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这里是亚洲和欧洲的交界,安那托利亚半岛中南部。

  这里有着因火山熔岩受风雨侵蚀而形成,奇岩绵延的奇特风景。有像长颈鹿一样的岩石、像细长蘑菇的岩石、像驼峰般的岩石、像聚集成群的企鹅一样的密集石群──以及从尖帽状的岩石阴影中冒出的一道灰烟。

  往冉冉升向朱空的灰烟底下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蜘蛛徘徊其中。神没有赋予这怪物吐丝结网的能力,因为它并不是为了在树林间张网等待猎物而存在的;相反地,它有着与畏惧烟雾的普通昆虫相反的习性。对猎人者而言,烟雾是最适合用来寻找猎物的标记。因为它们的猎物是一群无论炊事、照明、制铁、发电,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生火、都要排放废气才肯罢休的家伙。

  「──席拉娜?是──是的,就跟预测一样──对,用肉眼就能看见了。十点钟方向,三号塔──乔尔朱先生他们准备好了吗?」

  「姐姐──姐姐!情况好像不太妙耶?!」

  「对呀──对呀!那只恶心的长脚蜘蛛就快接近村子了唷!」

  「等、等等,你们两个安静一点啦……啊啊,真是的。」

  蜘蛛型的猎人者摩擦着下腭,饥饿地滴下口水般的毒液。

  仿佛恶意团块的怪物若是有心,这个开凿在岩洞中的村子恐怕随时会变成无处可逃的地狱;就像一只执拗、狡猾的食蚁兽挖开蚁穴般,猎人者必将这建立在边境之地的栖身处破坏,然后屠尽村子里的男女老幼。

  当然,如果它真的进得去的话。

  「──大家,就是现在!」

  哗啦!从拳骨状的岩石上淋下沸腾的热油,摄氏三百度的滚烫油液全浇到了恰巧于岩石旁穿梭而过的巨大蜘蛛身上,八只又大又长的脚随即痛苦地在空中乱挥。

  拳骨形岩石的顶端发出一阵欢呼;男人们掀开巧妙伪装的暗门,从中探出身体大呼痛快。这一带有许多内部被凿空、具有侦察和攻击塔机能的岩柱,他们就是躲在这些岩柱中隐藏息、煮沸热油,等待最佳的时间点将它全部倒下去。

  巨大蜘蛛在超高温的液体下逐渐溃烂,黑色的外骨骼表面像融化的塑胶一样冒出气泡。但是在猎人者超乎常识的躯体内,同样具有超乎常识的生命力。而躲藏在岩石里的居民们也知道此事。

  滚烫的热油只是用来绊住猎人者的手段。

  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喀啦喀啦地跑在泥地上。没有车棚的车厢宛如古代的战车,长长的炮身有如攻城槌般架在两匹马中间;叠在托台上的巨大铁箱,则是专为电浆滑膛炮准备的大容量电容器。

  在条条相接的电缆前方,坐在马车头上的射击手扣下握柄式的板机。嗡──托台上的铁箱响起低沉的共鸣声,接着炮身和蜘蛛之间闪过一束雷电般的苍白光线;下一瞬间,电浆球爆开几乎能烧坏视网膜的强光,精准地命中猎人者。

  将大炮从坏掉的军用直升机上取下来废物利用的荒唐作战──重点不是装设炮身的载具,而是武器本身拥有的破坏力。

  八只脚的猎人受到热油淋身,又被电浆的高压电流贯通,此时终于冒出阵阵浓烟、开始熊熊燃烧。

  「活该!你这只飞蛛扑火的笨蜘蛛!」

  「活该!谁叫你要攻击别人的村子!」

  「慢着,马鲁克、费昂。你们两个冷静点,先别跳来跳去的,好好看着我……怎么样?下次来的会是什么,看得见吗?」

  「……嗯?」

  「……唔唔嗯?」

  「这是什么?不是虫子耶?」

  「会是什么昵?总之,是个很大的家伙。」

  在象牙形状的岩石哨塔内,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一个巨大的、长得像人类一样的东西过来了。」」

  2

  「矮星白光」\\随──使用不可。修复中。造成两腕皮肤损伤可能性高。

  「重量减轻」\\常•随──使用可。然因负载过大,发生中度起火现象。

  「亚念远话」\\常•随──使用不可。严重损坏。收送信机能皆无法启动。

  椭圆形的夕阳被西方的地平线吞没,东方的天空由青转黑,升起一轮缺月。大理石般洁白的卫星表面上,黏着一点一点的黑色污渍。

  「缺月」一词并不是比喻,虽然从距离三十六万公里的地球看来只是乌黑的斑点,实际上却是广大的焦土,也是过去人类建造在月面上的居住区。

  崩坏之日以前──人类曾一度以发达先进的宇宙工学称霸地球,甚至将触角伸向天外的行星。「崩坏之塔」则是为了保存那些技术而设立的机构;事实上,他们创造的机甲巨灵也应用了一部分当时的技术,自我修复功能正是其中之一。在都市机能完全毁坏的现代,为出击的机体进行补给和整备,就跟把物资运送到距离地球好几光年的未知领域一样困难。在这样的莳代,兵器的「耐久性」就跟攻击力同样受到重视。只要不是四肢脱落或中枢被破坏,几乎大部分的损伤都能在一定时间内自动复原。

