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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我的方向感很差。我擅自认为这一点是传承自老爸的。

  曾听阎先生说老爸是一个走去家附近的便利店都会迷路的人,虽然我认为那已经不是方向感差而是智障了,但阎先生认识老爸的时间比我要长得多,所以如果他这么说,那大概就真的是这么回事。

  我希望我不要变成这种人,但无形中我对地理环境的敏锐度似乎已经变得跟他一样了。

  当我听说太白乡在南投县时,心想着我们应该是从西部走高速公路下去,直到海岸线出现在我的左手边时,我才知道原来途中经过那条长得要命的隧道就是雪山隧道。

  实在太蠢了,可是比起那个五分钟前还在问「我们离开台北了没啊?」的笨女孩好多了。

  虽然没有关系,但我还是想把它归因于足不出户的结果。

  几个小时前——天色还明亮时,提早下班的六姐骑着机车来到我们家。

  她告诉我工作做完了,上司让她提早休息。虽然我认为一定是一槭又强人所难,但我不清楚她的班表,所以不打算过问。

  让我好奇的是她背上的书包——那怎么看都像是书包,不是高中生的侧书包,而是国中……甚至是专属于小学生的书包。

  半年前和一个正在寿险公司实习的朋友见面时,他身穿过于紧绷的白衬衫,当时他背的就是同款的书包。

  只是上面并没有奇怪的卡通人物。实在太奇怪了,总之就是两只不知道是老鼠还是鼹鼠,戴着防风帽镜的神话生物,和米老鼠绝对没有关系。

  「六姐,这背包是?」

  六姐把背包打开拿到我面前。

  「是换洗衣物。」

  「啊不用了,不用给我看了。」我别过头去把包包推还给她。「你这样子,根本是去远足的小学生啊!」

  「远足吗……」

  六姐难得笑了。因为不是强迫展露的笑容,所以非常自然,换言之就是吓不倒人。

  「对,远足,或者应该说是户外教学,虽然对我们而言已经过时了。」

  回想国中小学时代,我虽然不会对校外教学或毕业旅行感到特别雀跃,但也不是会被刻意排挤的孩子,这类活动对我而言就只是普通学校生活的一环罢了。

  如果旅行回去要写心得,那我就是反对户外教学派;反之要是什么作业都不用做我就是赞成户外教学派。我就是政治立场这么肤浅的白痴选民。

  「远足啊……」

  「六姐不是满常跟小孩子混在一起的,应该偶尔也会听学生提到吧?」

  我脑中立刻就想到那个强迫六姐穿上巫女服的小鬼——是叫昱安来着?因为我也算是既得利益者,所以如今没办法站在批评者的立场。

  「没有。」

  六姐既不严肃也不轻松,只是毫无情绪起伏地答道。

  有点意外,我以为照那小孩子的个性,可能连营养午餐的菜色都会报给六姐听。

  说不定是我误会了,搞不好那孩子拥有相当耿直的微笑。

  嗯。

  怎么想都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虽然我们是去工作的,不过老板给的旅费很充裕,所以六姐当做出去散散心也没问题。要是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叫一槭报公账就行了。」

  「我知道了,因为老师也说这是员工旅游了。」

  一槭的确这么说过,只是在那人的观念中,员工旅游似乎是要由员工自己出钱的。

  先别管这个了,知道六姐没事就好。

  所谓没事,是指心理上获得的完全平静。对其他人而言只要四肢健在、脑袋正常就算没事,但以六姐的标准,必须是让她维持那不苟言笑的冷淡态度才能说是没事。否则只要她开始皱起眉头或是脸上挂着暧昧的微笑,那大概就是有非常严重的灾难即将来临的意思。

  只有面无表情的六姐才能让人安心,我和她的上司是这么认为的。

  会因为她而有不必要的担心,说来也得归因于某个巧合。

  不过比起巧合,我更认为是我们单纯疏忽了,毕竟是在同时同地发生的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没有关系。

  我们的这次客户——崔以信,告诉我们他的父亲在近三十年前杀了人。

  六姐的家教学生——小色魔昱安,说他的爷爷约在距今三十年前被指称为杀人凶手。

  当时我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崔以信的父亲将罪行嫁祸到昱安的爷爷身上,以此为延伸,做了许多现在听来可笑的假说。

  多亏六姐,若不是她觉得这名字越听越耳熟,回去查阅学生家长的联络资料,否则我可能到现在都还在替昱安那个喜欢巫女的爷爷难过。

  昱安的爷爷,就是崔以信的父亲。六姐的学生和我们的客户,是父子。

  崔以信欺骗我们,他的父亲并没有过世。

  于是问题得以继续推演下去。

  根据崔以信所说,他的父亲是杀死他青梅竹马的凶手——在某年村庄祭典因故取消的晚上,杀死了那名少女。

  而他则是借此推断,在他年幼时辞世的母亲也是惨遭父亲的毒手。

  杀人,不是常人能轻易办到的。然而一旦出手开了先例,那么往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崔以信说,这就是人性。

  是吗?

  老实说我不愿相信。

  只是听见儿子指控父亲的罪行仍让人感到难过。

  如果杀害崔以信青梅竹马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了。但也因为如此,崔以信才会找上我们。

  替他凿开那口三十年前就该掀开的棺木。

  或许这样,他心中的父亲就不会死去了。

  我想这才是一槭的目的。她只在乎活着的人……一直都是这样。

  看来唯一会胡思乱想的人只有我而已,不论是一槭或六姐,可能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现在要做的,只是找到太白乡的无名冢,确认埋葬在泥土下的真相罢了。

  现在——

  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

  我们仍在小发财上的拥挤空间里,已经看不见属于东台湾的那片海洋了,但是浪潮似乎仍在尝试把我们连同这片土地推得更远。

  车子每行经一里,我就觉得周遭的景色更加熟悉,并不是每条被绿荫笼罩下的道路看起来都如此相似,我清楚得很,知道我从没到过这里,也知道下一秒我就会把上一秒映入眼帘的景色给遗忘。但就是这样残缺不全、如片段般的景色与我那其实并不存在的记忆产生共鸣,让我对这条路产生了我应该感到怀念的错觉。

  ——就好像曾有那么一个我熟悉的人,走过这条路,如今想将他那即将逝去的回忆强行灌入我的脑中,让我必须替他守护这份不是那么重要的记忆一样。

  我想,一定是我不慎把眼前的光景与崔以信口中的太白乡重叠了。

  「一槭。」

  我不知道妹妹是不是有和我相同的感受,只是如果可以,我不希望自己是独自一人在这条路上留下回忆的。

  「呜恶恶呕呕!」

  很遗憾,看来只有我一人。

  一槭晕车了。

  而且呕吐袋来不及就定位,昨天晚餐的残留溅到我身上。

  「臭死了!」

  如果美少女的呕吐物是彩虹,那妹妹她大概不是美少女。

  「你知道吗?《隋书》里有孝子为了诊断母亲的病情而吃下她的呕吐物喔……兄长大人。」

  「我不想知道这种没用的事。」

  而且也没什么好诊断的,只是普通的晕车而已。

  一槭从六姐的书包里找到应该是晕车药的药丸吞了下去。

  那书包里真的什么都有,绝对不是只有换洗衣物而已。

  「小六,还要多久才会到?」

  「快了,老师。」

  「你半小时前也是这么说。」

  「那就比半小时前更快了。」

  听起来就像是在应付小孩子。

  为了行车安全,避免一槭为了抵抗晕车而找六姐聊天,我决定找点话题让她转移注意力。

  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五岁以上的女孩会感兴趣的话题很容易,但是想流畅对谈却非常困难。

  而我的游戏难度则是从拣选话题就让人感到绝望。

  我没办法跟她聊她喜欢的古籍,也不想跟她讨论塔罗王那个蠢游戏的战术。

  要是讲鬼故事则会让六姐更难专心开车。<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去。

  虽然不认同,但我能理解他为何要谎称父亲逝世,并要我们替他掘开无名冢的原因,只是促成他与他父亲结下心结的原因——青梅竹马遭杀害的那晚所发生的事,让人感觉暧昧不明。

  祭典取消的当晚,有一个女孩不幸丧命。崔以信的父亲——凶手并没有落网。

  关于祭典那天的事,总是被一笔带过。

  而比这起事件早约二十年,则是有一名外地来的巫女同样死于非命。

  这让我这几天,不停思索两起案件的关联。

  巫女是个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身份——不管她到底是隶属于哪种教派的巫女,都是重要的神职人员。

