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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梁永仁知道自己在那些不甚熟稔的朋友眼中是个古怪的家伙。

  这并不是指他的行为举止怪异或是思想上有任何偏颇。学生时代的他从来不会为了博取注意而特意搞怪、讨同侪开心,而在出社会以后,职场上的他更是被同事评论为「个性意外认真的男人」。

  但是,他也不是因为行事风格过于拘谨而获得怪人的评价。事实上,梁永仁在朋友眼中其实是个随和好相处的人,团体活动中也往往是较为不起眼的一员,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用夸张一点的方式描述,就是个能轻易融入舞台背景,完美扮演一棵树的人,而且还不是挂满装饰的圣诞树,是光听名字就没什么识别性的小叶榄仁。

  不过,正因为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个普通人,才会对他突如其来辞职,搬回故乡经营起民宿感到惊讶。

  若是在职场上不顺遂,遭逢挫折也就算了,但最有望在年底升迁为经理的梁副理却突然辞职,昔日的同僚无不对梁永仁辞职的理由好奇。

  虽然近年来选择放弃工作追求梦想的人越来越多,但这种思维仍普遍留存于西方社会,对东方人而言要潇洒地丢下工作、开始大谈梦想,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勇气。

  即使梁永仁年过三十依然是个黄金单身汉,也不代表不用为家计烦恼,物质欲望低和贫穷终究是两回事。

  于是有人开始猜想,说不定他其实是个富二代,在外商公司的工作不过是因为兴趣罢了———但是梁永仁从二十几岁到现在,从基层业务到现在的副理,一做就是十几年,实在很难相信他把这份工作看得如此淡泊。

  而当同事和朋友好奇问起返乡的理由时,梁永仁也没有提到「梦想」或是「使命」这类玄乎的答案,只是含糊地告诉他们想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

  想必本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梁永仁在聚会中总是担任倾听者的角色听朋友吐苦水,倒是很少提起自己的烦恼,真正的他恐怕一直在承受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也说不定。

  那么,辞职并返乡经营民宿可能就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或许在他心中已经盘算很久了,只是最近某个工作或生活上微小的契机成了他实践这个想法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说梁永仁的老家是中部以东的深山小村落。

  小村落呀?

  这时,不知哪个人说,远离尘嚣隐居山林对心理治疗很有帮助。

  原来是心理治疗?那想必是指忧郁症了。大家对这个答案都心照不宣,毕竟梁永仁感觉就不是会敞开心房与人谈心的类型,而这也正好佐证了之前的种种猜测。

  与其说他是城府深,不如说他是单纯不想麻烦人。对熟悉梁永仁的人而言,他就是个好好先生。

  那么,也只能祝福他了。买个九寸大的蛋糕,开场饯别会,香槟什么的就免了,这不是那种场合,总之替这十几年来的同事情谊附加上最后一点无所谓的价值吧!

  如果真的有心经营,将过去十几年来打拼的积蓄投资在民宿上也能做得有声有色吧。梁永仁没有妻小要照顾,所以就算只是单纯待在家养病,只要生活过得简朴些,下半辈子应该都不愁吃穿才是。凡事不要想那么复杂,是调养心灵的第一步。

  就这样,梁永仁告别同事,打算从此过着山居清闲的生活。

  虽然昔日故居已经易主,但故乡———太白乡也和许多偏远乡村一样,正面临年轻人出走的窘境,因此梁永仁并没有花费太多心力就找到理想的房舍。

  前屋主并不是梁永仁的同乡旧识,听说是从远房亲戚手中糊里糊涂继承的财产,因此对于有人愿意收购落后乡村的房产感到相当惊喜,买卖很顺利就谈成了。

  好的开始让梁永仁不禁觉得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动他前进。

  后来,梁永仁花了半年的时间整建房屋。从民宿正式营运至今,也快满两年了。

  这两年间,前来投宿的客人恐怕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和电视上那些热门民宿相比,梁永仁的生意奇差无比。毕竟太白乡原本就不是个观光景点,虽然乡里似乎也曾有推动观光产业的意思,但是地处深山,若不是特地来此造访,否则根本不可能经过,因此自然不会成为旅人间的话题景点。

  运气好,一个月会有两、三组客人,但这些客人多半也是梁永仁的旧识前来捧场、叙旧。大多时候民宿里都只有梁永仁一人。

  ———你不会想把余生的时光都赔在这吧?加点油吧。

  来访的友人总是这么鼓励他。

  如果加了油就能让情况好转,那这世界也未免太天真了。

  对那些怀抱梦想而开业的民宿业者而言,梁永仁的故事无疑是一大打击,但令人意外的是本人对现状完全没有怨言。

  不如说,这样清闲的生活正是他原本的目的。

  平时靠着自己在民宿后院种植的蔬菜过活,有缺少的食材就和邻居交换,顶多偶尔开车到市区采买生活用品,不知不觉间,梁永仁已经和太白乡的乡民们过着相似的生活模式。

  单调,却很令人满足。

  回想当初,梁永仁也曾抱持好玩的心态,思考自己是不是干脆重建旧屋,让它能容纳更多房间以供客人用,然后再从旅游杂志上随便挑个小国家名,说什么这是「阿尔巴尼亚风情」,没准能间接促进老家的观光。只是从如今的营运状况看来,自己没有冲动下决定真是太好了,因为他连阿尔巴尼亚在哪都不知道。

  梁永仁的民宿只足够容纳两组客人,虽然他也从未有同时接待超过一组客人的经验。

  两间客房分别是日式与西式风格,说直白一点,就是榻榻米加床垫和绒地毯配弹簧床间的差异。即使他也不免俗地在两间房分别挂上山水画与油画,但这种半吊子的装饰让他不好意思向客人介绍民宿的设计理念。

  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那些画作还是在夜市买五送一弄到手的。

  追根究底,民宿不过是为了替自己营造「有工作」的假象而存在的,实际上梁永仁对经营管理毫无兴趣。

  只是不论有没有兴趣,工作就是工作。梁永仁当初也不是因为兴趣才成为白领族,却还是安分苦干了许多年,如今转换跑道,他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工作态度。

  尽力满足客户对产品的需求,老实挣下每一分钱。或许是童年经验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但不论是在哪一行打滚,这句话在梁永仁心中都有无可取代的地位。

  因此民宿生意尽管惨淡,梁永仁反而认为这样才更有心力款待每一组客人。再说,民宿胜过一般旅馆之处就在于浓厚人情味,这一点梁永仁有信心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即使一切都是表面功夫,却也道尽了服务业的本质。

  十二月中,既非寒、暑假的旅游档期也非特定节日,本来应该和过去两个月一样,在闲散与寂寥中度过的,却突然有生意上门。

  民宿里的电话罕见地响了。

  来电者似乎是名年轻女性,自称姓隗,相当少见的姓氏。起初梁永仁误以为是同音的「韦」,但对方似乎也经常被误会,主动提起这个字是耳朵旁再加一个鬼。

  隗。

  像是古籍上会出现的人名,只是有哪位历史名人拥有此姓氏,梁永仁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姑且称她为隗小姐吧。隗小姐表示希望能在此暂住一阵子,具体住多久并没有交代,只说要看工作时长而定,住宿费当然就按日支付。

  对方并没有、也没理由交代工作内容。隗小姐仅留下联络方式,除此之外没有透露任何资讯。

  这让梁永仁不禁好奇,这位隗小姐的来意为何?而她所说的工作又是什么?这并不是梁永仁该知道的事,只是罕有客人特地来电预约,过去接待的几组客人都是因为天气因素不得不先在太白乡歇脚,专程来这走访的旅人往往也不会在此久留,因此他也无法克制自己不猜想对方的背景。<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如果是电影导演的话八成是来取景的,要是这里的景色成功获得她的青睐,那么太白乡今后肯定会借此打出知名度吧。

  例如奇莱山的黄色小飞侠、红衣小女孩之类的,除此之外梁永仁也想不到能和村里结合的题材,这种小村子本来就只适合做为乡野奇谈的舞台。

  这让梁永仁心中感到五味杂陈,理性上他应该要替故乡感到高兴,但感性上却因为童年回忆让他开心不起来。

  对太白乡的复杂情感或许在往后的日子都不会改变吧。

  冬季的黎明未至,梁永仁就已睁开了眼。

  室内昏暗朦胧,与外头灰蓝色的天空接融在一起,凉风涌入窗间,是值得留恋于被窝的好天气。

  时钟显示五点五十分,同时也是和隗小姐约定好的日子。

  因为太白乡地处偏远的缘故,考虑到那些不是自行开车的旅客,梁永仁有提供免费接驳的服务。

  从花莲火车站到太白乡,是一段不短的距离,考量油钱的话这项服务似乎并不明智,但梁永仁没有打算想这么多,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计较,那就枉费搬到远离尘世纷扰的山上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盥洗后梁永仁又简单打扫了一遍房子,虽然只是妄想,但隗小姐若是媒体界的人那就更不得马虎了。尽管梁永仁对民宿生意并没有远大的野心,但期望能获得正面评价也是人之常情。

