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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梁永仁恨死这句话了。

  要说有多恨——他希望抱着这种观念的迂腐大人最好都赶快去躺棺材。

  去死,都去死,全部被雷劈死好了,一群白痴。

  不管怎么解释都没有用,那群人就是些无可救药的笨蛋。

  那群人当然是指现在堵在他家门口的活死人。

  活死人是梁永仁给他们取的昵称,因为那些家伙,那些深信姐姐梁语夜会给他们报明牌的白痴,从以前就喜欢缠着姐姐要号码。

  虽然梁永仁也不知道老姐到底有没有报明牌的能力,只是不管那些神经病这期是中了还是摃龟,每次下注前,他们又会聚到宫庙里找姐姐要明牌。

  一路追着姐姐跑的这群人,那种穷追不舍、语无伦次的样子跟电影里的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如果可以,搞不好他们为了独占神力还会干脆把姐姐吃了。

  这症状已经持续半年多了,目前仍没有治愈的可能。

  电影里的活死人至少往脑门里来一发子弹就能解决,现实的活死人可不能用这种方式了事。

  只是梁永仁发现自己还是太小看他们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姐姐受伤的事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他对整起事件完全没有头绪,虽然当事人就是自己的姐姐,但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梁语夜受伤时正值午夜,那时他在睡觉。

  虽然外头雷声大作,他还是睡得很安稳。

  所以大人们聚到宫庙里时,他仍在睡觉。

  甚至开始有人家家户户通知祭典取消一事时,他还在睡。

  朋友崔以信来探望姐姐时,他正准备睡回笼觉。

  一切都在睡梦中度过。

  一觉醒来才知道,什么事都变了。

  姐姐被人打昏,担任庙公的主席被杀。

  凶手至今仍不知道是谁。就连缩小范围,锁定特定人士都办不到。

  一塌糊涂。

  更糟的是,往山下的路还崩塌了,县政府正在抢修,在山路开通前,警察也没办法进村子。

  万一凶手是个杀人鬼,那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干脆搞个大屠杀,帮他把村子里那些疯子杀光算了。

  全部去死吧……

  拜托你们了。

  「万神!出来让我们知道您没事好吗?」

  有人瞄准窗户丢石头,还好打偏了不然玻璃一定会碎掉。

  在自己房间的梁永仁往窗外望去,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准备朝他们家扔石头。

  「去死吧!王八蛋!」

  他朝外头大吼,并立刻蹲下。

  其实梁永仁很害怕,害怕那颗石头会砸到自己房间。

  梁永仁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

  那些会称呼姐姐「万神」的,都是村子里和他不熟的大人,只是因为看他们常跟着老爸签注,梁永仁才勉强对那几张讨人厌的脸留有印象。

  如果真的是跟他们几个小孩混熟的大人——例如庙公、老秀才、徐妈——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开口闭口万神万神的。

  至少他们不会真的相信姐姐扮演的万神会报什么明牌。

  「万神大人!为什么庙公会被杀?为什么祭典要取消?」

  谁知道啊!那么想知道不会去问香蕉吗?

  这种问话方式,根本跟记者没有两样。

  梁永仁感觉自己似乎能体会那些被狗仔队追着的大明星感受了。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利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竟然念起经了。

  「老姐她还没死啦!」

  梁永仁再次朝窗外大吼,但这仍无法阻止诵经声。

  烦死了。

  还好搬到二楼来,要是继续住在一楼的房间里肯定会被逼疯。每天只要听那些人敲窗户就不用睡了,有的甚至还会把脸贴在玻璃上,恶心死了。

  咚咚咚。

  楼下还不停有恼人的敲门声传来。

  这样的窘况已经持续好几个小时了。梁永仁觉得自己正固守着被围攻的城池,而且这还是一座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失守的城。

  如果他所奉命守护的公主就是自己的老姐,那他肯定会跟那个来帮忙照顾梁语夜的邻居婶婆一样先一步开溜。

  但是他不会这么做的。

  梁语夜是自己重要的家人,他才不肯轻易把姐姐丢出去让那些活死人填肚子。

  不过——两人究竟还能撑多久呢?

  真的被那些神经病闯进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父亲去了宫庙,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梁永仁并不期望父亲能早归,庙公是他结识多年的老朋友,而他自己又是祭典的负责人之一,碰上这种事,要处理的事务肯定堆得跟山一样高。

  「喂!永仁!」

  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心怀忐忑地往外看,发现呼喊他的是个女人,而在那群人之中,他跟那女人是相对熟识的。

  汪婶。

  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又肿了一圈,不仅仅是肥肉增长,根本是适合浮在池塘上般的水肿。

  「干么!」

  「语夜不是在吗?」

  「不知道啦!」

  「叫语夜出来!」

  「不要!」

  每当汪婶用高分贝在楼下喊道,梁永仁就会用更大的音量吼回去。

  「你叫你姐姐出来就是了!我们有事情要问她!」

  「你们会有什么事!」

  「跟你讲没用,小孩子不懂啦!」

  「去死!」

  肥婆说到禁句,谈判破局。滚吧!

  只是汪婶不死心,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梁永仁谈。她知道既然从梁永仁的房间能听见自己的话,那待在隔壁间的梁语夜一定也行。

  「语夜!告诉我们是谁杀了庙公!身为万神的你一定知道!」

  ——姐姐才不知道。

  「那跟汪婶讲!是谁打伤你的!打伤你的人是不是也杀了庙公!」

  ——姐姐才不晓得。

  「语夜你怎么都不说话!汪婶知道你什么都懂啊!汪婶最信任语夜了,不是嘛!」

  ——放屁。

  「语夜!你再不回答汪婶要生气啰!」

  「闭嘴!」

  出声喝斥的不是梁永仁。

  声音很清楚地,是从隔壁传来。

  梁语夜也受不了了。

  结果,梁永仁爆再多的粗口,都比不上万神一句「闭嘴」。

  底下一片哗然。

  惊讶什么?梁永仁认为姐姐没有把整张书桌往下扔就不错了。

  「万神怎么会说这种话……」

  「不,这不是万神……万神大人她是不会这样对我们的。」

  零星几个声音在喧哗间特别刺耳。

  「语夜,大家都很相信你啊……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不要烦我!」

  「语夜!」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问了!」

  这次,那群人的反应更大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生男孩子了吗?」「薛家的大儿子也是听祂的话才找到工作的呀。」「知道吧。」「知道啊!」「肯定什么都懂的。」「无所不知呀。」「那现在是怎样?」「你说那个态度吗?」「万神不会这样对我们的。」「是因为那个吧。」「喂!听我说。」「你在说什么啊?」「明明知道却不讲啊!」「哪有这样的啊?」「怎么可能,哪有理由不讲的……」「知道为什么却什么都不说?」「喂,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啊?你们刚刚没听到吗……」

  静默。

  「万神已经亲口承认祂什么都不知道了。」

  静默。

  一秒、两秒,长达三秒的静默。

  然后——

  叩、叩。

  又有人敲门了。

  「万神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

  一秒、两秒。

  「是他们在乱讲,您不可能不知道的嘛。」

  一秒、两……

  「是吧?」

  叩。

  叩。

  叩叩。

  叩。

  静默。

  一秒。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住手!

  快住手!

  梁永仁跑到楼梯口,听见大门那不停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已经不是敲门了。

  有人在踹门。

  「我操你妈的!到现在才跟老子说你啥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知不知道老子因为你砸了多少钱啊!」

  即使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外头的咆哮声,大概是那个正在踹门的人喊的,然而没有人阻止他——明明那些崇拜着梁语夜的人就在外面,却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男人的暴行。

  ——万神的信徒。

  ——门外还有多少万神的信徒?

  那怕是一个人也好,梁永仁都希望那个人能在此时挺身而出。

  为了一直以来你所信奉的万神大人,做点回报吧……

  救救祂、救救她吧……

  如果这世界真的有神,那么请驱逐那些狂徒吧……

  少年祈祷。

  即使他不清楚祈祷的正确方式,但是他还是祷告着,向所有他知晓的神明乞求奇迹。

  杀死门外那些疯子、驱离那群坏蛋,或至少……

  平息众人的愤怒也行。

  办得到吧……如果是神,这点小事轻而易举。

  然而,神明——不论是任何一位神明都没有回应少年的愿望。

  梁永仁差点忘了。

  他没办法和神明沟通。同时,他也很清楚,村子里没有任何人能和神明谈话。

  再说,真的见到了神明又如何?

  宫庙里可是有数以百计的破败神像呀!

  太白乡人连神明都敢杀了,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吗?

