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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十一月晴朗的早上



  网络这东西便利得令人害怕,我搜索“冴岛凛子 钢琴”,立刻找到了她参赛的视频,好像是其他参赛者的父母擅自上传的。华园老师说她是那个圈子的名人,的确没骗人,我找到几十份凛子的视频,每份点击量都超过了一万。

  话虽如此,视频下面的评论有三分之一都在说凛子的长相,毫不遮掩地表达性方面欲望的也不在少数,真是感同身受。这些网民实在无药可救。

  我戴上耳机闭上眼,精神集中在演奏上。

  比赛曲目是肖邦的练习曲《竖琴(Aeolian Harp)》。双手流丽的琶音持续摇曳,旋律在期间讷讷吐露,令人叹息不已。我这种水平写出的合唱曲伴奏在她手里都能产生那样的热量,更别提为比赛演奏的肖邦,其中倾注的能量简直是另一个层次。

  我不断点下相关视频的链接,不停听着凛子的演奏。

  时间过得相当充实。在我打算休息一下摘下耳机时,才发现头发汗津津地湿透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腰却用不上力气。

  光是听着就会消耗体力。

  而且,期间意识不到体力和精力被吸收,因为演奏太吸引人了,这钢琴声简直是毒品。

  为什么她没有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前进?我的疑问愈发强烈。

  还是说只是我太小看乐坛,如果以钢琴家为目标,哪怕这种程度的演奏还是不够呢?

  *

  两天后的放学后,我又有机会在音乐室碰到凛子,于是直接问她:

  “为什么要来我们高中?去有音乐科的学校不是挺好,你没想过要做专业的钢琴家吗?”

  凛子板起脸嘟囔道:

  “我就是不喜欢被人这么刨根问底才不想在课上伴奏的,真该故意弹得更差一点,就没那么显眼了。”

  故意弹得差……?

  “不对,这做不到吧?”

  我不假思索地反驳。

  “……什么做不到?”凛子奇怪地眨眨眼睛。

  “没办法故意弹不好吧。我也是对乐器多少懂一点皮毛才知道——虽然按我的水平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自量力,呃,就是说……”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支吾着考虑了一会儿。

  “一旦达到某种水平,就再没法做不好了。应该说是身体记住了吧,或者说就算想故意放水身体也会拒绝……”

  话说到一半,我开始感到难为情极了,担心是不是说得不着边际,嘴上越来越含糊,小心翼翼地打探凛子的态度。

  她脸上显得不可思议。

  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打个比方,就好像弄丢一张珍贵的照片,已经放弃寻找,却在每天踏过的厕所脚垫下发现时那种表情。

  凛子叹了口气,在钢琴凳上坐下。

  “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性犯罪者,这下要改变评价了。”

  “那真是谢谢你……那么,能改变多少呢?”

  一开始太过负面了,能不能稍微有所改观呢……

  “不一般的性犯罪者。”

  “根本没变啊!而且更过分了!”

  “能像村濑君这样懂音乐的性犯罪者可找不到几个,真希望你能更高兴点。”

  “我也希望你能多理解一下我说的意思……”

  “贝多芬被称为‘乐圣’,那叫你‘乐性犯罪者[注]’怎么样?挺尊贵的吧?”

  [译注:日语中“圣”与“性”发音相同。]

  “你就不能用贝多芬的其他方面打比方吗!”

  “比如一辈子都没能结婚?”

  “有完没完啊赶紧从这上面离开吧!”

  闻此凛子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了三米开外的地方。

  “不是让你人离开是换个话题!快回来啊要是有人路过肯定以为是我怪叫着扑过去把你吓跑了!”

  “基本上没错吧?村濑君怪叫,我跑了,事实如此。”

  确实是这样。既然不想被误解那我该先冷静一下。况且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村濑君,我觉得,”

  凛子回到凳子上,低声说:

  “你是因为很少在现场听三角钢琴的演奏,才因为第一次的体验吃了一惊。我弹的钢琴没什么了不起的。”

  “……诶?”

  “不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我用性方面的说法重新解释,是处男因为初体验吃了一惊,就这样而已。”

  “反倒让人听不懂了!”

