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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隔天,往坪林的路上,一槭仍不停抱怨青镵那人究竟有多么不可理喻。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竟然低头去求那个道姑!」

  昨日那通电话让一槭到现在都仍在气头上。

  听说青镵什么线索也没给,不但如此,还突然要一槭在捡骨的三天后让老先生入塔。

  又是三天呀。这么说,柳慧芸也提过三天。

  三天,七十二小时,这段时间有什么特别的吗?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但通常破土后会相隔至少十天到半个月才送入塔,三天似乎太过仓促,若不是择日师是青镵,连我们都不太敢相信。

  虽然想叫妹妹再去问青镵三天的意义是什么,可是一槭说什么也不肯再拨电话。

  「她才不会告诉你呢!那道姑肯定也是随便讲讲,你真的去问她反而会让她不知道要怎么掰。」

  我不认为青镵是随口说说,倒是一槭说她肯定什么都不会解释这点我也同意。

  不管是一槭还是青镵,都只是恣意地把压力加诸在别人身上。

  青镵这种完全不理会别人苦衷的样子又让我想起翁叔。

  说不定这两人意外很合得来。

  就好像警察,对,青镵的举动就好像侦探剧场里的警察一样。扮演着对侦探施压的角色。

  ——如果不在期限内破案,我就先逮捕嫌疑最大、自称名侦探的你!

  ——如果不在期限内让老先生进塔,柳家怕是会家破人亡!

  本土剧里的算命师好像都很喜欢让人家破人亡。

  远比警察还无理、毫无逻辑、一点根据也没有的说词。

  只是因为出自择日师口中,就成为不可违逆、不可质疑的圣旨。

  如谕令般,让一槭这盛气凌人的小鬼也不得不低头。

  人生万物,一物克一物。

  我总觉得,并不是因为青镵身为择日师,而是因为择日师是青镵才会让一槭彻底落入咒缚中。

  「呜哇!真不爽!我回去一定要把那道姑的名片冲到马桶里!」

  不要啊!马桶会塞住的,你这家伙这辈子从来没亲自扫过厕所吧?

  限乘两名的小发财因为硬是挤了三人进去而十分拥挤,尤其现在我腿上的那女孩又不安份地扭来扭去,更显这段路途艰辛而漫长。

  原本以一槭的身材让她坐在大腿上也不会有什么不适,或者说这是三人共享两人位子的妥协方法。既然一槭那边都没抱怨了,那我自己倒也不会很排斥,抱着她远远看就像是抱着一尊头发会自动变长的古董人偶般,若是在建国玉市那摆个摊应该能争取不少目光。

  可惜我们是塞在小卡车里。

  我想起江户川乱步知名的短篇《人间椅子》。工匠将椅子内部挖空并藏身于里头,以日夜陪伴他所心爱的女作家,虽然只是创作,却是一篇能让女性看了从此椅子都坐不稳的杰作。

  而我此时肯定就是在扮演那张椅子了。

  不对,即使是书中那名躲在椅子中的工匠看见现在的我一定也会非常羡慕吧,因为我根本不需要藏身在椅子中,我自己就是椅子。

  如何呀?工匠先生。这时你的脑中一定产生了许多淫靡的幻想吧?那么我再说些更刺激的吧。因为一槭那家伙并不是镇定的、和人偶一样正坐在我的腿上,她是个很会享受人生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所以为了让自己舒适些,她算是将我从纯粹的「椅子」升级为「沙发椅」了,意思是,一槭的整个身体可以说是陷入在我这张椅子身上,少女贺尔蒙散发的自然香味和透过柔嫩身躯传来的体温无疑替晨间凉意升温不少,而做为一张具有生命的椅子,我甚至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我的女主人,从头到脚、任何部位,松懈得处处可以攻击。

  这时如果是工匠先生会怎么做呢?青春洋溢的少女胴体正与你相贴,说什么也管不住你那双躁动不安的双手吧?只是单纯对她搔搔痒而已吗?是啊,没有什么比能用触觉亲自感受少女匀称身躯更加美好的事了,毕竟不论是我或是工匠先生对于自己身上所没有的部位多少都会感到好奇吧?不,没这回事,好奇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工匠先生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可是,以工匠先生的创意是不可能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对这个平时看待你如蝼蚁般的小女孩,若是不稍微费点心思让她含着泪向你求饶的话,这口气说什么也吞不下去吧?伸出舌头偷舔她的脸颊?这的确很有你的风格呢,工匠先生。对一名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孩而言,正好是会开始嫌弃父亲大叔味的年纪,那么老哥的口水对她们而言肯定是宛如毒药般恶心,试想那自我口腔分泌出来的液体涂抹在她水嫩肌肤的表层,逐渐被她的皮肤吸收,进入她的体内,成为少女身体中的一部分,让妹妹的肉体必须就此与兄长的一部分混融在一起肯定相当屈辱吧!这的确是很过分的处罚方式呢,不愧是工匠先生。啊?是吗?您还有更加悖德的提案吗?事实上,我相当感兴趣,甚至可说是洗耳恭听了。

  可惜,因为不可抗力元素,不得不先请您回到自己的故事中歇息了。

  「痛!痛!痛!头不要一直晃啊,一槭!敲到我鼻子都流血了!」

  如果可以的话,工匠先生,在实践你那些提案之前,我想我会先给妹妹两拳,把她扔到载货台,让她一路睡到目的地。

  「所以说,柳老先生的入塔时间也决定了?」小发财上,唯一而且也理应保持镇定的那名冷艳驾驶在车子停在某个红灯前,我的鼻梁再度撞上一槭的后脑勺时,开口了。

  「道姑擅自决定的。」一槭手抚着后脑勺说。「她自作主张叫公司安排,要不是我打给她,她肯定忘记要跟我们提这事。」

  「这件事再怎么样都不能忘记吧……」我接着说:「一开始听柳慧心的意思,还以为她们家还没选定入塔日,没想到只隔三天。」

  其实仅间隔三天倒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入塔前原本就得让老先生在我们家住一阵子。一槭只是单纯对计划一再产生变卦发发牢骚罢了。

  幸好她的体力总算是耗尽了,原本这家伙就不是个喜欢运动的女孩,那严重缺乏日晒的肤色正好佐证这一点,刚才让她在车上打滚一阵子对她而言已经满足今日最大运动量,现在正瘫软在我身上。

  她从六姐的口袋拿出手机,拇指在萤幕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一位雇主擅自拿走员工的手机,并将员工的隐私权踩在地上践踏。我所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若是再加油添醋地塞些耸动的词汇进去,撰文贴到网路论坛上,不出几天,一槭就会成为世人所唾弃的邪恶资方吧。

  只是,对身处在这辆小发财的两位女孩而言,抱持这种想法的我才是异常的那一方。

  在年轻女孩心中如同潘朵拉盒子般禁止常人开启的line对话纪录,六姐也完全不在意展现给一槭看。

  可是这也没有太令人意外,因为六姐本人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人际交往是无法启齿的秘密,因此「隐私」的概念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否则翁叔也不可能会知道查案进度外泄的事了。

  「那个五十男又找你了,我帮你回他吧?搞不好那案子有新进度呢。」一槭看来很开心的样子。

  五十男,就是那名对六姐抱有好感的年轻检察官,一槭应该是借镜六姐打工饮料店的名称才想到这个名字。虽然我对一槭取绰号的品味不敢苟同,可是临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昵称。

  「随便。」

  我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很不好的预感。

  从我的角度也能清楚看见对话纪录,最后一次对话是在昨天晚上七点传来的,六姐还没读。

  为了防止塞车,今天一早就要出门,所以六姐昨晚干脆留宿在我们家。那个时段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和一槭玩牌。

  这名五十男所受的待遇让人都想为他拭泪。

  『这是今天的午餐呦,因为六瑶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吃沙拉的样子,加上最近觉得赘肉长了不少,所以干脆就自己摆一盘沙拉当午餐了~』

  原来用看得能看出一个人喜欢吃什么吗?那的确是了不起的特异功能。

  我其实很替五十男感到庆幸,至少他有问到六姐的名字还有line,从他说话的风格来看,他第一次见到六姐时开场白八成是「我猜你叫丽蓉」。

  一槭肯定也看见男子的讯息了,她默默地用惊人的速度敲着<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手机,一行字迅速出现在萤幕上。

