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vascript:;
当前位置:铅笔小说>言情女生>少女捡骨师> 第一章

第一章

  秋意悄声无息的来临,若非窗外那槭树上泛红的叶瓣,想必我会就这么与轻薄的汗衫度过人生的第二十二个秋天。

  与其在这座小岛上定义四季变化,不如将心力拿去提防午后的暴雨或是伴夜霄而至的寒流。我想这是两千多万人的共识。

  因此,即使我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温差变化,还是形式般地披上那件被搁置于床头的薄外套。

  时钟滴答作响。推开房门,尚未将睡意完全驱散的我视野朦胧仍能仰仗半年来的居住经验找到浴室的正确位置。简单盥洗后,才惊觉朝阳若晚霞似地落于廊上,茶褐色的布帘也无法阻止凉风无情地灌入室内,

  此时,我才真正感受到凉意,沁透全身的凉意。

  我试着关紧窗户,但年久失修、有些变形的窗框仅发出胶皮相互摩擦,嘶哑的难听声音。

  咿呀——

  声音再度响起,旋即万物回复死寂。

  我想自我离开房间,来往浴室时应该也制造了不少声响,只是隔壁房内似乎完全没有动静,宛若空闺,不存在任何生气。若要说在这屋龄超过三十年的老房子内发生了命案,那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遗体此时就仅与我相距一门板之遥。

  为了避免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真就此长眠,我敲了敲门,饱受岁月洗炼的厚重木门发出略显低沉的声音,约莫五秒后,宛若呻吟般痛苦的回响才自门缝传入我耳里。

  「去买早餐……」

  还活着呢,真令人感到欣慰。

  「想吃什么?」我隔着门喊道。

  只是没有再得到进一步回应。

  总之就是「老样子」。那家伙——我的妹妹或许是觉得每天重复同样的话题很无趣所以拒绝回答,也有可能只是单纯被强烈的睡意再度拽回梦乡,唯一能确定的是,短时间之内她都不会踏出房间。

  于是,我也只能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猜测,带上几个铜板离开这不太温暖的家。

  一大清早的山色总令人迷茫,半年前刚从市区搬回老家的那阵子我还相当沉醉于晨间雾色溟蒙的景致,只是如今热情不再,徒留露水吸附在皮脂上的黏腻与烦躁。

  走过被私人菜园夹道相迎的小径,我才算是正式踏入人烟区,红土泥地与低矮骑楼构筑的环境让人不用查看路牌也能意识到这里的确坐落于台北山区的某个不知名乡里。

  虽然小聚落的生活机能让我在高中以后就不得不提早体验离乡背井的生活,但五年过去了,我仍像受到某种神秘力量驱使般,最终还是回到这个记忆早已淡薄的家乡。

  若要用我们这行的行话形容,那便是「落叶归根」了。无奈的是,我是连同枝条一齐被扯下,连凋零的机会都没有。

  辍学生的身份让任何借口都显得无谓。何况,当初我还是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拿不出来便向学校申请退学。

  所幸,乡里的居民并没有对我这个突然放弃学业返乡的青年报以过多好奇的目光。

  ——长大不少喔,上次看到你才这么高而已。

  巷口修三轮车的老伯看见我后,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也仅是某个十岁小男孩的模样吧——对他而言,男孩似乎是一种永远无法成长的生物。

  这对我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厚着脸皮回老家多少有些逃避现实的意味,若是有风声又流窜于街坊间,恐怕我连这最后的栖身之所也会失去。

  幸好,这终究是个时光也得在此驻足的无名小镇。

  我停止思考,拒绝让意识再度沉浸于这略显刻意的多愁善感中,取而代之的便是无意识地漫步于街头。

  「早安!」为了抓住分神的我,对方肯定叫唤了不只一次,早餐店的阿姨有着一副大嗓门,却还是没能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力,这可能也与她毫无魅力的发福身材有关系。

  「早。」

  「培根蛋不加小黄瓜吗?啊你咧?要吃什么?」没等我开口,阿姨连珠炮似地抛出问题。一槭她从来不会更改餐点,所以在阿姨眼中我这口味捉摸不定的客人或许更棘手一点也说不定。

  「蛋饼,不加料,最便宜的那种。」

  若是不这么说她会在里面偷偷塞培根,而且绝对不会忘记要跟我多收十元。

  「原味蛋饼,加奶茶吗?三十五元。」她似乎根本没打算给我回答机会似的,擅自笃定我一定会加购奶茶。

  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恶。

  「要稍等几分钟,里面先坐一下喔。」说完,她好像朝里头使了个眼色。

  早餐店里仅摆了两、三副桌椅,在这目测五坪不到的小店面也是极限了,而这也无可避免地导致坐在角落的那名男子身型看来格外巨大。

  打从我出声起,他便放下手中的报纸,在等待最佳的介入时机。

  那时机就是我点完餐,与煎台前的女人产生短暂空白的刹那。

  「喂,一枫。」虽然男人已不再年轻,他半秃的头顶与快撑破衬衫的肥胖身躯正好佐证这一点,但声音仍富有威严,这与他的职业脱不了关系。

  翁叔是附近派出所的巡警,和过世的父亲是老相识,我私自认定是这层关系让父亲任职的礼仪公司接到不少额外工作。

  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和警察扯上关系,只是依稀记得公民教育期许每个善良市民与警方通力合作,才只能努力撑起笑容回应。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简直跟你妹妹一样。」

  看起来翁叔对我的笑容很不满意。

  「哎,总之先别站在那里了,来来来来。」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和逗小狗玩的方式如出一辙。

  不论是培根或是煎蛋一时半晌都不会离开煎锅,因此我任由这位人民保姆摆布。

  我拉开他对面的凳子坐了下来,他熟练地将报纸折好后丢到一旁,随后又从胸口口袋取出一支烟,整个动作流畅地像是预先演练多次一般,在每个受过本土剧薰陶的老百姓眼里简直就是准备开始侦讯的架势。

  「不抽烟吧?」他问道,是个不提起就无法延续对话的老问题,我很快地摇头回应。

  「很好,抽烟伤身,死得早,跟你爸一样。」

  「我爸没抽烟。」

  「我知道。」

  衔在翁叔口中的香烟已经点燃,烟雾宛若未爆弹随时会从他口中迸发,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可惜,仍然逃不了被废气糊一脸的命运。

  「最近生意如何?」

  「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地差吗?真是完全不意外!」翁叔笑道,完全没有掩饰幸灾乐祸的态度。「能撑到现在也不错了,不然早该趁你爸走了时候顺便收掉的。」

  「这是一槭的决定,我管不着。」

  说是这样说,但其实我们兄妹工作分配很清楚——一槭想管的归她管,她不在乎的,例如打扫、洗衣服等杂务则归我。

  解释起来有点悲哀,当我没说好了。

  「以前我就跟你爸说,现在这种时代啊!哪来的死人骨头让你捡,都马烧一烧就没了,还在那边埋,多麻烦!」

  一闪神,这名身型肥胖的员警不知何时竟开始说起教来了。

  「当初你妹妹说要继承你爸爸帮人捡骨时我们都劝过她啊!先把书读好,不要想急着赚钱,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帮忙。」

