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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周二,我们三人依约前往位在林口的柳老先生坟地。

  约定破土的时间是辰时,正是破晓后,日轮尚未完全高挂于空中之时。

  虽然比预定时间早一小时抵达,不过柳家人比我们更早来,远远便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姐妹俩的父母亲准备供品,在lexus的休旅车及坟地间来回奔走。

  而柳慧芸则是和她叔叔在聊天。

  我想起前两天柳水进才和柳慧芸起过冲突,看来事后他也很努力想和侄女修复关系。

  柳水进看起来很年轻,和我原先预想的外型不同,原本依照柳老先生的年龄,我想柳水进应该也到了头顶开始落毛的年纪,若是再加上对他长期居住在美国的印象,说不定还是个大胖子,不过现在和少女谈话的人看起来反而像是个保养得当的斯文男子,即使猜测年龄为三十左右也一点都不夸张。

  相较之下,姐妹俩的父亲——柳震耀就很符合中年大叔的印象了,和翁叔一样,脸上和身上都有不少赘肉,行动有些笨拙的样子也和弟弟完全不一样,初次见面的人肯定不会相信这两人是兄弟。

  我并不清楚兄弟俩的年纪,但直觉认为两人的差距应该不小。

  而两姐妹的母亲——吕素玲则又与兄弟俩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柳家两名男性虽然外表迥异,但都给人一种个性大而化之的印象,可是柳震耀的妻子似乎是个沉稳拘谨的女性,我想姐妹俩端庄有礼的仪态应该就是师法自母亲。

  即使只是第一印象,我仍认为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奇怪的是,并没有看见柳慧心。她去哪里了呢?

  我和六姐跟在一槭后面,比客户晚到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我又是个曾让柳慧心在家门口前干等的前科犯,这让我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第一个注意到我们的是柳震耀,他向妻子问道:「那是土公仔吗?」

  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看见一名十六岁芳龄的少女还提出这种问题的。

  只是青镵也向柳家提过一槭这名奇怪捡骨师的事,而且一槭又穿着那套经过六姐改造,老爸生前的居家服,这也难怪柳震耀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这套被改造过的居家服实在太醒目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道袍还是什么服装,混杂了中、日风格,完美体现制作者(六姐)喜好的衣服,而活动起来不太方便这一点倒是跟主人的生活习惯很搭调。

  实在无法想象六姐到底是如何将父亲的马褂变成这种奇怪模样。

  换作是我在路上碰到一槭,肯能还会觉得这女孩是从戏班子溜出来的。

  一槭朝柳家四人鞠躬,道:「今日良辰吉时,来此替柳公铁云破土,还望老先生永禄子孙安康。」

  四人——连同柳慧芸也一同向我们回礼。虽然和她已经见过面,但是在三位长辈面前,柳慧心私自来访乃至于和柳慧芸见面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并不存在。

  「择日师傅没有一起来吗?」发问的是柳夫人,两颗眼珠很快地在我们身上扫视过一遍,最后停在我身上。

  「择日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此次求得本挂艮为山、水风井变挂,既然所有日课已定,余下便是我们的工作。若夫人您不放心,还请让我代师傅向您说明求得挂象。艮宫八卦属土,官鬼寅木,林口处高地,坟地周围树木环绕,与本挂相映是为吉象。再看二爻午火,坟地坐南朝北,但变卦显示坟地恐有积水之虞,故尽早迁葬确实为善。世爻妻财子水,选于辰时破戌土对财运、子孙福禄有益,配合日辰、子水可得三合局,故师傅判断此时开棺最为洽当。这边只是浅谈而已,若是有兴趣深入了解的话,等替老先生拾金后我可以再告诉您细节,当下我们应趁此吉时,尽速完成仪式。」

  说了一长串。

  完全听不懂。

  直到一槭说完,我才发现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只是我,连柳家人也都张着口,久久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说这是国小演讲比赛,一槭大概会毫无悬念地被人赶出会场。

  不过因为是谈玄学,所有听者都被一槭这番说词唬住了,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一槭曾说,自己不懂择日、不擅巫卜,因为每位师傅观点都不同,所以她无法判断真伪。

  因此,整段言词她也的确没有提到这些挂象究竟是从何而来,我猜是青镵告诉她的,不过若是青镵在场,恐怕也会将这小女孩的说词批得体无完肤。

  一槭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话中混了些自己掌握到的情报,在谎言中混入真实便是真伪莫辨,这种技俩成功地让柳家三名长辈哑口无言。

  「不、不用了,是我失礼了,我并没有质疑老师专业的意思。」

  其实吕素玲女士您根本不需要道歉,因为一槭她的确没有什么专业。

  「还请别这么说,择日方面我也仅是道听途说而已,远不足以为人师。若有错误还请各位不吝指教。」一槭也再度向吕素玲鞠躬。

  与柳家人的初次见面,一槭已经达到她的目的了。

  在一槭与柳太太谈话时,我一直在寻找柳慧心的身影。

  「不好意思,请问柳慧心……」

  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孩神色慌张地从车里跳出来。

  「对、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你们来了。」

  「不,请别介意……」

  同时间,我注意到柳慧心的异状。

  她的右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缠着绷带。

  什么时候弄伤的?周六看到她时手上还没有这伤口。

  好几层绷带缠绕在她的手臂上,看起来不像是能一笑置之的小伤。

  「呃,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她垂下眼帘,抿起嘴唇,再次说道:「真的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跌倒擦破皮了。」

  虽然柳慧心如此解释,但她的手臂上没有其他伤口,如果是单纯摔倒却只有那部分磨破皮似乎有点奇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于那一圈圈的绷带就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这样啊……没有大碍就好。」

  我说。而柳慧心也对我微笑。

  试图阻止自己胡思乱想的我背着一大袋工具,和拿着黑伞的六姐,随一槭师来到柳老先生坟前。

  是传统的坟墓建筑。柳老先生的墓碑倚靠于肩石上,碑前是一片宽广的墓埕受墓手环绕,石碑后方则是微微隆起的墓冢。

  柳家人已经先行扫过墓了,坟前没有一片落叶,若不是墓碑上的文字有些斑驳,整栋阴宅宛若新居落成似的。

  和周围许多已入土逾三、 四十年的人相比,只要还没被子孙遗忘,那的确都算新坟。

  坟前、后土的供品已就定位,除了鲜花、水果以外,也摆了些零嘴还有高粱。

  虽然柳老先生生前不嗜酒,但做为奠仪祭品,酒水已成为殡丧时不可或缺的物品。

  柳家人算是相当客气,若是遇上客户未先行清扫祖坟的,通常我们还得一起帮他们清理,有时甚至连供物也是我们这准备,柳家能自行将这些前置作业处理妥当我相当感激。

  虽然说许多人为求保险起见,希望能遵从捡骨师的指示一步一步来,不过其实这些礼俗只要不违背寻常认知,细节如何并不是太重要,只要家属们自己心安,我们的看法如何根本无所谓。

  有些人担心自己当年犯太岁、命格冲煞等等,不适合参与丧葬活动,在替祖先捡骨前总是会在三来电确认,而一槭每次给他们的答复都不一样,我问起妹妹为什么同一个问题却有不同答案,她反而用更玄的方式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你告诉那婆婆的孙子不要来替老人家捡骨呢?

  当时来电的,是一位入土届满八年的婆婆的孙子。

  ——是她孙子自己告诉我不想参加的。

  一槭是这么说的。

  而那名婆婆怀有身孕的女儿也在不久后询问相同的问题。由于对方身怀六甲,我原以为一槭会要对方回避,但这次她却很爽快地给予对方肯定的答复。

  ——因为我说再多都不可能阻止她出席。

  对一槭来说,客户的年龄、性别、生理状况都没有关系。

  我想起以前曾听过空中摘月的故事。

  有僧人问禅师如何取得天上的宝珠,禅师便要他去砍竹子做成梯子爬上去拿。僧人不解怎么在天上放梯子,禅师因此反问他:「不然你想怎么拿?」

  和大多数的寓言一样,这则公案也让人听了莫名其妙,我至今仍搞不懂其中<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的旨意。

  然而,一槭的说法反而让我觉得和禅师的答辩方式有些神似。否则这些如同戒律般重要的习俗不是身为捡骨师的她所能忽视的。

  只不过,要是我问她为何要如此回答客户,她大概也只会叫我吃茶去。

  所以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晓得一槭的标准是什么,毕竟俗人如我是无法参透师傅本意的。有时我会担心她这样随兴的方式会饱受非议,但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纯粹家属没有追究,至今还不曾听说她有被客诉过。

  离破土时间还有一阵子,我和六姐把挖掘工具整理好放到一旁

  因为入塔是三天后的事,所以这次没把装骨头的金斗罐一起带来,铲子、锄头、剪刀、槌子和包骨骸的棉布已经是全部的工具了。

  正当一槭和柳家当家讲述接下来拾骨流程时,柳慧心抓到空档,带着柳慧芸来向我们打招呼。

  「前几天的事……还好吗?」

  虽然叔侄间刚刚的相处没有任何不自然,但我还是为求谨慎地向柳慧芸问道。

  而事实上真正引发我好奇的是柳慧心手上的伤。

  「叔叔他已经道过歉了,不要紧的。」柳慧芸答道。

  所以最后是叔叔先向侄女低头吗?

