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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很佩服能在马桶上久坐的人。

  虽然说智慧型手机取代纸本书,成为人类流连于厕所内的新理由,但是本质上仍无法改变厕所汇聚家中一切瘴气的事实。

  所以,我总是以最高效能使用厕所。

  尤其这次情况紧急,体感估计前后应该不超过五分钟。

  因此,当我踏出洗手间时,听见陌生女子的声音回响于廊中,一时还以为是山魅作祟。

  不过女子显然为活物,否则对神鬼之事有异常兴趣的妹妹才不会平心与她对谈。

  是那位预定今天来访的客人吗?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业务少,登门拜访的客户更少,只要稍稍有所自觉,便不会对此有无谓的期待。

  我放轻脚步,尝试听清楚两人的对话内容。

  一槭提起已成惯例的客套话,自嘲住家的位置偏远总是让客户摸不清方向,顺道恭维对方没有迷失在山路间,而那女子也给出如教科书般礼貌的回应。

  两人的对话似乎才刚开始。与约定的时间分秒不差。

  无奈我已经错失最佳的出场机会,若是此时嘻皮笑脸地走出去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跳梁小丑了。但要是板着脸,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只会加重客户的不安罢了。

  「请用茶。」

  最后,我依靠厨房里的罐装茶饮才化解这次危机。

  我端着托盘来到女人面前,正如我所想的,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人更遑论待客之道,一槭没有替对方准备任何茶点,倒是很细心地替自己又盛满茶杯。

  唔,看在她努力与客户闲话家常的份上,就别太苛责她了。

  「谢谢。」那女人谨慎地向我点头致意。她的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不错,和颜面死白的一槭完全不同,虽然画着淡妆,但是仍能看出妆容下稚嫩的脸庞,或许比我还年轻也说不定。

  「您好,是柳慧心小姐吧?敝姓隗,不过不是韦小宝的韦哦,所以没能像他一样过好日子,总之叫我小隗就行了。」

  「啊,呃,好……」

  我故意说些俏皮话,希望能让对方放松点,但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让气氛更尴尬了。人生好难。

  柳慧心可能对于自己的名字被一个小学徒铭记在心感到有些吃惊(也可能是恶心),张开的嘴一时合不拢。

  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一槭笑话,事先把客户家属名单背起来而已。

  柳家有五人,两男三女,两名男性是这次服务的老先生的儿子,长男柳震耀已成家,和妻子吕素玲育有两名女儿柳慧心、柳慧芸,而次男柳水进则长期待在国外工作。

  这五人便是这次结缘的对象。

  那么既然来访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就只可能是柳家两位千金其中一位了。至于为何认定是由姐姐担任代表,只能说我也在无形中被家庭伦次的刻板印象所约束,认为凡事都由长子、长女做代表。

  挺没说服力的,毕竟我家就是个特例……

  「啊,是的,我是柳慧心。非常感谢一槭师和小隗先生愿意抽空听我的请求。」

  柳慧心的态度依然相当拘谨,这并不是稀奇事,先不论生死议题原本就让人忌讳,即使已无法对离去多年的亲属感到悲伤,但希望能让奠仪慎重圆满的心还是一样的。

  「别这么说,柳小姐或是柳老先生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都会尽力达成。」我说。

  当然,这并不是场面话,我想不论是一槭或是我这菜鸟,都抱持着相同的自觉。

  从我送茶来以后,一槭就没有再开口。我私自认为这是我俩的默契,一旦我或是六姐与客户寒暄,她便不会再多言,只是静静听着客户的需求,再适时发表意见。

  虽然这些意见往往都让我想替她向客户下跪道歉就是了。

  尤其一槭不久前才说,对方可能有难言之隐,所以不得不当面与我们谈。

  如果真是如此,那遵循以往的模式,由我负责打前锋或许是最适合的。

  「谢谢。」柳慧心朝我——又或者是一槭微笑,那双因笑容而眯起的眼眸让我无法辨别她视野的落点。

  「说来我也真是的,在来访时已经在心中模拟过好多次和老师见面时该说什么,结果现在想要开口反而脑筋一片空白。」她自嘲道。

  「我能理解,不过请您不要感到压力,放轻松就好。」我说。

  毕竟任谁看见即将替自己祖先拾骨的师傅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都会顿时思绪打结。事实上连每天在一槭身边跟前跟后的我看在眼里仍对这景象感到相当不协调。

  难怪妹妹会想要一撮长胡子。

  「但说无妨,人在屋檐下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一槭大概又偷偷引用了哪里的典故,不过我的实力还远远不及将两者做连结。

  「是、是的。这次来是为了我爷爷的事……老师应该还记得,爷爷他预定将在下周二捡骨,这是请风水师傅看过坟地后挑的日子,所以当时我们也没有意见,想说一切就听师傅安排就好。」柳慧心娓娓道来的同时,眼帘也逐渐垂了下来。

  她抿着嘴唇,又开口道:「可是,我越想越不能接受。以我们家现在这种状况,根本没办法好好处理爷爷的事。」

  柳慧心说完,叹了口气。

  「突然这么说一定让老师感到很困扰吧?我只是想请老师能不能改日再替爷爷开棺呢?如果没有办法也没有关系,说起来这也是突然提出任性要求的我的不对。」

  「柳小姐,择日的事情老师没办法擅自决定,如果因为我们方便就任意改变日课可能会对您的家族造成不好的影响,这后果不是我们能承担的。」

  一槭曾经说过自己的修为不够,还担不起看日子的工作,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谦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大概很讨厌在这方面做主。

