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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不错吧?照您的吩咐调理了,青小姐。」

  「味道还行,不过我记得朋友说过,蛋若是能用麻油煎更好。」

  「你那在震洋队的朋友吗?还是饶了我吧,寄人篱下就别要求这么多了。说来您可真是人脉广阔,连那种背景的人都认识吗?」

  女子没有应答,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煎蛋汤。

  以晚餐而言不足果腹,但同行的友人表示并不感到饥饿,正巧这附近没有像样的旅馆歇脚,所以身为白吃饭的客人也不可能向主人开口要东要西。

  屋主徐老太太愿意提供两人一个遮风避雨的房间已是万幸。

  小房间不过五坪吧,堆了不少杂物,地板也积了一层灰。老太太姑且先从橱子里捎了两条毯子要两人多担待。

  无所谓的。那时男子如此向老太太说道。

  的确是无所谓,既然同伴没有表露不悦,那就没什么好挑剔的。

  到目前为止这个村子都没什么好挑剔的。

  「如果半夜肚子饿的话,婆婆说她煮了稀饭,冰箱里好像也有腌菜的样子,就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了。」

  「别把我说得好像很难伺候一样,九哥哥。」

  女子总是称他九哥哥,而他总是称呼对方青小姐。两方往来,这称谓的落差显示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和他总是格外慎重地称呼对方青小姐不同,女子大概是因为想捉弄人才选择这听来有些肉麻的称呼。实际上女子的年龄比他年长。

  这是从他的本名变体而来的。男子名为嗣久,谐音听来就像四九,三八四九,从小他便因为这名字被开玩笑,若再搭上他的姓氏听来又像是意大利的某家车商,从里到外这名字都像个笑话,结果连和他走得近的女子都嘲讽般地称他阿九、 九哥哥。

  「你确实不好伺候。」

  「习惯就好了呀。别忘记未来只属于勤奋而谦虚的年轻世代。」

  「那肯定不是我了。」

  「意思是既不勤奋也不谦虚还不够年轻的你没有未来了?」

  「不要这样随便否定别人的人生啊……」

  尤其这种话由女子说出特别可怕。

  「被否定的只有你的未来喔?因为前面讲的都是事实嘛。」

  「那个才是最不能被否定的东西吧。」

  说完,他把面前的杯中物倒进喉咙——老太太说那是自己酿的梅酒。

  私酿酒不是能随便拿来招待陌生人的东西,老太太要不是少根筋不然就是个性大而化之,把两人当成远道而来的朋友了。

  尝起来涩口,称不上佳酿。

  「帮你倒一杯?」他问。

  「不用麻烦了。你知道我的酒量很差,若是醉了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醉了倒好。醉酒的人说话才不会有人把它当一回事。」

  「就是想看我一副猖披样好替你寻开心?」

  「你这种说话方式没人听得懂,青小姐。所以我才说你倒不如喝醉,或干脆醉死算了。这附近环境不错,埋在这也挺好。」

  「生气了?」

  「这点小事要生起气还有点难度。只是对我就算了,不要在别人面前也这样讲话。」

  「是说那个少年?我没说什么呀……是说警察的事?不过是想帮帮你省点废话,毕竟你说话总是不得要领,幸好是碰上了我这么有耐心的人,换成其他人早就懒得跟你多说。」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嗣久弹了弹舌根。「只是要你至少想个什么理由呼咙过去,别劈头就说什么我们不是警察,这样谁都会起疑。」

  「这才是你想问的吧?你想知道那种年纪的孩子为什么要避着警察吧?真是的,还特地兜了一大圈,你这种说话方式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这都是归功于你,青小姐。」

  听到他这么说,女子刻意看向窗外,还故意吹着口哨。

  但是技术太差,发不出声音来。

  「啾~啾~」

  「不会吹口哨就不要勉强了。」

  「刚才说的那孩子啊,是来把风的。」

  「果然是这样,不然站在庙门口也不知道干么。那小鬼不是问了一堆问题?所以是庙里的人在做什么吗?我记得我们进去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倒是看到很多神像,以一般的宫庙而言,数量也太多了。不过撇除这不谈,的确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仅如此,当嗣久同庙公问起能不能让他把那口箱子借放在庙里时,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完全没有过问箱子里装了什么。

  老太太、少年、庙公,整个村子都很热心。

  「他们在玩那个……爱国奖券签赌。」

  「青小姐,爱国奖券三年前就停办了。你要说的应该是六合彩吧?」

  「都差不多嘛,哥哥。你也知道有时候我没办法了解得这么清楚,对我来说打六博和下扑卖都只不过是些让人败光家产的东西。」

  就是这点常让嗣久伤透脑筋。

  和女子的对话产生代沟是家常便饭。

  「所以说,他把我们当作警察了?真是个好孩子。」

  「这是讽刺吗?」

  「不是,我是真的这么想。为了在里面的家人,傻愣在那边看风声,也不知站了多久,现在天气凉,的确是辛苦他了。」

  「哦?你也看出来了?」女子带着疑问的口气,但嘴角依然笑闹般地上扬。

  「我说错了吗?」

  「不,没错。为了家人嘛……的确是这样呢。」

  女子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嗣久懒得追究便又开口。

  「现在想想那间庙也真是够特别的,若不是空间够大,要塞下这么多神像根本不可能。」

  「这样才有赌场的感觉,不是吗?虽然大多都是弃神,已经没人膜拜或供养了,这样和扔在垃圾桶里产生的法力是一样的。」

  「这也没办法,如果人不比神多会忙不过来嘛。」嗣久苦笑。

  「在这里的确是这样。」

  「喔?」

  「神太多,人太少了。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呀,阿九,不要把我的每句话都想得那么复杂嘛。」

  「不行呀,面对你我不得不这么做,跟你讲话每次都挺有压力的。」

  「我喜欢你哦,阿九。」

  「你看,就像这样,竟然还带着一副要上刑场的表情说这种话,这叫我怎么不把它想得复杂啊。」

  「……不过这份感情其实挺廉价的。」

  「好吧,的确是不怎么复杂。」

  「大概只值八十元,刚好和下一注一样价钱。」

  「竟然还标价了!而且真的很便宜!」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屋主的老太太毫无预警下,突然地出现在门后面。

  嗣久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音量的确高了些,可能吵到老人家休息了。

  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没想到自己的行为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虽然他也不确定成熟的大人该有何等风范就是了。

  从以前,少年时代,他就老是被青小姐牵着鼻子走,陪着她唱双簧。

  那时的青小姐容貌、精神也如现在一样。

  岁月年华的消逝,宛若对她没有意义。

  他正想道歉时,老人便自己走进房间,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个瓷壶和三个小茶杯。

  她在两人围着的小茶几旁坐了下来——因为是自己家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在两个外人前还是有些随兴了。

  「你刚才喝酒了吧?看你这脸红得就知道了。我泡了茶等等再喝,现在灌下去伤身子。」

  「麻烦您了。」

  「别客气,我这没什么能招待的,让你们待在这反而委屈你们。自从我那老头死后,这房间就没人在用。这里以前是他的书房,看不出来吧?因为讲是讲书房,但也尽是塞些他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那些没用的都扔了,被我拿来堆些杂七杂八的。」

  「不会,其实还挺舒适的。」

  就是霉味重了点,要是下起雨的话大概味道会更严重吧——嗣久没必要把完整的想法告诉老太太,他向老太太问道:「婆婆您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呀。你看这屋子里还像是有其他人吗?女儿早就嫁出去啰,我总不可能厚着脸皮跟她搬去夫家那吧。」

  「倒也不是不可能。」

  「免了免了,在这也住了四十几年,再叫我搬走可折腾人。」<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没有呢。」

  「什么都没有?所以……这里的历史才四十年吗?」

  老太太捂着嘴笑道:「瞧你还说得真像回事似的,不过若是从我们搬来之后算起,的确是这样没错。听说呀,原本要搬过来的有三千人那么多,都是好几个村子的人了,要是全过来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但后来实际来的才一千多人左右吧……最后还留着的就更少了。

  我说的最后,不是说那些住到现在的人,是那些照着指示待满一百天的人。别看我说这一百天,很多人是撑不住的,那些吵着要下山的人最后下场如何就没人知道了。」

  老太太说了一长串,没有打算理会听众是否明白的意思。

  「婆婆,您说的待满一百天,是谁的指示?」

  老太太摇摇头道:「没人知道。」

  于是嗣久只好又换个问法。「那是谁告诉您的?」

  「我老家在秀林,花莲的秀林知道吗?」

  「知道,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秀林跟这不一样,大得很,我是住在比较靠海的那边,家里是卖零货的。你知道的,通常在店门口坐一下午,不只这附近,全国发生什么事都给你知道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听邻居讲起村子里来了个怪人,嚷嚷着要大家跟着他往山里头走,说不跟着他走就活不了命。」