  「经济方面倒是没有问题,我们是在老爸朋友的礼仪公司工作,对方到现在也没打算要我们走路,我想一槭她应该做得不错。」

  我试图辩解,只是胖大叔完全没有要听我说话的意思。

  「而且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跑去做这种事,别说我们,往生者的家属看到也会觉得奇怪,你们这样生意也不好做,不是吗?所以我就说了,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

  唉。

  已经不知第几次了,果然还是无法沟通。

  「翁叔,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培根煎好我就要走了。」我实在没有耐心听长辈的贴心叮咛,何况是每次见面都会出现的老生常谈,只能催促他尽快切入正题。

  但这可能也在这名万年巡警的算计中,他叼着烟,从怀中取出一张相片捻在手中。<span id="chapter_last"></span>

  长辈现在倒是扮起正义使者了。

  虽然他本来就是正义使者啦……只是喜欢用很不正义的方式处理事情而已。

  我忍住挖苦他的冲动,回复翁叔刚才的问题:「没有,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碰上事故案件了。」

  「不过,那时候殡管处的无主尸招标是你们公司得标吧?所以这一带来路不明的尸体应该都被你妹碰过吧?」

  把别人的妹妹说得好像有奇怪癖好似的,虽然某种程度上的确没错。

  「平常有其他员工负责,通常是人手不够或没人想碰才会轮到我们处理。」

  而且实际出力的都是我,妹妹她只会袖手旁观,甚至连家门都不会踏出一步。

  无暇纠正翁叔的措辞,我仅是简单的解释道。

  「像是闷在家里几个礼拜才发现的、泡在水里太久的、断成好几截的,如果只是单纯不知道身份还轮不到我们。」

  再说,我们也只是去现场回收而已,后续的工作……例如遗体修复这类细活不仅不是我和一槭能插手的专业领域,也不在正常的礼仪公司业务范畴,至于替亡者上妆则分属在礼仪师的业务,不论是我或一槭的历练都还远远不足。

  说穿了就只是捡人家不想做的工作而已,并不是多了不起的活儿。

  况且,这还是因为土葬式微后做出的妥协,仅是因为不想成为公司的寄生虫而不得不兼任的工作。至少我是如此解读的。

  「那这种咧,算是你们负责的吧?」翁叔像是得到满意的解答,这才像松口气般,将那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片烧得如焦炭般的木板。

  铺盖于上,黑与白的斑纹乍看之下无规律的交织着,若不是尚存的木头纹理,这片木板又犹如爬满了霉斑令人呕心。

  只是,这片木炭绝对不是寻常物,否则老警察也不会小心翼翼地将它收于怀里。

  仔细一看,碳化的木板似乎隐藏着某种纹路。

  我眯起眼睛,试图专注于眼前这张画质稍嫌低劣的四乘六寸相片。

  纹路。

  人形。

  有人在上面。

  头、躯干、四肢,隐隐约约有如人影显现于木板上,好似拍响了巴掌印在板子上的昆虫残躯,黑压压地尸骸烙在上头。

  「好像有个人……印在木板上面?」我对自己的答案没有十足把握,只是稍微推测翁叔期望我给予的答案罢了。

  「不错。」他又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衬口袋中。「平常看你总是被你妹妹牵着鼻子走,现在看来你也不是老在打混,对这种事多少还是有点敏锐度的。」

  接着,他取出另一张照片,照片同样是碳化的木板,和第一张照片一样,旁边也摆放着量尺,因此可以得知两片木板大小几乎一样,不同的是,这张清楚勾勒出人类的轮廓在木板上。

  木板中间的区域,颜色明显比其他部分淡化许多,所以能很清楚识别人印。

  「这一片是在土城那里找到的,原本被人丢在桥下,刚好被游民捡到。刚才给你看的那一片则是……嗯。」

  「是……?」

  「在你家门前捡到的。」

  「靠杯喔。」

  「没啦没啦,没有离你家那么近,是在你家隔壁的竹林里找到的。」

  那不是差不多吗?

  翁叔继续说道:「别说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在这搞得我们这种小派出所也跟着紧张起来。因为发现了这种东西,所以想问问你们那有没有接到被人烧掉的。」

  翁叔的问法简直就是在宣称他对这几张怪异的照片已经有了解答。

  我在刚才吃了这胖子的亏,因此也忍不住挑战起资深员警的权威。

  「单凭这两片木板警方就推断是命案吗?说不定这只是无聊人的恶作剧而已。以现在的技术要从木板上采集人体组织啥的应该不难吧?」

  毕竟人印木板就丢在我家附近,我当然没办法轻松看待。

  没想到我这番话反而引来一阵讪笑。

  尤其是当他那肥大的肚子随笑声抖动时更让我莫名恼火。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电视看太多了!什么东西动不动就要送鉴识中心,如果每件案子都照你们这样办国家有再多钱都不够花!再说,都烧掉了怎么验?」

  「搞不好还有没烧干净的部分不是吗?要想破案的确走这条路是最保险呀。」

  「我可没说这是案子啊。」翁叔摇摇头道:「所以才先跑来问你们,你也说这一带没人领的都是你们公司负责,那既然没收到遗体就代表根本没有什么命案。跟你说的一样,只是无聊的恶作剧而已,安啦。」

  这是大叔惯用的语气,想将这件事当作玩笑话般轻松带过。

  虽然翁叔似乎不打算再追究,但打从第一眼见到那两张照片开始,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在我心中蔓生。

  真的是恶作剧吗?

  如果是,那么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特意印出人形的模样?

  仔细想想特地制造人形印记根本没有意义,若是为了吓人,那为什么不选择丢在更引人注目的地方,还要特地扔到桥下和林子里?若不是不巧被人发现,这片木板根本不会引起警方的注意。

  事情恐怕没这么单纯。

  这简直就像是在湮灭证据一样,事图抹灭……犯罪的证据?

  感觉糟透了。

  这恐怕不是什么恶作剧,这片木板……是刑具也是棺柩。

  直觉告诉我,曾经有个人在木板上被焚烧。

  仿佛看见油脂从肉块中被分离出来,在燃烧的木材上嘶嘶作响。

  火焰饥渴的吞噬有机质的一切,让生命、灵魂或是那些质量足以逸散至缥缈间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最后,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类余烬和精心准备的棺椁永远融为一体。

  不仅在在烈阳下,也在无声的雨中竭力嘶吼着。

  吸饱了水气的木板已经失去腐朽的权利,挥不去的是生物油脂作呕的味道。

  直到细雨转成大雨,大雨变成暴雨,最终暴雨停歇的那一瞬间。

  嘶吼声从未止歇。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仿佛听见某个声音自脑海内回响着。

  「一枫。」

  是翁叔吗?

  ——为什么没有人听见呢?

