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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早就能听到从隔壁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说不上是噪音,但是就好像蜂鸣般听久了还是令人厌烦。

  书桌上的电子钟,显示八点四十五分。

  我对床铺的依恋还不足让我继续忍受睡过头的罪恶感。

  因此我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的,摔到地板上时,一槭房间那传来的杂音突然沉寂了一会,不过很快又像没事一般,继续她们的活动。

  我敲了敲一槭的房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倒是能听见说话声从门内传来。

  推开房门,两个女孩宛如对奕般,拿小茶几当棋桌,面对面跪坐在茶几的两侧。可惜这并不是任何一种人们所熟知的棋艺游戏,妹妹的兴趣并没有如此风雅。

  茶几上放着几张纸牌,两人手中也分别握着几张牌。虽然我发自内心地拒绝承认,却还是一眼就看出她们在玩什么把戏。

  「六姐已经来了吗?早安。」我向一槭对面的女子问好,没有得到回应。

  总觉得我很擅于被人无视。

  六姐——本名好像是六瑶的样子,或许比我年长两、三岁,平时看起来很严肃,这让第一次见到她的人一定会对她产生精明能干的印象,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做为一槭的主要饲育员,她可说是再称职不过。

  与其说她是替「一槭师」这名捡骨师傅工作,不如说她是担任「一槭」这个十六岁过期幼女的保姆。

  有时我会好奇一槭一个月付给她多少薪水,才让她愿意接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是这个问题总是在见到六姐时又神奇地被我抛诸脑后。

  要说为什么,因为这两人简直合拍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由我先攻!」一槭大喊,音量是平常的她不可能发出的高分贝。「舍弃手中的『女帝』和『皇帝』,从牌组召唤『教皇』,接下来发动『教皇』效果!当此卡入场时对手必须随机舍弃两张牌!换你啦小六,面对『教皇』压倒性的力量你如果没有抽到『塔』就等着投降吧。」

  「……从手牌发动『世界』,将墓地的牌洗回牌组,从牌组检索『星星』、『月亮』或是『太阳』其中一张,舍弃『月亮』和任意一张手牌,从牌组召唤『女祭司』,『女祭司』效果,当墓地不存在任何卡片时,双方各自选择一张牌丢到墓地。『恶魔』效果,当此卡因卡片效果送入墓地时对手随机丢弃一张手牌,此卡加入手牌。『女祭司』效果,移除墓地的女祭司,将任意一张黄道十二宫以外的卡加入手牌。『愚者』效果,当此卡因卡片效果加入手牌时,选择牌组一张卡放到对手牌组最上方,选择『倒吊人』。『死神』效果,当此卡在墓地时可以让对方抽一牌做为代价将此卡加入手牌。现在我这边凑齐了『恶魔』、『死神』、『隐士』,当这三张卡同时在手牌时就获得胜利,还是老师您手中刚好有一套小秘仪?啊,我忘记老师您的手牌已经被『倒吊人』丢光了。那么冥界之门成功打开,老师您的灵魂被吸入冥界了。」

  六姐淡定地操弄着整副「塔罗王」(虽然只是一般的塔罗牌),当然那些一槭乱编的卡片效果我根本记不起来,只知道六姐成功痛宰了这个骄矜的小女孩。

  「怎么会……我这手牌竟然会输!小六你该不会是做牌吧?」

  「请不要输不起,老师。」

  一槭垂下头,呆滞地盯着散乱在桌上的纸牌,微张的嘴一开一阖,看起来跟动画里被主角击败的反派一样,好像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只是,她的专职保姆可不会因此心软。

  「那么依照约定,输掉的人必须乖乖把水果吃完。」六姐将身旁那盘摆盘精美的苹果摆到一槭面前。可能是为了提高小孩子的接受度,苹果还特意削成兔子的模样。

  「全、全部吗?」

  「每输一局那个人就要吃一片,我们说好了。」

  「这样我不就要吃十片了……」一槭哀号道。

  算算盘子上的切片数,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我的妹妹真是逊爆了。

  「一枫!别只是站在那里,我们是一家人吧?看到可爱又无助的妹妹即将被迫吃下禁忌的果实就没有一丝动摇吗?」

  还真的没有。至少面对声称自己「可爱」的人没有动摇的必要。

  何况,那也不是什么禁果,是六姐的体贴。

  我偷偷瞄像六姐,她对我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可怕。

  感觉贸然介入会死,显然一家人的羁绊并没有妹妹想象中浓烈。

  「全部吃下去,一片也不能吐出来喔。」

  此时,六姐正将一槭按压在地上,并将一只只苹果兔子塞进一槭嘴里。

  为了改正妹妹偏食的恶习,稍微激烈的手段也是必要的。

  「不、不行……这样下去真的会坏掉……满、满出来了。救、救救我,哥哥!」

  可是不管一槭再怎么挣扎,都无法从六姐手中挣脱,嘴里还囔囔着不知那里看到的台词。

  一槭原本穿在身上的睡衣因为尺寸不符合她的身材导致整个肩膀都露了出来,而六姐身上那件整齐的白衬衫也因为一槭抵抗而变得凌乱。莫名其妙的娇喘声自那张被苹果兔子灌满的嘴中发出而有些模糊,但是泪眼汪汪的少女却迟迟不肯就范,继续做着无力的反抗。

  可能是因为当事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我竟然在盯着这幅有些腥羶的光景好一阵子后才意识到身为男性实在不该在这空间中久留。

  离开前我朝六姐竖起拇指,向她致上最崇高的敬意。

  同时,也不忘安慰自己的妹妹。

  「这就是爱啊,隗一槭,这就是爱啊。」

  我向一槭喊道,默默祈祷自己的心意能够成功传达后,识相地走出房间。

  一早便能看到这么美妙的画面,我想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当然我是指看见一槭被六姐彻底击败的那个当下,她那副宛若末日来临般惊恐的表情。

  我走到复合式客厅,长桌上摆着早点,显然是六姐在通勤的路上顺便买的。

  两个汉堡装在纸袋中,其中一个汉堡塞满了小黄瓜、番茄还有生菜,应该是特别订做的,俗话说「天天五蔬果,只能去喂狗」。为了不辜负六姐的好意,我想当然耳选了另一个。

  我在早晨的胃口一向不好,当然并不是因为前夜吃得太撑这般幸福的理由,真要说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腆着肚子的感觉了,我想真正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细胞活性还未被唤醒,导致口腔干燥、喉头发痒,完全没有一点食欲。

  现在养成吃早餐的习惯,算是托了一槭和六姐的福,否则过去求学的那段日子是不存在早餐这种概念的。

  如今平顺安稳的日子,或许对我来说才是异常也说不定。

  可是身为凡人,就该要求凡人的幸福。我自认性灵里没有一丝青年期理应背负的远大志向,虽然有人说二十岁的年纪理应如史诗般壮烈,但无论如何,那种抱负在我心中的确是死透了。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它便是死胎。

  因此,在这近谷无烟、远山无霭的山居中安静吃着早餐,聆听妹妹惨叫的我,已经自诩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隗一枫!」

  伴随声音而至的是,一个肥胖、巨大又拥肿的身影。

  翁叔,那名看起来成天无所事事的辖区员警正站在门口,以神似不动明王面容般的可怕表情怒视着我。

  六姐来的时候可能没有把大门锁上,因此中年发福大叔或许只要用隆起的小腹轻轻一顶便能把门撞开。

  想象一下,无疑是个让人感到生理反感的画面,连早餐都变难吃了。

  「是翁叔啊,一大早就跑来。我们这里还没开始营业喔,要安排入塔请先用电话联络,第二件还有折扣。」

  一般来说,访客登门我应该都要立刻起身招待,但因为对象是翁叔,所以献殷勤的流程就免了。

  「混账!少说这种触眉头的话。」翁叔突然皱了皱眉:「你妹妹在哭吗?没事吧?」

  「没事。她只是正在踏上成为大人的阶梯。」

  「啊?」

  翁叔一脸狐疑的样子,可是见到我没打算多解释,他很快便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稍微使力便能将我拎起来。

  「别瞎说有的没的。多亏你,那东西又出现了。」

  「什么东西?」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翁叔看来有些不耐烦,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

  是碳化的木板。

  和昨天他给我看的那两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当然,即使不吹毛求疵也能辨别三片木板的不同,只是客观来说,这几张木板同质性依然相当高。

  因为三片木板都烙印着人形轮廓。

  「这是在乌来那找到的,跑更远去了吧。」

  「那家伙是打算整个台北绕一圈吗?」

  「到目前为止已经第三片啦,听说三峡那边也发现了,照片我还没弄到手。现在这种东西接二连三冒出来,要是再放着不管真的会出事,当然我指的出事是指风声走漏给媒体,天知道那些王八羔子会怎么瞎鸡巴扯……检警都不是傻子,所以今天早上通知一下来,小伙子们已经开始在追了。」