  『和你的沙拉一同去死吧,牛蒡男——』

  在一槭按下传送键前,我成功阻止了她。

  「做什么?我这是为了小六好,和那种把沙拉当正餐的人往来会死的。」

  「你是和全世界的素食者宣战吗?」我又接着说:「而且那也不是重点吧?你刚刚还一副对那起命案很有兴趣的样子。」

  「不过是坪林小发财,自昔多侠义罢了。」

  又在胡说八道了。

  一槭有些不舍地将那行未完成的讯息删除,将讯息继续往下翻。

  『六瑶还记得前两天跟你说的那起命案吗?我现在跟承办的员警们在化验室,初步的报告已经出来了,猜猜看结果怎么样?』

  然后男子在底下贴了一张自拍照,是他站在化验室门口前的照片。人和景物在照片中所占的比例大概是九比一。

  『其实你可以不用贴自己的照片,看了呵——』

  再一次的,我在一槭发出讯息时成功拦截下来。

  「专心看讯息好不好?干么一定要急着回他啊?」我从一槭手中抢过手机,虽然手机还是在原本的位置,但至少主导权在我身上。

  我略过自拍照,直接往下一则讯息前进。

  『很可惜,最后这里面仍然只有一片木板采到人体组织,其他片木板不是太微量无法辨识不然就是完全找不到痕迹。虽然这么说,一旦有一片发现了,那其他几片也脱不了嫌疑,确切的结果恐怕又要等好几天(哭)』

  「就算采到dna也没用吧,又没有样本能对照,能看出性别已经是极限了。」一槭说:「翁叔不是有提到监视器?问他监视器有没有拍到犯人的样子。」

  『cctv?』

  「为什么要写英文啊?」

  「我不知道六姐平常是怎么回的嘛!」我说。

  到现在为止,我也只见过一个「no」而已。

  结果当我讯息一送出,立刻就显示已读。

  虽然当事人不是我,我还是不禁打哆嗦。

  大概半分钟后,就接到回复了。

  『是说监视器吗?哈哈,这样说好fashion喔,那个啊,因为这些木板散落在各地,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丢在那的,所以调阅过程很辛苦呢,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抓到犯人的!』

  除了我们家附近有找到一片,乌来、三峡、土城也有,只剩一片不知道是在哪发现的。只不过光是分布在新北市的各区域,要去回收监视器影带就已经够折腾人了

  所以我又写道:

  『这些木板是在哪发现的?』

  问题几乎是一瞬间就获得解答。

  『六瑶今天好健谈喔~其实我还满开心的(〃?〃)这些板子分别是在北投、中和、土城、三峡、乌来找到的。你好像很常往北投那跑,所以一定要小心喔!会做这种事的人一定是个变态。』

  不,杀人犯并不是只凭小心就能躲掉的。

  只是我当然没把心底话告诉这名纯情检察官。

  「那再回去问他指甲和木板上的痕迹是不是同一人的。木板上的抓痕或是指甲上应该还沾了皮屑吧?他们想必也验过了,痕迹比较麻烦一点,被烧过就只能凭运气了。」

  「肯定是吧?记得翁叔说那整片指甲都断了吗?那一定很痛啊!如果指甲是凶手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指甲可不是掉在木板上面,是镶在里面喔,所以这肯定是死者的指甲。」

  「如果指甲是死者的,这代表他生前抵抗过。会把指甲留在上面,可能是死前遭人拖行或是殴打,所以指甲刚好刺进木板里断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说词更具体些,一槭还刻意用指甲在我手臂上留下长长的刮痕。

  老实说,满痛的。

  「要说为什么不可能的话,因为指甲是蛋白质,要是和遗体还有木板一起焚烧,肯定也是烧成灰。但就像你说的,先不谈指甲是不是凶手的,不可能有人指甲断了还能当作没事,否则拔指甲就不会被当作酷刑项目之一了。」

  「或许是凶手在处理证据时因为情况紧急,所以来不及拔出自己弄断的指甲?」

  「把指甲拔出来要花多少时间?而且若是真的打算处理证物就不该把这东西随便丢在路边吧?看是要烧得彻底一点还是清理一下当大型垃圾回收都比丢在路上好,从凶手的态度完全看不出它把这案子当一回事。现在的线索只能确定指甲是焚烧完后镶进去的。」

  总之,我还是先把一槭丢出来的问题传给他了。

  『咦?我刚刚忘记说了吗?(羞),虽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目前是往来自同一人的方向调查没错。呵呵,六瑶在玩侦探游戏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

  纯粹的侦探游戏。

  「满意了吧?想也知道不会有凶手自己把指甲留在上面。」我说。

  「不对,这种结果才奇怪。」

  「难得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你就不能坦率地稍微夸一下我吗?」

  做为哥哥,对妹妹说出这种话的我真是无比悲哀。

  「刚刚才说过,死者的指甲不可能在燃烧后还残存下来,你还记得吧?如果说指甲和木板上的人形印记都是同一人,那死者是怎么留下完整指甲的?」

  「这可能性有很多啊,例如凶手事先把死者的指甲拔掉,在烧完尸体后在把指甲刺进木板里。再不然,拿一片事先烧过的木板,然后再把人放在上面烧个五分熟,这样指甲应该会留下吧?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可能,不用特地问我,你肯定也想得到。」

  「这些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也真是够麻烦的,这么大费周章的目的是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如果这是什么仪式或咒术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

  像是在头上绑蜡烛,然后把草人钉在树上用针扎,印象中好像叫「丑时参拜」的样子。完全没有道理可言,但是说起咒术却没有比这更经典的例子了。

  「不要什么事都怪到咒术身上。而且我也没听过有这种仪式……但外道法理穷尽一身也览不尽,真要是那样也只能说是我学艺不精了。」

  结果,一槭什么意见也没提,反而是六姐先开口了。

  「更简单的解释是有的喔。」她这么说着。「只要承认指甲是死者在被焚烧后留下的就行了。」

  「不可能啊,六姐。木板上都烧出死者的轮廓了,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还活着吧?」

  「不用活着也能办得到喔。」六姐笑了。

  「噢……」

  山风无预警地,从窗外悉数灌入车内。

  我眨了眨眼睛,再度望向六姐。

  即使眼眉没有任何变化,但六姐脸上所浮现的的确是笑容。

  她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上个月才发生过几次车祸。说也奇怪,明明不是什么难开的山路,事故好像特别多。算下来,今年这边已经死过七、 八个人了。」

  「六姐……?」

  「一路走来,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吗?」

  缓慢而清楚的质问。一字一句正对环境以及听众施加压力。

  好像问题本身就已经预设好标准答案,只等待我回答般。

  若是拒答就会成为一种罪,否定事实的罪。

  只是若是回答了,那就等于承认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价值观是错误的。

  六姐所指的那东西,是既不存在但也没人敢嗤笑是妄想的东西。

  介于事实与非事实之间,不论观点偏颇于任何一方,都是错误的。我想起那句至理名言,说得没错,只有让自己身处在混沌中,人类才能在名为未知的汪洋中安身于自己所处的孤岛。

  所以遭焚烧的尸体,不可能在死后将自己的指甲刺入木板中。

  因为尸体一旦再度活动起来。

  就等同于……

  复活。

  和柳老先生一样的复活。

  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不论是灵体还是尸体,既然往生了就不可能再干涉现世。

  没有道理,只是因为这是错误的。是规则,是每个生命都得遵守的游戏规则。

  「六姐,我……」

  「这么多巡逻车你一辆也没看见吗?因为事故不少,所以警察也多。要是不幸被警察拦下来,记得将老师的头压下去,没有儿童安全座椅会被罚钱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我更在乎六姐刚才话中的意思。「关于你刚刚说的,不用活着也能办到是指?」

  「和你说的意思差不多,大概是借由机关或巧合,不是什么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六姐意有所指地又补充道:「一味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方向钻,只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等你真的亲眼看见了,再来烦恼也不迟。」

  这次,她没有加上那句「这是老师说的」了。

  所以说,是巧合吗?

  某种不可思议的巧合,导致尸体被焚烧时手指甲的部分没有一起被烧掉,而是在烧完之后,再神奇地镶在木板中。

  如此巧合,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和我刚刚的说法不一样,不是凶手刻意为之,而是神有意这么做。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天底下的确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倘若这世界存在着神,恐怕也不会容许这种荒谬的事发生吧。

  又或者,打从一开始祂们就对人类事务毫无兴趣。

  我想这件事情还是暂且先打住吧。

  「你应该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吧?」

  一槭摇头。

  毕竟这本来就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如果不是六姐和五十男之间有联络,我们根本不会知道详细情况。

  打从一开始它便该在早餐店中与我断绝关系。

  『谢谢。』

  我简短地回复后,并将手机还给六姐。

  单是一声「谢谢」恐怕就能让五十男高兴一整天,能够振奋身为正义伙伴的他的士气,对我们小市民而言自然是一桩美事。

  这样就好。

  烦恼已经够多了,再自讨苦吃的话只会让老天爷连怜悯的借口都找不着。

  小卡车开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知道一槭是因为晕车还是单纯疲倦所以没再多言,但至少我和六姐没有一人再提起这几片木板的事。

  抵达坪林时,感觉太阳才刚从地平线升起,柳慧心的旧家和新家虽然都位处在山区,可是旧家附近明显荒凉许多,整座山头望下来几乎为茶园所占据,仅有几栋建筑分布各处,微妙的距离感与传统聚落印象有些出入。话虽如此,但我从小到大也仅见过老家这种小村庄而已,记忆中剩余的时间还是在大都市里度过的。

