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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铅笔小说>言情女生>少女捡骨师> 第二章

第二章

  1

  台湾其实是很和平的地方。

  我想许多人一定不认同这种说法,毕竟每天打开电视还是能看到许多令人遗憾的事发生,只是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可否认那些命案是令人发指的恶行,但案例终究还是少数。整体而言,这个社会还是有努力尝试往光明面走。虽然很自不量力,但从小教育就告诉我们,不能责怪努力过的人,因为即使怪罪他,他也不见得会因此变得更好。「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检讨」这种话闷在心里的效果永远比说出口还大。

  等到哪天,路人不再因为对桥下的浮尸感到好奇,而争相拿出手机拍照时,才是我们真正该担心的时候。不过等那天到来,大概让穹顶坠下陨石也无所谓了。

  这是入行才半年多,连学徒都还称不上的我,正在桥下处理发胀浮尸时所做的无聊感想。

  事情得从今天早上说起。

  柳家的事情落幕后,我按照惯例去了总公司一趟。总公司是美称,因为葬仪社的服务处其实只有公司和我们家两地而已。

  表面上是把这次要申报的帐务还有委托的简报交给公司做纪录,实际只是去那打个照面,让老板知道我们兄妹俩还活着。

  老板阎先生是父亲生前任职的礼仪社的社长同时也是好友。父亲辞世后,我们受了他不少照顾,妹妹之所以能顺理成章继承父亲的衣钵替人捡骨也是因为有他的认可,类似担保人的角色。

  否则谁会让一个小女孩跑去碰先人的遗骸呢?

  这样想,阎先生或许是一个思想极其前卫,甚至可说是怪异的人。但考量到父亲的朋友不仅有「在警界人望莫名高的地区小巡警」以及「真实年龄成谜的择日师傅」,阎先生说不定是其中最具备常识的正常人。

  一间礼仪公司能从父亲年轻时营业到现在,如今还有余力照顾我们几个拖油瓶,我想阎先生肯定具有相当的经营手腕,或至少拥有能游走在黑白两道间的广大人脉。

  和早期的礼仪社一样都是以花店起家,阎先生虽然没有再经营花艺的事业,可是店门前还是象征性地摆了五颜六色的花草盆景———那是他个人兴趣,也很符合他敦厚大叔的形象。

  被自动门区隔的空间布满桧木香味,除了戴着圆框复古眼镜的社长外,店里没有其他员工的身影。

  话筒夹在他的脸颊与肩膀间,右手的笔杆以飞快的速度在纸上游走,左手则是不停地翻动着桌上那本厚得吓人的书。

  可能不是书,而是某种名册吧,搞不好还和阎罗王的生死簿是同间出版社,尖○出版。

  当我正想打招呼时,他已经注意到我,朝我眨了眨眼。

  我向眼尖的他点点头后,在会客区挑了个位子坐下来,并替自己盛了茶水。

  公司只剩社长一人留守,代表生意不错。壶里的茶味道被冲淡不少,说明不久之前还有访客来过。

  通话并没有持续多久。阎先生带着只有他自己爱吃的姜糖饼坐到我的身旁。

  「最近过得如何?」他问道。

  「没怎么样。」

  「你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跟以前差多了。」

  「我一直都是这种死德性。」

  「哪来的话,听说你还是个小鬼头时可不是这样子的……」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对孩提时代的记忆很淡薄了。

  「为什么执意要把人塑造成背景故事很壮阔的角色呢……」

  既然阎先生随便讲讲,那我也随便答答就好。

  「还是因为跟妹妹的立场调换了,发现她不再需要你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我。」

  「算了吧,你才不会这么想!」

  「希望老爸他没跟你说过什么多余的话。」

  「有也是青镵说的。」阎先生微微仰起头,两颗眼睛盯着前方,似乎真的是在尝试唤醒悠久以前的回忆,这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专属动作。「别看她那样子,算是受了你父亲影响,她也在学着要怎么负起对你们的责任。」

  「她对我们才没有责任,我们和她根本没有什么往来。」

  「那大概是你忘记了。虽然要和那个人混熟很简单,但要忘掉她也很容易。就算是常和她联络的我,有时候拿起话筒也会忘记是拨了谁的电话。」

  「你这是普通的老年痴呆吧……」

  「唉呀!老番颠现在烦恼好像也来不及啰!」

  幸好阎先生不像翁叔,是个好说话的大叔,否则我肯定又要挨拳头。

  他哈哈大笑了几声后,突然有些感慨地说:「所以你爸走后最难过的大概就是那老妖怪了,毕竟到头来不会把她忘掉的,只有你爸爸一个人而已。」

  「谁叫她认识的都尽是些脑筋不好的老头子、老太婆嘛。」

  「或许吧。」

  阎先生露出了一个暧昧的浅笑,接着说道。

  「其实你来得正好。刚刚那通电话,就是青镵打来的。」他笑眯眯地说:「又有要交给你们负责的案子了。」

  「啊……?」

  上一件工作才刚结束,这么快就有新生意,让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该说运气总是一波一波来的吗?那没准我们现在正处于事业的颠峰也说不定。

  和sin(正弦)一样,大起大落的人生。

  无形间还背负了许多sin(原罪)。

  好烂的笑话,我心想。

  「可是这次地点比较远,得从花莲那边走,到靠南投的山上。」

  「不不不,那已经不是远了,那根本就不在我们的承包范围吧?」

  捡骨这种事有高度地域性,连几乎没有业务的北部都能划分地盘了,何况是较为盛行的中南部。

  然而阎先生却傻呼呼地笑道:「你也知道嘛,青镵她总是这样到处跑来跑去的,改天要是跑到外岛去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们这也找不到除了你们俩以外,还能跟着她这样跑的闲人了,怎么样?你回去跟你妹妹商量一下,当作去玩也没关系,车钱、住宿费再报公司的就好了。」

  商量呀……听起来是既和平、理性又很民主,完全符合台湾社会精神的词汇,但很可惜这个概念在我们家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没有在这边给他答复或是拒绝他,阎先生就会直接打电话到家里跟一槭说有新工作,而那家伙肯定什么都不会过问就一口答应。

  ———我是boss呀!我的决定就代表全体员工意志!再说你也没事,就稍微帮一下忙、消消业障不是很好吗?

  是啊,这种台词并不单是为了惯老板设计的。

  总结来说,我的意见毫无分量可言。

  「所以对方是青镵的熟人吗?否则为什么大老远委托我们?」

  「熟人?不,她才没有熟人,但你若是问她,她肯定也不会说的。怎么样?一句话,接还是不接?」

  「嗯。」我说:「一槭她大概ok吧。」

  「哦?那你呢?」阎先生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我嘛?哈哈哈……」

  「你当然会答应啦!」

  与开怀大笑的阎先生相比,我觉得自己的笑声听来十分悲戚。

  「那么,对方今天下午会到你们那一趟。」

  「欸?」

  「青镵说的。只说是下午,不知道是几点就是了。」他咬了一口饼,说道:「可能是上次忘了事先告诉你们吧,所以这次她特地提早打电话来了。」

  「这样算提早?」

  社长没有理我,继续说道。

  「具体的细节,我会再mail给你,或是你到时候直接问对方也行。」

  「不,再怎么说这也太赶了……」

  「是因为今天保姆不在吗?」

  阎先生指的是六姐,是一槭名义上请来帮忙业务实则为照顾生活起居的女孩子。因为她本人工作繁忙,所以不会每天都露面。

  「这我也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那时候六姐还没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把桌上有关柳家的文件袋交给阎先生。

  阎先生接过纸袋,稍微翻了一下里面的文件后便扔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干得不错啊。虽然是件听了也摸不着头绪的案子,却还是被你们解决了。」

  「哪里,这是托很多人的福的关系。」<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认真考虑过的,如果那孩子真的对这行有兴趣,那与其把店面顶让给外人,不如把公司交给你们比较放心。」

  「别这样,肯定会倒。与其继续做这个,你倒不如回去开花店。」

  这时,阎先生的电话响了。

  「我失陪一下。」

  阎先生并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过去几次也听他说过,我从来都是把它当作玩笑话看待。土公仔本来就是即将衰亡的职业,而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我们更不可能逾越本分接管礼仪社。

  再说,现在小间礼仪社生意根本抢不赢那些大公司,早晚都得收掉的。

  并不是多好的出路,可是对一槭而言正好如她的意。完全不考虑未来生计、把个人兴趣放在首位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小孩子天真烂漫的特质。

  虽然说世事难料,只是我实在很难想象一槭她会突然转性,把心力投注到别的领域上。那家伙除了会耍嘴皮子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阎先生的话恐怕会成真。