  「小隗,你给我闭嘴。让柳小姐说完。」

  没想到,我代替她回答的行为却被她教训一顿。

  「不好意思……其实来这里之前我也私下找风水师傅谈过,只是师傅很坚持不能改日。还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只听出『天机』什么的,还是搞不清楚师傅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不要知道原因比较好呢?」

  我想柳慧心大概是将「天机」联想到「天机不可泄漏」了。

  「这就要看柳小姐您自己是怎么解读了。提起天机我们总是联想到什么惊天大秘密,不过这个词在不同场合的意义都不同,《庄子?大宗师》所言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就与我们平常解释的方法不同,在这里『天机』反成了个人修为的代称。」一槭说完,又缓缓问道:「当今世道应该没有这么不体谅人的择日师了,可以请问替老先生捡日子的那名师傅名讳吗?」

  「是……青、青残居士?是这样念的吗……抱歉,我记不太得师傅的名字,不过也是经由她的介绍我们才认识老师的,她很坚持爷爷的事情一定要让老师来办。」

  「是青镵啊……那这种讨人厌的态度也没什么好意外了。」一槭手扶着下巴,喃喃道。「如果是她的话就没得商量了。」

  一槭口中的青镵,抑或该说青镵居士是父亲的朋友。我对她所知甚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父亲的告别式上,虽然有几桩生意的确是由她促成,但我们兄妹俩私下和她并没有密集联络。

  这可能也是因为一槭总是「道姑」「道姑」地称呼对方的缘故。

  「这么说,爷爷的事情……没办法改天再办吗?」柳慧心也听见一槭的呢喃了,精巧的面容上立刻添了几分忧愁,红润的双颊霎时黯淡不少。

  「不,我是说青镵那里没得商量,不代表你一定得照她的话做。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天即人,欲求天助者先自助也,若是行为与本心相违,师事《葬书》不谙《青囊》才是真正本末倒置。」

  「老师的意思是希望先以家属的意见为重。」为了避免柳慧心又碰上第二个说话不着边际的青镵,我立刻解释道。

  「听见老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青镵师傅要这么坚持呢?还是说每个老师的观点都不同呢?」

  虽然我刚刚已经解释我们不懂择日,可是一槭的一字一言,排场之大,已经让柳慧心对这小女孩深信不疑。<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不清楚她是用了哪种择日法,现在老一辈的大多是用丛辰,所以那种不服老的家伙肯定不会用……不过不管是奇门遁甲还是三合派推导的结果都不可能完全一样,丛辰、五行、堪舆没有谁会一口咬定对方是错的,真要说,各家本是同源,彼此借镜也是理所当然。」

  「这么说择日学不就变成没有对错的奇怪状况了?照里来说每个流派给出的答案应该要一样不是吗?」我问道。

  「怎么换成你在提问啊?」一槭瞪了我一眼。「本来就不该胡乱评定正确与否,人生又不是只有是非题。」

  「只是这样一来,农民历上写的像是宜嫁娶、忌迁居不就没意义了?不只爷爷奶奶,连我爸妈都对上面说的深信不疑。」

  「有意义啊,因为它是说『忌』而不是『不得』,只是供你参考而已,年份不好就选个好月份,月份不好就选个好日子,日子不好就选个好时间,时间也不行还有方位能选,你若是有什么坚持一定得在那天执行也没人拦得住你。」一槭笑嘻嘻地回道:「不过,你倒是举了个很棒的例子。农民历版本多,其中不少师法丛辰,所谓凶神恶煞便是从此来,虽然饱受非议,倒是很对主流市场的口味。」

  「我也觉得奇怪,照农民历上的规则每天都有很多事不能做,这不是很麻烦吗?」

  「是啊,因为神煞多嘛。丛辰法揉合千年历史,有时混了些地区限定的煞,有时又多了政治正确的煞,现代人囫囵吞枣地全部接受当然绑手绑脚啰。」

  「地区限定?政治正确?我们不是在讲择日嘛!和族群歧视有什么关系?」我发出不满的声音,总觉得问题又衍生出更多问题。

  「这里的政治正确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一本择日书叫《协纪辨方书》,对很多择日师来说地位堪比《圣经》吧,或者说是百科全书。不过也因为挂名编者身份特殊,所以许多人质疑它的可信度,毕竟它可是政治最正确的书了。」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讲吧。」我有些不耐烦。

  「编者是干隆,清朝的干隆皇帝。」一槭可能觉得这是基本常识,所以对我投以鄙视的目光。「堂堂大清皇帝介入民间巫卜其后果可想而知,反对声浪这时就说,干隆正义丛辰不过是为了国家治术方便,早就违背择日学原有的精神。这么想也没错,毕竟君权神授,西方是上帝、东方是天命,历法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若历法不取信于人民导致天灾人祸,那就说明支持历法的当权者不再有统治的正当性,被推翻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干隆只是个例子,从《周礼》《左传》《后汉书》到康熙的《星历考原》就可知道中国历届皇帝无一不重视历法吉凶。官方的说法是吉凶祸福多相矛盾,为避免各据一书分持己见,导致大小诉讼不断才编撰官历,至于上头写的神煞本身是真是假就……」

  「就……?」

  「我怎么知道。」一槭耸肩道。

  「太不负责任了吧。」

  「别这么激动。你有看过《神机妙算刘伯温》吧?那时候拍了四百集,也算是相当长寿的电视剧。」说完,一槭像是在唱词似地,操起不标准的台语来了。「逮名红雾梨柑,猪玩囧,贼冈山,he老行宰宰。(大明洪武年间,朱元璋坐江山,他老神在在)」