  只是,我们抵达时所见如此,总会不禁揣测起以前柳家还住附近时又是什么模样。

  像是被葱郁树林包围的阴森古宅吗?终日鸦群声未曾停歇过,一年四季都有迷雾做屏障,让每一个迷失在山林里的人永远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不。

  这种想法对客户太失礼了。

  会在这边居住的应该都是一些老人,他们经营茶园应该也有数十载了,所以这几年来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显著的变化。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应当如此。会改变的只有人,不变的依旧是这景色。

  柳慧心旧家的位置并不难找,她不仅将地址完整抄写下来,还画了一张以便条而言太过精美的地图,这让我不用停下来向茶园里的阿嬷问路就成功抵达目的地。

  那栋房子和普通透天厝没有两样,可是与周遭其他房舍相比起来还很新,应该是近几年落成。和柳慧心说的一样,旧家土地售出后房子也重建了。

  门口前的水泥地空地停着一辆三菱的银色休旅车,在另一角落铺着蓝色塑胶垫,上面摆满晒干的茶叶。

  「是乌龙吧。」一槭说。「这个时节采收肯定是乌龙了,不过要喝茶果然还是挑清明以后的最好。」

  她算是把茶当饮料在喝,所以对茶叶略懂我并不感意外。

  我觉得就这么贸然闯进别人院子不太好,但是电铃装置在铁门旁,势必得横越过庭院,先不谈有没有人在家,就算对方真的前来应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好,我们是礼仪公司!最近塔位的价格跌了,要不要趁这机会替您一家老小外加猫猫狗狗买份生前契约呢?

  充满朝气、富有活力且态度十分诚恳。

  可惜一般人听见陌生访客这么开口道,不是立刻关上大门并把所有锁头锁上,不然就是转身去厨房拿菜刀,我实在不认为有人会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我慢慢聊一个老先生是如何死后复活的。

  「干么站得这么远?」我正下压下电铃时,转头一看,发现一槭和六姐都还停在围墙那里。

  从一槭的手势看来,应该是指「这边就交给你一个人应付了」。

  只是,我还没按下电铃,铁门倒是自己打开了。

  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只马尔济斯正准备走出来。

  「喔呼。」看见铁门外的陌生人,年轻人发出意外平淡的惊呼声。

  青年留着胡碴,头发也和蓬草般凌乱,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与经过锻炼的肌肉,在摄氏十几度的山上只穿着一件背心完美符合山中野人的形象。

  「早安,」我尽可能露出善意的笑容,虽然对方反倒缩起脖子,却没有立刻关紧大门,证明初步交流还算成功。

  「这里是,呃,何伯伯的家吗?」

  何伯伯就是柳家园丁。

  我当然知道这里并不是何先生的住处,只是在没有向对方表明来意前,先提起共同关系人总是对接下来的谈话有帮助。

  「何伯伯……请问你们是?」他朝大门的方向望去,应该也注意到我那两名无作用的同事了

  青年的口气听来肯定是何先生的亲戚,从外观年龄看,他可能是何先生的孙子。

  「有点难解释。不知道您记不记得何先生以前曾替一户姓柳的人家工作?我是那户人家女儿的朋友。」

  这大概是仅次于我朋友的亲戚的妹婿的爸爸的小学同学是你爹地般复杂的关系。

  「哦!是她们啊。所以你是哪一位的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青年的表情缓和不少,只是仍存有戒心,否则便不会询问这如同考试卷般的问题。

  「我是柳慧心的大学同学。」

  「是姐姐啊。怎么样,她现在过得还好吧?」

  「好不好啊……呃,她在我们系上是每学期都拿书卷奖的学霸,我被她罩过不少次,听她讲以后也会出国读书的样子,跟她叔叔一样。」

  我加油添醋般说了些不容易被戳破的谎言,同时庆幸自己昨天有向她问起家庭琐事。

  「果然是这样啊。从以前她就是我们之中脑筋最好的。」青年这才把铁门完全打开,说道:「你刚刚说的何伯伯是我大爷。找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大爷」在亲属称呼中正式名称是什么,只是也没打算太追究。我向青年简单自我介绍后也顺便替一槭和六姐向他打声招呼。

  青年的名字是何廷睿,刚当完兵回来,在找到工作前打算先待在亲戚家的茶园打工。以前何先生还住在这附近时他也常常过来玩,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柳家姐妹的。不过在姐妹俩搬家后就没有再联络了。

  可能是待在山上的日子无聊所以刚见面时显得有些阴郁,稍微接触后就能发现青年是一个个性开朗的人。

  从他会放心把自己的爱犬交给两名陌生女孩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挺单纯的。

  「不知道何伯伯他现在住在哪里呢?前阵子听柳慧心提起家里的事,所以想问看看何伯伯那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和何廷睿坐在庭院中的长板凳上,看一槭趴在地上和玛尔济斯玩的样子简直分不出哪只才是狗。

  「先问清楚,你是她男朋友吗?」

  我摇头。

  「哈!我看也不像。嗯,让我猜猜看……你八成是柳慧心她分组报告的组员吧?应该是有什么很麻烦的作业要做,然后被柳慧心当作工具人叫来这种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外,真可悲耶你。」

  何廷睿说个没完,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这么多线索的,只可惜一样也没说中。

  大概是小时候的童年阴影吃过柳慧心的亏,否则实在很难想象柳慧心这种温柔的女孩子会使唤人。

  我想当下还是先顺着他的意思答话比较好。

  「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你刚刚也说有什么事想问我大爷吧?虽然大爷是不可能回答你了,不过我好歹也在这干了半年活,要是别问太深入的问题我还是能告诉你。」

  他可能觉得我是来调查茶叶产业的。那就这样吧,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好了。

  「何伯伯他怎么了吗?」

  「走啰。大爷他五年前就走啰。心肌梗塞,很快就离开了。」

  柳家才搬离两年,何先生就过世了。

  「是、是这样子啊。问了失礼的问题,还请节哀。」我向何廷睿鞠<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躬道,心底同时也为随何先生一起逝去的线索感到可惜。

  何廷睿摇摇手,表示不需在意。

  「那时候讣闻有发给柳家吗?」一槭抱着玛尔济斯,径自加入谈话中。

  「有吧?大爷他和柳家的爷爷是老朋友,就算柳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不过总不可能就此断了关系吧?柳慧心他们还住这时,大爷就常帮她们剪树剪花剪些有的没的。大爷去世时,姐妹俩的爸妈还来上过香哩。」

  「不过柳慧心却不知道你大爷已经过世了。」一槭说。

  「可能是柳慧心的父母亲单纯没告诉她而已。毕竟有交情的是大人,和小孩没什么关系。」何廷睿还没开口,我先反驳道。

  「哦?但是让女儿和儿时玩伴见见面也没什么关系吧?以柳家和何先生的交情,这种话题完全不向女儿提起才奇怪。」一槭又转头向何廷睿问道:「你应该没有做过什么惹她们姐妹不愉快的事吧?」

  换作是我,绝对没有办法向初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

  「这怎么可能!以前我还暗恋柳慧心好几年,才不会干这种事。」

  真是个坦率的家伙。

  这倒是说明了他为何劈头就问我是不是柳慧心的男朋友。毕竟曾经的心头肉要割舍也不会这么容易。

  不过何廷睿倒是没有解释他口中的「这种事」是哪种事。

  何廷睿说完,又叹了口气。「原来柳慧心一直都不晓得大爷他过世啦。大爷对她们姐妹俩很好,其实大爷走时没看见她们我还挺难过的。」

  然后,他有些寂寞地向我们笑道:「当然是替大爷他难过啦。」

  虽然事隔五年,但隐约间还是能感觉得到,何廷睿他依然相当想念大爷。

  「以前这边种了一排樱花,很难想象这边樱花种得起来吧?那也是我大爷的杰作,她们搬家以后我大爷他还是继续照料柳家的院子,那时候我爸以为大爷他打算自己住,所以才替大爷买下柳家的地,后来大爷过世,我爸就让姑姑在这开茶园,大爷不在,那些树很难照料,而且房子也要重建,所以就全砍光了。」

  「这样啊。」

  若是何先生还在世,说什么也不愿自己多年来照料的庭院被人摧毁吧?不用亲眼见到心血毁于一旦,替何先生难过的同时我也稍稍替他庆幸。

  「那你知道柳家为什么要搬走吗?」一槭说,并将狗放入六姐怀中。

  「应该是……风水吧?」

  「风水?」

  「啊,对,八成是这个原因。虽然我是不相信啦,我觉得只是单纯被小偷盯上,或是招惹到谁。应该是哪来的黑道或流氓吧,不然也没听过现在人还会干这种事。」

  听不太懂何廷睿的意思。

  于是我又拜托他把自己知道的详细情况讲更清楚些。

  「你们知道柳爷爷的墓在哪吗?」

  「在林口那边啊。」

  因为下周二就要过去,所以我连详细地址都记得很清楚。即使开车的不是我,我还是尽可能不要漏掉任何一点讯息。

  「柳慧心连这也有跟你说啊?」何廷睿皱了皱眉。「那是后来迁葬的墓吧?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指的是他们还住在这时,老先生的墓。」

