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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没有月亮的夜晚,风在呼呼地吹。

  里家内没有灯光,阳子茫然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厅堂内。

  景麒变身为麒麟,带着桂桂回王宫了。虽然桂桂还有呼吸,但听疡医说,目前还不知道是否能够救活。

  「台辅也病了。」

  听到骠骑的声音,阳子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

  里府的衙役看到兰玉,捂住了脸。

  ——远甫和桂桂呢?

  阳子只能回答说,他们不见了。如果连桂桂也死了,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桂桂侥幸活了下来,该如何向他解释为什么兰玉不在?还有远甫呢?

  ——如果你在里家,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不需要里宰说,阳子自己也这么认为。如果自己在场,他们三个人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向景麒转达我的感谢,谢谢他把桂桂带去王宫。」

  「遵旨——但是,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要去找远甫。」

  「——主上。」

  「我并非毫无头绪,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远甫,抓到凶手。」

  「台辅很担心主上。」

  「你告诉他,我不会乱来,叫他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无法坐视这种情况继续发生。」

  骠骑停顿了一下,回答说:「是,臣会转告台辅。」

  「嗯……拜托了。」

  骠骑随即没有了动静。厅堂内只有寂静的沉默和呼啸的风声。

  如今已经没有人为阳子点灯了,忙进忙出地为她点火、加炭,在炉灶上烧水,让热气在房间内弥漫的少女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阳子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剑。

  ——庆国秘藏的水禺刀。

  降服妖力强大的魔而封印成剑和鞘,如果操纵得宜,剑身可映照出过去、未来和千里之外的事,剑鞘可解读人心。

  阳子轻轻拔出剑,注视着白色剑身。当初以水铸成此剑,随主易形。达王铸了水禺刀,起初并无鞘,是一把长柄偃月刀,取名为水监刀。得知刀会扰乱主人思绪,达王以鞘封印。取名为水禺刀后,随主人的更迭而易形,目前在阳子手中为剑,即使变成斧头、棍棒,鞘身也会随之易形。一旦失去了鞘,便成为危害主人的魔剑——然而,阳子遗失了剑鞘,虽然鞘身仍在,却徒有其形,已经失去了封印剑的力量。

  ——该称为水监刀吗?

  虽然阳子曾经命令冬官铸造新的剑鞘,却都无法压制剑身。而且,剑失去了剑鞘的束缚后日渐失控,阳子已经无法控制,剑身上浮现的幻影也都是意义不明的恶梦。这可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冬官无声地责怪遗失剑鞘的阳子。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剑身,终于吐了一口气。

  「……不行啊……」

  白色剑身的幻影中找不到远甫的身影。

  「……班渠。」

  「臣在。」黑暗中传来回答声。

  「我睡一下,城门开启前叫醒我,我一大早就要去拓峰。」

  「遵旨。」只听到班渠回答的声音。

  清晨,阳子来到北韦,直奔劳姓男子的家。他曾经带奇怪的蒙面男子去找远甫,然后又在拓峰的旅店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男人。之前曾经出现在里家周围的几个男人也回到拓峰,似乎一切都有关联。

  她在寒风中走到劳家门口,迟疑了一下,敲着大门。屋内寂静无声。她用力敲门,对面那户人家走出来一位老妇人。

  「——一大清早吵什么啊,如果你要找劳,他不在。」

  阳子转过头,看着有着一张阴郁脸孔的老妇人。

  「不在?」

  「他消失不见了,可能连夜逃走了。虽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经常有一些可疑的人去他家,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时候?」

  「不清楚,有一段时间了,差不多半个月左右吧。」

  半个月的话,刚好是阳子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被他逃走了吗?

