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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一、 二、 三……

  梁永仁在心中默数着秒数。香灰的气味渗入鼻腔,让他漏了几个节拍。

  「四、 五、 六……」

  结果最后是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节奏,虽然原本就没有节奏可言。

  「青镵小姐,我应该没有把数字数出来吧……」

  「是没有。」女子坐在墙边的矮凳上,吃着从民宿里带出来的三明治。

  梁永仁还记得女子现在的位子正是以前父亲的座位,当然过去那张破烂的办公桌已经撤掉了,现在只剩下几张矮凳子倚在墙边。

  办公桌椅本来就不是该出现在宫庙正厅里的东西,只是那几张凳子再怎么说也是曾支持着几代人重量一路过来的,就算下一秒散架都不奇怪。

  梁永仁做完礼拜,心里仍然有层无法去除的疙瘩。

  灰烬从手中的线香上脱落,正好掉在他的鞋尖上。

  尴尬的气氛。

  这也是他读秒的原因。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广寒宫的主神——方晖娘娘。

  那位担任捡骨师的少女说,方晖娘娘是为了掩饰姐姐梁语夜的死才被塑造出来的。

  因此,他现在所参拜的对象根本不是神明。

  那些老人大老远地跑来这也是,就只是为了拜一尊根本不存在的神明。

  是啊,本尊的确是存在的,昔日姐姐坐上的神坛现在被一尊名为方晖娘娘的塑像所占据了,方晖娘娘就是这间宫庙的主神和本尊。

  即使这只是一个内部空荡荡的塑像,但至少它确实有着比广寒宫内任何一尊神像更瑰丽的外表。

  虽然它依然是具空壳。

  事实就是事实,不管用什么方法粉饰,依然无法阻止它虚伪的本质。

  可是,若失去了这层伪装,那方晖娘娘就没有理由再存在了。

  就算是伪神,也会死去吗?

  梁永仁思考的同时,也在想着早上发生的事。

  好像一场梦一样,有种仅一个上午就走过、看过一场人生般的错觉,那段自己曾经历过的童年时光每次回想起总让他感到难受。

  那个捡骨师女孩——那三个人在完成工作后便离开了。梁永仁不免感到可惜,但他们的确没有在此地多驻足的理由。

  任何他所遇见的人,终将成为过客。缘分抑或是人生,也就是被这一句话概括而成的。

  这样就行了吧。

  和姐姐的遗骨一样,这样就行了。

  崔以信离开后,那女孩问梁永仁希望如何处理姐姐的遗骨,并对她任意挖开墓穴一事表示歉意。

  梁永仁不知道那女孩为何要道歉——正确来说他是知道的——毕竟女孩说那座坟墓埋葬的是失踪近三十年的姐姐,而打扰她长眠的也的确是女孩一行人。

  只是,他没办法再感到悲伤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能再次见到失踪的姐姐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即使化作白骨,至少……知道梁语夜在哪已经是最大的宽慰。

  三十年的等待,他对姐姐的生死早已心有定数,只是欠缺一个相信的理由而已。

  回想当初,辞去工作回到太白乡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理由。

  直到今天,梁语夜的人生、他过去的人生迎向了终结,而真正死去的仅有存在于回忆中的亡灵而已。

  于是那成为了他告别姐姐的方式。

  ——请替我把姐姐埋回去吧。

  梁永仁依然对这个决定感到迷惘,从太白山回来后,他不断思考着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这可能才是梁永仁走进广寒宫的真正理由,他需要得到答案,所以才逼迫自己走进那间他不愿踏足的宫庙。

  可是,现在他连自己当初为何畏惧着这座祠堂也不记得了。

  这里曾发生过杀人事件,而到底也是因为在这里的骚动才会导致姐姐的离去。

  他有着十足的理由恨着这里,却没有任何理由再惧怕这里。

  再说,昔日那座高耸、让人充满压迫感的建筑已经不存在了。许多陌生的神明离开了,许多熟悉的神明也进驻了。

  这里早就不是过去那间乘载回忆的宫庙了。

  所以它才有了名字、所以它才有了主神。即使这一切都是假的,它仍然像是试图要挥别那晦暗的过去般,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外貌。