  「怎么又突然讲到刘伯温了?不,我没看过。」我转过头看向柳慧心,她也摇头。

  「只有听过而已。」她说,同时捂住嘴,看起来正努力憋住笑意。

  「真可惜,下次叫小六模仿给你们看。」一槭也发现自己岔题了,假装咳了几声后又说:「早在干隆大举修编神煞的数百年前,这位明朝国师就在《择日真机》里提到『凡时书月家吉凶神煞俱谬,日家神煞多虚,年家神煞亦不可妄信』,这代表诚意伯老早就发现择日法的问题了,历经百世流传的择日学,不同人、时间、地点所推导的不同结果却被当代人统筹而论,于是神煞数量爆增,这也就是为什么刚才说彼此会产生矛盾的原因。所以如果任何事情都要看日子,那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能三百六十天都不能搬家,别忘记以前人搬家效率比我们还差得多,不可能一两天就完事,如此一来必然冲煞。可惜了解这个道理很简单,要跳脱桎梏很难。尤其台湾人宁可多拜一神,也不肯少烧一炷香。」

  「这也不是坏事呀,占卜的确指引不少人人生方向,先不谈准不准确,它的确成为很多人的精神寄托。」

  「我没说这是坏事啊,小隗。」

  每次都觉得一槭用跟客户同样的方式称呼我有点别扭,只不过对她来说,要在外人面前称呼我哥哥好像更羞耻的样子。

  「总归一句,挑日子办事是表示人对自然万事的尊崇,敬天之纪、敬地之方,人奉天而时,白天工作、晚上睡觉,依日月四时作息就是最基本的『历学』呀。」一槭说:「我对占卜也是抱持正面态度的,只是有些事不占而已矣,没必要再多此一举罢了。」随后,一槭凝视着柳慧心,小小举动对我而言已经是最明显的暗示了。

  看来,一槭没有忘记她这席话的真正目的。

  「所以,」一槭十指交叠在桌上,仿佛一切准备已就绪,只等开幕了。「柳慧心小姐,在我们谈改日前,能先告诉我里由吗?」

  一槭的话非常清晰地传进我耳里。

  「对于你为何隐瞒家人,独自跑来要求改日开棺的理由。」

  我想,我也不需要特别确认柳慧心是否走神了。

  柳慧心手中的茶杯已经见底,即使这场谈话中她并没有多言。

  她大概不是会轻易表现情绪变化的人,只是这也阻止不了一槭拆解她温吞的言词。

  空气正在震颤。

  我很清楚。

  隐含在整个空间,自那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是恐惧,其中更掺杂着无助与困窘。

  这种黏腻的感觉总是纠缠不休,想忘记都很困难。

  「再帮您加点水吧?」我起身,替柳慧心的茶杯注水。

  「啊,好的,麻烦你了。」

  短暂的空档,却能给柳慧心喘口气的机会。

  我一厢情愿地如此希望。

  「我刚刚有提到,以我们家现在的样子,没办法处理爷爷的丧务。」柳慧心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即使只是便宜的包装茶,在仪态优雅的人手中也犹如品茗。

  当她放下茶杯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我才确定她已经重新整理好情绪了。

  「不知道爸爸妈妈有没有向老师提起我妹妹的事?因为我妹妹的问题有点复杂,所以我想爸妈可能也不太愿意提起。」

  因为是经由总公司窗口联络,所以我们和柳家人在之前只有电子邮件和电话往来,除了基本资料以外我和一槭对这家人一无所知,就连对方是经由青镵介绍来的也是今天才知道。

  所以一槭当然不可能知道柳慧心的妹妹柳慧芸发生什么事。

  理论上是这样的——

  「没有关系,发生在柳慧芸身上的事本来就应该要趁这次替老先生开棺一并解决。依我所见,慧芸小姐的问题恐怕也和柳老先生脱不了关系。」一槭掐了掐手指,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

  她朝柳慧心微笑,笑容中的自信从未消失过。「虽然观点不同,只是你们都做了正确的决定。」

  显然这位妹妹完全没有注意到老哥正冒着冷汗死盯着她。

  「这么说,爸妈有向老师提过慧芸的精神异常?」柳慧心难掩吃惊,在她原本设想的答案,妹妹的事恐怕是如家丑般不得宣扬的噤语。

  只是,更令我在意的,是柳慧心口中的「精神异常」。<span id="chapter_last"></span>

  」

  「是啊,一般情况,但是显然你妹妹的状况没办法套用于此吧?都过了十五年,土地也不是外人的,那我想你的父母亲原本并没有打算再捡骨安葬,就这么让老先生长眠也并无不妥。现代人虽然没必要为了由谁祭酒而斗得你死我活,但对神灵人鬼的敬重总是免不了掺些社会因素,哎——不,换作哪个时代都是如此。会想劳师动众替泥洹先祖改葬本质上就是遭逢家运不济,想借此改运罢了。」

  「老师,请不要在柳小姐面前说这种话。」说完,我朝向柳慧心鞠躬赔不是。

  柳慧心也向我回礼——这已经是她的个人习惯了。「小隗先生不用道歉,我认为老师说得并没有错,也不觉得被冒犯。」

  「小隗啊,若今天不是柳小姐我便不会这么说了。」

  「不,正因为是柳小姐才不能这么说吧?虽然柳小姐说不介意,可是怎么可以在家属面前胡乱评论人家务事呢?平常随便你想讲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在访客面前至少还是收敛一下吧。」

  「唉,你这家伙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照你这种症状怕是念再多经都没有用。」一槭手抚着头叹息道。「干脆把你的脑子掏出来捐给学术机构算了,说不定还能当作爱因斯坦的极端对照组哩。」