  任何神明在太白乡都派不上用场,在这里唯一能掳获人心的只有那东西而已。

  梁永仁不再寄望神明了,他知道祂们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只能靠自己,从头到尾都只能靠自己。

  「姐姐!」

  他冲进梁语夜的房间,看见姐姐在床上裹着棉被缩成一团。

  「永仁……」

  梁语夜看见她几乎要哭出来。「怎么办?外面那些人……」

  「老爸还没有回来,现在家里没有其他人。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他们好像随时都会冲进来?怎么办?门挡得住吗?」

  肯定是挡不住的,那男人仍旧在踹门,每次一听见声响,梁永仁都觉得那些疯子随时都会涌进来。和洪水一样。

  梁永仁不想编造什么善意的谎言,何况他认为姐姐还没有笨到连这种事都看不出来。

  「得想办法,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们抓到你。」

  梁永仁第一个想到的方法,是把梁语夜藏起来。家里有许多藏匿空间,他想到的当然不是梁语夜的床底下这种垃圾选项,而是父亲房间或是厨房碗橱这类比较有胜算瞒过那些神经病的地方。

  可是对方少说有一、 二十人,梁语夜担任万神时招揽的信徒数量远比这多更多,这一、 二十人则尽是像汪婶一样的神经病。

  许多人因为听信明牌而花了不少钱,如今抽不了手,只能继续骗自己万神有多灵验。

  如今他们才恍然大悟,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可是他们连承认自己错误、愚蠢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只能把一切都归因于梁语夜。

  或者说,万神。

  若是她不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那么这碗迷汤每个人都会很乐意继续往喉咙里灌。

  但是,万神承认了,承认自己诈欺,承认自己并不是村人眼中,那个能带给他们财富与幸福的存在。

  是吗?

  是因为这样吗?

  至少梁永仁是这么推测的。

  不过,他已经不在意了。

  不管梁语夜在别人眼中是万神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对梁永仁而言,她就是姐姐,他重要的家人。

  一旦被那些人闯进家来,若是不揪出梁语夜他们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就算把这栋房子拆掉,他们也要找出万神。并不是梁永仁特别悲观,他一直以来都自认是个挺乐观的家伙,所以会这么想就代表事态真的很严重。

  不能把姐姐藏在家里。

  得不动声色地让她逃出去才行。

  梁永仁知道他只有这两个选择,不是让梁语夜藏起来不然就是想办法让她逃出去,而在脑中一番斡旋后,他选择后者。

  「永仁……」

  「姐姐,不要担心,我想到逃离那些人的方法了……你现在能跑吗?」

  「可以是可以。」梁语夜担心地问:「但我该怎么做?」

  「你躲在厨房的柜子里,等他们冲进来,我会引诱他们到楼上,你趁那个时候从窗户逃出去,可以吗?」

  「嗯……是要去找爸爸吗?」

  「不,爸爸他应该没空,而且宫庙那可能也很危险……去找崔以信!崔以信他一定会帮你……如果是姐姐你的话,对!肯定没问题!」

  「我知道了。」

  「那就快点,没时间了,那扇门撑不了太久!」

  梁永仁拉着姐姐跑出房间,害怕门外的人听到,两人刻意踮起脚尖,避免被人听出有两双脚下楼的声音。

  他拎着姐姐的鞋子和少女一起来到厨房,并打开那个空的碗橱柜,并将鞋子交给梁语夜。

  「先把鞋子穿好,等人都到楼上去后你直接跑。」梁永仁说。

  梁语夜只是直点头。这让他替姐姐感到担心,可是梁语夜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无疑比自己大得多,门外那些疯子要找的是梁语夜,就算碰上梁永仁也不会对他做什么,所以梁永仁才能维持镇定。

  若是连他都无法冷静,那就没有人能保护梁语夜了。

  「姐姐,去找崔以信。虽然姐姐你是路痴,但你总不可能连他家住哪都忘了吧。」

  「一点都不好笑。」梁语夜轻轻地捶了弟弟一拳。

  「加油,姐姐……」

  少年小声说道,并阖上橱柜门。

  接下来就看自己了。

  尽可能将人赶到楼上去,让梁语夜能抓到空档溜走。

  这就是计划。

  每次看那些谍报片,总是有什么a计划、b计划,甚至还排到z计划的,结果自己真正面对同样紧急的情况时,可行的方案却永远只有一个。

  电影都是骗人的。

  梁永仁站在楼梯口,静候即将到来的战斗。

  他在心中默数着,门板发出声响的次数。

  一次、 两次……

  结果第七次时,那扇门终于不堪打击,被人踹开。

  梁永仁看见站在最前方的男子,踹门的是他、叫骂的也是他。梁永仁恨不得上前打烂那张丑脸。

  「那小贱……」

  「唉呀,你在孩子面前说这什么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汪婶打断男人的话,挺着肥大的身躯硬是挤到最前头去。

  「永仁啊,语夜她在楼上休息吗?是吧,刚刚大伙都听到语夜的声音了,那孩子那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她说。

  梁永仁很后悔自己没有把家里的扫把拿来当武器,不然他就能一个个捅死这些人渣——不然打死也行,跟打蟑螂一样,此刻的他看这些人就跟看蛆虫一样让他恶心。

  但是他肯定打不过这么多人,再说这也不是他的目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了。」

  那粗鲁的男人向前几步,梁永仁再次出声警告:「滚回去!你们这样要是被我爸知道了……」

  「你老子怎样?等找他女儿算完账后,下一个就是他了。」

  后头几个人发出讪笑声。

  梁永仁没有多想,被激怒的他扑向男人,心想至少要揍他几拳也好。

  结果却很轻易地被推开,摔到楼梯上,脊椎撞到阶梯,让他痛得喷出泪来。

  「你怎么对小孩子出手这么重……」

  如今汪婶的话听了也像是在嘲讽他,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弱小。

  有更多人跟着男人踏上阶梯。

  梁永仁吃力地撑起身子,却很快被人潮淹没。有人推了他一把,让他跌坐在地上,几双脚踩过他,踩在他肚子和手臂上。

  胃液正翻腾着。

  梁永仁干呕,他不希望被躲在橱柜的姐姐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所以不论几次,他都会再度站起来。

  几乎每个人都跟着男人上楼了,他们此刻一定正搜索着梁语夜的房间,发现找不到人,可能连自己的房间都被侵入了。

  不幸的是,计划没有如愿进行。

  一个瘦皮猴——那个一脸落魄的男子没有随着大伙上楼,大概是被其他人叫来充场面的,他正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

  若是梁语夜从橱柜里出来,就会被男子发现,而男子一通知其他人,要逃掉根本不可能。

  得打倒他。

  可是对方是个大人,就算再怎么弱不禁风,身体能力仍远比还是小孩子的梁永仁优秀。

  无所谓。

  梁永仁知道他根本没有犹豫的机会。

  他冲向男子,将他扑倒在地,然后抡起拳头往对方的脸上砸。

  男子咒骂道,试图把压在身上的梁永仁甩开。

  「姐姐!快啊!」

  梁永仁放声喊道,他完全没有机会确认背后,那躲在厨房柜子里的少女听见没有,一心只想着要为她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而当他要出第二拳时,男人一脚踹上他的肚子,直接让他撞上墙壁。

  他吐出腹腔的液体,巨大的痛苦随之而来。

  「妈的!这死孩子!」

  男人又朝他补了一脚,连呼吸都让他感到困难。

  他抬起头,瞥向厨房,看见碗橱柜的门打开了。

  而里面什么也没有。

  赢了。

  梁永仁知道他赢了。

  一切到此为止。

  然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2

  费了点工夫才把裤子上的血痕洗掉。

  在放晴前不可能把衣服拿出去晒,只好暂且先将老太太的玄关当临时晾衣间。

  老太太好心拿了丈夫留下来的裆裤以及吹风机给嗣久,只是不知道靠这一点功率的风要吹多久裤子才会干。

  雨天就是这么麻烦,不仅工作得停摆,连人的思考都会变得驽钝起来,让感性轻易就凌驾于理性上。

  这就是雨天。

  宛如一切都是安排好般,这场风波必须发生在雷雨中。

  空虚。

  原先的沮丧感已经消失,如今萦绕在嗣久心中的是巨大的空虚感。

  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所以才会被种种的怪异与不合理牵着鼻子走。倘若迷雾破除,那事件的背后根本不存在什么不可思议。

  有的只是尝起来苦涩,绵绵不绝的落寞罢了。

  背着男人,和小乔回到老太太家时,老太太说朋友出去散步了。

  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或许是想贯彻自己的角色设定,当个真的会在雨天时流连在外的文艺少女吧。

