉——」

  「虽然试过了,但效果并不显著。砍伐之后烧毁是最好的方法,但这也同样毁了山毛榉。况且山毛榉都是大树,人类砍伐、烧毁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疫病扩散的速度。」

  「药呢?」

  「无药可救。虽然试了各种药剂,即使能够延缓恶化的速度,也还没有找到完全根治的药物。」

  「所以无计可施吗?」

  「真的是束手无策,勉强算是有效的方法,就是当山毛榉枯死后烧掉,立刻种上其他树木,种上成长速度快、树根抓地力强的树木。」

  「会长树果的树,像是橡树、栲树,还有朴树和樟树——」

  「但是山毛榉不是会让其他树木枯死吗?而且新种的树木生长的速度不可能超越疫病扩散的速度。」

  「……到底该怎么办?」

  「拜托你去找,」包荒抓住标仲的手,「这是唯一的方法,去野树上找可以用来治疗的植物。」

  标仲看着包荒。标仲是地官迹人,进入山野,从野树上结出的卵果中寻找新的、有益的动植物正是他的工作。尤其植物不长脚,无法自己移动,果实掉落后,只能在那里生根、生长。一旦生了根,翌年之后,就会靠自己的力量繁殖,但在繁殖期间,可能会被其他动植物驱逐,所以,如果想要积极寻找有益的植物,就必须有人入山选出生了根的幼苗,并加以繁殖,这正是迹人的工作。

  标仲虽然是国官,但没有资格参与民生有关的施政,只是领国家的俸禄糊口而已,如今,他终于找到可以对国家和百姓有所贡献的事了,更何况标仲他们的家乡西陨正位在山毛榉树林覆盖的山麓。

  ——非做不可。他下定了决心。

  只是没想到,一路走来,竟然耗费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标仲吞下了冰冷的后悔,将视线从远方枯萎发黑的里树上移开,低头避开不停下着的雪,拖着沉重的步伐快步前进。

  4

  沿着和缓的丘陵前进,前方出现了低矮的山峦,只要越过那座山,就是这一带最大的都市赞容。

  余箭附近的道路两侧还有行道树,显示这里是主要干道,但渐渐走向山区时,那些树也不见了。不知道是百姓为了生活所迫,砍伐了那些树,还是因为某些灾害而弄倒了树木。道路笔直通往山区,两侧都是空旷荒凉的平坦土地。这里就是旅店老板说的荒地吗?

  当他确认之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雪越下越大,没有树木的荒野中,风发出犹如地鸣般的声音呼啸而来。

  很快就看不到前方的山峦了,就连几步前方的路也看不到了。视野模糊,雪用力吹了过来,他甚至无法拾起头。即使想要直走,也会被横向吹来的风推倒,好几次都掉进了干道上不可能出现的、积了雪的坑洞,他才知道自己走偏了。每次都费力走回像是道路的地方,但雪越积越厚,他很怀疑自己能否持续找到路。

  如果骑马,就可以在暴风雪之前穿越这一片荒野。即使遇到了暴风雪,也可以停下来休息,靠着马的体温,等待风雪渐渐变小。然而,标仲在离开继州,进入滋州时失去了自己的马,因为那匹马累坏了。

  终于抵达滋州时,爱马娃玄倒下了。虽然标仲很想留下来照顾它,但他没有充裕的时间,只能付钱请旅店的人帮忙照顾。不知道那匹马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死了?还是被卖了?因为他让爱马累倒了,所以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果然太鲁莽了吗?

  虽然每次做决定都很容易,但现实并不是靠决心就能够轻易改变的。

  他在令人窒息的风雪中喘息着,想起那一次也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药。下定这样的决心很容易,但打算实际行动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可以成为良药的植物。

  虽然他向各地的地方府下令,请他们搜集在野树下生长的陌生植物,但是,必须让植物长大之后,才知道那些植物具有什么性质。有没有药效?如有药效,该如何取出这种药效?要水煮?还是干燥后磨粉?是叶子、根,还是果实有药效?所有这些问题都无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得出结论,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可以发挥药效的草。

  一切都只能慢慢摸索,只能把各地送来的无数植物送去继州节下乡的包荒府第,然后由包荒和他的胥徒实际培育、测试这些植物的效果。标仲去各地巡访,把搜集到的植物打包后送去给包荒,不时前往节下乡询问进度,但结果不如人意。原本这件事就很没有把握。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标仲为此伤透了脑筋,某次去节下乡的府第时,包荒介绍了一个男人给他认识,说可以协助他一起寻找药草。

  「他是猎木师兴庆。」

  那个男人四十五、六岁,身材干瘦,脸色憔悴,有一种咄咄逼人、阴沉的感觉。

  「猎木师……」

  标仲在内心嘀咕。猎木师是不属于任何国家的游民,他们在各地漂流,在野树上寻找有用的果实,繁殖后贩售,以此维持生计。他们和迹人的工作性质很像,所以标仲也经常遇到猎木师,但迹人标仲和猎木师的利害关系相互抵触。站在迹人的立场,不允许有人擅自占有野树的果实,更不允许根本不是国民的游民独占贩卖果实的利益。猎木师也知道迹人的这种想法,所以向来讨厌迹人。因为迹人试图排除他们,影响他们的生计,当然不可能喜欢,说白了,他们根本是敌对关系。

  兴庆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对标仲的态度很冷淡。

  「兴庆说,最好在继州彻底寻找。」

  包荒说道,他可能没有察觉标仲和兴庆之间的气氛。

  「继州?为什么?」

  兴庆回答了标仲的问题。

  「因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标仲纳闷地偏着头,包荒说:

  「据我所知,疫病始于继州。虽然西陨并不是最初出现病变的地方,但应该是在继州北部,在各地走动的兴庆也同意我的看法。」

  标仲点了点头,他也同意这种看法。

  「说起来,这是上天带给继州的病,既然这样,药就必定在继州出现。」

  「可这么轻易断言吗?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标仲表达了内心的疑问,兴庆回答说:

  「没问题。」

  「但是……」标仲还想说下去,兴庆打断了他。

  「这种病和其他疫病的性质不一样,显然很异常,可以说是超出了天然和自然的范围。」

  标仲也有同感,所以点了点头。

  「树木也会生病,但这些疫病和会导致褪色的疫病有着根本的不同,就好像熊和妖魔有着根本性的不同一样。」

  「嗯……我能理解。」

  「这就像是专门攻击山毛榉的妖魔,是人类世界范畴内所没有的情况,既然这样,上天一定会给予某种可以对抗的东西。就好像可以狩猎妖魔一样,疫病也可以狩猎。如果人间没有狩猎的方法,上天就会赐予。野树上一定有药,这件事毋庸置疑。」

  兴庆说完,指着墙上的继州地图。

  「既然是从北部开始,所以药就会出在北部的野树上。」

  「该如何分辨到底是不是药?」

  标仲问。

  「我刚才不是说了,是上天的安排吗?去野树寻找,如果见到很多,就一定是了。在特定的野树下有特别多,或是在各地的野树都可以见到。」

  兴庆说,不可能只有一株,一定是群生。基本上,野树下不可能群生,即使有,也不可能太多。如果发现有超乎寻常大量群生的草,就很可能是药草。

  「这是上天赐予的,只要了解这一点,进行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

  兴庆话音刚落,包荒立刻「啊」了一声。听到他的叫声,标仲的脑海中也闪现一个景象。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那个!」

  标仲和包荒互看着,然后用力点头。开始找药草之后,他们都经常在野树下看到一种草。那种草有点像兰,通常都是群生,而且只出现在继州北部的山区。

  「哪一个?」

  兴庆看着屋内一整排幼苗。

  「不是,这里没有,因为无法带回来。」

  标仲也点了点头。

  「第一次看到是在三年前,刚好是四处的山毛择开始出现明显褪色的时候,不是有一种外形像兰,名叫白条的药草吗?那种植物和白条有点像,在野树下群生,但奇怪的是,并不会超出野树之外的范围。而且下一次看到时,就会都枯死了,我好几次想采回来,但很快就枯死,根本无法培育。」

  兴庆拿起行李。

  「在哪里?这附近有吗?」

  「上个月看到的野树所在的深山,距离这里大约一天的路程。」

  包荒回答,标仲和兴庆急忙收拾了行李,前往那棵野树所在的山中。到了那里一看,发现那种草全都消失了,只好在附近的山里巡了三个月左右,终于在其他野树下发现了新的群生草丛。

  一小片绿油油的细叶子。之前曾经在许多地方见过这种草,因为太常看到,所以标仲也留意到了。原来上天曾经多次给予提示。

  他们分头搜集幼苗。兴庆向他传授了猎木师的做法。标仲之前都连同周围的泥土一起挖起后,移植到容器内,但猎木师准备了用水苔藓做的苗床,拨掉泥土后,用苔藓将幼苗包住。天上赐予的卵果只能在落地后,在原地冒芽,但有时候那里的泥土并不适合那种幼苗的生长。所以必须先把泥土拨掉,只保留幼苗的根。之后再一株一株种在没有多余物质的专用苗床上等待根长出来。苗床的制作方法是猎木师不外传的秘方。