  不,我听见了。

  不,我什么也没听见。

  于是我说:「照这样看,若有遗体也肯定已经被处理掉了,至少不会这么容易被发现。总之,单凭我们这的情报就断定没有命案也太过草率,警方也不可能不知情吧。」

  「你小子真当我没想过啊?若真如你所说曾经有个人死在上头好了,那这东西就是证物!把这么大的证据随便乱丢的理由是什么?」翁叔继续说道:「既然有能力搞定遗体,那这两片木板也应该要一并处理才是。虽然不能明目张胆要环保局来收,但至少销毁它不是难事。直接整块给它扔在那,不就是想让人看到吗?对啦,现在那些网红很喜欢这种把戏。之前不是有个很红的倒冰桶?搞不好有人想说改倒热油试试看啊。」

  那种人能平安长大真不可思议。

  不过既然翁叔自己都这么说,那也不是不可能。

  面对他的揶揄,我仍不想一口否定任何可能性,所以没有回应。

  「两张照片里的木材都是便宜的合成木,烧焦了表面很脆弱,看是要折成小块扔了还是怎样都行,所以根本没有无法处理的理由。找你谈这事只是保险起见而已,既然你们没碰上就没事了。」

  「可是,警察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翁叔你是我们这附近的员警,怎么会拿到在土城的木板照片呢?是不是警察那边……」

  「对、对、对,如果今天这片木板是被哪个三流媒体捡到,恐怕现在连专案小组都成立了!但是没有!因为连尸体都没看见又哪来的动机继续查?等抓到干这种无聊事的家伙时,也顶多是臭骂他一顿而已,甚至连罚金都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土城那张照片只是我和派驻那里的朋友吃饭时偶然打听到的,我那朋友的管区一天到晚就是交通事故,再不然就是看吃饱没事干的年轻人打架,才没空管这种小孩子把戏。」

  现在又沦为小孩子把戏了?

  烙印着人形轮廓的木板看在警官眼里不过是某种恶劣玩笑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一枫。有没有打算回去念书啊?没有要念书的话,要不要我帮忙问问我朋友看有没有地方能让你去当学徒的。」

  难道做为开场白的问候语才是这场非法侦讯的目的?

  我越来越搞不清楚发福员警葫芦里的药,只是自从父亲过世以后我们兄妹俩就受了包含翁叔在内不少街坊邻居的照顾,即使是经营礼仪社这种邻避产业也不曾受人刁难(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生意差到没人在意),或许这大叔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后生晚辈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呢……

  「不过,」我说,硬是把岔开的话题拉回来。「既然已经发现两片相似的木板了,也难保接下来不会出现第三、第四片。」

  「已经叫年轻人贴告示劝导了。『请勿在此丢弃垃圾,违者最高罚锾六千元』,你看怎样?」翁叔抓了抓下巴,目光仍停留在照片上。

  「那种东西有用吗?再说,两片木板被发现的地点距离也满远的,恶作剧的家伙应该不会再挑同一个地点丢才对。」

  「你不是大学生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这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听好啦,那王八蛋要丢哪不关我的事,就是不要再丢到我的地盘!杀人放火都不关我的事,就是别在我这干!」

  莫名其妙被羞辱了!

  而且还从踏入警界三十多年的资深员警口中听到超级不负责任的话!

  「要是因为几片破木板让人家的地变成垃圾场,那些地主第一个骂的绝对不是丢垃圾的人,而是我们啊!知道吗?贴告示至少还能表示警察有心处理,到时候被找碴也还站得住脚。

  不然哦,那种人都会请个什么立委、民代的来闹,到时候你们就别想再看到我了。」

  意思是,翁叔有可能会被调职吗?

  听起来好像不错耶……如果能直接把他调去龟山岛就好了。

  「这么说,警察不会再理这案件啰?」

  「除非又冒出其他片木板子,不然简单做过纪录后就没事了,连案件也称不上。」

  他显然不觉得自己的作法有任何不妥,此时他还在内心钦佩自己的机智也说不定。

  「那遗体呢?要是发现焦黑的遗体,就不能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吧?」

  「当然啦!一旦和命案扯上关系,这些木板就是重要的证据,到时不用等检察官发函,局里的小伙子自己就会准备好家伙等抓人了……喂,一枫,再怎么想做生意也不是这样说的吧?你这是在诅咒我们碰上那种事嘛?要是哪天大半夜的我被叫去现场找破木板等我回来一定揍你。」翁叔朝我皱眉,虽然他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怒意仅是单纯嫌麻烦而已,但他严肃起来也的确有张能够吓哭小孩的严峻面容。

  「就说我们住在这种偏远地区不太可能赶到现场了,有也都被其他礼仪公司接走啦。只是单纯好奇而已,真的啦。」

  还是菜鸟的我其实没有太多经验,只是以前去总公司时听前辈说过,和无主尸不同,意外现场的遗体就是看哪间礼仪社脚步快、跟警察交情好,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台湾特有文化,但现场抢尸的确是业务员必修的科目,新闻偶尔也会报导这种荒谬现象。

  若不是入行晚,搞不好我现在的工作会是派驻在医院太平间等业务呢。

  「如果生活真的有困难,叫你妹妹去对面的便利商店挑点吃的,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啦……不过她那个年纪的孩子不是不用钱嘛?至于你饿肚子应该也无所谓。」

  这大叔仍然不听人解释,以他这种个性要是担任刑警怕是会冤枉许多清白人。

  翁叔捻熄烟头,并将那两张照片一并收入怀中。「已经没你的事了,走吧,去去。」他挥手道,看来像是在驱散蚊蝇。

  不论是培根蛋或是蛋饼都早已就位,安分地躺在青绿色的劣质塑胶袋里,更显得这份早餐廉价。

  当我再度回头时,翁叔已再度埋首于报纸中了。

  若是继续放任早餐失温,等会回去肯定要挨骂,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拎着早餐返回住处。

  哎,木板啊……

  回去也不过是五分钟的路程,但我满脑子都是那两片木板的事。

  烧成焦炭的人,碳化的组织和残余的血肉黏在木板上……

  类似画面过去工作时也见过几次。还不至于说是恐怖,但是听了也让人觉得不快。

  但愿真的是恶作剧就好了。

  因为住处与办公室合一的关系,所以家里并没有可以被称为客厅或玄关的部分。这让一踏入室内便映入眼帘的八仙桌占据大多空间,罗列在两侧的大型橱柜塞满尘封已久的典籍和杂物,几乎要取代墙壁原有的功能,橱柜间的空隙也被爬满蛛网的金斗罐填满,而正对门处,则是一张徒有气派外观的办公桌。

  案前是尊娇小的达摩像,在不符身材的椅子上盘腿而坐。无奈其做工不佳,白皙的皮肤上没有达摩祖师的招牌大胡子,垂至胸前的乌黑长发未经梳理而分岔,除了同样眉头深锁外,可说是毫无相似之处。

  我把袋中的培根蛋吐司丢到她面前,已入禅定的本尊立刻放弃仅持续几分钟的修行,将吐司拉向自己一侧。

  她的真身是我的妹妹,是外表看不出来却具有深厚血缘关系的妹妹。

  可是在这间机能不健全的礼仪公司分部中,这样的说明无法解答客人任何问题,反而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不如这么说吧——