  不对,说少女实在太牵强了……

  嗣久决定把友人的事暂且搁置在一旁。

  裤子也是,这些都不重要,如果离开前还是湿透了的话,嗣久也会毫无怨尤地把它套上去。

  有些事是躲不了的。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个擅长逃避的人。

  他来到客厅,室内弥漫着浓厚的药水味。男人躺在沙发椅上,十指头缠着绷带。

  老太太背对着嗣久,头也没回地说:「真是找麻烦。」

  「对不起。」

  「不是说你,我是说这个男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人知道他到底都在想什么。」

  老太太责备道。嗣久分不清楚老太太的说话对象到底是谁。

  「你不用担心。」她说:「我这人很擅长照料人的,当然免不了还是得去找医生看看……唉,跟你说这干么呢?到时候你早就不在了嘛!哦,可真会给人找麻烦。」

  嗣久不自觉笑了,当然老太太是不可能看见的。

  「反正,你不用管他。让他睡一阵子就会好了,有什么事要问老秀才,到时你自个儿问去。」

  老太太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又说:「小乔那孩子,就让你去交代了。厨房那壶茶你顺道拿过去,别晾着她一个女孩子太久了。」

  因为客厅得让老太太照看男子的缘故,嗣久只好先请小乔到书房——也就是他现在借宿的房间休息。另一方面,嗣久也考虑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恐怕不怎么愉快,不想把老太太也牵连进来。

  然而老太太却是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和友人那副德性如出一辙。

  即使仅有短短几天,果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是会相互感染的,只是不知道是朋友改变了老太太,还是老太太影响了友人就是。

  那与朋友相识十多年的自己大概早就病入膏肓了。

  唉。

  嗣久回房间时,小乔只是缩在墙角什么也没做,但就算要他一个人在房间找点事做也没办法,除了睡觉以外房间没有其他功能。

  「婆婆说少年的父亲没有大碍。」

  「那就好……」少女说。

  嗣久将茶具放到小茶几上,在小乔对侧坐下来。

  「只是一个人在雨中做这种事,真的满吓人的。我之前才跟少年的父亲聊过一会,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嗯,该说是虔诚吗?总之就是那种人。」

  少女沉默地点着头。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我是外人,不懂这里的历史,也不知道在这里生活的人的感受。我认为他一定也背负着某种压力,才会变成这样。」

  这次小乔回话了:「变成这样……你是说,他疯了吗?」

  「不是的,我不认为他疯了。其实我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就跟迁葬时要把墓碑打碎,告诉墓主还有别人这里已经没人住了是同个道理。所以才把象征守护神的雕像破坏、抹去脸孔,不能让神明还寄宿在被亵渎的神体上。」

  「原来是这样。」小乔有气无力地答道。

  「突然跟你说这个你一定觉得很没意思吧。是啊,这种事也没什么根据,但传统就是这样嘛,这和虔不虔诚没有关系,只是很单纯的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罢了。」

  嗣久努力想装出自然的样子,害怕被小乔发现其实连自己的心都在动摇。

  他不想主动提起,但他知道小乔更不愿意。

  「虽然……那位是崔将军吧?沉到了池子底,但这是信徒供养祂的方式,所以就算那男人的举动看起来很奇怪,可是绝对不代表他疯了。这和宫庙里那些被恶意破坏的神像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庙里那些神像……只是摆在那里对吧?没有人供奉祂们,所以祂们才什么也看不见。不管在祂们眼前发生什么事,祂们都不可能看见。」

  小乔的声音颤抖着。

  「小乔……」

  「先生,其实你看见了吧?在池塘边的时候……」

  少女皱起眉瞪着嗣久,哀怨地说着。

  「看见了。」嗣久换了口气说:「那时候他父亲手上拿的锤子,是从庙里拿出来的吧?因为是一套的,而且他说他是从宫庙那里一路把雕像搬到池塘边的,所以我想应该就是你说不见的那把锤子。」

  「是那一把没错……」

  「那么他应该是在庙里捡到锤子的了,可是这样……」

  「不、不是!他一定不是在庙里找到的,只是我也不晓得,不晓得伯父为什么会捡到它。」

  「为什么不是?」

  小乔闭口不言。

  嗣久不打算逼她说,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总之,这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锤子明明没有不见——至少他父亲很轻易就找到了,那为什么你会说它弄丢了,而且还刻意提到庙公说要买一把回来?」

  少女低下头,握紧的拳头贴在膝上,依然选择沉默。

  「那是因为你必须让我们认为,锤子是在很久之前就不见,或至少庙公还活着的时候就弄丢了,对吧?」

  小乔的头垂得更低了,嗣久已经完全看不见她的脸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谎,只<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那把锤子……我认为那把锤子应该就是用来杀害庙公的凶器。」

  即使事情已经很明白,嗣久还是不想把他所得知的真相轻易说出口。

  「庙公应该是被钝器攻击没错……而万神姑娘,我想她也是被同一把锤子所伤,只是那人并没有对那孩子下重手,所以才捡回一命。」

  嗣久长叹一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这起命案会这么复杂的原因,时间、凶器还有密室的问题,都是在你的证词无误的前提下建立的。老实说也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怀疑你说谎,毕竟案件是发生在你父亲身上,而且你父亲的样子……我、我不认为是一个小姑娘做得出来的。

  就当这是我的成见也无所谓,只是我真的不希望是你做的。我很希望你可以说你只是记错了,或干脆一点,告诉我你也没想到他父亲会这么轻易就找到不见的铁锤。可是你没有,这些选项你都放弃了,前面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和少年都当做是真的来考虑,可是就是最后这个,这把用来杀害庙公的铁锤,我没办法再骗自己继续相信你了。」

  「……我没想到。」

  泪水滴落在小乔的腿上。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会被人捡走,那把用来打死爸爸的铁锤。那时我很着急,只想把它赶快扔掉,可是后来我害怕它被人捡到,一直想找机会回去庙里,但宫庙一直都有人,我、我找不到机会把它拿走。」

  「那时候,你说和我们去庙里也是这个原因吗?不是为了凭吊你的父亲,而是为了找回那把铁锤?」

  可是少年一直在宫庙外搜索,小乔找不到时机取回锤子。

  再说,那时锤子已经被少年的父亲拿走了。

  「我没有想到会刚好被捡走,我真的不知道……是我杀了爸爸,对,是我没错……」

  「所以你说的有关锁的事也不是真的,那两扇门并没有锁,根本就没有什么密室。你说听到庙公在里面哀号,还有打开门时看见倒在门边的小姑娘,这些都是假的……」

  「对,那些都是谎话,其实我那时人就在庙里,但是我没有想到,语夜会刚好进来,刚好被她看到。」小乔一边啜泣一边喃喃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小姑娘说,她那时看见攻击庙公的人就是……」

  「是我。语夜她看见的那男人是我扮的,如果是女生的话很容易就被人识破了,所以我、我才穿上爸爸的衣服,扮成男人的样子。我只能这么做。」

  「然后你追着小姑娘来到休息室,小姑娘说你把门上锁了,是为了防止再有人闯入吧。打晕小姑娘时用的的确是用那把铁锤,但当时并不是挂在姑娘身后的墙上,你早就把它取下来了。只是,小姑娘她……没有看见吗?」

  「我想安抚她,可是不能出声,只好先把锤子藏在背后……」

  「所以小姑娘她其实没有看见你行凶的过程,因为她并没有看见那把锤子,对吧?那时候问起她庙公是不是已经死了,她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因为她看见的是倒在地上的庙公,她没办法一眼确认庙公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小乔没有做任何伪装,被目击时有没有辩解的余地?只要不是被人全程目击凶杀的过程,那小乔应该也能伪装成第一发现者——就像她一开始扮演的角色。

  但正因为刻意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才让她连开口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如果小姑娘没有发现、如果小乔没有刻意做这个举动,那或许事情会更简单些。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还没解开。

  「小乔,」嗣久说:「为什么你要……」

  「那是因为爸爸他……!」

  小乔她突然激动起来,咬着牙怒视着嗣久。

  「爸爸他、爸爸他……是个彻底的败类!那种男人早就该死了……」

  嗣久沉默地听着小乔哭诉。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还遇到了可以互许终生的人,结果那个人却只因为我不是第一次……只因为爸爸他,他对我……」