  「你认不认识出入劳先生家的人?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因为那些人看起来都非善类。」

  老妇人停顿了一下又说:

  「啊,有一个看起来有点可怕的男人不时来找他,经常大摇大摆地坐马车来,而且总是刻意避人耳目。」

  「该不会是蒙着面?」

  「对,有时候也会蒙面,年纪将近四十岁。」

  「将近四十岁……」

  阳子猜不到是谁。

  「劳做了什么坏事吗?」

  「那倒不是。」

  「哼。」老妇人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他早晚会出事情,反正他原本就不是本地人。」

  「他不是北韦的人吗?」

  「当然不是。去年秋天的时候,突然搬来这里,之后也从来不和邻居打招呼,也从来不交谈。既然没事,就别和他扯上关系,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人。」

  「是吗……谢谢你。」阳子微微鞠躬道谢。

  离开北韦后,阳子叫了班渠。班渠的脚程可以匹敌最快的骑兽,如果运用遁甲术,速度更快,但这样就无法载阳子同行。

  阳子在偏僻处骑上班渠,一口气赶到了拓峰。在拓峰城门外跳下班渠,进了城门后,第三度前往之前来过两次的旅店。

  ——其中一定有关联。

  之前来里家探虚实的几个男人回到了拓峰,第一次来这里时感受到的危险气氛,以及看起来气势汹汹的男人——

  ——眼前只能怀疑这个男人了。阳子心里很清楚。

  蒙面男、劳先生都已经消失无踪,阳子只能怀疑旅店的那个男人——在劳家出入的那个男人。

  阳子快步穿越了空气不良的小路,停下了脚步。她快步跑向那家熟悉的旅店,轻轻推了推门。

  「——?」

  大门一动也不动。仔细一看,面向马路的窗户用木板封住了。她轻轻敲了敲门,门内完全没有动静,和刚才在劳家的情况一样。

  「——为什么……?」

  阳子用拳头敲着门,然后转身跑向对面那户人家,敲着同样紧闭的门,门内立刻有人应答。

  「——谁啊?」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探出头。

  「……对不起,请问对面那家旅店。」

  「喔,」男人看着对面,「好像倒了。」

  「倒了……我昨天来过,还在正常营业……」

  「昨天深夜,他们把东西搬走了。」

  「昨天深夜——」

  阳子握紧了拳头。

  「……请问那个高大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啊?你是问虎啸吗?他很高大吧?」

  「对啊……还有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他呢?」

  「是夕晖,是虎啸的弟弟——你来找虎啸吗?」

  「不,我来找一个叫铃的女孩……」

  「喔。」男人忍着呵欠,抓着脖子说:「就是那个带着三骓的女孩……他们一起走了,不好意思,我没问他们去哪里——你是谁?」

  阳子微微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男人在背后叫骂着,但她懒得回头。

  ——昨天来这里的时候,铃说虎啸不在。铃还问自己,会不会再来。

  虎啸那时候出门了。为什么突然关掉旅店搬走了?里家应该也是在昨天那个时候遭到攻击。

  「……虎啸。」

  不可能没有关系。他们袭击了里家,然后销声匿迹了吗?既然这样,铃为什么问自己还不会再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总是令远甫愁眉不展的蒙面男人出入劳家,之前在劳家见过虎啸。包围里家的男人回到了拓峰这里。虎啸、夕晖和海客的铃——在拓峰死去的孩子。阳子找不到这些人物之间明确的关系。

  「我要找到虎啸……」

  现在还不能轻书放弃。虎啸、夕晖、铃。铃带着三骓——并不是毫无线索。

  「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

  2

  有三十多个人频繁出入祥琼暂住的家中,如果加上只来过一次的人,就有超过五十多个人,而且所有人都认识桓魋。

  他们的确是佣兵,大部分人都受雇保护出入明郭商队的货物,但有的人从来不外出工作,好像在家里等待什么,有的人频繁外出,但看起来不像去工作,这种人也不少。桓魋就是既不出门,也不去工作的人之一。

  「你是因为救了我,所以无法出门吗?」

  有一天,祥琼问桓魋,桓魋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我生性很懒散。」

  出入这里的人经常闲得发慌,就会拿剑或长枪对打。桓魋也不会加入他们,只是在一旁看而已。

  桓魋果然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每个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和他说话时的语气毕恭毕敬,也把桓魋带回来的祥琼视为客人。祥琼在这里打杂抵住宿的费用,但除了桓魋以外,从来没有人吩咐她做事。这些人寄宿在桓魋提供的场所,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痛恨和州州侯呀峰。

  ——侠客。

  反骨的意志和有纪律的团体。祥琼知道这里是反呀峰侠客聚集的地方,但也隐约觉得并非这么简单,因为桓魋也照顾这些人的生活。

  ——他哪来这么多钱?