  不过,这功能也并非如此完美。首先,机甲巨灵尚只是处于实验阶段的试作品,自我修复功能也存在一项重大缺陷──无法确保驾驶员的安全。

  机甲巨灵的操纵,是透过驾驶员的神经和机体的神经合而为一来实现的。但是自我修复的功能只限于「将机体恢复原状」,并未将驾驶员的状态考虑在内。不仅如此,驾驶员还可能被当成异物排除,就像白血球驱逐侵入体内的病原菌一样。

  「崩坏之塔」尽管明白这项缺陷,却仍在没有对策的情形下强行展开实战试验。这是因为修复机能对实战而言是绝对必要的,而且只要没有满足某些条件,通常都不会构成麻烦:例如神经系统受到损伤,使得驾驶员无法脱离驾驶舱;同时附近刚好没有能从外部输入排出指令的僚机……唯有当这些状况同时成立时,才会发生问题。

  (换句话说,这次我的遭遇,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明明没有外伤,身体为何却如此疼痛?这个疑问在取回记忆后马上得到了解答。另一方面,雷伍雷德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遇到「她」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被卷入机甲巨灵的再生中死去了。

  驾驶着破烂的机体,拖着受伤的脚前进了大约五公里后,终于走出了「她」的花海。万紫千红的彩色花海就像海岸线般骤然消失,连接在那之后的则是这片土地本来的样貌:骨色与砾色的荒野。

  透过摄像机仔细环视,会发现花海的边界呈现平缓的弧形。弧线本身只是巨大圆形的一部分,而在这环状花海的中心,则是刚才将「她」丢下的那个地方。

  来到这里后,雷伍雷德跳下机甲巨灵,回头望向广阔的花霞。

  『这片花海确实是因我而存在的』──「她」这么说了──『但我并没有刻意创造它,只是我的周围总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而已』。

  ……艾儿托莉妮。

  不是人类,也不是神族,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

  虽然关于她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接受的地方,不过总算是安心了──令人感到松一口气的原因,一定是因为确认了她的「动机」吧。

  她的愿望、她拯救我的原因。『请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也就是「理解人类」的行为。但对雷伍雷德而言,这行为倒也不是特别充满魅力。就算别人家的草皮看起来再怎么绿note,也总有一个限度。况且现在人类的状况根本不能用草皮来形容,而是大火之后的荒地。

  注:别人家的草皮看起来比较绿(邻の芝生は青く见える)。日本谚语。意指人在看待别人时往往不易看见他人的缺点,却会因为他人的一些优点而大惊小怪。

  当然,自己并非为了这个原因才不得不拒绝她的请求。

  对于自己乘着机甲巨灵逃走的事,艾儿托莉妮是否会感到生气?又或是会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一面在心中用「这是不得已的选择」来为自己辩护,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后悔当初应该还有更好的做法。(事到如今就算烦恼也没有半点意义)

  雷伍雷德紧紧抱着铠甲巨人的手掌,乘着它穿越荒原。干涸的大地、由岁月雕刻而成的奇岩怪石、腐朽的帐篷、两侧坍落的旧道、向远方逃走的野生羊群;或许是因为这几天一直被如梦似幻的美丽色彩所围绕,眼前的光景看来简直像被漂白了一样,令人感到寂寥。

  从低矮的云层和平缓的棱线来推断,这里应该是某处的高原,然而从天空落下的雷伍雷德无法判断自己确切的所在地。虽然能确定自己应该被那灰色的女神吹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却无从测量实际的方位和移动距离。

  23世纪的现在,曾经布满天际的卫星早就悉数坠落,GPS已然成为过去的遗物。在各种基础建设全都毁灭的这个时代,也不存在可提供长距离通讯的基地台。

  雷伍雷德和暗绿色的铠甲巨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荒野中。

  (要是亚念通话还能使用的话,至少还能跟舰上取得联系……)

  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情报和治疗。另外,如果有粮食的话就更完美了。

  然而由于猎人者的蔓延、社会系统和都市的消失,以及个体数锐减的缘故,因此如今想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并非易事。幸存下来的人们无一不擅于躲藏。以昔日被称为「红皮书」的稀有动物保育标准来说,现在的人类大概就处于「濒危」的状态。

  告别艾儿托莉妮之后,大约过了两天半──能在生存背包survival kit的携带粮食见底前发现那冉冉飘于夕阳中的薄烟,只能说是幸运女神的眷顾。

  (是火烧山吗?不对……)

  周围林立着许多三层楼高的奇形怪岩,没办法用肉眼确认远处烟雾底下的情况。然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的话,便能听见跟烧焦臭味一同随风飘来的人声;而且还是在这时代已十分稀有的欢呼声。

  好了,该怎么做呢。首次接触的方法十分重要;住在「壕」里的人通常疑心病很重,多半都像带着小孩的母熊一样相当排斥外人。为了不让他们产生多余的戒心,最好还是先把兰恩烈德藏起来。(要是被当成新型态的武装强盗就麻烦了)

  ……正当他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好酷──!是真的!真的是真正的机器人耶!」

  「好酷──!是真的!真的是真正的机器人耶!」

  突然之间。

  机甲巨灵的脚边跑出了小孩。那是两个穿着简陋衣物、有着一头乱糟糟红发,不是由灰形成的真正人类小孩。

  「什……哎……?!」

  把注意力都放在远方烟雾上的雷伍雷德,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受到惊吓,差点从铠甲巨人的手心滑落。