  柳老先生曾迁葬过的事是头一次听说。

  这件事柳家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偷偷看向一槭,她听见这件事也露出很难看的表情。

  「从这栋房子后面那条小路沿路走下去就到了,不过现在去看当然什么都不剩,已经变成果园了。」何廷睿又说。

  祖坟在住家附近,对住在山区的居民而言并不是很罕见的事,也有些房子是阴宅和阳宅相连在一起的。这样不仅感觉和祖先的距离稍微近些,要祭祀时也很方便。

  前提是邻居没有意见。

  只是放眼望去,最近的芳邻离这也有几百公尺,应该不至于会惹人不快才是。

  「所以说,柳老先生的墓怎么了吗?」我追问道。

  「柳爷爷的墓啊,」何廷睿吞了吞口水,说道。「被偷了。」

  「被偷了?是说,盗墓贼吗?」

  「啊,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当初发生这事时我也没听那对姐妹说,是我前阵子和果园的阿伯聊天时听他提起的。不过,听他讲肯定不会错,应该就是盗墓贼了。那时候就是阿伯他发现的,说是整个土坑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跑去跟姐妹的爸妈讲这件事,结果挖开来时发现连棺材板都没盖好,脚都露出来了。很惨呐。」

  「这么说,老先生下葬时穿戴的手镯那些也都被偷走了吗?」

  「不,柳爷爷不喜欢穿金戴银的,我印象中他的确是个很朴素的老人。所以下葬时不太可能会摆些昂贵的东西陪葬。那些小偷应该是什么也没偷到,所以事后也随便处理吧,或是打从一开始就想找柳家麻烦。虽然那些老头都说是什么风水不好才会碰上这种事,但至少我是不相信风水啦。

  八成是哪来的凶神恶煞看不顺眼,你应该知道吧?柳家之前还挺有钱的。或许只是稍微听到一点风声就想来偷柳爷爷的墓,否则要是对柳爷爷有一点了解,都知道从他身上是不可能偷到什么值钱货的。」

  柳家的经济实力我已经见识过了,只是对柳老人仍是一无所知。

  「而且这附近也不只柳爷爷的墓而已,我不知道你们是走哪条路过来的,如果是走后山那一条的话,有一段路右手边都是夜总会,那里不只有这附近人家的祖先,一些外地人也把家人葬在那边,所以每年清明节那段时间那条路基本上是不能走的,车都堵满了。

  我刚来的时候就正好碰上那时段,有够衰。啊,反正我要说的是,那边坟墓更多,不过阿伯他们也说没听过什么盗墓贼,就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柳爷爷,所以我才讲啊,这肯定是被一些混混盯上了。」

  话说到一个段落,何廷睿从板凳上起身,向我们说道:「我去倒杯茶,因为是自己家种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只喷多少农药,就安心喝吧。」

  就目前的观感而言,他真的是一个很坦率,甚至坦率过头的人。

  何廷睿进屋后,我问一槭:「你也没听过迁葬的事吧?」

  「这不是重点,只要家属认为这有助于改运,迁葬几次都无所谓,业界也没有真的规定家属一定要告知我们。」一槭说:「重点是柳老先生坟地的事。」

  「你说盗墓吗?这柳慧心也没跟我提到过,问起她搬家的原因姐妹俩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吧?」

  「可能是因为她爸妈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两姐妹说。」

  「因为知道自己爷爷的坟地被小偷这样恶搞一定很不好受吧,所以就干脆瞒着自己女儿不说了。」

  「你还不明白吗?兄长大人。根本就没有小偷。」

  一槭咬了咬下唇。

  「没有一个盗墓贼是这样做生意的。」

  「啊?」

  「给你一枚戒指你会戴在哪里?肚脐眼?给你项链呢,不可能戴在脚上吧?」

  「这不是废话吗?」我说:「戒指当然是戴在手指上,项链就是脖子上了,不可能会戴在其他地方了。」

  「所以盗墓者也很清楚这一点。人体上下能穿戴饰品的就那几个地方。棺材中摆朱砂、雄黄、七星板虽然比放《三民主义》常见,但盗墓贼可看不上眼,要是手上、脖子还有腰上没东西那就是没了,女性的话顶多再看看嘴里有没有含玉。那些愿意冒着风险把整片棺材板撬开来的盗墓贼现在早就都在蹲苦牢了。会去偷别人墓的都是一些只要从土上挖下去就能刚好挖到手和脖子位置的专家,直接从坟地上面把这些珠宝金饰吊起来,完事后你也根本不会发现自己家的墓被盗了。」

  「可是这样一来,特地撬开柳老先生的棺木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只是想报复而已?」

  「不知道,只是他的目的绝对不是盗墓。不过等那男的回来就别说了,这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事。」

  我当然知道。一槭从刚刚就没怎么开口也是这个原因。

  以一槭讲话的方式,恐怕会让何廷睿住在这从此都心神不宁。

  这里充满了他和大爷的回忆,实在不该让他承受无谓的诅咒。<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会住在这座山里的老头们兴趣都差不多吧?」何廷睿笑了。「不就是泡茶聊天下棋吗?哪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真要说的话,就是种树了吧,不过那应该算是我大爷的兴趣,大爷他帮柳家打理园艺是出自个人嗜好,跟钱没有关系,也是因为柳爷爷好像懂得不少所以我大爷才会跟他那么合得来。」

  「因为待过林业局,以前又是做木材买卖的。这柳慧心有提起过。」我说。

  「嗯嗯,是啊。不过要不是公司倒了,不然柳家应该到现在都还在做这个吧。或许柳爷爷大概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儿子继承,柳慧心他们家不是做电子业的吗?虽然柳爷爷自己是开公司的,可是儿子却是在别人底下做事。啊!这是我大爷跟我讲的,请不要告诉柳慧心她们,就算真的说溜嘴了也别说是我说的。」

  「是吗?我还以为柳老先生是主动退休的,原来是财务上面出问题啊。」这倒是和我得到的情报有出入。

  「也有可能是退休啦,毕竟以柳老先生那年纪什么时候退休都不奇怪。反正大爷他也没讲很清楚,可能两个原因都是吧!」

  何廷睿这时好像才想起什么事,突然问道:「你们不是来问茶叶的吧?」

  正当我还在苦恼该怎么回答他时,他又接着说:「不过既然是柳慧心叫你们来的,那八成和她妹妹脱不了关系了。」

  「姐妹俩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吗?」

  「喔!好得不得了,只要在哪看见柳慧心,柳慧芸就肯定也在那。说是形影不离准没错。她们俩长得又那么像,第一次见到她们的人还以为是双胞胎吧。」

  其实一对年龄幼小的姐妹只要大致留着一样的发型的确很难辨认出来。

  「不过你说你以前很喜欢柳慧心吧?虽然这样讲可能有点奇怪,但是柳慧芸应该也长得满可爱的,不是吗?」

  「嘿,这么说就错了。」何廷睿情绪似乎突然高涨起来。「要是只看外表就喜欢上人家的话就太肤浅了,我这人重视的是内涵。」

  不太想泼他冷水,但很难想象十几年前还是一个小鬼的何廷睿能看出什么内涵。

  「我刚刚也说了。柳慧心在当时几个一起玩的小鬼里面算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人好就算了,又会玩,鬼点子特别多。跟她妹妹相比,相处起来容易多了。会喜欢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的,长得可爱、脑袋又好,我猜当时其他几个男生八成也都暗恋她。」

  何廷睿「嘿嘿」地笑了几声后拿出手机放到我和一槭面前。

  「虽然我这么说,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早就有女朋友啦,怎么样,很正吧?」

  照片中是何廷睿和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合照。

  因为粉底太厚,所以无法判断年纪。只能替何廷睿祈祷两人之间不是超越世代的情愫。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若真的喜欢成熟女性那也不是我能置喙的。

  我对何廷睿的私生活不太感兴趣,所以又将他拉回原本的主题。我说:「这么说来,她妹妹的人缘不好吗?」

  「当然不会啦。因为她们姐妹俩从来都不分开嘛!所以大家都还是玩在一块的。是不会有人讨厌柳慧芸啦,只是硬要拿她跟她姐姐比的话,当然还是她姐姐比较好。要是她妹妹跟她一样外向,说不定柳慧心的支持者就会有一半跳槽去柳慧芸那了。」

  说得好像是偶像总选举似的。

  「只是啊,该怎么说呢……」何廷睿脸色一沉,弹了几下舌根后又叹息道。

  「柳慧芸她有一点怪怪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刚刚问你是不是为了柳慧芸来的关系。」

  和柳慧芸接触过后,我认为那已经远超乎「有一点怪」的程度了。

  果然和复活脱不了关系吧?