  祭典也一样。即使太白乡的祭典显然不如那些大宫庙或部落举办的庆典盛大,但那依然是居民表达信仰依归的重要方式。

  我认为这可能又是一起和宗教扯上关系的杀人事件,而崔以信的父亲在两起案件中都扮演重要的角色。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一槭,她却好像闻到垃圾一样皱着鼻子说:「大错特错。」

  「哪里错了?」

  「你搞错了。你说的巫女命案……不可能是在台湾发生的。」

  「嗯?」

  「嗯。」

  「就这样?」

  「不然要怎样?」

  「你不开始你的演说吗?我想等你说完我们也差不多到了。」

  「今天没那心情……而且我没想到那位巫女的身份是……总之这不在我的知识范畴里,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这几天做田野考察的结果。」

  一槭说完,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

  「意思是,连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而且听都没听过。如果不是为了编故事,你没事会跑去看《所罗门之钥》这种乱七八糟的书吗?」

  老实说我觉得你会。

  但还是先听你讲完好了。

  「太白乡的背景很复杂,那个人,嗯……是叫崔以信嘛,的确瞒了我们不少事情,只是我想有更多的事情是连他都不晓得的。例如巫女的事。」

  「怎么说?」

  「小六,那个小鬼头说巫女的事,是他爷爷告诉他的吧?」

  「是的。」六姐说。

  「这是我猜的。我想崔以信他其实对那位被枪决的巫女的事完全不知情,他爸爸没有跟他提起太多那巫女的事。」一槭说:「如果崔以信知道,就应该会禁止他儿子谈起巫女,就算他儿子没有遵守约定,至少也会要小六不能告诉他爸妈,但那小鬼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甚至连巫女服都买好了……所以我想他爸爸并没有对巫女的事留心,即使那对崔以信的父亲是很重要的事也一样,他可能没有在乎过,或是根本没被告知过。」

  「你的意思是,不管祭典那晚发生什么事,都和更早之前的巫女命案没有关系?」

  「是没有直接关系。我相信巫女的死跟崔以信的父亲有关,可是我不认为巫女和祭典取消以及他的青梅竹马遭到不测有绝对关系。」

  很难理解。

  又开始绕口令了。

  「嗯。不过,」我说:「崔以信说那个女孩在那年的祭典原本是要担任,呃……类似巫女的职务吧?这样会和祭典还有命案没有关系吗?」

  「那应该说崔以信的父亲与巫女的事,不是导致祭典取消和命案发生的原因。那个啊,他的父亲很喜欢巫女吧?那不可能会乐见于祭典取消甚至对担任巫女的小女孩下杀手才是。」一槭说完,又立刻喊着「不对、不是这样」。

  「怎么了?」

  「祭典取消应该不是巫女的缘故。只是断言他父亲不是杀人犯还言之过早。」

  「连你也这样说啊?」

  「不是啊。说不定正因为小姑娘扮演的是他所崇拜的巫女才会引来杀机。」

  「欸?」

  「真是愚钝啊。不然举个例子好了,假设你有一个很喜欢的偶像,有吗?」

  「好像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太想跟你说。」

  「那假设你很喜欢林默娘好了,祂的周边商品和抱枕都买了,可以吧?」

  「还真的是偶像啊!」

  「结果这时候有一个体重两百磅……不,三百磅的肥宅cos成你最喜欢的默娘酱,你一定会很愤怒吧。」

  「这,应该会吧。」

  虽然我不是很确定愤怒的点在哪。

  「就是这样。我想有可能是他父亲看到那女孩扮成的巫女,与他原本的期望落差太大才会下手。」

  「你的脑袋大概还没回复正常。哪有人会因为这种蠢理由就动手?」

  「刚刚的例子太极端了。只是如果巫女在他的父亲心中有非比寻常的地位,那这并非不可能。你想想看,假设那个女孩原本扮演的巫女是为了某种理由或目的而存在的,甚至说……她是肩负某项任务才成为巫女的,那万一任务失败了,看在原本信仰着巫女的人眼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些任务可能包括祈雨、防灾或单纯的保佑平安。一槭补充道。

  「很北宋。」

  我想说的是很不爽。

  「别忘记巫女只是某种信仰、某位神的代言人,所以一旦事情不如人意时,人们不会质疑自己信仰的神明是否真的具有引发奇迹的力量,而是会怪罪巫女为什么没有告知神明需要奇迹发生。

  我们是很务实的,除非有政治上的特殊理由,否则从古代到现在都不会因为巫师这个身份而乱取人性命,只要巫师能做出成绩就自然会受到人们崇敬。相反的,如果术法失败了,嗯,就可能一脚被踹进江里找河神去。难道你真的以为鳄鱼看得懂你写的作文吗?」

  巫女辜负了众人期望,遂以死谢罪。

  不过,我想这不能算是谢罪。

  只是单纯的被谋杀而已。

  毕竟连巫女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必须赔上性命。

  崔以信的青梅竹马,那时……大概才十一岁吧?

  听他转述太白乡的故事,就好像是逼迫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在短时间内成为巫女,并肩负起全村子的命运一样。

  十分可笑。如果这是在民智未开的上古时代或许真的有可能发生,但那时已经是九○年代了,已经不需要再拿神鬼当挡箭牌了。

  「还有一个让我觉得在意的地方。」

  「哪里?」

  「谁是方晖娘娘?」

  太白乡的土着神。

  关于祂的一切……仍然是一无所知。

  「你没有找到什么相关资料吗?」

  「没有,完全没有。没有任何史料记载祂的名讳。」

  「祂是东洋神吧?」

  其实这和东西方没有绝对关系,只是单纯认为台湾承袭的东方诸神,一槭不可能一无所知。

  「不知道。听名字肯定是,只是唯一的线索也就只有名字而已,原本以为应该是嫦娥一类的月神,可是根本没有人用这名字称呼过月神。当然最奇怪的地方不是这里,毕竟这些都只要用地方的独特信仰解释就行了。」

  「那是?」

  「祂也不是太白乡的土着神。」

  「什么意思?」

  「资历太浅了。既然已经确认祂不是日月星辰神了,那最有可能的自然神就是土地神,指的是将居住地人格再神格化后所诞生的神明,这种神明因为是诞生于自然所以不会特别替祂谱写背景设定,就是平常所知的土地公。

  但如果是土着神就不一样了,绝大多数的土着神都是源自对祖先的崇拜,在移民社会里最有可能产生的土着神就是第一批到新土地开垦的先民,在开垦的过程中可能遭遇了非比寻常的困难,在成功克服后被后人视为奇迹,感念的同时赋予祂神格,后代立祠祭祀不采用普通的祭祖方式,而是将祂们视为佛道众神祭拜。因为信仰范围非常狭隘又紧密,所以才称作土着神。」

  「那,呃,那位方晖娘娘难道不是吗?你说虽然没有史料记载,但那也是因为只有太白乡这地方才拜祂的缘故吧?」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你还记得客户说了什么吗?」

  「还记得,虽然他很多地方都没提到,可是大致上还是有交代那个太白乡是什么地方。」

  「那你应该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这位方晖娘娘。」

  回想祭典的举办原因,好像是为了感谢众神。

  那巫女大概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吧。

  众神。

  简单的词汇,就好像一句「如此这般」把先前二十几万字的内容都轻松带过一样。<span id="chapter_last"></span>

  」

  「不用特别把这件事讲出来!」

  「可是错了。方晖娘娘绝对不是能概括在『众神』里的普通神明,至少对太白乡的人而言……祂是更高位的存在。嗳,你还记得客户小时候的日记本上写了什么吧?」

  「虽然大部分的事都是从日记里知道的,但也写了不少没用的东西,毕竟是日记嘛!」

  「不是叫你看那些无聊的内容,是最后一篇日记,记得吧?」

  我是在装傻没错。

  日记的最后一篇,不太想让人回想的内容。

  只是要说它是指控崔以信的父亲是凶手的最有力证据也不为过。

  那时还是个少年的他,目击了父亲杀害青梅竹马的过程。

  并将它记录在日记上。几十年来,崔以信都借着它提醒自己绝对不要忘记父亲当年的罪行。

  字字句句都是对父亲的控诉。仅是看过一遍就令人难忘。

  从以前到现在,对父亲的恨始终未能消退,所以他才会到现在仍保存着那本日记吧。

  一想到这,我有种替他掘墓的自己是加深父子间鸿沟的帮凶。

  「记得啊。」就连回答的力气都好像消失了。

  「嗯,那你应该有印象,在他的日记里,那些……应该是寻找小女孩的人是怎么称呼她的。」

  方晖大人。

  「这我们之前有讨论过,可是巫女她……不是什么神吧?」

  「当然不是,不可以是也不可能是。」一槭说:「奇怪的地方不只这里。先不管方晖大人的真实身份,如果在那时方晖大人在村民心里就有独特地位的话,那为什么崔以信会对祂一无所知?」