  「机器人!」「破破烂烂──!」「机器人!」「破──破烂烂!」

  两个小孩子一边用细木棒敲打着暗绿色的装甲,一边绕着机甲巨灵的脚旋转。两个人都还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大约只有五岁左右。只要这边稍微动一下脚步,一不小心就会把他们踩扁;但小孩子们似乎完全不在意危险,一个劲儿地高声欢唱、蹦蹦跳跳地转来转去。

  「…………」

  无法从机体上下来也无法出声,雷伍雷德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只能待在上面远望着孩子们嬉闹。

  他不擅于应付小孩子。他们不但烦人又爱哭──而且总是一下子就死了。

  「喂──!马鲁克!费昂!」

  一声尖锐又年轻的女声紧接着响起。两个小孩一听到那声音马上吓得跳了起来,纷纷惊叫地爬上铠甲巨人;从脚踝爬上小腿,小腿爬上膝盖,又从膝盖爬上大腿。他们的动作巧得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是猴子一样。

  「真是的,你们这样太危险了!快给我回来──!」

  雷伍雷德一副吃了涩柿子的表情朝声音的来向望去。那地方意外地十分接近,从牛角形的岩石里面,一名十四、十五岁左右的少女探出头来。不仅如此,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上──眼神仿佛早已预知自己会坐在铠甲巨人的手上来到这里。

  「…………」

  「…………」

  长长的黑发、长着雀斑的白肌,留长的前发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从浏海下露出的右眼瞪大着,隐藏不住瞳孔中的好奇心。

  短暂的沉默后,她微微朝这里点头示意,于是雷伍雷德也点头表示回应。这时候,或许是因为这举动令她稍稍放下戒心,少女总算战战兢兢地走出岩洞。

  「呃……初次见面,欢迎来到卡迪尔。」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小动物般的眼神抬头看着这里。「我叫桃乐丝•伊斯堤卜。至于那两个孩子,自然卷的那个是马鲁克;老是翘头发的那个是费昂。」

  「请多指教!开机器人的人!」缠在右膝上的小孩来回挥着手,咧嘴一笑。

  「请多指教!破破烂烂的人!」缠在左膝上的小孩大声敲着木棒,也咧嘴一笑。

  「…………喔、喔喔……?」『开机器人的人』笑不出来,只能对这奇妙的发展感到目瞪口呆。

  「卡迪尔村」的入口处躺着一只刚刚才被收拾掉的猎人者,又大又长的八只脚呈放射状展开,身体正不断熊熊冒出烟雾。

  一边侧眼看着怪物的尸体,一边沐浴在周围村民们的好奇目光下,雷伍雷德被孩子们又推又拉地走入村落。话虽如此,乍看之下这里就跟周围的奇岩石林没有两样。「村子本身位在地底下」,自称为桃乐丝的少女是这么说的。

  顺带一提,机甲巨灵暂时搁在了与他们初遇的地方。毕竟它的巨大身躯根本进不了地下村落,而且让他跟自己分开得远一点,村民们大概也会比较安心。

  狭窄通道下的空间比想像中更阴暗、古老,同时也更宽敞。

  采光窗皆被封闭、只设置着零星灯火的地下通道,即使从薄暮时分的屋外看来也有些昏暗。因为他们拥有能将猎人者烧得焦黑的防御力,所以本以为这座壕的设施应该会更现代化,没想到却寒酸得连墙壁和天花板都裸露在外。根据他们的说法,这里似乎是由古代受宗教迫害的人们建造的地下都市改造而成。

  「因为直到一百年前都还作为观光地向外开放,所以包含下水道和通风口等等,许多设备都保留了下来。上游的水壕还能提供电力喔!」桃乐丝接着说明。

  在宛如迷宫般蜿蜒复杂的地穴中前进了一阵子后,终于在通道的尽头看见无热灯发出的强光。鼎沸的人声、大型风扇的噪音,以及由纯白灯光照亮的广阔空间;从建筑方式看来,这间形状狭长的房间应是中世纪的人们所凿的礼拜堂,或是祭坛之类的场所。正前方占了墙壁大半面积的壁画上,唯有描绘圣人和神的部分被人挖除。

  「──那么客人先生,让我整理一下你刚刚的话。」绷着一张脸、名为乔尔朱•波修的年轻人一面摸着下巴,一面对雷伍雷德问道。「你和那架机器人在跟猎人者大军战斗的过程中与同伴失散……虽然想返回母舰,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不断漫无目的地徘徊,最后就到了这座村庄──是这么回事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迷路了!」「迷路的人!」

  才刚点头回答,腿上立刻攀来两双缠人的手。「喂,马鲁克!费昂!给我住手!」桃乐丝的一喝救了困扰的青年。

  他正坐在坚硬石椅的最末端,向集合在此的百名村民说明事情的缘由。

  姓名──雷伍雷德•杭德。

  所属──「害虫驱逐部队」四号舰、⊿-LINELORD。

  行动目的──母舰归还。为此必须先修复机体的通讯机能。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没说的事。例如直到大约三天前都还失忆的事、目睹过广阔无垠的花海,以及曾受身分不明的美人照顾的事等等。