  大约在早上八点钟时,梁永仁离开民宿前往车站。

  替这台开了八年的toyota预留两个小时的车程准不会错的。梁永仁载朋友往返车站与民宿间几次,因此这段时间他算是抓得相当精准。

  对居住在山上的人而言,来到平地几乎就等同于进入不同的国度,山风静止,取而代之的便是乌云散去后的艳阳。

  几乎静止流动的空气弥漫着呛鼻的烟味,让行走在县道上的梁永仁默默关上窗户。

  真不敢相信以前竟然能在市区安居。如今无法适应都市环境的自己岂不是退化了吗?沿途,梁永仁心想着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事,直到醒目的车站建筑映入眼帘。

  停好车后,他学出租车业者的做法,举着一个写着隗小姐姓名的小白板往前站的便利商店走去。那块白板是在生活百货买的,从开业到现在一路陪着他,仍隐约能看见过往客人的名字痕迹。

  人来人往。

  梁永仁在人群中寻找隗小姐的身影,正确来说,应该是让隗小姐寻找梁永人才对。毕竟隗小姐没有和他提起自己的衣着或身上是否有可供辨识的饰品,因此梁永仁也无迹可寻。

  其实直接致电给隗小姐是更直接的方式,但梁永仁并不想催促客人,毕竟火车也有误点的可能,这是双方都无法预期的。

  再说,他也无事可做。

  车站不过就是个让人等待———不是你等我就是我等你———的地方,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地方都不是为了容纳某人而存在的,于是有人说了:「生命总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

  梁永仁目送过一张张他不会再见面也没必要再想起的脸孔,一边想象着那些人在疾驶而行的车厢中透过窗户看见了什么样的风景。

  突然,手机响了。

  是隗小姐。

  「是梁先生吗?我在便利商店门口了。」电话那头的女声有着清澈,充满立体感的嗓音。

  就好像面对面谈话般,与环境完美融入。

  感觉甚至能想象出对方面容似的,真实地不可思议。

  梁永仁没有心情恭维通信技术的进步,他回道:「隗小姐吗?我也到了,不过没有看见……」

  言下之意是:你该不会是迷路,走到后站去了吧?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切断了。

  「现在应该看见了。」但女人戏弄般的声音却依然传入梁永仁耳中。

  抬头一看,是名美丽的年轻女性,属于二十多岁女孩的优美身段以及过于完美的容貌。

  但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主因想必是那头白发。

  如果单从白发评论,女子想必有点年纪了,但是那头饱含光泽的柔顺长发又不像属于迟暮之人的样子,乍看之下却也并非是刻意染的。

  是天生的吗?梁永仁无法断言,现在也不是能询问的场合。

  此外,还有那双令人在意的眯眯眼,或许这也是与生俱来的特征之一。虽然普遍认为大眼睛更招人注意,但对女子而言,几乎要阖上的双眼反而具有魔性。

  是种会让人害羞地别过脸的魔性。

  不过,梁永仁也早就过了年轻小伙子血气方刚的年纪了,并不是不好美色,而是不会轻易动情。对他而言,女子无疑是位美女,但是公私分明的他告诫自己别因此自乱分寸。

  只是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白发魔女还是令他吓一跳。

  女子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早在梁永仁在便利商店前就定位时,他便注意到在门口等候的女子了。有着令人在意的外型,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就是本次接待的对象。

  毕竟都拿着姓名板在她面前晃了好久嘛!

  女子好像猜到梁永仁心中的想法,轻轻地笑了。

  「请原谅我把名字给忘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梁永仁胸口前的白板说道。

  忘了名字?这并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事物吧。

  不明所以的话。

  只是,即便女子的确是笑着的,但那并不是开玩笑般的笑容。略微蹙起的眉头似乎真的是为了这件事而感到困扰。

  「既然忘记了,那就没办法了。哈哈……」梁永仁也察言观色地笑了笑。

  但至少女子嘴上的笑容没有消失,那么自己应该没有说错话。

  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续话题。如果女子的真实身份并不如他之前所揣测,而是属于精神不稳的范畴,那接下来几天相处起来会很棘手。更严重的状况是,万一连本人都没有察觉自己的病症,那身为陌生人的梁永仁更不可能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他的本能仿佛拒绝承认女子的异常。

  是出于同情呢?还是恐惧?又或者只是单纯因为一己私欲罢了?

  不论如何,有些事还是有必要先搞清楚。

  「那个,隗小姐……」

  女子摇摇头,那抹微笑始终未曾消失,而那双垂下的眼帘也让人无法得知她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

  「还是忘了吧,我不姓隗。只是借认识的名字一用而已。」

  「借用……?」

  再一次的,梁永仁还没说完,问题便得到解答了。

  「请叫我青镵吧。」女子说:「果然还是这个名字我比较习惯。」

  「青镵吗?听起来好特别,感觉像是明星艺人的名字。」

  梁永仁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从刚才开始都让女子独自拎着行李。他在心中谴责自己的失职,并从女子手中接过行李箱。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女子说:「接下来这几天,就请梁先生多关照了。」

  两人搭上车,踏返归途时,梁永仁一直在思考这名女子的来历。

  醒目的外表,还有耐人寻味的名字。

  「啊,梁先生,不加点油再上路吗?」本人倒是显得一派轻松,看起来还对路边的麻糬店很有兴趣。

  外表来看,完全就是个独自旅行的妙龄女子。穿着很时尚,妆容倒是相当休闲。

  青镵……那应该是艺名之类的称呼不会错的,只是梁永仁对这名字实在没有印象。

  也有可能是在网路上经营个人频道的自营业者或是部落客?如果是这样或许就说得通了。

  只是劈头就询问对方的来历也不好,基于礼貌,梁永仁先一步开口自我介绍。如果不提起那件影响他生命的憾事的话,他自认有着还不坏的人生。

  在听见梁永仁辞去外商公司的职务经营起民宿后,自称青镵的女子也没有显露分毫讶异。

  「真是浪漫呢。」听语气,青镵似乎十分羡慕梁永仁的生活,或许正一脸陶醉的样子也说不定。

  梁永仁看不见身旁女子的表情,始终保持微笑的女子也难以让人想象其他情绪会出现在那张精致的面容上。

  他认为时机正好,便开口问道。

  「那青镵小姐呢?青镵小姐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呀?」<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得曾听过这个词,只是具体的意义却答不上来。

  「那么风水呢?这应该知道了。」

  「啊,这样说我就懂了。几年前公司还特地请老师来帮忙看过办公室哩。」

  明明是外商公司却意外地迷信,或许这也和上司是农人子弟出身有关系吧。

  这么说,青镵的身份原来是风水老师吗?梁永仁有些吃惊。毕竟青镵的衣着实在很难让人把她和传统文化联想在一起。贴身的牛仔长裤和能展现身体曲线的上衣,这也是梁永仁第一时间将她误以为网路红人的原因。

  不,到底那还是刻板印象,像她这种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女生本来就是追求外貌的年纪,总不可能真穿着一件唐装或旗袍,还戴上师爷的墨镜吧。

  虽然很失礼,但梁永仁忍不住在心中勾勒女子穿着旗袍的样子。

  好像太煽情了……

  可能是发现梁永仁表情的微妙变化,青镵笑道:「真不好意思,不过我早就不是十几岁小姑娘的年纪了。」

  看来她对自己的外貌还是相当有自信的,说不定还自信过头了。

  「不……这样说可能很失礼。不过青镵小姐的外貌让人完全无法跟风水师傅联想在一起。」

  「是这样吗?那就承蒙你的赞美了。可是,我的确不是什么师傅喔?只不过兴趣使然,在亲友间招摇撞骗罢了。」

  言词间,梁永仁也察觉青镵应该不是个会刻意谦虚的人,因此她大概真的是这么认为。

  「那真可惜了,本来想顺便请你帮我看看房子有没有问题,看是哪里还能再改进的,能的话再多招点客人更好。」

  这是客套话。

  「我可不想害你添麻烦啊,梁先生。对你而言,这样的生活挺惬意的吧?一旦朋友多了,麻烦也多了。」

  「你这样说,好像暗示我人际关系很差的样子。」梁永仁苦笑道。虽然实际上的确不怎么好,自从辞掉工作后,有在联络的朋友越来越少,密切往来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不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有意和人保持距离呢。」想不到对方却露骨地反问道。