  他的家境很富裕吗?可以让他这样花钱如流水吗?

  也许——祥琼暗自思考。出入这里的人该不会都是桓魋雇用的佣兵?或者说,桓魋本身也是佣兵?

  她一边思考,一边为院子里的水瓮装水,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她抬起头,看到敞开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男人头上包着布巾,低头走进大门后,关上了门,才终于抬起头。外面传来马车离去的声音。

  「请问——?」

  祥琼开了口,男人把蒙住脸的布拉到肩膀上。他年约四十左右,看起来很有威严。

  「——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很深沉,祥琼内心有点纳闷,微微欠身回答:

  「我是在这里打杂的。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来找桓魋,他在吗?」

  「喔,在。」

  男人向她点点头,自己走去正房,完全无意请祥琼去通报,也没有要她带路。祥琼慌忙追上男人。

  「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一位?」

  即使没有人交代,祥琼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随便让人进入的地方,她觉得不应该随便让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进去。

  「请问你是桓魋的朋友吗?」

  祥琼几乎挡在男人面前,男人微微眯起眼睛笑了笑。

  「原来如此,他找了一个称职的下女——我叫柴望,可不可以请你去通知桓魋?」

  我才不是下女。祥琼心里这么想,但还是点了点头,冲上正房的楼梯时,桓魋刚好从正堂走出来。

  「啊,桓魋——」

  「嗯。」桓魋向祥琼点了点头,他刚才应该听到了祥琼的声音。桓魋深深地鞠了一躬,柴望随意点了点头,走上了楼梯,自己走进了正堂。

  「桓魋……这位是?」

  「嗯,我为你介绍,跟我来。」

  祥琼点了点头,跟在桓魋身后时想,桓魋可能真的受人雇用,雇主就是这个柴望——

  走进正房,就是厅堂,正前方的墙上挂着挂轴和对联,下方的供桌前有一张方桌和两张椅子。那是一家之主的座位,平时当然只有桓魋会坐那里,但柴望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看着祥琼和桓魋走进来。

  「你雇了一个有趣的女孩。」

  听到柴望这么说,站在他面前的桓魋苦笑着。

  「她并不是我雇用的。」

  桓魋向他大致说明了把祥琼带回这里的经过。

  「原来如此,」柴望轻轻笑了笑,「很有胆量,还是说,只是不知道在和州向官吏丢石头有多危险?」

  「不可能不知道,因为祥琼是芳国人。」

  柴望微微偏着头,看着祥琼。

  「你在芳国的——哪里出生?」

  祥琼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老实回答说蒲苏,还是该说惠州新道。

  「……蒲苏。」

  「蒲苏的祥琼吗?」

  柴望只说了这句话,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知道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应该知道。」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继续留在这里吗?」

  祥琼有点生气。

  「我的确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如果没有共识,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

  「共识?」

  「我无法原谅呀峰。」

  祥琼斩钉截铁地说。惨遭磔刑的男人惨叫声至今仍在她耳边挥之不去,男人的惨叫声唤醒了她在芳国差一点被五马分尸的黑色恐惧。因为这种恐惧,她情不自禁地丢出石头,她因为自己的行为想起了冱姆。冱姆的儿子也因为向刑吏丢石头而被杀,她能够体会他当初丢石头的心情,也进而体会到冱姆对他因而被杀害所产生的怨恨。

  ——她一定恨得快发疯了。

  她并没有心胸宽阔到能够谅解冱姆对自己的折磨,也不觉得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却能够理解冱姆为什么会那么做,然后开始觉得——的确必须有人阻止这一切。