  届时我会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我不敢深思。

  「刚才殡仪馆的朋友打来,说现在凑不出人手,中正桥下要我们先帮忙去收。」阎先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凑到我面前,手中还拎着一件黄色尸袋。

  「你是骑车来的没错吧?」他问道。

  「不是,搭公车。」

  「那正好,你可以顺便带着这个去那一趟吗?」他把尸袋硬是塞给我。

  我有种即便我今天回答「走路来的」、他也会说「那正好」的感觉。

  「啊?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阎先生一脸理所当然般地说,并从口袋掏出两百块。「搭计程车去比较快,动作快点。」

  「社长不来吗?」

  「不行啊,其他人都在外面跑,公司没人守着不行呀。总将军要是离开了,整座城池就会马上落入敌人手中。」

  感觉是借口,但因为是老板的命令所以我也只能选择接受,虽然我并不清楚敌人是谁就是。

  「也没要你一个人负责,只是叫你先去那边占着,要是再晚一点人多就糟了。」

  「那干么叫我带着尸袋去啊……?」

  「不怕万一嘛。」

  因为省略过头,阎先生的这句话显得完全不明所以。

  可能是看见我畏畏缩缩的样子,他变本加厉地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项目啊,不是吗?」

  「不……就我一个人这实在是……」

  在我说话的同时,已经被阎先生一路推出店外了。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

  2

  河水的腥味轻易被尸臭味掩盖过。形容其为搁浅的鲸豚实在太过文艺,肿胀的遗体倒卧在浅滩上,普通的t恤与长裤,从穿着认不出性别,凭一头长发看,大概是女性。

  陈尸的位置准确来说并不是在桥下,而是在桥附近,因此桥上的机车如果不慎往这里多看一眼大概都会察觉。

  若说是被冲到河岸上或是漂在河道中那还算好处理,但麻烦的是它刚好卡在岸边的泥地间。

  没办法直接搬或是搭小艇用捞的,只能抱她上来。

  我不是专业人员也没有贴近观察的打算,可是从遗体的发胀程度和土白色的肌肤来看,大概已经漂流好一阵子了。

  跟我一起在岸上盯着遗体发呆的是一名年轻的派出所巡警。大概才刚上任不久,从他那身特别笔挺的制服就知道,可能在出勤前还特意在镜子前整理了好一阵子,浑身散发着比我还菜的菜味。

  「你那边的人快到了吗?」这大概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有鉴于他每五分钟就要问相同的问题,所以我想我们已经在岸边站了至少十五分钟。

  「快了。你呢?」

  「学长说现在路上很塞。」

  说完,他看了一下手表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碰上这个。」他问道:「对你们来说很常见吧?」

  「其实也没有那么常见啦,只有碰过几次而已……」

  而且那几次都是在有前辈的协助下顺利完成的,至少像这样放我一个人跟警察还有遗体面对面是头一遭。

  「欸,不过你们做这个的,不是每天都跟它们混在一起吗?听说好像很多人就是因为有这种机会才跑去你们这行的。」

  「不,我并没有那方面的嗜好。」

  「是哦?」

  我讨厌跟警察独处。

  或许不能算是独处,只是第三者目前正浮在水面上,也不可能有知觉了,所以能够对话的对象也的确仅有警察而已。

  「我在想,你能不能先把她捞上来?」那警察说道,同时看了我手上的尸袋一眼。

  「就我们两个不太好吧?公司的人很快就过来了,再等一下吧。」

  「没有啦,你误会了。我是说就你一个去捞。」他说:「我没有经验,怕弄坏现场。」

  「这种从上游一路漂过来的没有什么现场能破坏吧?」

  「这、这我当然知道。只是保险起见,我觉得我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随后他又抬起头指着桥上探头的围观群众说:「而且我必须在岸上确保没有人闯入才行。」

  「那你应该至少去围个封锁线之类的吧?」

  「那个……要从哪里围?」

  「这我怎么知道啊!」

  大概是拔几根木棍插在周围再围起来吧,弄得跟结界一样应该就行了。

  我记得好像听过什么三重封锁线的理论,只是这毕竟是警方的专业,若问起我对这个词的印象,反而会猜测起既然有三重,那会不会有板桥、新庄封锁线?不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在开放空间围起封锁线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就在我们为没意义的事情争论时,桥上已经有人架好相机脚架了。

  「喂!刑事现场禁止摄影!」

  他朝桥上大吼,让桥上民众立刻把手机、单眼收起来,只是在混乱之中仍闪起了不少次闪光灯。

  「不行啊,你再不下去会引来更多人围观。而且你不是连尸袋都带来了吗?怎么看你都是过来负责收尸的吧。」

  无从反驳。

  由于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和入职以来的经验累积,我对遗体并不会抱有恐惧,只是面对棘手的状况仍感到内心纠葛。

  毕竟是卡在浅滩泥地的遗体,除了抱她上来也没有其他方法。

  要是有其他同事在,至少我们还能两人合力搬她,可是只有一个人的话就只能心一横,两手插在她的腋窝下把她拖上岸了。

  腋窝又是组织比较脆弱、对女性相当尴尬的位置。要是错估腐败状况,可能四肢一用力拉就断裂,即使家属不在场,我还是会希望能尽量善待遗体。所以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已经没有退路了。再放任她浮在水上,媒体记者会比苍蝇更快聚集。

  「快点啦!」

  而且这年纪可能比我还小的警察突然态度变好差。

  我把鞋袜脱掉并把裤管卷到膝盖处,踩进冰冷的河水里。

  瞬间,脚踝以下的部分就被泥泞吞没,就好像整只脚被潜在泥土中的未知力量紧紧拉住一样,动弹不得。

  「干么站在那里不动啊?」

  「太难走了!我动不了!拜托拉我一把!」

  他脚步僵硬地走到我面前,在仍距离我一公尺处就伸出手。

  「靠近一点啊,我构不到!」

  他露出哭丧的脸又往前了一步。直到握住他颤抖的手时,我才知道这家伙根本被吓坏了。这让我突然同情他了,看来刚才他说自己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并不是谎言。

  好不容易爬上岸后,我立刻决定打一通电话给妹妹。

  「……嗯。」电话那头传来爱理不理的慵懒声音。

  「都已经十点了,你是还没起床喔?」

  「……关你屁事。」

  这样就可以肯定接电话的不是六姐了。

  「虽然很突然,但是我被阎先生叫去收了。」

  「……喔?」

  大致把目前遇到的困境告诉她后,一槭很不耐烦地骂了声「笨蛋」。

  「去找个板子之类的铺啊……以前万华的老前辈有说过。你是不是把昨天的馄饨面跟自己的脑子搞混了?」

  「啊!对吼!我怎么会没想到!谢……」

  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挂断了。

  如果在泥沙地上铺板子,踩上去时,板子的面积能分担体重就不会陷下去。<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以表皮起皱,但触感却有些光滑,感觉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把整层皮脱下来。

  为了不损伤遗体,花费比预期更多时间装袋,而在我把她拖上岸时,已经有几名员警在岸上等候了,其中也包含公司的人。

  「辛苦啦,小子。」一个看起来较资深的员警本来想拍我的肩,但察觉不对劲的他很即时收手了。

  因为太臭了。

  那具遗体一路漂流过来,也还没长虫、生蛆,所以最让人却步的并不是其死状,而是气味。

  尤其还在这种不算干净的河川泡了好几天。

  把遗体带上来后就没有我的事了。接下来就是让鉴识人员做初步勘验,最重要的当然是检查身上有没有证明文件,有就通知家属;如果没有,公司里的人再跟警方把她带走。

  通常,只是通常啦。如果能联络上家属的话,后续丧葬事宜也会找我们负责,毕竟我们是帮忙送她回家的人,如果不找我们对方也觉得过意不去,这也是礼仪公司常跑意外现场的原因。只是这并不是什么规定也不是习俗,所以要是对方的亲族间刚好有人脉的话还是更倾向找熟识的人办。

  这样一来我们就什么都没赚到,顶多收个红包。

  而另一种情况就是最终仍无法查明她的身份,这样就换成国家负责支付丧葬费用。当初市政府招标负责无名尸的礼仪社时,社长好像用很低廉的价格得标,因为一具尸体的处理费用实在是低过头了,所以具体而言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利润,大概这之间存在着什么我最好别知道的内幕吧。

  「我在岸上都看到啰,今天老师没有跟你一起来?」在我坐在岸边看其他人忙进忙出时,一条毛巾落到我的头上。

  抬头一看,是张俊美到令人不想多看一眼的脸孔。

  「是岚哥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岚哥是追求六姐的年轻检察官,上次柳家的事件就是多亏他的帮忙才顺利解决。