  标仲按照指示搜集了幼苗,带回节下乡的府第,打开一开,才短短的一天一夜,幼苗已经枯死了。即使将勉强活下来的幼苗移植到苗床上,也撑不过三天,所有采到的幼苗全都枯死了。

  接下来才是漫长的战争。

  标仲一次又一次入山寻找野树,只要发现群生的药草,立刻通知府第。兴庆和包荒就立刻赶到,为了把幼苗带回去,兴庆费尽了苦心。他在挖掘幼苗时下了苦功,在用具和方法上发挥巧思,努力尝试了各种方法。包荒通常都会留在原地,蹲在野树下观察幼苗一整天。他们一起摸索移植的方法,并动员胥徒测试了各种土壤和条件。带回府第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他们就在野树旁搭起帐篷,住在那里研究。

  这样就耗费了两年的岁月。然而,虽然花了两年时间,他们还是无法让幼苗活下来,为数庞大的幼苗在他们手上枯死。同时,在野树下发现了更多的幼苗。上天执拗地赐予这种幼苗,久而久之,标仲他们越来越确信这就是他们要找到药草。

  在他们浪费了无数幼苗期间,山上不计其数的山毛榉褪了色。巨大的山毛榉不断倒下,形成了可怕的空缺。各地也接连出现小型的山崩,老鼠四窜,饥饿的野兽闯入百姓居住的地区。

  标仲也因此失去了妹妹、妹婿和外甥。

  ——那一年,山上所有的树木都没有结出太多果实。随着秋意渐深,冬天即将来临时,饥饿难耐的熊攻击了庐。进入极寒期后,民众会从庐搬回里生活,但有不少人为了最后的收获遗留在庐内,结果留在庐里的那些人几乎全死了。妹妹的尸体失去了下半身,她的丈夫少了半个头和一只手,年幼的外甥甚至连尸体都没找到,只有沾满血的鞋子留在庐家的入口。察觉到异状的里人发现了惨状,连续三天在山上狩猎,最后终于猎杀了那只熊,但对熊来说,这必定也是一场灾难。

  ——虽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标仲之前就提醒他们要充分注意,各地的府第也再三提醒,但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

  他为自己无法拯救妹妹一家感到无力。虽然成为国官,乡亲都为他感到高兴,说他是家乡的光荣,他却无法为乡亲做任何事。无法参与国政,对渐渐荒废的国家也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完成身为迹人的责任——采集野树上结出果实的药。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标仲不断送粮食回老家,但无法拯救所有的里人,不可能拯救全国饥寒交迫的百姓。在妹妹死后,母亲要求他不要再寄粮食回家。因为如果只有西陨有充足的粮食,会遭到他里的人憎恨。他里的人得知西陨的庐遭到熊的攻击时竟然说:「活该!」他们说因为肮脏的国官只照顾自己人,只保护西陨,西陨的庐遭到攻击是上天的惩罚。

  标仲无法反驳别人说他只照顾自己人,因为这是事实。

  虽然他很想送粮食给近郊的人——节下乡的人、继州的人,甚至是这个国家所有的人,但标仲只是徒有国官虚名的小衙役,被用以和府史相同薪水雇用的小官吏而已,能够照顾的人当然有限。

  「所以,原本觉得能帮多少是多少。」

  标仲看着母亲的来信,忍不住说道,他的眼前是一排幼苗枯死的苗床。

  「没办法,目前的大环境就是这样。」

  包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包荒的母亲这一阵子身体微恙,饥饿导致身体更加虚弱,包荒虽然也不时偷偷送一些有营养的食物回家,但包荒只是一介乡官,收入并不丰厚,而且时序已经进入极寒期,正是粮食短缺的季节,他们很庆幸标仲寄送了粮食。

  「没必要为此感到丢脸。」没想到兴庆竟然安慰他,「至少西陨得到了帮助,这代表多少有人得到了帮助。只要西陨的人不去抢购,其他里的人就可以买到更多小麦。」

  标仲和兴庆虽然一起找了两年的药草,但他们之间仍然存在某种鸿沟。标仲虽然很感谢兴庆努力一起找药草,但最初感受到的鸿沟好像变成了内心的疙瘩,始终无法拉近和兴庆之间的距离。兴庆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从他的态度无法了解到底是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还是拉得更开了。

  「既然别人已经觉得你只照顾自己人,即使你不再寄,那些人的想法也不会改变,所以你继续寄就好。」

  「你这么觉得吗?」

  标仲问,兴庆点了点头。

  「连自己的家乡都不想救的官吏怎么可能救百姓,总有一天,其他里的人会了解。」

  对迹人没有好感的兴庆这番话,令标仲感到高兴。标仲点了点头,和西陨的闾胥讨论后,开始寄送更多粮食回家乡。

  之后,虽然也有人持续说西陨的坏话,但因为西陨积极把孤儿和无法动弹的病人、老人接到里家照顾,所以其他里的人也只有说说坏话而已。也许该说庆幸,因为在眼前的时局下,许多官吏都会寄送物资回老家,有些里因为这些物资而遭到袭击,也有些里因为受到这种优厚待遇遭到嫉妒而被人纵火。

  在荒废的国家,任何悲惨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标仲不知道第几次从积了雪的坑洞中爬了出来,在雪地中喘着气。积雪已经淹没他半个小腿,融化的雪渗进鞋子里,冰冷的脚尖宛如刀割般疼痛。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标仲是仙,不会轻易冻伤,即使冻伤了,也不容易溃烂。感到疼痛代表血液流动还顺畅。

  他挺起酸痛的背,抬起头,雪无情地吹了过来,视野都被雪封闭了,前方好像有好几道灰白色的幕,遮住了去路。

  这条路走对了吗?他从怀里拿出指南针确认。当他再度迈开步伐时,在灰幕前方看到了隐约的亮光。

  5

  亮光是一个老翁守着的篝火。山麓的斜坡上,有开凿山石后形成的阶梯,和被常绿树围起的空地,空地上的篝火烧得很旺。

  终于穿越平原了,来到了在暴风雪之前看到的那个山麓。

  「——你穿越那片荒地走过来的吗?」

  老翁惊讶地问,标仲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走到篝火旁坐了下来。

  干道旁的斜坡开凿后形成了阶梯,一片常绿的低矮树木挡住了风。虽然只是巴掌大的空地,但中央围着烧焦的黑石,里面正烧着篝火。空地后方有两间简陋的小屋,其中一间似乎有炉灶,屋顶的烟囱冒着烟。这里应该是为旅人供应热水的小店,所以在篝火旁取暖也要支付木柴的钱。

  「看到篝火真是太好了。」

  标仲准备拿钱,问话的老翁摇了摇手。

  「不用了,不用了,这种天气不收钱。」

  老翁说,在有生命危险的天候日子都不收钱。他焚起篝火代替灯光,和旅人分享温暖,为旅人提供热水,有时候甚至出租床位。其中一间小屋是只有柱子和屋顶的矮房,再用帐篷围了起来,形成一间泥地的房间,但蜷缩在小屋内睡觉,至少不会冻死。

  「但是……」

  「我只向想要进来休息的客人收钱,先来暖和一下,把石头拿出来吧。」

  听到老翁这么说,标仲满怀感激地从怀里拿出石头。老翁把石头丢进篝火中,这时,一位老妪递给他一个装了热水的竹筒。

  「你不是来自赞容,而是从余箭来的吗?竟然穿越那片荒地过来。」

  老妪惊讶地说。

  「我已经习惯了。」标仲用竹筒暖着手说。

  标仲的工作就是穿梭在各地的山野,经常在恶劣天候中,靠着指南针和风向走在没有路的地方。在这次的旅途中,他经常觉得,幸好自己早就习惯了。

  「从这里到赞容的路好走吗?」

  标仲问,老妪露出伤神的表情说:

  「比之前的路况好一点……但如果用走的话,可能太辛苦了。道路两侧都是山毛榉树林,根本无法挡风。」

  标仲闻言,忍不住有点紧张。

  「山毛榉……」

  「我和老头子在这间小屋周围种了可以挡风的树木,所以不至于太冷。」

  「最近……有没有在山毛榉树林内看到变色的树木?」

  标仲问。

  「喔,的确有。」老妪回答。

  老翁也点着头。

  「好像褪色一样变白了,是不是快枯死了?」

  「还没有枯死吗?」

  「目前还没看到枯死的树,听说北方有不少树都枯死倒下了,而且那些褪色倒下的树木还可以卖高价。」老翁笑着说:「所以我还在期待这里能不能找到两、三棵倒下的树。」

  「别说傻话了。」老妪叹着气笑了起来。

  「最近只要有树倒下,那些衙役马上就赶到了,他们要自己拿去卖钱,如果先下手的话,还会挨骂。」

  老翁皱着眉头。

  「那些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动作特别快。前面的山路有好几个地方都崩塌了,走路的话还不至于太危险,但如果马和货车就很难通过。请他们来修,却迟迟没有动静。」

  老妪也叹着气说:

  「如果一催再催,就会被他们盯上,说我们未经许可就在这里做生意。」

  老夫妻以前住在如今已经沦为荒地的里,因为堤防溃堤,河水泛滥,庐家和耕地都被淹没了。他们三餐不继,求助无门。里府和里家之前就已经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堤防溃堤后,里人也都离乡背井,里内几乎已经无人居住。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前往他里,但那时候无论哪一个里的人,都会把他里的人拒之门外。