  梁永仁认为自己大概就是抱持这种类似赌气般的情感走进宫庙的。

  万神——千万尊神明的双眼依然盯着每个跨过门槛的人看。

  他下意识地往以前气窗的方向看,现在那里开了一扇毛玻璃窗,风震动玻璃,但声音不足以传进他耳里。

  而那扇通往休息室的铁门也因为宫庙重建而消失了,现在是另一侧有扇小木门通往广寒宫的仓库。

  这间宫庙已经陌生得用「怀念」来形容都感到心虚了。

  梁永仁最后还是将线香插进方晖娘娘面前的小香炉里,像个草草结束表演的演员慌忙退场。

  他在女子身旁入座,白发女子笑嘻嘻地问道:「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想不到要说什么,脑中一片空白。被你猜中了,我最后是在倒数还有几秒,我告诉自己数到十就算拜完了。」

  「真可惜呢。」

  「会吗?哪里可惜了?」

  「可惜你不知道哪里可惜,也可惜我们到头来什么也没能改变。」女子意有所指地说着。

  「什么都没改变吗?我不这么认为。」

  对梁永仁来说一切都变了。

  他环视宫庙,想找个例子说服女子,但这让他感到更寂寞了。这是当然的,毕竟对他来说,与其寻找改变的事物倒不如寻找还有哪些东西保存下来。

  他想起以前曾有个女孩,一个他偷偷喜欢着的女孩,年长他约七、 八岁,常在这里帮忙,偶尔也会煮饭给母亲早逝的他和姐姐吃。

  「我曾跟你提过她,那个叫小乔的女孩子。」

  青镵住宿的这几天,梁永仁几乎把过去发生在太白乡的点滴都告诉了她——愉快的回忆、难过的回忆、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回忆,只要是那些他还记得的,他都将它们作为每天与女子谈天时的佐料,好让自己能与这位比他还不喜欢提到自己私事的旅人有着不间断的话题。

  「那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子。后来她怎么了?」女子说。

  「庙公过世后不久,我们就搬家了。」梁永仁说:「小乔的事也是我搬回来后听别人说的。」

  「嗯?」

  「庙公留给她一笔钱,好像是偷偷存下来的吧,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她用那笔钱搬回台北,因为是学会计的也顺利找到了工作。」

  「我记得你说过,那女孩从以前就很憧憬城市里的生活。」

  「是啊。可能也在那谈了几场恋爱——这是我自己猜的,毕竟她从以前就喜欢把白马王子什么的挂在嘴边——后来还是跟同事务所里,一个大她两、三岁的人结婚,听说现在孩子已经高中了。」

  回想最后一次见到小乔也不过是高职毕业一、两年左右的年纪,结果现在连孩子都快跟当初的她一样大了。

  梁永仁知道自己以及任何人都在逐步迈向衰老,但逝水年华的感受不论何时都让人惆怅,尤其对未能经历一个风平浪静的童年的他而言,孩提时光宛若人生永远的缺憾。

  「你还想见她吗?」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跟她见一面,可能约在某间餐馆,最好连同她先生一起。三个人碰面也顺便打个照面,谈谈各自的生活,和那些彼此间没有任何交集的事,一边想着该怎么让对方以为自己对话题很感兴趣。」

  「听起来不错呢。」青镵笑着说:「光是这样就够有趣了不是吗?如何?和几十年不见的人再次相逢感觉会充满了惊喜,而且那是你的……初恋,没错吧?」

  「因为是初恋,所以我想还是算了。一想到那个小乔姐现在都变成四、 五十岁的欧巴桑就觉得还是别见面的好。」

  「就算五十岁了,大姑娘依旧是大姑娘。」

  青镵想说的大概是保有年轻的心态才是最重要的吧?

  梁永仁其实不太懂她的意思,只是当作玩笑话看待。

  「那我想我也有保留对初恋情人美好形象的权利。」

  「是呢。」

  女子仍然是挂着哪抹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厌烦的微笑。

  「所以,」梁永仁说。「你刚刚不是问我有什么话想说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抽象呢。」

  「那改成这样好了,希望小乔一家能平顺安稳地生活下去。」

  「这样不会太普通了吗?」

  「不会,不如说我认为的幸福,就是这种形式。」

  「那就没有问题了。大姑娘她肯定会像你说的一样,往后的人生都无风无雨地、幸福地度过。」

  「哈哈,难道你要说这也是算命的结果吗?青镵小姐。」

  「我——从不说谎的。」

  「只是随便讲讲,而我随便听听,是吗?」

  「就是这样。」

  短短几天,这已经成为两人间的默契了。

  「那你能顺道告诉我,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怎么做?」

  「把姐姐留在那座山里。」

  「这我也不知道呢……」

  「你会不知道?」

  「你的问题与风水、习俗无关,我没道理会知道呀。」

  「抱、抱歉。」

  「不用道歉。只是你问错了问题而已。」女子说:「真正让你在意的是捡骨师妹妹说的话吧。」

  「……她说,方晖娘娘是假的。」

  「那是为了让你的朋友回想那段遗失的记忆才这么说的,因为所有神明在那人心中都是死的,也可说是不曾活过,所以要让他回想起一切,得先送神才行。不然神并没有真假之分,只有生死之别。」