  他似乎因为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岚」所以希望我们这么称呼他,外型也和arashi的成员有点相像(一样是他自己说的),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实际上,一槭私下都叫他五十男,灵感来自于他常光顾六姐打工的饮料店。

  「只是顺道送人过来而已。本来打算直接走了,因为看到熟悉的背影就来凑热闹,我还以为其他人也在呢。」他看向遗体的方向失望地说道。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下山而已。」

  「所以……六瑶她现在跟老师在一起啰?在你家?」

  这人完全把自己的欲望显现出来了。

  「啊,大概吧。」

  「我的车停在上面,车上有矿泉水和衣服可以让你换。我待会送你回去,车子下次再回来牵就好了。」

  「呃……我没有骑车。」

  「那不是正好吗?等一下就让我送你回去吧。」他以在命案现场不该出现的开朗声调说道,并把车钥匙扔给我。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我先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等一下就送你回去。」他一边往遗体的方向跑去一边回头喊道。

  看来他非常想强调「要送我回去」这件事。

  我依循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到河堤上,一辆黑色的volvo回应遥控器的呼叫,车头灯快速地闪烁。

  我在车上找到用来洗身体的水和衣服。一想到伸出援手的人实际上别有居心,就觉得自己也不用太客气。

  但就算我几乎把水用光,身上的尸臭味仍无法散去。

  这味道怕是不在浴缸里泡个三天都没办法洗掉了。阎先生说下午家里会有访客,我这样子可能无法见人。万一六姐不在,让一槭独挑大梁只会赶跑客人。

  我猜想岚哥的车上应该会有香水,果然找到一款香奈儿的香水。看起来很昂贵,但我想本人应该不会介意。

  实际测试的结果,香水无法掩盖尸臭味,同时还会融合成一种类似动物费洛蒙的恶心气味,而且八成还是属于食腐动物发情时会分泌的味道,跟尸臭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真的有洗过吗?」从现场回来的岚哥一靠近我就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尽力了。倒是关于那个女生,有消息了吗?」

  「找不到身份证。虽然脸部已经很难辨识,可是大致浏览失踪人口名单也没找到其他相符的特征。」

  他搔了搔头,又说:「初步看是排除他杀的可能啦,所以我想应该轮不到我们插手。当然结果还是要等到解剖才知道。」

  「这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嗯……」岚哥坐进驾驶座并发动引擎。

  「怎么了吗?」

  应该不是突然反悔想赶我下车吧?

  「是没有怎样啦。」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时看向后照镜中的我,但比起我又像是在看别的东西。

  他是个直性子的人,几乎是在开口前就把心里想法写在脸上了,所以他现在的样子相当反常。

  当车子停在某个长达三十秒的红灯前时,他转头向我问道:「等一下要不要找间庙拜一下啊?」

  「不用吧,我已经习惯了。」

  「呃……也不能这样说啦,说不定这次比较特别啊。」

  「这次是比较难处理没错,但是泡在水里的遗体其实都是那样子,不会特别恐怖啦。」

  以前我和妹妹因为好玩所以跑去庙里给人收惊过,看着庙里的阿婆拿着香在我周围薰来薰去实在没有特别感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

  岚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真难想象他也会有这种表情。

  最后他还是沉不住气,问道:「刚刚有个小伙子跟我说,你直接把遗体翻面了吧?没想到你还满勇敢的……」

  「嗯。怎么了?」

  「我有同学现在在做海巡的,他们说碰到这种的好像不能直接翻过来欸?」

  「呃,翻过来会怎样?」

  「……会跟着第一个看见的人。」岚哥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这样啊。所以你刚才才要我去拜拜,那拜拜有用吗?」

  「好像没什么用。」

  「那就别拜了吧。」

  「啊,也是。」

  很轻易便取得共识了。

  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共识,而是决定忽视问题的共识。

  只是这样真的好吗?本来我对遗体翻不翻面是没有特别在意的,毕竟以前也没听前辈提起过,结果现在因为岚哥多嘴而感到阵阵寒意。

  空调没有打开,那就是外头冷风灌进来所致了。

  可是窗户明明也关上……不行呀,这只是普通的心理暗示而已,要是中计回去又会被一槭嘲笑。

  「不过那也是从他那听来的,说老学长有讲过,以前船上的菜鸟因为不懂规矩,拉人上来时被煞到,结果不只他自己,当时在场的人都没好下场。」

  「例如?」

  「股票暴跌、女儿被网友拐走还有外遇被老婆发现。」

  「你这些问题都是自找的吧?」

  「也不能这样说啊……其他人就算了,那个菜鸟真的很惨。生了怪病,医生也不知道原因,到最后连工作都辞了。」

  「那、那现在他还活着吗……?」

  「活着啊,活着,只是最后跑去当庙公了。当初捞上来的那女生最后也没查出身份,所以他好像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去替那女生盖祠堂了。」

  「这感觉像是个恐吓取财的故事……」

  只是登场人物跨越幽冥两界。换个角度想也像是冥婚,但这关系又不是很对等,说主仆关系可能更贴切。如果用轻小说的命名法,那就是《捡到海上浮尸的我,只好去当她的庙公了》。

  不是老公,而是庙公。或许会有人很喜欢这类型的故事吧。

  「唔,不恐怖吗?」

  「不恐怖,你说故事的技巧真是烂透了。」

  「是你神经太大条了吧?」岚哥发出轻蔑的笑声。「我跟六瑶聊这件事时,可是把她吓得一个字都打不出来呢。」

  「……这样啊。」

  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只要提起六姐,岚哥就会非常愉快。<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不三不四的人。」

  「庙里不都是这样吗?」

  除此之外,还有乞丐以及很像青镵的人在庙口骗观光客,因为宫庙、佛寺或教堂这些宗教场所,是足不出户的妹妹少数几个会愿意去的地方,所以我印象深刻。

  「姑娘庙特别严重啊。你没事会去姑娘庙拜吗?」

  「当然不会。之前去过石碇的,本来想说是不是礼貌性要添个香油钱之类的,结果被家里那尊阻止了。」

  单身汉和情侣不能拜姑娘庙。这好像是习俗。

  「你去那里干么?缺钱?」

  「倒也不是,只是单纯观光而已。拜姑娘庙是来求财的吗?」

  「石碇那间是啊,很有名欸。庙方让人借个十块、二十块当发财金带回去,等哪天发达了再来还钱,那些来还钱的一还就是几十万起跳。很多姑娘庙好像都有这种传言,刚刚我提到那个人靠这些利息已经回本了,两个月前还带着女生的牌位去意大利玩。」

  这果然不是怪谈,只是青春恋爱喜剧。

  岚哥继续说道:「我是不知道能不能拜其他的啦。只是说求姻缘好像不太适合,毕竟人家姑娘自己就是单身,你这样拜祂好像在故意嘲讽祂一样。然后求平安也说不过去,会摆在姑娘庙祭祀的都是些红颜薄命的女孩子,没几个人说得上是平安吧?」

  「所以,去求财是因为祂们都很有钱吗?」

  「欸?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啊!这种问题你自己问老师不是更快?」

  因为六姐的关系,所以岚哥也称呼一槭「老师」。

  要是突然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应该会被追究原因吧。

  我觉得我好像被跟了,师傅救我呀———这么喊只会被当作神经病。

  不,绝对不能跟一槭谈这件事。那家伙不会驱鬼,倒是很会否定人的生存价值。

  我不是太铁齿的人,比起一口否定神鬼的存在,我更倾向相信。只是我也不认为自己会因为一个小动作就被作祟,我一直认为和一槭在阎先生手下工作也算是做功德,虽然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很不现实,但与我们打交道的对象也都是些不现实的人物,所以我觉得自己没道理被怨恨。

  ……嗯,对,就是这样。

  「要是最后真的找不到家属的话,公司也会负责送祂入塔啦……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因为兵役会采集指纹的缘故,所以通常无法确认身份的遗体都是女性。男性遗体就算手被泡烂了,还是能够借由把皮肤像手套一样剥下来采集指纹。

  这让我想起半年来经手过的无名尸也的确是以女生居多。

  「啊……大概吧。」岚哥以暧昧的口气说道。

  真是个让人烦躁的家伙。

  3

  理论上第一次去我们家的人都至少会走一、两次冤枉路或是停下来看地图,但一路上岚哥就好像在自家后院闲逛似的,完全没有靠我或是gps指点,碰上岔路甚至没有丝毫迟疑就成功载我返家,这让我替六姐感到恶心。