  「婆婆,您该不会是相信这种玩笑话了吧?」

  「你也觉得是玩笑话啊,是啊,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什么叫不跟着他走活不了命?我看真跟着他走才会没命。不是只有我这么说,大家都这样想,没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那后来呢?怎么突然转念了?」

  「因为几天后有个从台北来的人说,台北那出事了,死了很多人。」

  「死了很多人?不会是共匪上岸了吧?」

  嗣久取笑道,结果却被身旁不曾发言的友人敲了一下脑袋。

  「真是无知。」女子说。

  老太太不管年轻人的嬉闹,继续说:「都那样讲了,这下所有人也慌了,那个台北来的人,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是个老实人,不会开这种玩笑的,所以不能不当一回事吧?结果那个要大家跟着他的人又冒出来了,说很快花莲这也会出事,跟着他走准没错,他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于是你们就跟着他了?」

  「跟了啊,都说出人命了怎么不跟?我们带上能带走的家当,能搬的都搬了,那人叫我们别管这些了,多带点吃的要紧,我那时想想也是,就叫丈夫多带几斤米,后来呀,可真是对极了。因为谁想到一待就得待上一百天呢?」

  「您说一百天也是那人要求的吧,所以那些中途下山去的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呀,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了。不过一百天后有人想说时间到了,就回老家看看,结果老家那……那些没跟着一起上山的人……」

  「怎么了?」

  「都不见了。」

  「不见?是指失踪?联络不上了吗?」

  「是啊,就是那个意思,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我一个小叔叔就是这样,铁齿得很,人家劝他他也不信,就是不跟我们上山,后来就这样,不见了。」老太太悠悠地说,过了许多年,已不见她脸上有任何伤悲。

  「所以说,算是被那个人说中了?」

  「就是说中了。你现在问问村子里的人,像我这年纪还没死的都还记得这事。那人啊,说不定是菩萨派来的使者吧……」

  「您的意思是……?」

  「听了你可别惊讶,我们这里不少人都是当年随着他搬到这来的,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人,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知道他没有骗人,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的,结果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人了。」

  「……也消失了吗?」

  「消失了。你们去看过村里的庙没有?其实那就是他替村子盖的,一开始就是让那些没有房子住的人先暂住在那,后来才改成宫庙的。

  现在庙里还有张他的画像,我猜是以前不知道谁给他画的,你知道嘛,那人对我们来说就像救命恩人一样,那时也没有相机,所以有人想替他画张画也很正常。你若想看看,找一张右边写着王俭的画就是了。」

  「王俭?所以这不是他的名字吗?」

  「不是吧?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呀……这大概是画匠自己的名字吧,反正他也只画这一张,很好找的。」

  「谢谢您了,找机会我会去看看的。」

  「不用勉强也没关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刚好问起了便讲给你听,你知道一个人住没什么事做,平常就喜欢找人聊天。

  你们如果不嫌弃,多住几天也没关系,就怕这小地方留不住你们。说来我还不知道你们跑来这种无聊的小村子来做什么呢,也是为了万神才来的吗?」

  「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要拜访客户,结果错估了旅费,现在才得先在这叨扰几天,等人把钱寄过来。」

  「拜访客户?跑到这里来你们也真不简单呀……做什么的?」

  「呃……」

  看见嗣久尴尬地傻笑,老太太也没有追问的意思,随口说了:「算了吧算了吧,你看起来不像坏人那就行了,各人总是有各人难处的。」

  不过,她倒是对其他八卦很有兴趣。她用下巴指了指女子说道。

  「那这位是你太太?」

  「当然不是,只是同行的友人罢了,连同事也说不上。」

  「唉,你可真当我老糊涂啦?带着一个姑娘到处跑,能是什么好事?看你们还年轻,一下就说是夫人是我不对,但要想骗过我啊……啧啧,没这么简单。」

  「真的不是您想的这样,再说也不年轻了。」嗣久说完,还故意往同行女子的方向看。

  原本女子就是双眯眯眼,现在这双眼倒是完全闭起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维持着正坐睡着了。

  难得方才正聊到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着实可惜。但嗣久并不会因此冒着被责备的风险叫女子醒来。

  「唉呦,害臊个什么劲呢?我这老太太才不会拿这事开你们玩笑。」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老太太随后又念念有词道「年轻真好呦」一类的话,让嗣久只能僵着笑容应付她。

  「婆婆,您刚才说的万神,我好像也听庙里的人聊到,那是什么?」

  「哦?所以真不是因为万神呀!那就好说了,我啊,和那些神经病没办法沟通,那些人玩大家乐玩到脑子烧掉了,一个小姑娘也在那拜。」

  现在还称作大家乐吗?嗣久算是年轻人,没太多机会栽进几年前爱国奖券的热潮,所以对地下签赌的生态一概不知。

  「您说小姑娘,所以那万神是个女孩子?」

  十分响亮的名字,原以为是太白乡这祭祀的地头神或是高僧、法师一类的人物,却没想到真身是个小女孩。

  「就她那个做组头的老爸说自己女儿是神明附体,能报什么明牌的,一堆人就把那孩子捧得天高了,唉呦,就是那个嘛!乩童呀!说什么万神的……」

  「多大的姑娘啊?」

  「十一、 二岁吧,还在读小学呢。」

  「这种年纪让她做乩童?这老爸是疯了吧!这样这孩子以后怎么办?」

  倒也不是说女性不能当乩童,实际上女乩童的数量绝对不会比男乩童少。但踏上这条路对女性而言就等于舍弃家庭与未来,所以那些成乩的女性多半都上了年纪,人生无所牵挂。

  再说,过了五、 六十岁,女人也不用为月事烦恼,办起事来方便许多,否则传统祭礼对女性生理的成见不是普通严重。

  「阿九,那孩子不是乩童。」身旁又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

  「青小姐,你醒了呀?」

  「万神就是万神,不是乩童。」

  「哦?看来这位小姐对乩童有很深的成见。」

  「zzz……」

  「伤脑筋,刚说完又睡着了啊,而且还很干脆地说三次表示自己真的睡了。」

  「小姐若是累了我就不打扰了……」

  老太太说完故作要起身,嗣久立刻出声挽留她。

  「不用理她也没关系。婆婆,您说的那孩子真的能报明牌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啊,也靠她发了笔横财,但不行嘛!聪明人都知道那靠不住的,我没跟他们玩这个,所以看得很清,知道这事没道理,不然你评评理,哪个神明是负责保你大家乐签中的?」

  「我跟财神爷不熟,但现在身边倒是跟了尊穷神。」

  「什么神都无所谓,就是别拜错了神。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帮不了人的,我从以前就跟他们说了,以为靠那女孩抓明牌就不会摃龟,没这回事、没这回事。」老太太夸张地挥着手,完全就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可是从您刚才的口气听来,现在还是满多人会去拜那女孩子的。」

  「那就两种人啊,那些脑子坏掉的人和外地人啊。别误会,我这不是说你们外地人脑子都坏了,只是有些人吼,已经因为那孩子赔太多钱了,现在要叫他们放掉不可能了啦!就想说继续拼,看能不能拼个翻身,反正大家都认识嘛,组头就自己邻居啊,也不会要你当下签当下就把钱拿出来。

  不过外地人就不行了啦,那种第一次签的,一定要看到钱,玩几次变熟客后,就打电话来就好,他们可能也听说这里有那个小姑娘,所以才来拜啦,我看这也不是很虔诚,就想说有拜总比没拜好。」

  「婆婆您还真清楚……如果说您突然讲自己也有在做这个,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了。」说完,嗣久又刻意地「嘿嘿」笑。

  「差点喔,差点我就真的去做这个了。不过我知道这种事碰不得,陷下去就很难再起来了,不然有钱赚哪来的道理拒绝?」

  「是这样没错呢。婆婆,这么说您……?」

  「那孩子的父亲……嗯,是几个月前吧,反正是有一段时间了……曾找上我和几个没跟他们一块玩的人。说是想要我帮个忙,还硬是塞了点钱到我手里。叫我考虑看看,不管最后要不要帮他,钱收着也无所谓。」

  「帮个忙?什么样的忙?」

  「能有什么忙?就是要我陪他骗骗那些外地人呗!刚才你们说不是来拜万神的才好,若是了的话,我这就很难跟你们讲下去了。」老太太刻意压低音量道:「那个啊,并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就是趁着外地人来时跟着他到庙里去,故意在他附近讲些自己最近又中了啦,这里可真灵验啦这类话,反正就是让那些人相信这小女孩真的懂得报明牌便行。」

  「噫!好了!我中了……是像这样吗?」

  看见嗣久的模仿,老太太开心地直拍着手说:「对!就是这样!像极了呀!」

  「过奖了……是说,婆婆啊,这种方法真的能骗到人吗?会不会太容易被识破了?」

  「你会这么想也难怪,但会大老远跑来这的人都对这万神的来历挺好奇的,若是听见有人说她真的很灵怕是也会信了吧。她那老爸啊,肯定也想过了,听说除了我之外,村里没跟着玩的他都找过了,就是要我们替他当这报号的。但我就是看不起他那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才不替他干这活。」