  “哦,处男没体验过,连会不会吃惊都不知道。”

  “等等我没说是这个意思啊!能不能别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扯?况且你最开始说的我就很明白了!我确实没有去音乐会听过古典乐,但——”

  我暂时停下,斟酌该怎么表达,却怎么也找不到圆滑的说法。正如她所说,那是我第一次的体验。

  “果然还是觉得你弹的钢琴很了不起。如果是你,让我花钱我也愿意。”

  见凛子一时间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我,我慌忙补了一句:

  “啊,那个,愿意花钱是指你和专业的钢琴家比也不逊色,绝对不是性风俗店那方面意思。”

  “我当然知道。”凛子明显带着厌恶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解释,看来对自己是性犯罪者有自觉。”

  “唔……”

  刚才的确是我太草率了,要是反驳,百分之二百会被更辛辣地呛回来,这里还是忍住别做声,老实接受她的谴责吧。

  “我可在说正经事,麻烦别把你的性骚扰发言插进来。”

  “全世界我最不想被你说这话!”

  忍不下去了!

  “总之我不是那块料。”

  凛子说着从钢琴凳上起身。

  “我的水平还达不到以专业钢琴家为目标,比我弹得更精的人随处都有。”

  她离开音乐室以后,我仍一动不动盯着钢琴庞大身躯的侧面,沉浸在思考中。沉积着黑色的镜面扭曲了我映在上面的脸。

  是我想错了?因为无知对她评价过高?

  朝着弯曲的黑色镜面,我向自己问道。

  不对。那张被挤扁的脸回答。

  我的确对古典钢琴曲了解不深,但我无法对自己的耳朵,还有内心的震颤说谎。要是她的钢琴声不特别,那在我头盖骨里塞的就不是大脑,而是蛋黄酱之类的东西。

  真想再多听听。

  *

  身为视频制作者有了一定程度的名声后,在同一个圈子内的交际就会扩大。

  我手上有Musa男的SNS账号,频道的关注者中有几个通过视频网站认识的同行。现实生活中我与他们及她们之间几乎没有接触,也不知道那些人的长相,但唯独对对方的音乐履历以及音乐方面的兴趣一清二楚。

  其中有个人名叫“GURE子”,是个音乐大学的在读学生,上传的曲子古典味很浓,估计对那个世界也很了解,于是我给她的SNS账号发去私信打听。

  “你知道冴岛凛子吗?听说直到不久前还在各种初中生的钢琴大赛上成绩相当不错呢。”

  我很快收到了回复。

  “知道啊,那个砸场子的挺出名的,还到特别远的地方大赛去远征,哪场比赛都拿第一,被不少人讨厌。”

  这也会让人讨厌吗?说是砸场子又不是说她动用暴力,只不过到处参赛到处获胜,是靠正当实力获得的结果吧。这不单纯是遭人嫉妒吗,所以她才厌烦了古典乐的世界,放弃钢琴家的梦想?

  “冴岛凛子怎么了?”GURE子问道。

  一瞬间,我考虑要不要全说出来——我和她在同一所高中。如果是面对面交谈,说不定真的会说出口,正因为是文字交流才有机会犹豫。能确定个人身份的信息可要小心不能在网上乱说。

  “之前凑巧看到了她比赛的视频,感觉不错,就想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如此回复。虽然不是骗人,但也不完全是真话,真有点过意不去。

  “一下子就没消息了呢,说不定不弹钢琴了。”

  GURE子的消息发了过来。

  “我记得她有几次没拿第一,不知道是不是低谷期啊。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不弹了。毕竟是个麻烦的世界嘛,有时候会想全都抛开不管了,我也有过。”

  麻烦的世界。

  嗯,估计确实麻烦吧。几十个几乎为钢琴付出了一切的人聚在一起,被人用莫名其妙的标准分出优劣排序。如果每根手指上都缠满父母还有老师的期待,恐怕光是弹一小段就要筋疲力尽。