  尤其是艾儿托莉妮的事情,就算跟别人说明也没有意义。即使照实说出,肯定也只会被当成疯子;而且冷静地回想之后,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起那些遭遇的真实性。若不是脸颊上还留有被胭脂花刺伤的痕迹,以及黏在鞋底的白三叶草残渣,或许他真的会把这一切都当成幻觉。

  「为了调查太阳系外行星而设计的全环境适应型强化衣装;以此为基础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就是那个半机械巨人的真面目。」

  仿佛作为隐瞒其他事情的交换,他甚至连机甲巨灵的性能和操作方式,乃至开发当时的故事都说了出来。小孩子张大了嘴、眼神闪闪发光的抬头看着;围绕在旁的乔尔朱等大人们虽然一脸怀疑的模样,却仍藏不住好奇心,纷纷靠上前来仔细聆听。

  这时候,广间的上座传来声音。

  「哦──『机甲巨灵』跟『害虫驱逐部队』……」

  那名老人的嘴唇没有移动,然而声音确实是从那里发出的;机械式地毫无起伏、犹如嘲笑着这些年轻人们的嗓音。

  「你的身世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也听得够多了。但可别认为走夫会照单全收。」卡迪尔村的村长像是想要阻止雷伍雷德说下去般地打断他。干缩得像一条蚯蚓的嘴唇依然没有丝毫移动,由埋在喉咙中的人工声带代他发声。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机械右眼瞪着雷伍雷德;肉身的左眼则白浊空洞,似乎看不见事物。

  崩坏之日前的科学技术尽皆遗失的现在,这名老人简直就是旧时代生化人技术活生生的证据。

  不只是缺损的头部和喉咙,衣服下面恐怕也到处都是被精密机械改造的痕迹。这是现今的时代无法想像的技术;听说在过去还有刻意切除健康的四肢和器官,用生化部件替换的案例……不过这么说来,这个人的实际年龄到底有几岁?(接近一百岁?或是还要更老?)

  「啊啊,可别打岔。」老人机械式的声音继续说着。「──我很清楚,走夫的这只眼睛全今为止已见过无数外地人,所以老夫早就看透你那张脸了。那张脸,正是暗地里有所隐瞒的狡猾嘴脸;以及正盘算着何晴该对走夫敲诈、满腹小聴明的嘴脸。」

  「…………」

  雷伍雷德不禁语塞,陷入沉默。老人的口吻虽然辛辣,却说中了他的心事。他的确对这些人有所隐瞒;此外,尽管形容为敲诈实在不好听,但打算向他们请求援助也是事实。

  ──算了,无所谓。

  村子的掌权者的态度不但没有软化,反而明显地对这里产生了戒心。不过对方既然都把话讲明了,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

  于是雷伍雷德开口。

  「我想请你们分给我数天份的粮食,除此之外──如果有的话,能不能请你们介绍一位能使用治愈刺青纹的人?就算不在这个村子里也无所谓,只要在半径百里之内的村子或『壕』里就可以了。」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不过,从围绕四周的大人们交头接耳的样子看来,至少可以确定,并非完全没有商量的可能性。

  「那个,那样的话──」桃乐丝•伊斯堤卜战战兢兢地开口。然而她的声音却被紧接而来的「铿铿」坚硬噪音盖过。转头一看,只见村长举起用钢铁打造的沉重右腕,重重敲在石制的桌子上。

  雷伍雷德调整坐姿,正面迎向他的目光。

  不会反射光线的机械右眼、瞳孔白浊的肉身左眼、覆盖着钢片的面颊和额角、音调不均的人工声线;即使像这样与他正面相对,青年仍旧丝毫读不出老人肚子里的心思。年轻时完成手术的铭制皮肤还保留着当年的样貌,不会衰老的金属皮肤上紧黏着萎缩的肉体,就好像倚靠在支架上的腐烂柳木。

  「我能提供你们劳力。」雷伍雷德接着提议。姑且不论老人内心是怎么想的,这边原本就没打算做出要他们白白提供帮助这种不劳而获的事。「害虫驱逐部队」既非小偷也不是乞丐。「这村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我的机体虽然不是处于最佳状态,不过像搬除挡路的岩石、挖掘水路这种事还是做得到;健壮男子一百人份的工作,我只要一天就能完成。如果有需要的话,甚至运送牛只或洗衣服之类的也──」

  「──哼哼──」机械嗓音宛若嘲笑他似地发出笑声。「人类的力量办得到的事,我们自己就可以完成,为何非得借助你和你的巨人之力?」

  一时不知如何反驳,雷伍雷德顿时语塞。捕捉到他僵硬的表情,老人理应不具感情的义眼仿佛闪烁着残虐愉快的气息。

  「你的愿望并非不可能实现。」老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是要我们无端听从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所提的要求,那是终无可能。既然你自称是什么『害虫驱逐部队』的一员,那么就先拿出实力证明看看吧。」

  「请等一下!」察觉到老人话中的意涵,雷伍雷德慌张地发出声音。「你刚刚没听我说话吗?我的机甲巨灵受了很严重的损伤,所以我才要寻找治疗师。虽然并非完全不行,但是战斗──」

  铿!铿!沉重的声响掩盖了他的声音。

  「我对你的借口没有兴趣。」交错着自豪的钢铁义腕,半机械的村长如此说道。「话说在前头,依赖纹章那种玩意儿的家伙,在走夫眼里都不过是邪门歪道。看看我的肉体!无处不是人类的智慧,是完美无缺、人类知识的结晶。这份矜持、这份骄傲──你不可能理解;从未在由人类主宰世界的时代生活过,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