  很像是女子会说的话。

  「那方晖娘娘她……算是还活着吗?」

  「有信仰为粮,神就不会死。」

  「即使是这种背景下产生的神?」

  「即使是这种背景。」女子点头,说:「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神事也。明明是这种季节,这几天午后却还是下了雷雨,不是吗?以前的人只要看到闪电就以为是神发怒了,神这个字,其实就是指『天雷』。人借由天象推演因果的过程,同时代表最早的自然神崇拜。

  到了后来,自然神已经不是唯一的信仰依归,人神鬼的祭祀于每年七月,阴气现行时,由吏臣子民依神令行事,是为申旦政也。此时的『神』,就不再是表现自然物,而是人——由穿着祭服的人祝祷,祈求奇迹,企图引发奇迹,扮演并成为神的人。」

  「成为神的人……」

  梁永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以前姐姐被众人拥戴时获得的称号。

  「是指万神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万神的起源,甚至是那位把万神带进太白乡的人本意都不在于创造神明,但是信仰本身就是个容易被曲解甚至是被操作的东西。一个宗教、一位神明即使是在发源地历经百世光阴,都不一定能保存它最初的形式了,何况是在异域,那些与原生文化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像是你前几天提到的太阴星君吗?」

  「就是这样。神会死,但不会这么轻易死去,哪怕只拥有一个信徒,只要信仰仍然存在,神就会活下来。不论千年前的神明与现今所见的神明是否为同一尊,只要祂承袭了信仰、保存了神格,那祂就会存在。」

  「听起来真玄。」

  「唉呀,这种话题本来就是这样嘛,站在我的立场讲这种话已经够异端了。」

  女子仍然维持着笑容。

  「那么方晖娘娘……」

  「所以说,那个把万神带来这儿的人放弃了。」

  「放弃?」

  「他放弃继续坚持他的万神,转而接受太白乡所塑造的万神。」

  「我不太明白。」

  「他的万神是由执念而产生的巫女,但太白乡需要的是能真正引发奇迹的神明。」

  「我知道。所以姐姐她才会死。」

  梁永仁知道真正害死梁语夜的是过去曾在太白乡盛传的廉价奇迹。

  「不过人类是不可能引发奇迹的。看似不可能的事只能借由机缘巧合或是人的努力达到相似的成果,制造奇迹终究还是神明的事务。」

  「这就是为什么我根本不相信明牌什么的原因。」

  「所以才说,太白乡的万神,是真正的神明,或至少那些相信她的人是将她视为与神明相同位格的。在人身上投注了超越属于人应有的期待,赋予人超出她所能负荷的信仰。」

  「这和伯父的本意不一样吧。」

  「是啊,不一样。于是,那个人最后选择了妥协,接受万神在太白乡被赋予的神格。」青镵说:「方晖娘娘不是单纯为了小姑娘而创造的神明,也是为了容纳她曾在太白乡里获得的信仰而生的。」

  「可是……姐姐她最后已经不被任何人信赖了,不是吗?」

  那天闯进家门的暴徒的嘴脸,这份记忆会永远留存在梁永仁心中。

  「所以你的姐姐和那个创造万神的人,选择了让万神能继续存活的方法,也就是不死。」

  「不死?你是指……让姐姐失踪,说什么被山神带走这种借口吗?」

  用最贴近的词汇描述应该是「神隐」。

  「所谓的『葬』,不过就是『藏』。让往生者的遗骸不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他人无法确知其生死。传统观念上认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相对的,当人与尸都见不到时,生死的状况就变得模糊了。」

  「这不是在逃避吗?」

  「对亲自送小姑娘入葬的人而言可能是在逃避没错,可是对那些不知情的村民、信徒而言,小姑娘的消失是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小姑娘现在在哪?小姑娘现在做什么?小姑娘过得还好吗?种种的揣测在小姑娘死亡的事实被抹去后都是对的,只要没有人看见小姑娘的遗骸,那就不能说她死去。」