  「老、老师,我想小隗先生应该还没有笨到像您说的一样夸张……」

  「柳小姐,你这样完全没办法安慰到我呀……」我有些哀怨地说,但其实我早就习惯被妹妹评得一无是处的日常了。

  「那就拜托两位可怜我这笨蛋,告诉我从刚才起你们就在说什么吧。关于柳慧芸小姐的事我可是完全状况外喔?」我说。

  「这才是不应该由我来插嘴的话题。」一槭双手抱胸,瞟向柳慧心。「柳小姐不介意再说明一次令妹的情况吧?」

  结果到头来还是拿我当跳板呀。

  真是可悲。

  而当我想到自己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时就觉得更可悲了。

  「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恰当……其实自从爷爷过世以后,长久以来我妹妹的情绪一直不是很稳定,尤其这阵子更严重。我们也有带妹妹去给医生看过,不过医生方面是说妹妹只是还没办法接受爷爷过世的事实,叫我们不要太担心,说每个人面对亲人离世要度过的哀伤期长度都不一样,慧芸早晚会想通的。

  但是,我的父母亲却认为这可能是爷爷不满意自己现在住的地方所以才会去找慧芸。当然,我自己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我觉得这种时候再让慧芸到爷爷的坟前只会让她更痛苦而已。所以,我才会想拜托老师至少等慧芸情况稳定点再替爷爷迁葬。」

  柳慧心越说,越显露其不安,只是在那之中似乎还隐含着某种近似怨怼的情绪。

  「可是,距柳老先生辞世也过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间柳慧芸小姐一直都在伤痛中度过吗?」随后,我意识到自己的发言不妥,立刻修正了说法:「我并不是怀疑慧芸小姐对爷爷的感情,只是替她感到难过而已。」

  据说,面对亲人离世所需的调适时间是两个月,超过两个月就要考虑寻求医疗协助,当然我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个人面对生离死别都有不同想法与感触,把两个月当作正常与否的分野实在没道理。原本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十五年。

  自老先生死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呀……

  如此一来,柳慧芸大半的人生不都在为爷爷哀悼了吗?

  难以想象。

  「谢谢小隗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慧芸她是单纯不愿面对爷爷的死这么简单。」

  柳慧心缓缓低下头,也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

  「或许接下来这番话听起来很奇怪,不过这的确就是发生在我妹妹身上的事。不,应该说,我妹妹对于爷爷的死是这么解读的。」

  年轻女孩再度抬头时,那令人揪心的面容上难掩苦处。

  「我的妹妹她,认为爷爷会复活。」

  复活。

  这种对自己亲族的恶劣玩笑实在不可能会从柳慧心这样端庄的女孩口中说出。

  「复活……?」只是,我还是忍不住复述了一遍,确认自己的听力还值得信赖。

  同时,我也看向一槭,此时的她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眼睛却几乎眯成一直线,双眉也略微扭曲。

  「是的,妹妹是这么说的,爷爷他虽然过世了,但是爷爷会复活,所以爷爷实际上并没有死……」

  我感到一阵晕眩。

  有赖于妹妹平日的训练成果,我自认对听不懂的语言耐受性相当高,只是如今柳慧心短短几句话又将我的信心全部摧毁。

  柳老先生过世、复活、似死非死,几个相似的概念进入思绪中,但全部串在一块确毫无逻辑可言。

  因为人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

  那是怪异。所谓复活,是违背现实法则的词汇。

  「很奇怪吧?这也难怪精神科医师会这么说了。明明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这种事情就只发生在妹妹身上呢?我虽然很想念爷爷,但是也不可能因此胡说呀。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或许能稍稍理解为什么爸妈会相信迁葬能治好妹妹了。」

  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就交给玄学,即使如此还无法自圆其说的话就不可能提起勇气迎接明天。我突然想起这句话,不用多加思考便能知道语出自那位我再熟悉不过的雄辩家。

  只是柳慧芸的状况与其说是逃避现实,倒不如说甘愿委身于非现实。

  「不,当然不会奇怪。这也是因为慧芸小姐和老先生的感情特别好,才会让慧芸小姐为了忘却失去爷爷的伤痛而想出这种说法吧?」我说。

  「感情特别好吗……或许是这样吧。」柳慧心的言词闪烁,最后也仅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回应。 「因为是小时候的事了,所以和爷爷有关的回忆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慧芸她或许真的很想念爷爷。」

  「具体而言,柳慧芸是在什么状况下提起爷爷的事?」一槭问道,却让柳慧心感到有些错愕。

  「我想妹妹的问题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有特别注意,最开始对她说爷爷会复活的事也还能当作玩笑话,就当作是她自己心境调适的方法好像也没关系,毕竟只要不在慧芸面前提起爷爷她就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柳慧心扬起头,两颗眼珠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瞧,即使眼眶里泛着点滴泪光,但比起悲伤似乎更显得无奈。「这次替爷爷迁葬的主因,是因为前阵子爸妈发现妹妹的举动有些怪异。说怪异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有点像是中邪?因为妹妹她常常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啜泣,爸妈问起原因她也不肯说,但是每天还是听见好几次她的哭声。」

  正当我还努力试着将柳慧芸的状况以及柳老先生迁葬两件事统筹起来时,柳慧心又接着说道。

  「有一次,妈妈和慧芸两个人在家时又听见慧芸的哭声。于是妈妈她就在慧芸房间外面偷听。结果从房间里面不只听见哭声还听见讲话声,虽然声音很小……只是,错不了……慧芸她一边哭的同时也不停向爷爷道歉。」