  「他只是……没有提起吧?不是吗?」

  与其说没有提起,不如说不愿提起而刻意隐瞒。

  「不对。如果真的要隐藏什么,那就没必要让我们看那篇日记,没必要让我们知道方晖大人的存在。那时没有找他问清楚,这是我们的疏忽……」

  因为在更早之前听岚哥提起过方晖娘娘的事,我们就真的以为祂只是太白乡人崇拜的其中一位普通神明……

  要现在打电话找客户问清楚吗?

  ——打扰了很不好意思,不过想请问您日记里提到的方晖大人是什么东西?

  突然问这种不知所云的问题很奇怪吧。

  我拿出手机,正在搜寻崔以信的电话时,一槭却说:「没必要这么做。」

  她说:「我刚才说崔以信没有刻意隐瞒方晖大人的事,我认为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晓得这位方晖大人是什么来头。他只是在日记中,如实把自己听到和看见的一切记下来,并没有深入去探究村民话中的涵义。」

  「这有可能吗?他也在太白乡住了十几年才搬走的吧?」

  「真要说也不是不可能,很多人也是连老家附近宫庙里的主神是谁都不知道……嗯……」

  「嗯什么?」

  「就,如此这般如此这般,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讲这么明白还听不懂的话,只能说是你智能过于低下所致。」

  「根本连你也说服不了自己了嘛!」

  而且竟然还企图羞辱人!

  真是个乖僻的家伙。

  但我也理解一槭说「奇怪」的原因了。

  那就是崔以信对方晖娘娘的记忆,是空白的。

  住在太白乡十几年的他,没有这位土着神的记忆。

  不合理。

  「但也不是没有其他解释啦……虽然很牵强,而且错得更离谱。」

  「说说看啊,反正在真相未明前怎么猜都是对的嘛,这可是你说的。」

  「那也要合理才是……我现在想到的,在时间点上面就完全说不通。我原本在想,方晖大人会不会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类土地神,关于祂的历史远比我们所想的还要短……但崔以信不可能预知未来的事,所以我说应该是我错了。」

  「所以说,是他自己根本没有好好去了解过故乡的历史对吧?」

  「现在只能这样解释了。」

  「而且崔以信讲的话,嗯……其实不太可靠不是吗?还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没讲……就算他没打算隐瞒,也有可能忘记了。」

  「因为会写日记的人记忆力都不太好嘛。」一槭说。

  「不,这跟记忆力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好习惯罢了。」

  「附带一提,我是属于不写日记的那一派。」

  「原来你只是想吹捧自己啊!」

  可是对客户记忆力的评论我是赞同的。

  所以当那些真正被他遗忘的事以及那些他不想提起的事混在一起时,就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次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们只要专心处理无名墓的事就好了,其他不用管。

  我认为他的态度就是这样。

  车子在某条岔路停了下来,两条岔路,看起来都是通往同一个方向。

  「应该就是这里了。」六姐说。

  看来我的计划奏效,成功阻止一槭再吐在我身上还平安抵达太白乡。

  一切都得感谢六姐的努力,让她连续开四、 五个小时的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默默告诉自己明天得尽量帮她分担工作才行。

  不过——

  「就是这里吗……?唔,没有什么路牌或告示?」

  例如「欢迎莅临太白乡」之类的……不是,我期待的不是这种东西,只要很普通的告诉我目的地到了就行,就是那些县政府会设置的,普通的绿色路牌。

  可是没有。

  四周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人造建物是离这里大概还有一百公尺左右的房舍,隐没在树林中,只露出屋顶以及上面一个像是风向鸡的奇妙雕塑,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居住。

  很荒凉的地方。

  「难道你期待会有森林妖精出来迎接你吗?太天真啦!」一槭说。

  不,这倒不至于,只是——

  我正要问六姐时,六姐就指着gps说:「是这里没错。」

  如果六姐都这么说了,那大概就是了。

  太白乡。

  车子继续驶动。

  我想,如果方晖大人真的存在,那此时一定躲在某处窥视着我们吧。

  2

  和客户约好的时间是明日辰时,比起择日的繁杂,挑选时辰比较简单,一般捡骨就是挑上午这个时段,只有少数例外才会选在下午甚至日落时进行。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提早一天先抵达这里的缘故,否则让六姐在这种偏远山区开夜车实在危险。

  听说,这里是太白乡唯一一间民宿。

  听说,民宿的主人是几年前辞职返乡的半在地人。

  最后还听说,民宿有两间房,只是其中一间已经被预订了。

  我不会说什么碰上这种必须跟两个女孩同寝的机会我也很无奈(虽然其中一个是妹妹),要是在外面跟朋友聚餐时提起这件事还抱怨的话,只会让人想把筷子往我眼窝里插而已,所以干脆这么说吧。

  我很开心。

  能碰上这种浪漫又粉红色的情节来悼念我早逝的青春,我非常开心。

  一槭就算了,但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是不会因为能跟六姐这样的美女同床而感到开心的。如果有,那他不配为人。

  这是客观的描述,我其实并不抱有任何不洁思想。就跟喜欢抱着猫狗睡觉,抓抓肉球、搔搔肚子,不代表想非礼它们一样。

  真的,请务必相信我。

  花了不小的篇幅解释,反正就是这样。

  只不过——

  「来,这是和式房间的钥匙。」民宿主人是一个和善的中年人,看起来和我们客户的年纪相仿。虽然这么说,但我想脾气暴躁的人应该也不会想经营民宿才是。

  总之,所谓的和室,其实就是通铺的其中一种形式。

  一人一副寝具,在符合正常情理的状况下,连抢棉被这种事都不可能发生。

  是我想太多了。

  我有些失望地接过钥匙,民宿主人可能是看见我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我也没想到这几天生意会这么好,其实我们这平常都不会有客人的。哈哈哈哈!」

  很落寞的笑声。

  「这是好事呀。」我说:「前两天打电话来时,听说只剩一间房间我还有点担心呢。」

  毕竟青镵说客户的委托必须在周三前解决。

  择日师的话绝对不能违背,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那个啊……她已经在这边住一阵子了,好像和你们一样,也是明天退房。」<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游心得po到网上的部落客,知道吧?」