  「我、我不太能接受……」

  「我想想看有没有更简单的说法……嘿,我想到了,读过〈梅花岭记〉吗?」

  「青镵小姐你这是要上国文课吗?」

  「只是恰巧想到而已。还记得全祖望举了颜真卿、文天祥当例子吗?若是我,还会想多添个安娜塔西亚吧。」

  当然不记得。梁永仁连自己求学时到底有没有读过这篇文章都没印象。

  「那太上老君骑青牛出关呢?」

  「这我知道。」

  「这些人的结局,不是封神就是成仙。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至少可以知道有人意图回避他们的死亡,让人相信他们仍然存在。」

  「想也知道不可能嘛,只要是人,就必有一死。」

  「作者也是这么想的,你可能记得,全祖望他简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觉得这些人挂了就是挂了,装神弄鬼没有意义,因为忠臣烈士的精神和气节才是真正应该保留的。人的肉体衰亡,但精神不灭,佛道对灵魂、对天地之气的看法就是如此。」

  青镵说:「所以,他也没有直接否定死亡,而是以浩然正气解释故人精神的去留。其实这和那些将人仙神化的家伙们是一样的,他同样将自己的猜想赋予在死亡这个概念中,也就是这股不灭的正义气节。毕竟对死后世界的一切猜想始于未知,那么不死也就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

  感觉更难懂了。

  许多矛盾的概念产生冲突。

  「青镵小姐,你的意思是伯父他不想让人知道姐姐死了,所以才……埋葬她,让她消失?」

  「为了不被忘记、为了保存信仰,于是在小姑娘走后,她的载体诞生了。」

  「你是指……方晖娘娘?」

  「是的。方晖娘娘的确是为了掩饰小姑娘的死才被创造出来的,但那个人想隐瞒的并不是命案的真相,而是死亡本身。他不愿小姑娘就此死去,所以制造了属于太白乡的神明,也就是方晖娘娘。现在太白乡的神话不是源于西元前两千多年的檀君也不是一九四七年的大屠杀,而是为了二十八年前殒命的女孩才存在的。」

  青镵将手轻轻放在梁永仁的手背上。

  「你的姐姐,就是方晖娘娘。」

  这——

  是自己所想要的答案吗?

  让姐姐永远长眠在那片树林里,让她的死讯永远不为人知。

  然后让万神——成为真正的神。

  这种结果,是姐姐所希望的吗?

  崔以信他说的,梁语夜最后的遗言——

  ——或许这样,我就能成为真正的万神了……

  如果是她,大概真的会说这种蠢话吧。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不是嫦娥也不是常羲,结果神明大人是自己的老姐吗?」梁永仁强忍着非现实的无力感,故意开玩笑道。

  「是啊,她才是太白乡广寒宫的主人。」<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名字吗?」

  青镵点头。「常羲、嫦娥、太阴星君,都是月神。月神是神,但也是一个概念,月神能专指某一位神明,但许多神明在不同时空都能被冠以月神之名。我想,当初提名广寒宫的人,是为了让方晖娘娘的传说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消失,才选择依附在月神这个集体概念之下吧。人们知道这里的主神是方晖娘娘,也知道方晖娘娘居住的地方名为广寒宫,借此将方晖娘娘与月神的形象结合,让后世能依照月神的概念信奉着祂。」

  「这样不就和嫦娥祂们搞混了?」

  「只要方晖娘娘的名字没有被遗忘,那神就不会死去。别忘记了,你的姐姐和那些旧神相比,虽然只是个菜鸟,但她还有优势呢。」

  「什么优势?年纪比较小、比较年轻吗?」

  「这当然也是优势。」青镵笑了。「不过我指的是她的信徒。」

  「你说那些会来拜方晖娘娘的人吗?」

  「那些人是在二十多年前蒙受万神福泽的人,是亲眼见过神迹的第一批信徒。方晖娘娘和传统神明不一样,祂的事迹都是由当事人亲自传诵的第一手消息,只要信徒还在世,方晖娘娘在太白乡的传说就能继续流传。祂是神,但也是人,和我们一样,祂的时间依然在流动着。」

  「是这样吗?」

  感觉青镵像是在告诉自己姐姐还活着似的。

  梁永仁知道自己不需要任何安慰,现在那双干涩的眼睛已经挤不出泪水,而他也不觉得青镵是那种温柔到会试图帮助他排解忧伤的人。

  女子说,她是不会说谎的。

  那大概真的是这样吧。

  「难怪,」梁永仁悲哀地笑着说:「难怪我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想到要我对着什么方晖娘娘祈祷的……想想就觉得好笑。毕竟,哪有人会向自己的姐姐许愿啊……」