  这种显然会跟踪女孩子上班同时浪费公帑的变态,才应该是新闻媒体要予以制裁的目标才对。

  「我回来了。」

  虽然平常不会有客户上门,可到底也是营业时间,不做做样子是不行的———一槭她一如往常地正坐在老爸的位子上看书。

  「出一趟门就带男人回家啦?该说你眼光差劲还是为了小六不惜牺牲自己呢?嗯……」妹妹她正以老妈抓到女儿交男友的口气揶揄自己的哥哥,顺道连岚哥一起数落。

  「别看她这样,她只敢对熟人乱讲话。」我放低音量对岚哥说道。

  「没关系啦……倒是没看到六瑶呢,去买午餐了吗?」

  的确没有看见六姐,从一槭那四处乱翘的头发来看,从早上到现在办公室里都只有她一个人。

  「小六的家教学生今天补课,没办法来了。」一槭不耐烦地说。

  「啊……这样子啊……」岚哥的头瞬间垂了下来,像是颈椎被抽走一样,不,恐怕整个身体的骨架都跟最近的股市一样崩盘了。

  「别这么失望嘛,反正你就算真的见到本人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是吗?在你学会手语、唱广东话的歌之前,不觉得两人还是暂且不要见面比较好吗?」

  真是史上最不懂得安慰人的家伙。

  「……的确是这样没错。那……我先走了……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等等,不稍微坐一下再走吗?」

  「掰掰。来日后会遥无期,去去莫迟疑。」

  一槭口中的歌词原本应该不是这样唱的。只是既然六姐不在,岚哥的确没有待着的理由,虽然我也很好奇他若是真的碰上六姐会有什么反应,但今天是没这个机会见识了。

  「啊……对了!刚才你不是有事要问这家伙?那个有关姑娘庙的啊!」在岚哥准备掉头离开时,我先一步挡在他面前。

  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对姑娘庙的话题仍感兴趣,而是纯粹想找个借口留下岚哥。至少请他一起吃个午餐之类的,虽然也只有巷口的阳春面能招待,但我就是不想欠他人情。因此能用三十五元抵这份人情债可说是非常划算。

  「不是吧,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也很好奇吧?万一原本跟着我的女生因为搭上你的车而喜欢上你的车怎么办?这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那就这样啰。反正也到午餐时间了,就留下吃碗面再走吧。」

  「嗯,那就打扰了。」

  真好说话。

  「不过,」他说:「在那之前你先去洗个澡行不行?」

  「啊?」

  我回头看,一槭她也对我比手势叫我赶快滚去浴室。

  由于和异味相处太久,以致完全忘记自己身上仍沾染尸臭。有鉴于自己的嗅觉已经麻痹,因此我在浴室又多冲洗几次,直到自己的手指起皱,几乎要跟上午那具遗体一样时,我才从浴室出来。

  回到客厅时,两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碗面,我的那份则放在岚哥身旁的塑胶袋里。

  虽然并不需要多加推理就可想而知,但我还是看向门口的鞋柜,果然一槭的鞋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来过———毕竟那家伙从来不会收鞋。

  「你竟然叫客人去买午餐给你?」我对那个正把脸埋在碗里的女孩说道。

  「没办法,今天小六不在。」

  而那名年轻检察官也兴致高昂地说:「能为六瑶代劳是我毕生的荣幸!」

  我觉得自己没办法跟这些人沟通。

  我抽出一张椅子,在岚哥对面坐下。他说:「刚才我已经把今天的事告诉老师了。」

  「哦?」我转头问一槭。「有什么看法吗?」

  若说看法,她肯定会一连串地说个没完,只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询问方式。作为发问者的我,就跟来混学分的学生一样,肯定无法提出让教授满意的问题。

  「如果说人家姑娘会不会看上你的话,劝你还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看到拉自己上岸的是你这种人,我想说不定连请法师诵经都免了,恨不得赶快去投胎。」

  「呃,没必要说得这么过分吧。」

  我跟想替我说话的岚哥说:「我习惯了。」

  「至于刚刚问的,能不能求财嘛……老实说要求什么都无所谓啦,人家心情好就会理你,心情不好求什么都是徒劳。」

  「那求财的说法是怎么来的?」

  「在中国大陆那的姑娘庙比较多是大家族祭祀早夭的女儿,所以当然很有钱。但台湾的姑娘们嘛,因为真实身份通常不可考,所以房子大多都是乡亲集资合建的,因此并没有富不富有这回事。会说要去求财也是因为某几间庙特别灵验才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姑娘庙什么都能求的。」

  「包含恋爱方面的?」岚哥问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才说那位警察碰上的,只要是身份不明的都应该称做水流妈才对。」

  「所以只有身份确定的才能送入姑娘庙祭祀吗?」我问道。

  「倒也不全然是这样。老实说台湾许多姑娘庙的祭祀对象都是一些真实身份模糊的女子。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以前女性地位比较低,留下名字的机会相对少,大家比较容易记得女子的姓氏,反而对女孩个人一无所知,因此宫庙所祭祀的往生者真实身份究竟是不是当初遭逢不幸的女子其实也没人能保证。

  姑娘庙最初的形式就是家族替未出嫁的女子立祠,之后才演变出对无主孤魂的崇拜。可是若要说崇拜,本质上仍是父权社会架构下的产物,认为女生一定要有归属,但又不准她入宗祠,很矛盾吧?所以比起崇拜,通常是敬畏心理占主要因素。」

  说完,她指着我们两个笑道:「像是你明明就做了一件好事,结果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怕祂作祟,怎么不想想人家可能为了报答你,所以守护我们家生意兴隆?」

  「啊,这、这个嘛……都是这家伙先乱讲!」我果断地把责任推给岚哥。

  「欸欸?这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啊!」

  我和岚哥就跟被老师责骂而互相推诿塞责的小鬼头一样。

  「噗噗,这也不能怪你们。传统社会对女孩子而言本来就不公平,认为女性的负面情绪比男性更多,连带觉得许多坏事也都是女生导致的,所谓红颜祸水嘛!

  因此当女生死后,社会也认为成为鬼魂的祂们依然和生前一样易怒、爱计较,所有天灾人祸怪到祂们身上就对了。」

  「对不起。」

  这样说,当初那名警官替浮尸立祠的初衷就是因为担心对方作祟,恐怖片里也都是女鬼比较可怕。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姑娘庙拜什么都无所谓的原因。」一槭清了清喉咙。

  「我不太懂。」我说。

  「既然把坏事全都推到女生身上,那相对的好事也能拜托祂们。不是吗?老实说这种想法非常诡异而且扭曲。」

  「是指拜姑娘庙求姻缘、求财吗?」

  「求姻缘就算了,这种事情即便当事人自己都搞不清楚。倒是求财,这与父权社会思想是有矛盾的。」

  「矛盾?是指说女主内男主外的意思吗?」

  一槭点点头说:「赚钱这件事对思想保守的人而言是男人的任务,不该让女人插手,然而跑到姑娘庙求财却等同是在依赖女性的帮助,这在父权社会里是很奇怪的事。

  不只求财,请姑娘开示、解惑也意义不明,因为对这些往生的女孩而言是没有权力下决定的,换言之就是没有自主权的意思。」

  「那去姑娘庙求财的心态到底是?」

  「简单的消费者心理。因为姑娘庙这类阴庙信仰的规矩和正神宫祠不同,要是愿望达成必须还愿,否则就会受到讨祀或是惩罚。所以信徒在求助时因为必须承担风险、支付代价,自然而然就会认为这比拜正神来得有用。」

  「实际上好像也满有用的。」岚哥说。

  「那是因为觉得不灵的人也不会讲出来吧。」我说。

  跟手机游戏一样,会在网路上分享战果的永远都是运气好的混账。

  幸存者偏差。

  「灵不灵验也没办法证明。可是回归姑娘庙的建立初衷,这些女生实在没义务服务我们。就算替祂立祠也只能说是民众自愿的,没道理向对方索讨报酬。」

  「是为了躲避作祟嘛。」

  「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往生者展现神迹或是生前气节符合社会对传统女性的期望,并不全然是负面的。事实上,现在有名的宫庙当初都是因为死者有恩于居民,才让居民甘愿替祂立祠。」