  部落客吗?那我们挑上这间民宿投宿或许是押对宝了,想不到还小有名气。

  当然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就是了。

  和民宿主人一阵寒暄后,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赫然发现已经是九点多了。

  明天早上就得开棺,今天可不能太晚休息。

  虽然我对这说法半信半疑,但不少师傅认为在捡金前一天绝对不可不养足精神,否则不仅在坟地时阳气容易被阴气所蚀,破土之际也容易冲煞。

  我其实不太懂这方面的原理,我个人的解释则是「吃饱睡好才有力气干活」。

  「欸,小六,我有记得带牌来喔。」

  似乎听见背后的人这么说。

  看来我和小队员的沟通出了很大的问题。

  民宿主人看见我在注意时间,他也回过头去,看着时钟说:「啊,已经快九点半了,你们晚餐吃过了吗?」

  在路上的便利店里随便解决了。

  对方听完露出难堪的表情说:「真不好意思,其实这应该是要由我来准备才是。」

  「不会不会,是我们的时间安排上没有办法。」

  「明天早餐我会尽量弄得丰盛点。有什么是不吃的吗?」

  「嗯……」我不想让他辛苦准备后却有人不捧场,便答道:「有一个人不吃素。」

  「吃素?」

  「不是,是不吃素。」

  他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后随即点了点头:「不吃素是吧,我知道了。」

  我想从事服务业、看遍人生百态的他应该不至于会觉得我的要求奇怪才是。

  民宿主人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非营业式的微笑。

  与其说感到困扰,更像是觉得我们好笑。

  虽然是不上不下的时间,还是和民宿主人道过晚安,进房时发现棉被已经铺好了。

  三床棉被,幸好床头没有摆卫生纸。

  房间并不大,只是容纳三个人也不会太过拥挤。毕竟大多民宿的设计就是让一个小家庭,三到四人能同住一间,因此对我们而言还算舒适,在卫生方面也没有可挑剔之处。

  不知道隔壁房间的格局如何?如果等隔壁房客退房后我们还在的话,再拜托主人让我参观好了。

  洗过澡后,我选了靠近门的那床棉被,并稍稍把它的距离拉远些。一方面是基于知道没有同床的机会后才冒出来的风度,另一方面是今晚我不想参与任何纸牌或是非纸牌的游戏。

  十一点前,我已经在被窝里就位了,准备睡觉。

  一槭她们并不如我想的,真的打算通宵玩牌,她和六姐交手过几局后,似乎因为找不到任何成就感就放弃了。

  熄灯后,仍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大多都是一槭自己说个没完,讲的也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理论上这种时候应该是让女孩子围在一起讨论喜欢的男生的最佳时机,但既然是那两人……还是算了吧。

  没有拿念佛经来取代数羊已是万幸。

  过了一阵子,可能是五、 六个小时,但也可能是五、 六十分钟,我被类似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吵醒。

  那时我仍在棉被里,不想因为一场无所谓的雨睁开眼。

  心中只是祈祷,希望明天早上时雨已经停了。

  然而雨势似乎越来越大。

  我甚至听见风刮过玻璃窗的声音。

  现在是冬天……在半夜突来的暴雨应该相当少见,但这或许就是山里多变的天气吧。

  站在从业者的角度,当然希望不要碰上雨天捡骨,因为很麻烦,开挖麻烦、烘干遗骨也麻烦。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刚下过雨,泥土正湿润的时候。

  不过,也有人认为雨天捡骨是吉兆,能为家属带来财富。

  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嗯,只是这场雨好像太大了点。

  奇怪的是,当我最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时,雨又变小了。应该说,雨声变小了。

  而来到窗边时,甚至已经完全听不见雨声了。

  即使外头一片漆黑,仅能勉强看见树影的轮廓,但我还是知道那场雨根本不曾存在过。

  毕竟没有任何雨点吸附在玻璃窗上。

  是梦吧?

  我没有真的傻傻捏捏脸颊,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就连脚步声在房内都显得嘈杂,两个女孩早就睡着了。

  手机显示现在才十二点多,换言之,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

  我并没有因为睡眠不足而感到头痛,反而觉得短时间内获得了相当于八小时分量的休息。

  跟那场雨一样,这也是错觉。

  但我知道一时半晌我是不可能再度入睡了。

  或许是因为室内太过安静的缘故,所以门外的任何声响在此时特别清楚。

  会是谁呢?我连臆测的时间都没留下就打开房门。

  民宿主人独自坐在柜台——同时也是吧台旁,在他手边有杯已经无法散发热气,但味道依然浓烈的咖啡。

  而在他右手边的位子上,还摆着另一副茶具。靠近一看,杯子已经空了。

  「啊,讲话声吵到你休息了吗?不好意思……」

  「不,不会……」并不是说话声——何况我根本就没听见什么说话声,但如果告诉他我是因为作了梦才惊醒过来感觉又很蠢,所以就干脆不解释了。

  「刚才,是别的房客吗?」我说。

  「呃,嗯,这几天我们常这样,晚上我也没事做,就麻烦人家陪我聊聊天,我再招待咖啡当谢礼。怎样?不嫌弃的话也帮你冲一杯吧?」

  我还没回答,民宿主人已经自行往吧台后走去,这让我只好替补上那位房客留下来的空缺。

  晚上没事做。仔细一想,这句话其实套用在现在的我身上也行。

  如果换作是我,每天都住在这种可能几十年来都没什么变化的小村落,大概很快就会感到厌倦吧。

  虽然家附近也是类似的环境,但至少在交通方面很快就能到都心,平常也有一槭和六姐作伴,倒也不会觉得孤独。

  和这里的主人不一样,我过的是不该感到空乏的生活。

  那么他一个人搬到这里开起民宿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对这个问题我并没有过多的好奇心,顶多就是和想知道隔壁房间格局一样的程度罢了。

  咖啡与糖罐和奶球一同送到我的面前。

  「无限供应。」主人说,又坐回他原本的位子上。

  「你们也不是来玩的吧?」他说。

  幸好对方先开起话题,我不是那种能大方地和第一次见面对象闲谈的人,每次思考着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让我伤透脑筋。

  例如我现在就正为了「在我回答后,对方反问我们是来干么的」而烦恼。

  「啊,我并没有想过问客人隐私的意思啦,请不要太紧张。就算客人是来这里交易毒品的也无所谓。」

  「不对吧!那你才应该要有所谓啊!」

  「哈……」男人有些寂寞地干笑着。「这种地方啊,还是少点风波比较好,是吧?」

  「嗯,会特别跑到这里,应该都是想放松休息的吧?」

  「也不尽然啦,哈哈。」

  「是指……来拜拜的吗?」

  「哦?」我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你知道啊?」

  「是那个嘛……方晖娘娘?」

  男子迅速地点了点头说:「的确不少人为了祂特地跑来。」

  「所以你刚才才问我们是不是来玩的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看你的脸色觉得你不像是出来玩的人罢了。」他说:「再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会特地来这里拜祂的人都是老人家。」

  老人家。

  那祂果然是太白乡的土着神了吧。

  以前曾住在这里的老人,定期还是会返乡祭祀家乡的神明。

  这么说来,民宿的主人也是以前曾住在这,后来才搬走的。

  年纪应该和崔以信差不多,关于方晖娘娘的事,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向主人问起这位神明的事,却觉得不管如何开口都显得唐突且不自然。

  「我当然知道啊,祂就供奉在村里的广寒宫里。村里也就这一间庙了,算是为数不多可看的景点吧……如果你们是来观光的话啦。」男人似乎没有多想,很爽快地答道。

  「说起广寒宫应该是拜嫦娥的吧?」

  「果然大家都这么说啊。嗯……也可以这么说啦,其实那里什么神都拜的。啊……也不能说什么神,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把耶稣和阿拉放进去。」

  应该不会真的有人干这种蠢事吧,而且没有神像的阿拉想摆也摆不了。

  「不过主神是那位方晖娘娘没错吧?」

  「现在<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应该是这样没错。」

  「现在?」

  「以前不是啊。当初搬回来时我也很惊讶,怎么家乡突然冒出一位神来。」

  「等一下,您是说『突然』吗?」

  「就是这么突然。我是二十几年前搬走的,那时候还没有这位神明呢。」

  二十几年前……那和崔以信搬走的时间差不多。

  那时候方晖大人还不存在。

  那崔以信的日记是怎么回事?

  「那以前广寒宫的主神是……?」

  「没有主神。」男人说:「连名字都没有,就是间小庙。」

  他说,广寒宫是近年来才重新整修过,过去的神庙已经不存在了。

  从那时起,供奉数百尊神明就是无名庙的特色。

  无名冢和无名庙。

  「所以说,方晖娘娘是近几年来才有人开始拜的吗?」

  「是啊。」

  「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您不觉得奇怪吗?家乡突然出现一位没听过名字的神明。」

  「怎么?你怀疑是什么奇怪的宗教吗?」

  「不,这倒不是……」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

  他点头,将咖啡凑近嘴边,啜饮了一小口说:「还很烫。」

  「就是这样。不过要解释我也不知道从何讲起,总之,嗯……你是称祂方晖娘娘吧?祂不是你想的那种来路不明的神。」

  然后他又哈哈大笑说:「虽然讲祂来路不明也没错啦。」

  「那大家崇拜祂的原因是?」

  「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其实不太清楚。」

  「外地人也是这样吗?」

  「对。不管是谁都是。」男子说:「有人说是因为感谢祂,不想忘记祂才会特地来这看祂。不过你不用想那么多,就把那里当作一般的宫庙拜就好了。那不是阴庙,至少对我们来说不是。

  啊,但也因为是这样,所以就算拜了也不要期待祂真的会替你实现愿望就是了。如果是来求财的话,娘娘是不会理你的。」

  「还真特别呢……除了求财以外,其他都能拜吗?」我说。

  「其他都行。事业、爱情、健康想求什么随便你,就是不要提到钱。」

  「为什么唯独钱不行?」

  「因为这对祂而言是很肮脏的东西。」他低下头,凝视着面前正被搅弄着的咖啡。

  「开玩笑的。」民宿主人笑了。「毕竟是这几年才出现的神嘛,要祂马上就替你赚钱太不礼貌了。」

  就好像谈起自己的熟人一样,男人用飒爽的口气说着。

  我想他或许还知道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给我一种虽然不会刻意隐瞒,却会回避问题的感觉。

  只是感觉而已。

  「明天也能带你们去庙里看看,如果你们忙完没有其他安排的话。」他说。

  「嗯,如果有机会的话就麻烦您了。」

  我说着客套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后续的安排到底是什么。

  捡骨完之后呢?照理来说应该是按照客户要求,看是要把它烧成灰还是带回去风干装瓮,只是这些细项青镵没说,委托人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对了,那座无名冢呢?