  那画面实在不好想象。

  再说,比起道歉,我认为更像是同情。

  因为无法和思想异常的侄女沟通而不得不妥协吧。

  柳慧芸身旁的柳慧心怃然,看起来对妹妹的言行也束手无策。

  「啊,是吗?那就好,今天要替柳爷爷开棺,如果家人之间还有嫌隙的话爷爷他肯定也会很难过吧。」我没头没脑地傻笑道。

  要是什么事都能用笑来化解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对了,我想还是得向慧芸你道歉。其实我并不是什么老师,只是个打工的,真正的老师是那一位。」我指着不远处那名娇小的女孩说道。

  「没有关系,因为小隗哥也是来帮忙我们的对吧?姐姐已经和我解释过了,我一点也不介意。」

  我又看向柳慧心,而她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虽然我的功力远远不及那小女孩,不过我也会努力替柳爷爷他把事情办妥的。」

  我有点心虚。

  因为我其实连自己所指的「事情」到底是哪件事都不知道。

  是顺着一般流程,将老先生安稳地送入塔内呢?还是要向柳家坦言,要求他们将实情全部说出来呢?我真的毫无头绪。

  我不知道柳慧芸执导的这场戏该如何演才会顺应她的发展。

  这时,传来柳太太叫唤小女儿的声音。

  「妈妈在叫我了,那我先告辞……」

  「好,我和小隗哥等等就过去。」

  确认柳慧芸走远后,我才战战竞竞地向柳慧心问起手臂上的伤。

  「其实……那不是跌倒弄伤的吧?」

  这个问题只在仅有我们两人时才能获得解答。

  「嗯……」像是呢喃,她哀伤的表情流露出无奈。

  「是你妹妹弄的吗?」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是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她把绷带解开让我看手臂上的伤口,是一道割裂伤,像是曾被刀子划过,伤口很深,不难想象当下血流如注的样子。

  于是我又问道:「你的父母亲知道吗?知道是你妹妹她……」

  点头。

  「我不想多谈这个。妹妹她也不是故意的。」柳慧心说:「就只是和妹妹起了点争执,她不小心才会……」

  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小心的。

  直到现在柳慧心都还在袒护她的妹妹。

  「是关于老先生的事吧……」

  「就说那是不小心的了。」

  正当我拼命在脑中思考该说些什么能安慰她的话时,听见一槭和柳家人谈话的声音。

  「时辰已到。」回头一看,妹妹正面不改色地说道。

  她将手上的香依辈分发给柳家人,每人持三炷香,其余的香就和纸钱、供物置于坟前,我和六姐是外人,所以没有持香的必要,我和她退到一旁,静候一槭指示。

  香灰点燃,长男柳震耀立于最前,身旁是柳水进,夫人以及两千金则和兄弟俩有约一步的距离差。

  虽然是一家人,但每个人在祭拜时的仪态与神色仍有微小的差异。柳震耀和吕素玲夫妇双眼紧闭,夫人的表情比丈夫严肃许多,口中念念有词,而当家本人看来则有些哀戚,缩起臃肿的下巴低下头来,所剩无几的头发几乎要碰到香灰。

  柳水进则是若有所思般地凝视着墓碑上老先生的名讳,既不是悲伤但态度也绝非轻松,是一张让人无法参透的面容。

  而柳家两位小姐也相当特别,柳慧心虽然持香但又十指交扣宛如祈祷似的模样,而柳慧芸则是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浅薄的微笑。

  所谓十人十色,即使是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人心终究也是被这层皮囊所蔽。

  在所有人齐向老先生祭拜后,此时兼任司仪的一槭面向坟前说道:「柳公铁云老先生,于今天良辰吉时替您捡骨,届时您老的骨骸将于三日后上午巳时十点进金入塔安奉,在此代孝男震耀、水进,孝媳素玲,孝孙女慧心、慧芸向您禀报。」

  一槭默默打手势后,柳家人再度向柳老先生躬身行拜。

  待供品自坟前取走而纸钱也烧完后,一槭将供奉老先生的高粱洒至地上,这时才算是完成破土前的祭拜,接下来就是我和六姐的回合。

  「待会得请媳妇替老先生撑黑伞,现在各位可以先稍事休息。」一槭向柳家人说道,随后取出藏在袖中的符令,将之点燃。

  符咒燃尽后她也退至坟地一隅,站在一旁等着看我和六姐做苦力活。

  毕竟那双纤瘦的手臂肯定连锄头也握不稳,要是我能在这发挥点用处替一槭师代劳倒也甘愿。

  昨晚林口这下过雨,加上原本地势就高,湿气一向很重,拿起锄头铲除坟上的杂草时并没有费太大力气,一些泥土也随着枯枝干草被铲上来,虽然待在台北业务量少,但普遍坟地要动土并不会太困难,在中南部一些大型坟墓或着土质坚硬的坟地还得派上小乖乖(小型挖土机),纵使以六姐的驾驶技术不至于会伤到棺椁,但要去哪弄来大型机具也是个问题。

  我和六姐携着工具到坟前指定的方位开始掘土。

  转眼间,坟地的杂草及表层土块已被铲去一半。

  六姐附近的土地光秃秃地,她身旁堆着数个小土丘。

  而我这边,还是杂草丛生,看起来跟刚来时见到的样子没有差别。

  我真是废物。

  六姐沉默地挪动身子,来到我旁边,和我一起把这边原本应该属于我负责的区块处理完。

  「真是不好意思。」

  六姐摇摇头,表示毋须在意。

  可能她早就习惯了,因为过去几次也是因为她的帮忙才能在时间内完成,换作是我一人大概到日落时连棺材的影子都看不见。

  继续往下挖,就是比较坚硬的硬土层了。因为长年受到压密作用以及涵养水气的缘故,这里锄头派不上用场,得脚踩着铲子用力挖才有办法铲起土来。

  虽然说是这么说,一副很有心得的样子,但是和六姐相比,我这双长期缺乏劳动的手实在不比一槭好多少。

  整个过程六姐连一滴汗也没流,而我倒是在这秋意正浓的凉爽天气中像只落水狗似地淋了一身汗。

  我抬头偷偷瞄了一槭一眼,她就站在坟旁看着我们,不知是我心理作用抑或真是如此,她的笑容总带几分戏谑。

  我试着无视妹妹的存在,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原本效率就很差的我若是再因此分神只会更对不起六姐。

  然而,当墓穴越凿越深时,我越感到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忐忑。

  再过不久,就会见到柳老先生了。

  那名在十五年前辞世的老先生的遗骨。

  果然,是安置于这座墓穴中吧?

  我并非畏惧人类骸骨,早在我童年时期便看着父亲经手过无数具骨骸,特殊的成长环境让我对死亡不抱持任何恐惧。

  或许也正是厌倦了成天与死亡为伍的沉闷环境,我才会毅然决定继续升学,想走一条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虽然结果不如预期就是了。

  我不敢夸口说自己对生死观有很深刻的体悟,只是,问起我是否对死亡抱持任何畏忌,那答案肯定是否。<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穴中埋葬着别人的遗体我大概也能不为所动,毕竟那是认知中的事,是可能发生的其中一个真相。

  但是复活——

  那是不可能的。

  人一旦死去,就不应该再对生命怀有任何眷恋

  对吧?

  没错吧?

  奇怪的声音,从远方响起。

  清脆而响亮,莫名地熟悉。

  我听过这声音,却想不起是在哪听过。

  有点类似风铃,自微风中摇曳的风铃声。

  但也像是铃当,在家门前当啷作响的铃当声。

  听见了吗?

  这次我真的听见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宛如就在我耳边回响着。

  那才不是什么风铃。

  太沉重了。

  如蜂鸣般刺痛着耳膜,让人无法喘息。

  总是伴随着哭号声响起的铃声。

  还有纯白色、轻薄如纱的旗帜于空中晃荡着。

  太沉重了。

  我看见坟土中,有着米白色、细小的东西正在蠕动。

  不,那不是蛆虫。

  即使是由腐尸而生的蝇蛆也早该离开,这片土下应该什么都不存在才是。

  那么,那是什么?