  他走到神像面前,端详着神像的面容。

  不管看几次都一样。

  果然呐,这尊神像跟姐姐一点都不像。姐姐才没有这种丹凤眼,只有没睡饱的一双眼。

  「终于结束了……」

  听见如耳语般轻柔的声音,梁永仁回过头,青镵站在他身后,对他微微一笑。

  接着,她也看向女神像。

  「好希望你也能在这,阿九。」

  和梁永仁一样,面前的女子也有话想对思念的人倾诉。

  既然如今无法再见面了,那的确没有什么比努力撑起的笑容更好面对这一切了。

  梁永仁闭上眼,回忆梁语夜曾在的那段时日,静静聆听着心里她的声音。

  终章

  几天后,回总公司交代整件案子的经过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只知道结果而不晓得原因、只知道太白乡藏有秘密却不知道秘密为何。

  ——因为委托人临时收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所以后续处理我们交给在场的亲属决定。

  我是这么告诉老板阎先生的。

  委托人和往生者没有血缘或姻亲关系,而在场的亲属则是根本不知道墓中埋葬着自己的姐姐。

  大致上就是这种复杂到连我都放弃理解的窘况。

  不过,阎先生并没有向我追问细节,听说他已经从青镵那里了解事情的始末了。

  甚至最后连他这个坐在办公室等收获的人,都比亲自跑去太白乡的我还清楚前因后果。

  听说,太白乡早在爱国奖券时期就是大家乐签赌的根据地,虽然地处偏远,但附近一带的赌客签赌都会找上太白乡的组头。在爱国奖券停止发行后改为用六合彩下注,其中,组头的女儿似乎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精准预测下一期的开奖号码,被冠以「万神」名号的她,扮演类似巫女的角色告知慕名而来的人明牌。参与签注的人越来越多,巫女担任组头的父亲成为最大收益人。

  然而,有人因此致富,却也有人因为听信明牌而输光家产,许多人开始质疑万神的真实性,最后以乡里祭典前夕所发生的命案为引爆点,人们追捕担任巫女的女孩,要她为自己赔上的金钱负责。

  结局,则是我们所知道的。

  巫女和朋友逃进山里,却不慎踩到猎捕山猪的捕兽夹,为了不被盛怒的人群抓到,知道已经难逃死劫的巫女恳求友人让她解脱。

  最后,被埋葬的巫女与村里的命案成为那天报纸角落一篇不起眼的新闻。

  南投暴雨夺命,一死一失踪。

  事隔近三十年的今天,依然没有人知道当初那场命案的凶手是谁。

  不过我想无论真相如何,对谁都不重要了。

  恐怕许多事情都像巫女的尸骸一样,就这么永远埋葬在太白乡里才是最好的。

  一槭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以她的个性,如果有事情纠结在心里就会彻夜难眠。

  所以当我把太白乡的事转述给一槭时,她只是很故意地连打了三个哈欠。

  最后一个哈欠还呛到了。

  「感觉就像做了白工一样。」我说。

  「这样你也有不满?」一槭问道。

  「那倒是不至于啦。」

  和满不满意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把墓穴挖开,然后让尸骨曝晒在外,最后又原封不动地把遗体埋回去,有种事情未解决的空虚。

  虽然酬金一毛也没少,不过正因为到头来什么事也没做,所以这笔钱拿得有点心虚。

  此外,还有对任意打扰亡者安眠的愧疚感。

  实在没有什么令人舒坦的情绪。

  我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一槭,却收到叹息声做回应。

  「唉。」一槭喝了口茶。「不是有句话说什么,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努力却有可能成功吗?」

  「不是吧,肯定不是。这种没有任何教育意义的话没有必要说出来吧。」

  「同理呀,所以也不是每次案子都能在最后照你所希望的发展。有些人只是下班路上买张彩票就中了几十亿,有些人却是再怎么努力工作最后还是拿不到薪水,毕竟不是凡事都尽如人意发展,你说是吧?小六。」一槭朝身旁的女孩扬起眉毛说道。

  「是,老师。」

  「不要上钩啊!六姐!这家伙若无其事地想把这个月的薪水蒙混过去啊!」

  「兄长大人,我们可是一家人,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不节俭一点是没办法捱过这个寒冬的,你难道想被螽斯先生嘲笑吗?」

  我记得前两天新闻才说今年又是暖冬,而且螽斯才是撑不过冬天的家伙吧?