  初次与柳慧心见面时,她就提到妹妹的症状早有征兆。

  当时她的语意含糊不清,如今总算是有机会明了。

  只是我不可能挑明告诉何廷睿柳家现在发生的事,只能先尝试从他那边尽量挖掘情报。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啦。只是柳慧芸她好像有特殊体质?你应该懂我意思吧?」

  「啊,是……阴阳眼。没错吧?」我说,这是不需多加思考就能得到的答案。

  「对。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何廷睿说:「以前我还没察觉,是长大后听到人家讲鬼故事提到这个词我才想起来状况跟柳慧芸很像。柳慧芸她好像是真的看得见的样子,虽然有人说小孩子比较容易看到,可是我长那么大除了我妈以外还没被什么东西吓过,只能说我没那个命吧。虽然我刚刚讲说不信风水,但是神鬼这些我还是抱持尊敬态度看待的。」

  「柳慧芸她,常常提到这方面的事吗?」

  「不,实际上我自己只听过一次,而且是听柳慧心说的,不过那次就够吓人了,而且那件事之后没多久她们就搬家了,所以我也没办法求证。柳慧心如果没讲就算了,我觉得她大概不太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当初我们也是受她拜托所以不敢跟大人提起。」

  那是在柳家搬迁前一年的事,季节刚好和现在一样,姐妹俩分别才十岁、十一岁。

  那天姐妹俩和附近的孩子有约,只是柳慧心还有功课没做完。所以她叫柳慧芸先过去,顺便帮她通知朋友自己会迟到。

  只是,作业还没写完,倒是朋友先跑来家里了。

  朋友正在闹脾气,说自己待在家里迟迟等不到人才跑来柳家找姐妹俩。

  一问之下才知道,妹妹根本没有过去。

  奇怪的是,柳慧心当时的确是目送妹妹出门的。

  几个小孩怕大人知道柳慧芸失踪,各自分头去找她的下落。

  几乎要翻遍整个村子,最后是一个男孩在柳家祖坟前发现柳慧芸。

  当时柳慧芸口中不断喊着:「爷爷」、「爷爷在那里」,并且两颗眼珠一直盯着树林的某个方向。想要带她回家却完全叫不动,几个男生逼不得已,合力把瘫软的她抬回去事情才算是告一段落。

  在那之后,就发生柳老先生坟地遭人破坏的事件。

  「怎么样?当鬼故事来听好像满普通的,不过正因为是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才可怕啊。」何廷睿一派轻松地又啜了一口茶。

  只是我完全没有办法和他一样用如此轻松的态度看待。

  复活的征兆,许多年前便出现了。

  这就是柳慧心不愿提起的回忆。

  「有没有可能是柳慧芸把其他人误认为他爷爷了?」我说。

  幸好,我得到和预想中一样的答案。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何廷睿一边嚼着饼干一边说:「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柳慧芸那时候看到的肯定是盗墓贼了。那件事之后没多久,柳爷爷的墓不就被偷了吗?我猜当时柳慧芸看到的,肯定就是来勘查地形的盗墓贼没错。」

  「不,你要是真的这么认为,就不会一口咬定我们是为柳慧芸而来。发生在柳慧芸身上的事肯定不只一件。」那只抱完狗也没洗手就开始狂嗑饼干的小狐狸插嘴道。

  听见一槭的话,何廷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眯起眼向我问道:「刚才我就觉得奇怪了,她不是你同学吧?长得很可爱咧……不过跟那边那个漂亮姐姐不一样,看起来年纪还很小,国中生?」

  直到那双眼睛几乎要呈一字形时,他又说:「女朋友?」

  真是可悲的观察力。

  而且我这年纪要是找国中生当女友是会出问题的。

  「要解释很麻烦,就随便你怎么想吧。」

  何廷睿先是看向一槭,接着又望向六姐,并且「嘿!」地发出怪声。露出猥亵的笑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啧啧。」

  真是讨人厌的感觉。

  「说对啦。严格说来那件事算是个引爆点,其实在那之前就有征兆了。」

  「什么样的征兆?」

  「她爷爷啊。在那之前,柳慧芸其实已经看过她爷爷好几次了。」

  「也是从柳慧心那听来的吗?」

  「不。不全然是。」何廷睿瑶头。「我是有听过其他人在传,但有一次连我也在场。那次我可就亲眼见到了,那时候我和另外两个朋友,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都是住在这附近的孩子,去姐妹俩家玩,我已经忘记那时候在玩什么了,应该是大富翁之类的游戏吧?不过我记得很清楚,玩到一半时柳慧芸突然动也不动,一直盯着窗外看。听起来很像坟墓那次对吧?没错,就是那副德性。」

  何廷睿仰起头来,继<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续说道:「柳慧心叫她时她才回过神来,问她为什么,她跑到柳慧心旁边跟她说:『爷爷在窗户外面』,因为五个人围在小房间里,所以大家不想听她讲也得听啊。那时候柳慧心她爸妈都出门了,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感觉超差的!结果我们全部人都塞在柳慧心她房间里,直到她爸妈回来才敢出去。」

  「会不会又是柳慧芸看错了?」我问道。

  「这,不太可能。」何廷睿苦笑道,并且手指着房子二楼说道:「因为柳慧心的房间是在那个位置。是在二楼,除非有哪个四、 五米高的人站在窗外,不然不可能会看到人的。」

  何廷睿搔了搔头,又说:「其实我原本是不想提这件事啦,你也知道我现在就住在这边,想想实在是有点不舒服。」

  青年的脸色有些苍白,正凝视着过去曾是柳慧心房间的位置。

  我也望向那,白色的水泥墙上沾了些污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些污渍应该自从房子建成后就没有清理过,依附在墙上经历日晒雨淋,始终都留存在上头。

  黑得发亮、宛如焦炭般。

  就好像、就好像是——

  一个人形。

  不仅何廷睿,我感觉自己的脉搏跳动得十分剧烈。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你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吗?

  六姐是这么问的。

  但我的确什么也没看见。

  因为墙上什么也没有。

  对,没错,什么也没有。只是错觉罢了,只是无聊的错觉。

  只是万一……

  不知何时,一只小巧的手搭上我的手腕。

  「呦,这脉象看来……是癌症错不了。」一槭说。

  「单是把脉就能看出癌症吗?而且中医什么时候有癌症了?」

  一槭没回答,反而是又拍了拍我的手,像是在哄小孩一样,随后就继续吃她的饼干。

  当我抬头再度望向那堵墙时,上面什么也没有,干净得连一点污渍也找不着。

  宛如梦境般,一切只等候我阖上眼的那一刹那。

  差别只在于,它又真实得不像梦境。

  「不好意思,让你提起这种事。」

  「别介意啦,我只是觉得做人不要太铁齿。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柳爷爷对我也很好,安啦。」

  不难听出何廷睿正在刻意逞强。

  「柳爷爷那时候走得安详吗?」

  「这个嘛,不太好说啊。」

  「是碰上什么意外……」

  「啊,别误会。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罢了。因为像我大爷那样,死于心肌梗塞,听起来不太好吧?不过见到他最后一面时,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很平静的样子,和小说啦电视啦讲的一样,真的和睡着没有两样。他人生最后几年因为糖尿病、高血压的关系,身体毛病越来越多,每次看到他痛苦的样子都挺让人难过的。我想我大爷最后至少还算潇洒,的确是走得安详了。」

  「是啊,真是蠢问题呢。」身旁的一槭也频点头称是。「人一生最丑就两个时候,一个是刚出生光溜溜不知羞耻还大声吵闹的时候,另一个就是死掉后让人替你把屎把尿。死掉之后肌肉松弛,有时眼睛凸出来,有时舌头掉出来,屎啊、尿啊也都会自己流出来,你说这怎么能说安详呢?」

  妹妹啊,你还是闭嘴吧。

  何廷睿尴尬地笑了笑,又说:「姑且先照我那样想的话,柳爷爷应该也算幸运了,可能比我大爷还好。果园的阿伯说柳爷爷身体一直都挺健康的,好像是某一天突然觉得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几天,结果就没有再醒来。」

  寿终正寝。绝对是最适合描述柳老先生情况的词,同时,这也是许多人的理想。

  听见何廷睿这么说,我完全不感到意外。

  不如说,这正是「羽化」吧。

  做为修行者道途的其中一站,是不可能在最后拖着病恹恹的身躯迈入下一个阶段的。

  虽然一槭没有提起所谓的「尸解」当下,尸体是呈现什么情况。只是我直觉认为,当时柳老先生的肉体应该不存在有任何病痛才是。

  对有道行的人而言,身怀病症等于是否定自己一生所下的功夫。

  只是,这事有可能的吗?

  单是凭着涵养那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气」就能百病不侵?