  少女的姓名是隗一槭,是父亲这名捡骨师的正统继承人也是这间员工人数仅三名而已的葬仪社分社长。

  因此,她也是我的上司。

  「我本来打算去叫你起床的。」我说,同时也在长桌旁挑了个位子坐下来。

  「待会有访客,不能睡太晚。」虽然嘴上这么说,一槭还是打了个哈欠。「今天小六刚好请假,所以我原本是要对方改日再来的。」

  「对方来做什么?还没到破土的日子吧?」

  捡骨是下周的事,是我们目前手上唯一的业务。

  听见我的话,一槭用相当不屑的眼神瞪着我。「真是愚蠢的问题啊,兄长大人。」

  一听见「兄长大人」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称呼我就知道她准备要奚落人了。

  「我已经说『改日』就代表这是一件不讲究时日的事,自然不可能要捡骨。许多人虽然对择日法一知半解却又老爱把神煞、阴阳五行挂在嘴边,你若是突然要毁掉他们对择日师傅的信任就等同要人在太岁爷上动土,只是徒增麻烦罢了。再说,对方若是真打算捡骨又干么要大费周章跑到我们这?现在脚下这块地可没有老祖宗的遗骸喔。」

  「你这样说也太不敬了!」

  「观自在人心呀。」一槭说完后,低下头开始吃起她的早餐。

  蛋饼实在没什么份量,偏偏那家伙吃东西的速度又很慢,要是我太快吃完就会变成我单方面欣赏进食秀的尴尬局面,所以我也放慢提起叉子的速度。

  「如果不是要拾金,那六姐来不来都无所谓吧。只是对方完全没有提起要做什么吗?」

  「没有。你这人就能不专心做同一件事吗?吃饭就别谈工作的事了,边吃东西边讲话等等肯定会打嗝。」

  我没有理会一槭的抱怨,又追问道:「那你怎么看?是不是对师傅的日课有意见,所以打算私下找我们谈?」

  「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在这边胡乱猜测也没有意义。只能说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谈的事,就算心里想,我也不可能真的因为昨天没睡好就请对方改日再来。」

  明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讲起话来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我曾怀疑她是不是为了生意而营造形象,后来发现这人的个性早在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古怪。

  用小说的方式形容,就是那种一开口就破功的残念系角色。

  平常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活习惯也很随便,日常起居都仰赖别人照顾,生存能力十分低落。

  这样的她能接下父亲的衣钵直到现在听来都很不现实。

  「你与其担心这些无法预测的事不如再复习一遍家属给的资料,以免到时候做出失礼的举动。」

  「才不会!反正我就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菜鸟,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既不会吭一声也不会因为老板太难伺候就撒手不管。」

  「那再好不过了,要是因为人为疏失害你断了几根手指干起活来也很麻烦。」一槭若有所<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思地点点头,又说道:「做这行没你想象那那么轻松,出卖劳力、东跑西跑的,光是搬那些骨坛子就够折腾人了。」

  「我还没有那么不谨慎到会把自己手指压断啦。」

  「没啊,我是说我。」

  「为什么你搬骨灰坛会是我的手被压啊!」

  一槭笑了,虽然只是相当浅薄的微笑。

  「虽然我既不会通灵也不是预言家,有些事还是看得出来的。」她轻咳几声后,宣布道:「隗一枫,今天会闹肚子,严重一点还会上吐下泻、拉得稀里哗啦、咻噗噜噗。」

  先别谈那奇怪的状声词了,为什么突然要我拉肚子?

  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干么平白无故诅咒人?」

  「在你听来像是诅咒吗?」一槭故作优雅地擦了擦嘴。「真是失礼,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说出我的预言罢了,跟那些择日师傅做的也没什么分别。」

  「差多了,这摆明就是诅咒,不然怎么会无凭无据的就要人闹肚子呢?」

  「所以,在你看来『预言』就是有凭有据啰?先说好,拿着命盘在上面煞有介事地指手画脚可不算数哦,还有像诺斯特拉达姆士那种拍拍屁股,丢给后人自我解读的也不行。」

  「什么姆斯啦?」

  「中世纪有名的预言家,没听过吗?」

  一旦抛出问题,又会回以相似的语句,我们之间不曾有过普通兄妹相互争吵的案例,所以我径自认定这就是属于我们家斗嘴的特有形式。

  当然我一次也没赢过。

  「话当然不能这么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姆斯是谁,不过显然不管是诅咒或预言都是没有根据的无聊把戏,但诅咒更恶质就是了。」

  「所以说你是以恶质不恶质判断两者的差异啰?那举个例子好了,六年前……嗯,好像是五月十一日吧,有人说台湾将发生规模十四级的大地震。你觉得这是预言还是诅咒?」

  我立刻察觉一槭说的是几年前在台湾引起一阵风波的大地震预言,当时正值马雅的二○一二末日说被媒体大肆操弄的时期,所以在报章杂志渲染下,几乎无人不知这则预言。

  如今五年过去了,世界没有毁灭,大家依然过着混吃等死的好日子。

  「这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到头来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虽然没有说中,不过这很显然是预言。」

  「是吗?但是宣称这座小岛将发生天灾不也是在诅咒这片土地上的人?单看受影响人数,这可以说是最严重的诅咒。程度大概仅次于二十世纪末时所说的『千禧年后死者会从土里爬出啃食生者血肉』了吧,别忘了,后者可是被视为上个世纪的百大预言之一哦。」

  「不对吧?预言者和其他人无冤无仇怎么能说是诅咒呢?我记得当时做出预言的人还宣称自己是一片好心想帮助人幸免于难呢。先不论预言的内容如何,但预言者若是抱持正面心态就不能算是诅咒吧?」

  我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一槭的意思,打了一声嗝后接着说道:「所以诅咒和预言的差异在于本人是否抱持恶意,没错吧?这么简单的道里你直说就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当然这是一槭的习惯,只是我每每总忍不住吐槽她这别扭的个性。

  「那次地震的故事还有后续,你可能已经忘记了。」一槭没有给予正面答复,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则地震预言让当时一位老先生因此寻短。」一槭神色严肃地问道。「现在,你觉得这是预言还是诅咒?」

  「当然还是预言。」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预言者本身并非针对这位老先生预言,本人肯定也没有想到会导致老先生走上绝路。」

  「的确没有办法,但是恶意并不只仅限于个体和个体间。你应该没有忘记同年发生在东日本的大地震吧?再加上当时以马雅历法、穿凿附会的《推背图》为首,被媒体操弄一番导致三流的末日说横行,许多人确实都信以为真。原本老先生就是忧郁症患者,如果某个人再突然冒出来说末日即将来临,那的确有可能会让低落的情绪爆发,此时若说老先生的悲剧是可预见的也不为过。假设,这只是假设,如果预言者是以造成恐慌为目的而进行预言呢?」

  一槭清了清喉咙,再度问了同样的问题。

  「依照你的分法,现在,你觉得这是预言还是诅咒?」

  「这……」我无法回答。

  预言的目的是建立在恶意上。

  如果说预言者在一开始就预料到悲剧的发生而发布预言,那其中怀抱的恶意无疑让预言降级为低劣的诅咒。预言者本身只预示了可能发生在个体上的悲剧,到这部分都还是属于预言,但是当他抱持让悲剧具现化的想法时,所吐露的言词必然就是诅咒。