  例如保佑作物丰收、提前谕示盗匪攻击之类的。一槭说。

  「所以建立姑娘庙的初衷不管是出于敬畏或是感恩的心态,都可以说是不带任何欲望的,没错吧?」

  「可以这么说。只是这种态度顶多只能维持在一、两代人的心中。要知道,姑娘庙和我们祭祖是很类似的,只有与往生者活在相近年代的人才有办法投入较多感情。当时间一久,历史逐渐成为传说,对孤魂野鬼而言,信仰只会越来越脆弱,于是,为了维系信仰,人们想出了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让姑娘们神格化。」一槭说:「只要人鬼获得神格就等于是和妈祖、观音拥有相同地位。有神格就意味着拥有制造奇迹的能力,那么从鬼魂蜕变成神明的姑娘对后世毫无关系的人而言,就具有祭祀祂的理由了。」

  「可是这个神格不可能说有就有吧?」

  「嘿嘿,当然不可能喊喊『少女啊!成为神话吧!』就能成神。奇迹与神格是相辅相成的,能创造奇迹的人会被后人尊敬为神,而身为神必然有创造奇迹的能力。你觉得,对这些姑娘而言,要成为神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向信徒证明拜自己很灵?」我说。

  「答对了。没有比这更直观的方法了,虽然嫁给土地公或是其他地方神明也是个方法,但这只能说是传统观念希望女性拥有夫家作为归属而想出来的折衷办法,可说是有名无实的神。人是很现实的,要收买人心的方法就是让他认为你对他有利,没有业绩的神灵最终都会被人遗忘。」

  即使当了神也不简单啊。我不禁在心中感叹。

  「但你这么说我就不懂了。当初我们去石碇时你干么要阻止我拜拜呢?」

  「啊……这个……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一槭突然语塞,红着脸沉吟好一阵子后,才解释道:「像你这种笨蛋如果搞不清楚就随便乱拜一通也太不尊敬了!」

  「你根本没资格说我吧!」

  「你们不要吵架嘛。」岚哥从中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他可能还不知道我其实连跟一槭吵架的本钱都没有。

  「不过听见老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说:「我一直以为男生绝对不能拜姑娘庙,这样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如果你是替人家女孩子着想,那还是不要去骚扰祂比较好。」

  「喂!」真想叫她暂且先闭嘴。

  不知道岚哥是脾气好还是刚好符合他的个人癖好,他的脸上仍挂着爽朗的笑容说:「其实之前我爸的朋友找他去一间阴庙拜拜,原本他还打算拉我一起去,那时候我想不要乱拜所以拒绝了。」

  「的确不能乱拜,不过神鬼本身是无辜的,你要注意的是寄居在那间庙里的人。」

  「这倒是没有问题,听说只是山里的一间小庙而已。那间庙跟老师刚刚说的一样,是村民集资盖的,也没听说背后有哪个组织在撑腰,算是很清白。」

  岚哥说完,抹了一下鼻子,又说:「这种事情我们当然会弄清楚啦。那里是朴实的小村子,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那地方的人说好听点是单纯,说难听点是笨,如果今天村子里有一间连在台北的我们都特地跑去参拜的庙,靠媒体宣传一下大概很轻松就能发财了,怎么可能还没没无闻。」

  差点忘记他们父子俩都是业内人士了。

  「只是既然消息会传到你们耳里,就代表那间庙意外有人气吧?」我问道。

  「没有啦。那是因为我爸的朋友从年轻时就很信那间庙了,要不然听说因为太偏远,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人会去那里拜。」

  「结果咧?伯父他去了吗?」

  「去了啊,顺便去花莲玩了几天。他朋友定期会去那拜,我爸只算是去玩而已。」他说。「对了,老师说不定知道,听过方晖娘娘吗?」

  一槭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

  「毕竟只是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嘛。那间庙里拜的姑娘就叫这个名字。」

  「娘娘?」一槭对这个词产生反应,眯起了眼睛说道:「为什么称呼她为娘娘?」

  被一槭怀疑让岚哥也紧张起来,他说:「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么说,那座庙里拜的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吧。」

  「这我不清楚。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一般姑娘庙不太会用到这个敬称,毕竟『娘娘』比较常用在地位高的女神上,例如地母神或是观世音。对未出嫁的平民女子而言,娘娘这个称谓其实不太适合,所以我才说祂可能生前血统不凡,或是在往生后取得神格。」

  听完一槭的解释,我很想告诉她是她想太多了。

  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定论,对我而言不管用什<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么名号称呼神明,只要没有偏离本意都无所谓。我认为这只不过是长久流传下来以讹传讹造成的误用,没必要钻牛角尖。

  「那大概是祂真的很灵才会被尊称为娘娘吧。」岚哥说:「要是不灵的话,怎么可能有人会每年都跑去拜祂。」

  「每年都跑去拜……不,这也不是不可能……换个角度想,其实我们每年过节也都会做这件事。」一槭喃喃道,随后又自个点头道:「如果真的是从鬼变成神,那可说是媳妇熬成婆了。」

  真不像是小女生会做的比喻,如此俗气的形容词仿佛只有在乡土剧中才会出现,这是属于提着菜篮、拥有一头爆炸般蓬草的角色的专用台词。

  乡土剧———这个话题本身就具有种土味,有种在牛车行经过的湿黏土地,于稻穗田中寻找隐藏于其中的小祠堂的感觉。

  或许那位方晖娘娘就是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吧。

  「要是老师有兴趣的话,我会去打听点消息,再麻烦六瑶转告你们。」岚哥从位子上起身,想顺便收拾碗筷。

  我来就好了。我告诉他,已经不能再麻烦客人了。

  「这倒是不必……我没有厉害到能把全台的寺庙都背起来。你就算说了也是白说。」

  一槭的回应让岚哥只能干笑几声,含糊地道别后就离开了。

  六姐不在,他没有久留的必要,强迫他留下来听一槭说些无用的知识可能让他的耐性已濒临极限。

  这样一想,本来打算还他人情的我显然又欠了他一笔债,虽然那家伙八成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4

  收拾好桌上的一片狼藉后(主要是来自一槭那里),我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与其说在充当办公室的客厅里、那是属于我的专属位子,不如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我的个人空间,所以才只能坐在用于与客户面谈的长木桌旁。我没办法和六姐一样像个侍者站在一槭身旁一整天,这不仅是体能条件的不足,更重要的是这么做实在太丢脸了。

  我们之间并不是本家与分家、上家对下家、直系和旁系,同时还有着牵扯几世代爱恨情仇的复杂兄妹关系。

  「早上我不是去阎先生那吗?」

  虽然我想一槭已经知道了,否则她不可能一早就坐镇在桌前。

  「他说今天下午有客户要来,这次要跑的地方还挺远的。」我说。

  「我有接到他的电话,只是那张嘴讲再久的话都讲不到重点。」

  半斤八两吧。我当然没把这感想说出口,再说,我认为阎先生并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他一开始从青镵口中得到的资讯就少得可怜。

  「啊,是啊……这次又得承蒙青镵的照顾。」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不显得做作,说道:「本来以为这个月又没事干了,没想到还能接到新委托,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啊。」

  「过来。」她对我招招手。

  「干么?」

  「突然想揍你。」

  「你都讲那么白了谁还会过去啊!」

  一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要知道啊,兄长大人……只要是跟那道姑扯上关系的事肯定都很麻烦。具体上有多麻烦呢?嗯,这样说吧———绝对不会有那种靠一张嘴事情就漂亮解决的例子发生。」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不是能靠一张嘴解决的吧?

  「不对,不管麻不麻烦,你从头到尾都还是只会出一张嘴。」

  负责跟客户接洽的不是我就是六姐,替客户的祖先破土的也是我和六姐,就连最后回公司报告的还是我和六姐,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出什么苦力。

  只是作为捡骨师———作为替逝者圆满身后事的角色,也只有一槭能胜任以及背负这个责任。

  许多事除了她以外……任何人都做不到。相对的,也有许多事是凭她一人无法完成的。

  替她完成其余的工作,就是现在的我和六姐存在的目的。

  「可是,我们经营得下去,青镵她的确帮了很大的忙。」

  至今我仍不知道一槭敌视青镵的原因。

  因为如果没有青镵的人脉,只靠阎先生经营的礼仪社,那成天窝居在家的妹妹根本找不到工作。所以跟想不开的一槭不同,我非常感谢这名择日师。

  其实按照辈分我应该称呼她「青镵老师」或「青镵师傅」,要不然干脆依照职业称作「青镵居士」。只是她本人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叫法,以前就告诉我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就好,也就是「青镵」这个显然不是本名的称呼。

  附带一提,我认为这有可能是因为她不喜欢「老」这个字,才拒绝被人以「老师」相称。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觉得自己若是不要命开口向她确认这个猜想,下次一槭可能就得替自家人收尸了。

  「她只是想看戏而已。」

  正因为知道是棘手的业务,所以青镵才故意交给我们处理。

  一槭是这么看待的。

  「可是,也多亏青镵小姐替我们和客户挑好破土和入塔的日子,否则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前几次的经验告诉我,一槭她倒也不是完全不懂择日,硬要她搬出一套理论说服客户肯定没问题,但是她本人就是很排斥做这工作。

  大概是学习后发现没办法理解透彻,所以也放弃说服别人吧。

  所以不仅择日,我觉得就连她的长篇大论中都有不少胡诌成分。

  毕竟这门学问即使倾尽心力修习二、 三十年都不见得能得到真传了,更遑论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这么一想,那么青镵她……到底几岁了?