  崔以信说大部分的村人应该都不知情,那民宿主人会知道吗?

  幸运的话,说不定能从他那里打听点消息。

  「明天我们要去太白山上,客户说是要在山路口见面,不过连哪座是太白山都不确定,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啊,这个啊。」男人一副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问的样子,说:「往宫庙方向走就是了,有条山路是通往别的村子的,从那边上山就行了。他会这么说应该是因为路只有一条,只要沿着山道走,就不可能迷路的关系吧。」

  「了解。」

  「是要去看墓的吗?」

  「欸?您知道那座坟墓?」

  「哈哈,抱歉抱歉。其实我有听朋友提起墓的事,他告诉我他请人来看了坟地还说要迁葬什么的……从你们打电话来时,我就在想是不是为了这件事了。」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啊。」

  「那时候打电话的人就是你吧?不过我原本以为师傅会更……呃,到现在还是有点难相信那种小女孩是……」

  「没关系,我也不太相信。」

  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为每次和人介绍一槭师时的固定台词了。

  还是先谈正事吧。

  「我听说那座山是不能拿来做坟地用的。」

  「是说什么神山吗?是有些老一辈的会这么说,只是比起什么神山,应该说没人会想把亲人葬在那里。所以才说那个是什么……古墓来着?」

  果然崔以信对任何人谈起无名冢都说那是座古墓。

  「只是我也不知道那座坟墓在哪。」他说:「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正式的路线能上山去,刚才跟你说的那条山路只是为了到别的村子去才开的,如果是想爬到山顶还是哪里的话,可没有修好的路能走。只能看地主有没有打算开发了,我是觉得不太可能啦,大概以后也都是把地放在那里。话说回来,你们明天是约几点?」

  「预计早上七点上山。」

  「早上七点啊……那我得先准备早餐才行。」

  「没关系,不用麻烦了。我们大概十点左右就会结束,到时候再回来吃也行。」

  「嘿,住在这边的好处就是每天早上闹钟还没响就会先被鸟叫声叫醒……也可以说是坏处啦。反正我会先准备好简单的东西,你们再自己安排就行。」

  「麻烦了。」

  这种时候也只能说声「麻烦了」。

  享用完咖啡后,照理来说我应该会更有精神的,但睡意却违背常理地在这时侵袭。

  看来我是没有福气续杯了。

  「我来收拾就好。早点休息吧。」民宿主人说。

  再次返回被窝中,这次,我很快就入睡了。

  没有作梦,也没有赖床,再度睁开眼时是清晨五点多的时候。

  和我理想的起床时间一样,而我也确实是被窗外的鸟啭声所唤醒。

  六姐也是刚醒来的样子,正坐在被褥里凝视着虚空。

  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再趴下去,决定盥洗完后立刻去吃早餐。

  来到昨晚的吧台前,没有看见民宿主人的身影,倒是看到吧台上有一篮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

  篮子旁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起床后没看到我,就请先吃点三明治填肚子吧。

  只有三人份——看来这是半夜先准备好的,隔壁的房客大概已经拿走他的份了吧。

  不知道是睡过头还是临时有事出门了,但回想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准备丰盛早餐的人还是觉得有趣。

  或许这样随兴才是在这边生活应有的态度。

  纸条上说冰箱里的饮料可以随便拿,看见六姐也走出房间,我又多倒了一杯果汁。

  「早。」我说。「昨天开车开这么久……」

  「没有关系,不会影响。」

  她说道,并在离她最近的位子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吃着三明治。

  「待会我去清点一下要带上的工具。一槭就麻烦你叫她起床了。」

  「嗯。」

  谈起工具,又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难题。

  如果只是普通的掘土就算了,那只要有铲子和锄头就能办得到,但我连要不要在动土前先请示墓主和神明的意思都不知道。

  该准备什么供品、土地公在哪个方位、墓主和委托人的关系是什么……即使崔以信说那是母亲的坟地,但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没有答案而应是得想出一个搪塞而已。

  他只是希望我们能替他挖开坟冢,好让他确认土下埋的到底是谁罢了。再说,就算挖开了坟,他又要如何知道墓中人是谁?

  那些规矩、那些祭仪他根本不在乎。

  和他的父亲想法简直南辕北辙。

  所以我想若不是青镵,他也不会找上我们,但当初他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找上青镵?

  只能说有太多问题我永远也没机会晓得。

  「时间差不多了。」

  我从卡车上把预计会用上的所有用具装袋后,正好看见两个女孩走出来。

  「虽然还有时间,不过先走过去吧。不能让对方等我们。」一槭说。

  沿着旅店主人指示的路线走,大概七、八分钟能看见一栋特别显眼的宫庙建筑。

  据说以前更加醒目,远远的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山坡上就能看到它犹如教堂或集会所般的斜式屋顶。

  教堂,他的确是这么描述的。

  不过,那也只能说是巧合,这座村子并没有行道会一类的组织存在。

  已经可以看到宫庙的屋瓦了,那就是广寒宫吧。

  广寒宫前有条岔<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路,其中一条是通往庙的方向,有用绳子搭起来的极简庙门;另一条则是能绕去宫庙后面,往太白山的小径。

  那座庙门很奇异,其实庙门只是我临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描述只好先以此代称,实际上它第一眼给我的感觉更像是神社鸟居,提醒人在绳后的土地就是神明的居所。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宫庙的围墙后似乎有人,而且是好几个人。

  但那围墙少说也有一米八,然而那群人每个不仅高出围墙一个头以上的身高,脸还异常狭长,头戴着乌纱帽。

  是我眼花了。

  那不是人,只是普通的雕像。

  摆在宫庙里的奇怪雕像。

  我稍稍对广寒宫提起了兴趣,无奈这想法来得不是时候,只能先把这种琐事抛在一边,尽快跟上已经走在前方的两人的脚步。

  道路最后收束在林间。

  我总觉得自己走了很长一段路——至少比我们从民宿到宫庙的距离还长,但一回头,却发现广寒宫的屋脊近在眼前。在不知觉中,我们似乎被这条路误导而绕了一段距离。

  我们在山道入口前停下,这里就是和客户约好的地方,接下来就必须请他带路了。我想打通电话知会对方一声,但手机没有讯号只得作罢。

  或许在民宿时就该先联络好。

  幸好,会面并没有告吹。在一段不长不短的等待后,我看见崔以信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近。

  要入山,他当然不可能穿着和我们初次会面时那事务员般的穿着,现在他的打扮更像是个普通的登山客。

  「早安。」我招呼道。

  「早。」他说:「今天就麻烦师傅了。」

  我原以为一槭又会故意说些什么难懂的话、营造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排场,但她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是因为没有必要吧?

  对心中没有信仰的人而言,说什么都没用的。

  唯一让他们相信的方法就是把事实摊在他们面前。

  「那么,请跟我走。路况有点差,请务必小心。」

  有句话说,入山而不见山……还是入山而不见雨?总之,跟在崔以信身后,走过一段颠簸、显然不是人为开辟的道路后我便有了这种感觉。

  四周被树林环绕,而不论哪个方向,彼端所接壤的必然是连阳光都无法触及的黑暗。

  若是没有人领路,我想一旦迷失在这片树林里,就不可能再有机会走出去。

  树海会被冠以「海」之名,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吧,就像海洋一样深沉,埋葬了许多事物,也让许多事物从此被遗忘。

  无名冢。

  挖开里头的尸骸真的是好事吗?会不会就这么让祂继续长眠于此才是最好的决定?