  雷伍雷德郑重回绝了村人们提供下榻之处的好意。

  返回停在村外的铠甲巨人休息处之后不久,马鲁克和费昂两人便带着毛毯和桃乐丝•伊斯堤卜煮的浓汤前来探望。另外在不远的地方,乔尔朱•波修和另外两个男人也带着铁棒不停在附近打转、窥视着这里──八成是负责监视的人。想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难吃!」「好难──吃!」

  用白肉鱼和豆子煮成的浓汤美味得恍如渗透了身体。一如以往令人分不出谁是谁的两个孩子一面嗤嗤窃笑,一边啃着这几天保住了雷伍雷德生命的携带粮食。反正只剩下不到一餐的量,他们又好像对此兴致盎然的样子,干脆送给他们。从某个角度来说,实在是不错的交易。

  「怎么这么难吃啊!?」「好难吃!实在太难吃了!叫老板出来面对──!」

  因为要是不小心做得太好吃,就会被当下酒菜吃掉了吧!不知是尼尔还是吉乌,以前好像有人这么说过。储放在腰部装甲下增设的提箱内,封存了生存背包、绷带和麻醉剂的这个罐头,据说是「崩坏之塔」将从前远行星探测船上的保存粮食重现后的特制产品。然而由于资源有限,大部分的资金都优先投注在机甲巨灵的开发上;结果最后配发给「害虫驱逐部队」的,就只有这种用小麦和软膏揉合而成的东西而已。

  又咸、又呛、口感又干;令人不禁怀疑是故意做得这么难吃的也说不定。先不论下酒菜的玩笑,这毕竟是紧急粮食,那么做的确能降低跟自己一样的遇难者因为不安而一次吃光粮食的危险性。(虽然也可能只是发明者的味觉有问题)

  「那个……刚才爷爷说得太过火了,对不起。」见雷伍雷德喝完浓汤后,桃乐丝出声说道。「虽然他的脾气的确不太好,但平常说话其实没有那么苛薄……。」

  「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雷伍雷德说道。「对我这样的外来者有所警戒是很正常的,毕竟他有保护你们的义务。」

  他苦笑着耸耸肩。即使没有那个村长,与村民们的谈判也不见得就能顺利进行──自己不善交涉这点,他多少有所自觉。(这也没办法吧?因为至今为止,我都从未做过类似的事)

  「害虫驱逐部队」转战各地的时候,为了补给和搜集情报,经常需要与当地的居民接触。但交涉一事通常由──⊿LINELORD的船员、船主的阿巴特、或航路设计士的巴宁负责;只是一介士兵的自己,根本没机会接触到跟交涉有关的工作。

  「这个……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多管闲事。」桃乐丝抬头瞄了一眼攀在铠甲巨人上的孩子,然后用一旁监视的男人们听不见的音量。「请您别太勉强自己哦!」如此悄悄说道。「就算那是为了雷伍雷德先生你自己的目的……要是死了的话就太得不偿失了。」

  桃乐丝没有任何心机,只是单纯地关心自己而已。雷伍雷德心知肚明。然而现在的他光是挤出苦笑,便已竭尽全力。

  「如果办得到就好了。」

  ▽▽▽

  超乎常识的巨大蜘蛛以超乎常识的数量在岩壁与岩壁间蠢动。

  「猎人者」。这种有着人类猎手别名的生物,其生态至今仍充满谜团。一方面是因为观察它们实在太过危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类没有足以对它们进行研究的器具和人才。但话说回来,对于这种连「生物」都不算的怪物,连「生态」的概念究竟能否适用都还很难说。

  没错──猎人者并不是生物。不用睡眠,不会排泄,也不会生殖,甚至不须补充营养。虽然它们会用强韧的下腭咬碎人类,那却不是进食的行为,只是单纯的杀戮而已。

  它们的外骨骼为什么支撑得住长达数公尺的巨躯?为什么只攻击人类?它们是无法用物理和化学解释的存在;除了奇迹之外无以形容的怪物,不折不扣的「神之造物」。

  只有一、两只就已经是可怕的威胁。

  十只、二十只的群体,即使是半机械的巨人也会陷入苦战。如果是为数一、两百的大军的话──那就是除了思考「如何活下去」之外不作他想、相当于天灾的大祸了。

  骑在灰马上的乔尔朱•波修抬头向这里问道。

  「看得见吗?客人先生。」

  『啊啊,看得很清楚。』

  将搭乘者的思考读取转换后,铠甲巨人头部的发声器回答乔尔朱。

  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丘陵的顶端后,远方凹凸不平的花岗岩地形,以及蜿蜒如蛇的溪谷全都一览无遗。可称之为绝壁的陡峭悬崖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向另一端;从崖顶到谷底约有五十公尺深,底部的宽度大约是十公尺左右。

  『河川的深度?看起来似乎很浅。』

  「这个季节的话,最深的时候差不多是三公尺;初春或雨季的时候远比现在更深,水也流得更快。」

  乔尔朱的语气有些冷漠,对于他的问题却都回答得十分详尽。纵使闪烁的眼神和额角的伤疤给人一种鲁莽的印象,但负责防御村落的这个男人却意外地谨慎,脑筋也转得很快。另外,听说他也很擅长使用榴弹发射器和电浆炮等上世纪留在村中的兵器。