  好绕口。

  脑袋似乎很轻松就濒临运转极限了。

  「那大概是诅……」在我即将认输的那一刻,一槭打断了我。

  「你也稍微坚持一下自己的想法嘛,刚刚你也说预言者纯粹是一片善心,就这么相信他也无妨不是吗?像天堂之门那种例子到底还是个案,我只是想告诉你预言和诅咒不存在绝对的分野,一念之差就足以将善意扭曲成恶意,恶意解释成善意,这我刚才不也说了?」

  观自在人心……吗?我没有把答案说出口,只是不甘愿地点点头。

  「只是这和我拉肚子有什么关系?到头来你还是没有解释呀。」

  一槭叹了口气,完美诠释对牛弹琴的无奈。

  「做这一行要是什么事都想知道原因会很痛苦的,光是那些奇怪的民俗习惯就够你想破头了。呐,不如就这样办吧?当我刚刚什么也没说,你的肠胃很安分,你也会有喝不完的早餐店奶茶,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太迟了,我的肚子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看吧,诅咒生效了。」

  「果然是诅咒嘛!」

  「这就要看你怎么解读了,你大可当做妹妹担心敬爱的兄长大人肠胃状况的贴心举动,并且从此谨记妹妹的吐司里不得出现小黄瓜。」

  一槭把自己的培根蛋吐司翻开来,里头确实塞了满满的青绿色物质。

  一切谜底揭晓,我受到血亲无来由诅咒的原因就是早餐店阿姨的失误。

  「诅咒对乐观的人起不了作用,对悲观的人也不会有决定性的效果,倒是专门对付你这种喜欢道听涂说的家伙。」一槭说。「一大清早你的情绪就特别亢奋,我看你去买早餐的路上八成被人下了咒,结果竟然完全没有自觉,还染了一身煞回来。」

  我下意识拍拍自己的衣服,还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看是否有沾上什么怪味。

  这次,一槭倒是笑出声了。

  「你这是在找什么呀?如果诅咒看得见、摸得到那早就放在市场秤斤论两了,肯定还会大卖呢!」

  「不然你说我被下咒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只是去帮你买早餐而已,一路上除了翁叔和早餐店阿姨外没跟任何人讲话,要怎么被诅咒呢?」

  「不用这么紧张,诅咒也不一定是坏事嘛。」

  「刚才听完你的长篇大论,现在我说什么也无法往好的方向想。」

  「那真是可惜,家里摆的《大悲咒》、《净土神咒》、《如何烫衣服不起皱》你都不曾翻阅过吗?那我只能建议你从《文殊菩萨心咒》开始了,据说对幼儿智力发展有很显著的效果。祝者咒也,现今将诅咒两字一概做为负面用途实在太狭隘了,看在前人眼里,诅咒还可用来称呼祈福仪式呢!」

  「那又怎么能说我染了一身煞呢?我虽然不会玩文字游戏,但凶煞的意义还是知道的,这不就是坏事吗?」

  正当我以为自己总算抓到一槭语病时,她却以嘲讽的口吻说道。

  「你真是喜欢非a即b的论调呢。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凶煞,凡是冲煞必能化解,逢凶化吉无非是因福祸相依,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福是祸、祸是福,人生万事无常,全看观者一念之间。」

  我实在听不懂这小女孩在说什么绕口令,只能勉强接续话题。

  「那你倒是说说,我染上的煞带来什么坏处又有什么好处?」<span id="chapter_last"></span>

  很习惯被一槭戏弄的日常,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放弃斗嘴尽快回到正题才是上策。

  「好吧,那依你所见,我又是被谁诅咒了?」

  「连当事人都不知道的问题又怎么能问我呢?再说我其实不讨厌你这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我模仿她的口气,顺便收拾她丢在桌上的纸袋。

  「那也得我就在旁边目睹一切啊。可惜我从起床到现在就没有离开过这位子喔。」

  不知道的事绝对不会妄言,偏偏这行又与玄学脱不了关系。真不知这是她的优点还是缺点。

  我试着唤起有关半小时前发生事件的记忆。

  若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只有从翁叔那听来的火烧木板一事了。

  「你以前有处理过被火烧死的案件吗?」

  「啊?」

  我想我的问题太唐突了。

  不过我是在半年前从大学退学后才回来帮忙的,当时一心只想找个能安身的避风港,对老爸过身后家里发生的种种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工作是由一槭和六姐还有另一名已经离职的员工接手。

  「问这个做什么?火场事故轮不到我们插手吧?」一槭随后轻轻敲了掌心。「啊!是那个游手好闲的警察吧?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虽然我无法肯定能引起一槭的兴趣,还是决定将翁叔说的那件怪事转达给一槭。

  「其实我应该请翁叔亲自问你比较清楚,他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

  「那是因为你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嘛。」一槭语带轻佻地说。「既然对方心里原本就有预设答案,那你就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就是了,干么偏偏要唱反调呢?」

  「那是因为翁叔的论调实在是太奇怪了,这就好像在遗体面前询问家属往生者在哪里一样,明明凶案证据就摆在眼前却装作没看到,任谁都会觉得荒谬。」

  「你举例的方法越来越有趣了。可惜就这件事而言往生者如何都不重要,你只需要在乎家属的感受就行。我们一直以来不也都是这么办事的?」

  一槭又替自己到了杯茶,仿佛预示到接下来的对话将会又臭又长。

  「翁叔再怎么说也是专业人士,哪个地方出意外再清楚不过,根本不需要特地跑来问我们这种三流角色意见。找上你无非是求个认同感、求个心安而已,原本听你的意见可能还满怀期待以为你跟他看法相同,结果你却泼他冷水,一直坚持有命案发生,这下他心魔未除反而更焦虑了。刚才还表现得一副不理解诅咒的样子,没想到下起咒来倒是很得心应手。」

  虽然一槭的话听来像是在责备人,但微微扬起的嘴角早就背叛了她。

  这小狐狸果然乐在其中。

  我想起翁叔挥着手赶人的样子,这才了解自己是多么惹人嫌。

  「我以为他是真的在问我意见啊……」

  一槭大概是瞧见我黯淡的面容了,又补充道:「不过你也没错,今天要是翁叔不找你聊这事也会找别人谈,若是真如你所说,一般人看见那种像处刑证据般的东西一定都会被吓到彻夜难眠吧。你代替乡里的某人受罪也算是功德一件,就别太自责了。」

  就是这种糖果和鞭子的完美搭配才会让我在她面前完全抬不起头。

  「我已经知道翁叔的意思了。」我说。「但是你还没有说你对这几片焦黑木板的看法吧?怎么样?你觉得是命案还是恶作剧?」

  一槭晃了晃脑袋,作势在思考的样子,然而给出的答案提醒我她纯粹是在敷衍。

  「当然是命案啦。因为我善解人意嘛,所以肯定会让话题朝着你感兴趣的方向发展啰。」这番话在刚才被数落一番的当事人耳里听来格外刺耳。

  她接着说:「不然我一定是拒绝作答的,我既没有看到照片,也不是鉴识人员,单凭你的二手消息就随便做出评论简直和市场里讨论明星八卦的大妈没有两样,不,应该说是新闻制造业才对。」