  「是这样没错,不愧是老师呀,连这都看出来了。风水师傅也懂算命吗?」

  「懂不懂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巴纳姆效应我想每个人都懂。」

  不懂。梁永仁不擅长记这些专有名词,那些学者总是喜欢把简单的概念冠上复杂的名称。

  「要注意别让自己神经太紧绷,平常最好能摄取对肝功能有益的食物。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目标感到迷惘,但如果不放弃继续努力的话,梦想一定会实现。」青镵换了口气后说:「总之,就是指这类中听的废话。」

  「原来如此。只是这和你刚刚对我说的话好像不太一样?你说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好不满的,但依照你的说法,不是应该讲些负面的事才能骗到我吗?」

  「的确是这样。毕竟会去找人算命的都是有烦恼又拿不定主意的人嘛。换言之,指名要算命师说些过去曾发生过的好事反而能知道算命师的本事。」她吐了吐舌:「当然前提是不要惹毛算命师了。」

  「所以说,青镵小姐算得很准确。」

  青镵笑得更开心了。「真可惜,这并不是算命。」

  「那是什么?魔术?因为如你所说的,如今的我只想一个人悠闲地混日子。」

  「魔术是没办法凭空施展的。我只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说完,她指着油表问道:「不用再加油了?」

  「不用。油还很够,等下次送你回车站再加吧。」

  「就是这样啰。」

  「啊?」梁永仁完全不明白青镵的意思。

  「平常不兜兜风或是开车出来逛逛?」

  梁永仁摇头。并不是因为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而是单纯没有动力。

  「所以我想对你而言,车子就是用来载客或是采买时的工具吧?每次的油量都是估算好的,即使油表已经见底,但只要足够你下山加油就无所谓,我只是觉得能让你维持这个习惯的原因和你规律的作息脱不了关系。

  除此之外,见面时你拿着的白板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笔迹吧?如果民宿的生意不错,那你用上白板的频率也会增加,之所以残留笔迹不仅代表你没擦干净,同时也象征着你并不急着清理。因此你的生活大概是……」

  「毫无乐趣可言。」梁永仁有些无奈地把话接完。

  全部都被女子说中了。

  「只是倒也不会觉得无聊,我想……就如你所说,是惬意吧。」

  表面这么说,但内心的矛盾却依然存在。

  「特地回到故乡,对工作感到倦怠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的理由是有些事情必须弄清楚,否则心里的疙瘩永远去除不了,没错吧?」

  「啊!」梁永仁难掩惊讶,不慎发出声音,但副驾驶座上的女子却撑着头望着窗外,从窗户上的倒影看来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梁永仁的失态。

  「这、这……的确是这样没错,难道这也被青镵小姐看穿了吗?」

  「不,我可是完全不知道哦。我没有那种揭人疮疤的低级嗜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就不要勉强自己了,不如睡一觉吧,睡醒就什么都忘了。」

  总觉得自乱阵脚。只是青镵的表现又不像是个单纯的陌生人,就算真如她所说什么也不知道,但肯定也嗅到些端倪了。

  梁永仁沉吟了一会,才又开口道:「虽然这样很强人所难,但青镵小姐认为我辞掉工作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他这种问法,大概会引来对方不快吧。

  毕竟算命得用上的生辰八字还有事情的细节他都没跟对方详细说明,再说,青镵也清楚挑明自己并不是职业算命师了。再追问下去,只会显得自己不识趣。

  只是,梁永仁总觉得,这名素未谋面的女子或许真的能回答他的问题。

  从女子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尽管梁永仁认为自己只要见过面就不可能会忘记青镵的面孔,但记忆往往会辜负主人的期待。

  梁永仁没有把这份感觉闷在心里,他想说服自己在女子面前没有隐藏秘密的必要。

  如果青镵能把它当作普通的闲聊就好了。是啊,普通的闲聊。

  「我总觉得和青镵小姐,以前曾见过面。」

  仔细咀嚼后,听起来就像是技巧拙劣的搭讪发语词。

  梁永仁感到双颊一阵燥热,眨了眨眼睛。

  「是呢,说不定……例如,睡着时我们的灵魂曾经在路上巧遇过呢。」青镵说道。

  「有这种事吗?」

  「以前人好像很喜欢这么解释,当然这种说法大概只有东方人会信。」

  她接着说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恐怕我就是生得一张大众脸吧。见过每个人,却难以被记住。」

  青镵没有多解释,而是改口:「我无法断言辞去工作对你而言是好是坏,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可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我想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梁永仁也明白青镵的意思。只是他认为此时的自己需要获得肯定,一份来自外界的肯定,告诉他这么做是值得的,告诉他为了解决缠绕在心房多年的烦忧,这份牺牲是必须的。

  或许他应该直接挑明自己返乡经营民宿的目的,只是方才青镵的话又让他觉得时机尚未成熟。

  内心的挣扎全被女子看在眼里。

  「如果你是指让你辞去工作的原因的话。调查那件事不会为你带来任何好处,可能还会让你往后的日子过得更痛苦。这样也无所谓吗?」

  梁永仁觉得内心仿佛袭来一阵波动,但潮涌不足以激起多余的浪花。

  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是早有预感。即使不明白那件事的真相,也隐约能尝到结局的苦涩。

  只是要说内心不曾抱有任何期望也是骗人的。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类似的假设也曾在梁永仁心中模拟过无数次,要是她还活着的话,自己和她往后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虽然随着年岁增长,脑中勾勒出的画面越加模糊,但梁永仁内心的某个角落仍保有希望。

  只是女子的话却让希望更显渺茫。

  其实是自己不愿面对现实罢了,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希望。

  梁永仁在心中自嘲。<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我刚刚也说了,我并不是专业的命理师,让我分别问米和星辰说不定会算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呢。何况我刚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你觉得算得很准,那你大概是很容易受骗的类型。」

  青镵拍了拍梁永仁的肩,又很多余地补充道:「当然这番话也只是为了安慰你而已。」

  没有恶意的玩笑话,可是梁永仁完全笑不出来。

  已经不想谈这个话题了。梁永仁觉得现阶段还是任其发展就好,肆意窥视未来,看在老天眼里想必也很愚蠢吧。

  这么说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巫筮、算命的?

  想不起来。

  就算人生遭逢挫折,他也未曾想过寻求超自然力量帮助。

  果然还是算了吧。

  从刚刚开始就喋喋不休地和女子谈自己的私事,又胡乱做些不谨慎的发言,梁永仁觉得自己该把话题带回青镵身上了。

  关于这名女子的故事,想必会比自己有趣得多。

  他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问道:「青镵小姐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样的工作呢?」

  「这次啊……不瞒你说,是为了勘查某块坟地而来的。」

  「坟地?」

  梁永仁的印象中,太白乡并没有公墓也没有坟地,和现代的主流做法一致,居民逝世都是选择供奉于塔位中。

  「啊……并不是指还没建成的新坟。听客户说那似乎是一座古墓的样子,藏在山里面,所以没有人发现。」

  依梁永仁对古墓的印象,不外乎就是铺张华丽的地下宫殿,埋藏许多金银财宝做为陪葬品。他认为青镵所说的应该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毕竟太白乡有古墓还是第一次听说,应该是在某座杳无人烟的深山里发现的吧?如果真的是古墓,国家应该会介入调查,搞不好是重要的文化资产也说不定。

  要是有清领甚至明郑时期的名士墓冢存在,那太白乡今后也会彻底改头换面吧。

  梁永仁脑中立刻浮现那些学者专家争相挤进小乡村的可笑画面。

  「但是,现在就断言是古墓太早了。对方说有尝试调查过墓地的来历,只是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无法辨识,问当地人也没听说过有坟墓,所以只能算是座无名冢。」青镵说:「无主坟多的是,实际上不少都是日治、民国时期才建成的坟地。」

  「只有在这之前建立的坟地才能算是古墓吗?」

  「这也不好说。虽然有一种比较笼统的说法是将清领时期以前的墓冢才纳入古坟,这就好像是人对白寿的憧憬吧……认为不满百年的器物不能算是古董。但实际上古墓的价值主要还是体现在文化贡献就是了。例如近代贵族的墓穴肯定比数百年前的百姓墓更有研究价值,对吧?」

  「因为财宝多嘛。」

  「还有建筑工法等原因。像是日治时期的墓冢同时具有东西洋风格,这种特色就没办法在前朝找到,所以墓地的价值并不是单凭年代就能断定的。」

  青镵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太白乡以前有发现过吗?古坟或墓穴之类的……」

  看来她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梁永仁摇头。

  「如果真的有古墓,这里八成就会变成观光胜地了。很遗憾,目前我们太白乡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特色景点。」