  选择权当然不在我身上,但我很难克制自己不去质疑。

  一槭会怎么想?如果是她的话,毫无疑问应该会遵照崔以信的意思去办吧。

  肯定是我想太多了。

  「说来真不容易,也有点不可思议,在这种地方竟然会有坟地。」

  其实我该为接下来的工作保存体力的,毕竟原本我的体能就不是特别出色,只是我实在受不了一行人继续维持沉默,内心深处不断有种宛如正逐渐被山林吞噬的恐惧感。

  「啊,是啊。」最前头的男子随口应道。有种「它就是出现在那里了」般的无奈。

  「这条路,您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总觉得您好像对路况很熟悉的样子。」

  「嗯……」他停顿了一下,才答道:「是啊。」

  「如果是我,大概走再多遍还是认不出路吧。」

  「嗯。」

  他好像不想多谈。若是再继续说下去,就是我自讨没趣了。

  原本我正打算老实点闭嘴的,没想到他反而说:「在委托你们之前,我的确来过好几次了。到现在,我仍然对那座坟墓非常好奇……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我想一定有它的理由在。不是单纯地埋葬着我母亲或是……某人,是为了更深层的意义而存在的。」

  他的说法让我感到意外。

  毕竟这种虚实不明的解释,很难相信是由一个不信神佛的人所说的。这时一槭大概会说什么神秘主义一元论这类我听不懂的词吧,不过崔以信大概不是那种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与玄学彻底断绝往来的人。

  「冒昧请问一下,其实我有点好奇,您是怎么找上那位择日师傅的?」

  「认识……」

  「您原本就认识青镵居士了吗?」

  「不,只是记忆中好像有这个人……不对,也不是这样。应该说,是和认识的人提起坟墓的事以后,透过朋友介绍,才有种以前好像曾见过那位师傅的感觉。」

  如果青镵的外貌和上次见面时没变的话,那绝对不是能用「大众脸」描述的外型。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容貌太让人印象深刻,才会让人有种一旦见过就绝对不会忘记的自信吧。

  而自信最后导致崔以信产生这样的错觉。

  「否则,请原谅我这样说很失礼,但我想我原本是不打算刻意去请师傅来的。」

  「请别介意,只是随口问问。」

  我没办法再接话了。

  后方传来骚动。不过其实连骚动也说不上,只是听到一些无谓的怨叹声而已。

  回头一看,正好听到一槭说:「小六,我走不动了。背我。」

  两只手举高高的,就跟婴儿一样。即使本人不觉得丢脸,旁人看了都觉得难堪。

  「山路太难走了。脚已经拐到好几次了。」妹妹说。

  谁叫你要穿那种麻烦的衣服。

  说是工作服,但那种搞不懂是来说相声还是落语,既不是和服也不是马褂的奇怪服饰,除了用来吓唬搞不清楚状况的客户以外根本没用。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也停下脚步,肯定是正往我们的方向看吧。

  无声的压力。

  「六姐已经很累了,不要再找她麻烦。」我说,只是觉得让她像只压扁青蛙趴在我背上不太雅观,何况背上还有一袋工具。

  只能暂且先这样了。

  真不知道当初是哪个蠢货想出「公主抱」这种名字的。

  我抱起一槭……反正就是用这种方式。身前身后加起来至少四、 五十公斤的重量让我觉得人生也变得沉重起来。

  也因为这不必要的负重量,让我落到了队伍最末端。

  「你这家伙,平常在客户面前不是都很神气的样子吗?」我小声地抱怨着,风摩擦树叶的声音在此时成为我最好的掩护。

  「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可能是少数你能取笑我的机会了,请不要不懂得珍惜。」

  一槭的心跳的确很快,也流了不少汗。

  「我才没有期待这种事。」我说。

  只是她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又说:「如果笑完了,请帮我一个忙作为赔罪用谢礼。」

  「干么突然那么客气,而且赔罪用谢礼是什么东西?」

  既然都说是赔罪了就不能说是谢礼了吧。

  「简称精神抚恤金。」

  「根本没简称到嘛!」

  虽然这么说很像一回事,可是我想真正有资格索求这笔赔偿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你到底要不要听?」

  「怎么又变回原本恶劣的口气了?现在不是你在拜托我吗?」

  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累吧。

  但继续陪她唱戏只会白耗我的体力,于是我便催促她赶快说下去。

  「待会儿希望你能帮我留意周遭有没有人靠近。」一槭在我耳边低语。

  「会有人吗?」

  「蠢问题。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才要你注意。」

  「呃,那假设有人来,是来做什么的?采松露?」

  「你若是真的不知道我会替你的智能忧心。既然会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坟墓而来,不如这样说吧,是为了墓里那具遗骸来的。」

  「是为了什么……?」

  「我不确定,只是最糟的情况下……崔以信会有危险。」

  危险是指有人会来袭击他吗?

  因为墓的缘故?

  毫无头绪。

  「一槭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很片面也很琐碎。」怀中的女孩轻声笑道:「只是偶然听说那个又胖又闲的警察以前曾花时间调查过这里。」

  「翁叔吗?你什么时候跟他联络上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事有直接关系,但每件事都与那座墓脱不了关系。」

  又在打哑谜了。

  「拜托你的就是这件事。当然若是届时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也请不要傻傻地一个人往前冲,你不是主角,没有什么光环罩着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了。」一槭说。

  「你说的以前是多久之前?」

  「如今回想,记忆模糊的时候。」

  「那还真是彼此彼此。」

  我想起上次柳家的事情,一槭她也差点受波及。

  比起我,那位躺在我臂膀中的女孩才是最脆弱的。

  毕竟是个连自己下来走都办不到的家伙……

  如果体力能够量化的话,我大概已经消耗了百分之七十的体力。

  剩余存量严重不足。

  幸好就在我的腿即将不受使唤时,崔以信停了下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好像受到了什么力量的牵引,如石像般伫立原地不动。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对我们说道:「就是这里了。」

  我并没有看见坟墓,或至少像是坟墓的建筑。

  但是有一块石碑,就刚好且不自然地出现在林地中……只是那真的算是石碑吗?恐怕那只是一块有着平滑面的普通石头吧,毕竟上面什么铭文也没写,只有几个因雨水侵蚀产生的凹洞。

  石碑的存在意义是因为上面的碑文,而碑文的价值是为了纪念某件事或某位人物,然而面前的石碑就只是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但形状狭长且异常工整的石头。

  可能就是因为它与人造物太过相仿的外表,让我认为石头的光滑面上应该要写些什么,因为直觉上它就是一块石碑。

  除此之外,还有石碑后方,被落叶与杂草割据的小土丘。石碑所划出的无形界域里,没有一棵树木的根枝蔓生到其中,但树荫却又很完美地替它从阳光那里留下空白。

  死寂,但也可说是静寂。

  似乎能够理解了。

  为何当初发现它的人会断言这是座坟墓——甚至是座古墓。

  虽然与我对古墓甚至任何坟墓的印象有出入,但这里确实是坟地,确实埋葬着什么。

  我把一槭放下来,和六姐退到一旁去。

  一槭她在石碑前,似乎是正在默祷,而崔以信则是与她——或是坟地保持距离,凝视着那块石碑。

  最后一槭朝石碑鞠躬,并转身向崔以信说:「待会得请您先行回避,但切莫离开这里太远。」

  「是吗?我知道了。」

  虽然崔以信没有提出异议,但我想他原本可能打算在旁看我们作业。

  不仅一槭的行违反常,连客户的举止都很奇怪。

  没有烧香也没有先请示过亡者的意思——即使是基督宗教,在台湾也会请神职人员祷告。但一槭她却很自然地把这些流程都跳过了。

  就连时间——若不是青镵指定了期限,我想一槭她可能连时辰的事都会摆一边。

  原本繁复的葬仪流程被简化得什么也不剩。

  即使这符合客户的要求也让我难以接受,总觉得自己鲁莽地打扰死者,有愧于在土下长眠的祂。

  但就算是准备了牲礼、两枚铜板给出了圣筊又如何?到头来我仍不敢说自己真的取得了往生者的同意。

  究竟在我掘墓前,取得的同意是亡者的还是自己的呢?