  顺着乔尔朱•波修的指尖,暗绿色的铠甲巨人往下俯瞰……只见连从蔚蓝天空撒下的阳光也无法照入的溪谷之间,一团漆黑毛绒的团块正像排水沟里淤积物一样塞在里头。至少在这距离下,肉眼只能辨识到这个程度。

  雷伍雷德将意识集中在机械之眼上。

  那黑色的团块、拥挤地塞在谷间的东西──那就是卡迪尔村眼下最大的难题。

  『不过……真是不得了的数量。』

  除了「巢」以外,大概没有别的词语更能形容眼前之物。然而它的材料并非凝固的泥巴或蜡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不是粘丝。塞满了陡峭溪谷的底部至中段的那个「巢」的材料,是蜘蛛──几十,不,多达数百只的巨大蜘蛛群彼此踩着彼此、相互纠缠,形成了一个群落。

  如果它们一齐出动的话,不论再怎么坚固的要塞,恐怕都会瞬间被蹂蹴得体无完肤。为了村子的安全,无论如何都必须将那座「巢」剧除。(可是,该怎么做?)

  「怎样,怕了吗?想落荒而逃的话只能趁现在,客人。」

  『…‏‎‌………』

  铠甲巨人的骷髅脸面无表情地俯视揶揄讪笑的乔尔朱。虽然男人的座骑似乎受过良好的训练,但当机甲巨灵庞大的身躯跪下来时,仍旧失去冷静地骚动起来。

  精神移乘\解除。

  雷伍雷德从铠甲巨人的腹部探出身体,对乔尔朱问道。

  「……那些蜘蛛一直都像那样聚集不动吗?」

  「乍看之下是如此。」乔尔朱回答。「虽然经常会有一两只独自脱离团块,从谷里跑出来到处四处乱晃,不过还有比那更大的问题……那玩意儿正在一点一点地移动。」

  「往上游的方向?」

  「往村子的方向。」他订正道。「两年前,我们第一次发现它的存在时,它还远在更下游的地方。然后一年前,距离这里大约十公里,另一座跟卡迪尔相似的村子──……」乔尔朱•波修的脸色一沉、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冷淡地继续把话说完。「那村子已经不在了。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

  雷伍雷德俯望即将成为战场的溪谷,在脑中整理这边所能采取的手段,以及那座巢穴可能产生的威胁。

  首先不得不考虑的,是聚集在那下面、数也数不清的蜘蛛数量。若只有一、两只的话,根本没什么好烦恼的──凭机甲巨灵的攻击力和防御力,只需直接从正面进攻就能解决。然而这么多数量,我方的兵力根本不够应付;而且就算装甲再怎么坚固,在四面八方涌上的巨大蜘蛛的冲撞和啃咬下,恐怕还是撑不了多久。

  除此之外,在这进退不得的狭隘地形中,以兰恩烈德损伤严重的脚也无法发挥机动力、使用扰乱战法等战术。

  (若能再多两三架机甲巨灵、有古雷梅特斯或巴灵他们的掩护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雷伍雷德忍不住咬牙。

  敌人的数量、地形、机体的损伤,以及心理层面的问题;不利的条件堆积如山,如果不能一一克服,就不可能有胜算。勉强能称为好消息的,大概只有在讨伐猎人者这点上,可以期待乔尔朱等村民们的协助。

  「话说……客人啊,你和你的机器人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办法处理那座『巢』呀?」

  「说的也是──」

  一边在脑中整理思绪,雷伍雷德一边反问乔尔朱。

  「──你们有盐吗?」

  3

  铿──铿。

  喀沙喀沙──哗啦。

  单调的杂音于谷间响起,在狭窄的空间中复杂地回荡;闭上眼睛的话,几乎无法判断声音是从哪边传来。

  暗绿色的巨人浸在水深及膝的河流中,巨大的手指不停刺向坚硬的岩壁。它先用掌底在悬崖断面上击出裂痕,再以强大的握力掘出岩块;既像试图逃狱的囚犯,又像玩着泥土的小孩子,铠甲巨人默默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悬崖之上,三对眼睛正专注地盯着它挖土的模样。

  「真厉害,那样还不算是最佳状态吗?」

  「好像是?至少那家伙是这么说的。你看,它不是跛着一只脚?」

  「不,不一定喔。也有可能是为了在失败的时候有台阶下,所以才故意演给别人看?」

  「不对。真是那样的话,那家伙就没有理由接受我们的委托了。乔尔朱,你觉得呢?」

  「……谁知道。」

  在卡迪尔村的三个年轻人的监视下,铠甲巨人挖土的单调噪音仍然持续不断。

  铿──铿。

  喀沙喀沙──哗啦。

  「……总之,我认为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反正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只要最后能除掉那座『巢』,对村子来说就是好事一件。」

  「那倒也是。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能释怀呐……我说乔尔朱,你觉得那家伙真的会替我们完成这件事吗?」