  是骨头。

  咖、咖、咖,关节处相互摩擦,砂土自上滑落。

  是已化为白骨的手。

  正翻掘着土。

  翻掘覆盖自己尸骸的土。

  泥土中混杂着早就该随血肉消失的尸臭味。

  密密麻麻如树状般的血管在白骨上深根并蔓延。

  破碎、化脓的烂肉逐渐汇聚在栅状的掌上,为了要填满那空虚而疯狂地滋长着。

  是复活呀。

  柳慧芸是对的。

  这的确是,复活。

  咖。

  咖、咖。

  咖、咖、咖。

  「那里什么都没有喔。」

  是六姐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六姐正盯着我,若不是她微微歪着头,我也不可能从她的扑克脸上读出任何讯息。

  「哈哈,我体力太差了,稍微动一下头就开始晕。」

  丢人的借口。

  「累的话可以先休息。」六姐说完,又继续低头掘土。

  六姐话中没有任何挖苦的意思,只是纯粹的建议而已。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真正在谴责我自己的是我那无可救药的自卑感。

  「挖到这深度也差不多了,我去请柳夫人过来。」一槭走到我们身旁,往洼洞中望了一眼后便朝柳家人的方向跑去。

  当铲子再次往土里刺下去时,能明显感受到接触物已并非土石。

  「已经碰到棺材了。」我说。

  通常挖到这个阶段我们会特别小心,否则一不小心可能就会伤及遗骸。

  这问题在父亲那一辈还没有这么严重,因为早期人的棺材多使用杉木,一些有钱人家更会用上名贵的檀香木,这种用传统手工制成的棺材十分厚重,在土中数十年也不容易分解,好处是遗骸保存相对完整,坏处是因为太完整了,所以容易产生荫尸。若是碰上荫尸,就得把腐肉一块块从骨头上挑下来烧掉,绝对是一个毕生难忘的体验。

  而现在开始提倡环保观念,棺材也是使用国外制造、容易分解的合成木材,虽然要处理豆腐尸的机会少很多无疑是好事,可是也因此让遗骨容易直接与砂土接触,对我这种刚入行的新手来说,每次都要特别小心是否有遗漏小碎骨,应对起来也不会比较轻松。

  一槭带着柳夫人回来了。

  柳夫人在黑伞下,依照一槭的指示站在柳老先生棺材旁。

  伞下的她看起来略显手足无措,两只手紧握着伞,与我们一同望向柳老先生的墓穴。

  「那么,要开棺了。」六姐说。

  自迁葬后也过了七、 八年,棺材板脆弱无比,六姐很轻松就将棺材板移出墓穴。

  躺卧在墓穴中的,是一具人类骨骸。

  那并非空棺,也不存在尚未腐化的遗体,棺椁中的,是一句和土石颜色无异的、完整的人类骸骨。

  仅有黑伞荫下的老先生头骨未受阳光直射而显黯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我松了一口气。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光景却仍让我释怀。

  一槭跪坐在坟旁,包裹骸骨的布疋铺盖在她面前。「别发呆了,快牵老先生起来吧。」

  有一说法认为拾骨应自手指骨开始。虽然一槭也不晓得这习俗从何而来,但我们也依循着这不成文的规定。

  一槭从我手中接过指节。手骨的数量多又小,她在我身旁刚好能再替我检查一次有没有遗漏的骨块,加上那小女孩似乎也对骨头挺有兴趣,因此三人也算是合作无间了。

  到这时已经开棺,不必担心生者会受亡者冲煞,因此柳家人也在旁看我们作业。过程中我总是不经意地看向柳慧芸,但是她和姐姐以及其他家人神态都没有任何异常。

  「爸爸他还好吧?」柳水进问道。

  「已经剩骨头,这样是最好的。」一槭说。

  我想多年前迁葬时老先生就仅剩下骨骸了,我不懂柳水进问题的真意,但也有可能是单纯的问候语,这时逐字钻研没有意义。

  一槭端详着手骨好一阵子,向我问道:「没看到手套吗?」

  我摇头。柳家人在场所以我不方便问她有什么想法,不过看她的样子的确像是发现到异常点。

  象征性的牵手仪式完成后,接下来就是依顺序拾起各部位骨骸。

  老先生的足袋未腐,小腿腓骨下的部分都收于袋中,仅需将一双袜子连内裹的脚骨一同交予一槭便行。

  再来腿部至骨盆相对简单,和手臂一样,都是属于大块骨头不可能遗漏。这部分只要将老先生的衣物剪开并取出骨头就行。

  麻烦的是脊椎和肋骨,从颈部到腰椎,共二十四块,肋骨也是。要全部收齐并不困难,但是要依照骨架顺序排列对我而言就是个挑战,所幸这是一槭师的工作。

  最后,就是颅骨部分了。这里细小的骨头更多,有些甚至已经崩解,与小碎石混在一起,实在不好辨认遗骸部分。一槭并不会强求我们一定要一块不漏地将二十几块骨头全部收齐,毕竟若是依照解剖学分类,我们根本不曾注意过泪骨这东西的存在。

  整个拾骨过程是静谧的、无声的,除了树叶婆娑、土石翻动或工具敲击产生的微弱声响以外,没有任何人出声。即使柳家仍被谜团笼罩,但面对先人遗骸时,也和过去与我们结缘的家庭一样,好像任何独白都不该在此时出现似的。

  我不清楚这规定是从何而来的,但曾听父亲说过,看师傅替先人捡金时最好什么话也别多说,这终究是阴间事务,被那些随香灰而至的孤魂野鬼闻到你口中的气息,容易生病。

  可是出殡时,送葬队伍沿路哭天喊地、撒冥纸就不会被无主魂盯上吗?可能那时我尚年幼,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父亲才会这么哄骗我。对此我想人们各自有一套解释。

  为了向以作古的先人解释自己干涸的泪腺而不得不做出告解。

  当然死者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整个捡骨过程即将告终,老先生的遗骸已经完整安置于红色的绒布上。上面仍沾了不少砂土,不过入塔是在三天后,因此我们不用当场将土块拂去,也不用在家属面前将骨骸烤干。

  一槭向来不喜欢在家属面前烤骨头,她说当初遗体送入火化场时总是要家属哭喊着叫往生者避火,怎么过了几年后这些先人就突然不怕火炼了?

  当时听她很认真地讲述这份歪理时,我也只能干笑几声回应。

  时至今日,经手的遗骸越来越多,我的思想也逐渐被她所塑形。如今想来,打从人的一生就充满矛盾,到死后也是如此。

  「想和爸爸说点话,现在方便吗?」柳震耀走到一槭身旁,同时拍了拍身旁的柳水进的肩膀。

  「没有不方便的时候。」一槭站起身,退回墓埕处。

  兄弟俩跪在老先生的遗骸前,我不想破坏气氛,所以和六姐一样停止手边的作业。

  柳夫人和两个女儿只是静静地望着兄弟俩。到目前为止,柳慧芸依然没有任何异状,难道真的和她说的一样——什么也不会发生吗?

  可是,柳慧芸的确就如人偶般地伫立在那,反而是柳慧心,一双从未在她姣好面容上出现过的锐利眼神正刺向摊在地上的老先生遗骸。

  她在看什么?

  那是个不该在这场合出现的情绪。

  有点像是愤怒。那女孩似乎在生气?

  错觉吗?

  我看向一槭,但是无法从检骨师那对几乎要阖上的双睫中读出任何讯息。

  兄弟俩结束叩拜后,柳慧心也表示自己有话想对爷爷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柳慧芸就跟在姐姐身后。

  即使姐妹俩发生过那种事,两人相处起来却没有任何异样。甚至连知情的父母亲都选择忽视。

  照这样下去,伤口永远不可能愈合。

  柳慧心蹲在遗骨旁,试着抹去附着在颅骨上的污泥,我想告诉她清洁工作交给我们就行,却被一槭拦了下来。

  「别做多余的事。」妹妹说。

  短短几秒钟后,我看见柳老先生的颅骨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棕色圆点,那是泥土吸附水分后产生的色差。

  而泪水是自柳慧心眸中流出的。

  柳慧芸也目睹一切,她红着脸、东张西望,只是慌乱的双瞳寻觅的既不是父母亲也不是一槭师。

  「姐姐,我也要蹲下来吗?」

  「不用了,慧芸。你不太方便吧?有什么话就直接告诉爷爷就好,他听得见的。姐姐只是不忍心看到爷爷脸上都是泥土而已。」

  柳慧芸点头,面对遗骸行合十礼。

  直到柳夫人出声提醒,姐妹俩才依依不舍离开柳老先生的遗骨。

  柳慧心牵着妹妹的手回到我们身边,即使柳慧芸的右手因为柳慧心也沾上不少泥土,但是姐妹俩一直都没有松开紧握的手。

  请柳家人再行回避后,一槭将骨骸包好捧在怀中看着我和六姐将墓碑敲碎。

  上午八点五十分,捡金顺利完成。

  在柳家人将供品搬回车上时,六姐悄悄走到一槭身旁,将手机拿给她看。

  一槭不动声色地点头后,向柳家人说道。

  「三日后,希望各位能在老先生入塔前,提早一个时辰先来敝社一趟,届时我再陪同各位送老先生进塔。」

  「这没有问题……只是那时候是八点钟吧?这么早是要做什么吗?还是说,那也是师傅订的时间?」回话的是柳家长男。

  「为了让老先生能永保柳家福禄,如人须汇三阴三阳之气,遂想借助一点外力,略行小技。」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没能解除柳家心中的疑惑,柳水进也接着哥哥问道:「爸爸他的仪式,不圆满吗?」

  「仪式很圆满,但那终归阴界事务。情与欲只当存于阳间,两者无法混为一谈。」一槭睁开原本几乎要阖上的双眼,平静地向兄弟俩问道:「若柳家此行仅为老先生永乐而来,还请原谅我僭越了。不过若是各位还有其他需求,那么我一定竭力所能。」