  「报号?」

  「唉呦,就是当他跟班的嘛!刚才说了呀,只要骗骗外地人就行,人越多越好嘛,不然人家来每次都看同一伙人在那边喊着中了中了,不就一眼看破了吗?你说有没有道理?」

  「是这样没错。」

  「原本村里那些跟着他玩疯了的人就算了,现在外面也一堆人抢着要找他签,听说每天电话接到哦,手都麻咧去,生意好得不得了。对了,听你讲话,是北部人吗?」

  「的确是从台北来的。」

  「台北那都改成用电脑在签了吧?我看现在靠电话也落伍了啦,但我们这没人知道电脑怎么用,而且电脑一台贵得要死,听说要十几万啊……」

  「这我真的不清楚。电脑我也不会用。」

  「那种东西给我学是怎么学都学不会的。」

  深有同感。嗣久也不觉得自己能摸熟这么复杂的机器。

  他的工作不需要用上这些高科技产品,何况他对新科技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就算被人说是与时代脱节也无所谓,有时候他甚至很以自己的洒脱为荣。

  「这种工作啊,如果背后没有人撑腰是做不起来的。」老太太喝了一口茶,又继续开起话匣子。

  「虽然那孩子的父亲总是笑笑的,但我一直觉得不是什么善类,听说他年轻时替老大背了锅,在牢里待过一阵子。」老太太说。

  「结果跟错人,被自己大哥抛弃了吗?」

  「妙就妙在这里。出来后他虽然没被老大扔掉,但也没闯出什么名声来。这是听人家说的,那人现在住的地方其实是他大哥的。他那个大哥说是感谢当年他有义气,就说要把地给他,还让他在这当起了组头,但你知道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土地根本不值钱,所以实际上就只是封个山大王。山大王是出不了山的。」

  「不过既然都当了组头,那每次经手的金额也不少吧。」

  「他们那很复杂啦,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掺进去的其中一个原因呐。你现在看他是组头,但他可能上头还有个大组头,大组头上还有个老板,老板又认识其他老板,其他老板底下还有很多组头,组头手下又有小组头,那些小组头可能又跟你纠缠不清的,一下我借你几支,你借我几支,这样来来往往,谁的钱都分不清楚。分不清楚怎么办?就你吃我我吃你的啊,吃到最后剩谁钱就归谁了嘛。」

  「婆婆您懂得真的很多……」

  「我在这住那么多年了,这些话他们从十几年前就在讲了,听到耳朵都长茧了。不信你问村里的其他人,我不信会有谁不知道他们都在玩什么把戏的。

  但知道是知道,实际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人就只是想签而已,也懒得计较钱流到哪里去,反正摃龟就摃龟,啊中了钱拿到就好。」

  嗣久点头。

  就像消费者也不会特别去考虑商家进货成本多少。虽然这例子和组头关系有略微的不同,不过他姑且还是先如此理解。

  「你如果去庙里看看,正好能看看那些人的嘴脸都是个什么死德性。」老太太露出刻薄的表情说道。

  「其实今天就去过了。只是没看到有人在玩,还有婆婆您刚才说的那个小女孩也不在庙里。」

  「是吗?嗯……那孩子也得去上学的,不可能一直待在庙里给人拜。啊,今天是礼拜几呀?」

  「礼拜四。是错过了什么节目吗?」

  「不是不是,今天是开奖日呀……这就怪了,照理来说那女孩今天是会在庙里的。唉,这样也好,偶尔让那孩子休息一下,不然真的是太可怜了。」

  「欸?对耶,那孩子还在上学嘛,所以平日看不到人也是正常的。」

  「你这样想就错了。她那父亲才不管小孩要不要上学的,一周开几次奖她就得在庙里待几天,就算那天没得开,要是碰上签的人特别多她也得待在庙里。因为不能让人大老远来却见不到万神而白跑一趟嘛。」

  每每提起万神,老太太总是那种轻佻的态度。

  「后天就是祭典了,照理来说大家兴头正高是不会放过这机会的……真奇怪。」她说。

  「是怕警察来巡查吧?既然办了祭典,警察那边也会请人来维持秩序,您看那妈祖出巡的,不是每次都得请几百个警察在那围着。这种热闹的活动总是会出几个想闹事的麻烦人物,是吧?」

  「是有警察没错,但不像你说的,那什么百人阵仗啊,不会在这出现,就是村子的小活动罢了,附近的派出所也就派两、三个警察应付应付,那些警察跟村子里的人……不,应该说跟那孩子的父亲熟得很,不会想找他麻烦的。」

  「是吗?今天在庙口时我们还看到一个少年,还以为他是被父母叫去,在那盯梢的。」

  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既然友人都断言了,那便不会错,肯定是在防着警察。但嗣久觉得这并不是大不了的事,就不跟老太太提起。

  「多大的孩子?是那女孩的弟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大概是十来岁的年纪,说是住在村子口。」

  「哦,那是以信吧……是来找他爸的嘛。他父亲现在也在忙后天的事,现在那小姑娘的事就是他负责指导的,好像说要教那孩子诵经、跳舞的吧,反正就是玩这些花招吸引外地人注意。」

  「他负责的?所以那人是资深乩……资深万神?」

  要是继续乩童乩童地喊又会被纠正。尽管嗣久觉得万神这词听来拗口,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还是入境随俗了。

  「欸?是吗?这就不晓得了,其实你现在问我万神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跟着大家一起叫而已。可是依我看呀,那人肯定不是拜佛祖的……他们家不烧香也不拜拜,我看就是拜耶稣的。」

  老太太说完,还在肩膀额头上各点了一下,大概是想画十字圣号。

  「拜耶稣的不会把报明牌这种跟占卜差不多的行为当一回事吧?」

  「这只是我说说而已,别人家的事我管不着。」

  像是以此话作结,老太太抬起头往墙上的钟看去。

  「唉,都忘了这钟早就停了……现在几点啦?时候也不早了吧。」

  「嗯,八点二十。」嗣久看着手上的表说道。

  「已经这么晚啦?嗳,我先去烧热水,这种天气泡热水澡最舒服了。」

  「啊,不,不用麻烦了。已经耽误您不少时间,这怎么好意思。」

  「就说别跟我客气了,我才是缠着你说了一堆话,但我个性就是这样,喜欢跟人抬杠啊,改不了啰、改不了啰……」

  老太太起身,离开前还不忘叮嘱道:「茶水不够了就自己去厨房加吧,还有一大壶呢,总不能放到明天吧。」

  老人离开后不久,室外便传来炉火焖烧的声音,原本想借着酒精暖暖身子,现在嗣久倒觉得整个房间都暖和起来了。

  虽然只是心理作用,但整个空间看来也不如初来时般陌生了。

  老太太几乎把壶里的水倒光了,嗣久去厨房倒了壶新茶,顺便把碗筷洗净,回来时女子已经醒了。

  就算醒了看上去还是跟睡着没两样,实际上若不是她主动出声,嗣久也不会知道她没在睡觉。

  「刚才婆婆说水已经放好,可以去洗了。」女子说道。

  「你先去啊,总不能让我先泡再换你吧。」

  「一起去也行呀。婆婆说她家浴缸还挺大的,两个人一起洗不成问题。要是放下去水都凉了不是更糟?」

  老太太从一见面起就把两人看做一对,因此会说出这种话也在意料之中,倒是女子对这提议完全没有意见反而很稀奇。

  可既然对象是她,那也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别泡太久。」

  「你害羞了?以前你可没这么小家子气的。」

  她指的是嗣久还小的时候,当然不能与现在同日而语。

  不过嗣久知道,在青小姐眼中,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他已经有些疲倦,今朝的工作还让他积了一身汗渍,以往他或许会针对这个问题多跟女子辩驳两句,但现在倒觉得顺其自然便可。

  老太太家里的浴室跟普通民居的大小其实并没有两样,浴缸也不如她说的那般能让两人塞在里面还保有私人空间。

  和室内装修一体成形的浴缸上正散发着冉冉热气,镜子上也覆了一层雾。

  女子一丝不挂地坐在莲蓬头前,一副就是等着人替她冲澡的样子。

  比起那些太过青春的美好幻想,真正会让嗣久感到棘手的,反而是得多洗一人份的澡这事。

  女子不是长年卧病在床的人,完全有能力靠自己净身,但只要和她锁在同一间浴池里好像就不得不替她服务。

  换做是亲兄妹也不会做这种事吧,何况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起初他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样的机会不多,稍有几次经验后也逐渐习惯了。