  「你搞错了。」一槭说:「阎老板说道姑没有告诉他和客户入塔的日子,甚至连塔位都没有帮客户看过。」

  接着,她刻意地轻咳一声。

  「所以我才说,这次肯定又是很麻烦的事。」

  不仅是一槭,不祥的预感也在我心中孳生。

  如果依照正常流程,择日师接到工作后会先与客户视察祖坟周遭环境,并配合往生者与其亲族选择适合破土的日子,在之后视对方状况需求,决定送入墓厝的时日,或是挑选适合的塔位与日期。而在这些事项确认好后才轮到一槭出马。

  可是青镵却跳过了中间的步骤,直接要对方跟我们联络。

  「那个,青镵她什么也没说,对吧?」

  「所以才说她就是在等着看好戏。」从妹妹的语气中能感觉得到强大的怨念。

  过去有这种案例吗?这种不按照正常时序进行捡骨的例子。

  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先例。

  因为这种行为太胡来了。并不单纯因为这与业界的规矩相违背,而是就根本上而言的毫无逻辑。

  就像是盖房子时手边只有一张未完成的设计图,却被迫开始动工一样。这样结果只会是一栋歪七扭八的建筑,甚至工程进行到一半就无法继续。

  将捡拾的骨骸收集完毕,却不知道这些骨骸的归属之地在何处,这对生者或死者而言都是种折磨。

  所以我不认为青镵会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作为择日师,她所挑选的日子、她的所有决策总是与事件的核心脱离不了关系。早在一槭、我或任何人之前,她就知悉了一切。

  青镵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她这么做必然有其原因。

  「道姑就是道姑,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三姑六婆简称为道姑。」

  我还来不及回答时,她就以飞快的速度对着我身后说道:「如果不搞清楚来龙去脉,没有人敢接下这工作。对吧,崔先生?」

  一名扮相整齐,甚至可说是一丝不苟的男人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啊!是……那个,我是今天预计要来……现在应该是营业时间对吧?」

  男子年约三十几岁,戴着无框眼镜,不开口时或许会给人严肃的印象,可是从他被一槭点名后略显慌张的反应来看,似乎并不是个木讷的人。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发现预想中的捡骨师和实际外貌落差太大,以致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照着地址上写的……呃,请问这里是一槭师……?」

  男子看向我,但我很迅速地向他摇头后,他的目光就来到伏案于办公桌前的小女孩身上。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他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太多困惑。

  「是崔以信,崔先生对吧?」

  「是的……是青镵师傅介绍我来这……」

  男人的声音总是在说到一半时就消失了。

  我从位子上起身,并倒了茶水请他入座。

  「我们这里的路很难找,麻烦您特地跑这一趟真<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不好意思。」我说。

  他的脸上略显疲态,说不定是从东部特地北上而来。

  「啊,我的确是差点走错路。原本想说应该跟你们先约个时间,不过师傅说今天下午来就行了,那时也没想这么多,要是真的约了时间我肯定会迟到吧,哈哈。」

  崔以信快速地说着,替自己辩解的同时也试图化解尴尬。

  肯定是一槭刚才的举动让他耿耿于怀。

  他从胸前的口袋熟练地掏出名片,这对有着标准上班族外型的人而言,大概是已经内化成习惯的举动。

  我从他手中接过两张名片后,将其中一张交给一槭。

  「啊……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没有准备名片。」我说。

  「没关系,请别放在心上。」崔以信推了一下眼镜。

  名片上写着崔以信的电话、电邮还有职称。

  总经理。

  「柏粟实业……呃,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实业是指……?」

  「啊,这么介绍的确很难让人明白。我们公司主要是进口桌上游戏或是模型玩具。」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年轻人的缘故,他特地拿出手机向我展示公司负责的产品。

  是一些作工精致的塑胶人偶。

  「其实只是间小公司而已。」他笑道:「因为小时候家里没钱买玩具,所以现在算是圆梦了吧。」

  「是啊,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再好不过了。」我说,同时偷偷看向一槭。

  她正盯着那张名片发呆。

  「柏粟……」一槭自言自语似的,接着抬头问道:「是念作bag-su吗?」

  「呃。」崔以信愣了一下,说:「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这名字是哪来的?」一槭追问。

  崔以信有些不情愿地回答:「算是从我父亲那听来的,没什么特别意义。」

  「那想必是个吉祥的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一槭说。

  崔以信随便点点头,接着,很快转移话题道:「可惜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青镵师傅她应该有……」

  她应该有向你们提起吧?

  崔以信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恐怕得麻烦您从头跟我们说明了。」我朝他苦笑。

  「哦?」

  「其实我们这边对崔先生您的委托还一无所知。」

  非必要我实在不想向对方承认我们公司内部有沟通障碍———虽然说青镵和阎先生也不是正式雇佣关系,只是既然我们之间的桥梁是青镵,那么这层迷雾是免不了的。

  崔以信或许已经知道青镵的个性,所以并没有显得不快,反而是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也对我投以无奈的浅笑。

  「嗯……师傅那边也没和我说细节,我也是听人介绍才认识她的,原本请她去看坟地是希望她能帮忙看日子,结果她最后也没有给我个明确的时间,只给了我一槭师的电话和地址要我务必和老师见一面。」

  「没有明确的时间……?」我问道。

  「师傅说坟地的事必须在下周三前解决,所以我才会今天就过来。」

  又来了。

  果然很像青镵会说的话。比起选定日期,她更喜欢给人时间压力,虽然压力最后都加诸在我们身上。

  「我听说祖先的坟地是在南投靠近花莲那边,这样的确是麻烦崔先生您跑这一趟了。」

  「是在那一带没错。但我现在其实是住在台北,离这边也不算很远,花莲那是老家,虽然说是老家,可是我十岁时就搬走了,其实对那没什么印象。然后,刚刚你说的祖坟嘛……」

  「怎么了吗?」

  「老实说我不确定那座坟墓的来历。」崔以信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不确定?那并不是您家的祖坟吗?」

  我看向一槭,一槭也正盯着我瞧。从她的眼神中我看见了与我相同的疑问。

  这个人大概以为捡骨只要找到坟地就能开挖了。

  「如果不是祖先的坟地,要开挖可能得麻烦您先取得家属的同意。再说迁葬本来就需要能证明亡者和申请人关系的文件,像是户籍誊本之类的……」我说。

  「不,并不是这样的……」崔以信沉默半晌后,又一改刚才犹疑的口气说:「关于那块坟地,老家那边没有人知道那座坟墓是谁的,好像大家都不知道那里有座坟地。」

  「是无名冢吗?」这次换一槭提问了:「听你的意思,好像坟地是在你家土地上突然出现的一样。」

  「也不能说是突然出现的,应该说那座坟墓肯定已经在那很久了,只是之前的人没有发现罢了。」

  「之前的人?」我追问道。

  「是啊。因为那片土地原本不是我们家的,是后来我和内人在某次因缘际会下从别人手中买下来的,算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那对方当初没有告知你们那块地有坟墓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崔以信和他妻子就有权利要求对方赔偿和负担迁移费用,当然具体还是得看买卖契约书上双方是如何约定的。

  「不,我想对方大概也不知道那里有坟墓。老实说连我们当初看那块地时也没发现,毕竟真的是一座很小的墓,若不是有块像墓碑的石碑在那,我根本不会知道那里有座墓。只可惜上头的碑文———原本应该是有碑文的———已经看不清楚了,不然至少还有办法靠那联络到家属。」