  你要说的应该是蚂蚁才对。

  「我不想用你这种卑鄙的方式省钱。」我说。

  「可是这么说来……我也把小六当作自己人,那小六的钱应该也是我的,没错吧?」

  「如果老师有需要,可以随意使用。」六姐似乎笑了。

  「嗯嗯。幸好我这人的优点就是清心寡欲、节俭持家。不义之财绝对不取。」

  真敢说呀,妹妹。

  我认为把薪水压着不发给员工好像也没什么道义可言。

  六姐的薪水我没办法干涉,只能祈祷她最后有拿到应有的报酬。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的?二十几年前太白乡的新闻。」

  那时可没有网路这种方便的东西,不会地方大小事都有人存档纪录。

  「哦,那个啊,其实是前两天整理房间时刚好看到的。」

  「你会整理房间?」

  那我怎么还会在地上捡到虾味先?

  「我想我大概是那种看到环境不整洁就会忍不住动手整理的人吧。总之,那份报纸是从爸爸留下来的书和杂志堆里面发现的。」

  因为我对那类型的书没兴趣,所以老爸的藏书不是收在柜子里,不然就是被一槭搬到房间里。

  「真亏你能发现。」

  「因为那份报纸就只有那篇报导被做记号嘛,爸爸他以前也没怎么看报纸不是吗?会特地把报纸留下来应该是有什么用意吧。」

  「喔……」我说:「那可能是翁叔告诉他的吧,不是说太白乡以前是做地下签赌的?那大概有什么黑幕之类的,八成引起他的兴趣了。」

  「嗯。」一槭往后仰,拉长了语音说道:「换做是爸爸,不知道会怎么解决。」

  「大概是把幕后黑手抓出来然后……呃,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吧。」

  我的记忆中父亲好像不是什么战斗力高强的人,如果我或一槭在巴黎被人口贩子绑走,那他不但救不了我们,大概还会马上被干掉。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换作是爸爸,会把巫女的遗体埋回去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算是老爸,应该也没碰过这么特殊的案例。

  「看家属怎么希望的吧。」我说:「毕竟你是捡骨师的传人,你怎么做老爸一定也会这么做。」

  「因果关系反了、反了!」一槭慌张地说道。

  「老师,你脸红了。」六姐不忘在旁补上一句。

  「那是过敏啦。我对这种肉麻得要命的话过敏啦。」

  还真是麻烦的体质。

  虽然心理上排斥,但我可能无意间又发现了一个能用来对付一槭的武器。

  「啊,还有,阎先生有提到崔以信的事。」

  「看来我们又帮他拉到一门生意了。」一槭说。

  「你知道啊?」

  「知道呀,他的父亲过世了吧?」

  「是啊。这次是真的走了。」

  总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尊重对方,可是临时想不到更好的措辞。

  「有赶上吗?」

  「赶上了,不过,事情好像不是原本所想的那样。」

  这也是我听阎先生转述才知道的。

  当崔以信接到父亲病危通知而返家后,发现原本卧病在床的父亲不但意识清醒甚至还能下床行走。

  「就好像回光返照一样。」我说。

  简直是刻意安排给父子俩解开心结的机会,老先生在儿子的陪伴下,于当晚安详辞世。

  「崔以信应该也觉得莫名其妙吧。毕竟他的家人根本没打电话到民宿去。」

  现在想想也是,民宿主人梁永仁说彼此已经几十年没见面了,两人间也许久没有往来,就算经营民宿的他联络方式好取得,崔以信的家人也不会想到要透过民宿和他取得联络。

  思考过后便会发现是临时胡诌的借口。

  「大概是听从什么江湖术士的指示才说这种谎吧。」一槭说。

  「这么说,青镵给的期限……」

  我想起上次六姐提起青镵时一槭的反应,害我也想体验看看让小女孩崩溃的感觉。

  「嗯,是啊,被道姑蒙中了。」

  一槭的反映意外地淡然。

  「等等!你不是应该喊些『臭道姑最讨厌了』之类的话,然后跑回房间大哭一场吗?」

  「谁哭了啊!」

  她反驳道,但脸上却挂着轻松的微笑。

  「只是这次比较特别,我有种是我们卖人情给道姑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

  她像是自嘲般地说:「不过也就是把三十年前未完的事件了结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然后又缓缓地把头转向窗户后问道:「下雨了吗?」

  「没有喔,老师。」

  六姐拉开窗帘,依然是那毫无点缀的单调风景。

  「也是呢。」

  我走近窗边,即使是看惯了的景色却仍想看得更清楚些。<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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