  是喔。

  可是听起来——好像也不关我的事嘛。

  「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命案吧?」

  昨天才被一槭教训过,这次我可不敢再乱说话了。

  「当然没死人是最好啦,只是如今谁也说不准了,万一这是哪个神经病搞的还是扯到黑道之间就没这么简单了。用点脑子吧,一枫。」

  真不知道昨天那个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波丽士大人去哪了。

  「做这种无聊事……当自己是三百年前的先民吗?」

  回过头,一槭和六姐就站在廊前。

  两人已经不是刚才衣衫不整的样子了,否则这对翁叔可能还是稍微刺激了点。

  「喔!小师傅。连打工妹也在。」

  一槭没多说什么,一屁股坐回她的宝座上,脸色仍看起来有些惨白。

  六姐则像侍女般站在一槭身旁,少有表情变化的她让人始终都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面前的两人形成一幅与时代完全脱节的构图。

  「一枫啊,问你不准。拿去给你妹看看。」翁叔将照片——连同昨天那两张一起递给我。

  一槭兴味索然地从我手中接过照片,反复检视好几次,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因为在外人面前她总是喜欢板着脸孔,好像非得这样才能营造威严似地。

  「这个呀,」一槭说:「要断言是人类残骸果然还是太牵强了点。该怎么说,虽然乍看总觉得有个人影,只是这形状好像有点刻意,不像人体在上面燃烧留下的残迹。」

  「怎么刻意法?」我问。

  「纹路的样子啊,有点不自然。因为不管是尸体还是在昏迷状态下被烧死,燃烧时肌肉收缩是免不了的,应该有听过火化时遗体突然站起来的传闻吧?当然那有点夸张了,不过要让新鲜的遗体动起来并不困难,只要赶在细胞自溶前让它烧起来就行了,手啊、脚啊,都很容易缩起来。翁叔肯定见过不少吧?所以说,像这张照片,几乎要拓印整个人的轮廓在木板上就反而奇怪,若真的是把人丢在上面烧,应该只能看出躯干部位的印子才对,要让头部和四肢轮廓都这么清楚,除非把人钉死在木板上,不然这也太理想化了。」

  「说得不错,平平是兄妹怎么就差这么多呢?这说法跟我告诉侦查队的那套差不多。」翁叔搓了搓下巴,满意地点头道。

  我不清楚他明明只是个乡里巡警,为什么能和刑事警察搭上线,只是以他的年纪和资历,担任基层员警可能还更奇怪也说不定。

  「那么他们的看法呢?」我向翁叔问道。

  「啊?你没听过侦查不公开吗?我怎么能告诉你这种小……死老百姓。」

  嗯?怎么改口后反而变更难听了?

  真可惜我没有把昨天一槭交给我的录音笔打开。

  这是个警察去路边买便当都会被检举的疯狂年代,要是我把刚刚那段话录下来投书给媒体,不但能让翁叔从此抬不起头,搞不好还可以送他去龟山岛玩。

  「小六,你怎么看?」一槭完全不想蹚入我和翁叔的浑水,倒是将那几张照片也分享给身旁的六姐。

  「我已经看过了。」六姐冷冰冰地说。

  这答案倒是让翁叔紧张起来。

  「喂,打工妹你倒是说清楚,你说你看过了是什么意思?这几张照片是我从局里偷偷拿出来的,你怎么可能看过?」

  六姐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将它放到一槭面前。

  「别人传给我的。」

  我和翁叔都围上去瞧,萤幕上呈现的是line的对话纪录。

  看起来像是跟某个男人的对话。

  『早安,今天天气还满干爽的,不过昨天看气象预报说下午有可能会下雨,出门记得要带伞喔。万一淋雨感冒就不好了,六瑶有很多工作要做吧?辛苦了!要注意身体健康哦。』

  这是今天早上八点的讯息,由对方传来的。

  只是六姐没有回复。

  『六瑶晚餐吃什么呢?虽然今天很晚才下班,还是忍不住下厨了(*′?`)是宫保鸡丁哦,可是不小心做太多了,一?个?人吃不完(哭)』

  这是昨天晚上十点多的讯息,对方还传来宫保鸡丁的照片,看起来相当美味,简直是google图片会排在最前面的等级。

  虽然故意强调「一个人」,只是六姐没有回复。

  『六瑶六瑶我跟你说~我拿到免费的电影票了,有两张喔,感觉是你会有兴趣的题材,下礼拜天一起去看吧?』

  片名是《埴轮大战僵尸》。

  不是植物而是埴轮吗?不,我不认为听到这种片名还会有人感兴趣。

  这是昨天晚上七点多的讯息,这次六姐回复了。

  『no.』

  真是简单明了又有力。

  「小六,这是你男朋友吗?」一槭问。

  怎么想都不是男朋友,没有人会把自己男朋友的line署名为「假日会来买饮料的男人」吧?这比汽车借贷林小姐还可怜耶。

  「不是,他只是常来光顾我打工的饮料店,我跟这个人其实不熟。」六姐摇摇头。「这边不重要,再往上翻一点。」

  一槭没有再追问下去,翁叔也还在等着答案。对于这名会使用颜文字又烧得一手好菜的男主角,撇开当事人不谈,在场另外两人都不愿施舍任何同情。

  『六瑶你在吗?前几天我们收到一件好可怕的案子,可能会演变成连续杀人案件喔!可是六瑶不是也有在礼仪公司工作吗?应该不会害怕吧?我把照片传给你,才刚刚做完采样,等化验结果出来应该还要好一阵子,有新的进展会随时跟你报告的。』

  附图是焦黑的木板照片。

  虽然拍摄角度不一样,其中三张应该是翁叔给我们看的那三片。

  至于另外两片……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一样烙印着人形。

  人印木板的数量突然暴增到五片。

  「喂打工妹,传给你这些照片的人是谁?你该不会连名字都不晓得吧。」翁叔气急败坏地说,前几分钟才拿「侦查不公开」搪塞人的老警官马上就遭到推翻。

  「我忘记了,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六姐说:「可是这个人有将自己的照片设为头贴。」

  她点开那个人的大头贴,是一名年约二十几岁,长相英俊的男子。

  使用侧四十五度、由上往下的标准角度,黝黑的头发富含光泽,似乎在拍照前跟国中生一样先特意沾过水,眼神虽然严肃但扬起的嘴角试图营造自己认真却不失幽默的形象,持锅铲的那只手臂袖口卷了上来,健美的肌肉纹理让人称羡,围裙下的运动紧身衣透露男子是一个刚柔并济的新好男人典范。

  大概。

  其实我不太确定,只是猜测相片中的人应该是试图营造这种感觉。

  「竟然拿这种品味差劲的照片当头贴……小六你要是被奇怪的人纠缠上了就别害羞说出来,翁叔会帮你的。」一槭将手机放回六姐手心,并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用了,老师。」

  「对,不用了。」翁叔说。「因为这小鬼严格来说……是我们的人。」

  翁叔摸摸鼻子,感觉脸上沾了一层土气。<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人不放心才把这事告诉他们吧。现在还在查,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麻烦的还在后头咧。所以我才说那死囡仔脯吼,自己是什么身份搞不清楚!还他妈拿这些照片把妹妹!干!」

  翁叔捶了桌子一下,口中连珠炮似地骂个没完。

  直到翁叔看来冷静些了,六姐才放下捂住一槭耳朵的双手。

  翁叔向六姐问道:「你没有把照片传给其他人看吧?」

  「没有。」

  「那打工妹,手机能借我一下吗?我想打给那小子。」

  六姐没有任何犹豫便将手机交给翁叔。

  「多谢。」

  语毕,翁叔带着手机走出房外。

  不出几秒,就能听到从户外传来的叫骂声。

  「一槭,你刚刚跟翁叔说的,关于木板的事,是真的吗?」趁翁叔不在,我向一槭问道。

  「你说遗体火化?当然是真的啊,在真相未明之前什么样的推测都再真实不过了。」

  又是这种有答跟没答一样的回应。

  「那你刚才说『三百年前的先民』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些木板难道是某种巫术仪式?」

  「嘿,那只不过是玩笑话而已。以前汉人来台和平埔族争土地时不是会故意把尸体丢到原住民的领地内吗?这样平埔族因为信仰缘故就会放弃那块地,汉人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侵占啦。国中历史、国中历史啊,兄长大人。」

  好像有这回事。

  因为与地主的私怨,而故意在别人的土地留下不吉利的东西——例如人印木板,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几片木板有更大的疑点。

  「如果是土地纠纷,那这些木板怎么会散布到各地去?你总不会想说什么财团煽动之类的理由吧。」

  何况照翁叔说的,有一片还扔到我们这来,据我所知,家隔壁的竹林应该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土地。

  「我都说是玩笑话了,只是你讲的也没错,因为在不违背常理的状况下任何推论都是正确的。」旋即,一槭又改口道:「即使看似违背常理,那也只能说是人类的心智还不足以承担这样的结果,所谓不可思议,也仅限于人类的观点罢了。」

  一槭转了转脑袋,突然咧嘴一笑。

  「不过,单就这些木板的分布位置,倒是有个很有趣的巧合呢。」

  「什么巧合?」

  「和我刚刚说的一样,都只是大胆猜测罢了。假设你依照木板的分布地为圆心画圆……」

  碰。

  一槭的话中断了。

  翁叔推开门,看来警察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还好那小子没有把照片传给其他人看。他自己什么位子应该最清楚,即使真有什么不对劲,话也是不能乱说的。」

  他将手机还给六姐。「谢了,幸亏你跟那些幼稚的年轻人不一样,没把这种东西丢到网路上。不用担心,我没有把他骂太惨,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他阿祖而已。」

  「我没有担心。」六姐回道。

  「那就好,我不希望因为我就伤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可是那臭小鬼要是又传给你一些有的没的请一定要通知我。要知道,台湾就是因为都让这种不长脑子的小朋友当官才会灭亡的。」

  翁叔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见他们之间有感情了?