  「已经看不清楚碑文了……那应该算是座古墓了吧?这样找不到家属也是很正常的,很多坟地过了三代就不会有人打理了。

  倒是以前也有客户买到一块地,说是发现清朝的古墓希望我们迁走。因为看地的时候没发现,墓也不是原地主的,所以法院最后好像判决地主不用支付迁葬费用。」

  「我的确是告诉青镵师傅那是座古墓,虽然师傅看过之后好像不这么认为……不,或许师傅才是对的。那种地方不可能会有古墓。」

  「嗯?」

  「没什么。之所以说这些是想确认一槭师会不会对处理来路不明的墓反感,虽然我不太懂,不过也知道这行规矩很多,若是硬要老师帮这个忙我也不好意思。」

  崔以信指的大概是在日课以及墓主身份皆未确定的情况下要求破土这件事。的确有许多捡骨师相信在日课未定的情况下贸然动土会替自己及客户招来不幸,所以碰上无名冢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先请道士或僧人做法、诵经,请求墓主和土地神同意或超渡亡灵。

  既然无法弄清楚亡者身份也不是为了子孙福祉着想,那择日师的角色显得不必要。

  然而崔以信并没有依照规矩走就直接找上青镵,而青镵她不但没有拒绝,还顺理成章地引荐一槭给他。

  理论上这一连串的错误老早就该停止,但事到如今案子扔到这小女孩手上,依我对她的了解———

  「崔先生您多心了,老师她根本……」

  「不好意思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槭的声音———那家伙正带着装模作样的笑容盯着崔以信看。

  「是对谁感到不好意思?」她再次问道。

  「呃……对老师感到不好意思?」

  我想告诉崔以信,这种时候就没有回答的必要了。因为一旦咬住鱼饵,接下来就很难挣脱。

  「不……」一槭摇头。「你不是对我感到不好意思。所谓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你若是心里有了目标、有了答案,那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止你行动,特地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把一座身份不明的墓地迁走吗?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显然你有更简单的做法。」

  「更简单的做法?我不太明白……」

  「去请辆怪手把坟墓挖起来就行了。」

  「老师,你这样说太不尊重……」我忍不住插话道。

  听见我如此反驳,反而让一槭不悦地反问我道:「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做法才能说是尊重?」

  「啊?我……?」

  「先沉不住气的是你,我怎么能跳过你去问崔先生?」

  失策。

  我也是受她操控的傀儡之一。

  「至少得先祭祀,问过对方的意见才能动土。照你这种粗暴的做法肯定会被诅咒。」

  以前我们曾谈过「诅咒」这个概念,只是在外人面前还是先不要细究比较好。<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骸了。」

  「说这些干么?」我问道。

  「确保你有基本的常识,不然接下来会很难讲。」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以前我们不是还特地跑去博物馆看骨头?」

  是小时候和老爸去的,那时候植物园的历史博物馆在办特展。

  我对展览的内容没有兴趣,很快就溜出来跑去园里的荷花池喂鱼。

  「你已经没救了,所以就算了。崔先生呢?我刚刚说这些没问题吧?」

  「虽然已经快忘光了,不过我高中毕业旅行好像就是跑去这种地方。」崔以信的笑容有些无奈。

  「看见展场内的遗骸有什么想法?」

  「想法?这个……能有什么想法?」

  崔以信看着我说,可惜他误会了,身为菜鸟学徒的我心中疑问永远不会比客户少。

  「例如觉得被关在玻璃窗里好可怜,或是led灯照着祂好热之类的……」一槭说。

  「一般人都不会这么想吧。」

  「可是你让我觉得你是这种人。会同情博物馆里的遗骨的人。」

  「这种人也太不切实际了。虽然那些的确是骨骸没错,不过也就只是展览品,不可能会有人对它产生感情。」

  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艺术家或具有慧眼的鉴赏家大概能从艺术作品中获得感触吧,但我们显然不是在讨论美术馆中的展品。

  说是贵重,那大概价格不菲;而若说它们具有非常珍贵的文化价值,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只是跟艺术品不一样,至少普通人看见它不会有「感动」或「喜欢」这类正向情绪存在。

  毕竟那是骨骸,是身份在千年前亡佚的无名尸骨。

  和存放于纳骨塔里的遗骸不可相提并论……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那座古墓对你而言又是怎么回事?」

  前面的铺陈宛如是替这个问题而准备似的。

  「古墓……」

  「你称呼它为古墓没错吧?所以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先人的遗址。这个例子或许是极端了点,但不管是千年前或是百年前的墓冢,对你我而言都是同样的意思,对吧?」

  「大、大概是这样没错。」

  崔以信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答才是正确的了。

  不过对一槭而言,只要能让她顺利把话说完,那什么答案都是正确的。

  「毕竟你不认识土堆下的人,要逼你产生感情也很困难。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别说是陌生人了,就连远房亲戚过世,都不太可能打从心底为他感到难过。并不是没血没泪,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面对。」

  「所以说我不知道那座坟……」

  「不。」

  突然地打断。

  不给崔以信辩解的机会。但换个角度想,崔以信他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因为那就只是座古坟,毫无预警、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片土地上的坟墓。要是真的对那座坟墓抱持特别想法,我认为比起同情更应该是敬畏。

  就跟请法师做法一样,动机绝对不单只是为了抚慰亡灵,而是害怕灾祸降至自己身上而不得不做。

  「你对那座坟墓并非一无所知。」

  一槭她正十指交扣地看着崔以信说道。

  「如果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为什么要找上择日师?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人发现的坟墓会被你找到?为什么你会告诉择日师它是座古坟?」

  一连串的问题如控诉般直刺向崔以信。

  良久,他拿下眼镜抹了抹额头,仍不发一语。

  他一个也答不出来。

  然而这并非无解的问题,即便是谎言也算是答案。

  ———青镵是透过朋友介绍认识的。

  ———回故乡时刚好发现的。

  ———坟墓看起来很破旧了。

  拙劣的借口,却是没有办法证明谬误的答案。

  但是崔以信他选择放弃抗辩,保持缄默。

  「所以那座坟墓,并不是无主坟……不,应该说对你而言不是无主坟吧。

  即使这是偶然———你在偶然间买下那块地、偶然间发现了那座坟墓并知道那是座无主坟,最后又在偶然间找上青镵替你挑日子。」

  她的目光仍停在崔以信身上。

  「不过巧合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槭说:「因为如果你真的对坟墓没有头绪,青镵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替你选日子。在不知道祖先身份的情况下无法择日,这不单是规则,而是因为根本没有命庚当线索,无从下手。

  所以她也没道理开出要我们下周三前破土的条件,之所以会答应你的委托还把我们介绍给你,就是因为你已经提供给她足够的资讯,让她觉得你和墓中人的缘分绝非如此浅薄。」

  一槭垂下眼,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茶。过于刻意的优雅让我无法直视那女孩。

  「在谈捡骨之前,或许得先请你如实告诉我们有关那座墓的一切了。就跟你那时告诉青镵的一样,道姑会愿意替人捡日子一定是因为你给了哪位祖先的命庚当参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同样的话你大概已经听第二遍了,一开始你肯定也没有对那道姑坦白,大概是在她要求下才不得不说吧。」

  一槭言下之意就是挑明崔以信不仅对我们,就连对青镵也有所隐瞒。

  当面对客户提出质疑,这大概不是服务业应有的举动。

  我觉得自己必须缓解这凝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便对崔以信说道:「请不要感到不自在,这也是为了崔先生您好。我和老师一定竭尽所能帮忙。」

  若不这么说,一槭的口气很容易让人误会。

  当下再次回想,崔以信刚才所说「对老师不好意思」并不是客套话。

  而是为了确保无论在何种状况下,一槭都愿意帮忙而向她索要的承诺。

  毕竟委托人也往往有无法说出口的秘密,我们不像律师或顾问,和客户之间并没有保密协议一类的约束,而恰好这些秘密对我们而言既是无法让事情圆满的绊脚石,却也是不可忽略的关键。

  凿开墓穴并撕开委托人不愿面对的疮疤,一槭她已经很习惯了。

  「我,」崔以信定睛看着一槭,或许是豁出去了,所以想再次从一槭那获得担保。

  一槭的眼神给予他肯定,虽然她不像我,从头到尾大概都未曾感到迟疑就是了。

  「我认为那座坟墓,埋葬着我的母亲。」

  他这么说道。

  但语气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坚定。无论是我或是一槭,都看得出他那双瞳孔正飘忽不定的游移着。

  听见「母亲」一词时,我心中充满疑惑,但就连崔以信本人都显得彷徨。

  好像这个答案是在无意识中被某人操弄所说出口的一样。

  「这只是猜测,只是当下被青镵师傅问起,我的确是告诉她那座坟墓可能埋着我妈妈。」

  他喝了一口茶后,反问道。

  「是因为这样所以择日师傅她才不愿替我看日子吗?毕竟我也不确定那座墓到底是为谁而建的。」

  「不过您原本说那是座古墓,现在又说令堂可能埋葬于那里……」我说。

  崔以信的年纪大概将近四十岁吧。如果那座坟墓是他母亲的,那即使他的母亲早逝,也不过就三十几年的时光,完全称不上年代久远,

  可是,他说那是座连墓碑字迹都侵蚀得无法辨识的坟墓。

  再加上坟墓难以被察觉,因此恐怕还覆满了藤蔓与土石吧。

  几个问题浮现在脑海中。首先得搞清楚崔以信母亲的确切死亡年份,再来得知道崔以信的家人选择将他的母亲葬在那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做儿子的会搞不清楚母亲的坟址?