  小乔没办法把话说完。

  「我的人生因为他……都完了。」

  最后却以沉窒的声音作结。

  「对不起,」少女说。「这不是应该跟外人提起的事。我真的……真的不想说。」

  「不……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真的觉得太痛苦就算了吧。」

  「谢谢,真的……谢谢。」

  明明少女有足够的理由能恨着揭穿她罪行的嗣久,她仍这么说道。

  嗣久也没办法再逼自己看着少女了。

  他起身来到窗前,望向窗外。

  朦胧的形体在雨中。

  看不太清楚。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

  不对。

  有点不对劲。

  事情根本没有结束。

  有关少女说过的所有证词都得重新思考一遍。

  就算那是假的,都是伪证,也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

  不管是密室还是行凶时间,小乔的所有证言都没办法替她成功脱罪。

  嗣久回想梁语夜所提供的资讯,从头到尾只有凶手是男人、庙公倒在正厅、正厅的门在她受袭前还没被锁上、自己是在休息室被打晕这几点。

  既然小乔是凶手,那么密室结构就不存在,因此梁语夜所说的正厅的门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没被锁上,即使锁上了也是由持有钥匙的小乔自己锁的。

  所以小乔提供的证言对她自己根本毫无意义。

  首先是正厅所形成的密室。在这里会被怀疑的对象显然仅有持有钥匙的小乔,因为庙公的钥匙仍放在他身上,先不论钥匙是不是后来放回庙公口袋的,但既然密室是因为小乔的证词才构成,那么小乔当初设立密室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脱罪,然而持有钥匙的她没办法证明自己在案件发生前就弄丢钥匙,这样密室只会让她陷入更糟糕的处境才是。

  在休息室的密室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小乔在打晕梁语夜后刻意把她搬到门边,并营造出因为梁语夜倒在门边,凶手无法开门离开的情况,只能说明宫庙里一定有其他出入口,抑或是在小乔发现梁语夜当下,凶手躲藏在宫庙中。然而,宫庙里除了正门外根本没有其他出入口,但小乔同时也说往正厅的门是锁上的,这代表凶手若是真的存在,只能躲藏在没有躲藏地点的休息室。如此一来,小乔不可能没有看见。这样的结果最终只会导致小乔证词的可信度受挑战。

  所以这两间不存在的密室根本没办法达成替犯人——也就是小乔脱罪的效果。

  只是……嗣久也感到困惑。

  梁语夜被发现时的确是倒在门边,这项事实有经过少年与村里来帮忙的人确认过,这代表小乔绝对有移动过梁语夜的身体……

  为什么?

  刻意把那孩子移到门边的理由是什么?

  不可能真的是为了制造这个对凶手本身完全没有意义的密室吧?

  嗣久看了小乔一眼,但小乔没有发现来自他的视线,仍旧垂着头。

  ——恐怕她不会愿意说明的。

  嗣久继续思考,许多问题他仍没有厘清。

  像是小乔说她在宫庙外时,有听到庙公的声音。

  即使这一段话当时是在友人咄咄逼人下问出来的,可是小乔若是要说谎,根本没必要承认自己有听到父亲的声音。就算顺着女子的话,说自己不仅没看到父亲,还发现门被锁上觉得很不对劲也行,编造更多的谎言完全没意义。

  何况,她还说自己从气窗往里看时没有看见父亲的遗体。

  这导致她和梁语夜的证词有矛盾。梁语夜说,她看见庙公倒在地上才被凶手追杀,追逐间肯定也有花费一段时间,所以小乔抵达宫庙时,才会发现已经遇袭的两人。

  而小乔却声称,听见父亲的求救声,一进门时发现倒地的梁语夜还有死去的父亲。

  从气窗那走到铁门并开锁,大概十秒……绝对不超过二十秒。

  二十秒间,不可能伤害两人的同时上锁,最后再躲在不可能躲得了人的休息室里。

  小乔听见庙公声音的谎言,拙劣得根本不该被编造,是完全多余的伪证。另一方面,关于庙公的遗体凭空出现也是不必要的谎言,小乔只要老实承认自己看见倒在正厅的父亲后,急着想要进去确认庙公的状况便行,不用特意说自己没看到遗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谓复杂的少女心思,那嗣久这辈子大概都没机会懂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小乔应该有意嫁祸给那名邮差。少年说邮差和警察串通好的事情大概是真的,而她顺势利用这一点,戴着安全帽,打扮成男人样子犯案。

  庙公似乎是村中大人里唯一知道邮差告密的人,因此邮差也比其他人更有动机杀害庙公。

  ……吧?

  奇怪。

  好像不是这样。

  那么梁语夜派他弟弟送来的纸片上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认定那张纸是邮差的,少年现在才会在村子里东奔西跑要大家揪出邮差。

  对少年而言,这是决定性的证据……因为它证明邮差在开始下雨后仍留在村里。

  可是犯人是嗣久面前的少女,不是邮差。

  但那张纸片却象征着邮差曾见过梁语夜——曾到过宫庙、曾淋过雨。

  前提是,那张纸片真的是属于邮差的。

  2350南投县太白乡兴桓路四号

  错了,有哪里弄错了。

  刚才的思路中肯定有地方搞错了。

  这张纸不可能刚好被万神姑娘捡到、刚好被送回崔以信手中。

  这么说来……

  为什么梁语夜知道攻击庙公的人是男人?

  小乔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管是体格和身材都与成年男子相去甚远,就算戴着安全帽、穿着她父亲的衣服,也不可能完美模仿男人的外观。梁语夜看见的,顶多是打扮中性的凶嫌……

  然而她却一口咬定犯人是男人。

  这是小姑娘所提供最重要的线索,也因为这样,才有了后续有关共犯、甚至关于那名邮差是否为真凶的推理。

  如今连一切推论的基石都受到挑战。

  嗣久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从刚才开始所做的推演全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认为的真相。

  小乔仍在哭泣着。

  嗣久俯视着少女瘦小的身躯,感到茫然。

  她根本不是犯人。

  少女是在袒护某人,这样才说得通,如果不是为了某人就没必要撒这么多谎,再用更多的谎补足漏洞。

  她所想袒护的那个人。

  那个人——

  就是小姑娘……万神——梁语夜。

  「九哥哥,把人家姑娘弄哭了,是会死的哦。」

  听见那甜腻的声音,嗣久看见白发女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青小姐,请先不要开这种玩笑。」

  「没有开玩笑,因为下手的是我。」

  女子走进书房,嗣久发现她身后跟了个如小兔子般躲躲藏藏的女孩。

  是万神姑娘。他正想寻找的那女孩。

  女子不打算解释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单纯的玩笑,她把那女孩推到嗣久面前说:「在散步时正巧碰上她,同为喜好在雨中漫步的风雅之士,忍不住就拎着她一道回来了。」

  梁语夜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刚散完步,她满脸惊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发生什么事了?」

  「好多人……哈……闯进我们家,他、他们是来抓我的……我弟弟他让我先逃出来了,绝对不能、不能被他们抓到……」

  「抓你?为什么?什么人要抓你?」

  「那些人,他们知道我在骗他们……我没有神力,我不是什么万神,也听不到神明的声音……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明牌!」梁语夜瑟瑟发抖着,发出像是哭嚎般的声音。「所以他们……他们要抓我,我弟弟被他们打了……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逃,得快点逃……」

  「然后我正好在路上看见小姑娘,就先带她来避风头了。」女子补充道。

  「怎么会……」嗣久握紧拳头,怒气油然而生。

  「阿九你不会是想去找人理论吧?别忘记你连小学生都打不赢呀……别了吧,别不自量力了,小姑娘待在这里很安全的。」

  「就算这样,那种对小孩子动手的家伙……」

  「为了这里每个人好,别意气用事了。」

  女子说完,拿起嗣久的茶杯一饮而尽。

  她神情愉快地向小姑娘说道:「坐啊,别客气。所有人都到齐了不是吗?」

  「所有人……?」

  梁语夜看着女子,然后又看向嗣久,最后目光落在角落的小乔身上。

  嗣久从女孩的脸上看见一丝动摇。

  跳过无谓的开场白,他已经不想给那名哭泣的少女更多压力了。

  「小姑娘,关于……」

  他正要开口时,小乔突然朝他吼道:「不要说了!」

  她爬向嗣久,跪在他身旁,不停哭喊着:「别说了。」

  嗣久黯然地看着小乔,缓缓阖上了嘴。

  「别说了……拜托你别说了,就是我,杀死爸爸的人就是我!」

  怎么办?嗣久想向女子求助,但女子仍挂着那抹事不关己的微笑。

  「小乔姐……」

  梁语夜拥抱着小乔,在她耳畔说:「已经可以了,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我才是杀死主席的人……」