  似乎我身边都是一群不擅长听人说话的家伙。

  「没有问题。」六姐依然简短答复。

  翁叔弹了弹舌根,并轻轻叹了口气。「好啦!再想隐瞒也没用了。先不谈一枫,两位小姐都是口风紧的人吧?那我就直说了,这是昨天晚上接到的消息,就跟那小子说的一样,在木板上啊,采集到疑似人体组织的成分。」

  「喔?」一槭好像稍稍提起了兴趣。「是哪一部分?」

  「上面有很多抓痕,从照片上应该是看不出来吧。总之,是指甲,卡在其中一片木板缝隙里。当然现阶段只能说那很像是人的指甲,细节部分都还不清楚,不过光是找到指甲,而且还是整片断掉的那种,就有必要对整批木板采样了。」

  「果然还是往命案的方向侦办了嘛。」我说。

  「所以才说你这臭小子乌鸦嘴,混账。他那边还在查,就算想起诉也没对象,不过不用担心吼!反正现在已经把监视器都调出来了,以台北这监视器的密度,会拍不到凶手的影像才奇怪。那什么dna、指纹都免啦,影带在,给他一个罪证确凿!被抓到还有什么好说?」

  换言之就是迟早能破案。翁叔故意这么说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吧。

  他将摊在桌上的照片收好,离开前又转身向六姐说道:「我想说擅自把你的照片删掉不太好,不过那种照片是不能存在手机里的,你就自己把它删了吧。今天原本只是想来骂一枫那小子一顿的,多亏打工妹才能抓到泄密的兔崽子。」

  「这种人真的是检察官嘛……」

  翁叔离去一阵子后,我才突然想起似乎有什么事得问一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是,既然翁叔都这么说了,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值得挂心的事。

  把冷掉的全素汉堡扔给一槭后,我回到原本的位子上。

  「嗯,那什么木板的就先不提了。」一槭将汉堡推到一边,但是又被六姐推回面前。「你还是先操心柳家的事情吧。」

  「昨天是你要我放轻松的,干么现在又给我压力。」

  「是诅咒、是诅咒。」一槭伸出两根食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看来是又打算放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因为情况可能会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处理不好的话柳家没准会毁在你手里。」

  太夸张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因为话是出自一槭口中,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反驳。

  「你是个容易被周遭环境左右、没什么主见的人。你看见别人难过就会觉得自己不难过一下好像对不起社会,偏偏演技又只有半吊子,是个很麻烦的性格呢。

  更不巧的是,要是依照你这种处世方法,柳家女儿真的会被逼疯的。所以答应我,明天尽可能不要向那对姐妹提起多余的事好吗?算是为了柳家,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认为自己长久以来的为人处事都没有问题,甚至有自信比一槭更世故些。可是一槭却用那看破一切的口吻对我所奉行的行为准则指指点点。

  我感到有些不甘心。

  但更多的是疑惑。

  对一槭究竟知道了些什么感到疑惑。

  「可是别忘了。这件事情只有你办得到,没有比你更适合跟柳慧芸见面的人选了。」

  为什么?

  我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她。

  或许正是因为我这份无知才能胜任这份工作。

  我是这么解读的。

  隔天,我和六姐比约定时间早一个半小时出门。那时才早上九点钟。

  从北投这边开车到柳家所在的新店那少说也要四、 五十分钟,如果不幸碰上堵车就更糟,因此即使是九十分钟的额度也撑不上是宽裕。

  尤其六姐还是开公司提供的中古小发财,1200cc实在不能期待它爬山路的性能。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啃着六姐买来的烧饼。

  吃饭哪有不掉饭米粒,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粒的。虽然和这句俗谚产生歧异,但是在这辆小破车上落下芝麻粒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甚至觉得,这辆车应该要再更脏乱些比较符合小货车的形象。

  只是,驾驶座上那身材高挑、脸蛋秀丽的女子,又让我认为自己应该是搭上了深受粉领族喜爱的mini。

  我猜,产生错觉的人并不是只有我而已。

  因为每当我们停在红绿灯前时,那些不经意瞥向六姐所在的驾驶座的机车骑士总是迟迟无法移开目光。不论男女皆然。

  如果暂时将我忽略不看的话——

  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何要孤身一人开着小发财疾行在晨间的道途?

  六姐大概会接到诸如此类富有诗意的搭讪。<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是那种跳脱俗世束缚的神秘感。

  我对一槭这副德性算是很习惯了,久而久之便知道比起神秘更像是神经病,没想到相处久了才发现六姐也是一个样。

  以六姐的年纪,应该正值多采多姿又糜烂的大学生活才是,但是她似乎将大部分的时间都投注在工作上,除了我们这里和手摇饮料店,听说她还兼职担任夜班警卫、国高中生家教,过着宛若爆肝工程师,稍有不慎就会被征召去异世界般的生活。

  我有时会担心六姐是不是身处在一个足以被刊登在社会版上的清寒家庭,让她迫不得已身兼数职,可是这终究是他人家务事,既然六姐没有主动提起,那我也不可能多言。

  只是回想自从与六姐相识至今,也从未和她有过称得上是「闲聊」般的对话,话题大多数都是由我提起,而她的答案总是毫不拖泥带水,只回答最核心的关键字。

  对比说话滔滔不绝的一槭,六姐简直冰冷得让人无法参透。

  这可能也是一槭指名要由我与柳慧芸见面的原因之一。

  做为三人中唯一的俗人,我反倒成了那个特别的存在。

  当然这么说稍嫌过分了点,但就好像……被一群神经病包围的正常人反而成为神经病一样。

  我想到柳慧芸,那个坚信爷爷会死而复生的女孩。

  如果说,柳慧芸才是正确的呢?错误的其实是拒绝承认柳老先生将会复活的我们。

  不,我想这大概不是我能解答的问题。

  「六姐,」做为发语词,我说。

  若是不确实提出问题,六姐是不可能回应的,所以我接着说道。

  「你知道柳慧芸的事吗?」

  「知道,老师有说。」六姐手握方向盘,双眼仍紧盯着前方。若是首次与她攀谈的人肯定会因为担心打扰她驾驶而住嘴。

  可是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六姐是怎么看的?关于柳老先生会复活这件事。」

  「老师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回她,那就是僵尸了。」

  和我一模一样的答案。

  我不禁笑出声。

  好像被六姐瞪了一眼,但是我没有机会确认。

  「我总觉得一槭好像很在意『复活』这个词的意思。」

  我顺便向六姐提起前两天,一槭最后对柳慧心的质问。

  ——真的是「复活」吗?

  当时那小女孩神色严肃的样子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嗯。」

  「六姐你怎么看?」

  「我认为这是因为柳慧芸对『复活』的定义与普通人不同。」六姐说:「照老师的说法,柳老先生保存下来的只有人格,而这份人格寄宿在柳慧芸心中。一般说起复活,除了僵尸以外不可能会想到其他东西了。可是对柳慧芸而言并不是这样,因为她能与老先生的人格对话,而对老先生来说,肉体的复活一点也不重要。但是僵尸却是徒具有肉身却不具有人格的存在,两者都是复活,却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相反的概念,所以不能拿我们对『复活』的解读套用在柳慧芸身上。我是这么告诉老师的。」

  「那一槭她接受这说法吗?」

  「老师似乎很满意。」

  「这样啊。」

  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要是当初一槭问起我时我也能如此有条不紊地应答就好了。

  只是,我没有像六姐一样清晰的思绪,所以要和一槭对等地辩论是不可能的。

  「其实我认为老师说得有点复杂,算是把问题复杂化了。」六姐罕见地主动延续话题。

  「虽然老师提到仙法之类的典故,不过那也是配合柳慧心,不,应该说是配合她爷爷才这么说,其实有更直接的说法吧?」

  「是什么?」

  「鬼。」

  当头棒喝。

  这一刻,好像自己纠结的脑髓瞬间得到舒展。

  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么简单的解释,我竟然一开始没有想到,还强迫自己去理解一槭那番歪理!