  看来「没有想法」才是一槭真正的答案。

  可是,我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因为我已经发现诅咒的真身了。

  「依我看,两片木板上都清楚印着人的轮廓,翁叔也没有否认,所以我想八成和命案脱不了关系。我认为尸体或是失去意识的被害人当时就躺在木板上被焚烧。」

  「这就是你的论点吗?我敬爱的兄长大人。」

  又说错话了。

  妹妹笑了,戏谑中又带有一丝同情的苦笑。

  搭配上和看见蚊蝱无异的鄙视目光。

  随后,我感到一阵寒意。

  更正,是肃杀之气。

  短短几秒,室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犹如置身于墓穴中,冰凉的汗水彻入骨髓,从我额上滑落。

  「听、听我解释,一槭。」

  一槭什么也没说,她从椅子上跳起来,面色凝重地打开身后的玻璃柜。

  「你那时候没来得及见爸爸最后一面吧?哥哥。」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吃力地试图稳住语气,无奈语调没掌握好,完全像是个吓坏了的小鬼。

  「所以你才不知道,爸爸是为什么死的。」一槭从橱柜中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物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承认有凶杀案的关系。」

  一槭捧在手心中的,是一片骨头。

  「一槭,这、这是?」

  「爸爸他,自始自终都放不下你。」一槭语带哀戚,朝我走近,我无法克制住颤栗,在我从她手中接过骨骸时,那双手始终无法停下颤抖。

  因为我知道此时躺卧在我手中的是什么。

  虽然只有碎片,但是那大小、弯曲弧度,不论怎么看都是人类遗骸。

  我踏入捡骨这行也有半年了,这类经验有过一次就很难忘,绝对不可能看错。

  那正是人类的颅骨残片。

  「所以说,这片骨头是……?」我问道。

  然而,此时我面前的一槭已不是方才那位说话老成的少女了。

  她低着头,攥紧拳头不发一语。

  「老爸他……不是已经入塔了吗?那么那时骨灰坛里的是……?」

  不,在那之前我们送进火葬场的到底是谁的骨骸?

  一槭摇了摇头,如低吟般说:「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不想让你伤心,所以一直都瞒着你。」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无法思考,但我知道我的痛苦绝对不比那位隐瞒父亲死亡真相的女孩还要大。

  这些时日来她究竟知道了什么?又压抑了多久?

  若是做为哥哥的我比她先一步崩溃,那又有谁能让这女孩依靠呢?

  虽然我们时常拌嘴,但是我很清楚。

  这个家绝对不能再有人倒下。

  「爸爸就是对你放不下心,但我想也是时候了……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对你太不公平了。」类似的语句再度传入耳中,这次,她终于无法掩饰悲伤,字句也变得模糊起来。

  那是在她坚强外表下的真正模样吗?

  和我不同,她不是为了逃避而放弃学业,接下父亲捡骨师工作的这几年她几乎可以说是独自奋斗,无能兄长既没有给予她帮助,连适时的鼓励没有。或许在岁月的摧残下,她早已被无穷尽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敢直视她的面容,或许她也不愿面对我,宛若我们都是受刑人,在死寂中静待燧火声,直到业火将我烧至徒留余烬为止。

  我想起那两片焦黑的木板。

  那层轮廓成了生命曾经存在的最后证明。

  不,不行。

  我不能再让一槭独自承受了。

  「一槭,」深呼吸让我舒坦不少,我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告诉我老爸到底是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该怎么做,至少要让老爸安息。」

  少女抬起头来。

  「就像我们常做的,」

  一槭笑了。

  这次,我才终于有自信能读懂她的笑容。

  那是一抹哀戚的笑容。

  「烧掉吧。不是为了父亲也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们。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替自己赢得救赎。」

  「那么骨灰呢?要再请人帮忙和其他遗骨葬在一起吗?」

  「不需要。」

  说完,一槭轻轻地走入我的怀中,双臂紧拥着我,纵然隔着数层衣物我仍能感到她的体温,相同的血脉正以同样的频率颤动着。

  有这么一刹那,除了两人的心跳外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感到自己的双颊发热,只是泪水让我无法辨明此时占据于心中的情感是为何物,让我只能暗自期许自己能珍惜此刻渺小的幸福。<span id="chapter_last"></span>

  「烧完的余灰可以煎汤、熬膏,亦可外敷。」

  「……?」

  「龟甲,主治肾阴不足,对遗精、痔疮颇有疗效。」

  此时这个泪水骗子仍然贴在我的胸膛上,一把将她推开后立刻看见她那张与可爱完全扯不上边的恶毒笑脸。

  我举起手中的父亲遗骨,仔细端详后,向狂笑不已的她问道:「所以,这不是老爸吧?」

  「这是老爸,不过不是你的老爸。」一槭弯着身子,捂着嘴,连答话声中都混着笑声。「这是阿达的老爸。」

  「阿达是谁?」

  「住在菜园里的某只乌龟。」

  我突然感到全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一槭从我手中接过阿达父亲的遗骨,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回橱柜中。

  「对不起……完全没想到你会当真,所以就顺势陪你演了下去。」

  「不要乱开这种玩笑呀……」

  「you know nothing,一枫隗。」

  「还在演啊!」

  天底下大概没有人会原谅一边笑一边道歉的人。

  除了长久以来都被妹妹吃死死的愚蠢哥哥以外。

  「要是老爸知道你把乌龟跟他混为一谈他肯定会发火。」

  「啊,是啊……如果可以,我还真希望他能臭骂我一顿呢……」

  一槭没有再多说下去。

  我只能木然地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找不到合适的字句打破两人间的静默。

  随后,她若无其事地转身对我说道,脸上不见任何阴郁。

  「不过,很像吧?颅骨和龟壳,连专业的法医师也没有十足把握分得出来,更别说我们了。今天要是把它跟往生者的头盖骨交换也不会被发现吧。」

  「那会遭天谴的。」

  「无心之过不是过。若是一只乌龟不慎摔进墓穴导致这样的后果也只能说是悲剧。」

  「哪有乌龟这么衰的。」

  「可能是被路过的水管工踩下去的。」

  「不会有那种水管工啦!」

  「先别管乌龟,可悲的是负责捡骨的我会因此被家属冠上恶质业者的罪名。」

  「因为你的确是恶质业者呀!把客户的亲人和龟壳搞混对方肯定会宰了你。」

  「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并不知道遗骨中会混入龟壳啊。」

  「怎么可以因为不是故意就说自己没错,就结果论你的确是把先人的骨头装错了。」

  「可是,我也没预料到木板会烧成人形状不是吗?我只是普通地烧木头而已,结果烧着烧着竟然冒出人的影子我也很无奈呀。只是就结果而论嘛,盲人认知中的大象也和蟒蛇没有两样,总有人的世界是让太阳绕着地球转的。」一槭装模作样地双手一摊频频摇头。

  一层一层的圈套,只有我这种蠢蛋才会一而再地将绳圈套到自己脖子上。

  现在才想解套果然还是太迟了。

  「这、这是诡辩!」

  「不,这是可能的事实。无奈人类只要看到面包印痕就会宣称基督降世,看到云朵就会赞叹佛祖显灵,会把灼烧痕迹看成人形也是无可厚非,但一口咬定是命案就显得太过武断。十字架只有在基督徒手上才能避邪,佛珠若不是佛教徒配戴便无法力可言,翁叔无法克制自己不把木板当作凶案证据是因为他的职业,只是我就不能理解你这辍学生为什么也要跟着瞎起哄。」