  「不是你啊!你没有错,你真的一点错也没有……明明就是我做的,语夜!你为什么要代替我呢?为什么啊!」

  两个女孩子相拥而泣,嗣久觉得自己在这里显得多余,想先离去,给两人足够的空间与时间。

  起身时,衣角却被人拉住了。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阿九。」

  「青小姐,你是指?」

  「乖,坐好。」

  嗣久涨红着脸遵循女子的命令坐下。他暗自庆幸那两个女孩没注意到这有点丢脸的一幕。

  女孩轻拍着少女的背,像是在安慰她一样,少女已经泣不成声,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最后梁语夜转头,犹如了无牵挂般对两人说:「是我做的。」

  「先生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她说着,并垂下眼来,同情般地看着少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乔依稀说着类似的话,只是嗣久已经无法分别那到底是现实还是蜇伏在耳窝中的幻觉了。

  「是啊……」嗣久说。「小乔替你做了假的证词。那些话……那些话奇怪的地方在于,假设她是真凶,那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让她被怀疑而已。不过换个角度想,如果从一开始她想要袒护的对象不是自己,那就说得通了。」

  密室、作案时机……小乔的所有话语都是为了梁语夜存在的。

  「正厅的密室只有小乔和庙公能上锁,而你被发现时是在休息室。小乔编造的密室,目的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没办法证明你那时是不是真的晕了过去,只是我想你额头上的伤……不是自己弄的不然就是请小乔帮你弄的吧,为的是让你也成为受害者,假设你作为受害者的身份确定,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

  女孩抚着额上的纱布,只是静静听着。

  「这是正厅——也就是第一间密室存在的意义,而第二间,你倒卧的休息室问题在于小乔为什么会把你——还是说是你自己选择倒在门口?最一开始时小乔是说在门口发现你的,我想她是为了营造你受到凶嫌追逐并且往门口逃的情境。可是在这里出现了问题,你太刻意不想让人察觉钥匙的存在,因为持有钥匙的只有死去的庙公和替你圆谎的小乔,所以你提到后门的喇叭锁是凶嫌锁上的——当然喇叭锁是如何锁上的根本没有意义,麻烦的点只在于要如何开锁而已。不过,这也可能是你为了避免被人怀疑当时为什么不直接逃出去,还要刻意留在休息室里躲避凶嫌,才告诉我们凶手锁上了后门——言下之意就是:凶手堵在门口,所以你才出不去。」

  「可是九哥哥,弄得这么复杂,为什么当初小姑娘她杀了人不直接往外跑就好,还要假装被人打晕,又刻意制造那些假象呢?」

  「我想这是为了制造存在共犯的错觉。」嗣久接着说:「比起逃之夭夭,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怀疑,那倒不如在一开始就创造一个假想犯人,不过这个犯人是真实存在的,就是那个邮差。不管第一张纸条——写着1630的纸是不是邮差落下的,但这提供了很好的主题让两个女孩发挥。因为邮差是否和警察串通是猜想,实际上根本不知道邮差留下的讯息是要和谁联络。因此,邮差是她们所塑造的主谋,而假想共犯也就此诞生了。」

  嗣久清了清喉咙。

  「也得是这样才说得通,假设犯人追逐着万神小姑娘来到休息室,小姑娘没有直接逃出去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共犯吗?有共犯在门口。」

  「对。我们的思路就是这样被她们引导的,所以最后我们才会做<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出共犯的结论。因为打从一开始,她们就设计好什么都没做的邮差和他不存在的伙伴是杀害庙公的凶手。只是……」

  「只是我对她们来说很碍事。」

  「是这样吗?」

  「少年对邮差搞鬼的事深信不疑,如果今天只有少年在……或许大家都早就开始寻找那个根本不在村子里的邮差了吧。所以当她发现我跟着少年一起行动时,就主动向我提起邮差的事,为的是让我产生跟少年相同的想法,认定有个具备行凶动机的邮差。

  可是我对邮差的事根本一无所知,我虽然告诉少年我觉得邮差有哪里不自然,但这其实是我为了让少年放下戒心,不要再把我当作警察戒备的手段,结果小乔可能因此认为我很有机会相信她们编造的邮差犯人说。」

  「可是阿九,你到最后都没有相信吧?」

  「不是不相信……其实我甚至觉得事情可能真的和小乔还有少年说的一样,毕竟她们在编造共犯的事时,我是第一个上钩的。让我开始起疑的契机,并确定这件事和邮差应该没有关系的原因,反而是万神小姑娘请她弟弟送来的纸片。」

  「是吗?可是那少年反而是因为它才确定邮差是犯人的呢……」

  「少年原本就认定邮差是犯人,所以这张纸片只是强化了他的信念。可是我的想法跟他不一样,我在意的是为什么万神姑娘要把这东西送到少年手中。我听少年说,邮差和警察串通的事是她和小乔两个人的秘密,而当我提起纸片的事时,小乔也露出不太开心的表情,那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情是暂时不能公诸于世的……既然如此,万神姑娘怎么会知道那张纸片的意义?少年说,邮差和小姑娘他们家关系很好,所以少年不可能会把这件事告诉小姑娘。那么小姑娘就算发现这张纸黏在身上,第一时间也不会把它交给少年,因为她根本不该知道这张纸有什么意义。

  因此我认为,这张纸片是小姑娘伪造的,甚至连第一张纸都是为了这起命案所布的局。一旦发现我们没有如她们所设计,认定邮差是犯人时,就是这条假线索派上用场的时候。」

  嗣久觉得口干舌燥,又倒了一杯茶。

  梁语夜哀伤地盯着地板不做辩解,而小乔依然不停呢喃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至于小姑娘弄丢的扇子……我想她大概还记得放在哪里吧。」嗣久清空了茶杯,说道。「那把扇子似乎是很贵重的东西,应该……没有真的遗失。」

  难怪小乔不愿意说明动机。

  因为她等于是帮凶,让梁语夜杀害她父亲,再袒护那女孩的帮凶。

  嗣久依然不懂这背后的纠葛,即使无法否定他十分好奇——毕竟他已经涉入太深了,但那大概不是他所能置喙的吧……

  他如此认为。

  这样就好——

  「九哥哥,」女子举手。「有件事情想问小姑娘。」

  「就说不用问我意见了——只希望你能看场合说话就行。」

  「很基本的,阿九。」女子笑了笑后,便转向梁语夜。

  「小姑娘,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如果不是你来答,就没有意义了。」

  被点名的梁语夜一愣,但又垂下肩膀,答道:「请问吧,我想……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再隐瞒的了……」

  「那请告诉我,庙公是怎么死的?」

  这什么问题?

  嗣久根本搞不清楚朋友为什么要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就算不过问凶手,当时宫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庙公是被打死的。

  而凶器——在刚才得到解答,是挂在休息室的那把铁锤。

  「青小姐,你……」

  「九哥哥,安静。」女子将食指贴上嘴唇。嗣久觉得自己根本被当作小孩子对待了。

  「是……是被……主席他……」

  梁语夜吞吞吐吐地说,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但嗣久仍然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了无助。

  不是说不会再隐瞒了吗?

  而且庙公的死因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她在隐瞒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她在逃避什么?

  梁语夜再度看向小乔,像是在寻求帮助。

  少女依旧沉浸在悲伤中,没办法给予她回应。

  女孩知道她没办法再拖延了。

  她必须回应,必须给出答案。

  她说——

  「勒死。」

  绝望般地说着。

  「是我勒死他的。」

  错了。

  又错了。

  这是第几次?

  嗣久认为,应该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应付少年而半信半疑地把邮差当嫌疑人。

  第二次,是小乔证词的漏洞让嗣久认为她就是凶手。

  第三次,是暧昧不明的动机导致嫌疑从小乔转到梁语夜身上。

  而现在,是第四次——

  嗣久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相信了。

  所有理论,再度被推翻。

  凶手不是小乔,凶手不是梁语夜。

  但凶手却是小乔,也是梁语夜。

  梁语夜做出答复后,望着女子,宛如一个期望老师给予肯定的学生般,希望对方能肯定自己的作答。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

  「青小姐……为什么?」

  「阿九,你还不明白吗?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你要找的人。」

  嗣久、梁语夜连小乔也抬起头,三个人都看着女子。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

  「青小姐,如果你真的知道些什么……」

  「不要忘了,」女子说:「这场棋局是你开的,最后应该也要由你来完成。」

  嗣久知道自己可没有如女子般的玩心——这是场凶杀案,不是游戏。

  ——这才不是什么小说……

  少年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看来女子不可能会给他答案了。

  思考。

  如果女子说的是对的,那不管是小乔或是梁语夜都不是凶手。

  可是,小乔的所有伪证,都是为了让梁语夜脱罪而存在的。

  那梁语夜呢?