  柳水进低下头,手肘敲了敲柳震耀,低声说:「你有告诉老师什么事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这种事情你自己讲不就得了?我这次是为了女儿才来弄这些的,跟你没关系。」柳震耀的大嗓门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

  「老公,在这里讲话别这么大声!」柳夫人也拉着当家的手臂说道。

  柳水进捏着额头,停顿好一阵子才叹息道:「工作上的确出了点问题。」

  和我们的推测一样。

  「我没有冒犯老师的意思,只是我其实不太相信风水这套的,我哥他们夫妻俩比我虔诚多了。可是最近嘛,唉,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可能是不想让弟弟难堪,柳震耀擅自打断柳水进。

  「但是这次替爸爸他改葬,却是我弟弟的主意,不过我们家也发生某些不能放着不管的事。所以说,师仔,没有问题吧?我小女儿身体一向不好,如果能拜托爸爸保佑姐妹俩就够了,我弟弟自己的事情让他自己去烦恼就行了,不要再把爸爸也牵扯进来。」柳震耀拍了拍柳水进的肩膀说道。

  「柳水进先生刚返国吧?」一槭没来头地问道。

  「啊,的确是这样。」柳水进看上去相当吃惊,又看了哥哥一眼,但柳震耀只是耸耸肩。

  ——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啊。柳震耀就是这种态度。

  「不远千里为老先生主持迁居事宜,孝心自然能传达到已迁化亲族,至于柳家千金的事在三日后便能获得解决,倒也不必担心。今日若由过去那位替老先生助念的师父主持也会给予相同的答案。」一槭看着怀中的遗骨说道。

  「师仔认识文行上人吗?」

  柳震耀的话让一槭倏然抬起头。

  「文行上人?这是师父的法名吗?他是这么自称的?」

  「啊,是的,当时他的弟子这么称呼他,所以我们也是这样叫。不过他是爸爸的朋友,我们和那师父其实只见过一次而已。但是,高僧嘛,见过一次的确就很难让人忘记,明明看起来是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头,诵起经来啦,还有整个人散发的那个气节,完全不是其他和尚能比的。」柳震耀用有些诙谐的语气回道。

  这样才合理,如果柳家还和这位法师有联络,肯定轮不到青镵乃至于一槭搅局了。老先生的丧葬事宜,应该会由那位法师主持才是。

  「那真是可惜了,有机会我很希望能请师父赐教呢。」一槭笑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柳家人面前展露笑容。

  「的确是可惜,当时我们也没留下师父的联络方式,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师父他现在恐怕不在人间了。」柳震耀也叹道。

  「若真有缘分必然会有机会见面的。」一槭点点头道,接着又说:「最后,我还是想再次向您确认,这样的结果真的是您希望的吗?」

  没有人回答。

  柳家两名男性面面相觑,三位女性也始终低头保持静默。

  一槭是在问谁?

  看起来像是接续柳震耀的话做回应,但是对答间却不存在任何逻辑。

  是指请一槭替柳老先生捡骨一事吗?那么在拾金完毕后才询问家属这种问题未免也太迟了。

  就算对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结果,柳家依然无人应答。

  「我知道了。」她自行接完话,并朝柳慧芸的方向走去。

  柳家人很自然地让出一条路来。

  我听见,一槭她在柳慧芸耳边说道。

  「天上地下所有权柄,都赐予祂了。不是吗?」

  柳慧芸听见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双眼瞬间睁大起来,不可置信般地看着一槭。

  并且,她像是预先受过指示般,坚定地回道:「若祂未曾复活,我所相信的便是徒然,而他们仍在罪里。」

  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女孩究竟是怎么沟通的。

  但一槭显然没有向在场众人解释的打算。

  再次向柳家人鞠躬后,她无声地端着老先生的遗骨往小发财走去,六姐也紧跟在后。

  剩下我一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与一脸迷茫的柳家人干瞪眼。

  「告、告辞了!若有问题请不吝来电询问!」

  我像逃难似地只想尽快从五双眼睛的注视下逃走。

  一槭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只要送柳家离开后事情就能暂时划上句点,为什么在收尾时还要故意留下一团烟雾再自顾自地离开!

  反正她什么也不会告诉我。

  回到小卡车时,一槭站在门边催促我赶快上车。

  「太慢了!你那双腿就不能更可靠一点吗?」

  看见她收起方才呆板严肃的样子,又回到那个说话不留情面的妹妹反而让我安心。

  我真是病得不轻。

  「一槭!你刚刚也太没礼貌了,怎么可以这样说走就走呢?」将老先生的骸骨先安置于车斗后,我们三人坐上车。引擎发动,整辆中古车不客气的发颤。

  「反正你已经替我向柳家道别了,我就没必要多此一举。再说,我们也没时间看你在那发愁,丢弃人印木板的犯人抓到了!」

  「啊?突然说那个做什么,那件事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吧?」

  「不,这是柳老先生复活的最后一块拼图。」一槭镇定地说。

  她从六姐口袋拿出手机。「你自己看吧。」

  那是六姐和五十男在昨天早上的对话。

  『有好消息喔~六瑶,上次跟你说的那件命案,我们已经锁定嫌疑犯了!除了北投那边监视器少没拍到以外,其他地方都清楚拍到犯人的样子啰?六瑶还在玩侦探游戏吗?很期待吧,等抓到犯人时要好好夸我喔(羞)』

  我想我现在的状态实在无法静心阅读五十男这种太具个人风格的行文方式。

  『no.』

  这是六姐的答复。如果是让一槭代劳应该不会这么客气。

  下一则讯息则是五十男的午餐,六姐没回复,略过。

  再下一次就是晚餐时传的讯息,依照惯例,五十男一样先和六姐分享晚餐内容并炫耀自己的厨艺,接着贴了一张自拍照。

  这次六姐回复了。

  『真恶心,可以不要污染食物吗?』

  不,这应该是一槭回的。

  只是在那之<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后,又立刻补上一句。

  『nvm』

  好,这应该就是六姐回的了。

  脑中一片浑沌。

  继续往下翻,五十男花了大概两千字的篇幅解释自己收到六姐讯息后的心境变化,宛如一个从人生幽谷中突然攀升至巅峰的励志演说家,因为比一槭说教还无聊,所以我再次略过。

  而最新的讯息,是在几个小时前传来的,同样附上一张照片。

  照片背景有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和公家单位的布告栏,墙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妇人。

  『这是趁人少时偷偷拍的照片呦,警察已经抓到凶手了,很难想象吧?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慈祥的大妈。』

  我把照片点开来。

  那不是一张取镜良好的照片,年轻检察官的脸在照片中占据的版面过大,影响相片的整体协调性。

  可是足够了。

  我见过那名妇人。

  「你认识她吗?照片中那个女人。」一槭问道。

  说不上认识,因为我只见过她一次。

  可是我也忘不了妇人的脸,因为是几天前的记忆,比梦境还可靠。

  「刘妈妈。」我说:「那是刘妈妈,柳家的家务助理。」

  「不是邻居之类的而是家务助理吗?能渗透到这种程度还真不简单啊。」一槭仰头道。

  「什么意思?」

  「晚点我会说明。现在你先帮我确认有没有认错人吧?五十男只要小六(我)开口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了,你看看这些条件是不是跟你说的那位刘妈妈一样。」

  虽然我只是和刘妈妈打过招呼而已,实在称不上有深入的了解,只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将讯息继续往下翻。

  『哇~好厉害喔!她应该不会是什么通缉犯吧?呵呵——』

  这肯定是一槭回的。知道男人可以利用,态度就出现巨幅的转变,我的妹妹真是可怕的女人。

  到这边,一槭大概都只是因为兴趣所以随口提起罢了,不过这反而激起五十男的斗志——虽然是完全无视职业操守的斗志,将目前调查到关于妇人的所有情报都告诉六姐(一槭)。

  『妇人的名字是刘芳蓉,六十五岁,户籍设在北市万华,现在居于新店,替多户人家帮佣贴补家用。

  另外有一对儿女,皆已成家,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待在北部,所以新店的家里只有夫妻俩同住。』

  单就年纪与居住地来看,也符合刘妈妈的条件。

  我想的确是她没错。

  「一槭,你是怎么知道她和柳家的关系?刚刚你说他们是邻居其实也没说错,刘妈妈的住处离柳家很近。」

  那次和柳慧芸私下见面时,我并没有对柳家的家务专员描述过多,毕竟她是外人,和柳家没有关系。

  现在回想,那真是愚蠢的自作主张。

  「你去柳家时有听柳慧心提起啊,而且这名字在柳铁云告别式的名册上有出现。虽然不是多特别的名字,不过参加过柳铁云奠仪的人竟然刚好就是弃置人印木板的犯人,这种巧合通常只会被当作小说桥段吧?还好死不死把板子扔在我们这。何况,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她还待在柳家是为了什么?若她真的是老先生的友人,柳家不可能会厚脸皮让他负责家务,除非是像何廷睿的大爷何正坤一样是自愿的。」