  ——矛盾极了。

  我没办法再思考这个得不到解答的问题,身处在这样的密林中,能迷失的似乎不仅仅是肉体本身而已。

  我放下背上的工具袋,正要取出铲子时,一槭说:「今天用不上这东西。」

  「不挖了吗?」我问。

  「事已至此,当然不可能反悔——即使是渎神之事也一样。」一槭有些悲哀地笑了,并朝六姐点了点头。「小六,把那个交给哥哥吧。」

  「好的,老师。」

  六姐从我手中拿走布袋,并从里面取出两把小铲子。

  不是我一路背过来,每把重达两公斤的铁铲,而是给小朋友种植盆栽的园艺用小铲。

  她将其中一把交给我后,才从袋子里拿出两把锄头,开始除去土丘上的杂草。

  「待会请用你手上那把来挖,细心点不然会伤到骨头。」一槭说。

  「呃,不……你们什么时候把那两把小铲子放进去的?所以说,大铲子用不到吗?」

  「用不到,辛苦你了。」

  突然有种把妹妹的头压在土里的冲动。

  为了找到理由说服自己隐忍这股冲动,我又问道:「会伤到骨头是什么意思?没有棺材吗?」

  「大概没有,而且遗体应该埋得不深,所以小心为上。」一槭严肃地说。

  她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可是握在手中的小铲子又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但若是真如她所说没有棺材……那为了保全遗骨完好,也只能靠它了。

  可是……又为什么会没有棺材呢?

  为了忘却脑海中浮现的种种不安想法,我逼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事务,而在看见六姐依然维持她的高效率后,又让我想起昨天嘱咐过自己要尽可能替她分担工作的誓言,而更卖力地挥着锄头。

  由于阳光照不进这块坟地,铲去杂草的工作并没有耗费太多体力,不仅如此,表层的土壤也连带被我们去除了。

  我放下锄头,和六姐一样拿起小铲将更深层的土壤挖开。

  若是平常情况,墓穴至少会挖至一米深,有时因为风水的缘故,甚至有达三、 四米。但一槭已经说这次遗体不会葬在太深的地方了,这让我格外紧张,看见那些埋没于土中的碎石都差点将它们错认为骨骸。

  没有棺椁可以安身的亡者……会不会祂的骸骨早就化掉了呢?

  或许此时在我眼前的沙土就曾是祂的一部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明明这才应该是生命尽头的最终形式——不受任何祭礼所缚——但我还是替祂感到凄凉。

  果然真正受到约束的人是我才对。

  「老师,已经看见了。」六姐说,并更加小心地把周遭的土块铲去。

  那似乎是肩胛骨的部位,只是以六姐现在站的位置,所挖掘到的应该不会是肩胛骨才对。

  很快地,我也挖掘到了骨骸,依长度看应该是尺骨和桡骨。因为没有棺材保护所以已经完全白骨化了,覆着泥沙,骨头上还有灰白色的霉菌。我想再往下方挖应该就能看见手骨了,希望手骨的保存状况完好,霉菌并不构成问题,但是细小的骨骼只要散落在土中就很难全部找回来。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

  连接我认定的「尺骨」的并不是遗体的手,而是脚。

  那两根骨头其实是腓骨和胫骨——构成小腿的部分。

  我和六姐的距离、肩胛骨和小腿的距离。

  可能连三十公分都不到。

  墓中人是以蜷曲着身体的姿势下葬的。

  这绝对不是典型的下葬方式。

  更奇怪的是,腓骨靠近脚踝处的部分碎了。

  「一槭,好像有点奇怪……」

  「继续挖。」妹妹没有看向这边,她正往崔以信的方向看去,和她刚才拜托我的一样,她也在戒备着不请自来的人。

  随着一层层的沙土如外衣般被褪去,骸骨的形体也更加明朗。

  同时也更让我感到迟疑。

  太瘦小了。

  或许已经不能用「瘦」来形容骨骼了,只是那具骨架,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属于大人的骨头。

  是小孩子的。

  「一槭,不能再挖了。」我说:「这并不是大人的遗体。」

  「我知道。」

  看见少女不为所动,我只好转向六姐。

  「六姐,不要再挖了吧。小孩子是……不能捡骨的。」

  六姐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问道:「老师,要继续吗?」

  「继续。」一槭说:「这和是不是小孩子无关,我没有打算带祂离开。」

  「那把墓挖开的意义是?不是为了……」

  到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再骗自己墓里面埋的是崔以信的母亲了。

  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个借口。

  「为了让他亲自找回记忆。」

  一槭看着我的身后说。

  「为了让他……不要忘记。」

  我回头,男人就站在墓前,悲怆地盯着墓中的骸骨。

  「一槭,这、这具骨骸是……」

  「是他的青梅竹马——那个成为巫女的孩子……的骨骸。」

  果然是这样吗……

  我想我需要的,也只不过是从一槭口中听到早就预料到的答案罢了。

  「将近二十八年前,三月份的新闻,报导了一场突如其来袭击太白乡的暴雨,暴雨导致太白乡发生土石坍塌,有一名男性因此死亡,一名女童失踪。」 <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一槭在骨骸旁蹲下来,手抚过断裂的腓骨说道。

  「女童……失踪?」

  「旧报纸上是这么写的,所以所有人——不,只能说是不知情的人吧,都认定那孩子是真的失踪了。」

  「那、那令尊……」我看着崔以信,期待他至少能给我任何——哪怕是毫不关联的回应都行。

  「是……是我父亲做的,是他没错……梁语夜……那孩子,并没有失踪。我父亲他……杀掉了,就在这座山里。」男人断断续续地答道。

  「然后把她埋在这里吗?」

  「就、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没错。」

  「那令堂的事又是……?」

  「关于母亲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只是、只是我的确拿她当作借口没错……」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吗?明明知道这里埋葬的是谁,却还是委托我们把墓挖开吗?」

  「我、我……」

  「不,不是这样。」一槭代替男人回答:「他并不知情,我想他大概没有看见父亲埋葬女孩的过程吧,如果当时他在旁目睹全程而不是仅有片段的话,或许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可是那篇日记!日记里不是写下他父亲杀……不是写下了整个过程吗?」

  完整的。

  行凶过程。

  是吗?

  不……

  「这当然是因为从一开始日记的内容就是假的!从头到尾日记上写的就不是事实!」一槭反驳道。

  「不是事实?」我再度看向崔以信,但他也一脸错愕的看着一槭。

  「还没回想起来吗?还是拒绝承认呢?如果不想回忆起来就算了吧……这种事就算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的。」

  「请、请告诉我!我不能……不能再逃避了。」崔以信低下头恳求道。

  一槭摇摇头。「二十几年前的祭典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你知道,能告诉你答案的人也只有你自己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替你把那天的真相挖出来而已。」

  她也垂下头,盯着土中的骨骸说:「日记里提到,那时他的父亲是用柴刀杀害这个女孩子的。凡是用利器劈砍,只要骨头没有断裂或是伤口不至于太浅都必然会在骨头上留下痕迹。不过这具遗体上并没有发现刀痕……而是右腿以及头骨都碎了。」

  「所以凶器不是刀子……」

  「不是。而且两处伤痕致伤的方式也不同,小腿的骨头是遭到——可能是重物一类的东西压碎或夹碎,而头骨相对小腿仅有裂痕,我想这里是遭到钝器重击所致,不论是哪里的伤口,如果没有及时处理都会致命。」

  「所以你才说那篇日记是假的……」

  「应该早就发现了吧?二十多年前太白乡根本没有什么方晖大人!并不单只是因为崔以信不记得,而是这位神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隐藏这起命案而杜撰出来的神。」

  「但是方晖大人不是有很多信徒吗?」

  「或许是出于愧疚吧,也有可能是害怕自己的罪行被发现,毕竟在这里的每一个居民……甚至是为了巫女而造访过太白乡的外地人,大概都是促成这场悲剧的帮凶。」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又读了一次那本日记,是它告诉我的,而在挖出这孩子的骨头时我更加确信了。这本日记在方晖大人的信仰出现前就提起了这个名字,这只说明了方晖大人是人造的,而且是由日记的作者亲手创造出来的。」

  「你说……崔以信他制造了神明……?」

  「不是崔以信,创造方晖大人的是他的父亲,撰写这篇日记的人……也是他的父亲。」

  所以才说这篇日记都是假的吗?