  其实柳家迁葬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认为老先生的鬼魂作祟,导致家运不济。而柳慧芸更是遭老先生附身,柳慧心一开始讲得很明白:中邪。全家人都认为柳慧芸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而这东西的真身就是柳老先生的灵。

  先不讨论灵体是否存在,单纯要解释柳慧芸的症状,没有比遭鬼附身更直观的论点了。更进一步说,柳慧芸说不定是拥有阴阳眼的特殊体质也说不定。她确实能看见柳老先生,即使我们无法证明鬼魂的存在,但是也没有立场否定柳慧芸。

  「如果前天是由你来跟柳慧心谈就好了,六姐。」

  这样没有意义的对话粗估能删减八十%左右。

  「我很讶异一槭那家伙会没有想到鬼魂这种说法。她又不是铁齿的人,神啊、佛啊、鬼啊,她根本是喜欢得不得了,结果关键时刻却没有搬出鬼神这套来唬人。倒是灌输柳慧心一些无关紧要的知识,真不知道她是故意在整人还是在充字数。」

  「老师不会拿外人玩笑的。」

  是啊,因为她只会取笑自己的哥哥。

  「而且,」六姐说。「这只是我个人浅见,以老师的修为不可能没有想到。我认为这之间还是具有决定性的差异,只是我们无法区别而已,有可能这个差异就是让柳慧芸哭泣的原因。毕竟老师也有说到柳慧芸能感觉到柳老先生的人格不是吗?所以老师也没有否定鬼魂的说法。」

  ——那或许是我搞错了。

  没来由地,我想起一槭最后抛下的这句话。

  真难想象她会在客户面前认错,因为这等同于瓦解她在客户面前营造的权威性——假设她真的有啦。

  「我们快到了。」

  我这才猛然发现,我们已再度远离尘嚣,正被绿意包围着。小发财踩在山路上,相当吃力,引擎正发出哀号。

  明明是和住处相似的环境,空气中却弥漫着陌生的气息。

  最后,小货车停在某座依傍着山壁建成的别墅区大门口。

  我想台湾应该没有足够能以「雄伟」一词称呼的住宅。就算是外观气派的房舍,和外国富豪的私人会所比较也会相形见绌,这是地狭人稠所要背负的宿命,也因为如此,我们总是会对别墅的拥有者抱有家境富裕的刻板印象。

  在那之前,我从未揣测过柳家的经济状况,可是现在,脑海中却浮现柳慧心每天去贵族女校上学,并和同学互道「贵安」的滑稽情景。

  「老师要我在这里等你。」六姐将车钥匙拔下来后说。

  「我会尽快回来。」我说道,并打开录音笔。

  「不用感到压力。这是老师说的。」

  我朝六姐苦笑,没告诉她来自一槭师的压力已经够多了。

  一下车,就看见少女伫立在大门口的身影。

  我瞄一眼手表,比约定时间还早二十分钟。

  柳慧心不知道已经在那等多久了。

  「啊,小隗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她完全没有想到我会搭着蓝色小货车来,所以在我离她仅有数尺之遥时她才有些慌张地向我鞠躬。

  「不好意思久等了,其实原本是想说我到的时候打通电话给你的。」

  「因为我们社区有门禁,我怕警卫不放你进来。前阵子这里有醉汉闯入闹事,所以警卫现在都特别敏感。」

  「没关系,小心谨慎总是好事。」

  我在柳慧心的带领下踏入别墅区。

  每一栋独立建筑都是采用统一规格建造,和我既有的印象一样是走西式风格。我对建筑没有什么研究,只能给予华丽或是简陋这类庸俗的评价,若是要我细部讲评,顶多就是辨别铁皮和水泥材质间的不同。因此,在我被罗列两侧的洋房列队欢迎时,也仅能像张破损的唱片,不停重复着「好漂亮」、「真壮观」一类的形容词。

  尤其这里的公共空间算是相当宽敞,一路和柳慧心走来见到一些带着爱犬出来散步的住户,柳慧心——大概是和往常一样和他们互道早安。

  没有人知道柳家发生了什么事,这是理所当然的。

  柳宅位处别墅区的最角落,一侧面对山壁。与其和好几户比邻而居,我更喜欢像柳家一样的位置,能尽情享受繁花山林理的幽香而不受尘世纷扰。当初柳家购置房产时,说不定就是这么想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她爸妈不在家。

  「刘妈妈,这是慧芸班上的同学,来探病顺便送讲义给她。」

  那么妇人肯定就是那位帮佣了,住在这种别墅里,也难怪要聘请专人打理家事。

  我向她点头问好,心中松了口气,毕竟差一点就做出失礼的举动了。

  「快进来快进来。小帅哥,我们慧芸平时受你照顾了。」妇人非常热情,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慧心呀,我正好在切水果,等等送上去给你们吧?」

  「不用麻烦啦,刘妈妈。我再自己下来拿就好。」

  虽然说谎的是柳慧心,但是欺骗善良单纯的妇人还是让我心情复杂。

  可是,若是透露我的真实身份给妇人,那么风声势必会走漏到柳慧心的父母耳里。

  宛若扮演言情小说中想方设法与女主角见面的男主角一样。

  要是刘妈妈再称呼柳慧芸「大小姐」,那可就真的要拉起蔷薇色的帷幕了。

  「刘妈妈对每个客人都称是帅哥,希望你别介意。」我们爬上二楼的阶梯时,柳慧心笑呵呵地说。

  「其实我比较介意你特意跟我说明……」我用她听不见的音量嘀咕着。

  「二楼是我父母亲的卧室,我和慧芸的房间在三楼。」柳慧心说明道。

  三楼就是这栋别墅的顶楼,要是再高一层或许就得装置电梯了。

  我没有忘记一槭要我多加留意柳家住宅的叮咛。虽然大部分房间我都没有理由闯入,但还是尽可能掌握柳宅内的每一个细节。

  我猜一槭应该是对宗教摆饰感兴趣,所以特别注意佛像那一类的装饰品,就算不是佛像,雕塑或画作也值得留意,即使是紫水晶洞或玉石都行。

  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物品。

  不仅如此,这个家就连神桌都没有,因为空气中没有丁点香灰味。

  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摆饰的,是走廊上的风景挂画。

  应该是写实主义风格的画作,宛如照片似的,不可思议般地真实。

  我对美术一窍不通,高中时还拿到五十九分这种抱有老师恶意的成绩,所以这纯粹是外行人的猜测。

  像是听见写实主义感觉就是将眼前所见的风景巨细靡遗地描绘下来,印象派就是把写实主义的作品沾点水让它糊成一团,要是想走现代风格就索性把画框折了便行。

  我这种观念若是让画家听见了怕是会气得高血压发作。

  「那是我妹妹画的。」发现我正盯着风景画瞧,柳慧心说道。「小隗先生也对美术有兴趣吗?」

  「算是挺感兴趣的,只可惜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我指着这幅描绘着深山小溪的作品说。

  实际上已经不能说是没有天份,而是就算有也是天粪的程度。

  「慧芸小姐真厉害呢,如果不近看根本看不出来是画作,还以为是照片哩。」

  「慧芸她的确很有这方面的才能。其实下个月她们系上正好有办一个发表会,到时候她若是能顺利出席,小隗先生不嫌弃也来看看吧?」

  因为真的让葬仪社的人去会很奇怪,所以我想柳慧心是在客套。

  听她说,柳慧芸就读美术系,而她的美术才能似乎从小就开始显现出来了。柳慧芸和柳慧心不一样,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的缘故所以没有去读附近教会成立的贵族幼稚园,而这反而让柳慧芸有更多的时间探索自己的兴趣,但同时也因为从小就以艺术为志业,所以常因为对作品的自我要求太高,导致总是被交件期限压得喘不过气来。

  压力也是容易导致精神异常的原因之一,这是不可忽视的线索。

  我下意识拍了拍藏有录音笔的外套口袋,录音笔安稳地躺在里头默默执行任务。

  我和柳慧心继续爬上三楼,两扇门分处相对的位置,原以为两姐妹应该会挂着画有动物图案的门牌区别,但是并没有。

  空无一物,门上什么都没有。

  「慧芸,要帮助爷爷的老师来啰,你现在有空吗?」柳慧心轻轻敲了敲右边那扇门,朝里头喊道。

  「我并不是老师。」我小声地说。

  因为我根本什么也不懂。懂道行的人现在八成在家里睡回笼觉。

  「拜托了,小隗先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慧芸解释,只能先这样告诉她了。」

  除了苦笑回应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

  门打开了。

  一个和柳慧心长相神似的女孩探出头来。

  「老师好。」和柳慧心的举止一样,柳慧芸也恭敬地向我点头。

  虽然气色明显比柳慧心差,但是若是和一槭那几乎不带任何血色的面颊相比,柳慧芸健康状况应该是没什么问题。面容消瘦、披头散发、双唇发紫、黑眼圈,三流电视剧里那些被鬼魂纠缠的人所具备的特征没有一项出现在柳慧芸身上。