  真是太感谢了。我这么回复GURE子后把手机扣下,一咕噜仰在床上。

  在那个麻烦的世界一路赢下来的凛子。

  不断累加的第“1”位仿佛细瘦的树干无限向空中延伸,却在某一刻“啪”地折断,随即腐朽——这就是过去发生的事吗。

  老实说,好可惜。

  既然不要,就把那份才能给我啊,然后我就算不靠女装也能多赚5000左右的点击量了。

  我点开收藏夹,再次在视频网站上播放冴岛凛子的参赛视频。上传视频的人没有特别写什么其他介绍,我也不知道这次演奏是得了冠军,还是GURE子说的与冠军失之交臂的某一次。但这是初中生的演奏,我无法相信还能有两个三个比她弹得更厉害的同龄人。还是说单纯因为她四处横扫日本各地的比赛,撞上不逊于她的选手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呢?

  但。

  给音乐按优劣排序,本来就蠢极了。不少人这么说过,我也打心底同意。这世上只存在两种音乐。一种让人还想再听一次,另一种则让人没有再听的欲望。

  然后我爬起身,坐在电脑前打开浏览器,跟着相关视频的链接再次翻找凛子弹的钢琴。

  那天夜里在我新找到的视频中,最喜欢的是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

  在这之前,我从未认真面对过舒伯特,完全不懂小时候听过一点的未完成交响曲[注]哪里好,对音乐课上出现的《野玫瑰》或者《魔王》也始终不感兴趣。

  [译注:《b小调第8号交响曲》,作品D759,是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的一首交响曲作品。由于本曲在作曲家去世时,最终没有完成,因此被后人称为《未完成交响曲》。纵然往后有一些交响曲是因为作曲家去世而无法完成,但《未完成交响曲》通常都泛指为本曲。]

  所以,凛子弹的二十一号的第一乐章让我感到冲击。

  那仿佛脸上时常带着微笑的柔和青年,却有一颗跳动时断时续的病弱心脏,有时还因沉重的疼痛而息声熬过。真是令人苦闷的曲子,怎么看都不适合用来参加比赛。其中完全没有简单好懂的炫技部分,而且估计实打实的难弹。不止如此,耗时也很长,光是第一乐章就有二十分钟左右,她还真能想出选这首曲子啊。

  在相关视频里,有一份应该是同一场比赛出场的另一个女孩子,弹的是莫扎特的第八号,这份视频的介绍里写着“得了冠军”。

  也就是说凛子弹的舒伯特输了。

  我对比着反复听了几次,还是不明白输在哪里。凛子弹得要好一百倍。因为选曲不像初中生?因为演奏太过热情让人听得累?这些反而是加分项才对吧。

  对了,我想着从包里拿出乐谱。

  华园老师强塞给我的下一首合唱曲,好像就是舒伯特。

  《又圣母经(Salve Regina)》。

  这是赞颂圣母玛利亚的四部合唱。和往常一样,老师让我做一份钢琴伴奏。这曲子,和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一样是降B大调嘛。如果是这个,就能把第一乐章,切实的中板(molto·moderato)稳静的主题原样拼在伴奏里。

  我用音序器写好后听了一下。单单是这个阶段就已经美得令人震颤,简直要错以为自己是天才了,不过真正的天才是作曲者。不只是第二十一号钢琴奏鸣曲,《又圣母经》也毫无疑问是名曲。舒伯特老师,至今太对不起您了,以后您的曲子我都坐正姿势听。

  熬夜完成编曲,打印出伴奏谱后,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去了学校。

  *

  至于凛子看了那份伴奏谱的反应,可实在是吓人。她突然伸手敲下了钢琴琴键。不和谐的声音显得莫名滑稽,在只有我们两人的音乐室里回响,仿佛要将全世界所有的马克杯一口气全部砸碎。

  “……Dm11 on A。”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没和你玩听音猜和弦。”凛子态度冷淡。

  “……呃,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看我像在生气?”