  「道歉?可是,慧芸小姐和爷爷感情很好吧?有什么事要在隔十五年后才能向爷爷说呢?」

  何况还是在柳老先生已经辞世的现在。

  柳慧心垂下双眼,摇摇头。

  「小隗你真是专挑蠢问题问,如果柳慧心知道原因就不会特地跑这一趟了。」一槭毫不客气地数落道。「柳小姐,因为现在令尊和令堂不在所以无从问起,关于令妹所说的『复活』你自己又是怎么解读的?不用想得太复杂,我这边的解读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想到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柳慧心食指贴上嘴唇,微微偏过头,最后以有些怯懦的语气回道:「复活……这种事情果然是不可能的,对吧?」<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真正的复活应该不具实体才是……不好意思,我想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放弃常理的思维,让老师见笑了。」

  「啊?我以为一般提到『复活』应该都会先想到僵尸才对,就是那种被秘密研究所外泄的病毒感染,会吃人肉、会传染然后啊呜啊呜叫的僵尸。」我插嘴道。

  「柳慧心你并没有错,这种主观性问题本来就不会有对错之分。虽然很可悲,但就连小隗也依照期望给出很符合他程度的答案。」

  这次,反倒让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的原因。

  「不过,你们都说得对,不论佛、道,一旦死者肉体复活都属妖异,是僵尸、吸血鬼那一类的怪物,所以在肉体的框架下,复活是不存在的,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在符合现实法则的情况下,复活只能仰赖肉身以外的形式,也就是灵、魂魄。」

  一槭看向柳慧心,柳慧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既然柳小姐也这么想,那么我们就依照复生灵体的架构去说吧!」一槭清了清喉咙,这正是长篇大论的起手势,我想柳慧心见识过,多少也有打瞌睡的心理准备了。

  「仙,」一槭突然提高了音量,语尾音也故意拉长。「分为三种。」

  「你这是在讲相声段子吗?」

  「又不是我编的,这是《抱朴子》写的,你若是去看《王重阳集》还有不同说法。这三种分别是天仙、地仙、尸解仙,照等级、修练难度降幂排列,可是和战斗力没有直接关系。追本溯源,仙字为人字边再加一座山,其实是指住在山上的人,后来又演绎出你不但要住在山上还得长生不死的说法。虽然千年来各家说法产生歧异、杂而多端,仙的概念越来越复杂也因此变得模糊,但都具有长生不死的共同性。」

  「只是这和爷爷有什么关系呢?爷爷他已经走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是啊,但是没有规定人类在死后就不得不放弃成仙。人生苦短,几十年的修行用在提升性灵是远远不足的,若是依照《太平经》攻略指南,要转生八次才能成为天人。所以对修仙者而言,这辈子的肉体不堪使用了也在预料之中,因为这本来就是正常路径必经的过程,这时只要放弃肉身就行,人们给这个过程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羽化』,将自己比拟成鳞翅目感觉就很梦幻。如果读过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应该对末句『羽化而登仙』相当熟悉,但尸体之『尸』即是死、是终点,要规避死亡又求永生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求同存异,处于死也不死的叠加状态,而这正是三品级中的最下品——尸解仙。」

  「练了一辈子的功还是最低端吗?这种永远都当铜牌的感觉真是有够差的。」我开玩笑般地说,没想到却听见柳慧心细微的笑声。

  「如果你是跟神道教的现人神相比那的确很辛苦,不过在台湾最普遍的道教和佛教本来就很强调个人修行,是门很硬的课,不会有那种嚷嚷着『我都没念书。』结果考满分的家伙在。所以每一本修仙参考书都会要考生在世时拼命备考,拿司马承祯的《天隐子》当例子应该相当适合,毕竟现在没人家里有炼丹房而他自己又受过佛教薰陶——和我们一样。其言『神仙之道以长生为本,长生要以养气为先。』和葛洪一类的名士相比,他认为修仙就是在修心,吃药拿buff是没用的,气受之于天地,和于阴阳,阴阳盈虚即为心。

  具体方法还得参见《道藏》,不过依照他的定义,延命只是第一道关卡,在那之后还包含炼形、炼气、炼神,进入这些阶段后,肉体就成为配角,甚至没有出场的余地。混合了佛教观点,和早前道教的主流思想相比十分另类,却正好能应用在普遍认为佛道一家的台湾人身上。」

  「老师,我想我有点搞迷糊了。」

  柳慧心举手发问,可能是默默将这间小办公室当作讲堂了。虽然一槭的话总是无聊得让人想睡,但柳慧心大概真的用心在思考着。「听老师的意思,是指说我的爷爷正在修行吗?即使他已经过世了……修行还在继续?」

  「我不知道。」

  一槭摇头。

  「我还没有说完。刚刚提起的部分都是个人修为。现在我们才算是正式进入主题,也就是老先生和慧芸小姐的关系,或着应该说柳慧芸是怎么看待『复活』的。

  虽然对比儒家,修仙对求道者的家庭观描述甚少,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仙法的重心,可是若是因此误以为太上老君对家庭观不重视就错了,《道德经》里言明希望人在修道的同时也能将道法实践在家庭中,更进一步实现治国的理想,

  刚才说的《太平经》也提到,除了各人修行外,外在积德也很重要,内以致寿,外以致理,从夫妻到家庭,最后是整个社会。如果我们用宗教的角度思考,这无疑是信仰的传播方式,但是即便对百年后的道教而言,承袭老子思想的它都没有演变成一个积极传教的宗教,你想想古今文献不都是描述弟子前来拜见师父,而不是师父站在校门口发传单?所以若是探讨老子及后世道学家思想的意义,传教肯定不是首要目标。」

  「有句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不是和那有关系呢?」柳慧心问道。

  「不错,虽然那些鸡呀狗呀显然是吃了太多含有重金属的丹药才升天的,不过能让全家动员一同修仙,对练功效果极佳,用我们当代人也听得懂的说法就是信仰心的互相激励;用小隗也听得懂的说法,就是组队练功拿到的经验值比较多。