  我很确信只要这些问题得到解答,围绕在无名冢的疑问也会随之散去。

  前提是崔以信的推测没有错。

  那座坟真的是属于他母亲的。

  「古墓只是客观上的判断。我认为若是不先挑明自己其实并不清楚坟墓的来历恐怕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这还请老师包涵。」崔以信推了一下眼镜说:「毕竟我没有证据能判断那座坟墓是属于家母的。」

  「比起证据,能让你如此猜测的原因才是我真正好奇的。」一槭正微微翘着嘴唇,斜着眼望向崔以信。<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也无妨。非定域性问题的答辩用来解释玄学再适合不过了,这就是家人才有的羁绊。」

  「老师的意思就是请您不要有所顾忌,就算只是直觉也不代表它一定是错的。」

  如果不帮客户把一槭的话翻成白话文会很难沟通。因此类似的桥段总是在和客户接触时一再上演。

  「嗯……关于我的母亲,其实我没有什么印象。我只知道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候我还在襁褓中,连母亲的长相都不记得。」

  「听您的意思,难道没有相片之类的可以让您……」

  「用来怀念母亲吗?不,没有这种东西。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妈妈她生前连一张相片也没留下。如果说她是个不爱拍照的人就算了,毕竟小时候我是住在乡下地方,观念保守的人多得是,村子里也有些老人相信拍照会招来坏运。」

  像是照相灵魂会被吸走吗?如今不可能会有人相信这种传言了,但对数十年前的传统社会居民就很难说。

  「真正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父亲的态度。」

  「令尊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关于这座坟墓。」

  「我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崔以信倏然看向我们,说:「因为我认为他有事情瞒着我。」

  「是指……关于令堂的事吧?」

  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刚刚虽然说我对母亲没有记忆,可是这不代表我没有好奇心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好几次我都向那男人问起母亲的事,不过他似乎不打算说实话,只是尽可能蒙混过去。」

  「抱歉,请问那男人是指?」

  「啊,我是指我的父亲。」崔以信完全没有掩饰情绪的打算,语带厌恶地说。

  显然他和父亲的关系很差,只是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和他早逝的母亲有关。

  我认为他对父亲的态度背后有更深层的原因。

  现在还不是过问的时机,或许待会他就会自己说明了。

  「意思是,令尊所告诉您,有关令堂的事并不是真的吗?」

  「也不是这样。只是我认为父亲他的言词闪烁,有事情瞒着我而已。」

  ……又是直觉吗?即使一槭表示无所谓,但是任凭男人胡乱猜测对事情也没有帮助。

  「可以冒昧请问您,关于令堂的事吗?」

  崔以信的表情宛如结上一层霜。

  「我对母亲的认识都是从父亲那来的。听说母亲是在外地跟他认识的,不顾家人反对,很年轻就和父亲私奔了,也因此算是和娘家断绝关系。所以我所知道的,了解母亲的人也只有他了。」

  「很年轻……那是指?」

  「大概是指法律所不允许的年龄吧。」

  是未成年吗……?这也难怪崔以信的父亲会不愿意跟儿子谈起太多关于母亲的事了。

  即使是现代社会而言都是不道德也不名誉的事,何况是早先民风保守的年代。

  「两个人生活一段日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躲避娘家那边的人,所以最后选择在我出生的村子落脚,据说那里也是我爷爷的故乡。」说到这,崔以信悲伤地笑了。「原本以为终于能够安稳地过日子,结果母亲她在生下我不久后就病逝了。」

  光是听他说,就让我忍不住低下头。

  是为了向他表达遗憾吗?可以这么说。

  但是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因为如此高尚的理由而低头,而是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父亲说是忽视小感冒的结果,但我认为这可能也跟产后特别虚弱有关。至少一开始我觉得自己也有必要为母亲的死负责。」

  「一开始?」

  「是啊,原本我一直抱持着罪恶感过活,在我出社会以前的求学阶段几乎都是这样。直到我发现母亲的死可能并不单纯。」

  我又替崔以信盛了一杯茶。

  「我认为母亲是被人害死的。」跳过中途演绎的步骤,他简单迅速地陈述结论。

  「被害死的?意思是,令堂并不是病逝,而是被……」

  「被杀。对,我觉得母亲她的死是人为造成的。」

  崔以信理所当然地说完后,又理所当然地向我们宣布凶手的身份。

  「我认为是父亲他杀死了母亲。」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刚才讲述父母亲从相遇到私奔的过程,让我以为崔以信的父母亲应该相当恩爱,这样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在小孩刚出生时手刃自己的妻子?

  不对,即使是伴侣失和也不至于会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感情纠纷虽然是许多悲剧的原因,但是这个时机点太诡异了。

  刚在新地方安定下来,小孩也刚出生,新生活正要开始时……丈夫却杀死了妻子。

  不可能吧……

  「所以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了。我完全提不出任何证据证明是那男人害死了母亲。你们不相信很正常,因为连我自己也没办法肯定父亲得为母亲的死负责。」崔以信说:「可是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父亲对母亲抱持很复杂的情感。」

  「是指他不太愿意跟您提起令堂的事吗?」

  「这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真正让我起疑的是父亲谈起母亲时的态度,我总觉得父亲他同时爱着母亲却也恨着她。

  一般来说我们谈起往生者时,是不可能会说他们的坏话没错吧?毕竟死者为大,这道理连小孩子都懂。不过父亲他却从来不讳言,他的确会夸母亲在世时的好,但偶尔也会因为母亲而说很难听的话。

  请原谅我并不想模仿那男人形容母亲的方式,总之,那在用来谩骂女性的话中是属于特别恶劣的。」

  不用崔以信多说,我大概也能想象得到。

  「有没有可能是令尊酒后一时的气话?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我随便举个例子。拙劣至极,但也不无道理。

  毕竟酒精总是能阻断人的思考回路,做出反常的举动。无论那是非理性下的决断或是潜意识作祟皆然。

  「他不喝酒。」

  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

  「滴酒不沾?」

  「不,真的要说并不是不喝酒,只能说是不喜欢喝酒。应酬对他来说还挺痛苦的,只是像我们这种年纪,跟朋友、跟客户见面除了喝酒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我也是到当初我父亲的年纪时才体会到这一点。」

  「所以,让您推断令尊是凶手的原因,就单纯是他提起令堂时的态度吗?」我再次问道。

  毕竟单是这种理由,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在这里就让崔以信放弃这个想法是再好不过了。

  因为……命案不是单纯撬开棺木就能解决的。

  「是的。」

  「只是在那之前,最让我在意的是,您从来没有祭拜过自己的母亲吗?」

  如果崔以信的母亲就安奉在塔中,那么他不可能会怀疑无名冢的主人是自己的母亲。

  「没有,这是最奇怪的地方。我自己没有信什么教……可是连父亲他都从来没有带我拜过母亲。从以前我们家就不过清明节,而他也绝口不提母亲的事。」

  「不过清明节……令尊他是信奉基督宗教吗?」

  先不谈会找上择日师的崔以信,我们对他的父亲一无所知,所以听见他们家不过清明时,第一个就让我想到不祭祖的基督宗教。

  虽然宗教观往往受家庭与生长环境塑形,但是以这对父子的状况来看,两人的价值观或许有很大的不同。

  「不可能。那个人不可能是基督徒。」

  「那是信仰其他宗教啰?至少佛、道是不可能不过清明的。」

  也不是说不可能,但是在台湾的确是不可能。毕竟它们已经和儒家思想混融在一起,而对台湾人而言,要把祖先甩到一边去太困难了———这也是基督宗教在台发展遭遇的一大阻碍。

  我看向一槭,想取得她的认同。

  「基督教也能过清明啊,只是不祭拜祖先而已。」她一脸无趣地说。「摆了一桌好菜也不确定祖先能不能享用,毕竟菜肴摆在那,前后可是一口也没少。阳世的东西送不入阴间,或是该说天界。所以当初天使才会呛来替耶稣扫墓的人说:『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因为主已经替往生者做好死后的人生规划了,没必要再多此一举。<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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