  “嗯,是吧。”

  她脸上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其中带着一点微热。说话恶言恶语这点也和以往一样。就算不生气也是这副态度吧。

  但——果然在我看来这时她在生气。

  “我没生气,”凛子撅起了嘴。“只不过觉得你去死就好了。”

  “这不就是生气了吗……”

  “我觉得你要是能活到舒伯特四倍的岁数待在敬老院也没人去看你天天拿音序器编着全是小三和弦的曲子孤独活到十一月的一个晴天早上忽然一脸回过神似地因为心力衰竭死了就好了。”

  这死法好像还挺幸福,结果我没能立刻想出该说什么来反击。顺带一提舒伯特活到了三十一岁。凛子继续抨击。

  “所以呢,你用舒伯特的奏鸣曲做伴奏是什么打算?”

  “啊——果然看出来了?”

  “那还用问。二十一号可是我不知道花了几百个小时苦练的曲子。”

  “也是,毕竟是比赛用来决胜负的曲子。”

  凛子吊起了眉毛。

  “你是知道才用的?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视频,不知道谁传到网上的。”

  唉,她刻意叹出的一口气从琴键上扫过。

  “全都消失就好了。”

  尽管明白她说的是视频,可听起来却像指代更多的东西,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是,多亏了视频,我才明白了舒伯特的妙处。以前不知道他写过这么好的曲子,真感谢你。”

  “我又不是给你弹的,视频也不是我上传的。”

  “这倒没错……”

  “要是给你弹就弹贝多芬的十二号或者肖邦的二号。”

  两个都是带葬礼进行曲的钢琴奏鸣曲。我真是感激涕零。

  反正已经惹得她心烦,干脆趁这个机会别拐弯抹角,把心头纠缠的疑问问个痛快好了。

  “为什么弹得那么好现在却不弹了?”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伏下睫毛,合起键盘的盖子。

  “我还在弹吧。”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平淡地说。

  “啊,嗯。”我话到嘴边又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我是说,去参加比赛之类那样动真格地弹。”

  “比赛有那么重要吗?同样的话父母已经和我说过,为什么还要被你这个外人再说一遍。”

  她的眼神和回答都令人刺痛。同样的话被父母也说过吗,也难怪。我缩起了脖子。

  为什么要被你这个外人——

  她说的完全没错。况且就连我不也觉得给音乐按优劣排顺序很蠢吗?比赛这种事不是根本无所谓吗?

  我偷偷朝上瞟去。

  映入视线的,是凛子放在钢琴通体黑亮的盖子上的指尖。

  好可惜——理由就这么简单。既然有翅膀就该飞翔。对于只能趴在地上憧憬地仰望天空的人来说,这种感情很自然吧?

  凛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之前也说过,村濑君只是不太了解钢琴,对我评价过高而已。我弹的钢琴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手指灵巧很少出错,充其量只能在都道府县主办那种等级的比赛上争一争冠军。”

  说话时,她没有看我,始终对着脚下的弱音踏板,所以就算我摇头否定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总是被人说,演奏不优雅。没气质。音色脏。杂音多。余音单薄。……我自己也这么想。”

  “……音色?”

  我禁不住插嘴。

  “钢琴的音色?……这个,呃,不是取决于钢琴吗?和弹的人有关系吗……只要敲琴键就能出声……杂音是怎么回事?”

  凛子总算抬起头,嘴角露出的笑容冷酷刻薄极了,我由得一哆嗦。

  然后,她站起身,朝乏味的虚空低喃:

  “没什么不好吧?就算是敲琴键就有声音,这水平也能应付合唱的伴奏,除此以外你还想让我干什么?”

  直到凛子离开音乐室,我仍趴在钢琴前的桌子上,回味她的话。

  你问我想让你干什么?

  那还用问吗?希望你继续弹啊,希望能让我听到更多。

  而且,刚才你自己都说“还在弹”吧?那时继续问下去就好了。问她,那为什么还在弹。技术完全没退步,说明现在每天也在用心练习。从严酷的比赛中掉队,为什么你还在继续?