  道教不像佛教、基督教有普度众生、拯救世界的概念,可说是里面最自私的,只不过思想的核心与天地人事物谋合,同时抱持着菁英思维又不得不接触社会,到头来就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若旁人不愿理解,那柳老先生自然没必要解释,也就不可能会将他自己的信仰灌输到你们其他家人脑中。」

  「那慧芸是……」

  「嗯。」一槭点头。「在柳老先生心中,柳慧芸或许是愿意去理解他的上智之才,所以不论是修仙求道或是你所说的『复活』,能成为老先生使徒的人只有柳慧芸,只有借由她才能让柳爷爷复活。」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插嘴道。

  「我还是不懂老师的意思……」柳慧心也毫无意外地和我抱持相同意见。

  「因为这复活是片面的。尸解仙留下肉体和无法证明是否存在的灵魂,这肉体可能是一把刀、一根木杖,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代表先人存在过的证明。假设人格寄宿于灵魂身上好了,那么既然人死后无法得知灵魂去向,那说人格消失似乎也没有错,如此一来,复活便无法得到证明,因为当作证据的人格已经不见了。」

  「可是!」一槭转头看向我,我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要是人格实际上并没有消失呢?」

  我想她大概是希望我回答。

  「那就是处于非生非死的状态?这样一来,灵魂和肉体应该是一体的才对。」

  「那是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就柳家的情况来看,有更合适的解释。」

  「是指说……在慧芸心里存在着爷爷的人格?」柳慧心问道。

  「很接近了,应该说对柳慧芸而言,她能感觉到老先生的人格,她自己本身并没有办法替老先生代言,擅自僭越职权不是信徒该做的事。因为修仙者的观点认为『这辈子』只不过是修道的起步阶段,既然整个世界都是做为『人体』这个灵魂容器而存在的,那真正的生命才刚开始,能够保存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如果老先生当初是抱持这种想法脱劫的话,那么就让柳慧芸继续这样想也没问题。关键是在于……」

  「为什么慧芸小姐要不停向柳老先生道歉,对吧?」我说。<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不相信玄学,只希望能治好妹妹。这让我有点好奇,青镵那边是怎么跟你提起我们的?」

  柳慧心快速眨了眨眼,但临时想不到措词,我想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说法。

  「她说,老师用的方法比较特别,爷爷迁葬后保证能够驱除家里的不吉利。」

  「还有『前提是你们家能忍受让那小鬼乱搞一通』吧?那个臭嘴巴道姑!」

  虽然柳慧心什么也没说,但只要提起青镵就能成功激怒她。

  其实我早该学起这招才是。

  一槭喝了口茶,回复方才的镇定。

  「那么,话也说到这份上了,改不改日都不重要了。柳小姐,令妹的状况能否接见访客呢?」

  「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只要不提起敏感话题的话……虽然这样说对老师很不好意思,但是我并不希望父母亲知道妹妹和其他人私下见面,我怕他们会胡思乱想,再说,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

  「我能理解,随便亵渎别人的信仰是我最厌恶的事。这一点还请放心,我会派出我们这里第二优秀的员工和慧芸小姐见面,看能不能从慧芸小姐口中打听些什么。」

  说完,一槭对我投以诡异的笑容。

  我立刻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叹息。

  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我就是第二优秀的员工。」我有气无力地回道,当然没有告诉柳慧心我们这里只有两名雇员。

  「那就麻烦小隗先生了。」柳慧心客气地朝我点头,我也依样回礼。

  柳慧心因为还在就学,所以时间选在她没有课的后天上午,至于柳慧芸因为近来身体状况不佳所以都待在家休养,这个时段正好能避开和她父母亲见面的窘况。

  如果被对方家长问起捡骨师的挂名学徒为什么要跑到家里来恐怕也无从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推销塔位的吧?

  「啊,不过那天……」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那天会有人来帮忙打理家务,应该没问题吧?」

  我和柳慧心一同看向一槭,而她则是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于是我代替她回道:「没关系,您不会不方便就好。」

  「嗯,我想应该不要紧。」

  柳慧芸离开前,又朝向我们鞠躬。

  「那么,后天见,小隗先生。」

  那是个有些复杂的表情,有一瞬间我总觉得她并不是很满意一槭擅自作主要我去和她妹妹见面的决定。

  「其实这个问题或许该等到后天让小隗亲自问的。」一槭没有打算起身送客,她仍然坐在那张办公椅上,以完全不像是自言自语的音量说道。

  这成功抓住了柳慧心临行前的脚步。

  我们同时回过头来,接着又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没有人理解那位一槭师的意思。

  「柳慧芸她……真的是说柳老先生会『复活』吗?」

  一槭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惜我分辨不出来这张脸谱下有几分真实。

  但是比起我,真正被唐突发言打乱阵脚的当属柳慧心才是。

  她凝视了一槭好一阵子,过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回道:「是的,妹妹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一槭好像依旧不死心,又追问道:「确定是『复活』吗?就两个字,不多不少,而且要精确地不能换成其他字。」

  「问这个做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柳慧心就回道。

  「是的,没有错,的确是『复活』。」柳慧心这次的答复坚定许多。

  「喔!」一槭不知为何突然提起精神。「那或许是我搞错了。」

  搞错?

  搞什么啊,这家伙……说了这么多最后才说自己搞错了?