  他继续说:「有间不怎么有名的宫庙还有座我自己觉得很漂亮的湖。虽然以大小来看恐怕只能算是池塘。」

  青镵又笑了。

  「到时候请务必带我参观。」

  「如果青镵小姐不嫌弃的话,这是我的荣幸。」

  虽然只是个平凡小山村罢了,可是随着梁永仁待在这边的日子一长,也确实兴起替旅客规划游玩行程的念头。

  再加上之前为了调查而对故乡做的查访,使梁永仁的确有办法胜任太白乡导游的职务。

  太白乡导游。

  感觉是个听了都感到害臊的称号。

  不过这也算是民宿主人的工作范畴,因此即使梁永仁不会把导游的头衔当一回事,但还是将它视为己任。

  前提是真的有人会对小村落产生兴趣……

  鸟不生蛋无名小村。没有比这更适合形容太白乡的词了。

  没有一乡一特色这回事。政府推行地方观光的本意是美好的,但现实因素使得它只能说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这种小村庄其实也没什么特色。以前还会办祭典一类的热闹活动,不过现在大概也没人有那个兴致了。」

  梁永仁所说的「以前」是指二十几年前,他还住在太白乡的时候。村民会举办被称为「共同祭」的祭典,是村里最重要的仪式。

  关于共同祭的目的,村中普遍流传着一个说法,只是本质上或许和原住民的庆典没什么差别,就是统合居民向心力的集体活动。尽管如此,村里老一辈的人对共同祭真正的起源没有定论,只知道「共同」两字的意思似乎就是代表「统合」。最广为人知的原因是需要祭拜的神祇过多,如果分散在十二个月份别祭拜显得劳民伤财,所以村里的人干脆选在每年农历一月底一同举行仪式,也因为如此,祭典显得特别盛大,家家户户会尽可能拿出最好的供品祭神,而那些不是从事农牧业的人则是提供祭典所需要的资金。

  梁永仁曾请教过修习历史的熟人有关共同祭的缘由,对方认为这传统可能是在日治时期模仿本州岛出云地区的「神在月」而来的,毕竟台湾的祭神仪式大多是为了特定神明而单独举办,这种大规模祭祀诸神的仪式相对罕见。虽然旧历在百年前就已经废除,但传统祭仪依然盛行,只是梁永仁不知道为什么共同季会选在二月而非十月。

  关于共同祭的禁忌和规范大概也是统合自过去的祭典。例如在祭典前的两个礼拜,村民不能食用动物的内脏和血,而被选为主祭的人更是连酒和女色都碰不得。期间若是村里有新生儿诞生或是遭逢丧事则祭典就必须延期。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不成文的规定,梁永仁如今回忆起来还是搞不懂这些禁忌的缘由从何而来。

  所以梁永仁应该不能算是「理解」共同祭,只能算是刚好参与在其中,所以「知道」罢了。

  「这么说,担任主祭的人不是村长或是重要人物,而是选出来的?」这个话题引起青镵的兴趣。

  「我记得是这样。如果是原住民部落的庆典,一般来说应该都是让头目或巫师来负责的吧?只不过我们村子好像都是汉人,所以并没有头目领导。共同祭也跟丰年祭那些祭典不一样,不会好几天都唱歌跳舞。其实并不是那么有趣。」

  全村人跟随主祭者一同向诸神叩拜、进献,再由主祭祷念祭文,听说过去还会穿插歌舞活动,只是早在梁永仁出生前,这个项目就消失了。使得整个流程简单不少。

  当然那也是因为平时清明、中秋等节日各户就会自行祭祀,所以再刻意扩大祭典规模就显得本末倒置。梁永仁是这么猜测的。

  「这种习俗消失了还真可惜呀……」青镵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轻人都出走了,这种活动想办也办不起来。不过,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

  梁永仁说道。实际上这只是他的客套话。

  对他而言,共同祭只有不好的回忆。

  那是被诅咒的祭典。

  朋友看见的,流淌着鲜血的人面柱、以及被打断四肢并扭断脖子的主祭……

  还有亵渎神灵,被神明抓走的姐姐。

  那才是共同祭从此停办的真正原因。

  「我这样说或许听起来很奇怪,只是关于共同祭的事情……我想不要跟村里老一辈的人提起比较好。」

  ———为什么?

  可是,青镵并没有如梁永仁所预测的如此问道。

  「我不会这么冒失的。」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真是难以捉摸的人。虽然若是青镵问起,梁永仁也会选择敷衍过去就是了。

  在弄清楚真相之前,还是不要牵拖无辜的人下水吧。

  毕竟梁永仁也无法确定,诅咒是否真的存在,作祟的真身又是什么。

  2

  回到民宿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太阳倾斜的角度正好让阳光自窗台直刺进来。<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随便才是最难准备的。这个道理对张口吃饭的人而言或许永远无法参透吧。

  「如果是暑假来的话,刚好碰上金针花开。山上长了不少,从这里就看得到,很漂亮。」梁永仁捞起锅中的意大利面,对坐在吧台前的女人说。

  青镵正埋首于不知从哪找到的书,只是随意点了点头。

  「不过要看金针花还是去六十石山那里看就好了,没有人会特意为了看花跑到太白乡。我们这其实也没特别经营,顶多花季时多准备一道汤品招待罢了。」

  金针排骨汤。金针花的爽脆口感和蕴含其中的酸味与香菇是绝配,原本较为油腻的排骨也因此清爽不少,是这附近有名的料理。

  不过梁永仁连那些金针花是谁栽种的都不知道,零零散散的花丛,搞不好是自己生长的。

  毕竟若不是人为种植,根本不可能存在满山谷的花海。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四、 五月时的油桐花。几乎分布全台各地的油桐花也会在太白乡盛开,事实上,民宿前就有油桐花树,只不过仅有一棵,所以花季时也看不见人称「五月雪」的美丽景致。

  真是个半吊子的地方。

  看起来好像什么特色都有,但却没有一项上得了台面。

  如今的太白乡只不过是个逐渐迈向死亡的可悲村落。

  梁永仁替意大利面洒上罗勒粉———不,严格说来其实是九层塔,将它连同咖啡推到青镵面前。

  「青镵小姐接下来有安排吧?为了不耽搁午餐时间,所以就弄些简单的。」

  青镵把那本发黄的书推到一旁,微笑道:「简单最好。」

  接着又指着刚才阅读的那本书问道:「这是梁先生你的收藏吗?」

  那是本名为《三国遗事》的线装书,只是书名看起来像是手写的。封面设计跟小学读的《论语》有几分神似,散发光阴铭刻过的霉味。

  梁永仁对这本书没有印象,虽然他偶尔也看小说消磨时间,但是从书名来看这不可能是他会涉猎的题材。

  再说,这年头上哪买线装书?

  「啊,这是我擅自从角落的纸箱拿出来的,因为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青镵补充道。

  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梁永仁心想。

  倒也不是会感到不快,毕竟那箱杂物是村里人硬塞给他拜托处理掉的。

  村人说,他受到离乡多年朋友的委托,帮忙处理掉老家父亲的遗物,而在把能扔的东西扔掉、能卖的东西卖掉后,剩下的尽是些难以估价的杂物。

  结果正好遇到梁永仁,便把整箱东西交给他了。

  箱子里的东西看起来都颇有年代,可能是觉得经营民宿的他比较容易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吧?垃圾和黄金在行家眼里一清二楚,梁永仁也觉得既然扔掉可惜,就干脆留下来,搞不好还能赚点外快。

  不论如何,当初的玩笑话今天倒是成真了,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对那些东西产生兴趣。

  「不,那不是我的书,连同那箱子里的东西都是认识的人送的,是朋友父亲的遗物。」梁永仁随意翻了几页,很快察觉那是本用文言文撰写而成,连句读都没有的艰涩内容后便阖上了书本。「我虽然不太看史书,《三国演义》倒是看过。如果你喜欢的话送给你也没关系。」

  「这和梁先生所说的『三国』有点不一样呢。」青镵接过梁永仁递还的书,说:「与其评价它为史书,作为文学作品的价值说不定更高。书里面写了不少神怪故事、稗官野史,这在史学家眼里是不被容许的吧?随便举个例子……」

  接着,青镵迅速地翻起书来,停在某一页时将它拿到梁永仁面前。

  「例如这个名为〈智哲老王〉的条目中就提到了王阴长一尺五寸,难于佳耦。这够吓人了吧?换算下来,一尺五寸大概有四十七公分那么长呀……」

  「啊,不好意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国王的那话儿太长,找不到对象能行房。」

  「嗯……」

  「我也不是孩子了,见过实物的,实际上正常男人的长度只有这样子罢了。」青镵的食指和拇指间比出了一个令人哀伤的长度。

  「那个,其实你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

  梁永仁喝了一口冲好的咖啡,确认这并不是什么含酒精的新式饮料。

  青镵继续说道:「有趣的是,这还只是其中一则故事而已,里面还提到了狐仙啦、鼻荆郎这类妖怪,光是这些神话怪谈就占了这套书将近一半的内容,所以才说这本书不能当作普通的史书看待。」

  「原来如此。」

  梁永仁并没有因此萌生阅读的兴致。

  「总之,这是本很特别的书。可能是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贸然收下。」

  「可是放在我这边也没有用处,倒不如送给懂门路的人算了。」梁永仁回道。

  因为都是些老东西,如果梁永仁看得出价值也就算了,但是他对古玩鉴定一窍不通,要是拿到当铺或古玩店又怕被人欺骗,这样还不如自己留着好。

  如今有缘人现身,梁永仁也没理由继续留着它。

  如果青镵能顺便帮他看看其他东西,替他把有价值的东西挑出来,那送一本破书当酬谢倒也无所谓。

  既然如此,干脆就厚脸皮一点吧!