  「因为大家的生活都很吃紧,根本没有余力帮助其他人,况且,一旦人口增加,妖魔就会出现。」

  标仲默然不语地点着头。妖魔都会攻击人口密集的地方,但人烟稀少的寒村也未必能够躲过劫难。标仲的哥哥住在西陨,在庐内节衣缩食地过日子,没想到仍然遭到妖魔的攻击,全家都送了命——那是标仲刚开始找药草后不久所发生的事。

  「即使跪求他们收留,也会遭到嫌弃,所以干脆在这里建了小屋,开始在这里生活。」

  这里冬天供应热水,夏天供应凉水和少量食物,也会在城门关闭后,将小屋借给旅人留宿。老夫妻两人以此维生,然后在小屋附近开垦了农田,去山里烧炭,这些生意事先都未经官府许可,因为官府丧失了正常的机能,所以等于默认了他们就地合法,但如果经常找官府的麻烦,很可能被赶离这里。

  「但是……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听说山毛榉枯死的地方都出现了山崩,野兽会攻击人类。」

  老夫妻听了标仲的话,同时笑了起来。

  「这和山毛榉没有关系。」

  标仲不再争辩——这就是百姓普遍的反应。即使标仲和其他人提出忠告,人们仍然继续住在山边。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一旦离乡背井,就失去了收入。标仲的妹妹和哥哥就是如此,住在西陨的人都一样,但除了离开危险的地方,并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

  只有一个例外。标仲抱紧了放下的箩筐。

  这里装着唯一的救赎。

  在标仲的妹妹他们死去的翌年,在他们开始寻找药草的第四年,包荒为大家带来了希望之光。

  「绝对没错,这就是药。」

  包荒告诉大家。标仲他们仍然无法成功培育幼苗。包荒把无数枯死的幼苗集中起来,试验是否能够治疗山毛榉的病。最后将植物叶水煮后,将汁液兑水稀释,让山毛榉的根吸收,确认怪病消失了。

  「只要能够阻止树根继续恶化,把枯枝连同健全的部分一起砍下,就可以解决问题。成功繁殖后,就可以拯救山野。」

  这固然是好消息,却也是令人痛苦的消息。因为他们至今仍然无法培育幼苗。野树执拗地结出幼苗的卵果,好像在不断告诉他们,这就是解药,也频繁看到群生的草丛。虽然群生的草丛数量很多,但还是无法应付为数庞大的病树。如果无法让药草生根、开花结果,自然繁殖,就无法超越疫病蔓延的速度。

  隔年才终于看到一线曙光,又隔了一年的春天,第一次看到药草开了花。

  清澈的蓝色花朵看起来像兰花,花心像铃铛,花瓣微微外翻,花瓣根部是带了一抹绿色的白色,但花瓣前端是漂亮的蓝色。花形也和用来当作药物使用的白条很像,只是叶片比较厚实,花朵是清澈的蓝色,因此包荒取名为青条。

  青条的外形和白条很像,但性质完全不同。白条生长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溪流沿岸等水源丰富的土地上,但青条不喜直射阳光,喜欢寄生在树上。必须将幼苗的泥土拨掉,种在树上,而且无法在树龄太年轻的树上寄生,最好是树龄超过一百岁的古树,尤其喜爱像山毛榉这种树皮不易剥落的树木。

  既然是治疗山毛榉的药,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这种药草喜爱山毛榉?兴庆感到自责,但标仲他们并不是没有发现,他们曾经用山毛榉树林的泥土试验过无数次,尤其因为山毛榉的根会发出毒素,猜想这种药草或许喜欢这种毒素,所以曾经用树根周围的腐叶土试了好几次,有时候还把树根切碎后混在土中,或是让树根腐烂后做成堆肥,和普通的泥土相比,效果的确比较好,但因为白条喜欢含水量丰富的泥土,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把这种药草种在树上。

  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包荒终于确认了药草的药效,而且种了药草的山毛榉树枝上并没有感染疫病。

  青条并不是容易种植的植物。虽然开了花之后就会结果,果实可以种植,但幼苗生长的环境很严苛,并非能够生长在所有的山毛榉树上,只有在树枝折断,形成树瘤的地方,或是树枝分岔、受了伤的地方,附着的苔藓和霉菌腐烂,变成像软土般的地方,才能吐芽、生根,即使生了根,如果泥土在根深入山毛榉树皮之前掉落,幼苗也会一起掉落、枯死。

  如果等待青条自然繁殖就为时太晚了,继州北部的山毛榉树林以异常的速度倒下,不断消失。

  到底该如何繁殖?在他们为此烦恼不已的初夏,终于传来了捷报。

  新王践祚。

  新王终于登基了。

  「如此一来,终于可以繁殖了。」

  包荒露出欣喜的眼神。

  「只要请新王祈愿就好,当王向路树祈愿,全国的里树就会在翌年结出果实,结出果实之后,我可以向他们传授培育的方法。」

  如果只是作为药物,只要把健康的山毛榉砍倒,让树木腐朽,将幼苗种在树上。虽然无法活到开花、结果,但因为可以大量栽培,所以就可以有足够的药草。

  标仲他们欣喜万分,然而,事情绝对没有他们想像得那么简单——

  标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也许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很消沉,老夫妇以为是因为他们没有接受标仲提出的忠告而感到沮丧,所以围在篝火旁安慰他。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山上的情况。」

  老翁说道,老妪也点了点头。

  「是啊,你也看到了,万一发生意外,这里甚至没有可以求救的邻居。」

  「两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老翁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既没有亲人,也没有亲戚,如果无法继续住在这里——只能投靠某个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大家都不再那么排斥他里的人。」

  标仲点了点头。新王登基后,百姓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虽然实际生活还没有任何改善,但是对新王的期待让他们变得宽容。

  「很快就会改善……一定会越来越好。」

  老翁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至少目前灾害减少了,虽然今天下着暴风雪,但在这一带,算是冬天的正常现象。当王位上没有王时,不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灾害,之前堤防溃堤也是如此。据说并不是因为上游下大雨,而是下游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豪雨,导致河水逆流所致。

  「在生活改善前,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干道。」

  老翁的语气很平静。虽然命运多舛,但仍然为些许安宁感到满足的样子令标仲感到心痛。他满怀歉意,做好了别人不领情的心理准备说:

  「但是,山毛榉倒下真的是不好的征兆。山崩之后,野兽就会出没,熊会攻击房子,也会有很多老鼠。」

  标仲说完,老妪笑了笑。

  「这一带也有老鼠出没。那是新王登基后,收成增加的关系,这是好兆头。以前连老鼠都看不到。」

  标仲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山野无缘的人很难了解山上的问题有多严重,标仲和其他人曾经多次提醒民众,但民众总是一笑置之,既没有认真听进去,也无法一起体会这种危机感。更何况随着新王登基,民众内心充满希望,很难说服他们理解并非即时的危险。

  新王登基后,事态也许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标仲心里想着这些事,从老翁手上接过石头放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老夫妇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该不会还要继续赶路?」

  老翁慌忙制止他。

  「我劝你打消念头,今天没办法上路。虽然这栋小屋很简陋,但你还是住下吧。」

  「我必须走。」

  标仲向他们道谢。

  「谢谢,你们真的帮了大忙——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如果看到斜坡上流泥水,就要特别注意山上的安全,也许是山崩的征兆,尤其在冰雪融化的季节,要特别注意。」

  标仲说完,拖着还在发痛的脚离开了。两个老人追了上来,试图说服他留下,但标仲婉拒了他们的好意,继续上山。经过小屋前的空地时,风立刻呼啸吹来。幸好雪变小了,可以看到遥远的前方。

  ——务必小心谨慎,因为灾难才刚开始。

  标仲在内心叮咛道,握紧了箩筐的背带。

  6

  风夹带着雪,刺骨般地吹来。

  虽然胜过在平地行走,但山路上的风仍然很大。即使怀里抱着刚烧热的石头,吹来的风仍然无情地带走了体温。雪虽然变小了,但并没有停,刚积起的雪很柔软,每踩一步,脚都陷下去。他正走在上坡道,费力地把双脚从雪地里拔出来时,身体自然前倾,强风更吹得他无法直起身体。一旦抬起头,根本无法呼吸,也无法张开眼睛。但是,当身体前倾走路时,无法确认前方的路,只能一路被风吹着走,好几次都不慎走偏了路,每次都慌忙走回来。

  ——幸好没有悬崖。

  山路两侧都是树叶已经落尽的山毛榉树林,因为积了雪,所以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树木发生了病变。

  他沿着山路蛇行而上,中途出现了岔路。一条是蜿蜒向上的小路,另一条是宽敞的下坡道。

  ——终于越过了山顶。

  他吐了一口气,正打算走向下山的路,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喔咿!」他听到叫声一回头,看到积雪的山路上有一个黑色人影快速上山。