  必须再次回想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的证词中,庙公陈尸的位置以及自己受攻击的地点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任何空间能捏造,甚至这些话可说是顺着周围的人所说的,毫无参考价值。

  唯一从她口中得知的新情报是:犯人是男人。

  这也是嗣久最初认定梁语夜和小乔企图嫁祸给邮差的原因之一。因为犯人是男人,所以两个女孩和这场命案没有关系。

  这是原本的设想。

  但一问才知道梁语夜根本不知道庙公的死因。从她昏迷到现在,她根本没有踏进过宫庙,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庙公为什么死掉,所以当女子问起她庙公的死状时,她只能胡乱猜测。

  并且猜错了。

  凶手不是她。

  那么「凶手是男人」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

  意即,梁语夜希望别人所怀疑的凶手其实不是男人。

  是女人。

  凶手是女人。

  哪个女人?这只不过是让太白乡里的嫌疑人数量减少一半而已。

  不,答案很明显,和梁语夜合作——或至少像是共犯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现在同处室内的另一名少女。

  如果梁语夜不是凶手,那她所做的伪证,就是为了包庇另一位女孩而存在的。

  小乔的证词是为了梁语夜,梁语夜的证词是为了小乔。

  没有人是凶手,只是彼此都企图替对方隐瞒罪行。

  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

  「难道你们都以为……彼此才是杀了庙公的凶手吗?」

  不仅嗣久,两个女孩都惊讶地看着彼此。

  她们似乎都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仍没有一个人愿意打破沉默。

  「可、可是,」嗣久又问道:「你们不是彼此串通好的吗?那么那张纸条要怎么解释?如果不是小乔,万神姑娘怎么会知道邮差的事?」

  「九哥哥,小姑娘的确不知道。那张纸片是大姑娘她趁小姑娘来老太太家时交给她的,那时她便希望小姑娘能在之后找机会把纸片转交给你们,小姑娘只是照做而已,她并不晓得纸片上数字的意义。万神姑娘,我说的没错吧?」

  梁语夜轻轻点了点头。

  「等等,那么……小姑娘你虽然认为是小乔她杀死庙公的,但还是选择帮助她吗?」

  「是……我以为小乔姐是希望我能帮她……帮她一起骗过大家。」

  「不过,大姑娘她之所以会制造这条假线索,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因为她认为你才是真正的凶手。」女子说完,看了一眼小乔。

  小乔侧过头去,对她来说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了。」女子继续解释:「你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是凶手,因此你们的沟通间出现了盲点。」

  「盲点?」

  「那就是庙公的死因。大姑娘不知道小姑娘不是凶手,所以认为小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庙公是怎么死的——毕竟她认定这起命案就是小姑娘做的,所以在老太太家时,两人没有谈到死因的事,因为双方都不愿把这件事戳破,所以小姑娘根本没有机会知道庙公是怎么死的。」她看向梁语夜,轻声说道:「小姑娘,对不住了。其实算是我骗了你,我就是在等你回答错误答案。」

  「不……是我骗了大家。」梁语夜握紧小乔的手。「可是,真的太好了……小乔姐你不是杀人犯……真的,太好了。」

  「语夜……」

  虽然小乔仍未从悲伤中平复,但仍努力扬起嘴角回应面前的女孩。

  嗣久并不想破坏这稍稍能让人感到一丝慰藉的美好气氛,可是他知道女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不过是嫌疑人名单上少了两个名字而已。

  凶手的真实身份还没有被揭晓。

  「青小姐,那村子口的雕像……是她们破坏的吗?」

  「你也真冒失啊,九哥哥。两个姑娘就在你面前,怎么会问我这完全不知情的局外人呢?」

  然而小乔却对他投以困惑的表情,而梁语夜则是一副根本不知道雕像的事的模样。

  不是她们做的。

  毕竟,计划嫁祸给邮差的两人没有动机这么做。

  流血的人面柱、头颅遭砍断的崔将军——这些事件,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或者说,有人意图将现世发生的事推托给无法解释的力量。

  这和两位少女的计划完全不一样。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可是嗣久无法仅凭这个条件就推断凶手的身份。

  不管是老秀才、组头还是太白乡的每一个村民都可能是作祟的主使者。

  缺少一个关键。一个足以让嗣久将整起事件连接到那个人身上的决定性关键。

  嗣久认为线索还是得从两名少女身上找起。

  毕竟——

  还有一件事仍旧困扰着嗣久。

  不对,还不至于到「困扰」,只是让他感到困惑。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问道,不是向在场特定的任何一个人询问,而是向每个人问道,他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其余三人都知道答案,只有他仍被谜团笼罩。

  「为什么小乔和万神姑娘要彼此袒护?我、我这样说可能很失礼,只是原本在小乔的眼中,小姑娘她……不是杀父仇人吗?而万神姑娘虽然和小乔感情好,但是应该也不至于会帮她作伪证,甚至还为了她而自残……」

  「不是的,我头上的伤……不是我自己弄的。我原本以为是小乔姐打的,因为那时候我睡着了……」

  梁语夜话刚说完,便马上别过头去,然而话还是传到了嗣久耳中。

  「睡着?你在庙里睡着了?」

  梁语夜硬挤出几个模糊的声音说:「是、是睡着了……对。」

  「那时候你——不对,你不是凶手,可是小乔也不是,但是你却在那时候出现在庙里?半夜十二点——是睡过头了吗?可是小乔说,宫庙十点就关闭了,你不可能还待在里面不被发现……到底是,为什么?」

  当两人的清白被证实的同时,又有更多表面的真相崩溃了。

  简直跟骨牌一样。

  嗣久努力维持镇定,可是紊乱的思绪让他也焦急起来。

  两个人还有事情瞒着他。

  「阿九,你认为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两人以为彼此都是凶手?」

  已经知道下手的既不是小乔也不是梁语夜了,所以这两人都不可能目击对方行凶的当下,也就是说,是两人见到的情景让她们产生误解。

  重新思考。

  梁语夜和小乔在午夜时都在宫庙,只是小乔比梁语夜还晚到,而她抵达宫庙时,梁语夜已经失去意识——照她本人的说法,是睡着了。

  那时候庙公还活着吗?

  嗣久向小乔询问,而小乔则是点点头道:「我是真的有听见爸爸的求救声。结果一进去,就看见语夜她倒在地上……」

  「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因为我的缘故。」

  「为什么是因为你?」

  「我开门时撞倒放在门口的木柱,结果打到语夜,才会害她昏了过去……」

  「木柱是——该不会是那根断头的人面柱吧?」嗣久明白了,虽然只是一小部分。「所以,摆在宫庙外的那根断头柱子是你拖过去的?难怪阶梯上会有木屑……原本它是放在庙里!」

  早该联想到了,那时在往池塘的路上看见木屑就该想到那才不是什么足迹,只是单纯因为拖行留下的木头残渣。

  「我想你应该是认为庙公在里头喊你时引来了凶手的注意,于是凶手立刻把庙公杀了,并跑到后门去,结果刚好因为你开门撞倒了木头柱而压到她……小乔,是这样吗?」

  「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那时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在,只有语夜一个,而且语夜她那时……手里就握着那把铁锤,所以我以为就是语夜杀了爸爸……」

  「铁锤?这就是你想要把那把锤子扔掉的原因吗?」

  「我是这么想的……我那时慌了,只想着不能让语夜被怀疑,所以才把铁锤从她手里拿去扔掉,结果还是被找到了……」

  「那时你有从气窗往里面看去吗?」

  「有,可是我没有看到爸爸,但是我有听到他的求救声,我以为他是躲起来了。后门的铁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不过进去之后往正厅的门只是关起来了,没有被锁上,我进去后发现爸爸他就倒在神桌前,已经死了……」

  行凶时间依然是在小乔开门前的短短几秒钟。

  不过已经可以确定梁语夜那时的状态。

  「可是小姑娘说她睡着了,而且在大家发现她之前她都没有醒来,没错吧?」嗣久转而向梁语夜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会认定小乔她是凶手呢?」

  「我、我听大人们说,正厅的门是上锁的,我知道除了主席以外没有人能锁上那扇门,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小乔姐做的。这只是我猜的,我真的不记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梁语夜说到这里,再度握紧了小乔的手。