  「先不论那个『作战』是否真的能顺利进行。」乔尔朱•波修若有所思地盘起双手,然后喃喃地说道,「不过,那家伙的确有些令人在意的地方──」

  「喂──!乔尔!皮兹!奇姆!吃饭──!」「吃饭──!」

  高昂的二重唱打断了乔尔朱的言语。他们一齐回首,只见马鲁克和费昂两人夹着一个又大又扁的篮子,以蟹行的方式朝这里奔来。被他们甩在后头,气喘吁吁的桃乐丝•伊斯堤卜也远远追上。

  「等──……马鲁──……昂──」哈──哈,「不是说了──拿着篮子、边跑的话、很危险吗──」呼──呼、哈!哈。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少女瘫坐在地上、气喘不已。顺带一提,从村子到这里约有五公里的距离。

  「桃乐丝,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带小不点们来?」

  「不对哦!我们才不是被姐姐带来的!」「对呀对呀!我们可是来送饭的哦!还不快感谢我们,皮兹!」

  代替喘得说不出话的少女,马鲁克和费昂齐声反击。名叫「皮兹」的黑肤男子不禁咋舌。

  「臭小鬼,一天到晚这么嚣张。」

  「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谁,真是的……欸?没有酒?」

  「呼……呼……讨厌,就不能至少等到回村子后再喝吗?」

  桃乐丝一边卸下行李,一边对男人们责备道。她从背架里拿出轮形的起士、马乳酒瓶、果干等各种食物,然后从腰间抽出防身用的小刀,开始切起装满整个篮子的羊肉派。

  「怎么样啊,开机器人的人工作得如何?」「有好好做事吗!嗯嗯?!」

  用屁股对着盘腿而坐的男人们,两名幼童一副仿佛随时准备往下跳的模样,从悬崖边望着五十公尺下的谷底。

  铿──铿。

  喀沙喀沙──哗啦。

  暗绿色的铠甲巨人似乎完全没发觉崖上的动静,埋首于挖掘作业中。每当巨大的手腕敲入岩盘,便会传来一阵震动。

  「那个……我们是不是也去帮忙比较好?」

  少女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崖下,一边问道。

  「我们现在就是在帮忙了。」乔尔朱大口咬下冷掉的派,跟着回答。「如果连我们都要下去,他还得另外帮我们凿出立足点。况且还得照顾地下的田地和牲畜,没办法挪出那么多人手。」

  「没错没错。再说随便在那大块头周围转来转去的话,反而更危险。」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怎么样?要不要去叫那家伙上来?」奇姆用手里的起士指向下方的铠甲巨人,一脸没干劲地问道。

  「不用理他啦。他要是想休息或闻到食物的气味,自然就会上来了。」

  「那就算了吧。」奇姆干脆地打消了念头,继续吃起东西;皮兹则从头到尾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埋首于饭碗中。桃乐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幼童们则啃着吃剩的李子干,代替大人们观察着谷底的情况。

  「──对了,乔尔朱。话说你刚刚想说什么?好像是那个男人有什么令人在意的地方之类的话。」心情放松后,奇姆像是闲聊一般地问道。

  「没有啦。与其说是令人在意,不如说只是我自己看不顺眼罢了。」乔尔朱先澄清了一下,接着继续说下去。「……那家伙,为什么能那么淡然处之呢?」

  「──……?」

  在场全员的视线一齐投向他。

  「他也不认为能轻松解决这件事吧?如果单靠那架机器人就能从直接赶走『巢』的话,就不用辛苦地设下那些机关了……但是,明明必须面对如此危险的战斗,那家伙不但没有畏惧,甚至还表现得那么有干劲。」乔尔朱像在品味自己的话一样,用手摩擦着下腭。「──很奇怪不是吗?面对生死一线的情境时,不是豁出去拚死一搏,就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至少一般人都是如此。一脸淡然地赌上自己的性命,那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就是这一点让我看不顺眼。」

  「所以……其实那家伙根本不打算剧除『巢』?」

  「谁知道?就算真是如此,至少也该在我们面前装得有干劲点才对……该怎么说,那家伙的氛围、和那家伙的眼神;他……他的样子简直就像──幽灵还是什么其他东西似的。」

  乔尔朱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语,为这话题画下句点。像是为了隐藏自己厌恶的表情,他把派大口塞入嘴里。

  「乔尔!」「糟了啦!乔尔!」

  就在同一刻,马鲁克和费昂突然高声大喊。

  「是蜘蛛!」「蜘蛛来了!」「糟啦──!」「好大──!」

  紧张的气氛在村民间迅速蔓延。没有防备和又无处可躲的情况下,待在这种荒郊野外很容会成为目标。于是乔尔朱大叫。

  「在哪里?!可恶!你们之前不是先让桃乐丝『看』过了吗!」

  「不是啦!」「是机器人!」「在开机器人的人那边!」

  幼童们大声回复。顺着小手奋力指去的方向,只见那紧贴在悬崖上快速弹跳的巨大身姿──义肢猎人者从「巢」中跑出,正朝下游的方向高速前进。

  暗绿色的铠甲巨人将埋在岩壁里的拳头抽出,并回过半张脸;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动作,可能是因为两脚泡在河水里难以移动的缘故。