  这种完全否定现代医学的说法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可是实际的例子的确就摆在眼前。

  「虽然这样问很唐突,不过柳老先生应该很注重养生吧?」

  「喔,的确是这样没错。我印象中他常劝我大爷戒酒,而他本人也的确是滴酒不沾。柳爷爷死后没人管得了我大爷,所以后来才会搞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差。」

  「那你大爷他有从柳爷爷那拿过什么药之类的东西吗?」

  「说有嘛……大概也有吧。你也知道,那些老人总是听了电台广告就自己去乱买药吃,我想大爷他们应该也会干这种事。」

  可惜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只是何廷睿提供的情报已经够多了。

  「柳老先生他晚年时有信什么宗教吗?」正当我以为谈话要告一段落时,一槭突然问道。

  「佛教吧?台湾人大部分都信佛不是吗?我大爷和柳爷爷过世时都请法师来助念过,所以肯定是佛教不会错的。」

  「是吗?我还以为柳老先生更偏向道教那边呢,结果丧事也是依照佛门礼俗办理吗?」

  「别说蠢话,小隗。这之间没有冲突。」一槭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当时替老先生助念的师父是?」

  「抱歉,这我真的不清楚。先不谈柳爷爷那边,我大爷过世时来了好几个僧侣,感觉都长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如果何廷睿答得出来才奇怪,只是一槭似乎不明白这点。

  但是,也有可能一槭正是在试探他。

  要是知道当时帮忙助念的法师名号对调查有帮助吗?

  我并不清楚妹妹心里正盘算着什么。

  「所以,来的人确实是法师吧?穿着袈裟、头顶光亮的法师。」

  要是平常的一槭,绝对不可能这样称呼僧人。可能是为了配合何廷睿的说话方式才故意用这么夸张的方式描述。

  「肯定是法师啊。这么醒目的装扮谁都不可能看错吧?」

  「那就这样吧。」一槭自己开了话题,现在又随兴地结束话题。「小六,走之前我想再抱抱它。」

  其实这句话你应该对我身旁的主人说。

  六姐抱着玛尔济斯,从不远处走来,向何廷睿点头致意后,将狗交给一槭。

  「这孩子今年几岁了?」

  「八岁,已经快要当阿嬷了。」

  「还年轻、还年轻。你才不会自己丢下主人先走一步的,要比主人活得久才不会让他伤心,对不对?」

  这大概是一槭最纯粹的善意,可是听在何廷睿耳中恐怕不是很畅快。

  虽然家里没有养宠物,但是对于妹妹有着和普通少女一样正当兴趣还是让我宽慰不少。

  我在何廷睿向两个女孩谈育犬心得时,抽空看一眼手机。

  有未接来电。

  是柳慧心打来的。

  我直觉想到昨天见面时,拜托她找的柳老先生讣闻。

  已经找到了吗?还是说碰上什么困难了?

  呆坐在这揣测没有意义。

  「失陪一下,我去打通电话。」

  当我这么说时,何廷睿露齿向我笑道:「替我向柳慧心问好。」

  这是头一次,他精准无误地做出正确推理。

  虽然,恐怕连推理也说不上。

  因为从刚刚到现在,何廷睿所有的猜测都跟柳慧心有关系。

  或许这就是心口那颗朱砂痣的魔力吧。

  今天是周六,柳慧心上次来电是半小时前,我想这时候回拨应该不会造成不便。

  「您好,请问是柳慧心小姐吗?我是小隗。」

  「小隗哥!刚刚打过去你没有接,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

  「当然不会,因为我这边收讯不太好,没注意到你的电话是我疏忽了。怎么了吗?」

  「你要我找的讣闻和名簿我找到了!」

  电话那头的柳慧心心情相当好。

  而听见这好消息的我,也被她的好心情感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要解释清楚不太容易呐。」

  现在才早上,等这边结束后过去的话也还早,应该不会耽误到六姐的行程。

  只是我倏然想起,今天是周六,是假日。她的父母应该待在家里才对。

  「今天应该不太方便吧?毕竟是假日。」

  「我爸爸出门了,不过妈妈在家里。不如我们约在我家附近的小凉亭?上次小隗哥过来时应该有印象。」

  柳慧心说的小凉亭是在变电所旁边设置的一个小公园,虽然说是公园,但唯一的建物也的确只有那座模仿庙宇建筑的凉亭而已。

  除了流浪狗帮众之外大概也不曾有其他访客,的确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对了,小隗哥现在是在我旧家那里吗?因为你说收讯不太好,以前我家那边也是这样呢。」

  被她说中了,不然原本我是没打算提起的。

  不过既然柳慧心主动谈到,那我也可以趁记忆犹新时,向她确认从何廷睿那听来的事。

  「对。托你的福,我很轻松就找到何伯伯的亲戚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请替我向何伯伯问好。」

  她真的不知道何先生已经过世的事。

  我想,就当作是为了何先生和何廷睿,把这件事告诉柳慧心也无妨。

  「其实我从他亲戚那得知,何伯伯已经过世了。」

  「啊!怎么会……是意外吗?」

  「不,是病逝。五年前走的,老人家走得很安详。虽然那时候你们已经搬走了,不过何廷睿说令尊和令堂也有来上过香。」

  「这、这我真的不知道,奇怪,爸妈应该要跟我说的啊……何伯伯对我和慧芸很好,竟然已经走了……小隗哥,你刚刚说何廷睿,他现在住在那里吗?」

  「应该只是暂住在那里,现在住在你们旧家的是他姑姑,他只是来打工的。你要跟他聊聊吗?」

  我正想走回何廷睿那时,柳慧心却说道:「不,我想还是不用了。」

  挺意外的答案。

  「该怎么说……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突然要我和他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感觉挺尴尬的,哈哈哈。」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他好像还挺喜欢你的,能跟你聊上几句说不定会很开心。」

  我觉得我有点多管闲事了。

  「喜、喜欢欢欢?这怎么可能,以前带头叫我男人婆的就是他,小隗哥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喜欢的应该是慧芸吧?」

  男人婆啊……真没想到这年代还有人用这么土气的称呼。

  不难想象电话那头的柳慧心正羞红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

  柳慧心会被称作男人婆,可能正如何廷睿所说,小时候的柳慧心的确很调皮。

  何廷睿和柳家姐妹的童年往事,仿佛又在多年后重新建构起来。

  这就是青春吧,是我在人生舞台上不知何时错过的那幕戏。

  「哈哈,错不了,听他的口气就知道啦。就算交了女朋友,他还是很挂念着你,就稍微相信他吧。」

  「这样是渣男……吧?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唔……

  好像是这样没错。

  渣男。

  糟糕,完全找不到理由替何廷睿辩解!

  我发自真心的好意却害他陷入不妙的处境!

  「总、总之他是个好人啦,和他聊过后我能感觉得出来。」

  「呵呵,的确是。那个时候啊,虽然他不住在这里,不过常常都能看到他呢,他和何伯伯的感情非常好,也很自然地就跟我们热络了起来。何廷睿他谈了很多我们的事吗?」

  很多。

  多到我不知道该从何提起。

  而且不仅多,还很复杂。

  尽是一些难以启齿的话题。

  我不像一槭,能清楚掌握自己言语的力量。我只能把自己想到的事情如实说出来。

  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举动是替他人着想,到头来尽是在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这是我对自己的印象。

  可是,不把话说清楚,事情就没有转机。

  果然还是赌一把吧。

  「慧心你不知道以前搬家的理由吧?」

  「怎么了吗?」

  我姑且当作这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答案。

  柳慧心并不清楚为什么要搬家,而她的父母亲也不曾提起过。

  「听说是风水的问题。」

  「风水……?」

  「是的。柳爷爷以前住的地方风水不太好的样子。爷爷他以前是葬在你们旧家那对吧?何廷睿跟我说的。」

  「是这样没错,爸妈没有跟老师提过吗?奇怪……」

  我和柳慧心抱持相同看法。

  过去的迁葬纪录并不是说非要告诉我们不可,但一般人通常还是会提起,这样我们作业时也比较方便避开一些禁忌,对家属当然是好事。

  除非,是有什么无法向外人提起的秘密。

  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可能的原因。

  还是先暂且屏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吧。

  「是的。据说是因为风水的关系,所以被不肖人士当作下手目标。」

  「是……怎样的目标?」

  「柳爷爷的墓,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乡里老一辈的人说应该是盗墓贼。」

  「……」

  电话另一端,顿时失了音讯。

  「慧心?」

  没有回应。

  「柳小姐?还好吗?」

  「我、我没事。只是听到小隗哥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柳慧心语气颓丧地说:「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小隗哥可以告诉我详细情况吗?我完全无法想象我们家竟然是因为这样才搬家的。当时知道要搬家我竟然还觉得很兴奋,我真的好讨厌有这种想法的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的家人大概也是不希望你担心才没有向你提起这件事。」

  于是,我向柳慧心转述刚才从何廷睿那听来,有关盗墓的事。

  至于一槭的分析我则是只字未提。

  话筒中传来柳慧心的叹息。

  果然只能叹息了吧。

  事隔多年,要说难过肯定会难过;论悲伤,心里绝对不好过。只是泪水总是如同回忆般,难以从时间的墓穴中唤醒。

  「我想找个时间回去一趟。虽然爷爷的墓已经不在那里了,不过至少去走走看看也没关系。何廷睿有告诉小隗哥爷爷的墓以前是在哪吗?」

  「他有跟我说,那里现在变成果园了。」

  「这样啊。那也不错,爷爷很喜欢树木,这比放着不管让它长杂草好多了。」

  短暂的沉默后,我说道:「慧心,我这样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而已。在你们搬家前,慧芸她有发生什么事吗?」

  「啊,果然是这样……何廷睿果然都记得呢。」

  柳慧心的口气感觉不出任何情绪。

  「是说慧芸看见爷爷的事吧?的确,那一阵子,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

  柳慧心大致跟我说了一次柳慧芸看见柳老先生的事。

  除了何廷睿已经跟我提起过的以外,柳慧心还提到其他几次经验,不过只能说是绘声绘影,还不及他们在柳慧心房间那次具体。

  「我是不想提起这些事的。毕竟我不太相信……爷爷他会这样对慧芸。」

  我也不相信。

  我根本不相信有长辈会在过世后还依恋在世间找晚辈麻烦。

  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死者真的会回来探望阳世的亲族。

  那为什么我一次也没见过老爸?