  眼见一槭没有打算再开口,柳慧心把得到答案的希望放在我身上。

  可惜我只能耸肩。

  「老师说话常常没头没尾、不着边际,废话很多,脾气不太好,生活习惯也很散漫,还因为到现在都不会绑鞋带所以只好穿魔鬼毡鞋。请柳小姐见谅。」

  我没有打算刻意放低音量。

  这可能让柳慧心的处境有些尴尬。

  「那就拜托老师了。」

  她大概也没办法想到更恰当的答复了。

  望着柳慧心的身影在田间小道上逐渐模糊,我才感觉到压力。

  压力始源自发生在柳慧芸身上的异常,但又不全然是如此。

  真要说起来,我是对自己后天能不能处理好柳慧芸的事感到忧心。

  我和一槭不一样,还算懂得与人相处的规则,但充其量,就只是懂得规则而已。

  这让我在面对其他人时,总是不自觉遵循着某一套守则,像是我绝对不做会惹人不悦的事,在众人一同欢笑时我也会很识相地一起扯开笑容,我猜自己的行为并不罕见,应该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就必须遵循着这些规则。

  只是这套规则却让我有时对自我的存在感到迷惘。

  回想刚才的对话,我竟然有点羡慕起柳老先生了。

  即使肉身已经消亡,人格却依然存在。

  虽然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柳慧芸的心中就是了。

  不过比起如行尸走肉度日般的人,老先生肯定能被界定在幸福的那一群。

  回到家里时,一槭仍然没有移动身子,如果非必要,她大概整天都会黏在那张父亲以前的办公椅上。

  不同的是,书桌前多了一本书。

  「你在看什么?」我问道。

  那是一本素色的平装书,不算太厚,只是大概放了数十年,外观看来十分破旧。

  「《道迹灵仙记》,我想我可能有些地方弄错了。」

  没听过的书名,应该又是某一本我这辈子都不会想翻开的书。

  「你也会错吗?我还以为你不可能会犯错呢。」我一边收拾柳慧心的茶杯一边说。

  「尽可能少犯错是人的准则;不犯错就是天使的梦想了。说不定从一开始就不能用仙神羽化的角度思考。毕竟要道教完全弃肉体而不顾,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追根究底,尸解仙只是种面对死亡自圆其说的说法罢了,虽然说生死并行,但这和鸡生蛋、蛋生鸡不一样,必然是先有死亡才有尸解。」一槭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翻阅着书,可能根本没察觉我正在挖苦她。

  「人有气则有神,有神则有气,神去则气绝,气亡则神去。故无神亦死,无气亦死。」

  「翻译一下。」

  「形体与精神不能独立存在,缺一不可。阴者为骨肉,阳者为精神。之所以向柳慧心如此解释是因为我们都理解永生以现代技术是不可能办得到的。但如果就思想层面而言,我刚才的说法没有办法解释『复活』……至少对道教而言,这没办法精确解释『复活』的概念,道教的『复活』最后都一定会扯到『永生』去,只是听起来柳慧心并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道教也有很多流派。搞不好柳老先生既不信佛也非道教,而是一贯道。」

  如果她真的打算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应该会把自己锁回房间才是,可是既然没有这么做,那现在应该也没有立场嫌我话多。

  「如果是一贯道那更轻松了。因为一贯道更不可能弥留在人间,死后会有仙佛担任导游带你去极乐净土,虽然不至于会强迫推销你土产,但想留在阳间都不准。」

  一槭说:「现在麻烦在于搞不清楚柳家的生死观,如果不理解这一点那我们做再多柳慧芸的状况也不会好转。」

  原来刚才问这些就是在厘清这个问题呀。一槭不说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在瞎扯。

  虽然到最后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反而更混乱了就是。

  「所以为什么要我和柳慧芸见面?如果你真的打算帮她,那应该是你亲自跑一趟比较好吧。」

  「柳慧心长得挺可爱的吧?」一槭说。

  又是上下句连贯不起来的对话。

  「这么说,的确可以算是个美女。」我敷衍地答道。

  「那柳慧芸应该也长得不错,让你有跟美女增进感情的机会,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好兴奋啊。」

  「听起来没什么诚意呢。还是你比较喜欢跟我待在家里?」

  「别开玩笑了,直接告诉我你的计划吧。」

  「没有计划,只要陪柳慧芸聊聊天就行了,柳慧心也在所以应该进展会很顺利。记得把录音笔打开就好,能的话最好能把柳慧芸的一举一动记下来。」一槭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根棒状物推到我面前。

  正是她所说的录音笔,然而我并不想追究做殡葬业的家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么麻烦的事你<span id="chapter_last"></span>

  自己做不是比较保险吗?」

  一槭阖上书本,朝我微笑。「也有些事情是只有兄长大人才办得到的。」

  我朝她翻了翻白眼。

  「你啊,该不会是在怀疑柳慧芸吧?」其实这只是我突然的发想,只是一槭的举动的确有些奇怪。「认为柳老先生的事都是她瞎掰的。」

  「真有趣的说法。」一槭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因为这也不是不可能,对吧?精神疾病是可以伪装的,以前国外不是有个实验吗?请几个正常人伪装成精神病患,结果发现医学根本无法分辨真正的精神病。」

  「是说罗森汉恩实验吧?想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也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啊,那是在有专业人士严格指示下进行的实验,诊断医师能得到的资讯也很有限。如果柳慧心没有隐瞒的话,柳慧芸的状况其实和精神病一点关系也没有,充其量只能算是夸张的心理防御机制。而且,我也不喜欢精神病这种模糊的描述方法,若只是思想不被主流社会接受就得冠以精神病的罪名,那么历史上所有推动时代演进的人可真都是货真价实的神经病了。」

  是吗。

  柳慧芸的思想可不是单纯地前卫而已,柳老先生复生这套说词比起新颖,更像是时光倒退好几千年,出自某个身披兽皮、头上插满飞禽羽毛、手持祭祀刀的巫师口中。

  针对一槭的观点我也只能选择性接受。

  「总之,真的只要我陪柳慧芸聊天就行了吗?」

  「对你也不能抱有太大的期望吧?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能潜入柳慧芸的闺房……」

  「我看起来像是这种人吗?」

  「这我不方便说,怕伤到你弱小的心灵。」

  「你已经伤到了。」

  「噗噗。」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转移话题,一槭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后接着说。