  只论外表,柳慧芸再正常不过了,和姐姐一样是个外型亮丽的女孩。

  「打扰了,不用叫我老师,叫我小隗就行了。」

  一槭不算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女孩子房间。

  若说不带任何憧憬肯定是骗人的。

  像是粉色系的房间风格、墙上的韩星海报、枕边的布偶熊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我或多会少还是会猜想这些东西会不会出现在柳慧芸房里。

  可是期望落空了。

  就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

  床铺整齐、书架上的书井然有序,可能连木地板上都没有染上一点灰尘。

  如样品屋似,格局方正、采光良好的房间。

  因为要招待访客,所以事先打扫过了吧。

  只是以柳家姐妹给人的印象,就算不打扫可能也看不出来差异。

  「有点脏乱,真不好意思。」这类语句已经成为屋主招待的标准台词。

  「哈哈,一点也不脏,我家那个完全比不上你。」

  我没有任何客套的意思,因为一槭的房间确实是一踏进去就会被随意搁置的书绊倒,把书摊开来赫然发现好几天没洗的内衣裤夹在里面这种等级。

  而柳慧芸的房间,就连摆饰都是特意配合整个空间存在似的,环境中没有任何不协调。

  可是换个角度想,这是否代表着房间的主人没有个性?

  否则,怎么会连一点可以辨识房主兴趣的东西都没有?书架上尽是美术相关的书籍,依照那个厚度推测是学校强迫购买的原文书,不只没有小说,连一本能称得上是课外读物的书都没有。

  「怎么了吗?小隗先生。」开口的是柳慧心。

  我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刚见面的女孩子房间东张西望,此时在姐妹俩眼中,肯定像个犯罪预备者。

  「没什么。说来好笑,其实我听说慧芸小姐是美术系的,以为房间内会摆满画具和颜料哩。」

  「哦?不过大部分的作业都是在学校完成的,没错吧?慧芸。」

  一旁的柳慧芸听见后用力点头。

  「用具都放在学校……回家就只是,嗯,只是睡觉而已……连饭都很少回家吃。」

  「的确呢。尤其是交件前的那个礼拜,常常看你每天都睡不到两、三个小时。」柳慧心露出有点无奈的表情说。

  「真是辛苦了。」我附和道,忍不住再次环视一遍房间。

  「嗯……」似乎瞥见柳慧芸一脸难堪地瞪着我。

  果然太明显了吗?

  可是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即使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因为小隗先生要来,所以我还是有先请慧芸把房间稍微整理一下。」

  若不是有柳慧心从中缓颊,气氛只会变得越来越尴尬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

  应该先告诉柳慧心不必这么麻烦的。因为一槭她真正想看的八成就是柳慧芸房间原本的样貌。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要是发现柳慧芸偷偷在拜什么奇怪神像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是这间房间现在却像是被加工过的案发现场,什么证据也搜集不到。

  只是,如果柳慧芸真的在执行什么诡秘仪式的话,柳家人应该早就察觉了才是,这代表她的房间大概真的不会有什么重要线索。

  和第一印象一样。

  就只是一间毫无特色的少女闺房。

  果然真相还是得从柳慧芸口中问出来才行。

  但若是搬出电视剧上警察侦讯犯人那套对付柳慧芸也太不恰当了,因为整起事件都是建立在柳慧芸的思维上,况且柳慧芸也不是罪人。

  单纯……精神异常吧?

  为了避免刺激到她,我想我还是先拿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打开话匣子比较好。印象中,英国人都是拿今天天气如何起头,法国人则是会抱怨日常<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琐事,那台湾人会说些什么呢?

  真要说也不是没有——

  「那个,呷饱没?」

  「啊?」

  「小隗先生……还没吃早餐吗?」

  对不起,我早餐吃烧饼配豆浆,还掉了一地芝麻在车上。

  可是,那位一槭师什么也没跟我说,只是要我和柳慧芸闲聊就行了。

  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到底能聊些什么?就一个会对社交活动感到棘手同时这辈子又没有跟妹妹和同事以外的女生说超过十句话的人而言,到底要怎么跟陌生女性搭话呢?那些能自然而然地勾搭异性的家伙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啊?别说是异性,我连跟同性说话都感到尴尬了,说不定那些人根本是不同次元的存在吧。

  没办法。想不到。行不通呀。

  如果这时候有个长着长胡子的十六岁少女能在我脑中给我指点就好了。

  「那个……」

  想不到能说什么。

  还是先从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下手吧。毕竟船到桥头自然直,妹妹讲话没气质。

  「关于那幅画,」我指着那幅落地窗旁的墙面上所挂的画。「是哪里的风景呢?」

  和刚才走廊上看见的那幅画很类似,也是描绘山中小溪流的作品。

  对比空无一物的另外一堵墙面,这幅画安插在窗前隐征着某种意象也并非不可能,就好像窗帘必须是蓝色的一样。

  「是以前和爸妈还有叔叔去苏澳露营时画的,对吧?慧芸。」

  「对……就是那时候画的。」

  「画得真棒,换做是我大概只能画出像是鱼板一样的太阳、花椰菜般的树木。哈哈哈。」这套说词连我自己都觉得尴尬,但的确是肺腑之言。

  为了延续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我很快接着说:「能看看慧芸小姐的其他作品吗?」

  「应、应该是没有问题,可是比较大件的都还摆在学校。」柳慧芸害羞地低下头,但我还是能看见她正偷偷望向柳慧心。

  不,应该是柳慧心身后的柜子。

  「那让小隗先生看看你以前的素描本,里面也有不少创作,应该没问题吧?慧芸。」

  柳慧心转过身,从柜子中取出几本素描簿。

  「当、当然没有关系!只是那些都只是随手画画而已,跟它们完全不能比。」

  它们?我不懂柳慧芸是指什么,但也没打算逐字问个清楚,应该是指她放在学校的作品吧。

  先让一切顺其自然发展吧。

  我翻开其中一本,第一页左上角记录着年分,是三年前的创作,一只英气焕发的柴犬素描。第二页,距离那只柴犬的完成日只相隔不到一周,这次是一间破旧的农舍。

  一路翻到最后一页,是和墙上挂画类似的山水风景,一样也是三年前完成的。

  这本素描簿里的创作并没有一定主题,纯粹是柳慧芸三年前的作品集。在那时候她的绘画技巧就相当纯熟。

  至少外行人如我看在眼里每幅画都几可乱真。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感觉比十九世纪的黑白照片解析度还高。

  我又挑了一本更加破旧的素描簿。这次是将近十年前的创作了,那时她应该还在就读小学,作品明显青涩许多,不仅人物和景物的比例有些失准,还有未擦干净的铅笔迹,大概只比现在的我画出来的作品再好一点。

  对一本素描簿而言,十年的岁月够悠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放太久的缘故,好几张画的左半边,靠近装订线那附近都糊掉了,而面对那些几乎脱落的页面,我只能格外小心地翻阅着它。

  这时,素描簿的其中一页终于不堪摧残自我手中飘落到地上。

  「啊!你竟然把它……」柳慧芸惊讶地喊出声。

  「等等,听我解释!」我喊道,可是面前的女孩已经几乎要哭出来了。

  柳慧心捡起那张落下的素描,放到柳慧芸桌上,同时对她说:「慧芸,这不是小隗先生的错。上次我看的时候那一页就已经掉下来了,等一下我们再把它黏起来吧。」

  柳慧心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只能窝囊地朝她傻笑。

  我这个人真是尽干一些可耻之事。

  发生这种插曲,也不好意思再碰柳慧芸的素描簿了,我慎重地把那本脱页的素描簿归位。

  「真的很抱歉!」随后,我几乎要把头贴在地上般,向柳慧芸道歉。

  「不,既然姐姐都这么说了,那就不是小隗先生的错。」那女孩仍有些不甘愿的样子。

  「那对慧芸小姐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真是太冒失了。」

  有预感再继续下去会道歉个没完,所以我想还是提些不相关的话题比较好。

  「令尊和令堂平常都工作到几点呢?」

  只希望姐妹俩不要觉得这话锋转得太快。

  所幸,柳慧心已经和一槭打过照面,这让一槭对她下的咒缚此时起了作用。

  ——面前这位捡骨师学徒一定是受过师傅指示才这么问的吧?