  虽然听起来很孩子气,但是想想就觉得很不公平。

  那种已经往生还厚着脸皮回来的家长,可没出现在我们家里。

  ——那堆死人骨头怎样都无所谓啦,以后如果换你来做,顾好还活着的就好了。

  依稀记得有人曾这么对我说。

  从那粗鄙的口气听来,应该不是一槭。

  会对小孩讲这种话的人真是疯了。

  如果能再见面的话,我会对他说什么?

  像柳慧芸一样道歉?

  只能这样了吧。

  除了道歉以外,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辜负你的期望,真对不起——

  「所以,小隗哥什么时候会过来呢?」

  陷入恍惚的我被柳慧心的声音唤醒。

  「待会我会和老师谈谈,确定之后会再打给你。约在凉亭那没错吧?」

  「麻烦小隗哥了。」

  「我这边才是麻烦你了。」明明面前没有人,我还是不禁朝空气鞠躬。

  我总觉得换作是柳慧心,她也会有一样的举动。

  待柳慧心挂电话后,我转身正好看见三人朝我走来。<span id="chapter_last"></span>

  」

  我猜她是想回去了。

  离开何家前,我再次向何廷睿致意。

  「给您添麻烦了。」

  「啊,不会,以后有机会的话欢迎你常来,不过记得带上那两个女生……怎么了吗?为什么一脸屎样?」

  「老毛病了。刚刚柳慧心说她抽空会回来这里一趟,她很期待能再见到你。」

  何廷睿听见立刻发出鼻息道:「真是拿她没办法。反正我一时也找不到工作,没准会在这种一辈子的茶也说不定。」

  「那样也不错,至少生活过得很悠哉。」

  「年纪越大,的确越容易这么想。」各自说着略显老成的台词,何廷睿干笑几声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过我们都还年轻。有空就常来坐坐吧。她们姐妹俩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真是个耀眼到令人自卑的青年。

  不仅长相帅气,个性开朗活泼、外向又善解人意,是汇聚了所有社交优势的青年。谈话对象是他,的确是我的福气。

  可是,我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对这种人产生恐惧,我想是自卑感作祟而产生的恐惧。

  在小卡车上,看着何廷睿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时,这个郁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我心中。

  我想生而为人必然抱持着烦忧,只是有些人善于隐藏有些人则非。何廷睿也是如此,和阳光下的阴影一样,只是他没有将自己的忧愁曝露在别人眼皮底下而已。

  这么一想,他的确是个好人。

  「刚刚柳慧心打来,说找到老先生的讣闻了,问我待会能不能过去一趟。」

  「小六,没问题吧?」一槭身上已经不再保有少女的体香(假设原本有),尽是那只马尔济斯的味道。

  「老师没问题就没问题。」六姐说。从她身上也飘来阵阵狗味。

  这股味道待会肯定也会传到我身上。

  因为何廷睿的盛情招待,两人茶喝足了饼干也吃饱了,再加上小狗陪伴,都让我不禁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去宠物咖啡厅。

  「那就好。」我说:「刚才你不是问何廷睿柳老先生的宗教吗?如果你还想确认的话等等可以顺便问柳慧心。」

  一槭打了个哈欠,说:「那不行,这件事不能问柳家人。」

  「不问柳家人才奇怪吧?当时你跟何廷睿提这问题时你也看到他的表情了吧?简直跟看见怪胎一样。」

  「是吗?我还以为他是因为面前有一个连基本礼节都搞不懂的人而感到困惑呢。」

  是啊,那个人就是你,不是吗?

  「始死、二敛、停殡、出葬、葬后。这几个阶段,你认为这是道教体系演变而来的吗?」

  「我想这可能是从蒙古那一带传来的,毕竟我不会说蒙古语。」

  「那还真可惜,不过这并不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的,这是《仪礼》上记载的殡葬规则。我没想到做这一行你的见识还短浅到这种境界,所以我们一个一个慢慢谈吧。」

  如果不喜欢听一槭废话,还是先闭一下眼睛比较好,毕竟这辆车上只有六姐不能打瞌睡。

  「始死就是亲人刚过世,尸体尚未僵硬、腐败时要做的前置动作。例如缀足、饭含,是趁肌肉开始萎缩前先固定脚和嘴巴,防止穿不了鞋或是开不了口。」

  「开口要做什么?说话吗?」

  「刚刚才提起怎么又忘了呢?不是说老一辈的人口里会含玉吗?一旦尸体僵硬要撬开嘴巴很费劲的,所以当然是趁着遗体还愿意张嘴时把饭和玉器塞进去啰。这是为了担心死者挨饿,所以用生者的思维对待死者。」

  「这听起来就跟为了过奈何桥在嘴巴里面塞铜钱当买路财一样。这样说来应该跟道教比较相近?」

  「嘿!这就对了,还好这点常识你知道,省了我多费唇舌。不过先别急著作答,故事还没说完呢!」一槭又说:「到下一个阶段,是二敛,敛就是指更衣。这些衣服依据身份地位不同,款式、要穿的件数也不同。概念类似现在的寿衣,只是以前人要穿三件、七件、九件不等,若你贵为天子,就得穿十二件了。」

  「这么说,佛教仪式不用穿寿衣吗?因为刚刚说的《仪礼》是周朝时的书吧?佛教是汉朝才传入中国的。」

  应用国中所学的历史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是啊,所以你要是采用完全的佛教仪式治丧,他们是不会提供寿衣的,你只要拿往生者生前喜欢的衣服穿就行了。那么,衣服穿好了,就再到下一个阶段吧。所谓停殡,就是停灵,这你应该很熟悉,有些人往生后遗体会在家待一个月,也有四十九天的,这得看各地、个人信仰而定,像是四十九天就是受到佛教影响,在伦次观念浓厚的周代,尸体摆多久依然是照着身份而定,最久可以摆七个月才下葬。」

  「会臭掉吧?」

  「会臭啊。所以只能依赖防腐技术了,许多古文明的食品科技比起其他科学发展得快很多,有相当程度是仰赖于钻研如何保存尸体。」

  听起来有点恶心。

  「摆着摆着,亲朋好友应该也都来道别过,该哭的也哭完了。差不多该下葬了,不过在下葬前还有一些流程要跑,统合起来叫做出葬。首先是去祠堂拜过,和祖先说声『我出门啰』,顺便请他们来接往生者,接下来是在家里摆流水席,当作往生者临行前的最后一餐。这阶段最有趣了,因为有钱人家会开始感谢哪家大户捐赠了电视啦洗衣机啦之类的,就好像我们现在收白包一样,不过以前人会大声把白包里面包的金额念出来。这个仪式叫做『读赗』,左边一个贝壳的贝、右边一个冒犯的冒,这个字本身就是指赠人丧葬用品的意思,不过不用担心,因为你宣读的目的是向死者报告,所以不用担心会冒犯来宾。」

  一槭说了一个不好笑的双关语。

  「下一个叫行柩,就是把装着尸体的棺材送到墓地下葬,一样,这边也有身份地位的差别。等下葬完后,整个仪式才算是告一段落。至于后续的祭祀活动,我想你也背过。『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