  梁永仁把墙边那口箱子搬到吧台的椅子上,说:「这里面还有些小东西,如果有兴趣的话拿走也可以。」

  他随手拿起一支表把玩着。「像是这支表就是个没见过的牌子。如果是劳力士或万宝龙我还认得出来,只是他爸也不太可能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helbros这个牌子连听都没听过,所以也不知道它有没有价值。」

  银色的表带,斑驳的镜面和略微发黄的钟面,表针不知道在多久前就停了。

  「是机械表呢。」

  「青镵小姐懂钟表吗?」

  「不懂,只是不懂装懂。」

  青镵接过手表,尝试转动表冠,但是手表依然没有运转。

  「机械表除了要定时上发条,准确度还会被气候环境影响,以前是挺流行的,但现在除了收藏外应该没有人会用了,最后一次看到它是戴在一个十二岁少年的手上。」

  她摇摇头。「可能是转错方向,把拨叉弄弯了。虽然是美国公司,但五、 六○年代这牌子的表芯都是欧洲制造的。」她把表盖拆开,指着芯上的字母说:「产地是瑞士,hxw代表进口到美国。」

  「哦……」

  「17 seventeen jewels代表使用的宝石量,这些宝石作为轴承可以让钟表更耐用。数量不一定,从七颗到三十几颗都有,像这一支用上了十七颗宝石,就是那个时期机芯的典型用量。通常宝石数越多的手表价值越高,虽然还有其他因素就是了。」

  「嗯……」

  「数字84是机芯号,现在要维修helbros的表得寄回香港制造商,再让对方送回原厂地。虽然这家公司是以机械表闻名的,只是七○年后石英表逐渐取代机械表,如今要修复大概得费不少功夫,少说也要个三、五千元。不过钱事小,找到专家比较困难。」

  「啊……」

  「至于价值的话,从二十美元到五百美元都有,毕竟对收藏家而言,这牌子的手表其实并不是多珍贵的宝物,价格也不可能再高。如果表带是纯金或白金会更好,但这只是普通的不锈钢,所以也不值钱。我想修好了应该也不会超过五千吧。」

  「那根本就没必要修了嘛……」

  虽然说器物的价值并不是单纯一个数字能表达的,但如果连最能让人信服的金钱都无法打动人,那也很难对物件抱有多余的感情。

  梁永仁也认识朋友的父亲,可是连朋友都不把父亲的东西当一回事了,他这个外人也没理由特别珍惜它们。

  「所以,比起表,这本书的价值更高,对吧?」梁永仁将那本书推回到青镵面前。

  「是啊,这本书是无价的。」

  「无价?」

  「因为这并不是出版品,而是抄本。上头所有文字都是仿造原典用毛笔写成的。老实说台湾从来没有出版过《三国遗事》,这部作品在对岸也是近几年才有私人发行的实体本。」青镵把餐盘清空后,喝了一口咖啡,悠哉地向梁永仁问道:「你认识你那朋友的父亲吗?我对这本书的主人很感兴趣呢。」

  「认识是认识,只是我离开村子后就没有再和他见过面了,我那朋友的妈妈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他们父子俩后<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来也搬走了,没住在这里。」

  「说不定你的朋友就是我的客户呢……他的名字是?」

  「崔以信。」

  「那就是了,的确是我的委托人。」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虽然梁永仁隐隐约约也有类似的预感。

  这种小村子不可能出现同名同姓的人,找上青镵调查山里墓冢的的确是自己的儿时玩伴。

  「原来太白山有他们家的地呀。以前他们家穷得很,他还常常得靠我救济呢。」梁永仁睁大了眼,低喃道。

  这就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没想到家道中落的同时,朋友家却发达起来了,听来格外讽刺。

  「不,那块地并不是他的。土地好像登记在他妻子名下。」

  「可是他妻子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吧?」青镵耸了耸肩。

  和大感惊讶的自己不同,梁永仁面前的女子仍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所以,青镵小姐会来我这投宿,也是崔以信他介绍的?那家伙也不事先讲一声,干么这么见外。」

  考量到两人有二十几年没见面了,见外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梁永仁不想让人认为自己跟崔以信之间有芥蒂。

  再说,他也的确没跟崔以信有过不愉快,只是单纯长大后没有再联络。

  童年时两人是死党,如今也仅是被时间与距离冲淡了关系。

  「不,我是自己上网找的,梁先生你有经营一个粉丝专页对吧?我是从那里看到这间民宿的。」

  青镵说的是梁永仁刚开业时一时兴起在脸书上建立的粉丝专页,名字叫「太白居」,如今想来是个毫无特色的土包子名称。

  那阵子梁永仁还很勤劳地更新粉丝专页,每天拍些太白乡的花花草草,而这样的热忱大概持续一个月后就消失了。

  粉丝专页已经一年多没有新贴文了。

  一般人如果看见网页最后一次更新是在一年前,大概都会觉得民宿八成倒闭了,只是青镵似乎在某些小地方意外缺乏常识。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我还以为肯定是他告诉你这种鸟地方有个神经病在开民宿。」

  「他大概是觉得只是来看个坟墓、挑个日子,没有留宿的必要吧。说来也是我自己想在这边多待几天的。」青镵笑着说:「我的功力比不上厉害的择日师傅,我要一点时间才能决定好动土的日期。」

  「动土……是指要开挖的意思吗?」

  「是啊,选好日子就得请捡骨师来了。崔先生说他是瞒着家人来找我的,他的家人似乎不知道古墓的存在。」

  「当初买下那片土地时,卖方没有说吗?」

  「说不定连卖家也不知道,听说那座古墓藏得很好,也有可能是地震或土石流让埋在土里的墓穴露出来。崔先生没有告诉我这些细节,只说希望能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先把墓地迁走。」青镵的回答不是很肯定。

  「他打算拿那块地做什么?」

  「租给人种种茶或是干脆转手卖掉吧,我也不知道呀。」青镵打了个哈欠。

  梁永仁觉得自己可能问太多了。

  只是……有件事他无法理解。

  「可是崔以信他……如果知道山里有古墓,代表他应该这阵子有来过太白乡吧?」

  仔细想想,连委托村人代为处理父亲遗物的事也是,这些都不是仅凭电话联络就能办到的。

  「应该是这样没错。怎么了吗?」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有点惊讶他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太久没见面,所以害羞吧。」

  「他是这种人吗?」

  「呵呵,怎么能问我呢?你才是他的好朋友,不是吗?」

  梁永仁胀红了脸垂下头来。

  不,记忆中的崔以信并不是特别内向的孩子,只是有点自卑。虽然二、 三十年过去,很难保证一个人的个性还是孩童时期一样,但崔以信根本没有特地避着自己不见的理由。

  理由……

  梁永仁一个也想不到。

  「可是,为什么崔以信要瞒着家人?是那座墓里有埋值钱的东西?怕老婆知道?」

  为了独占财物……可是梁永仁不认为原因会这么单纯,何况还没开挖前一切都没有定论,擅自断定墓冢中埋藏值钱的东西只会显得天真可笑。

  「再说下去就侵犯到个人隐私了。」

  说完,青镵舀了三大匙的糖进咖啡里。

  白色的粉末瞬间淹没在咖啡色的漩涡中,徒留冉冉热气。

  感觉时间过得特别缓慢,连咖啡都停留在完美入口的温度。

  「只不过,需要担心的只有我而已,你不用介意多说话。」青镵的微笑此时看来格外意味深长。「和我聊聊你那位朋友还有他的家人吧?」

  「这……突然这样问起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也没见过他妻子,连他有没有孩子都不知道。」

  梁永仁感觉自己不断在重复相同的语句。

  他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这和年纪、性别无关,以前公司里也有不少长舌公,尤其许多跑业务的人都生得一张能言善道的嘴。

  只是梁永仁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讨厌提起自己的事,也讨厌对别人说三道四。

  可是总觉得无法拒绝女子的请求。

  并不是因为多浪漫的理由,只是单纯觉得无形之中自己正依循着某套剧本并在舞台上背出正确的台词罢了。

  而这次的舞台就在自己的家乡。

  太白乡。

  「你的朋友也和你一样,不喜欢讲太多私事呢。问起他自己的事也是支支吾吾的,要是什么情报都不愿提供,普通的风水师傅或是算命师傅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也不会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委托。」青镵的口气不像为此感到困扰,反而更像是在说俏皮话。