  柴望点了点头。

  「和州的情况相信你也看到了,这一切都是和州侯呀峰的为人造成的,他把和州当成私有财产,无视王的颜面和国家的意志欺压百姓,动摇庆国的国本,绝对不能让这种奸臣继续横行。」

  「……是。」

  「原本应该由王进行指导,由国家来做这件事,但新王登基时日尚短,掌握朝廷大权的朝廷命官从予王的时代就开始滥权,刚登基半年的新王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新王想要掌握朝廷,进而治理九州是至难之业,而且新王是胎果,并不了解庆国的状况。」

  祥琼点了点头。

  「因此,追究呀峰的恶行,高喊和州有乱,呀峰的治理有隐忧,新王可能会注意到九个州各有烦恼,我们衷心希望新王能够注意到。」

  「是……我理解。」

  「因此,推翻呀峰不光是为了和州,更为了让王了解和州的现状。即使我们无法推翻呀峰,也可以由王制裁,否则,王和呀峰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必定加以讨伐。即使如此,你仍然和桓魋有共识吗?」

  祥琼轻轻握紧拳头。

  「……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参与。我坚信景王一定会注意到。」

  这么相信一定没问题。因为乐俊那么担心,所以祥琼相信,为自己是否有资格坐上王位而烦恼的景王不可能那么愚蠢。

  柴望轻轻笑了笑。

  「是吗?没想到芳国的客人比我们更相信王,真是太讽刺了。」

  「你——不相信吗?」

  「虽然有人说要相信景王,所以我希望可以相信。」

  「——啊?」

  柴望没有回答祥琼,轻轻拍了拍桌子。

  「总之,我们很欢迎你,那就万事拜托了。」

  「……是。」

  祥琼点了点头,桓魋纳闷地偏着头问:

  「您今天来此地是为了见祥琼吗?」

  「怎么可能?」柴望笑了起来,「当然是有事来找你。」

  「发生什么事了?」

  「瑛州北韦的——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固继。固继的闾胥远甫失踪了。」

  「——那是?」

  「昨天有人袭击了固继的里家,杀害了里家的一个女孩,掳走了女孩的弟弟和闾胥远甫,里家没有任何东西失窃,所以不知道掳人的目的,但最近有人经常在里家周围打转,而且是拓峰的人。」

  「——拓峰。」

  「昨天拓峰在日落后开了城门,城门打开后,一辆马车进了城。」

  「……原来如此。」祥琼抬头看着桓魋。

  「……这是……?」

  「拓峰还有另一头豺虎,名叫升纮——能够命令关闭的城门打开,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最有可能的就是升纮,升纮背后必定有呀峰撑腰。」

  「呀峰命令升纮掳走了那个闾胥吗?」

  听到祥琼的问题,柴望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最好先别急着下结论,我今天来这里,是希望你们调查这件事。」

  「是。」

  「还有另一件事——明天会有货送来这里,请你送去给北韦的劳先生。」

  桓魋点点头,轻轻苦笑着。

  「劳先生搬去丰鹤了,好像他周围不怎么太平。」

  柴望皱起眉头。

  「劳先生吗?」

  「详细情况等送货过去后,应该就可以知道了。」

  柴望点了点头说:

  「有二十件冬器,那就交给你了。」

  桓魋深深地鞠躬说:

  「遵命。」

  3

  虎啸等人搬去了拓峰西南角落的一家妓楼,虽说是妓楼,但其实只是徒有虚名,因为庆国的女人很少,所以几乎没有招待客人的妓女,大家都转移到街东的妓楼去了,这里只有两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和妓楼老板一样,和虎啸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地点所在的方位决定了等级,城府以南通常是市井,面向环途的是市场,市井和市场都是越往东越高级。

  「听说市井原本应该在北边。」

  夕晖告诉铃。夕晖和铃都在这栋冷清的妓楼内打杂。

  「——为什么?」

  「不知道。老旧的城镇似乎都这样,很久以前的书上这么写。中央有府城,北边是百姓居住的市街,在百姓居住的市街,东边比西边更高级——但通常不是相反吗?」

  「我去过的城镇,市街都在南边,房子都在中间,庙和寺院在北边。」

  「可不是吗?从来没有遇到任何灾难、从很久以前保留下来的城镇,就是这种相反的情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格局完全相反了,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你对这些事很有兴趣吗?」