  希望如此。

  「眼睛闭起来,不然肥皂会跑进去。」

  嗣久叮咛道,比起成年人更像是在跟小孩子讲话,而比起成年人跟小孩子更像是父女,比起父女又更像是母子——因为若是让他来当老爹才不会对孩子这么放纵。

  「九哥哥,帮我用泡泡做一个莫西干头吧。」

  「可以啊,但是我胸前可没有北斗七星喔。」

  「没关系,我有就行了。」

  「你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喂,不要转过来啊,转回去啊你!」

  有些事情不管有再多经验都免不了尴尬。

  这种场合就要想想佛祖,不管怎样宗教总是能安定人心。例如前两年在日本茨城建的大佛像,高一百二十米,非常雄伟,听说还是从台湾铸成运过去的。

  牛久大佛牛久大佛。

  台湾之光台湾之光。

  这个词搞不好在几年后也会大流行,跟牛久大佛还有莫西干头一样。

  嗣久一边想着大佛一边在女子头上种上一整排的尖刺。

  完成后再二话不说地把酷炫的泡沫发型冲掉。

  反正镜子起雾她也看不清楚,若是被问起做得如何,嗣久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至少心意到就好。

  她还没有懒惰到连身上的肥皂都要别人抹,不然可能连八卦山大佛或乐山大佛都得出马。很快替她冲掉身上的肥皂泡并绑好头发后,女子便一副视嗣久无物的样子悠然地泡进浴缸里了。

  「你总是这样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呵呵,怎么这样说呢?」

  「开玩笑的,要我像你一样什么事都得知道早就疯掉了。」

  「我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只是刚好知道……嗯,这话是不是听来有点耳熟?」

  「错觉吧。」

  嗯,是错觉。

  牛久大佛。

  趁脑中的牛久大佛消失前,嗣久踏入浴池,在女子腾出的空位旁坐下。

  单纯的热水澡,跟洗三温暖一样。

  气窗留了个小缝,所以不至于会感到太过闷热,但也因为如此,不趁着水还热时入浴就太可惜了。

  背对着背——在嗣久坚持下,总算能好好洗去一身的疲劳。

  「我说青小姐,」

  因为双方都保持沉默会很尴尬,所以嗣久随便起了话题。

  「怎么了?」

  「这间浴室的隔音不知道好不好……」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叫叫看,要是婆婆冲进来就说明隔音很差了。」

  「不,拜托你绝对不要做这种事。」

  嗣久连忙解释道:「只是有些话我不好意思在婆婆面前说而已。」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哥哥啊,人家婆婆早就看穿了,我跟你呀……」

  「那怎么想都是被误会了吧?虽然会被误会也是理所当然啦……」

  因为不仅一起走进浴室,还泡在同一个池子里。

  「是刚好投宿于同一户人家的陌生人。」

  「欸?原来只是陌生人吗?」

  「现在因为被关在浴室出不去,所以正为了活下去而想办法。」

  「竟然冒出这种设定,怎么突然有种侦探小说的味道了。」

  「于是两个人泡在热水里,约定好谁的肉先煮熟,另一方就能将他当作粮食吃掉。」

  「好可怕!剧情突然变得好可怕!」

  嗣久想起以前碰过的,泡在浴缸里三个礼拜后才发现的遗体。

  名副其实的肉汤。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

  「嗯?这是属于我们这年代的笑话吗?」

  「九哥哥……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原来你是会说出这种台词的角色!」

  背后的女子发出笑声。

  嗣久知道她总是很享受这类无聊话。

  女子甚至曾对他说过「你若不幸死了,我会因为失去了你那张嘴而感到寂寞的。」这种和告白没两样的话。

  虽然只有嘴而已,没有其他部分。

  但那对女子而言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高评价了。

  「那么这样就知道了吧?」女子说。「九哥哥,任你怎么叫,婆婆都不会进来的呦。」

  「知道了知道了。」

  和上次一样,嗣久也是在无意间提高音量,但这次门外没有传来动静,所以应该是没有惊动到老太太。

  「那么,是哪件事让你烦心呢?还是应该说,你想从哪件事聊起呢?」

  嗣久怔怔地愣了一阵子,步调被女子打乱,一时忘记自己刚刚想说什么。

  啊,是那个少年的事吧——

  「那孩子真的相信我们是因为钱不够才留下来的吗?」

  「小孩子的城府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深。」

  「不过还是被他猜中了,虽然我不是警察,也对警察没什么好感,但会特别留在这村子也和警察脱不了关系。不过跟你讲这些,你应该早就都知道了吧?青小姐。」

  「啊哈哈,青小姐不清楚。」

  不用看脸,单是听语气就知道她在装傻。

  嗣久之所以要在太白乡待到后天也是听从她的意见,若说她对自己心中的盘算一概不知也太牵强。

  他固然是为了工作而来这附近,但临行前也被担任警察的友人拜托顺道在太白乡探探风声。

  风声当然是有关地下签赌的事。

  少年的猜想<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对的,但是来访者并不是警察,只是受警察所托但不具任何公权力的过路客。

  「看来翁老大说得对,可是听婆婆说,那个人顶多是桩脚,还不算是组头。」

  「不管是不是,都和你没有关系吧?什么时候连南部的事也轮到台北的警察管了?」女子说道。嗣久知道她不太喜欢自己多管闲事,尤其是和警察扯上关系的事。

  「是轮不到他管,所以他只是要我帮忙打听消息,看是不是真如他所料,这里藏着一窝人好让他自我满足罢了。

  但是青小姐,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多有正义感的人,既然不用对他负责,我也不想细究。再说,搞这种地下事业的只要抓到头,后面就会牵扯出一大票人,麻烦得很。」

  「嘴上说得漂亮,就怕实际又是另一回事了。」

  「相信我,这次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不然你怎么会主动提起要留到后天?」

  嗣久接着对那不可思议的友人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诸佛妙理非关语言文字。」

  「欸?」

  「你不是要我说话别没头没尾的嘛,所以就解释给你听了嘛。」

  「不对不对,你这种解释方式摆明就是一副『我不想说』的样子。」

  「我不想说。」

  「突然又变得很老实!」

  「不是呀,我总不能只摸到大象尾巴就跟你说那是条草蛇嘛。这村里有些古怪,不用我多言,你刚才不也听婆婆说了吗?」

  「怪事还不少。光是那个被称作万神的小女孩就够稀奇了,还有那个老太太说带大家上山的神秘人也是。

  小女孩就算了,但那神秘人的事听来简直就像怪谈。婆婆不是说庙里有那人的画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明天我想去庙里看看,要一起来吗?」

  「不了,明天我不打算出门,怕惹上麻烦。你若是碰上什么有趣的事记得要跟我说喔,我跟兔子一样,会因为太无聊而死掉的。」

  「兔子才不会因为这种随便的理由死掉。」

  嗣久很认真地回道,同时感受到一股重量充塞在背脊上,以及肌肤相贴的光滑触感。

  「那小姑娘呢?我对那个万神也挺有兴趣的,刚刚听你的语气,万神不是我们这的东西吧?」他说。

  女子伸了伸懒腰说:「不是呀,那是朝鲜那边来的词汇,要跑到汉城那一带去才会听到人这么称呼。」

  「韩国?跑这么远!看不出这小村子这么国际化,不然好好的乩童不请,干么去找小女生来当外国巫师?」

  「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只能说谁知道呢?」女子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青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关于那女孩的事你肯定是知道什么的。」

  「你这样问太笼统了,九哥哥。」

  「那不如这样吧,告诉我重点也行,旁枝细节就先别管了。」

  「哦,可以啊……只是就跟我们约定好的一样,我随口说说,你随便听听。请不要把我的话看得太认真了。」

  「嗯,就和约定好的一样。」

  「那么……」

  宛如在报告日常事务般,丝毫没有任何动摇的音色。

  身后的友人没有任何顾忌地说道。

  「你能救救那孩子吗?」

  「什么意思?」

  「那孩子有危险。」

  这才是女子要他留下来的真正目的。

  「可是既然你会这么说,那已经注定好的未来也有办法改变吗?」嗣久问。

  「我虽然从不说谎,但不代表你我不该尝试抵抗。」

  虽然嗣久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想象那抹熟悉的微笑已经从白发友人的脸上消失了。

  2

  闹钟铃响——不,这里才没有那种东西——嗣久是借着生理时钟自然醒的,起初他如此推断,但发现原本应该铺盖在身上的被褥不知何时已经被卷到身旁的女子身上时,一切便豁然开朗。

