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缘起缘灭第五章 夙缘命定
第五节夙缘命定
与梅素确定了关系,邵金南丝毫没有宽慰,反而心情沉重。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定格在一种生活层面。再也没有任何变数和惊喜。难免让人沮丧和不甘。
另一方面,邵金南又觉得,世人都如此小看自己的时候,不相信自己的时候,梅素能够这样理解、信任自己,甚至以终身相托,至少,从这个角度来说,梅素对自己的情感,是绝对真实的,没有半点虚假,算是患难见真情,值得自己好好珍惜。
回到老家紫石村,父亲背着梅素的时候,对邵金南发表了他对梅素的看法:“这个姑娘,虽然相貌平平,但从面相上看,良心倒是不错的。”
父亲是旧式文人,解放前曾当过很长时间的私塾先生。旧学功底深厚,对玄学也颇有研究。在紫石村,哪家有起房盖屋、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必请父亲选择良辰吉日,逢年过节,特别是快过年的那一长段时间,父亲就一直忙活着,单是替人写香火(青云县旧俗,一进堂屋正厅,正对大门处的墙壁上,要张贴、供奉用红纸写就的家神、祖先及相关神只的灵位,即香火。一般在供奉的灵位前,墙壁上横支出两根短木条,撑起一块木板,用于摆设香案、供果等物品,木板下方,放置一张八仙桌。八仙桌背后的墙壁上,张贴着土地神的灵位。)就要花去父亲差不多一个来月的时光,请他帮忙的人家,自会送上诸如红糖、大米、猪肉等东西,作为回馈的礼品。
邵金南从记事起,直到进青云县城读初中,在那段漫长时光里,紫石村的村民,整个村庄,别说什么电视,连一台收音机都有不起。农民种地,全凭经验,哪天要刮风,哪天会下雨,多数人是懵然不知。
如果长时间没有下雨,或者阴雨连绵,长时间不会天晴,庄稼受到严重影响,眼看一年的收成要出大问题。有村民就会到邵金南家来,向邵金南的父亲请教。
邵金南的父亲,总会伸出大拇指,挨个轻捻每个手指指尖,口中念念有词,把天干地支编排而出的什么口诀,背诵上一通,然后,再说上几句诸如“立夏不下,犁耙高挂”,“立秋不雨甚堪忧,农活只有一半收”等农谚,最后,非常笃定地告诉前来咨询的人,到某天某天,即使不下雨,都会刮点风。或者是,到某天某天,哪怕不是全天放晴,太阳怎么都会出来晃一下。
父亲说出的这类话,令问询者深信不疑,事实,也确凿如此。
谁家的儿女,因为什么事远离家门,最后,长年累月,没有半点音讯。或者,谁家的牛马猪羊,放到山上,再也没按平常素有的习惯,回到家中的圈里来。便有人会来找父亲,请他帮忙看看,这个远离家乡的儿女,是否还平安健在。或者,丢失的牛马猪羊,是否能够找寻回来,该从哪个方面去找寻。父亲照样用大拇指,轻捻各个手指指尖,口中念念有词,推算半天,就告诉问询者答案。绝大多数,似乎都是灵验的。
农村医疗条件差,远山近水,十来个村庄,有数的医生,就那么一两个,而且,分得很清楚,赤脚医生,那是笃信现代医学的,有人生病了,凭身体抵抗能力,抗争上几天,都不能自己痊愈的,就会请赤脚医生来,花点钱,打针吃药,医上几次,也就渐渐好转。如果遇到跌打损伤,骨折或内伤,必有专治这种疾病、全凭祖传手艺而声名远播,专门使用概不外传的独门子药的土郎中,请了来,谈妥价钱,好吃好住,治上一段时间,也就自然好转起来,能走能跑了。
也有一些怪病,似乎非药力可及。
如果仅是听人说起,不是自己亲眼所见,邵金南打死也不会相信,世间真有说不清、道不明,但却颇为神异、难以解释得清楚的一类事件。
村里有小儿突然患了眼疾,一双眼睛肿得红亮红亮的,都已经无法睁开了。家长便抱了孩子,来找到邵金南的父亲。等到天色将晚,黄昏接近尾声时,父亲叫邵金南,到猪圈的墙跟角,在离地一尺多的老墙上,抠出三粒小石头来。父亲再手握一枚小石子,在病孩眼前不断绕圈,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嗒”的一声,将手中握住的石子,在小孩子眼前,凌空虚击一下,再远远将那枚石子丢弃,如是三番,便让病孩家长抱着小孩子离开。绝大多数人,公然就能痊愈。