  「普通的?」

  「是啊,普通的。不过我只是业余的、三流的,还是那种道德感特别薄弱的,所以没有这问题。」

  不像是谦词,只能说是奇怪的逻辑。

  虽然这个人已经够奇怪了。

  「相对的,换作是道行高的人,大概问都不用问就明白一切了吧。」青镵弹了几次手指。「像这样弹个指头,可能祖宗十八代都打过照面了。」

  「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没见过不能说不存在嘛。」她干脆地将咖啡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梁永仁。「不介意我续杯吧?」

  「我只会介意你对我客气。」

  梁永仁接过杯子,并压下热水器的开关。

  「那你可以放心了。」青镵笑了。

  无所谓吧,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也无所谓吧。仿佛某个声音在梁永仁心底呐喊着。

  是啊,不用想太多,只是普通的闲谈而已———

  「我和崔以信都是在太白乡出生的,换言之这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崔以信比梁永仁年长一岁,和他的姐姐同年。

  由于地处偏远,上学还要特地到山下的小学去,往返至少得各花掉半小时的车程,所以尽管孩子们之间有段年龄差,但比起同学,村里的小孩彼此间感情特别好。

  「我们家那时候比较有钱,我的零用钱在小孩之中也算特别多的,所以我和姐姐常请那小子吃东西。」说完,梁永仁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现在已经不能说『那小子』了,大家都变成大叔了。」

  崔以信和他爸爸相依为命,经济状况也不怎么好。虽然说务农家庭一般生活状况也不优渥,只是和村子的其他居民相比,崔家又过得更惨淡些。

  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崔以信的父亲从事不会赚钱的生意的缘故。

  「啊不……说是生意可能有点不敬,毕竟是替神明服务的嘛。」

  「跳阵头的?」

  「不,并不是。」梁永仁不小心笑出声来。「他爸爸好像是名牧师。」

  是不是牧师梁永仁也无法肯定,只是对朋友的爸爸就是留有身为神职人员的印象。具体而言,他也不是很清楚天主教的神父和基督教的牧师之间的分别,只是既然他有成家,那应该是牧师才对。

  「但是,他和典型的牧师不太一样,唔,也不知道能不能这样形容基督教的人。我们不是说和尚喝酒吃肉叫『破戒』吗?我总觉得他爸爸也给人这种感觉。」

  身形瘦小,看起来不太可靠,完全没有神职人员的威严与庄重,记忆中友人的父亲就是个斯文但是又有点软弱的男人,所以梁永仁也很难把他跟牧师的形象结合在一起。

  青镵点点头,笑说:「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新教徒若是叛教,旁人大概没办法这么容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看出来。」

  「是吗?我只知道不能拿香而已。除了香以外,还有什么禁忌吗?」

  「比较代表性的就是不吃带血的食物,虽然大部分的宗教都有这种规定就是了。因为严格说来这并不是『教义』导致『习俗』的形成,而是『习俗』成就『教义』。

  过去犹太人因为卫生和文化因素不会食用动物的血,但其实他们也不会吃蛤蛎、生蚝这些软体动物。虽然旧约圣经里是这么规定的,但那是因为从以前,也就是基督信仰形成前就没有这种习惯,所以对信众而言这反而不是戒律,而是常识。到新约时代以后,旧有的文化依然保留,所以规定也承袭下来了。对台湾人而言,如果真的要遵循经典上面的规定过活的话,那每个男生恐怕都要行割礼。」

  接着青镵又指着自己说道:「例如我。」

  「你?你、你、你也有办法割?」

  「什么意思?我是说如果那位父亲知道他儿子请人看风水大概会很生气吧。假设他真的是牧师的话。」

  青镵没有理会吓一跳的梁永仁,继续说道:「比起生活层面的破戒,他们真正介意的是思想上的破戒才是。我的存在等同于破坏神赐予人的自由意志,预言这类的迷信他们早就从北方人手中见识过了,所以他们不可能会容许崇拜其他非主力量的行为,这也是为什么有关自由意志的思辨在西方社会常被视为禁忌话题的原因之一……啊,有点扯远了,那这样算是有帮助你回忆起细节了吗?」

  头晕脑胀。

  梁永仁扭了扭脖子说。

  「呃……吃血我是不晓得,毕竟以前他们家大概连要弄到肉吃都有困难,虽然我对猪血、鸭血的认识也是搬家后才知道的,那时候村里也没人会特地做猪血糕或是鸭血嘛。倒是你说伯父知道的话会不会生气,我想大概不会吧。」

  朋友的爸爸也会帮忙村里准备共同祭,从这一点看来,他就不符牧师的行为准则了。

  山神、风伯雨师、城隍……这些神对牧师来说都是伪神,没道理崇拜他们,所以一般的牧师根本不可能参与祭祀。

  这样想,伯父他应该不是破戒,而是叛教才对。

  只是毫无信仰立场的梁永仁完全不认为这种行为有错。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难怪你说完全没有牧师的样子。」青镵忍不住哑然失笑。

  「毕竟谁都不想跟生活过不去嘛。虽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得罪神明是很糟糕没错,可是把自己的人际关系搞砸下场更惨。村里的人不信基督,伯父他待在这也不可能找到谈得来的朋友。」梁永仁有些无奈地说:「如果他是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结果就不一样了。不管是佛教还是基督教,现在没有哪一行比开办宗教更赚的了。」

  「花点钱买份希望不是很值得吗?」

  梁永仁即使不完全认同,也只能点头同意。他不会排斥宗教活动,但是要他倾心侍奉神明却不太可能。

  并不是无神论者,而是「无论怎样都好啦」神论者。

  「只是伯父他,虽然是牧师,但村里因为没有基督徒,所以不仅连一间教会都没有,也没有能让他布道的地方。」

  「他应该有尝试传道过吧?」

  「据我所知是没有,其实我也是偶尔会听他谈起圣经上的故事才觉得他是牧师的,除此之外还真的没有办过主日学之类的活动。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如果他真的是牧师的话不是应该好好传教吗?」

  但是牧师却以帮人写祭神字帖来谋生,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本职。

  「牧师如果是隶属某个教派,也会有业绩压力的。」

  「这我完全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是个小鬼头……啊,不对,就算是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教派有什么差别,跟佛教一样,完全搞不清楚。」

  「在台湾分布最广的就是长老会了。」

  「那大概就是了。」

  没有意义的答案,只是青镵也没有希望梁永仁回答的意思。

  「其实这也不能怪伯父,以伯父那样子要找到工作也不容易,长时间劳动大概身体也受不了。」

  牧师的脚行动起来不太方便,走路也有点一拐一拐的,从梁永仁认识牧师起就是这样了,看来是陈年旧伤。

  那个年代对身体带有伤残的人更为严苛,虽然听说更早之前牧师在台北的铁路局服务过,只是最后体力仍不堪负荷选择退居山林。

  至于为什么会挑上太白乡就不得而知了。

  「但说也奇怪,每年共同祭的祝词好像都是伯父帮忙写的。搞不好共同祭取消是因为伯父他们一家搬走了,没有人会写祝词的缘故。对了,青镵小姐知道什么是祝词吗?」

  「住持,堂头监院?」

  「呃,不是,我是指那些要在祭典时说给神明的话。以前都是由伯父负责写下来的。」

  「所以每年的祝词都不一样吗?如果内容固定,应该不至于会没人知道怎么写。」

  「不一样,而且念完就和其他白纸一起烧掉了,因此大概也没有人记得内容。」

  该不会那些祝词其实是在感谢主耶稣吧?梁永仁忍不住这么想。

  若真是如此,那就更显得这个村子的祭典愚蠢又可笑。

  难怪会受到诅咒,从一开始祭祀的对象就弄错了。

  梁永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种事情……不可能会发生吧。

  「其他白纸?是纸钱之类的东西吗?」

  「啊,并不是。这我看父亲写过,好像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白纸上丢到火坑里去,大概是希望能被神明注意到吧,具体的意义我也不清楚。」

  「全家的名字都要写上去吗?」

  「不是,」梁永仁摇头道:「以前我曾问老爸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结果被他嘲笑一番。我想大概只能写当家老爹的名字吧。」

  「果然很特别呢,这个共同祭。」青镵继续追问道:「共同祭停办后,现在村民们都是怎么祭神?」

  「如果是说山神、雨神的话基本上没什么人在拜了。倒是城隍爷大家还是会替祂庆生,时间跟过去的共同祭差不多,在每年农历一月末最后一天举办。现在村里的庆典活动只剩这个了,我想应该是用来取代共同祭的。」梁永仁瞥向窗外说道:「如果无聊的话,等雨停后我可以带你去村里的城隍庙走走。」

  不知何时,玻璃窗上已覆满大大小小的雨点。

  虽然只是毛毛细雨,但已足够让人出门的动力全无。

  「只是你可能会很失望就是了,村里的城隍庙实际上非常简陋,说是庙也有点浮夸,外观上看起来就像个小凉亭,要是跟人说那其实是废弃的公车站搞不好也不会被怀疑。」

  「那我更想看看了呢,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比起风水师傅,青镵的口气更像是乡土学者。

  「城隍庙没什么看头,村里比较有规模的反而是广寒宫。」

  梁永仁看见青镵歪着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遂又解释道:「就是拜嫦娥的。」

  同时,梁永仁才察觉青镵的表情实际上是在问他:为什么是嫦娥?