  好冷。

  和那个把自己卷得跟竹轮似的友人不同,单凭他身上的衣物不足以抵御倾泻而进室内的阵阵寒风。

  可能还称不上寒风,只能说是凉意,在驱散睡意后便不觉得被窝值得留恋。

  昨夜为了消耗老太太泡的那壶茶,又多花了点时间闲聊,若不是健谈的友人,含在口中的茶水怕是尝起来也过于苦涩。

  还好没有尿床。

  他拿起放在枕边的表,戴上去的同时顺便看了一眼指针。

  七点二十分。不早也不晚。

  在没有工作时他能睡得更晚,但业务在身时就真是睡过头了,所幸现在并没有时间压力烦心。

  昨晚友人已经言明自己今天不打算出门,所以他没有不识趣地把对方从棉被里拖出来,暂且就先让那捆竹轮保持原样也无妨。

  他离开充当寝室的书房,盥洗完后,和正在客厅看早报的老太太打招呼。

  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吊着眼瞪着他,想了一会儿才认出嗣久,简单寒暄几句后便邀着他一同用早膳。

  昨晚剩下来的粥热一热,配上腌渍物罐头也能成为珍馔。

  嗣久想起昨天没听婆婆提起太多村里祭典的事,既然今天要再去庙里一趟,那还是多做点功课比较好。

  「婆婆,村子里的祭典外地人也能参加吧?」

  「行啊,当然可以。」老太太夹起酱瓜,放到嗣久碗里。「你不要不好意思,多吃点才有力气。」

  嗣久腼腆地道谢后,追问道:「往年大概会有多少人来?」

  「才不会有人来。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节庆,大老远跑来看我们拜拜做什么?」

  老人笑着说完后,又一脸感慨地缩起下巴道:「不过今年会很不一样吧。往年因为和春节相近的关系,大家都只是意思意思拜一下而已,结果你看今年连棚子、舞台都搭起来了。」

  「听您这么说的确很奇怪,春节结束后的节日应该就是元宵节了吧?这祭典跟元宵节有关吗?」

  「没关系,我们还是会过元宵的,不过都是各户自个儿过,以前还要帮我女儿煮八宝饭,现在自己一个人住也懒得弄,和邻居要点汤圆随便煮一点意思意思就行。」

  老人说村里的祭典——共同祭,是源自四十多年前那个带大家上山的人考量到刚搬来这粮食不足,为了让大家能互相帮忙,一同祭拜各路神祇而设的。如今经济状况普遍好转,已经没必要再为了节省资源而一同祭祀,因此这个祭典可说是徒留形式。

  「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啊,只是没讲出来,其实根本没心情弄这些,他们不是走过那年代的人,不知道我们的苦,也不想想当时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太太指的年轻人是村里那些第二代,正值三、 四十岁壮年的人。

  「唉呦。」她说完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你听我在那说什么想当年,是不是很像个糟老太婆?」

  「不会,婆婆,您说得很有道理。像这种祭典在你们刚搬来时是不可或缺的,您说,这村子里的人原本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吧?」

  「基本都是花莲人,但花莲很大的。」

  「所以如果没有那种祭典的话,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很容易和其他村子的人起冲突吧?不过若是能让所有人一起祭神,那就不一样了,大家有一个共同目标努力,相处起来也会融洽些。」

  「哦……」老太太眯起眼张圆了嘴巴,说:「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呢。」

  「婆婆您的看法是?」

  「我是认为在那么多神的眼睛下,人不敢做坏事,就算看谁不爽也得先忍下来,因为那个嘛……举头三尺有神明,被请来这村子里的神又特别多,那些偷东西的、抢人钱的看到这么多神也不敢做坏事了呀。」

  「这么说也很合理。」

  「嗳,不,被你这样一讲,我觉得你说的才是对的,是我把人心喔,想得太坏了。像你这样才是对的,很好呀!」

  老太太夸张地对他竖起拇指,让嗣久尴尬地搔了搔头。

  「您过奖了,只是神对我的约束力没这么大而已。比起神,我还是更在乎人一点。」

  「说这种话,你听来就不是个普通人呀。还带着个美人,嗳,你就告诉婆婆吧,是来这做什么的?」

  老太太她肯定也是从昨天好奇到现在了,嘴上虽然说不勉强,但心底却怎样都想问出个所以然。嗣久认为一定是那个容易招人目光的旅伴导致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久不想欺骗老人,只好选个折衷的答案。

  「花莲高商吗?读什么的?」

  「啊不,我是说他是个卖花的。」

  「哦……卖花的呀,只是大老远派你来这,花都枯死了吧?稀奇。」

  「我们这的花是不分生死的。生长于浊世,还能不受污染正是它们美丽的地方。」

  「听起来真是深奥呢……我虽然喜欢种些花什么的,但从来不会想得这么复杂。」老人的笑意更深了。

  「不是什么值得伤神的事,只是我们这行里有人总喜欢把这种话挂在嘴边,现学现卖罢了。」

  「是呢是呢。就像我们这些老头子看祭典的态度也和年轻人完全不一样吧,他们无法理解,想做出改变也是正常的。」

  或许是察觉嗣久不愿把话说得明白,老太太算是放弃了。

  话题很巧妙地又被她带回村里事务上。

  「您是指让那位万神跳舞迎神的事吧?」嗣久问道。

  昨晚老太太说那是为了吸引外地赌客注意而在今年特别准备的活动。

  「是啊。其实这并不是坏事,我跟你说的,就那个男孩子的父亲啊,负责教万神跳舞的那位,虽然是个没担当的人但不是坏人,我想他或许是知道以前的祭典也会唱歌跳舞才想趁这机会把它做起来,但那些和他一起办祭典的年轻人啊……满脑子都是想着钱,就算他有多远大的抱负都没有用的,早就都是铜臭味了。只能说是各自……那句成语是怎么说的?」

  「嗯……心怀鬼胎?」

  「对,就是这个意思。心怀鬼胎呀!」

  老人将最后一口饭菜送入口中。

  「你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跟我说,我们这虽然只是个小村子,但八卦特别多。」

  出门前,老太太还特地到玄关送嗣久出门。嗣久害怕老太太的盛情招待是因为把子女的影子和自己重叠了。老太太没有儿子,若是有应该也比嗣久年长许多,但这也不无可能。

  这种太过任性的善意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外头晴空万里,但想到友人昨天披起蓑衣的样子还是让嗣久向老太太捎了把伞。

  印有——应该是凯蒂猫的粉红小伞,说「应该」是因为这只猫不是普通的凯蒂猫,是有嘴巴和牙齿的凯蒂猫。老太太说这把伞也是看人家不要捡来的,坚固耐用,就像那头长着一口利牙的凯蒂一样值得信赖。

  嗣久凭着不太深刻的记忆,往应该是宫庙的方向走,恰巧在路上碰见昨天被他拦下来问话的少年。

  显然这场邂逅不是少年所预期的,一发现嗣久注意到一路跟着他的身影就忍不住惊叫出声。

  嗣久知道少年跟踪自己的目的,因此并没有挖苦他,索性就把这次相会以机缘巧合解释。

  他向少年提起自己正准备去宫庙参观时,少年表示他也正巧要去那里。

  真巧呀!

  而且今天周五,难道不用上学吗?

  「今天不舒服,所以向学校请假了。」少年说完,刻意咳了几声。

  顺势地,他向嗣久自我介绍,大概是想博取嗣久信任,不仅名字,连年纪和学校班级都报上了。

  少年的名字是崔以信。再两个月满十二岁,现在就读六年级。

  他就是那个执导万神事务的人的儿子。

  「朋友都去上学了,应该很无聊吧?」

  尽管嗣久话里没有别的意思,还是让崔以信紧张地回道:「不无聊!怎么可能会无聊!」

  「但要是生病的话,果然还是待在家里休养比较好。」

  「呃……不,我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嗯,那还有时间,现在赶去学校也来得及吧?」

  「不行呀,先生。我还没有痊愈,现在去还是有可能传染给同学!是肠病毒,会死人的!」

  「那我不就是最危险的吗?」

  来往间,少年的音量不断提高,这没有让他更具气势,反而告诉嗣久他十分紧张。

  嗣久很想开门见山地要他别再对自己戒备了,但一想到得跟他解释一长串自己的来意就觉得厌烦,倒不如用行动证明他真的只是个单纯的观光客算了。

  如果能把家里的莱卡套在脖子上或许就有几分样子。

  一路上,又听少年说了些自己的事。

  像是他每天都必须骑二十分钟的脚踏车上学,或是学校的营养午餐尝起来很不营养之类的琐事。

  其中,崔以信提起自己和那个被奉为万神的女孩是好朋友。

  这话题并不是嗣久主动提起的,虽然他对那名女孩的身份也非常好奇,但少年就好像强忍着这件事故意不说,直到最后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能聊时才终于把这件闷在心里已久的事讲出来。

  就像是在介绍自己家人般,崔以信谈起少女的事,脸上洋溢着喜悦。

  嗣久察觉到少年对那女孩抱有特殊的情感,有点类似爱慕,但是少年与他的对象之间并不存在暧昧的距离感。

  或许正因如此,少年也不把那女孩当作具有神通力的巫觋。

  可是和老太太的想法不同,他并不是基于对狂信行为的鄙夷而否定万神身份,而是发自内心不认同好友有任何异于常人之处。

  听说少女的名字是梁语夜,还有个名叫梁永仁的弟弟,三个人在过去几乎形影不离,总是玩在一块。

  「……现在梁语夜都在忙她自己的事,啊,不算是她自己的事啦……反正能一起玩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崔以信很刻意地让口气听来沉稳,但声色听来还是有几分凄怆。