有一次,新婚不久的哥哥邵麟南,带着嫂子一起回家。刚进家门,嫂子便脸色铁青,冷汗涔涔,口中还胡言乱语,以一种尖利怪异的声调,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父亲一见,立即拉出一条板凳,放在院坝中间,让哥哥把嫂子扶稳坐在板凳上,父亲则用一个木升子(青云县农村旧式家具,上宽下窄、盛粮食用的一种四方形小木柜子,一般能装七斤玉米或者黄豆),盛上一些黄豆,用一只手抬着。父亲跨在门坎上,一脚站在门外,一脚站在门内,“呔”的大喝一声,猛一跺脚,抓起一把黄豆,猛力向院坝中坐着的嫂子兜头盖脸撒过去,口中大声而疾速地念着什么咒语。每撒一把黄豆,便狠跺一次脚,猛喝一声“呔”。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看得人胆颤心惊,汗不敢出。
板凳上坐着的嫂子,胡言乱语的声息,随着父亲跺脚念咒而慢慢平息,最后,低垂着头,睡着了一般。
说也奇怪,撒完豆子,父亲大喝一声,说“没事了”。便真没事了。
低头昏睡的嫂子,梦中醒来一般,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亲人,与之前的胡言乱语,简直判若两人。看她神情,似乎极端疲惫,仿佛干了一天农活,却滴水、粒米未进的样子。
小时候,在邵金南的心目中,父亲总有一股神性。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人世间,似乎就没有父亲不知晓的事情。
父亲对梅素的评价,让邵金南倍觉宽慰。终身伴侣,人品最重,心地善良,殊为幸事。
有一次,邵金南独自到青云县城,参加自考。考完试,想放松一下,邵金南便信步走进清官亭公园,当年,这是在青云县,人们唯一可去的休闲游玩的地方。
进公园没逛几步路,迎头便碰见了竹林乡政府的两个中年人。他们的老家,离邵金南的老家紫石村不远,两人都在乡政府林业站工作。据他俩说,他们来林业局参加一个什么会议,会议已经结束了,打算在青云县待上一天再回,现在随便出来走一走,到处游玩一番。
既然逛公园时碰到,三人便一起结伴而游。
游了没多久,走到了盆景园,大家便想进去看看。
盆景真是奇妙的东西,在那么有限的空间,一块石头能为山峰,一线细流能成河流,一株盘旋虬屈的树根,能够营造出成片成林的架势。真是玲珑有致,具体而微。
还没走到盆景园,远远的就看见,盆景园廊檐下的宽阔处,站着一个一身玄衣道袍的道士,长长的头发挽了一个发髻,用根玉簪别住。正在那儿悠闲地来回踱步。
林业站那两个人,见了道人,脚步便停了下来,非要请道士为他们算算命。道士微微一笑,说他只看相。那两人便请道士为他们看相。
看完其中一个,道士说的尽是些平和的话,意思是那人的命运还算不错。邵金南听来,道士的意思,是指那人虽无大成就,但一生倒也平安、吉祥。
看另外一人时,道士半天不吭一声,只盯着那人的面孔,迟迟不讲一句话。那人开头还笑嘻嘻的,后来见道士一直不吭声,就有些扛不住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最后,竟然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道长,有啥子你就直说,不要躲躲闪闪的,我听了心中有个数,该怎样就怎样。”
话虽这样说,但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内心其实充满了恐惧。
“你既然这样说,我就直话直说了。”道士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看你面相,你脚底应有一处红色的胎记,我这话,说得准不准?”