  「那么你清醒时的最后一刻,庙公他在吗?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庙里?」

  「主席他在,那时候他还活着……只是我后来就睡着了,接下来的事都不知道了……我、我是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小乔姐发现我倒在门口,那、那应该就是……」

  「是凶手移的,为了让小乔误以为是她害你晕过去的。小乔,如果我没猜错,会让你以为自己打到万神姑娘的原因,是因为声音吧?」

  「是听到了好大的声音没错……一进门就看见语夜她被木头压着,我以为是我撞倒木头才会……」

  嗣久明白了。

  他说:「声音不是因为木头倒下而发出的。那根木柱从梁语夜昏睡过去后就一直被压在她身上,和她手上的铁锤一样,这些都是安排好的,为了让你以为她就是凶手。」

  「那我听到的声音是……?」

  「是庙公的声音。」嗣久说。「你从宫庙外经过时,庙公的确还活着。正确来说……庙公他是摔死的,摔下来摔断脖子而死的。你听见的巨响,其实是他着地的声音。」

  「怎么会……」

  「这间宫庙外观奇特的地方在于,它明明供奉着东洋神明却有着和西式教堂类似的外观。直截了当的说,它明明仅有一层楼,却有约近三层楼的高度。庙公他当时被吊在天花板上,这也是为什么你往气窗里头看时看不见他的缘故,而他看见你、知道你来的原因,一定也是从他那里透过气窗看见了你的腿或是脚,才会出声喊你。」

  「那我开门时……」<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了误导你是小姑娘她做的,那凶手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我不知道你们互相袒护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实比起凶手的手法,我认为这才是能揪出凶手真面目的机会。如果我没想错,那凶手一定预料到你们会是替彼此隐藏罪行的人,否则就像你们做的一样,凶手应该嫁祸给完全不相关的人才对。」

  他放下茶杯,视线停在两个女孩之间。

  两个女孩并没有回应他的期待,而是别过视线,不发一语。

  「还是没办法说吗……?」

  「不,不是的……」小乔打断他,带着复杂的表情,口气沉重地说道:「我、我知道有一个人,我想他可能知道……不对,他肯定是知道的。」

  「是谁?」

  「是以信……的爸爸。」

  老秀才!

  女子说得对,凶手不在这个房间——但却是在同一个屋檐下。

  嗣久根本没想到,口口声声称道作祟的人才是始作俑者。

  因为证明了两名女孩子清白而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安心感,一下就消失了。

  他想起刚才在水塘边的情景,觉得讽刺到了极点。

  嗣久立刻站起身,想马上冲去男子休息的客厅找他问个清楚。

  「九哥哥,你这次又要去哪了?」

  「我去找少年的父亲问清楚。那家伙,肯定就是……」

  理论被推翻这么多次,嗣久也不想再随意指名凶手了。

  可是他是这么认为的。

  能够清楚算计两个女孩子的行动的人,只有可能是知道那两个孩子间秘密的人。

  这次不会错了。

  「你希望他是凶手吗?」

  「不是的,青小姐。不是我希望,而是他根本就……」

  「不对,你已经开始自乱阵脚了,阿九。」女子愉快地笑了。「你做了很优秀的推理,好不容易就要谢幕了,最后却想仓促地作结吗?不行啊,你如果真的想要改变什么,那至少负起责任,陪她走到最后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打算去揍那个把十指都敲烂的男人一顿,逼他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吗?但很可惜,」

  随后女子摇摇头。

  「没用的,要送走寄宿于那男人心中的神不会这么简单的。信仰可以是个很随便的东西,但要想将它完全从人心中根除是不可能的。在真正的殉道者面前抱持着半吊子的想法,只会让自己跟小丑一样让人笑话。不过……当小丑是没什么不好啦,只是你这辈子表演给我一个人看就足够了,不是吗?」

  「抱歉,青小姐,我已经没办法跟上你的话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女子慢条斯理地,也站起身。「毕竟这个世界的事情最后还是得由你解决,至于牵涉到别的世界的事……」

  她说。

  「就让我替你完成吧。」

  3

  如果对朋友的每一句话都仔细深究,一定会被牵引至彼岸。

  并不是形容她如同山魅那类的妖怪,一旦被蛊惑就无法再回头。

  只是很单纯地,因为她只会说实话。

  从来不说谎,只说自己知道的,不管是对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的描述,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原因,无可奉告。

  这是最让嗣久感到无法释怀的原因。

  现在面对那男人,她一定也会这么做吧。仅仅是陈述事实,便能让男子亲口承认一切罪行。

  和自己所拼凑而成、自我意识太过浓厚的事实不同,友人说的,才是真相。

  但并不是现世的真相。

  够了。嗣久知道思考必须暂时在此打住了。

  男子已经醒了。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人。

  嗣久已经先请照看男子的老太太暂且回避,现在室内仅有三人。

  如果男子是凶手,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因为嗣久就坐在门口的沙发椅上,一脸便是随时准备好要防止男人遁逃的样子。

  只有女子气定神闲地在他身旁坐下。

  「我……给先生您添了很大的麻烦。被您看到那样子,是我失态了。」男子在椅子上欠身,他的双手被老太太包得跟面龟一样,如果真的要抵抗,那嗣久有信心阻止他。

  「请别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嗣久也不打算追问男子的动机了,只要等友人把男子的嘴撬开就行。

  「最后我似乎昏过去了。请问,崔将军的身体已经……」

  「已经沉到水底了,不必担心。」

  「是吗,那就好……这样作祟也会停止了吧。」

  ——雕像不是你自己破坏的吗?根本没有作祟。

  嗣久忍住把话说出口的冲动,既然朋友已经说要由她来对付了,那还是不要提到跟案情密切相关的事才是。

  不过寒暄也该到此结束了吧。

  嗣久已经受够男子的烟雾弹了。

  所幸他不必把话题交到女子手中,男子便问道——

  「不好意思,这位是……?」

  「是我的朋友。」

  「是对万神大人有兴趣的旅人。」女子自行说道。

  「唉,兴趣吗?都发生这种事了,难道你没看见?请不要拿这种可笑的理由搪塞人。」男子声音沙哑地说:「如果你也是来求明牌的,还是请回吧。万神不是为了满足你私欲而存在的。」

  「现在才说这种话吗?你果然是很矛盾的人呢。就相信我吧,平安、幸福甚至是财富这些东西,我一样也没打算向万神大人索求,我唯一想从万神大人身上得到的,就只有乐趣而已。」

  「乐趣?那小姐你来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会请戏班子来的那种寺庙。」

  「误会了。不管是歌仔戏或是黄梅调我早都看腻了,我期待的不仅仅是一场戏而已。」女子的笑意更深了。「我想看的是你啊,先生。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凭空创造神祇的。」

  「万神不是神!你不要听人胡说,那孩子……绝对不是神!」

  「我知道小姑娘不是神,也知道你想创造的不是神,可是就结果而言,你在这里,太白乡中,创造了受许多人所信仰的万神,不是吗?」

  男人脸色惨白地说不出话来。

  「即便这是你极力否定的,但小姑娘仍然成为了信仰的载体。你明明知道她没有能力回应信众的期待,却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只能借着自己现有的知识,试图抹去众人在小姑娘身上强加的神格,让她变回原本你心目中的形式,不是别人所塑形的,成为神的万神,而是你希望的,身为人的万神。」

  「所以,这是你安排万神小姑娘在祭典上表演的原因吗?否则以小姑娘的身份……根本没必要做这些的。」嗣久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但或许是无法回答。

  女子说:「可是你真的理解吗?理解万神……你知道你想创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吗?」

  「我、我……」

  在女子的质问下,男人最后艰难地摇头。

  嗣久知道他绝不是一无所知,毕竟他就是在村里创造万神信仰的人,或许是因为女子,才让他放弃作答。

  女子并没有因此停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太白乡的万神,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五、 六个月前,但更早之前就开始了……从那孩子做出预言开始。」

  「预言是吗?」女子又笑了。

  嗣久依稀听过少年提起万神姑娘和明牌的事,只是一听少年的父亲亲口讲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更觉得无奈的可笑。

  因为偶然几次猜中了六合彩的号码——其中甚至有些数字她本人根本不知情,只是被任意解读——就被误认为是神谕……

  看在嗣久眼中只觉得愚蠢,但这就是太白乡所发生的事。

  直到现在,这场闹剧都仍在上演着。

  「所以,这个男人逼迫小姑娘成为那个……万神吗?不过,通灵不就是乩童在做的吗?那这个万神到底是什么?青小姐,你说那不是童乩,还说那是从韩国……」

  「是啊,九哥哥。这是朝鲜人的土着信仰,会辗转流传到小岛上来,这才是最让我好奇的地方。」嗣久感觉得到女子的视线移回男人身上了。「我原以为这只不过是取用外来信仰实行骗术的手段,但没想到教主本人才是陷得最深的呢。」

  欺骗人之前得先骗过自己……吗?