  「不行,不可以走那里。」

  标仲走近一看,原来是山麓小屋的老翁。标仲惊讶不已,老翁跑上前来。

  「幸好追上你了——不可以走那里,那里是坍塌的道路。」

  老翁喘着气告诉他,如果地面没有被雪覆盖,或是可以看清楚远方,就可以清楚知道是坍塌的道路。

  「雪下这么大,我很担心你万一走错了路。」

  「所以特地来追我吗?」

  标仲不听老翁的劝阻,执意要出发赶路,所以老翁一定急忙做了出门的准备,一路追了上来。

  「真的……很抱歉。」

  标仲道歉,老翁笑了起来。

  「不客气。你的脚程很快,可见经常走山路。」

  老翁说完,率先走在继续上山的小路上。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继续前进比折返更快。再稍微走一段路就下山了,只要一下山,山麓就是赞容。」

  虽然标仲很感激老翁愿意和他同行,但这样未免太麻烦老人家了。标仲困惑地停在原地,老翁回头看着他说:

  「对我来说,也是走去赞容更轻松。今晚我会住在赞容,买一些需要用的东西再回去。」

  「不好意思……太感谢了。」

  标仲深深地鞠躬,跟在老翁身后迈开步伐。

  遇到这种事,他就会觉得背上的负担很沉重。虽然只是附着了青条的一截原木,但这截原木上承载了太多东西。

  为他担心的旅店少年,把少年留在身边照顾的旅店老板,遗有为像标仲一样的旅人提供篝火的老夫妇,累得倒下的爱马,以及六年来,不眠不休地寻找药草的包荒、兴庆和包荒手下的那些胥徒。

  他尤其感谢兴庆。无论是标仲、包荒,还是包荒手下的胥徒,都是为了自己国家面临的危机而奔走,但兴庆是猎木师,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游民,对任何国家都没有责任和义务,他完全可以丢下这种麻烦事一走了之。

  以前曾经问过兴庆在哪一国出生。

  那是在终于成功地让青条生根,大家举杯庆祝的夜晚。他们在府第附近的山毛择树林内搭设的园圃小屋内,包荒和他的徒弟都醉得倒头大睡,只有标仲和兴庆还醒着,慢慢喝着剩下的酒。回想起来,那是他和兴庆之间唯一的一次闲聊。

  「我出生在芳国——但我对祖国的事毫无记忆。」

  「你和父母一起逃离祖国吗?」

  「应该是吧。」兴庆这么回答。

  兴庆出生时,芳国因为发生政变而走向荒废,他的父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无法继续留在祖国。听到标仲的分析,兴庆说,他也不太清楚当时的详细情况,也许即使他知道,也不愿意多谈这些事。总之,兴庆的父亲在他刚懂事时,就带着他前往恭国,把刚满四岁的他卖给猎木师的头目,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标仲说,兴庆轻轻笑了笑说:

  「我完全不记得了。我的父母——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你恨他们吗?」

  「恨他们也没用。即使要恨,也应该恨国家的荒废。」

  「也对。」标仲嘀咕道。

  之后,兴庆就成为猎木师周游列国。

  「之后就成为头目独立了吗?」

  「我没有徒弟,所以不能称为头目,但至少已经允许我离开头目了。」

  「但是,你以后会成为头目吧?」

  「不知道,」兴庆冷淡地回答,「因为我已经和伙伴分开了。」

  独立的猎木师似乎必须要和伙伴共同行动,但兴庆为了协助包荒,告别了在各国流浪的伙伴,一直留在继州。

  「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回去当猎木师了吗?」

  标仲惊讶地问,兴庆苦笑着说:

  「虽然外人觉得我们潇洒自在,但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我破坏了规矩,所以恐怕……」

  标仲不知道他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为什么你愿意这样义无反顾?」

  「因为我不忍心看到山野就这么毁了。」

  「我以为你讨厌当官的。」

  「我没认识几个当官的,所以也无法一概而论。虽然我和其他人一样,对当官的抱着偏见,觉得他们只顾明哲保身,中饱私囊,但不至于心胸狭窄到在了解对方之前,就认定对方是这种人。」

  「原来如此。」标仲苦笑着。

  「况且,无论去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包荒是最典型的例子,包荒很照顾我们猎木师,他深谙山野的情况,比我们猎木师更了解。」

  「包荒是山神的儿子。」

  标仲笑着说道,兴庆也笑了起来。

  「没错——他很了解去哪里可以找到什么上天的恩惠,哪里有野树,有什么特性,也很了解山上的危险,最重要的是,他不吝和我们分享。」

  他告诉标仲,第一次是在山里遇见包荒。兴庆和伙伴一起上山时,刚好遇见包荒下山。兴庆他们打算假装没看见,包荒主动向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不是樵夫。兴庆他们没有回答,包荒可能从他们的沉默中猜到内情,问他们是不是猎木师,然后告诉他们前方山脊的野树上有很多果实,还叫他们注意中途的斜坡上有蜂筑的巢。

  「在地下筑巢的蜂都很凶猛,只要一靠近,就会遭到攻击,而且一旦被叮就完蛋了,甚至可能因此送命——他在蜂巢附近竖了旗帜,所以我们就绕开了,真的很感激他。」

  在那之前,他们曾经受过完全相反的对待。进入山里的衙役,或是当地的樵夫都认为猎木师是窃取大地恩惠的小偷,对这些游民竟然大摇大摆地走在公地,简直当成了自家后院感到不满,但因为猎木师经常发现珍奇的作物和药物,所以只能基于无奈,容许他们存在。

  然而,包荒把兴庆他们当作是同样靠山吃饭的百姓,每次只要遇到,就会主动提供各种消息,只要向他打听,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候不佳时,还会为他们安排留宿的地方。

  「我也曾经去包荒位在西陨的老家打扰过,每次去附近,我们都会上门去看看,他的家人都很客气。」

  「原来是这样。」

  包荒就是这种性格。标仲为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骄傲。

  「西陨附近的山上不是有一大片山毛榉树林吗?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

  「谢谢——万分感谢。」

  标仲鞠躬道谢,兴庆把脸转到一旁说:「别这样。」

  标仲知道,自己的危机意识远远不如包荒,包荒的视野很广,他很担心山野遭到破坏,为这些山野和靠山吃饭的人担心。对包荒来说,人也是山的一部分。相较之下,标仲的视野很狭隘,他只担心西陨的山毛择林毁于一旦,担心那个斜坡一旦崩塌,整个里都会被吞噬,更担心山上的野兽会攻击里,导致里人闹饥荒,深陷痛苦,甚至因此失去性命。所以,他也不希望其他里遇到相同的灾难,因为也有人会为其他里的百姓担忧,为了这些百姓,为了那些为百姓担忧的人,必须阻止疫病继续扩散。

  每次感受到别人的善意,他肩上的责任就越来越重。

  「——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赶路?」

  老翁突然开口问道,把标仲拉回了现实。老翁吐出的呼吸都变成了白色,和标仲并肩走在山路上。

  「因为必须急着送一样东西。」

  「这样啊。」老翁说道,突然停下了脚步,标仲也停下了脚步。前方有一棵大树倒了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被风吹倒了吗?但倒地的方向太奇妙了。」

  老翁说完,看了看山,又看了看树。标仲一眼就知道,那是山毛榉。山毛榉石化枯死,连根碎裂倒地。

  「这得去通知赞容的人,否则马车过不去。」

  那棵树并不算太粗,所以可以跨过去,但如果不把树木移开,货车无法通行。

  标仲和老翁两人跨了过去。

  「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吗?」

  老翁问道,标仲点了点头。

  「枯死的情况很奇妙,这种树木真的可以卖高价吗?」

  「听说是。」

  「是喔。」老翁笑了笑说:「那就在当官的发现之前,找赞容的朋友把它拖下山。你……」

  标仲了解老翁的意思,点了点头说: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

  「是吗?」老翁又笑了,「这也是托新王登基的福。以前天上掉下来的都是灾难。」

  标仲没有回答,他当初也这么以为,得知新王践祚的消息时,也曾经感到高兴。尤其标仲当初曾经期待,山毛榉的怪病可以从此终结。

  但兴庆说,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并不是因为王位无王所发生的灾难,所以即使新王登基后,事态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事实上,新王登基后,其他灾祸立刻停止,山毛榉的怪病始终不见改善,反而缓慢地,但确实地逐渐扩大。

  而且,事态越来越复杂。

  原本国官都必须前往王宫谒见新王,但标仲和其他下官并没有进宫谒见。应该是那些高官担心被派到各地的小衙役集中在国府时,会说一些不必要的话。高官在新王践祚后整天提心吊胆,很怕失去目前的地位。虽然他们一直以来都怠匆职守、专横跋卮,但新王登基后,他们为了自保,理所当然地做一些不合理的事。有人想要保住目前的地位,有人想要趁此机会踩在别人头上往上爬。有人认定国府必定会改革,所以在失去官位之前大捞私财。

  虽然新王已经登基,但国情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比之前更糟。

  标仲他们终于找到了药草,新王也登基了,既然如此,只要新王祈愿,就可以拯救山毛榉树林。标仲积极向上级报告,却迟迟没有得到答复。

  难道是长官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吗?标仲这么认为,所以递交了书状,书状中写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报告了山毛榉倒下的危险性,和目前已经出现的异常变化。目前药草在节下乡的乡府,希望可以献给新王,由新王向路树祈愿。