  说完,一槭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暗示已做出结论。

  只是我对这番说词相当不以为然。

  一槭之所以能如此淡定是因为她没有亲眼见到那两张相片的缘故,若是她也有幸瞧瞧那两片木板,肯定跟我一样无法释怀——尤其当其中一片就扔在家附近时。

  大概吧。

  其实我还真没自信这辈子能看见一槭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时,就宛如灵光乍现般,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有可能驳倒一槭的论点。

  「嘿,照你这么说,那你干么坚持要用桃木枝串龙骨?还有特地把莲花座和其他骨头分开来烧也是,这种行为不就显得很没意义吗?直接把遗骨通通放到罐中就好,也不用管什么顺序了,反正结果都一样嘛。」

  我随便列举了几个捡骨习俗。如果一槭尝试反驳就等同于否定刚才自己的那套歪理,因为在她眼中民俗文化是个不讲究原理的学问,依照她的理论,那即使在对繁文缛节所知甚少的客户面前胡搞一通对方也不会知道。

  另一方面,若是她认同我的说法就等同舍弃承袭自老祖宗的捡金规则,间接承认自己一直以来在客户面前做的那一套毫无意义。

  不论她的答案是什么,都会与她之前的言行冲突,这样她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乖乖向我坦白从头到尾都是在瞎说。

  唉呀,胜利女神竟然也有对我微笑的一天。

  这是可以刻在墓志铭上纪念的重要日子。

  我眼角瞥见一槭吐了口气,看来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辩驳的方法,只好准备投降。

  「该说你是不求甚解还是人格特质注定只能一知半解呢?」

  「这、这样说也太过分了!你不可以因为输不起就人身攻击!」我立刻向她抗议,结果那双锐利的眼神反让我把接下来的情绪话吞回肚里。

  「什么输不输的……要不是因为正在等人闲得发慌我才懒得聊这些垃圾话呢。」一槭耸耸肩,明明她就很乐在其中。「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所以说你一知半解。」

  「是哪一半?前半段还后半段?那些规则习俗我应该没有记错呀!做人要公正啊,老师。」

  和她叫我「兄长大人」类似,我承认私下称她为「老师」时多少有些嘲讽意味。

  「没有错,你记得很熟,简直就像小学刚入学就把唐诗三百首背起来的小朋友一样呢!可惜现在才想选模范生太臭老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夸奖你。」一槭大概很享受嘲弄我的过程,完全没有打算遮掩愉快的神情。

  「……谁会因为被妹妹夸奖而感到开心啊。」

  讲得一副我很期待被表扬似地。

  我忍不住低咕道。

  一槭似乎没有听见,继续说:「说一半是观点对了一半。你啊,应该没有特定的信仰吧?」

  话锋一转,突然问起无关紧要的问题来了。

  「这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我什么神都相信,从远古邪神到飞天意大利面神都拜。」

  「这样说有点笼统,难道今天给你一只兔宝宝你也会膜拜它吗?总之我先理解成你支持泛灵说吧。」一槭干咳几声后又说:「今天你的佛教徒朋友要你这辈子都不准吃肉,你会照做吗?」

  「不会,我又不是教徒,没有遵循教义的必要。」

  「可是你相信佛祖存在吧?毕竟你都说你什么神都信了。」

  「相信是相信,只是我又没有要修行,吃荤吃素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我也不可能会因此产生罪恶感。」

  「不幸的是,你那个佛教徒朋友刚好是医生,他宣称你得了一种吃肉就会死的病。」

  「一下说我会拉肚子现在又要我死掉,你到底是对我有多不满啊?」

  「我绝对是世界上唯一还爱着兄长大人的人喔。」虽然一槭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很肉麻的话,但是听在耳里完全开心不起来,或许和她刻意加重「唯一」两字有关。

  「别打岔,快回答吧。」她催促道。

  「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只好开始吃素了。」

  「那你现在是教徒了,因为你开始遵循教义了。」

  「这是什么歪理,我又不是因为信佛所以吃素,是因为医生说只能吃素才吃的。」

  「那你为什么要相信医生呢?难道医生说将鼻屎塞在肚脐里能治百病也要相信吗?」

  有时候我真希望她的举例方式能稍微文雅一点。

  「当然不会这么极端,只是专业人士的意见,我总不可能当耳边风吧?」

  「是吗?但是医生同时也是个不荤不酒的虔诚教徒,这样的他若有很深的佛学造诣也不为过,不是吗?」一槭说。「佛度有缘人,你在他眼中就怕是那个有缘人。这样你还愿意相信他吗?」<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信服。

  那个让宗教凌驾一切的时代早过去了。

  「所以,你真正信仰的并不是佛祖,而是医生?」

  「不对。按照你的说法,我应该是相信医生所代表的医学。」

  「那好吧,现在有另一个伊斯兰教的医生告诉你其实可以吃肉,唯独猪肉绝对不能吃呢?双方都是权威人物,现在你该相信谁?」

  「这些医生有够讨厌的!那我什么都不吃总行了吧?这样哪位医生都不会得罪,而我也没有违背科学思想。」

  一槭大概终于得到她想要的答复,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是大部分台湾人的标准答案。」

  「什么意思?」

  「我们稍微改一下刚刚提到的几个词。以我们的立场,『医生』是指『捡骨师』而『吃荤、禁食猪肉』是不同捡骨师『习惯』。原本这些丧葬礼俗没有这么多规定,但是因为地区、主祭者祭仪方法不同导致这整个流程越来越复杂,你刚刚不是亲口承认了吗?面对两个不同的教义,谨慎起见你会遵循严格的那个,也就是一口肉都不吃!医生既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吃肉也没有给你病征名称,结果你还是不假思索遵循这套规则,这不就是我们与客户间的写照吗?明明很多习俗的起源我们自己都不清楚,却还是没理由地全盘接受。」

  「我大概理解你的意思了,只是在你的例子中佛教和伊斯兰教又是象征什么?你应该和我一样,都不归属于任何宗教吧?」

  「擅自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就太过分了!身为一个台湾人能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宗派可是让我相当骄傲呢!」

  一槭的话又让我堕入十里云雾。

  「你是说台湾人和犹太人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宗教?活到现在我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来自本土的宗教,还是你偷偷跑去加入什么要喊口号的奇怪教团了?」

  「才没有。而且你这例子真是有够拙劣的,台湾是个多元民族的小岛,和犹太教这类种族信仰可说是完全沾不上边。」

  一槭说:「我指的是『游宗』」

  「游宗?你是说像净土宗、禅宗这类佛教宗派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因为它不存在于任何宗教的名册上,既可说游宗是佛教也可以是道教,是基督宗教也是伊斯兰教,你甚至要说它是神道教或锡克教也行。」

  「真是有够没节操的,有哪个宗教会允许这种宗派存在呢?」

  「是啊,皈依后再改宗的行为看在任何宗派眼里都不顺眼吧?但是对台湾人来说,好像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什么都信嘛!游宗就是在这样的概念下产生,表示游走于各宗教间的信仰观念。所以你要台湾人为了宗教发动圣战或是殉道非常困难,毕竟选择很多,不用为了特定的祂跟自己过不去。没有饭吃可以吃面,又不是规定只能啃一辈子的马铃薯。」