  不对。

  和男子对谈过的嗣久,完全感觉不出男子有任何意图欺瞒他的意思。<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司祭、法师,他们所做的祈福求神、通灵解惑,在朝鲜社会中,这类人被称作巫堂。世代相传,传统婚丧喜庆、逢年过节都得由他们主持。」

  「巫堂……那么少年他父亲说万神姑娘是巫堂家系也是指……」

  「小姑娘的母亲甚至是她的祖母,大概整段血脉世世代代都是替人作法祈福的万神巫女吧。」

  女子从口袋中取出扇子,将它交给男人。男人一见到原以为丢失的扇子,不可置信地将它捧在手心中。

  「所以这是绝对不能弄丢的巫具。因为对整个家族而言,巫具等同于万神系谱的命脉。尤其对没有从小接受巫女训练的小姑娘而言,是她与家族最后的联系。

  否则,依照她母亲的意思,恐怕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走上和祖母以及先祖一样的路,毕竟这里根本不是万神的土地,外来信仰和外来民族的迁入在当地人眼里就是种侵略,即使是本土自己的乩童都会遭人歧视了,何况是朝鲜来的巫女呢?小姑娘的母亲知道这点,所以决定让巫女的工作在她那一代就此中断,让在这片土地出生的小姑娘过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本来这样就好的……」

  「本来?」

  「但是这个人错估了万神狂热带来的影响。」女子露出罕有的严厉表情对着男人说:「这里的人和朝鲜族不一样,即使太白乡里都是汉族,也是在各个不同时期、从不同地方移民来的汉人,维系彼此之间的是各群体间的血缘而不是共同的信仰价值。

  神明在人心中是备受尊崇没错,但这种态度是基于神明有能力对人授予馈赠与恩泽才建立起的,一旦神明不如他们的意——也就是不灵验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信仰投注到别的神明身上。

  这与朝鲜族旧有的民族信仰截然不同,趋向功利主义的结果就是,没能回应信仰的神明只有被淘汰的命运。」

  「可是我、我并不是希望语夜她……成为神明。我是为了保护她才……我没有打算让她取代任何一位神明,我只是希望她……」

  「希望她怎样?看见庙里那些被砸坏的神像,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的确,不管是万神还是其他巫觋都是能够与诸神沟通的人,可是你忘记这些神明已经失去信仰。不管是哪位神明都无法承受居民们无穷的欲望,众神早就已经被他们心中的玛门杀死了,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所以当小姑娘成为万神后,人们所相信的绝对不会是那些借着小姑娘之口发声的死去神明,而是小姑娘本身。

  那个能为他们带来财富的人,才是值得他们崇拜的对象。」

  「不、不是这样的……」男子说。

  「对,因为你所策划的远远不仅如此。从一开始,你就认为这个村子,太白乡,是属于你的地方。」

  「才没这回事!」男子吼道。

  然而女子只是冷冷地向嗣久笑道:「九哥哥,还记得老太太说的,那个精彩的太白乡神话吗?」

  「原来你有在听吗?青小姐。」

  「耳朵不像眼睛能自己选择是否要阖上,再说,类似的故事我早就听过,搞不好还亲眼见过了呢。」女子又转向一脸不甘的男人道:「你要亲自讲给九哥哥听吗?扮演王俭的人啊。」

  王俭?

  嗣久记得那是画像被贴在太白乡宫庙墙上的某位神明。嗣久到最后也没能问出祂的真实身份。

  现在却从女子口中,现身了。

  男子一听见女子的指控变得更加激动,他忿恨地怒视着女子。「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祂、祂不是我这般的人能够妄想僭越的。」

  「可是你父亲的所做所为,却让你认为这一切似乎变得可能。即使你不愿承认,但你父亲一手创造的太白乡,对你就如同檀君神话一样。」

  「父亲?青小姐,你说的父亲……」

  「九哥哥,我现在要说的不是太白乡神话。是属于朝鲜人的,货真价实的民族史。」

  「……不是神话吗?」

  「是神话但也是历史。三皇五帝、耶和华不也是历史与神话综合而成的结果?檀君也是一样的。即使北朝鲜和南韩对檀君抱持着不同的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最早一批定居于朝鲜半岛的人中,有人成为后来的檀君。」

  「那么你所说的檀君到底是……?」

  「我想现在最广为流传的故事版本是十三世纪,由高丽王朝僧侣一然所写的《三国遗事》吧。当然不管是它或《三圣记》还是《揆园史话》都不能当作正史,所以有关檀君的事也仅作为神话被民间流传。我只说被拿来借镜的部分,至于更详细的故事内容,得麻烦九哥哥你自己去找了。」

  女子双手环抱在胸前,继续说道。

  「事情得从檀君王俭出生前说起,那应该算是祂的爷爷吧。地释天——在朝鲜被称作桓因——的儿子桓雄因为好奇人间事物便带着三千随从来到太白山。祂们在那建立国家,桓雄还派诸神在那管理人间的一切事物。」

  「所以,太白乡……还有太白山的名字,其实是从这里来的吗?」

  对嗣久的问题,女子只是微微一笑回应。

  「一切蓬勃发展时,有两头原本住在山洞里的熊和老虎出现了,它们希望桓雄能让它们成为人类。桓雄便给它们艾草和蒜头,并要它们吃完后待在洞穴里一百天,只要这一百天内都不出来,即可化身成人。」

  一百天……这和当初神秘人带领老太太等人上山后所吩咐他们的内容一样。

  「难道说,有关熊的故事,也是从这里……」

  「没错。但这一百天实在太漫长了,最后老虎耐不住性子放弃修行,只有熊成功化身成女孩子。然而好不容易成为人类的熊苦于没有配偶繁衍后代,便又向桓雄求助,桓雄于是化作人形与女人生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檀君王俭。」

  女子说完,问道:「九哥哥,这是不是和你在这听到的太白乡神话很像呢?」

  何止很像,根本是一模一样。

  嗣久还记得女子刚才说少年的父亲是「扮演王俭的人」。

  是神子桓雄的儿子。

  而桓雄则是带领群众在太白山建国,并帮助熊女修炼为人的神。

  一百天的修行。

  「难道……当初带领老太太他们上山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吗?」嗣久指着男人问道:「你是韩国人?」

  「现在断言还太早了,阿九。」女子说:「不管他是不是韩国人,但你说得没错,他的父亲就是当初带大家来避难,建立太白乡的人。同时,他的父亲,是对朝鲜巫俗信仰深信不疑的人。村子里的长丞——就是九哥哥你说的人面柱,以及我们过来时看见的,用石头堆得跟小塔一样高的城隍庙,这些都是他父亲所建的。」

  「可是,为什么?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韩国人,那……」

  「我的父亲不是韩国人。」男子主动开口:「只有家母是。父亲他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和家母成婚的。」

  「工作?」

  「我的父亲,是国民政府派驻在朝鲜日军占领区的情报员。」男子说:「二次大战结束后,国共内战爆发,我父亲暂时从朝鲜被调回内地,随即接获共党在台湾活动的密报,又被派往台湾。就这样,在台定居下来。」

  「可是,你并不是在台湾出生的对吧?」女子问。

  「是的……父亲来台后第三年,朝鲜爆发战争,我的父亲再度被派往朝鲜半岛,他和我的母亲,就是在战俘营里认识的……自那以后,我的父亲没有到过内地或台湾。」

  「太白乡的居民是在四十几年前搬到这的,那时你的父亲仍在台湾……」

  也就是在二战结束乃至韩战爆发期间,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五○年之间。

  在这期间台湾发生了——

  「二月二十八日,那场屠杀、叛乱、革命、起义……哎,现在这时代是怎么称呼的呀?阿九。」

  「不用多说了,青小姐……我想这样就够了,现在说再多都没有意义了。」

  嗣久吞了吞口水,苦涩的味道润湿了他的喉咙。

  接着,他追问道:「是吗?当时你父亲所说的灾难就是这件事吗?」

  「我、我不清楚,父亲他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因为他父亲心里明白自己的行为是叛变呀。奉命调查台湾东部共党活动的人,却反而袒护起当地居民了。我想你的父亲在天马茶房的事情爆发后,早在军队来台镇压前先掌握了部队动向,于是你父亲<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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