  「但是柳慧心她们以前住在坪林时还不认识刘妈妈呀,难道姐妹俩在说谎吗?」

  「如果她们说谎的话目的是什么?何正坤这人的存在柳慧心也很老实告诉你,要是过去她们早就认识,那柳慧心也会预想到何正坤或是何廷睿泄密的可能性,因为这两人以前一天到晚往柳家跑,若是你不经意提起刘妈妈的事一定马上破功,因此姐妹俩不太可能会在这冒险说谎。」

  「如果说,何廷睿也是共犯呢?事先受柳慧心拜托一起隐瞒柳家和刘妈妈早就认识的消息。」

  「那也有问题,先不谈柳慧心到底知不知道何廷睿现在住在柳家旧宅,我们从何廷睿那边得知许多柳慧心并不打算向我们细说的事,如果柳慧心真的有意隐藏妹妹曾经遭遇的灵异现象,那就必须抢在我们之前和何廷睿这类相关人士交代清楚,没必要徒增我们对她的不信任感。」

  「所以你的意思是,柳家曾见过刘妈妈,可是却对刘妈妈没有印象?」

  一槭弯下身从我脚边的纸袋拿出前几天柳慧心给我们的名簿,上面记载所有十五年前曾参与老先生告别式的人的名字。

  刘芳蓉——刘妈妈的名字的确在上面。

  「这些名字大多是和老先生同一年代的人的姓名,在这之中应该没什么柳家兄弟的朋友,都是老先生的旧识。大部分都是一个人来,也有两个人来的,刘妈妈就是个例子,她的丈夫应该是柳铁云的朋友,她只是陪同丈夫一起前来替老先生送行。」

  一槭指着刘芳蓉隔壁的那个名字说道。

  「廖铭雄。这应该是她的丈夫,他才是和柳铁云有交情的人。」

  故意让妻子和柳家攀关系吗?只是这并不合理,因为刘妈妈可以一开始就直接表明自己和柳家是老相识,没必要特意隐藏身份。

  「刘妈妈她接近柳家的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她在找东西,可是这种问题只能听她本人说明才行。」

  「听她本人说?她都已经被抓了,现在在警察局啊!她现在可是连续杀人案的嫌疑犯啊!」

  「不然你以为我们要去哪?当然是去警察局把人保出来啊。」一槭说。

  「别开玩笑了,哪是你说保就保的,我们跟刘妈妈完全扯不上关系,根本不可能见到她,要是乱讲话搞不好还会被当成共犯咧。」

  一槭「哼、哼、哼」地发出鼻息,很难想象这是碧玉年华的女孩会有的动作。

  「兄长大人啊,只要小六(我)开口,五十男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也会替她(我)完成心愿的。」

  恶魔。

  只是我竟然完全无法同情那位痴情检座。

  「你自己要怎么做我都没意见,可是怂恿承办检察官泄漏案情已经算是犯罪了,而且你这样不是把六姐也牵扯进来吗?」

  「小六,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老师。」

  废话,六姐她哪一次拒绝过你?

  我很想帮六姐说话,可是既然六姐自己都甘愿替一槭卖命,我根本没有反对的立场。

  「那等见到刘妈妈后,你认为刘妈妈会老实告诉你她所知道的一切吗?」

  「不可能吧。」一槭说:「而且我们真正要找的不是她,是他的丈夫。我不认为她的妻子知道丈夫在盘算什么,她大概是那种传统妇道人家,对丈夫唯命是从、不敢提出任何质疑的旧时代女性楷模。」

  听起来跟我满像的,嗯。

  我也不懂一槭在想什么。

  而且这两个女孩明知道人印木板的最新案情,却完全没有向我提起。

  六姐就算了,不问她不会主动开口,可是连一槭也故意瞒着我。

  「本来想早点告诉你这事的,不过想到今天早上要捡骨,怕影响你心情,所以刚刚才告诉你。」

  在她面前我心中的想法总是被摸得一清二楚。

  「真是谢谢喔。」我呕气地回道,实际上是对自己感到不满。

  因为一槭说的也是事实,不论是人印木板或是柳慧芸的复活说,杯弓蛇影就足以搞得我终日心神不宁。

  若我不是一槭师的哥哥,凭这种脆弱的意志力肯定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刘芳蓉现在在新店的警局,一路上一槭一直和五十男保持联络,不过对方可能正躲着上司或同事,回讯息的平均时间明显拉长。

  车程约莫不到半小时,这可能跟六姐沿路都以会被警察拦下的危险速度狂飙有关。我们根据五十男给的地址,很快就抵达新店分局。

  「五十男说他在里面,小六你先进去跟他打声招呼吧。」

  六姐下车前问道:「要怎么向他介绍老师和哥哥呢?」

  听见六姐亲口说出「哥哥」两字怪不好意思的。

  「我嘛,想当然是你英明无比、领导有方的boss。至于这个嘛,」一槭戳戳我,说:「就是个迷失在人生旅途上的大学肄业生。」

  真是精确无误的介绍。

  六姐点头后,小跑步进入警局。<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很单纯呀,只要忽视做为障碍的柳铁云就能很轻易推里出来。麻烦的是背后的关系啊,那边没处理好才真的会害惨柳家。」妹妹慵懒地说。「我先卖个关子行吧?毕竟正式送老先生入塔前你还有工作得做,要是现在把我的想法全告诉你,晚上你可能就会哭着要我陪你睡了,再说我也不是百分百确定。」

  我不记得我有向你提过这么丢脸的请求。

  那就这样吧。我说。

  因为这也是为了我好吧?明明是妹妹结果做法却跟老妈一样。

  每次替她打理生活起居总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扮演早逝的父亲,结果这个立场在无形中又翻转过来。

  警局的自动门开了。

  除了六姐之外,还有一个踢着正步,肢体动作僵硬得让人连想到胡桃钳娃娃一样的高挑男子。

  以及不知为何,两人身后还有一名邋遢的发福男性。

  肥胖、秃顶,是那位偶尔会在我恶梦中出现的地区巡警。

  翁叔绕过两个年轻人走到我们旁边,不耐烦地敲着我的车窗。

  直到车窗落下至可以让他整张脸伸进车内的高度时,他朝我吼道:「哩今骂喜咧冲啥小?(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这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于是我转向一槭向她求援,只是她也眯起眼睛,向翁叔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

  虽然我也抱持相同的疑惑,只是我不认为这问题我们有资格问。

  「来看那案子办得怎么样了,交给那小鬼我不放心,这不重要。刚刚打工妹一进去就说要找那臭小子,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她又说想找嫌疑犯,所以你们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有点暧昧的关系。」

  神奇的是,一槭的玩笑话成功被翁叔理解,他垂下肩膀叹气道:「是和你们那乱七八糟的工作有关吧?先下车吧,我虽然没兴趣知道但我也不想和死人过不去。」

  「所以,翁叔……我们可以和刘芳蓉见面吗?」我问道。

  「啊?你当真以为她是什么杀人犯吗?算了吧!根本没有证据能说明有人死在她手上。」接着翁叔又转身向六姐身旁那名全身颤抖的男子说道:「喂,臭小子,你不是什么事都跟他们讲了吗?哪有人话只讲一半的啊。」

  真是奇怪的标准。既然风声走漏就干脆老实点全部招了吗?再说身为检座的五十男为什么要对翁叔唯命是从?

  这种思考回路怎么想都很有问题,五十男可能也和我抱持同样看法,只不过这种发展对我们而言再理想不过,而他也没有质疑老警察的意思。

  被点名的五十男挺起腰杆后,说道:「 」

  「嗯?」

  可能是我今天太早起床,精神不济,虽然看见五十男的嘴巴正拼命动着,却没有任何一个声符传进我耳里。

  「 」五十男的嘴巴依然没停下来。

  我看向其他人,除了六姐仍面无表情外,其他人都皱起眉头。

  「 」

  「听不见啦!」

  终于,一槭也受不了了。

  「小六你先离开一下,看是要去花圃里抓蝴蝶还是怎样都好,反正先离这边远一点。」

  「好的,老师。」六姐恭敬地敬礼后,立刻与我们拉开了距离,至于她能不能在大马路旁找到理想的花圃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目前没有任何确切证据显示有命案发生!」随着六姐与我们越离越远,五十男的声音也逐渐增大。

  人体真是不可思议。

  「臭小子!你这样鬼才他妈听得懂!给林北重讲一次。」翁叔毫不留情地把巴掌往五十男后脑勺上拍去。

  「是、是!」五十男挨了一拳但是仍站得直挺挺的,神似一尊不倒翁。「这是今天早上的事。」

  当时正值清早,派出所的值班员警来电通知分局刑事组,有一名老妇人主动投案,告知自己就是丢弃人印木板的人。

  这次案件从未公开,除了五十男和负责的刑警以及当时发现木板地点的警局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因此值班员警根本无法将投案的妇人与这几天来的人印木板事件结合在一起。