  然而,还是没有得到国府的任何回应——新王践祚至今已经四个多月,仍然杳无音讯。

  既然没有回复,就只能亲自送去国府。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又是一大难题。青条长在古树上,一旦根深入树皮内,就无法再移植。一旦离开树木,就会立刻枯死。如果可以生长在年轻的树上,就可以将树挖起,运送到国府,但树龄超过百年的树木,根本不可能运送。虽然可以砍下青条生长的部分运送,只不过如果那截原木枯死,青条也会跟着枯死。

  如果标仲有脚程快的骑兽,就可以顺利解决问题,但标仲只是小衙役,那匹名叫娃玄的马是他唯一的座骑,所以他一直提出要求,希望国府派人来取,或是借骑兽给自己,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标仲坐立难安,包荒和兴庆不辞辛劳,全力以赴找到了药草,标仲却无法发挥任何作用。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即使包荒他们这么问,标仲也无法回答。多年的辛苦终于有了成果,包荒内心充满了期待,所以也感到极度失望。

  「我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不知道报告卡在哪里……」

  也许是觉得徒有其名的迹人递交的报告根本不值得一听,或是无法理解标仲所说的危机,或是有人基于某种原因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对不起。」

  标仲只能道歉,包荒和胥徒也只能叹气。

  「不意外。」

  兴庆低声说道,他说话时的轻蔑语气刺进了标仲的心里。

  即使被兴庆轻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标仲只是迹人,他的工作是从野树上搜集果实交给国家,他基于自己的职责向上报告,但照理说,上面的官吏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

  然而,这种事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的常态。

  无视百姓的声音,请求救济的诉求也被压了下来。官吏只求自保,无视国家,也无视百姓,只想着如何榨取财富。尤其在新王登基后,这种倾向在那些担心自己的地位维持不久的官吏身上更加严重。对百姓和国家不屑一顾的官吏也会被百姓唾弃,甚至可能遭到敌视。正因为如此,标仲总是把代表身分的绶带藏在行李中,无法挂着绶带旅行,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标仲心想。余箭位于干道的重要位置,为什么这么大规模的街上也不见人影?虽然因为下雪,冷得连骨子都发冷,但家家户户的烟囱并没有冒烟。答案很简单——因为无人居住。

  以前曾经有足够的人口支撑这么大规模的城市,然而,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了空洞,这代表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条人命。

  没有人住的房子越来越荒废,没有人走的路上到处长满草丛,积着厚厚的雪。围墙坍塌,门户歪斜,周围的平原上也没有像样的农地,更不见庐,连里家都无法维持,国家无法为百姓做任何事。全都是标仲和其他国官的责任,只会向百姓榨取税收放进自己的口袋,完全不回肴于民。百姓当然痛恨官吏,恨得想要用石头丢官吏。标仲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正因为如此,标仲非去不可。

  他身上背着青条,要把青条送去王宫——送给新王。在青条枯死之前,必须赶快送到。

  7

  标仲顶着风,不时和老翁牵着手,站稳在雪地上打滑的脚步,终于爬到了山路的顶端。来到山顶后,沿着和缓的下坡道而下,看到了前方赞容的街道。当他们终于顶着雪来到赞容的城门前时,老翁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终于顺利抵达了。」

  标仲听着老翁的说话声,仰头看着天空——太阳还没有下山。

  他问准备走向门阙的老翁:

  「前面的路怎么样?」

  「再往前走一小段就是隧道,之后就一路向下,到了山麓后,有一个不大的里。」

  「要走多久?」

  标仲问,老翁惊讶地转头看着他。

  「多久?如果天气好的话,将近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到了,你该不会现在要去?」

  标仲隔着厚实的云层寻找太阳的位置,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你陪我这一段,至少请你收下这个,当作今晚的住宿费用。」

  标仲拿着钱递给老翁。

  「不要,我不能收,但你继续赶路太鲁莽了。」

  「我必须分秒必争,真的很感谢你。」

  标仲握着老翁的手,硬是把钱塞进他的手里。为了你,我也要尽快赶到下一个里——他在内心说道。

  老翁想要制止他,他挣脱了老翁的手,快步沿着干道继续往前走。幸好从山上吹下来的风推着他前进。

  他当然很想休息,但是无法预计青条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一旦枯死,一切都完了,即使抵达王宫,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踩着雪奋力前进,前方是一个缓和的上坡道。他的双脚沉重,腰背也疼痛不已,但是,只要加快脚步,就可以赶到下一个里。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再多走一个里。

  他知道这样会累坏身体。之前已经累坏了,但是青条可能明天就枯死了,这份恐惧推动着标仲继续往前走。

  ——没有退路了。

  青条开花之后,上天似乎对标仲他们的成功感到安心,不再赐予野树青条的果实。虽然并不是完全断绝,但几乎很少再看到青条的幼苗。标仲他们手上有十三株种植成功的药草,其中有两株在结果后枯死了,种植果实后又得到六株幼苗,所以目前总共有十七株。

  这十七株是背负国家未来的希望。

  即使是现在,山毛榉树林仍然持续枯死,有些树林中,一大半山毛榉已经枯死倒地了。

  没有时间了。包荒越来越焦急。

  「春天冰雪融化时最危险,融化的雪会渗入地面,地盘深处都会变得松软,很可能很快造成山崩,搞不好整座山都会变形。」

  包荒命令各地的府第在山毛榉倒下的地方种植树根抓地力强的树木,沿着谷川修建堰堤,并蓄水为夏天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山崩时发生严重的土石流。同时要求修理城墙,整修义仓,但各地的府第既没有预算,也缺乏人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虽然同时向上级提出建言,但山师的意见也同样遭到了忽略。

  药草是唯一的希望。并不是只要用药,就立刻药到病除,即使里树上结了青条的果实,种植、长出药草也需要一段时间。幸好青条种子的生命力比较强,在找到完善的条件之前,可以维持种子的状态休眠等待时机。人为繁殖时,只要种在老树上,无论任何季节都可以生根,但并不是今天得到果实,明天就可以作为药物使用。

  「希望可以赶快得到药草。」

  但年关已近。

  「希望可以在年内送到,只要王在年内向路树祈愿,明年就会在里树上结果。」

  向里树许愿卵果有固定的日子,但这是里祠为了管理祈愿者所设置的日期,并不是非要哪一天许愿,才能长出哪一种卵果,是里祠只在这一天接受祈愿者入内祈愿。路树也一样。向路树祈愿时应该有某种仪式,所以习惯上会设定祈愿日,但并不是非那天不可。然而,某些上天的法则无法更动,王祈愿新动物时,当上天收到祈愿后,会在祈愿的十五天结果,在路树结果的翌年相应时节,全国的里树上也会结出相同的果实。

  这似乎和月龄有某种关系。王在满月的日子祈愿,下一个满月的日子就会长出卵果,翌年满月的日子就会在里树上结果。植物的种子有播种的适当时机,如果是适合春天播种的种子,就会在春天满月的日子结出内有种子的卵果。

  青条没有所谓的播种适当时机,如果王能够在年内得到卵果,就可以期待翌年在里树上结果。如果王能够赶在十二月中旬之前祈愿,明年初,全国各地的里树都可以结出青条的卵果。如果错过这个时机,等到明年再祈愿,全国各地的里树恐怕得到后年才能结果。包荒说,无法等那么长时间,他已经掌握至少有三个地方可能会在春天发生大崩塌。

  从节下乡的府第徒步前往王宫不需要两个月,如果有马或马车,就能够赶上在年内祈愿——问题在于青条是否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王向路树祈愿卵果时,必须要有实物才能祈愿,但是青条只要离开生长的树木,就会立刻枯死,唯一的运送方法就是以种子的状态运送,或是截取种了青条的树木,在原木状态下运送,但即使是原木的状态,也无法维持太久。一旦原木干燥枯死,青条也会跟着枯死。

  「没有种子,必须等到明年开花结果。」

  那就为时太晚了。标仲他们手上只有从野树上得到的十一株活下来的幼苗,以及用种子培育的六株幼苗。牺牲了两株珍贵的幼苗做实验后发现,种在原木上的青条最多只能存活半个月,短则六天。气温较低时,也许有助于延长生命,但也只能延长数天而已。这些都是赌博,幼苗随时可能枯死。

  「真希望有骑兽。」

  如果可以,希望可以有脚程快的骑兽,但是,以标仲他们的资金和节下乡山师的微薄预算,根本没有能力张罗到,而且也无法临时找到。

  有没有可以代为送去王宫的人?他们动用了所有关系,却没有人认识目前仍然生活富足、还有骑兽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再三要求国府派人来取,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甚至不知道国府有没有听到标仲的要求,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传话给高宫。

  标仲他们拼命找关系。为了攀交情,从微薄的财产中筹钱准备了贿款,标仲甚至变卖了之前从来没有住过的、位在王都的自宅。

  十一月时,才终于找到愿意为他们牵线的高官。继州地官少府同意向国府提出要求。迹人的长官果丞归部丞所管,少府则是部丞的长官,少府之上就是辅佐州司徒的小司徒,在国府内算是中大夫,在州内的位阶是下大夫,对标仲来说,简直是云端上的人。

  标仲拜访了州少府,说明了相关情况。那个看起来很聪明的男人热心倾听后向他保证,会透过州侯直接向王禀报,也会派人去节下乡的园圃拿药草。标仲他们的努力终于即将有成果了。