  「嗯。」夕晖在洗碗时点着头。

  「……你没有继续上学真是太可惜了。」

  「嗯,但因为我觉得现在不是悠闲地想这种事的时代,真希望自己出生在有一个出色的王在首都,国泰民安的国家……但可惜没这个福气,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生在雁国或奏国就好了。」

  夕晖苦笑着说:

  「这么想毫无意义,因为我就是出生在庆国,既然生在这个国家,就要看如何活出自己。」

  「夕晖,你真的很坚强……我能够理解虎啸为什么为你感到可惜了。」

  「他才让我担心呢。他这个人,自己的事不重要,经常为了别人的事感到生气,最后公亲变事主,结果这次又在这么大的事上强出头,真是受不了他。」

  铃停下手,眨着眼睛。

  「……你该不会并不赞成虎啸目前在做的事?」

  「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里的人对升纮的愤怒并不像哥哥这么强烈——应该说,他们太害怕了,觉得与其和升纮对抗,还不如忍气吞声过日子。」

  「我……能够体会。」

  铃看着自己的手。

  因为受到伤害太痛苦了,所以久而久之,就会无条件地害怕疼痛,为了逃避痛苦而忍耐,时间一久,甚至觉得忍耐也是在反抗……虽然忍耐完全无法改变任何事。

  夕晖轻声叹了一口气。

  「万一哥哥攻击升纮失败了呢?升纮必定会恼羞成怒,比之前更加折磨止水的人,所以止水的人就会怨恨哥哥……」

  「……也许吧。」

  「所以,我必须陪着哥哥——真搞不懂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夕晖调皮地笑着,铃也跟着露出微笑,虎啸刚好在这时走进来,铃和夕晖互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事,有什么事吗?」

  虎啸听到夕晖的问话,再度偏着头,站在厨房门口向铃招了招手。

  「不好意思,又要借用你的三骓了。」

  「……运货吗?」

  铃经常受虎啸之托,去近郊的庐运送物资。

  「对,但是这次比较远,要离开拓峰往东边的丰鹤,马车要走两天。这是地图。你去劳先生那里,之前拜托他的货应该已经到了。」

  劳蕃生是虎啸的旧识。

  「……我知道了。」

  「劳先生会把货物打包妥当,即使被卫士拦下,也不要让他们打开检查,更不能被偷走。」

  「……是不能被人看到的东西吗?」

  虎啸点了点头。

  「——是冬器。」

  铃的身体不由得紧张起来。

  「虽然很重,但体积不会太大。只要有这批货,至少可以让稍微有点武艺的人手上有冬器——拜托你了。」

  铃点了点头。

  「……没问题,那我去接那批货。」

  翌日早晨,铃离开了拓峰,沿着干道一路向东。三骓的脚程只需要半天,所以一大早就出门的铃在中午到了丰鹤。

  丰鹤的规模和拓峰差不多,是止水乡旁琅耶乡的乡城。

  铃看着虎啸画的地图,寻找着位在西南方向的房子。前方那栋摇摇欲坠,看起来很穷酸的房子似乎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面向马路的大门深锁,她敲了敲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头发上有难得一见的棕色斑纹。

  「——哪一位?」

  铃轻轻拱手,按照虎啸告诉她的方式向他打了招呼。

  「我来自麦州产县支锦。」

  男人看向铃拱手的手,眯眼看着她的戒指。

  「——进来吧。」

  劳先生虽然帮虎啸的忙,但并不是自己人,铃刚才的动作并不是确认对方是否自己人,而是向劳先生表明自己的身分。

  走进大门,是一个狭小的院子,院子后方是一栋老旧的房子,不大的房子和庐家差不多。铃带着三骓走进院子,男人关上大门时,回头看着铃说:

  「我是劳蕃生,是虎啸派你来的吧?」

  「对……他叫我来拿货。」

  「嗯。」劳先生点了点头,微微皱起眉头。

  「只不过关键的货物还没有送到。」

  「——啊?」

  「今天之内,会由两方人马把货送到,但目前都还没有来,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稍等一下?」

  「好。」铃点了点头,虎啸吩咐她,到这里之后,一切听从劳先生的指示。

  「如果傍晚才到,就要请你在这里住一晚——虽然这里不太干净,但至少有睡的房间,就请你包涵了。」

  「不,千万别这么说。」

  「那你就随便坐,这匹马看起来很不错,我喂它喝水,你喝茶可以吗?」

  「好。」铃点了点头。

  劳先生虽然长相并不和善,但和他聊天后,发现他很豁达。他们面对面坐在院子的石桌前,看着三骓吃饲料叶,天马行空地闲聊着。

  「——原来你从才国来,这一路旅行很辛苦吧。」

  「我只是搭船而已。」

  「庆国怎么样?和才国相比,天气应该比较寒冷吧?」

  「我之前和朱旌一起四处流浪。」

  「是吗?」

  劳先生说话时,听到有人敲大门。劳先生调皮地皱了皱眉头。

  「终于来了,真是太久了。」

  劳先生打开门,和门外的人低声交谈了两、三句话后,一个和铃年纪相仿的女孩牵着一头马走了进来。劳先生一头棕色斑纹的头发很罕见,但铃也很少见过像这个女孩般一头藏青的头发。

  「终于到了二十。」

  劳先生夸张地苦笑着,指着石桌对女孩说:

  「你也先坐一下。」

  「但是……」女孩抬头看着劳先生,他苦笑着说:

  「不好意思,如果不凑足三十,无法从她手上拿到钱。我拿不到钱,就无法付给你。」

  铃开了口。

  「呃,不然,我先把钱——」

  劳先生态度坚决地举起手。

  「不要,我这里不做这种生意,我只是负责经手,并不是在做买卖。」

  「喔……好的。」

  劳先生露齿而笑,回头看着年轻女孩。

  「所以,你也等一下,如果有意见,就对迟到的人说——你也喝茶可以吗?」

  「好……」

  少女点了点头,铃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少女的五官很漂亮,年纪真的和铃差不多。她在劳先生的催促下坐在陶制的椅子上,注视了铃片刻,立刻看向三骓。

  「是三骓……」

  少女小声嘀咕,铃微微偏着头问:

  「你知道?」

  「我以前曾经看过。」

  「是喔……我叫铃,从拓峰来——你呢?」

  「我叫祥琼,从明郭来这里。」

  「……我们年纪差不多吧?你几岁?」

  祥琼想了一下。

  「……十六岁。」

  铃想要介绍自己的年纪,但忍不住迟疑了一下。到底该说自己几岁?她漂流到这里是虚岁十四,以这里的计算方式,就是十二岁的时候。之后在各地流浪了四年,然后才升仙,所以应该也该说是十六岁吧。

  「呃……我的年纪也差不多。」

  听到铃这么说,祥琼微微偏着头,但并没有再说什么。

  「祥琼,你是庆国人吗?」

  「不,我从芳国来。」

  「芳国?——西北虚海中的国家?」

  「对,四极国之一——你呢?」

  「我来自才国,我们都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

  「对啊。」祥琼笑道,铃终于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太高兴了,因为在庆国很少看到同年纪的女孩。」

  「是啊……你怎么会来这么远的地方?」

  铃微微偏着头,她因为有很多想法,所以一路旅行到这里——但一切都变成了往事,过去的期望和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

  「……也没有特别的原因。」

  「没有特别的原因,千里迢迢来到庆国吗?」

  「嗯……起初是说景王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王。」

  祥琼微微睁大眼睛,眨了眨眼。

  「——而且和我一样,也是海客。」

  「你也是倭国的人?」

  「嗯,对啊,所以在这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觉得同样是蓬莱人当女王的国家,或许可以找到属于我的地方——你怎么了?」