  直到妇人告诉警察自己丢弃的是「印有人形焦痕的木板」并且多达四片时,才让当时分局里的员警察觉这可能是件棘手的案子。

  那四片木板分属在中和、土城、乌来、三峡,而我们这的木板妇人则表示完全不知情,当警方向她提起时,她甚至一副吃惊的样子,甚至开口询问自己能否看一眼北投的木板。这个请求当然立刻就被否决了。

  虽然妇人的样子不像说谎,但是打从一开始在场的员警就不相信妇人说的话,不单是因为妇人的言词闪烁,更是因为她圆融的外表让人完全无法将她与杀人凶手的形象结合。

  由于仅有北投那片成功采养,其余四片木板皆无人体残迹反应,再加上北投的监视器最后锁定到的嫌疑犯是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与妇人形象差异过大,因此目前毫无证据能证明妇人涉入命案。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也不能让她回去,只能想办法利用拘留的二十四小时期间从妇人口中获得木板的相关情报。

  可是问起妇人这些木板的细项资讯,诸如有任何人伤亡吗?凶手是谁?是在哪发现的?认不认识另外一位嫌疑犯?一类的问题,妇人却绝口不提,仅愿意透露自己就是丢弃木板的人。

  这种主动投案却不愿意配合调查的行为更让人头痛,甚至让员警们怀疑妇人会不会只是犯嫌为了妨碍搜查所派出的替死鬼。

  「你说在北投拍到的那个男的,没有拍到他的长相吗?」一槭向五十男问道。

  「只有非常模糊的影像,目测年纪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真的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可能是因为六姐向五十男介绍过一槭这位小老板,所以五十男的态度卑微,毫无检察官应有的威严,这让身旁的翁叔也频频叹息。

  虽然他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害五十男抬不起头的罪魁祸首。

  「那他们分别是在什么时候丢掉这些木板的呢?」

  五十男抽出夹在腋窝下的纪录,翻了几页后说道:「我看看……第一片是在中和,十一月二号上午;第二片是土城,十一月五号一样是上午;第三片三峡就隔了三天,十一月八号,是在下午时拍到她的,第四片乌来的则是隔天十一月九号,不过这次是在快傍晚时才丢。」

  是这个月初发生的事,一些监视器画面可能已经删除了,否则应该能更快掌握到刘芳蓉的行踪,而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也是。

  目前来看,只知道刘芳蓉丢弃木板并没有固定时间,仅有日期很接近而已。

  感觉像是急于处理物证,才选择在相近的时日,鲁莽地将这些木板丢弃。

  可是刚刚也说了,除去北投的木板,其他木板上都没有找到人类残骸。

  而且任何人若是犯了重大罪刑,绝对不可能轻率地处理自己犯行的证据。

  另一方面,那名男嫌疑犯又是谁?

  还是没有头绪。

  不,线索还是有的。

  一槭在车上提起的妇人的丈夫——廖铭雄。

  按照刚才的推测,廖铭雄很可能才是涉入命案的真凶,北投那片木板有可能就是由他处理的。

  虽然监视器拍到的男姓外观为三十岁,但影带十分模糊,因此误判的可能性很高。对有心躲避的人而言,监视器并不是那么可靠。

  在犯下杀人罪行后,又复制了好几片外观相似的木板,做为误导警方的障眼法,让警方先以为是连环杀人案件,等到化验过察觉仅是恶作剧后就有可能会便宜行事,这样在五片木板中混入的那片藏有真正杀人证据的木板就会被草率处理。廖铭雄赌上的就是这个可能性。

  而在木板皆连被发现后,为了赶在自己被怀疑之前获得主动权,于是派妻子先去投案,但是仅承认其中无证据的四片木板,等警方搜查发现妻子并无嫌疑时,就能够扮演司法受害者的角色,减低自己成为嫌疑犯的机率。

  称不上是完美的犯罪,但的确能够造成误导警方办案的效果。

  我将自己的推理告诉一槭,还有在场两位执法人员。

  「一枫啊,你还是少说两句,多听多学吧。」翁叔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阶级金字塔中的最底层了。

  「我、我哪里说错了?是你自己说在真相已经明白前任何推论都是正确的啊!」

  「因为真相已经很明确了,兄长大人。再说,你刚刚的论调早在上礼拜就被推翻过了,如果廖铭雄是真凶并有意误导侦查,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将证据处理妥当?还硬是要随便乱丢在这些规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方,简直是要人赶快来抓他嘛!误导办案行为的前提是建立在犯人自己知道无法完美掩饰罪行或是事迹败露才会这么做。廖铭雄他如果有能力处理遗体就一定有能力毁掉其他证据,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这种行为只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而已。」

  「规律?哪来的规律,刚刚五……检座先生也说了,这些木板的丢弃时间没有规律呀。」

  「不是规律,唉,这要讲起来很麻烦。说起来现在警察还会用地理剖绘找嫌疑犯吗?」一槭向那两人问道。

  回答的是五十男:「啊,虽然是比较理论性的东西,通常也无法肯定犯人的行为模式,但偶尔还是派得上用场。」可能是看见我一脸不知所云,他很贴心地解释道:「地理剖绘法的前提是假设罪犯的一系列犯行没有随机性,并且偏好在熟悉区域犯案,借此从各案发地点为圆心画出一定半径的圆,这些圆的交界处很可能就是犯嫌的根据地!因为台湾地小,所以具有不小的参考价值。」

  感觉这番话像是从教科书上原封不动搬过来的。

  一槭对我的理解力相当没自信,从我前面的置物柜拿出地图后,在上面画了好几个圆圈。

  那是新北市的行政区域图,分别以中和、土城、三峡、乌来为圆心,画了好几个歪歪曲曲的圆

  「如何?发现了吧,这几个圈圈都刚好和某一个地方重叠。」

  不过,我在地图上并没有看见四个圆相叠的部分。

  「是新店啊!这些圈圈都刚好覆盖到新店区呀!那不正是刘芳蓉的住处吗?」

  「可是图上面明明就没盖到嘛!」

  「那、那是技术上的失误……」妹妹红着脸低下头,音量也越来越小。「总之,这几处应该是刘芳蓉的生活圈——可能是工作地点或是朋友家,因为木板上的印子不好处理,又没有适当的销毁手段才选择随便丢弃吧。如果真的知道这些板子的意义大概就不会扔掉了。」

  「对啦,小师傅说对啦。」翁叔说:「你也看到那大妈了吧?那不是什么麻烦的罪犯,玩不出什么花招的,在干亏心事时的想法很简单的,就是不想惹麻烦,但偏偏又自作聪明,以为这样东扔一点西扔一点就没人会当一回事。要是犯人是那种脑子有问题,会整个台湾到处跑的家伙要抓到就没那么容易啦。对这种安份的老太婆我们是不可能对她做什么,倒是这种人要怎么让她开口才麻烦,一弄不好就换我们警察倒楣啦。」

  「开口很简单,只要请她丈夫看看第五片木板就行了。」一槭说。

  「怎么?小师傅,又是那个道姑还是哪里来的乩童跟你讲的?虽然她丈夫不太可能不知情,但没有正当名目,人可不是我们想抓就能抓。」翁叔说完又向五十男问道:「你刚刚不是说他们已经在联络了吗?怎么?有消息没?」

  「是!她的丈夫已经在路上了,应该很快就会抵达!」五十男说。

  莫名其妙又被胖员警提起青镵,一槭显得有些不悦。「那等等让我们也跟她丈夫见面没问题吧?那几片木板应该也在这,我可以先去看看吗?」

  「警察局不是让国中生户外教学的地方啊,你们和刘芳蓉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把我们客户的东西弄丢了。」

  翁叔向五十男使眼色后,又追问道:「是什么东西?这等刘芳蓉出来后你们再私下找她谈吧,而且这种事不是应该找律师吗?跟土公仔有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那些东西,往生者就没办法安息。而且,今天换作是站在警察的角度,刘芳蓉应该是犯了窃盗罪,和命案无关。」

  「是那些木板吗?」五十男语带迟疑地问道。

  「正是。一般情况当然是请律师陪同家属查验物品有没有受损,但今天木板的所有人已殁,总不能还傻傻地叫律师来吧?在任何人眼中那几片木板都毫无价值,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所以我想的确没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人选了。」

  五十男看来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翁叔阻止了。

  「就让这小姑娘看看吧,我们请道士、法师帮忙看案子也不是头一次了,如果她真的能从刘芳蓉那问出点东西那不是正好?做人要知道变通啊,小鬼。」

  「了、了解了。」

  一槭和我这才从小发财上下来,看见她身上奇怪的装着,五十男睁大了眼。

  「那就麻烦两位带路了。」同时一槭将几乎要迷失在街头的六姐叫回来。

  五十男在接下来一路都保持沉默。其实我对于他还能正常走路已经感到惊讶。

  路上,翁叔问起一槭那几片木板与柳家的关系时,一槭也只向他透露最低限度的情报,不过翁叔好像很快就明白的样子,频频搓着下巴点头。

  我则是向六姐问到五十男在饮料店是怎么向她点单这种垃圾话,而六姐仅简短地答道:「纸条。」

  这家伙是小学生吗?