  ——没想到标仲此举反而自招其祸。

  州少府应该派人来取药草,在此之前,州侯应该约好谒见王,并带着药草直接上奏,标仲他们则负责准备药草。为了能够安全将药草苗送达,他们特地请人制作了箩筐,选好送去王宫的幼苗,并在准备砍伐的树枝上做了记号,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使者一到,就可以立刻砍伐、包装。但是,前一天来到园圃的男人要求一脸讶异的标仲带他参观园圃,检查了所有的幼苗后,突然命令带来的下官用斧头砍下种了幼苗的树木。

  「你们在干什么?」

  标仲惊叫道。

  「当然是为了运送药草苗,这些都是本州的果实,这个府第是在州的管辖范围内,从乡送到州,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吧。」

  「住手!」包荒大叫道:「你们这么做,幼苗都会枯死!」

  「只要在枯死之前,移植到新的树上,不就没问题了吗?」

  这个自称是州果丞的男人说道。

  「州少府也准备了园圃,由本州献给国家。」

  「真是异想天开。」胥徒说道。

  标仲制止了胥徒,问果丞说:「你确定会献给国家吗?」

  只要能够确实交到新王手上,不管是谁的功劳都无所谓。

  「由不得你来发号施令,不要以为自己是国官就指手画脚。什么时候、如何处置,得由州少府决定。」

  「原来如此,」兴庆语带嘲讽地说:「枯死的山毛榉可以卖出高价,这些药草根本是挡人发财——还是说,你们打算等山上更加荒废时高价出售?」

  果丞一时语塞。

  「但是,没有任何经验的人,有办法顺利移植幼苗吗?」

  听到兴庆的问话,果丞看向几个胥徒。

  「那就命令有经验者和我们同行。谁有能力移植?你行吗?」

  果丞问身旁的胥徒,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

  所有胥徒都纷纷回答,事实上,只有废寝忘食地照顾幼苗的包荒和兴庆有能力移植。

  「那就只能命令山师同行了。」

  「但是……」果丞的下官小声地向他咬耳朵,隐约听到下官说:「山师归夏官……」山师归夏官所管,地官无法擅自决定山师的去处。

  果丞咂着嘴,但立刻说:

  「谁管得了那么多,就说山师侵入地官的领地,要带回去鞫讯。」

  他试图捏造罪行,谎称包荒对地官做出了犯罪行为,所以要押回去调查。标仲察觉了他的意图,忍不住感到反胃。包荒甩开了试图抓他手臂的下官,但并不是为了逃避自己的危机,他不停地看向园圃内的树木。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惦记着拯救宝贵的幼苗。

  另一名下官上前抓住包荒,把想要挣扎着逃开的包荒推倒后,正准备扑上去,突然蹲了下来,弯腰按着肚子。包荒推开下官逃开了,兴庆跑到他身旁,果丞的下官倒在兴庆的脚边,下腹部一片鲜血。兴庆冷冷地看着他,手上拿着开山刀。

  「这些当官的就是这等货色。」

  兴庆用不屑的语气说道,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看着标仲。

  「什么国家,什么官吏,都是这副德行,所以才无法相信。」

  我不一样。标仲很想这么说,但自己真的能够很有自信地说这句话吗?标仲为大家带来了这场灾难,甚至还愚蠢地把自己的财产投了进去,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住手!」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包荒和手拿斧头的下官扭打在一起。兴庆瞥了标仲一眼,转身离开,毫不犹豫地举起开山刀,挥向果丞的下官。下官的手臂中了刀,斧头掉落在地,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其他下官见状,立刻停下了手。一个人、两个人纷纷放下手上的斧头,想要拔腿逃走。果丞也不例外。

  「抓住他,叫士兵来。」

  果丞说完,自己步步后退,留下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的下官,抢先逃走了。其中一名下官战战兢兢地向兴庆的方向踏出一步,兴庆举起开山刀走上前去,下官立刻惨叫着逃走了。其他下官也纷纷跟着逃走。

  园圃内只剩下标仲、兴庆、愣愣地挤在一起的包荒胥徒,还有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树木的包荒。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山毛榉并没有被那些下官砍倒,但其中有四棵被砍了很大的缺口,显然已经回天乏术,恐怕会慢慢枯死。另一棵树上较低的位置种了三株幼苗,但因为刚才的摇晃,有两株已经掉落了。

  「赶快移到其他树上——」

  包荒捡起掉落的幼苗向胥徒指示道。

  「还有被砍的山毛榉上的幼苗,试着移植。」

  说完,他回头看着兴庆说:

  「你快逃,你没有理由留在这里等着被抓。」

  兴庆一脸嘲讽地笑了笑。

  「这怎么行?那个家伙很快会带兵回来。」

  包荒不理会兴庆,跑去帐篷拿自己的行李,从里面拿出钱囊,然后看着标仲说:「你也快拿出来。」

  「包荒,我——」

  标仲还没有说完,包荒对他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只是被利用了,眼前要让兴庆赶快逃走,没必要让不受任何国家束缚的黄朱卷入这种事。」

  黄朱是指像猎木师一样,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人。

  标仲点了点头,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钱囊。包荒接了过去,和自己的钱囊一起塞到兴庆的手上。

  「对不起,目前只有这些,你赶快逃走,逃离这个国家。只要越过边境,就不会有人继续追你。」

  兴庆注视着包荒,然后回头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标仲。不知道是蔑视遭到利用的标仲,还是怀疑标仲和果丞勾结。即使遭到怀疑,标仲也无话可说,如果被他蔑视,也是自己咎由自取。标仲只能移开眼神。

  「但是,这里该怎么办?」

  兴庆问,包荒笑了笑。

  「我会想办法,到时候就说是我干的——事实上,这么说也没错,如果你不动手,我可能也会动手。」

  兴庆点了点头,抬头看着伤痕累累的山毛榉。

  「幼苗……」

  「别担心,你快走。」

  包荒再度催促,兴庆抓起自己的行李冲了出去。他钻过隔开山毛择树林的绳子,跑向树林深处。

  标仲目送着他离去,包荒催促说:

  「赶快救幼苗,你也一起帮忙。」

  标仲立刻和正在拯救幼苗的胥徒一起忙了起来——但是,这场风波导致原本仅剩的十五株幼苗中,有八株枯死了,标仲他们手上只剩下七株而已,为了能够顺利繁殖,连一株也不能浪费了。

  不一会儿,州兵就赶到了。但在此之前,有聪明的胥徒跑去乡府召集了人手,乡官反过来指责果丞,州地官不该侵犯乡夏官的管辖范围。标仲的国官身分在这时勉强发挥了作用,他质问果丞,州地官凭什么逮捕受到国官的委托,基于善意提供协助的乡夏官?

  果丞原本就理亏,但他不甘示弱,所幸包荒没有被他带走。如此一来,他们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剩下的唯一方法上。虽然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但标仲要亲自把青条送去王宫。

  送去王宫——虽然无法得知结局。即使顺利把青条送去王宫,真的能够交到新王手上吗?他有国官迹人的绶带,可以进入王宫,但以标仲的身分,王位对他而言,是有着天壤之差的距离。标仲提出的诉求可能被中途的官吏阻挡,而且他之前曾经听说,新王对政务并不热心,所以新王可能对他的诉求没有兴趣。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这么做。为了能够让新王在年底之前向路树祈愿,已经没有充足的时间了。包荒锯下了长了宝贵幼苗的原木,标仲带着原木骑上娃玄的背。半个月前从节下乡的园圃出发,今年最后一个月已经逼近在眼前。

  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赶到——标仲仰望着天空,铅色的厚云在暮色笼罩的天空中聚集,强风吹拂着无数雪花飘落。

  所以,在此之前,青条绝对不能枯死。

  8

  标仲爬上了缓和的上坡道,那里是凿山而成的隧道。隧道挡住了风,他稍微喘了一口气,当他走出隧道时,夹着雪的风立刻袭来。

  没关系,这里是下坡道,只要移动双脚,就可以走到山麓,到时候一定可以看到里。

  他好几次都被雪绊倒,被风吹得跌跌撞撞,沿着坡道往下走。两脚顺着坡道的倾斜,自然而然地小跑着,每次快要跌倒,每次跪在地上时,他都仰望着天空,隔着乌云确认太阳的位置。

  多走一程,再多走一个里——某天早晨醒来,发现青条枯死了。他不希望到时候再来后悔,早知道当初应该多走一点。

  如果一开始就一路奔跑,如果没有停下来烤火取暖,如果那时候也不停地赶路……这种后悔产生了椎心的疼痛。好几次在恶梦中体会这种痛楚的刹那,好像变成了曾经经历的事,牢牢地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一路冲下坡道,仿佛要逃离这份痛楚。前方的小里闾敞着门,标仲冲了进去,立刻仰望天空。太阳还在天上,还可以再走一程。他才闪过这个想法,腿就瘫软了。他双手撑在雪地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站起来!太阳还没有下山,还可以再走去前面那个里。

  他激励着自己,但双脚发抖,完全使不上力。抬起撑在雪地中的双手,直起身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你怎么了?没事吧?」

  听到问话的声音,标仲抬起头。一个高大的男人弯下腰,探头看着标仲的脸。

  「前面还有里吗?」

  「有……」

  「还有多久?」

  男人眨了眨眼睛说:

  「大概一刻钟吧。即使去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以前那里还算是大城市,但现在都没人了,房子也几乎都没了,更没有旅店。」

  男人说完,向标仲伸出了手。

  「况且,下这么大的雪,你没办法在关城门之前赶到。这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但我看你今晚就住这里吧。」

  「城墙呢?」

  「啊?」男人瞪大了眼睛。

  「城墙还在吗?」

  如果城墙还在,一旦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就无法再进城了。但现在有很多城市的城墙都毁坏了,即使在日落之后,也可以进城。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露宿在屋檐下,只要能够找到栖身的地方就好。

  「不,」男人困惑地摇了摇头,「城墙几乎都坍塌了。」

  那就没问题了。标仲将双手撑在腿上。不会有问题的,昨天和前天,还有更早之前,都是用这种方式赶路。

  但是,撑在腿上的手突然无力地滑落,标仲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喂,喂,你不要硬撑,先进去休息再说。」

  男人拉着标仲的手臂,当标仲被他拉起来时,肩膀感受到一股暖意。

  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匹马。那匹马垂着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探头看着标仲。

  「这是——你的马吗?」

  标仲被男人拉起来时问道,男人点了点头。

  「是啊……」

  「拜托你,这匹马借我。」

  「开什么玩笑!」男人叫了起来。标仲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会付你钱,也可以请你送我过去,只要到下一个里就好,只要到那里就好。」

  「不行,别开玩笑了。」

  「是吗?」标仲嘀咕道:「那就算了,这也没办法。」

  标仲甩开男人的手,迈开步伐。

  「喂!」男人在身后叫着他,他又踏出一步时,再度瘫在地上。两条腿像铅一样沉重,脚尖没有感觉,重得根本无法抬起来。

  「你已经不行了,这又是何必呢?」

  「没关系,不要管我。」

  反正你不会了解,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明,别人才会了解。

  标仲无法让别人了解眼前的危机,即使他费尽了口舌,也没有人能够理解,没有人把他的诉求当一回事,不知道是因为别人轻视他,还是故意无视他。

  就连善良的民众也都一笑置之,西陨的闾胥也是如此,妹妹也一样,哥哥也是。不知道他们是不了解,还是想要抱持乐观的期待?或是只能抱着乐观的期待。就连刚才在山路上遇到的老夫妇也一样,每个人听了标仲说的话,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就这样而已。

  如何才能让别人了解他背上东西的重要性?必须分秒必争——在希望枯死之前抵达王宫。别人不可能了解这种迫切的想法,即使很幸运遇到能够了解的人,那必定是小偷。他们觉得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就会试图从标仲手上抢走。他曾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恶梦。有人看到他如此呵护背上的东西,认定是贵重物品,抢走之后打开一看,忍不住破口大骂。原来只是一截木头。然后就丢在一旁——当着标仲的面丢在一旁。或是得知标仲是国官后对他动粗,既然是小衙役这么珍惜的东西,丢了才痛快,然后把原木丢进火里。

  就是这种货色。兴庆轻蔑的声音至今仍然留在他耳边。

  反正我就是这种货色。

  「喂……」

  「别管我,跟你无关。」

  标仲说完,再度站了起来。他双手撑地,努力挣扎着站起来。

  「你够了没有!」

  听到男人怒吼的声音,标仲抬起头。男人一脸很受不了地看着标仲,他的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人群,脸上都露出很受不了的表情看着标仲。

  「你要不要说明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光是逞强有什么用?」

  标仲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努力想要站起来。

  「你还真顽固,但要不要说句话?你身上好像背着什么东西,你一个人能够背负起来吗?」

  标仲看着那个男人。

  身上的负担——很沉重,太沉重了。

  「……我。」

  嗯?男人看着标仲的脸,好像在发问,标仲伸出因为疲劳而颤抖不已的手。

  「……救我。」

  男人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标仲的手。

  「我必须去王宫。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男人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你吗?」

  「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去给新王,没有时间休息,要分秒必争,拜托你,至少请你送我到下一个城市。」

  男人拍了拍标仲的手。

  「你不觉得勉强撑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在那里休息,和在这里休息之后,明天再打起精神上路没什么不同吗?」

  「不行,这样不行,无论如何都要现在去。一旦枯死,就什么都完了,就真的无法拯救了。」

  「拯救?拯救什么?」

  ——拯救山野。拯救国家,拯救百姓,拯救还在荒废的国家,拯救未来。

  真希望可以从头说分明,让眼前这个男人也了解,但是,他没有时间,无论如何,都必须继续赶路。他无法忍受有朝一日看到药草枯死,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奋力奔跑。

  「新王这么位高权重,愿意收下吗?」

  标仲点了点头。应该没问题。他如此深信。箩筐内有他的绶带,即使标仲累倒在王宫门前,箩筐里的绶带和文书应该可以传达他的诉求。只要有人愿意打开箩筐,只要有人愿意交给有良心的官吏。

  ……只要新王愿意收下。

  「是吗?」男人点了点头,撑着标仲的身体,把箩筐从他背上拿了下来。

  「这可不行。」

  「你别管那么多了。」

  男人把箩筐背在自己肩上,眯眼笑了起来。

  「不是要分秒必争吗?我知道了。」

  他抱着标仲坐上马背,标仲用力抓着马鞍,男人把自己的上衣披在标仲身上。

  「抓紧了,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他握着缰绳,迈开了步伐。

  「喂!」人群中响起叫声,「你疯了吗?」

  「没办法,能走多少就走多少吧。我马上就回来。」

  男人语气开朗地说完,立刻跑了起来。

  男人牵着马奔跑,终于来到下一个里。雪已经停了,太阳也下山了。星星俯视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男人让标仲坐在马鞍上,冲进城门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放下箩筐,用力喘着气,躺在雪地上。在城门前围着篝火的一群人叫了起来。

  「怎么了?」

  「我、一路、跑过来。」男人说:「——你们呢?」

  「我们是朱旌,正在取暖,准备出发前往下一个地方。」

  「太好了,」男人站了起来,「可不可以把他和东西托付给你们,他分秒必争在赶路。」

  那群朱旌惊讶地听完男人说的话,答应让标仲坐马车。

  「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和行李一起载上路。」

  「可以拜托你们吗?」

  「反正我们要连夜前往州境,现在也没有可以让我们住宿的旅店。」朱旌笑着说。

  「来这里。」一个宏亮的声音说道,伸手去拉标仲的身体。标仲紧抓着马鞍的手冻僵了,男人只能硬掰开他的手指。

  标仲坐在马车上的行李堆中,蜷缩着身体抱着箩筐。如果这些朱旌把自己载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抢走箩筐——想到这里,就感到坐立难安。他用力抱着箩筐,提高警惕,打算一有意外状况,就要立刻跳下马车。

  但是,随着马车的摇晃,他的体力达到极限。标仲渐渐坠入朦胧的睡眠中,被人摇动肩膀时,才猛然惊醒,顿时脸色发白,慌忙东张西望,看到有一碗热汤递到他面前。「你能喝吗?」一个女人的脸被热气模糊了。标仲紧紧抱着箩筐。

  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越过了州境。一旦休息后,标仲的双脚再也无法动弹了。他的脚底因为茧和皲裂而破了皮,脚踝肿得像膝盖一样粗,腰和腿也都僵硬,连膝盖都无法弯曲。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忘记每天三次确认箩筐里的东西,确认原木的状态,确认青条的情况。树枝已经失去了生机,渐渐开始枯萎,但青条仍然维持着鲜艳的色泽。

  「不能移植吗?」和标仲一起向箩筐内张望的一名朱旌问道,标仲摇了摇头。

  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朱旌对标仲的绶带毫无兴趣,他们只是很怀疑新王真的愿意收下箩筐里的东西。

  「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新王的传闻,可能没什么能力吧。」

  「听说新王不热衷政务。」

  「希望还有热心的官吏,愿意接下东西交上去。」

  标仲不发一语地抱着箩筐。即使如此——也必须去,必须在荒废的山野继续毁灭之前赶到王宫。

  翌日来到一个大城,位在干道要冲的这个大城竟然还维持着城镇应有的容貌。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马。标仲虽然这么想,但他已经无法站立。朱旌为他去找别的马车,他们塞钱给卸下货后,正打算往相反方向回去的年轻人,请他载标仲去下一个城镇。年轻的车夫勉强答应,载着标仲到了下一个城镇,总算在城门关闭之前,来到城镇的门前,让标仲下了车。标仲也终于累瘫了,无论如何都无法站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撑在地上,努力想要让自己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两只脚像木棒般无法弯曲,动弹不得。

  「你不行了啦。」

  听到年轻的车夫这么说,标仲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像小孩子一样重复着:「不行、不行。」不可以放弃,不可以不去。这样太对不起兴庆,太对不起包荒了,也对不起载自己跑了很久的马,更对不起向自己提供协助的所有人——对不起百姓。