  祥琼惊讶地瞪大眼睛,听到铃的问题,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轻轻笑了笑。

  「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海客?」

  「不,我也是来看景王的国家。」

  「啊?」铃说不出话。

  「——因为她的年纪和我相仿。」

  「……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们为了景王,分别从芳国和才国来这里,然后在这里相遇吗?」

  「好像是。」

  「……太巧了。」

  「是啊。」

  铃和祥琼窃声笑了起来,背后传来劳先生的声音。

  「不要随便聊自己的事。」

  铃惊讶地回头看着她,劳先生拿着茶杯,皱着眉头站在这里。

  「在这里见面的人不会彼此聊自己的事,这是我的规矩。」

  「喔……对不起。」

  「我只是仲介商品,并没有仲介人。来找我的人都有隐情——虽然可疑的人不可能进这个院子,但既然彼此都有隐情,就不需要知道彼此太多的情况。」

  「好。」铃缩起脖子,瞥了祥琼一眼,祥琼也刚好用同样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4

  直到城门快关闭时,另一批货才终于送到。铃和祥琼都来不及离开丰鹤,不得不在劳先生家打扰一晚。两个人睡在同一个房间,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内分别有一张没有顶篷的卧床和一张床榻。

  「……呃,你要睡哪一张?卧床还是床榻?」

  「我都可以。」

  「那你睡卧床,我睡床榻就好。」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我回程有三骓——明郭不是在东方很远的地方吗?你要骑马回去?」

  「骑马的话,大概一天的时间。」

  「那还是你睡卧床,我不需半天就到了。」

  祥琼想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那就太感谢了——不瞒你说,我很高兴,因为这一阵子一直都睡床榻。」

  「是吗?那就太好了。」

  铃和祥琼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铃,你在拓峰都做些什么?」

  祥琼问完,慌忙缩着脖子说:

  「是不是不该问这些事?」

  「……我们不要理会他?」

  卧室内再度响起两个少女的笑声。

  「——呃,我是在旅店打杂。祥琼,你呢?」

  「我也算是在打杂。」

  「但是,到底是怎么……」

  铃原本想问祥琼,到底是怎么张罗到那批货,但最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这样似乎问太多了——祥琼微微偏着头回答说:

  「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那些货是什么?」

  「……是啊。」

  「冬器要用来干什么?而且要三十件,要张罗到那么多数量并不容易。」

  「张罗到这些的人竟然说这种话?」

  「我只是当跑腿而已。」

  「我也一样。」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相互看着对方,祥琼先笑了起来。

  「……我不太清楚,也很纳闷为什么可以张罗到那么多冬器,但那人看起来像是有钱人。」

  「是吗……我们只是……需要用。」

  祥琼偏头看着铃。来自拓峰的女孩买了三十件冬器,三十件冬器的价格可以买三百件普通的武器。

  ——拓峰。

  「……该不会和升纮有关?」

  铃慌忙摇着手说:

  「不是……不是这样。」

  「派我当跑腿的人在明郭征集佣兵。」

  铃张大了眼睛。

  「……呀峰。」

  「我们该不会在想相同的事?」

  「——好像是。」

  卧室内一阵沉默。

  铃坐在床榻上,吐了一口气。

  「和我一起旅行多日的男孩被升纮杀了。」

  「啊哟……」

  「为什么竟然允许像升纮这种官吏存在?止水真的就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我曾经听说过。」

  「我猜想传闻不及真相的一半。清秀——和我一起到拓峰的男孩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只因为挡了升纮的马车,就被杀了……我实在太生气了,想到为什么会允许像升纮这种人,就感到很生气,但是升纮——」

  「有呀峰为他撑腰。」

  听到祥琼这么说,铃眨着眼睛。

  「你果然知道?」

  「这件事好像无人不知,呀峰和升纮似乎狼狈为奸。」

  「……也许吧,真希望有人处罚升纮那种人,但是,呀峰有景王撑腰,没有人敢惩罚升纮,所以,只能自己动手,不是吗?」

  「并不是你想的这样。」

  「啊?」

  「我猜想景王并没有保护升纮,那是先王子王时代的事吧?」

  「不光是先王,现在的景王也——」

  「派我来这里的人说,景王并不知情。」

  「但是……」

  祥琼看着铃的眼睛说:

  「我在柳国遇见景王的朋友。」

  「——什么?」

  「那个人的朋友,应该不可能是坏人,我不认为景王会为升纮撑腰,也不可能和呀峰勾结,不可能有这种事。」

  「是吗……?」

  「景王登基时日尚浅,她应该还有很多事搞不清楚……我相信只是这样而已。」

  「她是王,怎么可以搞不清楚?我无法原谅。」

  祥琼注视着铃的脸。

  「……我的父亲以前也是王。」

  「——啊?」

  「他叫峰王,三年前被百姓讨伐而死。」

  铃张大了嘴,祥琼看着她的脸。

  「百姓痛恨我的父亲,恨到最后杀了他。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百姓为什么痛恨我的父王,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为他的崩殂感到难过……我猜想就像你为清秀死去感到难过一样。」

  「……喔……嗯。」

  「如果我不希望父王死去,就应该在他被百姓如此痛恨之前向他提出谏言,我为自己当初没有这么做感到懊恼……但是,如果景王周围只有一些像我这么愚蠢的人呢?不,我的母后也和父王一样,百姓对她深恶痛绝,有人说,是母后怂恿父王犯罪。」

  祥琼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如果景王周围只有这种人呢?父王也是被峰麟选中才成为王,照理说,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坏人……但是,如果周围的人没有在该提出谏言的时候劝谏,王就很容易失道……」

  铃注视着祥琼痛苦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是傀儡。

  「……原来是这样……」

  「嗯?」祥琼偏着头问,铃探出身体说:

  「也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她说只是她听到的传闻。她说官吏不相信景王,不让景王做任何事,所以只能默默听命于官吏……」

  「被我猜到了——」

  「——你觉得真是这样?」

  「听说目前朝廷的官吏几乎都是予王时代留下的,所以不难猜出是怎样的官吏,当初不就是他们让予王失道吗?」

  「但是,景王革了麦州侯的职。麦州侯深受百姓的爱戴。」

  「这种事,」祥琼说:「根本是奸臣常做的事。对呀峰和升纮这种豺虎来说,受百姓爱戴的人不是很碍眼吗?呀峰和升纮绝对会闭着眼睛捏造罪行。」

  「但是……」

  「听说瑛州有一个闾胥叫远甫,其人知书达理,德高望重,远甫所在的里家被人攻击,杀了一个女孩子,把远甫掳走了。听说曾经有人在里家周围打转,那些人来自拓峰,而且在远甫遭到攻击那天,拓峰的城门在关门后又打开了。」

  「这……怎么可能?」

  很少人有权力能够在城门关闭后再让其打开,几乎屈指可数。

  「该不会是升纮?」

  「他完全有可能做这种事,所以,景王周围的人也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陷害麦侯。」

  祥琼看着铃的眼睛,看到她的眼中流出的泪水,忍不住注视着。

  「……景王……是好人……吗?」

  「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不喜欢听到别人这么说吗?」

  「不是,」铃摇着头,「如果是这样,我很高兴……」

  「铃?」

  「我一直想见景王,我相信她是好人。从才国来这里的船上,我遇见了清秀,清秀生了病,我很担心他,所以叫他和我一起去尧天……」

  铃叫「清秀」这个名字时的声音痛苦得令人难过。

  「但是,升纮杀了他……袒护和放过那种豺虎的人,即使我们去了尧天,她也不会愿意帮清秀治病。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带清秀去拓峰?只是为了让他去送死吗?」

  「铃……」

  祥琼握着铃的手。

  「清秀好可怜。」

  「嗯……」

  「……如果你们去了尧天,景王一定会帮助你们……」

  「……嗯……」

  铃泣不成声,祥琼抚摸着她的背。铃发出像小孩子般的哭声让她心痛。

  ——如此巨大。

  她很想告诉尧天的景王。祥琼并不知道景王会不会治好清秀。但是,她想要告诉景王。

  ——你是百姓所有的希望,你带给百姓如此巨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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