  要不是他总是选在假日光顾,否则一个二十几岁的英俊检座扭扭捏捏地将纸条传给饮料店店员的画面实在太具有冲击力。

  我们几人跟着翁叔来到一间办公室,原以为这些木板应该会像新闻里一样摊在员警们的办公桌上,不过似乎因为太占空间了,现在反倒是先把它搁置在储藏室一样的房间里。

  五片木板,全数印着人形,单就看照片就令人寒毛直竖的东西如今全数陈列在眼前,还包围着每个进到房间的人,巨大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或许是因为对这些木板的了解趋于明朗,也可能是由于周围还有好几个人在身边,我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呼吸也平复下来。

  不过,那的确太像了。

  和人在木板上燃烧所挣扎的样子太像了。

  仿佛深渊,有种注视太久灵魂就会被吸走的错觉。

  由于六姐也在,五十男已经失去语言能力,所以由翁叔代为说明,几次往来我也逐渐发现这名辖区巡警对案情的认识绝对不会比检座还少。

  「摆在中间那片有抓痕的,是找到指甲和残迹的那片。其他几片什么都没有。」

  可是对比起来,中间那片木板的人形印痕反而最浅。

  翁叔又说:「先不谈有找到残迹的那片,小师傅,你刚刚说其他四片是刘芳蓉帮佣的那户人家的东西对吧?」

  「我们家附近那片也是,不过是先有这四片才会导致『正牌的』也被丢出来,所以暂时不提它。这四片的确是从柳家搬出来的。」

  「所以说,这是你们那户人家的某人的杰作啰?要知道刘芳蓉这样做已经犯法了。」

  某人的杰作……?

  那果然只有她了吧?

  「啊、啊,的确是犯法没错,但是也可以解释成误把这些木板当作大型垃圾丢弃而已,这让检警自己决定,只是对这种善良的老妇人我想翁叔你也不好意思下重手吧。」一槭耸肩道,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反而让我紧张。

  「是柳慧芸吧?一槭,这些木板是柳慧芸做的吧?你还记得柳慧芸说过她把爷爷想守护的东西弄丢了吗?该不会就是这些木板吧?」

  「是吗?那这样也太奇怪了。」一槭将其中一片木板翻到背面。「看起来还很新对吧?碳化的只有一面而已,就是印有人形的那一面。」

  接下来她又将除了中间以外,剩下三片木板一并翻到背面,和第一片一样,这些木材都保存得相当良好,只有沾上些许污泥,这些污泥应该是从弃置地点一齐带回来的。

  不过,翻到中间那片木板时,状况就不一样了。

  对比其他几片可说是新材的木板,这片木板有好几处已经腐烂,颜色也黯淡许多,感觉像是长年吸收水气所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那片确切年分就好。」一槭回道。

  「这东西能做同位素定年吗?」说起年分鉴定,我立刻想到这个广为人知的方法。

  「太大费周章了,再说年代相隔可能不过数十年,结果大概不会很精确。」

  一槭说完,五十男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尝试开口,但却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只好将嘴巴凑到翁叔耳边。

  「这家伙说如果真的有需要他可以叫鉴识科的试试看,只是我看申请应该无法核可所以还是算了吧。能不能靠采样木板上的菌落就好?私下送去大学实验室倒是没问题。」

  一槭摇头。「大概没办法,生命周期太短,三、 五年或许可行,不过这片木板的年代至少十五年以上。再说,我们也没这么多时间等结果出来。」

  的确,若是这些木板和柳家有关,那这件事必须在老先生入塔前——这三天内解决。

  「小师傅,你怎么那么确定这是十几年前的东西啊?」

  「因为这是从客户祖坟里挖出来的东西。」一槭说。「不过这还是等刘芳蓉的丈夫到案后让他自己解释比较好,都过这么多年了你们也懒得再追究吧?那他应该没必要再隐瞒了。」

  完全无视我们三个男人傻愣在那,一槭又向木板旁的六姐问道:「怎么样?小六,这些焦痕应该不是画上去的吧?」

  「的确是烧焦了,老师。」六姐无视证物毁坏的可能性,正用指尖抠着木板。

  这让两名检警不禁直冒冷汗。

  翁叔皱着眉头说:「当然不是用画的啦,他们都做过化验了,还问这问题干么?」

  「因为某个人好像认为这些东西肯定是出自柳家小女儿之手,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只好请小六再确认一次。」一槭正扬起头斜眼看着我。

  我承认我的确一度认为这些木板是柳慧芸做的,只是我还没有蠢到会将绘画与实物混为一谈。

  我是认为,要制作这种与实物极为相似的木板应该就只有柳慧芸办得到,若是将这几片木板当作有着恶趣味的手工艺品看待,那作者是美术系的柳慧芸机会的确最高。

  「像这种东西,其实要做出来并不难,任何人都办得到,只要知道方法就行了。这和日本那的『烧杉板』方法有点类似,将三片长木板围成一个三角形,让火从中通过燃烧就能达到表面碳化的目标,这样烧出来的木板不仅能防腐又好看,通常是被当作建材使用,过去沿海一带人家就是用它防潮、防腐。如果把这四片木板也围起来如法炮制,只要再将各片木板照着人的轮廓贴上石灰等不易燃烧的材料,等到燃烧完毕就能得到美观的人印木板啦,很简单吧?」

  关于这几片木板的真相,很轻松就被一槭带过了。

  「是、是这样吗?只是你怎么会连制作方法都知道呢?」我问道。

  「并不是知道,只是举其中一种方法而已。总之这几件木板的作者并不是非柳慧芸不可,我看你是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

  可是如果不是柳慧芸的话,那柳家每个人都有嫌疑。

  虽然一槭也没有否定柳慧芸就是木板制造者的可能,但是整起事件又多了好几名嫌疑人。

  如果这些木板是从柳家盗取出来的,那柳家五人都有可能是木板的制作者。

  我想起监视器里拍到的另一名嫌疑犯——身形壮硕的男子。

  柳震耀的外型与他差别甚大,这样嫌疑人只有可能是柳水进了。

  然而,那时柳水进人在美国,不可能有办法犯案。

  而且,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刘妈妈盗走木板的动机以及柳家人制作这些木板的原因。

  问题依然很多,目前我也不知道一槭是如何断定最老旧的木板是出自柳老先生的坟中。

  假设,刘妈妈并没有将这些木板盗走,柳慧芸原本到底打算拿这些木板做什么呢?

  如果说,这些都是柳慧芸执导,让柳铁云复活的条件那也太复杂了。

  虽然无法肯定木板作者是谁,但是柳慧芸设计的柳老先生复活仪式绝对和这些木板脱不了关系。

  门外传来短促的脚步声。

  「学长,老妇人的丈夫已经到了喔。」应该是分局员警的声音。

  看来不只贵为检察官的五十男,这里的警察对翁叔也相当敬重。

  如果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传说中的刑警」我大概也不会太意外,虽然这称号真的很不适合满口脏话的他。

  「先过去吧,接下来就看你了,小师傅。」翁叔打开门,并用下巴指着一槭说道。「我不想知道你那客户的事,只要能够确定没有命案发生就行了。」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一槭不负责任地抛下这句话后走出房间,我和六姐也跟在后头,这次反而是翁叔他们落在队伍最末端。

  长凳上是两名老者,背景和五十男传来的照片一样,是员警们的办公区。

  低着头的老妇人的确是刘妈妈,因为不是有危险性的罪犯,因此警察没有替她上手铐,而她也安分地待在椅子上,看起来更像是在寻求庇护。

  而他的丈夫,应该是名为廖铭雄的老先生则是一脸无奈,对每个经过的员警都一律点头致意,似乎因为心有亏欠而感到不好意思。

  廖铭雄看来相当年迈,应该和妻子的年纪有段不小差距,皮肤黝黑,身上的衣服不少处沾上脏污,推测直到现在都还在进行劳务。虽然身形因年岁关系而有些佝偻,但看得出来身体仍相当硬朗。

  不安地东张西望的老人立刻发现我们身后的两名检警了。

  他也朝我们的方向低头,犹如谢罪一般。

  刘妈妈抬起头,她见到我十分吃惊的样子,看起来正打算出声,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保持沉默。

  夫妻俩都是类似的模样,若不是在警局见面,绝对是第一眼能让人留下好相处印象的长者,可是和刘芳蓉比,廖铭雄的态度卑微得有点虚伪。

  可能是听过一槭的推理,我认为我无法信任眼前这名慈眉善目的老人。

  翁叔从五十男手中接过报告,再次确认自己的印象和资料一致后向老人问道:「你是廖铭雄吧?」

  名字果然和一槭推测的一样,他的确是柳铁云的老友。

  「是的,警察大人,歹势啦,我们家的老太婆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年头应该没有人会在警察后面加上「大人」两个字了,不过我的确是听见廖铭雄这么称呼翁叔。

  翁叔瞄一眼刘芳蓉,只是刘芳蓉始终都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和你老婆没关系,是这个小女孩说想先找你谈谈。」翁叔将手搭在一槭肩上并说道。「这小姑娘是观音娘娘转世,不要想在她面前撒谎,瞒不住她的。」