  「那杀死巫女的人……」

  「对,凶手根本不是他父亲。」一槭说:「柴刀、方晖大人,这些都是假的,为的就是让崔以信认为杀害青梅竹马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记忆这种东西,不是能透过催眠一类的戏法轻松编造的,必须在真实之中插入谎言,谎言才能变成真实。」

  「你的意思是?」

  「凶案发生那天,崔以信确实在场,而他也目睹了那女孩的死。唯独这个事实不可能被改变,因为一旦将这段记忆也捏造出来,那就会变得跟方晖大人一样,在记忆中成为比空白还糟糕的东西——一片浑沌。」

  「可是他的父亲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看着颤抖的男人说:「您……不是正因为儿时玩伴的事而一直恨着父亲吗?」

  「不、不是这样的……」男人发出喘气般的声音。

  「因为这是他父亲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为了成功替换儿子的记忆,他不得不选择与凶手同样目睹整个过程、同样身处于现场的人作为替代的凶手,也就是他自己。」一槭又说道:「这也是迫于无奈而写下的吧,你还记得日记里,崔以信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吗?」

  「石头……」

  「那也是无法被抹去的记忆之一,只能改变它在回忆里扮演的角色。否则,那块石头原本应该是用来……」

  「杀害那女孩的……吗?」

  遗骨头部的损伤,就是因此而产生的吧。

  一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我想,这就是您遗失……或者说是被调换的记忆。恐怕是近来的某起事件让您回想起了这段往事——虽然记忆依旧很模糊,但您仍害怕这段朦胧的记忆才是真的,所以决定亲自确认并找到能告诉你事实的人,才会委托我们吧……」

  崔以信忘记了。

  而当再次回想起一切时——

  「我、我……是我!是我杀了语夜!就是我……杀死了她。」

  崔以信哭了出来,那或许是压抑在心中,从入山起甚至是近三十年前至今就一直压抑着的感情。

  全部,在此刻宣泄而出。

  3

  「崔以信,」梁语夜仍呼喊着他的名字,只是听起来……很遥远。

  崔以信想把梁语夜抱起来,但只要梁语夜一挣扎,撕咬着她小腿的铁块就让她更痛苦。

  血、肉以及骨头。

  被捕兽夹嚙咬着。

  脚步声更近了。

  「放弃吧。」少女说:「我没救了。我现在……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然而梁语夜仍在哭泣着,那已经与疼痛无关,泪水已经迁徙到她逐渐凋零的生命上。

  「崔以信,我……我不能被他们抓到。」

  「我知道啊!所以我们才要跑啊!」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逃不了了。但是我、我希望至少我还活着的时候不会被他们抓到……」

  「不要讲什么活着不活着的!你是白痴吗!」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笨蛋嘛……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曾经被很多人喜欢呢。」

  「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了。」崔以信试图抱起梁语夜,但又害怕贸然移动会更加重她脚上的伤。

  想不到任何办法。

  「都是因为万神,因为我是万神……所以爸爸和其他人才会对我这么好。我不该说那种话的,其实我很喜欢身为万神的自己……」

  「跟那没有关系,你才不是那种奇怪的东西。」

  「所以拜托你了,崔以信。我希望自己能一直被大家喜欢下去……希望我一直是他们说的……那个万神。」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崔以信哀求道。

  「杀了我吧。」

  少女遥望着逼近的人影。

  「或许这样,我就能成为真正的万神了……」

  4

  捕兽夹。

  那是用来猎捕大型动物用的,即使是已受到法律禁止的现在,仍然常听说有猫狗受其所伤,换作是人被大型捕兽夹夹到——

  「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得救的。」崔以信倒在石碑前泣诉着。「我当然知道语夜她流了那么多血,肯定、肯定已经……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到底能怎么办……」

  崔以信说,他知道他救不了那个女孩,也知道让那女孩落入追捕她的人手中会遭遇什么下场。

  他必须赶在任何人抓到女孩之前——让她解脱。<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他的身上,这可能也是他对你和那女孩的赎罪吧……」

  「可要是我当初没有把语夜她带上山,语夜就不会死了!这、这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语夜。」

  「不要任性了。」

  说话的不是一槭,那是属于男子的声音。

  一个男人从树林中现身。

  我想起一槭要我提防有人袭击崔以信,便起身挡在男人和崔以信之间。

  但男子完全不在意我的举动,径直地朝崔以信的方向走来。

  是民宿主人。

  从容不迫地,一对漆黑的瞳孔里仿佛只看得见跪在地上哭嚎的男人。

  是他吗?

  一槭所说的那个人——在揭露一切真相后,会现身的人。

  得阻止他!

  结果正当我想要如何拦住他时,却感觉到一股力量把自己拉走。

  是六姐。

  「老师说已经没必要了。」

  什么叫没必要?但不管是六姐还是一槭都是一副要我别插手的样子。

  「梁、梁永仁?是你吗?你是梁永仁吗?我……」

  崔以信抬起头,喊着民宿主人的名子。

  而民宿主人——梁永仁则是不由分说地把拳头砸在崔以信脸上。

  「你这王八蛋!我有老到要你看那么久才认出来吗?」

  不知怎么地,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就理解为什么一槭会说「没必要」了。

  然后那个大声嚷嚷的男子又瞄准崔以信的鼻梁打了一拳。

  「来多少次了也没看你来我这打一声招呼,你这算什么朋友啊!」

  「朋、朋友?」

  崔以信伸手拭去和鼻水混在一起的鼻血,哭啼着老朋友的名字,并问道:「你、你不恨我吗?我……是我杀了语夜。」

  「老姐是个笨蛋,你就算现在在她面前讲这事她大概也记不得了吧。如果她真的恨你的话……现在就打个雷把你劈死算了。」

  可能是因为和儿时玩伴说话,男子的语气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然而,我仍能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很努力地在规避着那堆骨骸。

  一直以来强忍着悲伤的人不是只有崔以信一个。

  「你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梁永仁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有责任,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还有我和我爸那混蛋……以及整个太白乡的错。」

  接着,他用下巴指了指一槭。「你很早就知道我在那偷听了吗?」

  「为了避免更遗憾的事发生……我必须让你听到那些话。」

  「那就是我被摆了一道。」梁永仁苦笑。「你这么做是对的,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他做什么,只是不爽他不把我这老朋友当一回事而已。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啦,他不找我商量的理由……」

  梁永仁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只是啊,我绝对不会成为老爸那种烂人。」

  他和他的父亲也有过节吗?然而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范畴了。

  霎时间,两个男人的身影仿佛重叠在一起。

  「姐姐的事……我现在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面对。」男人红肿着双眼笑了。「我来这里也不是特地看你在那边哭哭啼啼的,只是不知道该挑什么时机现身而已。」

  然后,他朝儿时玩伴伸出手。

  「永仁……」崔以信握住他的手,再次用鼻音浓重的哭腔唤道:「对不起。」

  「好了好了,没时间再让你哭了。快点回去吧!你这家伙,不想再留下遗憾了吧……」梁永仁轻拍着朋友的背说道。「你的父亲,正等着你回去啊。」

  「我父亲……?」

  「你的家人联络不到你,知道你在太白乡,所以不知怎么打到我民宿去了,害我一路跑到这边……伯父他的情况,好像不太乐观的样子……」

  「爸爸他……」

  「别再废话了。现在才想要找我叙旧已经来不及了,下次吧。」

  梁永仁一路拉着崔以信离开坟前,还不忘推他一把。「记得怎么走回去吧?你不可能忘记的。」

  「啊、我……」崔以信还有话仍未说出口,但梁永仁却挥挥手做出驱赶的手势。

  最后,崔以信对他点了点头,也朝我们致意,背影逐渐消失在树影中。

  即使故友的身影已经不在视野之内,男人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朋友离去的方向。

  匆匆而至的男人与匆匆而去的男人。

  几道溢出的光线被截成碎片,打在选择留下的男人身上。良久,男人才转过身,对着我们露出了凄寂的微笑。

  「这样就行了吧。」

  他的眼眶溢出了泪水。

  直到他走到石碑前,我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对我们说的。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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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食用呕吐物<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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