  「但是,我的确希望你有机会能稍微留意一下柳慧芸的房间,如果可以的话,要是柳家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务必要跟我说。」

  「知道、知道,要是有那种章鱼脸的奇怪石像或是用人皮做成封面的书我一定会跟你说的。」

  「哈、哈、哈。」干瘪的笑声和没有变化的表情堪称绝配。

  一槭挺起身子,将桌上那空了的茶壶放到我的手中。

  「时间也不早了,午餐就交给你打理了。小六不在,我就不奢望你的手艺了,只要能咽下肚,不会吃了关节变形、痛得欲仙欲死就行。」

  「现在要买到被重金属污染的米也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欲仙欲死不是代表很舒服的意思吗?

  是为了延续刚才的话题才故意这么说的吧,感觉有点猥亵。

  还是先别管那么多好了。

  「我去路口那间面店买,你要干的还湿的?」

  「炸酱面,不准出现豆芽菜。」

  「到时候你再把豆芽挑给我吧。」

  一槭从那张几乎要与她融为一体的椅子上跳起来,拖着慵懒的身躯往房间走去。

  「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事了,等吃完午餐后要做什么就随便你吧。如果你想玩『塔罗王』的话到我房间就行了。」

  「谁要陪你玩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塔罗王」,名字听起来很像某知名纸牌游戏,实际上是一槭拿塔罗牌配上自己乱编的规则所设计的蠢游戏。

  里面充斥着各种荒谬的规则,例如抽到「吊人」的玩家必须丢弃所有手牌,抽到「战车」的人则是可以撞死对手,是个幼稚又没有逻辑的游戏。

  因此我一次也没赢过。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当不了最佳员工。」一槭朝我做鬼脸。

  「原来你是拿那东西当员工考绩吗?」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妹妹,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了。

  墙上的钟面,时针洽好处在十二和一之间的位置。

  虽然家处山区,在正午时分出门仍免不了被阳光炙烤的命运。

  晴朗的天空和柳慧心走前那落寞的背影相比,显得格外讽刺。

  不过,做为一早风波的收尾,或许还不算太坏。

  不论是翁叔或是柳慧芸,如果事情都能顺利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总觉得这种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或者说,逃避现实。

  只是,我大概也没有更好的选项了。

  追根究底,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

  先不谈翁叔,其实柳老先生的事一槭只要照着标准程序走就没问题了。既然柳慧芸的症状医生无法解决,那我也不认为我们有办法处理。

  果然碰上这种事情只能祈祷了吧?

  遗憾的是,我连要向哪位神明请示都不知道。

  被这几件怪事缠身的我当天很早就躺上床铺了。

  我原本设想,自己恐怕会因为烦恼而彻夜难眠,为了不影响明天的作息,只好尽早让自己待在床上,做为进入梦乡前的漫长预备期。

  神奇的是,我似乎很快就入睡了。

  而且,和预想中的不一样,我甚至没有被噩梦侵扰,安稳地度过一夜。

  正要说异常,也只有隐约感觉到,中午出门时被太阳刺得发痒的后颈不知为何又自个儿发热起来。

  虽然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但我确实一度产生某种错觉,宛若脖颈处的热源仍持续扩散,一路蔓延至全身。

  好像自己的躯体正燃烧着。

  在棺材中燃烧着。

  ※

  不可思议。

  追逐着爷爷的影子,来到他墓前的我在做什么?

  土丘上缠结着蜘网,连同干瘪的昆虫尸骸被铲碎。

  脆弱不堪,轻易地毁在我手中。沐浴在月光下,滋养已然枯老的生命。

  错了,覆土上已经没有活物。垂死的蛆虫只能说是伏流,在土中潜伏。

  然后窜出土中,并死去。依附在我手中的铁铲上,随后被砂石截成碎片。

  ……我想起来了。

  我正在掘墓。

  为了唤醒爷爷,而不得不挖开他的坟。

  铲子刺入土中——

  啪叽、啪叽,似乎又有什么被辗碎了……但我无暇顾及。

  必须趁其他人发现之前,叫醒爷爷。

  不论是爸爸、妈妈都无法沟通,对他们而言,我就该被钉在木桩上,让火焚烧,最好连同骨灰与爷爷一同被掩埋在土下。

  快点、快点,爷爷还在等着我,他已经在土中等待我七年了,不能再让他等下去。

  无法停手,必须叫醒爷爷。

  这七年来哭号声未曾止息,在没有尽头的末路中向我哭诉。

  快结束了,从明天起你我都不用再伤心了,爷爷。

  待我将你从棺椁中拉起,一切都会结束。如往昔一般,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你都会留在我身边。

  看见了,腐朽的棺盖,这几年来你都被迫委身于这小小的箱中吗?

  腐臭味。好恶心,为什么你有办法忍受这股气味呢?

  意识逐渐朦胧。好累,是汗水,在我的后背上,与泥土、苔癣一样让人心烦。再忍耐一下,就差一步了,爷爷,我们终于能见面了。

  推开棺盖,骨骸的一部分露出来了。

  穿着爷爷你的衣服,衣服上爬满蛀洞,与那具尸骨一样,包裹着空壳。

  不,那不是你,爷爷。因为爷爷你这几年来一直都在提醒着我——

  你还活着。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里?爷爷。

  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必须仔细确认才行。

  将整片棺盖掀开,看见了,看见那具无名尸骸。<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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