  从普通少女蜕变成万神,只花了半年而已——如此仓促的巫女养成计划,连嗣久听了都觉得讶异。

  因为工作关系,他认识不少从事这类工作的人——换言之就是法师、道士甚至乩童,但要想扮演与三界沟通的窗口,没有个数十年修为是做不来的,从没听说过有谁是仅需修道半年便可出师。

  未免太过草率了点。

  就这一点而言,嗣久与少年抱持着同样的观点。

  在未见到万神本尊时,还是尽量保持中立吧。

  他可没有能挽救少女性命的自信——如果昨晚友人的戏言成真的话。

  在嗣久陷入沉思时,摩托车的引擎声从身后传来,身旁的少年立刻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是以信啊!欸?都这个时间了,你怎么还没去学校?」

  骑着哈雷机车的男子从后方迎头赶上,在两人身边停下来。

  「哈……哈雷叔!」

  和木偶一般,崔以信不情愿地扭动着颈关节,对男子微笑。

  像是被人硬掰开来的笑容。

  「今天不舒服,请假了。」

  他向男子解释,而对方没有多追问,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相信了。

  不谈相信与否,男子的态度更像是在敷衍。

  「为了祭典来的?」

  迟疑了几秒钟,嗣久才察觉男子是在问自己。

  「只是刚好经过这,就拜托他带我随便看看。」他拍了拍崔以信的肩,刻意对着他说:「拜托你了,少年。」

  崔以信一瞬间露出费解的表情。

  眼神在两个男人间游移不定。

  「你们……不认识吗?」

  「欸?」男子皱眉,把手贴在少年的额头上说:「以信啊,你是不是发烧了?我跟这位小哥是头一次见面。」

  「唔嗯?是、是这样吗?我、那个……我想说你们长得满像的,以为你们是,呃,兄弟?失散多年的。」

  被少年这么一提,嗣久也忍不住端详起男子的脸。

  细长眼。淡眉毛。

  类似鹰勾鼻的鼻形。牙齿排列不太整齐。

  满脸胡碴,看起来有点卑鄙。

  ——根本一点也不像嘛!

  「哈哈,以信,你要是这样说会让人很困扰的。」男人哈哈大笑道。

  这让少年羞愧地低下头来,小声说道:「对不起。」

  接着他又抬起头问:「哈雷叔今天下午会再到村里来吗?」

  「啊?为什么?我还有信要送,应该是不会……」男子瞄了一眼机车上堆得几乎和人等高的包裹。「明天就是祭典了吧?我会尽量抽空来的啦,顺便帮我跟永仁他们说一声,我记得语夜那孩子不是要表演吗?是跳舞没错吧?这可不能错过了呀!」<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总有种突兀感。

  少年对男子的警戒心甚至比对嗣久还严重。

  男子又哈哈地笑了出声,少年那不自然的态度始终未能引起他的疑心。

  ——或是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乎过。

  「那么,你们慢慢逛,我先走了。」

  男子离开不过几秒钟,嗣久在少年的耳边说道:「这邮差车上大包小包的是什么东西啊?」

  崔以信不太明白嗣久的意思,晃了晃脑袋,但还是出声叫住正驶远的邮差。

  他把嗣久的疑问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邮差——当然,有事先声明这纯属少年自己的好奇心。

  「这些是要送到别的村子去的,今天你们这没有包裹,只有几封平信。」男子放慢车速回道,停顿了一下再度向两人道别:「看明天有没有机会见面吧。难得的活动,我也不想错过啊。」

  然而嗣久身旁的少年,只是呆板地、沉默地,像是在俯视般目送骑着哈雷机车的男子远去。

  直到男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帘中时,崔以信才向嗣久问道:「哈雷叔的那些包裹怎么了吗?」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同辩解般,嗣久又补充道:「算是我神经质了。」

  但少年的眼神如针刺般注视着他,让嗣久想起昨天缠着他们问话时他也是这种态度。

  少废话,说就是了。虽然少年的口气不会这么冲,但大概是这种意思。

  「那个人是邮差对吧?不过你看他车上那些包裹,看起来应该一件都还没送出去。」

  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叠起来,已经达到一辆机车能乘载的极限了。

  「对啊。哈雷叔刚才也说了,现在才正要去送。」

  「嗯,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认识的邮差朋友说他们送包裹时习惯先把大件的送出去再送体积小的信件,既然他说没有你们这的包裹,却还是先绕来你们这边……啊,这也只是听他这样说啦,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嗣久抓了抓脸颊,说:「单纯就这样而已,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嗣久尝试用轻松的态度化解几秒钟前的尴尬,却反而让少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凝重的面容现在因为焦虑而些微扭曲。

  「嘿,我只是随口……」

  「不,先生,你应该是对的。」崔以信脸色苍白地低语道:「小乔姐说得没错……哈雷叔一定是有什么事才会每天早上都在同一个时间出现。」

  嗣久想出声把陷入混乱的少年拉回现实,就在他正要开口时,少年却像是开悟般对他说:「我相信先生你不是警察。」

  不知道少年的判断标准为何,可是少年也不打算多解释,最初也是他径自把嗣久当作警察的人,现在又自顾自地认定他的清白。这对嗣久而言有利无害,所以他也无意追究。

  少年有事情瞒着他,几乎可以笃定这个事实,只是要让少年心甘情愿地向他坦白看来暂时是不可能了。

  带路的少年在嗣久前方相距三步的距离无声地走着。

  看着少年的背影,嗣久也想起自己的童年。印象中当年的自己,可不像眼前的少年一样有着重重心事值得烦忧。

  活着很辛苦。那些过早体认到这个事实的孩子总是令人哭笑不得。

  穿过被两根木柱绑着的绳子——友人说那是叫做禁绳的东西——以后,就正式踏入宫庙的界域了。

  那座宫庙高约三层楼,倾斜的屋顶比起宫庙更像是教堂,墙壁上的白色油漆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结构。昨晚听老太太提起这间宫庙的背景,因此嗣久对这栋以宗教场所而言太过随便的建筑已经不感意外。

  清晨,外头一个人也没有,但这股寂静只存在于界外,宫庙内正传来人的谈话声。

  听不清楚对话内容,却闻到火药味。

  突然,有人推开紧闭的庙门,崔以信抓准时机,立刻拉着嗣久躲到一角。

  一个身材枯瘦、长相斯文的男人穿着看来有些俗气的廉价西装外套,从庙里踱步而出。

  「那是我爸爸,不能让他看见我。」崔以信低声说。

  嗣久想起老太太谈起他时,形容他是个没担当的懦弱男人,但眼前的他一举一动平缓且沉稳,反倒很难和老太太口述的形象结合在一起。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男人几眼,男人有着和少年相仿的五官轮廓,纠结在一起的眼眉看来像是在生气。

  恐怕不仅仅是看起来而已,从庙里愤而走出的他,肯定是跟留在庙里的那人闹得相当不愉快。

  男子就是指导少女成为万神的人。

  与嗣久认识的,那些在庙里服务的师父形象格格不入。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如友人所言,万神是异国的产物,这片土地的价值观与概念并不适用。

  「小乔姐不知道在不在,如果在的话我们就叫她帮忙开后门。」崔以信说。

  对于小乔这个女孩子,少年并没有介绍得太深入,只说她是现在留在庙里打杂、记账的人,比崔以信他们年长七、 八岁。

  少年说那女孩并不是万神的信徒,如果没猜错的话,崔以信大概是把那女孩当作「自己人」。

  他敲了敲铁门,里头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女孩打开门看见崔以信站在门口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乔姐,没时间解释了,先让我们进去吧。」少年从女孩身旁的空隙钻了进去,还招手要嗣久赶快跟上。

  嗣久和少女相视,有默契地苦笑后,也跟着进屋。

  那里是类似休息室或说是整备室的空间,堆了许多杂物,角落的铁桶内插满小令旗,墙上贴满各路神明的画像充当壁纸用途。

  这种布置在大众宫庙里相当少见,反而是在各户人家里偶尔会见到将神明当作海报装饰的景观。

  比起在厕所里贴神明画像,贴裸女图应该更赏心悦目才是。每次嗣久见到类似光景,总是忍不住如此感叹。

  「以信,你跷课就跷课,没必要把这位先生也一起拉进来吧?」小乔听完崔以信对自己没去上学的辩解后,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嗣久。

  「他说想去庙里看看我才带他来的,结果刚好听见我爸和主席在吵架。总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吧?只好先拉着他到后面来避风头。」