  说不定她心里正如此揣测着。

  「爸爸他是做电子业的,工作时间不太固定,不过一般都是在晚上九点才回家。妈妈就是准时五点半下班了,到家应该是六点多吧。」

  这是从柳慧心口中听来的。

  姐妹俩的父亲——柳震耀,以前曾在北京中关村那待过好几年,回台就业也是近几年的事,不过听起来似乎很受老板的赏识,短时间已经当上重要部门总监。

  而她们的母亲,吕素玲是在食品公司任职,夫妻俩都是主管阶级,家境相当优渥。

  「叔叔有跟你们一起住吗?」

  其实以这栋别墅的规模,就连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住起来也完全不嫌拥挤。

  「叔叔他因为工作的关系,都住在国外。只有春节和暑假的时候会回台湾,他的房间就在楼下。」柳慧心说。

  「他是在哪里工作呢?」

  「美国,以前叔叔在硅谷那里读书,毕业后就留在那边工作了。」

  不只柳震耀,柳慧心的叔叔——柳水进也是科技人才。这样一想,柳家会相信柳老先生作祟这种相对迷信的说法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因为科技与科学,乍看之下总是与宗教和玄学站在对立的立场。

  可是,信仰和职业并没有冲突。何况柳慧芸在这之前早就去精神科就诊了,因此柳家的决定并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

  但如此一来,找上我们反而像是走投无路下被迫选择的选项。在她们家人眼中,一槭应该是类似庙里仙姑的存在,喝符水跟开棺迁葬大概没什么差别。

  总觉得内心五味杂陈。不,或许我应该替柳家没有因迷信而冲昏头感到高兴才是。

  「这么说来,以前爷爷也是住在这里吗?」

  「不,我们在七、 八年前曾搬过家,旧家在坪林那边。小隗先生去过坪林吗?」

  「以前工作时去过。」我回道。

  所以,现在这栋房子应该已经没有老先生的物品了。因为柳老先生是在十五年前辞世,就算当时遗物没有处理掉,带来新家的机会肯定也很小。

  这部分的线索算是断了。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在坪林那边住得不习惯吗?那里的环境应该相当不错,就是交通比较不方便。」

  其实柳家现在也位处新店山区,真要说和坪林的差别也不是很大。

  「这……我不是很清楚。」柳慧心看向柳慧芸,而柳慧芸始终都在一旁静静聆听姐姐发言。

  是我不慎触及敏感话题了吗?

  我感到有些不安。

  「因为那时候我和慧芸还只是小学生,原本就是每天通勤到市区上学,所以对搬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感到很新奇。

  以前看卡通和图画书时不是常常有类似的桥段吗?听了都觉得很有趣呢,所以那时候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根本没有打算问爸妈原因,是吧?」

  柳慧心朝柳慧芸笑道,而柳慧芸也点头称是。

  「啊,的确。到新环境就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总是让人期待。」我说。

  虽然是违心之论。

  但气氛好不容易缓和,可不能再失言。

  「以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借住在亲戚家了,也算是种搬家吧,哈哈。」

  我连自己为什么要笑都不知道。

  「小隗先生没有在读书了吗?啊,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小隗先生的年纪呢。」柳慧心倾过头向我问道。<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大二,慧芸她大一。小隗哥是读什么系的呀?」

  「只是混文凭而已,说出来都感到不好意思呢。」我费劲地挤出笑容。「那慧心小姐呢?虽然前两天才打过招呼,不过那时候没有机会好好了解彼此呢。」

  听见「了解彼此」,柳慧心脸上瞬间泛起红晕。

  「了、了解彼彼此此此?」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下流的意思,就只是单纯好奇而已,让你误会了。」

  不过,说是好奇好像也不对……不管怎么解释都很诡异。

  「那我刚刚听到类似『呜呼嘿嘿呵』的怪笑声是……?」

  「谁会那样笑啦!就算是真的怪叔叔也不会发出这种笑声啦。」

  怪叔叔只要普通的「嘿嘿」一边在人耳边呼气就好了。

  「可是我刚刚真的……慧芸你也听见了吧?」

  柳慧心看向妹妹,而她妹妹面色凝重地小声说道:「的确是很下流的笑声,跟声音主人的长相一样让人反感。」

  「才没这回事!而且你根本已经笃定发出笑声的就是我了吧?」

  这让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笑了。

  反正不管柳慧心说什么,她妹妹都会在一旁帮腔,从一开始我就陷入极大劣势。

  不得不承认这种关系好的姐妹真让人羡慕。今天若是一槭在,她只会极尽可能地挖苦我。

  「没有啦,只是一直觉得小隗哥有点紧张才想开开玩笑。」

  「啊,原来如此……哈哈。」

  「咦?原来姐姐不是认真的?那我是听……」

  先不管柳慧芸造成的二度伤害,真想告诉柳慧心这种玩笑对舒缓情绪一点帮助也没有。

  还以为要被姐妹俩敲竹杠,都准备要把钱包双手奉上了。

  回归正题吧。

  「那个,我是资工系的,可能是被爸爸和叔叔影响吧,我对这方面还满有兴趣的,以后应该也会和爸爸一样往科技业发展。」柳慧心清了清喉咙,答道。

  这么看来,她和父亲以及叔叔算是同一领域的人,与就读美术系的柳慧芸是完全不同的圈子,可是若是因此推断这是家庭隔阂产生的原因又不合理,因为他们的母亲是食品公司的经理,和资讯产业或艺术完全扯不上关系,再加上姐妹俩的感情也相当好,不太可能会有嫌隙。

  只是,还有一名关键人物。

  「那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唔……这我不是很有印象,听爸爸说爷爷换过好几份不同工作。因为那个年代比较复杂一点,经历过日治时代、戒严时期到现在,讨生活应该很不容易,只听说爷爷以前做过木材批发,奶奶过世后公司就没怎么在经营了,到六十岁正式退休前好像还在林务局待过一阵子。」

  柳老先生是在一九二二年出生,于二○○二年殁。我不清楚以前的公职考选制度,只是直觉认为老先生应该只是在林务局帮忙而已,不算正职。

  印象中台湾是从八○年代左右逐步禁止伐林,如果照平均退休年纪推算,柳老先生那几年应该就是待在林务局。

  只是,从这之中推敲不出和老先生复活的关联。

  硬要穿凿附会的话,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只要用「老先生从事林业,待在山林的机会多,所以很向往仙人山居生活」一类理由强辩也并非不可,但是就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愚蠢。

  可是真相往往比预想中的更单纯,这在现实生活中更是如此。

  「那个,姐姐,我有问题想请问小隗哥。」柳慧芸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怯生生地、缺乏自信的样子,而她的语气也很符合这个形象。

  即使我就在她面前,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向我开口,还要先问过姐姐意见。这一点虽然不会有什么不妥,但是无形中却设下了让人难以与她拉近距离的障碍。

  「没有问题吧?」话又传到我这里,只是不仅柳慧芸,柳慧心说话也开始温吞起来。就仿佛某种病毒,从柳慧芸开始感染,再来是柳慧心。

  最后就是我了。

  「当然没问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不知哪来的自信,能豪爽地给予肯定回应。只能说是心里排斥就这么放任阴郁情绪的连锁反应继续传播下去。

  这时,从门外——或许应该是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刘妈妈的声音。「慧心呀!水果早就切好啰,要我送上去吗?」

  柳慧心毫不掩饰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用麻烦了,刘妈妈,我现在就下去拿!」柳慧心喊道,接着又对柳慧芸说:「慧芸你就直接把问题告诉小隗哥没有关系,姐姐等等就回来。」

  在离开房间前,她还用非常细微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那就拜托小隗哥先照顾一下慧芸了。」

  在柳慧心遁逃后,是一阵漫长痛苦的等待。

  我和柳慧芸共处一室,两人都因为柳慧心这个中间人自主申请退场而患了失语症。

  无奈我是有任务在身,在她们父母回来前,要替一槭打听到尽可能多的情报才行。

  而且难得柳慧芸主动开口,这机会绝对不能放弃。

  「请说吧,慧芸小姐。原本我就是受你姐姐所托,这趟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你。」

  我尝试模仿一槭的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具备某种磁性,宛若高僧开示般,严肃但不失柔和是我的目标。

  因为此时的我,必须成为一槭师的眼与口。即使没有一槭唬人的能力,至少表面功夫也得做足。

  帮助柳家圆满迁葬仪式、帮助柳慧心救救她妹妹、帮助柳慧芸回归正常。

  帮助柳老先生复活——

  不。

  没这回事。

  「小隗哥,我想先确定一件事。姐姐有告诉你,爷爷复活的事情吗?」

  第一句话就切入问题核心。

  和不知哪来的铃铛声一同传进我耳里。

  「是啊,」我忍不住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你姐姐都告诉我了。」

  只是我没有看见风铃,房间外的小阳台什么也没有。

  「那小隗哥相信吗?相信爷爷最后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因为爷爷他是为了我们家才不得不装作死掉的样子,是为了让坏人没办法欺负我们家。所以在爷爷回来前,我们也要保护好爷爷所珍惜的一切,才不会辜负爷爷的好意。」

  「坏人?」

  「嗯,很糟糕的人。我没有见过,这是听……听爷爷说的。」

  柳慧芸的说法,我是第一次听说。

  如同教旨般的说词。

  和柳慧心的描述没有什么出入,而且由本人亲自口述又更详细了。

  可是,却也让人更摸不着头绪。

  新的关键是,谁是那个想欺负柳家的人?