  「特地立祠祭祀嫦娥吗?」

  「虽然村里的老头子不这么叫祂,但我觉得是嫦娥啦,说起广寒宫就是嫦娥了吧?她升天后不就住在那里吗?」

  「是这样没错。」

  「所以应该没错吧?门楣的匾额上就写着『广寒宫』几个字,所以肯定是拜嫦娥的。」

  「这么说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关于嫦娥的真实身份有太多说法了。」青镵轻敲咖啡杯,发出瓷器清脆响亮的声音。「有听人提起过太阴星君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像是道教神的名字,不,这个名字肯定就是属于道教神,所以照理来说梁永仁应该听过才是。只是具体而言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他没有糊涂到进宫庙祭拜却不知地道主神是谁,也不会愚蠢到手持着香却把观世音和妈祖弄混。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拜过青镵所说的这位太阴星君。那么,有关太阴星君的记忆到底是从何而来?

  大概是曾听村里的谁提过吧……

  寻思了半晌,最后还是耸肩。<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世界不需要同时存在两名月神,嫦娥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可是常羲好像就比较少人听过了。」

  「名字好像啊,感觉很容易搞混。」

  「对,所以也有人说嫦娥其实就是常羲,是因为数百年来故事口耳相传的缘故导致读音变了,其实这倒也没问题,就连在谈起太阴星君时,说祂是常羲也没有错,毕竟太阴原本就是指月亮的意思,所以跟月亮有关的神明冠以太阴之名都是对的。

  另一方面,也有人觉得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传说认为常羲是三皇五帝中帝喾的妻子,然而嫦娥却是帝喾的女儿。」

  「果然是不同人,如果是同一人那就是乱伦了啊。」

  「有趣的是,常羲被称作月母,而嫦娥在台语中被称作月娘。」

  「不是同一人的话,是母女吗?」

  「的确有这种说法,只是比较广为流传的故事中并不会刻意提到她们之间的关系。常羲的孩子是十二颗月亮,而嫦娥的母亲也只是帝喾的某个妃子。换句话说,她们并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人,在嫦娥的故事里不能解释常羲的存在,反之亦然。只能说彼此间存在一定承先启后的关系,所以没办法让这两个角色同时出场。」青镵换了口气,反问道:「让我好奇的是,在那之前呢?在常羲和嫦娥都还没出现之前。」

  「什么意思?」

  「对星体、自然现象的崇拜是每个文明在发展初期都会衍生出的文化,你或许听过黛安娜、哈索尔、月读,祂们在自己的文化中都有很鲜明的形象,代表着月亮,然而在古中国,似乎没有创造出一个形象明确的神只,能纵贯月亮在民间信仰中扮演的角色。」

  「刚刚说的常羲和嫦娥不算吗?」

  「算,但那是千年后的事了。古中国对月亮的崇拜至少从尧舜时代就开始了。在那时候月神的形象到底是如何?」

  「这……有必要追溯到这么久之前吗?」

  「没办法呀,我们得弄清楚广寒宫的主人是谁嘛。」

  眼前的白发女子眼睛仿佛正闪烁着光芒,但是梁永仁完全无法搭上腔。

  这时,青镵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知道辉夜姬吧?」

  「怎么跑到日本去了?知道是知道,但是太琐碎的细节没记起来。」

  梁永仁知道这名传说中的仙女从竹子中诞生,最后回到月球的事。只是有关故事中途辉夜姬一一拒绝求婚者的事他没有太大印象。

  「有人说辉夜姬的故事是承袭自嫦娥奔月加以改编,毕竟日本文化也深受中华文化影响。只是这两个故事都是从民间发迹,在纪录前已经无数人之口转述,所以这一点没有办法证明,倒是故事中都有出现不死灵药。」

  「这我还记得。嫦娥为了避免暴虐无道的丈夫得到永生而把药全部吃光了,辉夜姬则是将药留下来。但是,不死药应该也不是很稀奇的概念吧?」

  「的确,可是这两个故事都与月亮有关系。其实不死药和月亮结合是很正常的事,许多文明———例如巴比伦人就把月亮视为植物的生命泉源,比起太阳,他们认为月亮才是赋予万物活力的原因。」

  「为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认为这是因为人在白天活动,所以不容易察觉生物成长,但是相隔一晚的时间没有关注农作物,隔天醒来就可能发现稻子比昨天高了一点,这或许也和生长素的分配有关系。总而言之,这是因为观察产生的假说,认为比起太阳,月亮才是能赋予生物生命力的原因。」

  「所以两个故事里才都会出现不死药吗……?」

  「但是嫦娥和辉夜姬的人物设定实际上也只有这个共通点最明显。虽然有关帝喾的事迹大多都是传说,可是祂和嫦娥至少都还是地球人,辉夜姬却是个完全的月球人。不只如此,在现今流传的主流文献中,辉夜姬的故乡八成还是个科技发达的地方,所以月球人都很看不起地球人。」

  说完,青镵将视线投向咖啡杯中。「与辉夜姬相比,嫦娥所居住的月球感觉单薄许多。」

  「不是还有吴刚和那只疯狂捣年糕的兔子吗?」

  「那只是刚好碰在一块,原本彼此的故事没有什么交集。我想说的是,辉夜姬的月球是一颗立意明确的月球,它作为辉夜姬的故乡最后也自然成为辉夜姬的归属。反观嫦娥,为什么吃了不死药就会升天还刚好飘到月亮上?要是角度没抓好,一路飞到火卫二甚至土卫六也不是不可能。」

  「抱歉……我已经分不清楚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了,青镵小姐。」

  青镵轻咳了几声。「嗯,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嫦娥之前,月球不具有任何意义的话,就没必要让嫦娥奔月。月球上是因为存在着某种东西才会让嫦娥登上月亮。」

  「是指……广寒宫吗?」

  「我认为是这样。广寒宫既然不是嫦娥建造的,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嫦娥奔月的故事里很自然而然地默认广寒宫原本就存在于月球上。充其量只能说嫦娥住在里头,但产权关系却暧昧不明,连房东是谁都不知道。」

  「会是刚刚说的那位常羲吗?」

  「不,祂是月亮的母亲。既然月亮在常羲的世界跟人一样,是可以被『生』下来的,那在别人身上建造宫殿就显得很奇怪。这也是为什么说嫦娥和常羲没办法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观的因素之一。」

  「意思就是……比常羲和嫦娥更早成为月神的那位神明,才最有可能是广寒宫真正的主人啰?」

  青镵点点头,但接着又垂下肩来。

  「很遗憾,现在已经没有方法能够找出祂的真实身份了。再说,那也是几千年前人的信仰,就算查出来了对我们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如今的嫦娥就是太阴星君、广寒宫就是玉帝为了关押嫦娥所建的,这大概不会有人反对。」

  「唔……我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不过我听过村里的老头子用一种奇怪的称呼叫嫦娥……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村里那间广寒宫拜的到底是谁。」

  经过青镵的推演,梁永仁对嫦娥的印象变成了一团混沌。

  他有些胆怯地问道:「青镵小姐听过『方晖大人』吗?」

  「方晖大人……?」一阵低喃后,青镵回道:「没有呀。」

  可能是错觉,但梁永仁突然觉得有道锐利的视线正刺向他。

  「没有?」

  青镵再次摇头。

  「那『方晖娘娘』、『方晖仙子』呢?大概就是类似的称呼。」

  「这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村里广寒宫主人的名讳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信仰,只是村里的老人都拜祂。祂有没有可能就是刚刚提到的真正的广寒宫主人……?」

  梁永仁的问题让青镵考虑了一会才答道。

  「月华邻静夜,夜静灭氛埃。方晖竟户入,圆影隙中来。会是出自于此吗?」

  梁永仁耸了耸肩。

  「这是南北朝的诗词了。借由月光透过方窗缝隙洒进室内来暗指月亮,年代比起常羲的春秋战国和嫦娥的秦汉都晚,所以不太可能是嫦娥神话的前身。倒是这位神明的原型……是从哪演变而来的?不能说祂一定是在南朝以后才出现的神,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当时是使用不同的名字。」