  原来有这回事。

  自己的妹妹是菩萨转世这件事,我是现在才知道。

  再说,我也没见过这么残暴的菩萨。

  把一槭跟观世音比,已经是谤佛了。

  廖铭雄听见老警官一本正经地说疯话倒也没有多怀疑,而是和妻子一样又低下头来。

  「这、这孩子是……」

  「别听他说些有的没的。」妹妹插进话来,说:「只是礼仪公司的人而已,刚接柳铁云从坪林回来,顺道过来看看。」

  「柳铁云?是那个柳铁云吧。他不是葬在林口那吗?」

  「啊,是啊。我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确是在林口那。老先生您清楚得很嘛,家族迁葬这事实在没必要特别告诉亲朋好友,您和柳老先生的两位儿子还有往来吗?」

  廖铭雄发现自己被套话了,所以明显放慢说话速度,而一槭也已经表明自己的身份,对他而言若是想捏造谎言有很大的机率被一槭看破。

  ——虽然一槭其实什么事也不知道。

  可是先不管观音娘娘怎样,翁叔也说了,在这小姑娘面前还是别想说谎才好。

  「不,我只和柳铁云有交情,和他两位公子没有关系。这件事是听老太婆说的,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而已,说不上是什么特别的事。」

  「的确是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刘妈妈有义务向您交代所有细节吧?尤其是那几片木板。」

  老人什么也没说。

  「喂,你就老实讲吧,还想让妻子代替你被警察侦讯,做丈夫的你有点担当吧?」翁叔在一旁帮腔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见手机上那片老旧木板的照片,激动地抬起头来,慌张地向一槭问道:「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一样是柳家,和您想的一样,这十几年来柳家都还保存着这片木板。不过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您还这么执着于这片木板呢?追诉期早就过了,您应该已经不用担心那件事了才对。」

  已达极限的线弦终究还是断了,老人大声地叹息,失去力气般地抱着头。

  我很肯定一槭并不知道廖铭雄的目的,只是再次借由话术去挖掘老人所想隐藏的真相。

  翁叔也看准这一点,接着说道:「小姑娘大致上都跟我们说了,那种事情现在怎样都无所谓了。你与其后悔几十年前的事,倒不如先替你老婆着想吧。把头抬起来,你们夫妻俩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必要这么害怕。」

  「没有的事,我、我这人……」廖铭雄没有再说下去。

  「是有些事情不方便在这讲吗?那直接让老先生他去看看那些木板,没问题吧?」一槭向翁叔问道。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问题。人越少越好吧?喂,小子,反正这案子轮不到你来写诉状,你就和打工妹留在这边陪他老婆,看她那样子完全就是吓坏了吧?交给你们了。」

  翁叔真有一双慧眼,将五十男和六姐这两个不会说话的人凑在一起随侍在刘妈妈身边,真不知道是出于好意还是惩罚。

  两个明事理的人走在最前面,我像押解犯人似的跟在廖铭雄后头,幸亏廖铭雄并不是真的犯嫌,不然万一他想反抗,靠我一人殿后肯定会被一拳打倒在地。

  「喏,东西就在里面啦。你自己确认一下是不是你老婆在找的,不,应该说是你在找的东西吧。」翁叔说。

  我们再次回到那间墓穴般的小仓库,拜五片木板所赐,我迟迟无法将储藏室与脑中的棺材铺印象挥别。

  对其他片木板,廖铭雄根本是不屑一顾。一踏进小仓库,他马上认出六姐手机中的那片木板,立刻走到摆在中央、最老旧的木板那,而抬起的双手不停颤抖着。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伸手触摸上头拓印的人形,但迟迟没能提起勇气,最后垂下双手,跪倒在木板面前。

  「果然还在……我就知道,柳铁云他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把这东西丢掉。终于找到了……」

  泪水从年迈长者的眼角落下。

  是……忏悔吗?

  是对一槭和翁叔所说的,数十年前的某件事忏悔吗?

  不,并不是。

  因为老人即使正在哭泣,但脸上的确是挂着笑容。

  好像几十年来的执念得到解放般,因发自内心喜悦而流下的泪水。

  和木板上的人影一样,老人也为这木板所困。

  我们三人目睹一切,但所有人都知道此时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即使我们并不清楚长期以来老人所背负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此时没有人愿意打破整个房间的沉默。

  沉默最终也只能由老人自己来破除。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木板,犹如在佛前大彻大悟之人般,干裂、爬满皱纹的嘴唇缓缓动了起来。

  「人的确是我杀的。」

  老人做出了独白。

  揭示着数十年前他所犯下的罪。

  据说柳铁云的木材事业是从日治时代开始的。

  直到日本战败前,当时才二十岁的他一直在宜兰的太平山林场工作。太平山是台湾旧时代的三大林场之一,和八仙山一样,相对阿里山开发较慢,或许也是因为天然资源丰富的缘故,乃至于国民政府迁台后,民间业者仍能取得相当部分的土地开发。这让年少的柳铁云兴起依赖林业起家的念头。

  韩战爆发后,当时由美国主持的农委会——旧称农复会,鼓吹台湾林场开发,林业在此时摆脱战后通膨的影响而逐渐蓬勃,一直到民国六○年代达到高峰。然而私有林地或是国有租用地规模仍远比不上由国家直接经营的计划林区,再扣掉生产成本以及土地再造所耗资源,导致其难以达到巨大利益。而最后让柳铁云毅然放弃台湾林场的则是七○年代提出的「林业经营改革」,眼看收复故土沦为口号,国民政府开始意识到永续发展台湾的必要性,故此政策大幅限制林业资源运用,由国家逐步收回国有林地经营权,目的在于维持水土平衡及生态环境以保存天然资源。

  当时五十几岁的柳铁云就是在这时开始将目标放在东南亚一带仍在开发中的林场,靠着木材贸易赚进不少钱,但真正让他致富的,是那些从当地华侨手中购得的非法木材。

  廖铭雄就是扮演台湾与东南亚贸易商之间联系的桥梁。

  柳铁云和廖铭雄并不清楚那名华侨的真实姓名,对方与柳铁云年纪相近,比廖铭雄年长许多,两人都是叫他丘桑,这是从日本人那承袭过来的外号。

  丘桑似乎和日本资方以及印尼政府都有关联,日本在当时提供技术给东南亚诸国发展林业,同时也大量进口木材,其中不乏许多官僚、商会相互勾结,采自灰色地带的木材,而那些容易和政府或是其他资方产生纠纷的木材,最后就由丘桑偷偷转运至台湾。

  接口人就是柳铁云,而廖铭雄则是从中抽成。

  这种合作关系持续数年,直到丘桑最后一次来台并表示终止合作为止。

  丘桑对于双方协议终止的理由并没有多着墨,仅是向两人表示未来无法再提供木材。

  当时柳铁云正准备要送二儿子出国读书,却接到来自丘桑的消息。

  另一方面,原本经营状况不佳的公司就是依靠丘桑提供的机会才有办法维持下去,如今不禁儿子出国梦碎,严重的话将会连带产生巨额欠款。

  而廖铭雄自己的事业也正在草创阶段,当初资本额即是仰仗丘桑和柳铁云往来间的佣金筹来的,如今公司少了金援靠山,心中再宏大的抱负也都是空谈。

  两人设了酒局,邀请丘桑到柳铁云的木材厂,表面上和他饯别,实则希望能有和丘桑谈判的机会。

  「柳铁云他应该和我一样,都没想到要杀人。」廖铭雄语中不带丝毫懊悔,他只是盯着木板,平心静气地与木板上的人形焦痕对话。

  「不过,人啊……如今想起来果然还是忘不了,一场酒后,丘桑他倒在那一动也不动,整个脑袋都破了,地上流了一大摊血,我和柳铁云都知道,丘桑那样早就没救了,也不用再叫什么救护车了。

  我们没有那个心思去想到底是谁动手的,那时我想到的只不过是『啊,怎么这样就死了呢?』现在想想真是遭天谴啊,但是当时的我事业才正要起步,老太婆那时候也还很年轻,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扔下她去蹲苦牢呢?

  柳铁云两个儿子也都是年轻人,而他自己又是个爱面子的人,可受不起被当一辈子的杀人犯,所以他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所以,」翁叔也和老人一样凝视着木板。「你们就把那个丘桑……」

  「烧了。」老人转过身,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警察大人,当时我们只想赶快把丘桑处理掉,想说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他就是被放在这片木板上烧掉的。」

  虽然面前的老人正在陈述自己犯行的经过,但我却无法感受到任何情绪。

  我应该要害怕才是,毕竟有人被杀害了。

  或至少,要感到错愕,因为这名老人的告解等于是宣称今天早上我所触摸的骨骸是属于一名杀人犯。

  可是,我心中毫无波澜,连一丝涟漪也未被激起。

  不只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和那老人一样,仅是不带有丝毫情感地聆听着老人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的事,光阴的确是最好的麻药。

  「不过,老先生您和柳铁云的缘分恐怕不仅于此吧?」一槭问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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