  我爬起身子,无力地伸手,抚过三角钢琴的侧面。自己映在黑色中的模样被柔和的曲面不留情面地挤碎。

  你的心,仍然留在这里面不是吗?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华园老师来到音乐室,我就问她。

  钢琴的音色会不会因为弹的人不同而变化。

  “会啊。Musao明明引用过那么多古典曲,结果对钢琴一点都不了解啊。”

  “呃,算是吧……我就随便听听,遇到感觉不错的就抄过来。”

  还有一个理由,如果用古典曲,就不会扯上版权之类的麻烦事。而且我没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只是个到处抄的半吊子。

  “就连钢琴,上高中之前也只弹过电钢琴。你看,那种琴无论是谁怎么敲键盘,音色都没区别不是吗。真正的钢琴是不是不一样啊?”

  “就算电钢琴,用不同的弹法音色也会变啊?”

  闻此,我吃了一惊。

  老师用音乐准备室的那台电钢琴亲自演示了一下。是斯卡拉蒂的奏鸣曲,起初弹得温柔活泼,接着变得粗暴生硬。

  “对吧?”老师转头朝我说道。“是不是不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撅起了嘴。“这只是弹的方式不一样吧。弹得轻柔或者强硬。发声的音源不是一样吗。”

  “声音的硬度听起来不一样对吧?这不就是音色的差别吗?”

  我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嗯……但实际上不一样的是音的强弱还有叠加的方式……”

  “听起来怎么样并不是全部吧?音乐不就是这样的东西?”

  老师笑嘻嘻地继续把我逼得无处可逃。

  “如果是三角钢琴,差别会更大。因为动态范围更广,弦之间还会共振。”

  动态范围说的是音强弱的幅度,如果是真正的三角钢琴,上至天崩地裂般的“很强(fortissimo)”,下至细雪飘落堆积般的“很弱(pianissimo)”都能够表现。而满满地架在庞大身躯中的二百多根弦会产生复杂的共振,才得以发出芳醇的泛音,这一点对于每个音都不过是采样的电钢琴绝对无法模仿。

  “还有,箱体很大嘛,杂音的回响也会相应地放大。”

  “杂音是指什么啊?是说弹错的音吗?我倒觉得凛子弹得完全没有失误。”

  “就算弹得完全准确也有杂音呀。”

  老师说着关掉电钢琴的电源。麻利地敲下陷入沉默的机械琴键,弹出一串经过句,当然没有声响——仅限于音乐的声音。而相应地另一种声音变得明显:咔嗒,咔嗤,啪嗤,干瘪含糊的辗轧声。

  是键盘本身发出的声响。

  “光是按下琴键就会发出各种杂音。一个是手指撞上琴键的声音,还有一个是把琴键按到最下面撞上琴体的声音,此外还有凹下的琴键反弹回来时的摩擦声。这些相当吵了,连琴弦的声音都盖不住这些回响,声音因此浑浊。”

  “嗬……我从来没注意过,可是那种声音,只要弹琴绝对会有的吧,特别是力度变强的时候。”

  “为了尽可能减少这些杂音,钢琴家们都在日夜不停地努力呀。”老师说着笑了。

  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被凛子嘲笑。如今回头想想,和她的对话实在是丢人。

  “不过虽说是杂音,不同的人感受也不一样。有人认为琴键撞上琴体的声音冲击性太强,绝对是没有更好;也有人觉得弹强烈的强音时声音的轮廓会变得分明,所以弹出杂音更好。像里赫特或是霍洛维茨弹出的杂音甚至让人怀疑钢琴会不会被他们弹坏。我特喜欢那种,读音乐大学时还模仿过,却完全弹不出那种爆炸一样的声音,只好用胳膊肘狠狠砸了一下,结果把教授惹得大发脾气。我们刚才是说什么来着?”

  “……音色会不会因为弹法有变化……”

  这个人竟然能成功从音乐大学毕业。各种方面都让人无法置信。

  *

  那天夜里,我也在视频网站上循环播放凛子弹的钢琴。

  扣上耳机倒在床上,闭上眼,意识漂浮在黑暗中诞生又碎裂四散的回响之上。她弹的舒伯特、肖邦、拉威尔,都和第一次听的时候一样令我震撼。

  重要的仅仅是这个事实。

  我爬起身,剥下耳机。音乐唐突消失,从首都高速路飞驰而过的摩托发出威慑般的排气声,隔着窗帘传入耳中。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紧紧握住耳机桥的手。