  其实两人到的时候架已经吵完了,只是嗣久没必要戳破少年的谎话。

  「不好意思,那个主席又是……?」嗣久插嘴问道。

  「哦,主席就是小乔姐的爸爸,也是这里的庙公,只是我们大家都叫他主席。以前庙里的事都是主席负责管,小乔姐回来后就交给她了。」

  「别看这只是间小庙,事情还挺多的。」小乔也朝嗣久微笑道。

  「所以说啊,小乔姐,刚刚老爸他们是在吵什么?」

  「那个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今天早上邻居送鸡汤来给我爸爸,结果他在吃的时候正好被你爸爸看见了。」

  嗣久搞不清楚这和争吵间的关联。听少年说,庙公是明天祭典的主祭,而太白乡的这个共同祭则有着祭典前主祭不得烟酒、忌荤食等禁忌。

  嗣久听过不少部落间传统庆典的传说和禁忌,也知道许多汉人传统婚丧喜庆的规矩,就目前听来,共同祭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倒是主祭采用抽选而非推举这点相当有特色。说不定这也是为了避免四十多年前刚搬来时,居民间相互斗争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吧。

  应该是这样。

  但连当地人都搞不清楚了,身为局外人的他也不可能理出头绪。

  「这也不能怪主席啦,是我爸太神经质了。因为梁语夜的事让他这几天心情都不太好,明明要表演的就不是他,真不知道他在那跟人紧张什么……」

  「是我爸爸才对不起伯父……那种男人总是在给人添麻烦,差劲透了。」小乔嘟哝着,带着怜悯的目光,替两人倒了水。

  气氛有点尴尬,知道这样推托下去也不是办法,崔以信又把话题丢回嗣久身上。

  「这位先生昨天也有来,可是说……呃,看庙里好像很忙的样子,所以不好意思待太久,对吧?」

  嗣久点头。「主要是有想看的东西,听让我借宿的徐老太太说,那好像就放在庙里的样子。」<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啊,以信。看他的样子就不像是来玩的,我没猜错吧?只是……」

  「他也不是警察,没问题的。刚才我们和哈雷叔聊过了,他根本不认识哈雷叔。」

  「以信,你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小乔叹道,又看向嗣久说:「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以信他就是太善良才总是吃别人的亏。刚才他说的请你不要在意,如果要找什么的话直接跟我说吧,但这里很乱,很多东西放哪只有我爸爸才知道。」

  「不,倒是不用麻烦了。我来这是为了看一幅画,记得画上是写着王俭两个字,婆婆说只有一幅画上有写这个名字。姑娘您知道吗?」

  话一说完,小乔就发出「哦」的长音。

  「我知道呀,墙上最左边那幅就是了。」她指着嗣久身后的那面墙说:「我猜徐婆婆大概也有告诉你吧?那个奇怪的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我听婆婆说感觉没什么怪异的内容啊,不就是这座村子的历史吗?」

  除了神秘人的出现以及突然消失的事。由当事人亲自说明的故事中,并没有让人觉得突兀的地方。

  「那婆婆肯定没跟你说当初那个人连什么风伯雨师,还有关羽刘备都请来了,你看现在墙上的画像,我听爸爸他们说,都是当初那个人留下来的。除了你说的王俭,还有很多我们连听都没听过的神,我爸爸他们也不知道。因为没人知道所以没人拜,就一直贴在墙上当装饰了。」

  「所以王俭也是神啰?奇怪,昨天婆婆说,这好像是画师的名字。」

  「……是这样吗?如果是婆婆说的,那应该就是了,那么那幅画上画的到底是谁呢?」小乔仍是那轻快的语气,她大概是觉得不管画上是谁都无所谓吧。

  嗣久来到那幅画前,仔细端详着。

  画中人穿着黄袍、绑着头带还留着大胡子,如古时候的君王般,但与其他神明的穿着相比又太过朴素,这也难怪将他的画像与诸神摆在一起,会让人无法将其与神灵形象做结合。

  「不……原本我以为是婆婆她记错了,但落款的位置的确是在右上角,基本上是没人会在这边署名的,这里一般而言都是用于题画作名与写上受赠者姓名的地方,因此王俭不可能是作者的名字。」

  「那先生你知道这幅画里的神是谁吗?」

  「这问题得等我回去问问才知道。」嗣久苦笑。「不过更让我在意的是,为什么婆婆她会认为王俭并不是神明的名字?照理来说与其他神明像摆在一起,应该也会认为这位王俭肯定也是神,没错吧?」

  「嗯……」不仅崔以信,连小乔也沉默了。

  「姑娘,可以拜托您再跟我说一次太白乡的故事吗?这样回去我也比较好交代。」

  和谁交代啊?一旁的少年歪着头,似乎心中萌生类似的问题。

  「可以是可以……但是这可能跟徐婆婆说的不太一样,因为我不是当事人,这也是听我爸爸和村里的人传的。」

  「没有关系,我就是想知道这之间的差别。如果知道村里流传的版本和当事人认知的差异,搞不好就能知道这位王俭的真实身份。」

  「……那么先生你应该也知道了,」小乔说:「太白乡的人几乎都不是山胞,是在日本人占领时期搬到花莲定居后,才被说服从原本住的地方搬过来。」

  「是因为那个神秘人对吧?他不是当地人,某天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告诉大家要上山去躲避灾难。」嗣久接话道。

  「对,大家都说那个人就是从太白山来的,你知道太白山吗?就是这间庙后面的那座山,有条小路可以上去。村子基本上是靠他一手建成的,现在村里的神也是由他请来的……就好像,嗯,村长?」

  「小乔姐,那已经不算村长,是国王了吧?」

  「国王?嗯,这样说好像也没错,反正听说刚搬来时,村里所有事情都是由他负责……唔,总之他带着三千人来到太白乡,然后告诉他们,为了躲避灾难必须在山里待足一百天,其中很多人因为耐不住性子所以跑到山下去,这些人就这样没有再回来。」

  「这我也有听说。剩下的人就是像婆婆这样的人对吧?」

  「对……后来那个人还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只是那孩子很早就过世了。」

  「过世了……那孩子的母亲呢?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从这里开始,就和老太太说的版本有歧异了。

  「不。」小乔摇头。「相传那孩子的母亲并不是人类,是原本住在太白乡的熊变成人的样子才和他有了小孩。」

  「熊……?」

  「所以说这是神话故事了。看先生你的样子,徐婆婆她肯定没告诉你这部分吧?」

  「的确是这样,因为太不现实了,我想那位徐老太太意外是个铁齿的人。只是人和熊结合……这如果是千年前流传至今的神话倒没什么,但恕我冒昧,太白乡不就是个不过四、 五十年前才建成的村子吗?那时候是……战争刚结束吧,战后还会有人相信这种传说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想你还是听徐婆婆的版本比较好,她是过来人,我想她说得不太可能会错。」

  「这也难说啊,小乔姐。徐妈就算了,但换做是像汪婶那种疯婆娘会讲什么话根本不知道。一开始瞎起哄的不就是她?」

  崔以信说,但小乔只是晃了晃脑袋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这么说,那头变成女人的熊后来怎么了?」嗣久追问道。

  「和那个人一样不见了……应该是回到山里去了吧?是吗?以信?」

  「欸……我听我爸说的版本是和那个人一起离开了啦,只是那个人原本就是从太白山来的,所以应该也没错吧。」

  崔以信说,一边随意把玩着搁在桌上的药罐子。

  好像签筒似地,一摇晃就发出唦啦唦啦的声音。

  「小乔姐,这是主席的吧?维他命?」

  「不能吃哦,吃了会很想睡觉。」小乔抽走崔以信手中的罐子,放到饮水机旁的铁柜上。

  少年「喔」了一声后,转而向嗣久问道:「怎么样?先生,这跟徐妈说的有不同吗?」

  「啊,这个嘛……与其说是不同,倒不如说是你们讲的版本太详细了,婆婆没跟我提到那人是从太白乡来的,也没说那头化成人类的熊的事。熊的事就算了,只是我记得婆婆说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从哪来的。」嗣久抓了抓下巴。「你们刚才听到的故事,是从你们爸爸那听来的吗?」

  少年与少女看了彼此一眼后,同时点点头。

  「那么你们的爸爸又是从谁那听来的?」

  嗣久暗自认为如果不追溯到传说的起源,不可能明白建立太白乡神话的动机和初衷。

  「我爸爸肯定是从村里其他人那听来的,他十几年前才搬来这,这么久以前的事怎么可能知道。主席呢?小乔姐你们住在这满久了吧?」

  「我爸爸他应该也是听别人说的……只是我不知道是谁。」

  走进死胡同了。

  不论是谁都宣称是听别人说的,但却无法得知那个「别人」到底是何人。

  太白乡神话很显然是经过人刻意捏造、穿凿附会的,若是老太太知道这些超现实的部分,那也没必要刻意回避,就像在描述万神时——用轻松的态度讲述也无不妥,然而回想老太太诉说此事时的样子,好像从一开始就对许多细节毫不知情。