  「大概也是借镜嫦娥的故事吧。」

  刚才青镵也说,自汉朝以来,嫦娥的故事深入民间。那么后续朝代出现的月神可能都只是嫦娥的其中一个化身。

  「那真的很了不起呢。」青镵一脸满足地微微扬起头,说:「能够在嫦娥神话几乎掌握整颗月球的状况下保有自己的名字,如果是比较弱小的神明大概已经被嫦娥并吞了吧,这位方晖大人说不定是相当了不起的存在。」

  好像在鼓励孩子似的,青镵的口吻听来似乎颇有感触。

  「不,既然连青镵小姐都没听过祂的名字,我想祂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神。」

  「我倒不这么觉得,如果只是普通的土着神就算了,毕竟土着神有村子里的人充当稳定的信仰,可是这位神明却有着南朝时期流传下来,如此悠久的名字,渡海来台这期间想必经历过不少波折吧。」<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知道那些不支持太阴星君和嫦娥是同一人的人是怎么看待嫦娥的吗?」

  「不知道。」

  「为了让两者在同一个世界观和平共处。嫦娥成了广寒宫里的其中一名宫女,美其名是仙子,但是仙子在神话里不是作为儿女不然就是侍女,与受百姓景仰的神明相比,层次上还是有差别的。」

  「从主人变成侍女?这落差确实很大。」

  「这边就引申出另一个问题,广寒宫里有多少位服务太阴星君的侍女?」

  听起来又是个不太正经的问题。

  「这……应该没有明确数据吧,侍女这种角色大概不会有人计较。」

  突然觉得嫦娥有点可怜。只是梁永仁没有把这个感想说出来。

  「所以我认为那位方晖大人会不会是利用这种方式存活下来的?委屈一点,在神话中扮演宫女的角色,让自己的形象不会被太阴星君或是嫦娥并吞掉?假设方晖大人的信仰是起源于佛教迅速发展的南北朝,那这种方法再适合不过了。毕竟佛教之所以能与民间信仰兼容并蓄发展,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它承认每位异教神明的地位。」接着青镵小声说道:「就是让大家都冠以菩萨之名的意思。」

  明明周围没有其他人,却还是刻意压低音量,是怕神明听见吗?

  梁永仁觉得她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

  「原来是这样吗……」

  虽然梁永仁仍有种似懂非懂的感觉,但也认为自己被说服了。

  没想到青镵却对他投以恶作剧般的微笑。

  「这只是我的猜测,完全没有可信度。」她看向窗外说道:「如果不亲自走一趟广寒宫,这就只是在编故事而已。」

  「不……我不认为这是编故事。」

  「哦?」

  「其实,我想青镵小姐可能是对的。」

  冰凉的触感沿着太阳穴直至脸颊。

  汗水在梁永仁不自觉的情况下分泌而出。

  关于这位方晖大人……

  还有失踪的姐姐。

  追根究底,姐姐大概就是因为这种来路不明的神才会消失的。

  不,不会有这种事吧……

  梁永仁感到脑子一片混乱,萦绕于心许久的混乱。

  他抹去脸上的汗水。

  「方晖大人说不定是很悠久的信仰,只是我刚好没有听过而已。」

  「怎么说?」

  「其实不仅村里的人会拜方晖大人,有一些外地人特地来太白乡也是为了要见祂。我过去几次接待过的客人很多都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信徒不多,但是愿意大老远跑来这,想必是非常虔诚。」

  青镵点点头,不发一语。

  「我也想过该不会方晖大人其实是某个族群的神,例如开漳圣王之类的……只是来参拜的人好像没有什么共通点,至少北中南的客人我都遇过。」

  「职业或是年龄呢?通常月神除了能去霉运还能求姻缘,这些香客是年轻人占多数吗?」

  「刚好相反。我没看过年轻人来,青镵小姐大概是我碰上最年轻的客人了。来这里的都是至少五、 六十岁的老人家,他们总不可能是来求姻缘的吧?」

  而且都是些穿着体面、态度温和的老人,梁永仁跟他们相处起来也很愉快。

  闲谈中得知,早在梁永仁民宿开业前他们就开始崇拜方晖大人了。

  并不是村里的人,却知道方晖大人。综合青镵刚才的推论,才让梁永仁认为崇拜方晖大人的人并不仅限于太白乡村民。

  果然不是土着神呀。

  只是既然连对相关领域颇有见识的青镵都没听过,说不定祂真的是只流传于特定族群中的信仰。

  「对了,你刚才提过的共同祭……也会祭祀方晖大人吗?还是说会独立祭拜?」

  毕竟和其他神明相比,祂在太白乡似乎是凌驾于城隍,更加高位的存在。

  从青镵的表情判断,她似乎是这么想的。

  梁永仁皱起眉。「老实说我并不是很确定,特地为祂办一个祭典应该还不至于,那时候方晖大人好像还没有被村民当一回事……啊,我这样说会不会遭天谴啊?」

  「那是你们家的神,我帮不了你。」青镵冷冷地笑了。

  「呸!呸!呸!总之,我想在我搬离村子前,方晖大人大概也和其他神一样,是共同祭的祭祀对象,至于独立祭拜祂嘛……我们家是没有,其他户就不知道了。小时候我根本没有听过方晖大人的名字哩,家里也只拜祖先和财神。对了,母亲还会拜灶王,拜灶王爷不是要准备糖果吗?每次拜完,我们家门口就会有一堆来要糖的。」

  当然那群小乞丐实际上是梁永仁号召来的,也多少托母亲的福,他在孩子圈内很受欢迎。

  「拜财神啊……你们家以前是做商的?」

  「啊、啊,差不多。当然在这种小村子里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业。」

  梁永仁不想多谈家里的事,提起那种把家产赔光最后抛下小孩跑路的愚蠢父亲,只会被外人笑话,他早就和父亲断绝关系了。

  「既然二十几年前还没有独立祭拜方晖大人,那么那时候的广寒宫是叫什么名字?」

  「啊,这个……」梁永仁停顿了一会。「好像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时候还没有宫庙吗?」

  「不,也不能这样说。就只是单纯的没有名字罢了。」

  「没有名字呀,这倒也无所谓,名字对许多人而言本来就不是什么有份量的东西。那么那时候庙里供奉的是那一尊神祇?」

  梁永仁无法回答。

  并不是没有答案,只是这答案并不是梁永仁能回答的。

  他认识玉皇大帝,也知道阿弥陀佛,两位神明就外型上有根本的区别,即使两尊神像摆在一起也没有人认不出来。

  当然,照理来说没有人会把祂们摆在一起。

  只是这个例外却存在于太白乡。

  「青镵小姐一定听过万神殿吧。」

  虽然万神殿这个词对梁永仁而言有更深层的涵义,只是他认为现在还不是时机提起。

  「嗯?」青镵的表情只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具体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如果要形容过去的广寒宫,我想没有比万神殿还贴切的词了。虽然现在因为方晖大人的关系,数量已经少很多,但过去那里曾供奉着数百尊神像。」

  所谓供奉,并不是每尊神明都有独立的空间,所有神像都挤在广寒宫的长屋中,毫无秩序地排列着。

  比起神殿,更像是仓库。

  如此大不敬的行为,在虔诚的信徒眼里简直就是亵渎神明。

  虽然宫中也设有供桌,但没有人知道主要祭拜的对象到底是谁。

  如果想拜关公就对着关公像拜,想拜地藏王就去找地藏王像,多亏宫内的空间够大,当时村民都采用这种随便的祭祀方法。

  有点类似去灵骨塔祭拜祖先的模式,只是塔位改成神像。

  「我认为不仅山神、雨神,实际上共同祭的祭祀对象也包含当时宫庙里的所有神明。」梁永仁说。

  因为共同祭就是为了要统合所有神明的祭典而存在的。

  当时数百尊神像中的一尊就是现在的方晖大人吧。

  如果是佛教神和道教神还有办法分别,可是同是道教神就难以辨识。

  「宫庙和这些神像从你出生前就在太白乡了吗?」

  「是啊,据说是以前的村民移居到太白乡时一起带过来的。」

  由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关于太白乡的历史并没有文字纪录,只能凭村里的长辈口述流传。

  只知道当时第一批搬迁至太白乡的人似乎是群难民,在过去为了躲避动乱而来到太白乡。因为正在逃命,多数人都没有带上家当,身上最重要的行李就是家里供奉的神明像。

  由于各户人家都有需要供养的神像,但是在那个粮食不足的年代,要为神明献上合适的供品对许多穷苦人家是一大困难,因此经济状况较好的居民就在祭神时连同清苦人家的神明一同祭拜。可能是承袭这段佳话,村民为众神建了宫庙,统一安置每一户家里的神像。后来祭祀活动才被整合在同一日,也就是现在名为共同祭的祭典。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庙里有好几尊弥勒佛和关公的关系吧。」<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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