  「是《弟子规》啊!」

  我绝对不会承认我只对最后一句话产生共鸣。

  「这就是啦。怎么样?跟你所熟悉的流程很像吧?你觉得这是要归类在佛教还是道教呢?」

  在数百年后才传入的佛教肯定是错误答案,只是要说是道教好像也不对,因为道教也是在同一时期才做为宗教流传,而那时候这套规则早就行之有年了。

  「虽然和道教比较像,可是真要说起来,应该都不算吧?不如说我们接触的佛教和道教是受到这套规则影响才对。」

  一槭拍了拍手,这让我瞬时间提升不少自信。

  「是标准答案呢。那再一个加分题,受这体系影响最深远的又是哪一派呢?」

  「是道教吧。追根究底,佛教是外来宗教,不可能涵化得比道教深。」

  「噗噗,错了。答案是儒家。」

  「这又没在选项中!你如果告诉我有这个答案我一定会想到孔子,当然会回答儒家。」

  光是《论语》就花了一大堆篇幅在谈治丧,我还记得弟子们接连跑过来问孔子要怎么办葬礼的那几则对话。单论孔子对生命礼仪的态度就够后世争论不休了。

  感觉自己错了一题原本应该会的题目,相当扼腕。

  「那你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要称『儒家』为『家』,称『道教』为『教』呢?把这两派放在同一个时空背景看,他们都是『家』而不是『教』。说来也是在汉朝道家开始宗教化的,不能把道教和道家混为一谈,因为道教是整合了阴阳家等流派的学说才成为道教,只是为什么儒家当不了宗教呢?儒家从各家体系借镜了不少思维,当然也和神鬼脱不了关系,可是纵然不少人推行儒家宗教化,但是你问每一个台湾人,怕是没人会说他信奉『儒教』。」

  「嗯,感觉儒家缺乏像是教义或是可以供人膜拜的神,因为孔子本人不愿当神吧?他是个人文主义者,我想这违背他的本意了。」

  「教义部分倒是无所谓,把你读过的孔夫子语录当做经典膜拜也没有关系,至于他能不能当神这一点也是要看地区而定,像我们去孔庙参拜是先具备将孔子做为『人鬼』祭祀这层概念,可是换做韩国祭孔就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了。因此这还是得看后世是如何看待儒学的。身为台湾人应该都对儒家很熟悉了,你在读《论语》时总会有一点体悟<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吧?」

  背书背得很辛苦,读经读得很累,此外还能有什么体悟?

  「就……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的答案肯定会被一槭批得体无完肤。

  来吧!妹妹,我已经做好受伤的准备了,就像以前一样,尽情地数落我吧!

  出乎意料的是,一槭竟然也表示赞同。

  「对吧。因为你的生活方式、你的思维在你接触《论语》前就是依照上面的指示过活的。《论语》要你友爱兄弟姐妹,妹妹饿了会去帮她买吃的、有好东西要先分给妹妹吃、每天晚上会哄妹妹睡觉,这些不都是《论语》上所说,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不认为孔子有说过这些话。

  一槭又说:「所以你当然不会觉得儒家是宗教,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信奉它。换个角度想吧,你认为轮回转世、天堂地狱存在吗?」

  「这我持保留态度,毕竟没办法证明。」

  「但是对信徒而言根本不需要证明,因为它们就是存在。是生活、是体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一槭接着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要是老爸还在,你以后会负责奉养他吗?」

  「当然会。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子女奉养父母天经地义;弃父母而不顾天打雷劈。」我压低声线,装模作样地说道。

  「那,你会养我吗?」一槭刻意放轻语调,感觉得出来她在撒娇。

  有点肉麻。

  何况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应该是你在付我薪水。

  「不,怎么可能,我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这种话应该是以后去跟你另一半说吧?」

  「那我嫁给哥哥好了,行吧?」

  「当然不行!这是乱伦。而且说这种话你就不能稍微脸红一下吗?」

  我好像听见六姐的笑声。

  「如果你是站在优生学的角度看那可以不用担心,我们也可以……」

  「别别别别再说了!不要扯那么远!这是基本的伦理观念!没常识的人是你吧!」

  一槭她,还坐在我身上。

  我觉得不行。

  「我只是想说,你的观念是在社会体系下建构出来的,而这个社会大体上是顺着儒学思想发展起来。今天要是我们生活在数千年的周代就不用在乎这问题,因为兄妹有关系在世族间是稀松平常的事,而奉养父母这件事放在西方主流社会也算罕见。每个宗教都是一种哲学观,对许多西方人而言,基督宗教也不是宗教,是内化在生活中的一种态度。因此宗教这个词是相当模糊而且难以界定的。」

  「只不过,我记得你是问何廷睿柳老先生信仰的宗教吧?既然你也说这个词不好定义了,又怎么会这样问他呢?」

  「有一个叫马克斯?韦伯的德国人写了一本书讲述中国的宗教历史,书名是忼夫岑溺死某死稳的陶艺死某死(konfuzianismus und taoismus)。」

  「啊?」

  「《儒学和道学》」六姐补充道。

  「小六翻译的没错。只可惜这本书翻成英文时被冠上了religion这个字。」

  「是指宗教吧?所以说这本书的书名变成了《儒教和道教》。这我能理解,如果要让老外认识儒家或是道家,单是用『学』这个字可能没那么好想象,毕竟我们不是用他们做理论的方式在看待这些学说,单是关在讲堂里翻文献很难有什么体悟。可是换做是『教』就简单多了,跟你刚刚说的一样,因为我们等同于是把这些思想体现在生活上,这和我们看待基督教徒的感觉类似。」

  「而关键呢,就是在于做为信奉者的我们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受到『教』所约束。毕竟,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社会建立的共识。」一槭说。

  我总算是搞懂了。

  「因此你才会不问柳家而是去问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和柳慧心他们有交情的何廷睿吧?因为柳家人自己可能不知道他们正在信奉着『某件事』,而这个微妙的差异性,是只有身为外人的何廷睿才有可能看出来。」

  「不过很遗憾的,那家伙什么也不知道。」一槭耸肩道。

  「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何廷睿也说,柳老先生晚年皈依佛门,这次准备的塔位也是,那里都有师父每天诵经了,你还要去质疑柳家的宗教观吗?」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在柳家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能够凌驾于佛教之上。对了,待会你会跟柳慧芸见面吗?」

  只是和柳慧心拿个东西而已,我想柳慧芸应该不会现身。

  但只要一槭开口,让柳慧心把柳慧芸带出来也并非不可能。

  「小师傅终于要出动……痛!不要撞人的鼻子啊,都被你撞扁了!」

  又吃了她一记头槌,我已经搞不清楚鼻腔里到底是鼻水还是鼻血了。

  「不,在理出一个头绪前,我还是尽量不要跟她有接触比较好。」

  真是一点也不坦率。

  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说的?从柳慧芸的反应我一点也不认为她会介意替柳老先生捡骨一事,换作是由一槭去跟柳慧芸接触问题可能早就解决了。我总觉得昨天派我出去的行为有点多余。

  所以我也没把这问题闷在心里。

  「怎么这样说呢?我对你的表现还挺满意的。」一槭是这么回我的。

  她转过头来,脸贴得十分近,我还没从她刚刚的问题发言中完全调适过来,只好别过视线。

  「假设昨天是我去,这次拾骨就没有意义。」

  跳跃性思考,完全听不明白。

  「这次的目的……重点算是治好柳慧芸吧?是指说你没有自信能治好她吗?」

  「我不是医生也不是什么心灵导师,治疗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柳慧芸有什么异常,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践踏她所相信的一切,让她成为世人所笃信的正常女孩罢了。」

  只是,一槭也曾亲口告诉柳慧心「亵渎别人的信仰是我最厌恶的事」。

  如果一槭亲自与柳慧芸见面,那么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彻底否定柳慧芸所相信的「复活」。

  因为是那个一槭师,所以她肯定办得到。

  只是一旦这么做了,那么缠附在柳慧芸身上的又是新的诅咒。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是个什么想法都没有的人,所以无法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柳慧芸身上。因此,一槭才认为我是最佳人选。

  虽然无奈,我还是向柳慧心发了条简讯,告诉她我们正在路上。

  明明还没过中午,却觉得天色已经开始黯淡起来。

  在墨染色的天,一路铺盖至远方山峦的云气也说不上是逍遥。

  不知何时,连世间万物也替自己上了枷锁。

  一槭她,或许也为自己的桎梏所困。

  即使我并不明白那是什么。

  但要是我能稍微帮上她的忙,我想我没有理由推辞。

  真是漫长的一天。我发出无声的叹息。

  「一槭,如果柳老先生的事,结果不让你满意……」

  「要让我满意很简单,只要骨头捡一捡送到塔里就好了。」躺在我身上的女孩说道。

  「不过你不可能会这么做的。」

  「因为委托人不是柳老先生,是柳家啊。」

  和预想中的答案一致。

  也是始终未曾改变过的答案。

  我伸手顺了顺她分岔的头发。

  「温柔点吧。」她用低声说道,微弱得几乎要听不见。

  我想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只是在我还没能说出口前,那女孩便睡着了。

  今天果然太早起床了。

  用老成的语气说话,但却又比同年龄的任何一个人更像小孩子。

  六姐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一槭,随后放慢车速。

  往柳家的路上,小货车稳定地前进着。

  原本是一条寻常的路程,不知何故我竟然兴起了留心周遭景物的念头。

  明明只是寻常景色而已,若这也是「咒」的话,那我的确该向那位对我下咒的法师致敬。

  越是渺小的心灵越容易被信念填满。我是这么认为的。

  在我们快抵达柳家时,我接到柳慧心的简讯。

  「柳慧心到了。」我向六姐说道。

  六姐点了点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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