  一槭好像很满意自己举的例,呵呵地自己笑了起来。

  「虽然觉得你好像有意吹捧自己人,可是在老外眼里我们不就是一群没有信仰的家伙吗?」

  「不是没有信仰,相反的,正是因为太过浓烈的信仰,才让我们的宗教观变得模糊。连主日学都在西方社会逐渐式微的当代,你很少见到有台湾人是既不拜神也不祭祖的。」一槭收起笑容,义正严词地说。

  我想起刚才的问答,她从头到尾都是询问我的「信仰」而不是「宗教」。

  「所以,医师的药帖会成为法华经;捡骨师的祭仪就是传福音。」

  这次,我总算是听懂她的话了。

  原来她一开始提到的兔宝宝不是玩笑话啊,我不禁感慨。

  于是,我试着做出结论。

  「你刚刚会问我信仰的对象是不是医生,是因为我虽然不归属于任何宗教,但是我的确拥有信仰,只是这个信仰不属于任何特定的对象,相对的,也可以属于任何对象,不论人、事、物都可以,对吧?」

  「嗯。所以我们在捡骨时才需要遵循这些杂七杂八的习俗,因为此时我们就是在扮演信仰,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就算你自己不信,也有义务让客户相信。每位师傅的习惯都不同,没有谁对谁错,但看在家属眼里不是这样。一旦家属发现捡骨师的作法与原有认知产生差异,那忧虑就会因此产生,这样捡骨行为就本末倒置了,所以我们没办法一切从简,反而是要一切从繁,如此一来,即使客户发现现实与认知不符,也会倾向相信你。」

  其实就是刚才吃猪肉与不吃肉的例子。

  听了第二遍我也大致理解了,也点头表示认同。

  「既然信仰产生了,那伴随信仰而至的,就是诅咒。」

  「啊?」

  我已经知道一槭对诅咒的定义了,所以并没有太琢磨于字面意义,反而是对话题又被带回到一开始而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相信,所以对事物的变化衍生一套自以为合理的预测、解释,不就是诅咒的本质吗?」

  一槭这么说,又让我感到胃部一阵翻腾。

  「这样说好像诅咒本身和结果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当然有关系啰,因为观测者本身也在影响观测结果嘛。算命跟量子力学可是有匪浅的关系呀,八向四维、正余弦波、大小周天、阴阳五行……若说这个世界是由信息与数据构成的,你相信吗?」

  「饶了我吧,只要一扯到物理就让人头痛。」我投降般地回道。「总之,一旦我与某件事牵扯上关系就必然会造成影响,影响可大可小、可好可坏,但是不论如何,都是『咒』导致的结果,『信仰』是扮演催化剂的角色。这样解释没有问题吧?」

  一槭点点头。

  得到妹妹的肯定后,我又接着说:「所以,我会认定那两片木板是命案证据,是因为拿照片给我看的是的翁叔,这时翁叔的警察身份对我而言是信仰,让我倾向于相信有命案发生,结果这个信念升华成诅咒……」

  「诅咒的结果就是让你一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一槭替我把话接完了。

  「真有趣的说法,虽然听起来很夸张就是了。这样一想每个人每天不都在诅咒别人?」

  「是这样没错,所以才说人本身就是种信仰。捡骨师这个职称也好,繁文缛节也罢,都只是为了加强咒力存在的,目的就是塑造信仰,让我们成功施咒。不是电视上常形容那些狂热信徒像『着了魔』似的?那就是信仰,但也是咒,说是赐福不过换个角度想就是诅咒,blessing、chosen、gift这些词可不是仅有正教会用啊。」然后,我听到一槭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可惜长这副模样,明明再多个长胡子就好,不然现在这样根本没什么人会相信我。」

  虽然我认为主因是年纪而非长相就是了。

  我不知道是不该装作没听见,但是感觉开口又会伤到她异常高的自尊心,只好继续低头喝我的奶茶。

  「只是呀,」一槭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若要说信仰的形式,那肯定是信仰『人』最严重了。」

  「刚才不是才说人本身是种信仰吗?」

  「是信仰,但还不够成熟。那些成为本尊的人不具神格,往往没有能驾驭信仰的力量,聪明人这时候就会想办法把功过归因于既有的神祇上来转移信仰,否则僭越生为人的本分而放任信徒的期待膨胀,最终可能会导致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后果。」

  一槭好像又说了什么很不得了的废话,但是我已经没有余力陪她唱双簧了。

  此时,我的腹部正不断发出哀鸣。

  「虽然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是我认为你的咒术相当成功,你的确是优秀的捡骨师。」我说。

  听见我的话,一槭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迅速移开视线。「干、干么突然说起奉承话!只是懂点皮毛而已,我还完全比不上爸……而且这和工作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一槭大概不知道我并不是特意恭维她。

  因为我的肚子真的很痛。

  当我从座位上起身时,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怎、怎样啦?」那骄矜的小女孩难得露出慌张的样子,可惜情况不允许我好好欣赏。

  我没有理会她,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顾全力往厕所冲刺。

  该死的诅咒。<span id="chapter_last"></span>

  温暖的嗓音。

  是错觉吗?恐怕我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就算爷爷死了,爷爷还是会陪着你长大,我们打勾勾说好了。

  是啊,当初我们说好了,然而你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骗子。

  爷爷你呀,不过就是个骗子。

  但是我却无法怨恨你,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你害怕我难过而编织的谎言罢了,太过温柔,以致如今听来可笑的谎言。

  但明知道是谎言,还是会选择相信,只因为谎言来自最爱的人之口,所以我也只能相信。若不这么做,时间永远无法抚平伤口,只能任思念在悲伤中萎缩。

  待到泪水干涸之时,或许我也能提起勇气面对你的离去吧。

  本来是该如此的,本来这样的结果最好。

  因为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毕竟,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本该死去的你仍一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仅听见了,也看见了。

  朦胧的身影,隐没在夜晚的树林间。我问爸爸,没有看见爷爷吗?

  但就好像你未曾造访过一样,蓦地,大家都一起失忆了。

  你就在那里,却没有人看见你。

  你就在那里,却不愿面对我。

  为什么?

  突然,我想起了。

  当初做出承诺的人不仅有爷爷你一个。

  还有我。

  要是爷爷没有醒来,要记得叫醒爷爷。

  我……没有遵守诺言。

  我让爷爷你,孤伶伶地在土中死去。慢慢地,在土中死去。

  不……不是我的错……爷爷你已经离开了,你的死不是我的错。

  他们听不见你,是因为爷爷啊,你已经被忘记了,才不过七年,但爸爸他们就已经忘记你了呀。只有我还记得你而已,永远都只有我会记得你。

  所以,不是我的错……不该是我的错。

  太过分了,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爷爷你只怪罪我一人呢?

  这是意外,这是场意外,所以不要再哭了,不要再站在你的墓前流泪。这样我会无法停止憎恨自己。

  告诉我吧,爷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span id="chapter_last"></span><span id="chapter_last"></span>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