  亲自走过那时代的当事人竟然比身为外人的后生晚辈知道得还少。

  很诡异的状况。

  「先生你会问这些问题,是学者吗?研究……历史的?」小乔不知何时,也在崔以信的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

  「不,我没有这么了不起的头衔。只是想说既然来了,就打听点有趣的轶闻,算是替旅途解解馋。」

  再加上朋友最喜欢和他聊这方面的话题。从嗣久小时候起,就和青小姐见识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事了,因此打听这种不知道该说是八卦还是流言蜚语的故事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来旅行的吗?那就多待一天吧,等明天看完祭典再走也不迟,顺便替那女孩捧捧场。」

  小乔说着,但一双眼却瞟向崔以信。

  嗣久也意会到小乔的意思了,忍不住笑出声。

  「欸?」<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就想说怎么没看到人,昨天那个白发姐姐呢?」

  嗣久还没解释,崔以信已经替他把意思传达给小乔了。

  「她说今天不打算出门,大概是担心下大雨吧……反正就算下雨,明天我还是会想办法拉她过来的。」

  「下大雨?这个时间点不太可能吧……我听气象预报也说到周末都是好天气。」小乔皱着眉说:「如果下雨的话就要把东西移到棚子下了,这样语夜也没办法表演了。」

  「呃,抱歉……我并不是故意触霉头,只是那个,你知道的嘛,有时候气象预报也不是那么准确,所以,嗯,稍微注意一下也不是坏事……」

  感觉越描越黑,嗣久最后还是放弃了。

  「抱歉。」他垂着头说。

  「啊,请别这么说,」这举动反而让小乔有些慌乱。「你说得没错,有预防总比没有好,只是如果真的下大雨会很可惜而已……」

  小乔话说到一半便哑然失声地僵在位子上。

  搞不清楚状况的嗣久直到崔以信出声喊道「主席!」时,才发现一名长相福态的男子正站在门口。

  那扇门通往宫庙的正厅,从男子身后仍能闻到阵阵香灰味正灌入室内。

  「刚才就听到里头一直有说话声。小乔啊,这位是?」

  这人肯定是小乔的父亲了,也就是这里的庙公。嗣久向他点头问好,但很快又想到自己身处的地方显然不是能开放给他这外地人的,只好呆呆地傻笑。

  崔以信机灵地向男子解释:「主席,这不是小乔姐的错。是我带这位先生进来的,因为他说想看看庙里的壁画,结果就……」

  「知道了知道了。没有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不会生气的。」庙公说着,来到小乔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小乔仍挺直了腰杆动也不敢动。

  男人弯下身,脸就贴在小乔耳际边,油腔滑调地说:「只是现在村里事情很多,如果外地人想参观恐怕会招待不周啊。」

  从那双因笑容而垂坠的眼睛实在很难看出任何不悦,但单是听庙公的口气,嗣久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受欢迎的访客。

  嗣久不擅长应付这种表里不一的人——所谓表里不一,是指外表与个性上的根本不同,如果像刚才那位邮差本身长得就不甚讨喜倒还好说,但这男人却生得慈眉善目的,很容易就对他卸下心防。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态度,若还想再向对方献殷勤,就显得自己不识趣了。

  照理来说是该自主申请退场的——

  「刚才听姑娘提起您呢。正好我对这座庙很有兴趣,昨天来拜访时就想问了,这间庙里供奉的神明还真多呀。」

  但嗣久受不了心头悬念伤神,还是向庙公搭话。

  庙公「喔」了一声,便借口推托这里不适合谈话,要嗣久跟他到前厅去。

  「小乔,你先带以信去买点东西吃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打发余下的两人。

  来到空无一人,却有数百尊圣像的前厅,香灰让这宽广的空间弥漫着死寂的气味。

  中央的神坛和昨日所见一样,神位上仅有一张红绒布坐垫,前面摆着一碗香灰和一个红色塑胶盘,盘上摆着几颗颜色难看的苹果。除此之外,不见烛台、花瓶或水杯等装饰。

  庙公替嗣久抽了把凳子,自己也坐上另一张去。

  接续刚才嗣久说的,庙公说道。

  「是这样没错,因为以前有共同祭祀的传统……」

  接下来他的说词和嗣久已知的一致,然而对于角落那些破损神像则只字未提。

  看就知道了吧?

  庙公很自然地忽视了那群没能受到妥善供养的神明们。

  不知怎么地,嗣久对此并不感意外。

  「……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是照前人的做法举办仪式,也就是明天的共同祭。」

  庙公总算说完了,他就像是被逼迫着向访客解释般,话语中总有几分不耐烦。嗣久觉得这就是道观宫庙和佛家寺院及基督教堂最大的不同了。

  不管是僧侣或是服事都会很乐意向访客宣传自己信仰宗派的教义,或至少试着从对方身上取得一点认同,但对这些把持着宫庙的人而言,反而常常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信不信随便你,我讲我的,你听你的就好。

  这种想法多少掺杂着他的刻板印象,但事实好像也是如此。

  「那,这里的主神是?」

  「主神?」庙公缩起脖子,挤出几道皱纹,一圈圈多余的脂肪缠在上头。

  「就是这里主要祭祀的神明是?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门楣上有题字,也没有看到坛上金身,所以不知道这里的主神是谁。」

  「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没有,是指没有主神吗?」

  「没有。」

  「那么第一位入祠的神明是?」

  「这……并没有谁先谁后的,大家都是一起拜的。」

  「所以才说没有主神吗?」

  「就是这样……」

  嗣久又抬头,再度环视了围堵在四周的神明一遍。

  果然各路神明的排列没有脉络可循。这种小宫庙当然不可能要求特别区分前后殿,把佛道清楚地分开来,但至少要能知道这里的主人——或说是宗主派的立场。

  可是这里,太白乡的宫庙内,三界公旁供奉着普贤菩萨,再旁边则是注生娘娘。

  没有前殿、正殿、后殿的界线。

  没有厢房或护龙。

  所有神只是很随便地挤在同一个空间内。

  然而并没有居民认为这有任何不妥,就好像他们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万神这个外来信仰一样——

  万神。

  嗣久又想起万神。

  友人说,那是来自朝鲜的巫师。

  可是,为什么是朝鲜?对此,朋友也表示不知情。

  那人并不是什么事都有办法知道,尽管嗣久很清楚这点,但一直以来都有种她能解答一切疑问的错觉。

  如今问题的答案只能靠自己发掘了。

  不管是眼前的男人,或是少年的父亲,除此之外还有成为万神的少女的父亲,疑问都围绕在这三个男人身上,这三个人肯定知道太白乡这奇怪信仰的真身。

  「刚才听令千金说,庙里的事务都是由您打理的。」

  「那孩子胡说什么呢……这里不是由我一人负责的,只是我刚好比较闲才替这里做些杂务。但这阵子身体也不行了,很多事渐渐都交给我女儿他们那些年轻人办了。」

  男人依然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我这样问或许有些唐突,不过我也听说万神的事了。我想请教在那之前庙里有没有乩童?」

  「为什么这样问?」

  「刚才和姑娘他们在一起时,我看见墙边堆着五宝,就想说是不是这里有乩童在办事情。」

  「你是说那些剑啊、棍子啊什么的吗?」

  正确来说应该称作七星剑或狼牙棒,但嗣久觉得没必要多费唇舌解释,身为庙公的男人根本就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对,那些是给乩童用来驱邪镇煞的法器,我有朋友是做这个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你朋友?他也给人报明牌吗?」

  「啊?明牌?不……他主要是帮忙收惊的,有时候也下地府找人,没听说他会报明牌。」

  「不会报明牌喔?那没用啦。」庙公突然笑得开怀,粗鲁地挥挥手说道。

  只有这次嗣久认为他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好笑。

  「是这样没错。」嗣久也配合着他笑道:「我听说这里的那位万神会给人明牌,其实我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我明白,来这里的人谁不是为了那小女孩来的?是吧?」庙公的态度骤变,他轻拍着嗣久的背说:「问这么多,一开始直接说不就是了?告诉我你想发财,想求明牌就好啦,你想发财,我也想发财,谁不想发大财不是吗?哈哈哈。」

  以现在的情况,还是顺着庙公的话比较好。嗣久还记得少年一开始提防着他的样子,搞不好之所以站在那把风就是受到眼前男人命令的缘故。

  「那这万神跟乩童有什么不同啊?不就报个明牌吗?怎么起了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一样啦,那些都一样啦。不用想得这么复杂,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那、那个万神……是怎么知道明牌的?」

  其实嗣久想问的是那女孩是如何成为乩童……或说是万神,总之他想知道少女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

  「还能怎样,就那个啊,报的牌很准啊,每次都有人中啊。问这么多……唉,等那女孩子在的时候听她讲,签几支下去你就知<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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