那人一脸惊讶,眼睛里简直要喷出闪电来一般,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道士的手,像要跪在道士面前,又像要抱紧道士,扑进道士怀里痛哭一场似的,面部表情怪异极了:“道长,我会遇到什么事,你只管直说,反正是命,我认了。只是,我要提前知道些,得有所准备。你说得很准,说得太准了!”听声音,有些哽咽,就快哭出来的样子。
邵金南看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道士只是几句话,就把那人弄成这个样子,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又像个溺水者,濒死状态下,绝望挣扎中,好不容易一把抓住道士这根木棒,能否救他姑且不说,但好歹手里有了抓拿,自然就萌生了希望。
邵金南的内心深处,实在有些不以为然。一则,总觉得这些算命的、看相的,多数都是装神弄鬼,唬弄人的。他们的话,未必可信;再则,邵金南认为,命运一说,虚幻无稽。即使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问题也就接踵而至了:如果命好,是否根本不用努力,也就能享受好运?是否百般艰辛,万般努力,都不能改变一下命运?如果什么都是命定的,那么,人为的努力,还有什么意思呢。人,应该秉持“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信念,脚踏实地,努力拼搏,为自己的坚实人生,美好未来,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样的人生,才能无怨无悔。
还有一个想法,也让邵金南对预测未来,算命卜卦之类持抗拒态度。人的一生,就像一本精彩的书,也像一部悬念丛生的电影,如果有人提前告诉了你,那书、或者那电影,究竟是何种结局,你是否会觉得,一下子就有些索然寡味起来?心中有数,成竹在胸,可能是一种喜悦,但是,柳暗花明的意外之喜,也许更能撩人心扉。
如果是厄运,提前知晓,有所防备,当然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但如果真是避无可避的事,预先知晓了,徒增心理负担,提前便为阴霾笼罩,忧忧戚戚,悲悲苦苦,那样的人生,还有何趣味。
道士一脸凝重,告诫那人,四十三岁时,不可远行,尤其要避开江河,方可躲过人生这一大劫。那人听了,顿时舒畅起来,连连点头,千恩万谢。
见两人已经看完相,邵金南正要走。那两人却拉住他,非要他也请道士看一看不可。
邵金南婉言辞谢,那两人却不依不饶。道士则微笑不语,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实在推辞不掉,邵金南只得站住,算是默认请道士看相。
“他比你们俩都好!”那道士只看了邵金南一眼,突然说出了一句玄妙莫测的话来。
那两人都有些吃惊,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邵金南。将信将疑的样子。一个临时工,比他们两个正式工还好,这话,不得不让人狐疑。
“那你帮他看一看,他什么时候才会有个女朋友?小伙子很着急了,可就是找不到。”其中一人用调侃的语气说邵金南。眼睛,却注意地盯着道士看。
道士有些不屑的样子:“你何必拿这话来哄我,这个年轻人,早就有女朋友了。”
“真的没有。”那两人都异常肯定地说。邵金南也忙着表示,自己还没女朋友。
“你已经有了。只是有一点,人家喜欢你,你内心不怎么喜欢人家。”道士非常笃定地说。“而且,你这个女朋友,左腮下部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颗黑色小痣,只是,这颗痣,平常被她的头发遮住了。你如果不信,以后她洗脸时,你注意观看,洗脸时,撩起头发,那颗痣就能看见了。夙缘命定的一桩婚姻,你还想来哄我。”
道士的话才一说出口,那句“人家喜欢你,你内心不怎么喜欢人家”,把邵金南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倒退了一大步,情不自禁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内心深处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隐秘想法,不料竟被这素昧平生的道士说中了。
邵金南真担心,这可怕的秘密,会被更多的人知道。
内心所有的狂妄,全被这貌似有些油腻的道士,瞬间击为齑粉。
邵金南变得心虚起来,他不敢再在道士面前多说话,怕一不小心,惹得道士说出更多的、邵金南自己也不敢坦然面对的秘密。
那两个同伴,听了道士的话,更加吃惊,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神态,左一眼,右一眼,不断地打量邵金南,仿佛他们以前不认识邵金南似的。
邵金南明白,这两人为何如此情态。在竹林乡,多数人,都以为是他邵金南高攀了梅素。毕竟,梅素和他,身份存在差异,一个是正式工,一个是临时工。
回到竹林乡中心完小。和梅素一起散步后,回到她的宿舍。
因为出了不少汗,梅素便打来一盆清水洗脸。
见梅素洗脸,邵金南心中一动,清官亭里面那个道士说的话,霎时在他脑海里响起。
邵金南留心观看,梅素左腮下部靠近下巴的地方,果然有一颗黑色小痣,平常,被头发遮住了,邵金南根本没有注意到。
一瞬间,邵金南热汗涔涔的身子,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他全身发冷,满心悲凉。
道士说的话没错,他与梅素之间,真的是夙缘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