  而柳慧芸的意思,仿佛认为柳老先生是诈死。

  不对,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如果柳老先生没有死,那柳家祖坟所埋葬的又是谁?

  还是说那是口空棺?

  然后柳老先生只将这个秘密分享给自己的小孙女?

  太混乱了。

  毫无逻辑可言。

  但打从一开始,「复活」就是一个令人难以严肃看待的词汇。

  因为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这样荒唐的理论,却被柳慧芸这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虔信着。

  这到底是什么诅咒?

  「所以你相信吗?」柳慧芸再次问道。

  而我很清楚此时只能给予一种答复。

  「我,」我抓了抓额头。「我想我是相信的。」

  并且,我又在复述了一次:「对,我相信你,柳慧芸。」

  「小隗哥果然和爸妈完全不一样呢。」柳慧芸笑了,那是少女天真可爱的灿烂笑容。「姐姐说得没错,小隗哥的确是来帮忙爷爷的。」

  柳慧心对柳慧芸临时胡诌的理由真的会害死我。

  万一柳慧芸问起我有什么方法能让爷爷复活,我恐怕只能给她一顶假发和假胡子。而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被一槭扭断脖子。

  幸好,柳慧芸并没有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

  「那下周二,就拜托小隗哥了。」

  「这是当然。」

  柳慧芸的话让我倒吸了一口气,总觉得事情发展比想象中还顺利,顺利过头了。

  「可是慧芸小姐,我这样说如果让你感到不快是我的不对,但是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下周是要替老爷爷……」<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静地说,就好像我们正在讨论的,不过是生活琐事般无趣的话题。

  「为了爷爷的复活,这是必要的过程罢了。」

  「三天后……」接着,柳慧芸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一切都会结束。没有人能违抗祂的旨意……」

  「但是,躺在棺材中的那具骨骸,确实是你爷爷的呀!还是说,那个人其实不是你的爷爷?」

  情况正逐渐失序。

  我已经顾不得柳慧心的告诫了。

  若是不向面前的女孩问清楚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事态才会真正不可挽回。

  「那肯定是爷爷没错。只是小隗哥什么都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

  柳慧芸笑了。

  「虽然很对不起小隗哥,但我果然还是特别的那一位。」

  我又追问:「特别的?是指什么特别?」

  「就是特别的那个人,受祂眷顾而被信赖着的人。」虽然柳慧芸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可是眼帘却逐渐垂了下来。

  笑靥下所隐藏的,是叹息。

  「原本是这样子的,」柳慧芸说。「我应该肩负起让爷爷复活的使命。因为只有我有机会办得到。」

  柳慧芸转过身,望向房间的那面落地窗,我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去,耀眼的阳光洒落在阳台上,透过围墙上的护栏和阴影交综排列。

  「可是我失败了,我把爷爷一直想守护的东西弄丢了。」温热、湿滑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柳慧芸她在哭吗?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表情。

  「老爷爷想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刚才,柳慧芸也提过,要在爷爷回来前保管好爷爷珍惜的东西。我想这和柳慧芸现在所说的是同一件事,而这就是让柳慧芸哭泣的原因。

  「对不起,小隗哥。我已经发誓过不能说出去,其实我原本以为你应该会知道的。」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虽然她看不见,我还是露出苦笑。

  毕竟与你对话的人不是那个一槭师,只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学徒。

  所以不知道也不是我的错。

  在柳慧芸的书桌上有一张黑白相片。我是在站起身时才发现的。

  不,那应该也是素描吧。

  画中,一个神似柳慧芸的小女孩正蹲踞在池塘边,歪着头朝镜头的方向微笑。

  不知怎么地,我有一种女孩的微笑永远被这张照片禁锢起来的错觉。

  「所以,还是依照原本的计划,下周二替爷爷开棺。真的没有关系吗?」我也不打算向柳慧芸隐瞒什么了。「毕竟你的姐姐,原本为了你还打算将日子延后挪。」

  「我知道。」柳慧芸转过身,用「破涕为笑」形容此时的她再适合不过了。她也发现我正盯着那张素描画瞧,于是又说道。

  「那是我自认为最好的作品,可惜画得一点也不像。」

  又是艺术家的谦词吗?至少对我而言,这已经是趋近大师工艺的作品了。

  「不,这幅画非常美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柳慧芸指的是「灵魂」——或是其他艺术家会喜欢挂在嘴边的词汇,只是我也仅是以我自己的主观意识评析罢了。

  「美丽也是必然的。因为打从她诞生的那一刻起,美丽就是她的宿命,即使绘者的水准不足,也无法改变她依然耀眼的事实。」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从刚才开始,柳慧芸就不停说些费解的话,即使问了,她的答复也只会让人产生更多疑惑。

  我擅自猜测柳慧芸的意思可能是代表绘画技巧并不是真正决定作品好坏的原因,而是绘者是以什么样的态度看待作品。

  这是个值得让人深思的问题。

  可是一旦开口询问,这个问题就会显得廉价无比。

  不知怎么地,我想到禅。

  可能是因为我听不懂的缘故,对我而言,柳慧芸的答案颇富禅意,一旦言语化后,就失去了它真正的意向。

  只是不经语言或文字传播的思想,又要如何续命?

  柳慧芸她,真的「听见」了吗?

  走廊似乎传来脚步声。

  我打开房门,没有任何人影。

  果然是错觉吧。

  其实我什么也没听见。

  「慧芸小姐,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小隗哥请说。」

  「假设……不,等到柳老先生复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柳慧芸思考一会儿后才答道:「我想,什么也不会发生吧?因为爷爷的心愿已经达成了。」

  「守护好家人吗?」

  「我认为是这样没错。」

  「只是你爷爷他,就算没有复活,不也是在守护着你们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和亲眼看见,还是有差别吧?」柳慧芸反问道。

  「意思是,眼见为凭吗?」

  这样说好像还是有点不洽当,因为肉眼不可能看得见灵体。

  是吗?不,恐怕没人能证明。

  ……这段对话之间存在着微妙的不协调感,仿佛我漏听了某个应该仔细思考就能察觉的线索。

  「对爸爸妈妈他们而言,只能这样了。」

  柳慧芸淡淡地答道。

  咚、咚地敲门声自我身后传来。

  「我进来啰。」是柳慧心的声音。

  柳慧心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房间。

  「不好意思。刘妈妈那酱油刚好用完了,所以刚刚去跑腿。」

  这时我才注意到,柳慧心离开后,墙上时钟的分针又往前进了二十分钟。

  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我在心中感叹着。

  滴、答、滴、答。

  机械钟的齿轮平稳地运转着。

  真不知道同样的频率我还得听多少遍才能从中解放。

  「不要紧的,姐姐。我和小隗哥聊得很愉快。」

  柳慧芸大概没有在说谎吧,因为她真挚的表情上的确看不见任何一丝虚假。

  如果对她而言还算是愉快的话,我也没理由多说什么。

  虽然一开始对我有点反感,但经过那段不明所以的对话后反而稍稍让她敞开心扉了,如此,那今天跑这一趟就不算徒劳。

  「是啊,慧芸告诉我很多关于柳爷爷的事。」我说。

  「那真是太好了。」柳慧心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答道。

  她将那盘水果放到柳慧芸的书桌上。「先吃点水果吧,刘妈妈正在准备午餐,很快就好了。小隗哥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对了,刘妈妈她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我问道。

  「嗯……搬到这应该也有好几年了吧?对,好像在我们家搬来一、两年左右她就来了。因为刘妈妈就住在附近,平时来打扫或是煮饭都很方便。她的手艺真的很好呢!」

  所以,刘妈妈应该不知道柳老先生的事。

  柳慧心大概也猜出我问题的意思了,所以又补充道:「以前住在坪林时我们家没有请人帮忙家务,那时候我妈妈因为脚不好,所以没有工作。家务主要是由她打理。」

  说着说着,柳慧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敲了一下手心。

  「啊,那时候有一位伯伯会来我们家帮忙整理院子。我记得旧家那块地,好像就是卖给伯伯的亲戚。」

  「那位伯伯有见过柳爷爷吗?」

  柳慧心皱了皱眉。「我不太记得了,因为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可是他应该也不是爸爸的朋友,所以我想大概是爷爷认识的人。」