  看我把你拽出来。主意已经有了。我可是从十岁以后把几年的年少时光全都浪费在关紧门窗的昏暗房间里和DTM[注]软件的界面大眼瞪小眼。脑子里已经开始渐渐编出想要的谱子。

  [译注:DTM,Desktop Music的缩写,为日式英语。在英语圈则被称为Computer Music。]

  我坐到电脑前,重新戴好耳机。

  *

  凛子来到我所在的1年7班,是四天后午休时的事。我因为连日熬夜干活,累得感觉大脑都要液化了,听到第四节课下课铃声的瞬间就趴在桌上失去意识,被什么人用力摇晃才总算睁开眼睛,身体不明所以地一个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嗯,哈嗯?”

  我发出了怪声。抬起头,发现凛子站在面前。

  还没睡醒的大脑没能立刻理解情况,我愣愣地反复左看右看,总算想起这是自己的班级,还发现四周的同学都充满好奇心地围观。

  可大脑刚冷静下来,凛子突然伸手摸了摸我额头然后用手指撑开眼皮,之后又开始把脉,我又一次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干、干、干什么啊?”

  被我挥开手,凛子满脸出乎意料。

  “你本来每天放学都去音乐室,却有四天没出现,还以为你生病了。”

  “呃,那个,真让你担心了。”

  比起凛子的话,周围同学们的反应更让我愈发狼狈。大家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什么可疑人物,此外还毫不掩饰好奇心。窃窃私语声传进耳朵。

  “她就是四班那个。”“和村濑?”“就是音乐课上帮忙伴奏。”“每天他们俩都?”“选音乐课还有这种节目啊?”“要不从美术换过来吧。”“不对这好事只有村濑才有吧。”

  我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但好像越说越离谱啊?

  “就算村濑君每天碰面都和我说色情的事,可连续四天不露面我也会感觉冷清,就来看看你的情况。”

  听凛子说出不得了的话,班里的同学一下子炸了锅。

  “村濑你这货在音乐室都干了些啥!”“情操教育!”“报警!”

  “等,等一下!我才没说那种话!”我拼命反驳,朝凛子瞪去。

  “能不能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谎话啊?”

  “对不起。”凛子若无其事地说。“不是色情是钢琴。我没打算陷害你,只不过说错了。”

  “怎么可能错成这样!你是铁了心想陷害我吧!”

  “真的?”凛子特别意外地皱起眉头。“那你加快语速把‘色情钢琴’说十遍试试。”

  “为什么要我说?”

  “你不是说不可能说错吗?”

  “呃……”

  我根本没想到会被她如此反击,可自己说出的话就要负责。

  “……色情钢琴,色情钢琴,色情钢琴,色琴钢琴,色情钢琴,色情钢情,嗯,嗯?”

  “看吧,开始错了。”

  “确实是容易念错,但是——”

  “村濑,在女生面前竟然能连说那么多遍色情。”“肯定平时就经常说。”

  感到毫无根据的谣言开始茁壮地生根长叶[注],我起了一身冷汗,硬是拽着凛子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教室。

  [译注:毫无根据,日语为根も叶もない]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到了没有人影的楼梯缓台,我朝凛子逼问。

  “不是说了,担心你才来看看。就这么不信?我至今说过一次谎话吗?”

  “有好几次呢!最近一次就在两分钟前!”

  “这件事就当作是见解不同好了。”

  这可是足以让我的校园生活告终级别的诬陷,真希望你别拿一句“见解不同”打发人。

  “总之真的是担心你才来的,出什么事了吗?”

  好了,该怎么开口呢。感觉老实照直说太没劲了,我故意冷酷地笑着伸手扶额,摇头晃脑低声说:

  “为打倒你做准备……这么说你信吗?”

  “还真信。连续四天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干这种事,如果是你就没什么奇怪。”

  “我才没把自己关起来,天天都来上学呢!你这么简单就信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了!”

  “那你别摆怪姿势也别用怪语气不就行了。”

  您说得没错!我真想哭!

  “呃,总之,”我清了四次嗓子继续说,“今天放学把时间空出来。”

  凛子奇怪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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