  「一个大男人!」

  一个粗犷的声音很受不了地说道,从标仲手上拿起箩筐。

  「不行——」

  「别再闹了。」

  从人群中出现的男人说道,在标仲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背起了箩筐。

  「只要送去就行了吧。交给我,你去休息。」

  说完,他把标仲托付给妻子,在向晚的干道上跑了起来。标仲只能看着箩筐渐渐远去。

  ——竟然让药草离开了我。

  那是唯一的希望。

  当男人一路奔跑,消失在干道的起伏下方后,标仲再也无法保持意识清晰,坠入了深沉的睡眠,听到山毛榉树木碎裂的声音宛如悲鸣般不绝于耳。

  男人在干道上奔跑。刚才看到一个大男人放声大哭,他无法袖手旁观。那个人说要分秒必争,但现在走夜路,仍然很危险,所以只能在体力耗尽之前用力奔跑。累了,就放慢速度走一段,走了一段后,再继续奔跑。他跑了一整晚,在精疲力竭地冲进城门时,看到一群闲来无事,聚在城门附近的年轻人。

  「如果你们没事,能不能帮忙跑一段路?」

  ——那个时候,标仲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房子内熟睡。昏睡的梦中,有无数树木倒地碎裂,同时发生了山崩。斜坡雪崩掉落的砂石变成无数老鼠,吞噬了里和庐。

  那些年轻人轮流奔跑。虽然他们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为了国家。从小在荒废殆尽的国家中生长的他们,不了解为国家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们闲着无聊,觉得奔跑、比赛体力很有趣。反正他们没有工作,也没有事可做,只是为了每天的温饱打零工。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乐趣,也缺乏紧张感,即使如此,听到是为了国家,让他们觉得好像在做有意义的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跑不动了,又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最后一个人跑了五个城镇,年轻的体力终于耗尽。

  「虽然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好像是为了国家,必须送去王宫,而且越快越好。」

  他把箩筐交给坐在马车上的母子时说道。

  ——天空再度飘着雪。标仲终于醒来,不发一语地让心地善良的妇人为他的脚换上新的毛巾,想着那个箩筐的事。不知道箩筐目前的下落如何,会不会被丢在某个山野?这个妇人的丈夫说,他把箩筐交给年轻人,但他了解那个箩筐的重要性吗?即使他不知道,而且那个箩筐被丢掉,标仲也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标仲——已经扛不动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一直碌碌无为地领俸禄,却无法完成唯一的一次义务和责任。

  不知道包荒在干什么?不知道兴庆目前人在哪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想过会变成这么糟糕的结果?

  对不起。他小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两条腿肿到了大腿,既无法弯曲,也无法活动,两只手也一直肿到手肘,通红的手指僵硬,好像努力想要抓住什么。

  ——女人对着同样红透的手指吐着气,握紧了缰绳。

  她转头看向后方,两个儿子小心翼翼地抱着箩筐,坐在捡来的木柴中间。丈夫为了养活这两个儿子出门赚钱,之后就失去了音讯。今年秋天的连日多雨引起了山崩,吞噬了丈夫最后出门工作前往的城镇。不知道他在那里遇难了,还是抛下妻儿,去了某个地方。她只能拼命耕种荒地,冬天在两个年幼的儿子协助下,去山野捡木材,驾着马车载赶路的旅人,赚一点小钱过日子。

  她的境遇并不算太糟,至少她还可以和两个儿子共同生活。她卖了在里内的房子后买了马,两个儿子个子瘦小,却毫无怨言地一起工作。虽然很冷,虽然很饿,但两个儿子没有哭闹,乖乖坐在马车上抱着箩筐,依偎在一起注视着山野。

  荒废殆尽的国家、不再结出果实的大地,这两个孩子会有怎样的未来?新王虽然登基了,但真的能够拯救百姓吗?她一个女人家无法了解这些事,只知道日子并没有变得好过,街道仍然一片荒芜,到处都感受不到任何生机。

  「只要把这个交给王,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吧?」长子问。

  「是啊。」女人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很希望如此,但无法相信,只是不愿在孩子面前提这些事,至少要让孩子拥有希望,不要让他们对未来、对世界感到绝望。

  「王一定会帮助我们。」

  听到大儿子对小儿子这么说,她握紧了缰绳。

  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要分秒必争,相信箩筐中装着希望。

  ——箩筐中。

  标仲在深夜猛然醒来。隔着没有纸,也没有玻璃的小窗户,看到半个月亮冻结在天空中。

  这个国家。

  将会走向何方?新王能够拯救这个国家吗?自己是否为拯救这个国家做了该做的事?是否为了迎接新时代,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山野能够让我们生存下去吗?还是对国家和百姓都不抱任何希望,从此走向毁灭?

  他突然想起动物温暖的感觉。娃玄在离开继州后就倒下了。娃玄和他一起在各地旅行,不知道是否就这样死了?它从节下乡的园圃走到那里,已经鞠躬尽瘁了。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回到那个城市,希望可以去打听它的下落,如果它已经不幸身亡,一定要厚葬它。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包荒、兴庆,和那些不辞苦劳,努力工作的胥徒。西陨的人,目前仍然住在山中的年迈母亲。

  真希望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能够得救。

  标仲祈祷着,一整晚都没有阖眼,迎接了早晨的来临。相同的时候,驾着马车的母亲来到岔路,把箩筐托付给一位远亲。虽然并没有深交,但女人记得以前曾经听他说,他因为做生意的关系,曾经去过王宫。

  远亲的男人接过箩筐,两个小孩一次又一次拜托他。虽然男人接过箩筐时,内心感到困惑,但还是语气开朗地说:「不必担心。」然后摸了摸他们的头,跳上了马车。他不想让老马太累,这匹马是他唯一的财产。然而,两个孩子真挚的眼神打动了他,他无法背叛他们的眼神。

  无论如何,先去王宫再说吧。到时候该要求见谁呢?

  男人以前曾经去过王宫,但只是去送货而已,并不认识当官的,更没有和当官的有任何私交。现在那些当官的,如果不贿赂买通,会愿意见平民百姓吗?能不能找到在王宫内当下人的熟人?

  他绞尽脑汁思考,想到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国府,有些人甚至死了。政变、暴动,王都也同样发生了灾害或是遭到妖魔的袭击,死亡的人数远远超过边境的里、庐所失去的人口。先王的残暴,和之后多年王位无王,导致国土极度荒废。他的父母也被先王杀了,他十岁出头就成了孤儿,虽然有一个妹妹,但有一天,年幼的妹妹也被一群男人带走,从此没有再回来。辛苦多年后终于有了家人——他的妻儿也被暴徒攻击,离开了人世。

  这个国家真的能够重新站起来吗?

  随着这些痛苦的记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之前出入王宫时,曾经听一起做生意的朋友说,新王任命的新地官遂人很通情达理。

  男人不了解国府官吏的职掌范围,既然同样有地官的绶带,应该可以把箩筐交给遂人。至少不会推说不属于他的管辖吧。

  ——叔叔,拜托你。

  没问题啦。他在心里嘀咕着,鞭策着老马在干道上狂奔,一路驶向关弓。

  离玄英宫还有两天的路程。

  ※

  好不容易迎接新年的这一天,仍然下着雪。节下乡的山毛榉树林也飘舞着雪花,包荒守着青条。

  不知道标仲是否顺利抵达了王宫。

  标仲离开后,又有两株幼苗枯死了,他不抱希望地去各处的野树巡视,好不容易又找到四株幼苗。

  ——必须好好保护。

  正月中旬,新月的夜晚也下着雪。

  边境这个荒废的里没有为新年庆祝的声音,今天一如昨天般到来,然后离开。又有一个里人死了,如今,整个里只有八个人。这天晚上男人靠着的里树树枝几乎都是黑色的。

  男人——兴庆默默抱着膝盖:心不在焉地凝视着飘落在脚下的雪花。

  他原本打算逃离这个国家,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兴庆没有故乡,也不记得自己出生的祖国,对之后到达的各个国家也几乎没有记忆,他甚至想不起父母的容貌。

  他在各国流浪,从未在任何国家落脚,他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片土地停留,也向来不受任何束缚。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忽略包荒和标仲对故乡的那份感情。

  如果可以像他们一样深爱、疼惜某一片土地,不知道该有多好。

  他对不存在的故乡充满望乡之情,基于这份情感,他离开继州后,穿越光州,来到通往柳国国境附近的地方,然后就留在那里。

  兴庆感到依依不舍,无法就这样离开边境。

  不知道包荒之后怎么样了。虽然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但应该不会代替自己被捕吧——还有标仲呢?

  标仲虽然徒有国官的头衔,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小衙役,但他想要拯救家乡的心情如此真切。他对自己无能为力感到焦急,当州府的官吏冲进园圃时,兴庆原本以为他和州官狼狈为奸,但他现在应该仍然在为拯救家乡—拯救包括家乡在内的百姓而努力不懈。

  他的努力是否能够改变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来到这个里之前,兴庆看过许多里、庐。已经荒废至此的国家,只因为新王登基,就可以拯救整个国家吗?

  他无法放弃最后一线希望,继续留在偏僻的寒村,白天帮里人做一些打杂的工作,一直在这里等待。

  当他吐出一口气时,水珠滴落在他的鼻尖。

  抬头一看,拂晓的天空下,暗银色的树枝在他的头顶上伸展,树枝中间结出了黄色的小果实。

  飘舞的粉雪落在指尖般大小的果实上,缓缓融化成水滴。水滴沿着果实的弧度滴落。

  又一滴水珠落在兴庆的鼻尖。

  兴庆站了起来,用冻僵的手包住那颗小小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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