  「那位伯伯也是住在坪林那里吗?」但愿我这一连串摸不着边的问题不会让柳慧心不耐烦。

  既然那老伯是柳老先生的朋友,可能知道些什么柳家姐妹也不知道的事也说不定。

  「我不清楚。」柳慧心说。「我想自从我们搬家后应该就没再和那位伯伯联络了,可是我可以给你我们旧家的地址,跟老伯伯的亲戚打听应该可以知道老伯伯现在住哪。」

  柳慧心从书桌上撕下一张便条纸,并在上面写上地址交给我。

  在我接过纸条的同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六姐打来的。

  「失礼了。」

  柳慧心抿嘴微笑,朝我点点头。

  我走出柳慧芸的房间,刻意走到走廊的另一端才接起电话。

  「六姐吗?怎么了?」<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挂断了。

  我以为是收讯不良,所以又试着回拨过去,可是六姐那边却是持续忙线中。

  在第五次尝试前,换六姐先打来了。

  「老师说问问看,有最好,没有就算了。」

  「如果她是想要调查柳老先生认识哪些人的话我刚刚也有问到啦,以前柳慧心的旧家那边有一个帮她们做园艺的阿伯,好像是老先生的……」

  话还没说完,电话又被挂断了。

  令人烦躁的是,正当我要回到柳慧芸房间时,铃声再度响起。

  「有件事忘了说。」六姐说。

  「怎样?」

  「加油。老师要我这样转告你。」

  「这种事情就不用再特地打来啦!」我喊道,可是依然没能赶上六姐挂电话的速度。

  「怎么了吗?小隗哥。没事吧?」回房时,柳慧心担心地向我问道。

  「呃,刚刚老师打来问说家里有没有柳爷爷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有讣闻或死亡证明那类的文件。」

  「这个嘛……」柳慧心面露难色。「可能要找找看。虽然问爸妈她们肯定知道,不过不太方便就是了。」

  柳慧心没有一口否定只是纯粹出于礼貌,否则讣闻那种东西要在人过世后还摆在家里机会实在太小了,跟电影票根一样真的保存起来当不在场证明反而会引人怀疑。

  何况,这之间还相隔十五年。

  那小女孩也太会刁难人了。

  「真的没有也没关系,老师那边能谅解的。」

  其实应该是我这边希望柳慧心能谅解才对。

  和姐妹俩聊些学校发生的琐事的同时,我们顺便把那盘水果解决掉。

  我想时候也不早了,再待下去就会撞上她们的午餐时间。一来我不好意思让人招待,二来六姐还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向柳慧芸和刘妈妈道别后,便离开了柳宅。

  「那么,要是有找到的话,请务必联络我。」

  柳慧心一路送我到社区大门,我向她深深鞠躬后,搭上那辆蓝色小货车。

  「久等了。」

  六姐放下那本从一槭房间借来的书,看了我一眼,接着默默转动车钥匙。

  柳慧心还站在大门口,朝我们的方向挥手。

  我摇下车窗,也向她招手。

  她面带笑容,和我第一次与她见面时愁容满面的样子判若两人。

  果然笑容是能改变一个人的。

  而那的确是抹令人印象深刻的微笑。

  甚至有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直到我看不见柳慧心身影时,我才总算停止思考。

  「一槭她后来还有再打来吗?」

  「没有。老师说她要去睡午觉。」六姐回道。

  真是悠闲呀,当员工在伤脑筋时自己却跑去睡觉,这可真有大企业主管的风范。

  这时我想起自己还没把录音笔关掉,手伸进口袋时却摸到一张纸条。

  皱巴巴的揉成一团,摊开来看是刚才柳慧心给我的旧家地址。

  「明天是假日吧?六姐有空吗?」

  「no。」

  「这样啊。」我有点失望。「原本是想跟一槭商量要不要趁假日时去柳慧心她们旧家看看,顺便找柳老先生认识的人问问柳爷爷的事,不过六姐没空就算了。」

  「我有空。」

  「咦?」

  「如果是要我载你们去的话没有关系,我明天是上晚班。」

  「那就拜托你了。」

  六姐轻轻点了点头。

  一路上,没有人再开口。仅有呼啸而过的风声掠过我的耳际。

  到家时,一槭坐在老位子上,正睡眼惺忪地发呆。

  「哟。」

  「哟什么哟。」口气恶劣的妹妹看来正在发起床气。

  「先声明,我认为我算是有听到一些有用的资讯,可是要是你不满意也不能骂人。」

  「我才不会没来由乱骂人……」一槭用低哑的声音反驳道。「算了,把录音笔给我吧。小六,你也一起来听。」

  六姐从塑胶袋中取出两盒路上买的虾仁炒饭,拉了一张椅子坐到一槭身边。

  录音笔的对话从我下车开始,因为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又是我自己的声音,这让我感到相当羞耻。

  「虽然是自己在讲话,可是听起来还真不习惯呢。」我一边吃着炒饭一边说。

  「毕竟传声方式不同,很少有听到自己真正嗓音的机会,你该不会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猥琐吧?如果你因为这样觉得不好意思也可以去厕所吃。」

  「我难道是被霸凌的高中生吗?就冲着你这句话,我决定黏在这张椅子上不走了!」

  「嘿咿,那正好。我先听个录音,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要是你因为害羞躲起来,我就要特地跑去厕所问你了。」

  「……我是能走去哪里啊?对面月台吗?」

  又是妹妹设下的陷阱,会被这么简单的激将法玩弄的我简直是隗家之耻。

  「感觉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嘛。」也不知道一槭有没有认真在听,过程中不时讲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评论。

  「光是想该说些什么话就让我的脑细胞死光了,实在说不上是愉快。」

  「和真正的女孩子相处就是这么一回事呐,可不是光三个选项让你选就能一路走到好结局的,你说是吧?小六。」

  「请不要不懂装懂,老师。」

  「噗。」我不小心笑出声来。

  感觉自己正被锐利的视线钉死在位子上。

  「哦、哦,这个柳慧芸还真是多才多艺。」一槭完全无视六姐的吐槽,又继续说:「她真的画得那么好吗?你好像对她的评价很高的样子。」

  于是我凭记忆,将自己在柳宅内看见的所有柳慧芸作品全部讲给一槭听。

  我提到走廊的挂画和素描本上的练习,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山林风景以及黑白色的柴犬,当然还有那名有着婉约笑容的女孩。

  可是即便我再怎么努力描述,当图像语言化时,其意象的色彩便已经晕染开来,显得模糊。

  从纸本作品变成脑内印象,最后经由转述成为抽象的概念。

  绘者的本意在这过程不知道被曲解了多少次,可能早就背离原本创作的理念了。

  白费唇舌。

  这是我最后的结论。

  「很有趣呢。」

  令人意外的是,我那空洞到简直要让人按下快转键的言词却得到一槭的肯定。

  「你看见了不少有趣的东西。」一槭再次说道。

  「是吗?我倒是很后悔没有把那几张我觉得很棒的作品拍下来,单是听我讲你也没什么具体的感觉吧?」

  当然我并不是忘记,是考虑到在姐妹俩面前拍照很奇怪才没这么做。

  柳慧心知道原因就算了,我不想让柳慧芸胡思乱想。

  「我的感觉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柳慧芸是抱持什么心态在创作的。」

  「画画的心态就是想把它画好吧?难道画一幅画还要哭天喊地不成?」

  「真是呆子,搞不懂你以前美术是怎么及格的。」冷不防地又吃了一记妹妹的闷棍。

  所以我就说我拿到五十九分了嘛。

  一槭说:「我如果说柳慧芸的画风贴近写实主义应该没问题吧?」

  我点头。因为我想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若是拿当代的写实主义作细部区分,又有好几个派别,可是你说柳慧芸的作品简直和照片没两样对吧?那么她的艺术观应该是偏向支持现实主义的才对。」

  「写实和现实有区别吗?我以为只是出现的年代不同而已。」

  「一般不会细分,也共用同一个词,所以看作同样的东西也行,但讲究起来两者还是有微妙的差距。提起写实主义只能用在艺术作品上,但是谈起现实主义这范围可就广了,甚至可说是牵涉到哲学范畴了呢。」

  「喔。」

  「即便是写实主义,也有人在作品中加入一些原本不存在于场景中或者是我们无法透过视觉去感受的元素。目的是为了让作品更加贴近真实,这里的真实是指物理特征,像是质地啦、纹理啦,这些普通画作不容易表达的东西,那些艺术家愿意花费几年到几个月的时间去完成这种效果,可是啊,在这里免不了的,为了创造比起照片更加真实的作品,就会掺入一些个人观点,这可能是某种技术或着概念。

  当然这并没有关系,因为相片本身不也是相素构成的?所以肯定有它的极限在,重点是在于如何达到与肉眼契合的境界。」

  「那我的眼睛跟柳慧芸的画肯定很合得来。」

  「你那种糊到蚬仔肉的眼睛跟什么都合得来吧?我们换讲现实主义吧。和写实主义比,现实主义可能又真<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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