  巨大蜘蛛伸长了细脚从天而降,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只攫向生者的骸骨之手。

  铠甲巨人无法顺利闪避,正面承受了撞击。

  咚!从谷底溅起的水花飞过崖顶众人的头顶。被长达四、五公尺的蜘蛛压着,铠甲巨人的身影沉入河水。即使站在不安定的立足点,猎人者的八只脚仍稳稳地支撑着它的巨躯。

  叽叽、叽叽、叽咿叽。

  暗绿色的装甲和怪物的外壳摩擦,响起令人难受的噪音。巨人和巨虫的角力在河面上激起强烈的波澜,龟裂的岩壁纷纷崩塌,卷起大量的沙尘。铠甲巨人仿佛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挥舞着手;而蜘蛛的巨大口器则像老虎钳一样准备夹向那骷颅般的头部──

  喀啦!飞散的红黑色液体洒落在谷底。

  宛如一阵短促的阵雨在河面溅起波纹。

  失去力量的怪物的脚僵直地向四面展开。

  从水中伸出的机甲巨灵的两腕好似拥抱般地紧缠巨大蜘蛛的身体,在自己的头颅碎裂前抢先压碎了对手的主要器官。

  甩开仍痉挛不止的猎人者尸体,铠甲巨人从水中缓缓爬起。伴随大量泥水飞溅,他的身姿看来相当疲惫。

  孩子们高昂地欢呼,桃乐丝也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沾染在装甲上的污秽体液,以及逐渐溶解的蜘蛛尸体。

  恍如完全无视于那一切,铠甲巨人再度把手插入断崖的岩盘。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余韵和兴奋。

  「──……呸!」

  明知不可能命中,乔尔朱还是对准残留着蜘蛛咬痕的巨人头部吐出一口唾沫,飘下遥远距离外的谷底。

  4

  在那之后,几乎整整两天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

  一旦借由精神移乘连接机体的手脚,不管劳动多长的时间,驾驶员的身体都不会感觉到疲劳。既是机甲巨灵的肌肉、同时也是动力来源的变移式凝胶,虽然也需要定期清洁过滤,不过目前还不必担心会突然陷入不能活动的状态。

  雷伍雷德默默地继续进行单调的作业。

  尽管没有配备键子或尖嘴锄,但二足步行的巨人还是比履带战车更擅长土木作业。只要使用力量强大又灵活的十只指头manipulator,无论碎岩、挖土都易如反掌。而且正好可以借由长时间搭乘来确认机体的状况。

  综合来看,现在的战斗力差不多是平时的三成。操作系统大致上没有问题,但脚部的损伤却让机动力大打折扣;此外不能使用「枪」,也使得攻击手段只能局限在近距格斗。

  「亚念远话」此刻也依然没有半点修复的迹象。

  一边默默进行单调的作业,驾驶舱内的雷伍雷德一边被焦虑所折磨。

  与『灰之女帝冠』一战后,很快地过了十余日。从那天之后就一直失去联系的自己,被母舰⊿-LINELORD判定死亡并放弃搜索的可能性正一分一秒地提高。

  尤其这次的情况跟侦查时一、两机遇难的情形不同;即使母舰平安无事,但搭载的二十架机甲巨灵损失一半以上,部队迟早会返回「崩坏之塔」。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回到舰上,与部队会合将变得愈加困难,对有活动时限的机体而言,简直与死无异。

  (若是⊿-LINELORD的大家都在这里的话,就不需要像这样挖土了)每当不习惯的土木作业遇上瓶颈时,雷伍雷德的内心就会像这样陷入矛盾。(二十架机甲巨灵一齐投枪的话,那种大小的巢不用一小时就能消灭)

  当然,他也知道这个单调的作业只是为了返回母舰的一种间接手段。先前和村长交涉时他所说的那句话:『你的愿望并非不可能实现』,现在也只能相信了。

  话虽如此……尽管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他也没有其他能够选择的手段。

  然后,雷伍雷德在睡觉时遭到袭击,是来到村子后第四天晚上的事。

  「──快起来,客人。」

  就算不催他,想在右手被捧、被人压在背上的情况下,他也很难继续睡下去。

  厚重的云层覆盖漆黑的夜空;被掀开的单薄毛毯;代替挡风棚的机甲巨灵的脚踝;以及迫近眼前的无热灯火光。雷伍雷德皱着眉头,勉力将视线抬起。

  「我们为何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才对。」

  乔尔朱弯下腰,一面盯着他的脸一面说道。在他身旁,奇姆•艾立姆坐立不安地舞弄着手中的警棍;至于负责压在身上、封住自己行动的,应该就是皮兹•格伊姆了。

  「哦,乔尔朱。」雷伍雷德故意做出睡眼惺忪的模样,问道。「以早饭的时间来说,未免也太早了?」

  「──……」

  乔尔朱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代替回答。

  在雷伍雷德扎营的卡迪尔村郊,连草木也还在睡眠的半夜三更,包围了雷伍雷德的这三人每个都是熟面孔──就是这几天一直监视他的男人们。

  「胆子倒是挺大的嘛。」乔尔朱把手里的刀插在地上,用凶恶的眼神发出威胁。「还是说你还没清醒,没能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

  呼──雷伍雷德叹了口气,跟着回答。

  「跟同伴们失散而在荒野徘徊,本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有人居住的村子,结果又被无理地要求靠一己之力去驱除猎人者的『巢』。连续干了三天做不惯的挖土作业,总算是大致完成了准备;正打算为明天的工作养精蓄锐的时候,又被一群肮脏的家伙夜袭、联手制伏」──咚,「然后脸又被人踢了一脚,痛得要命。」

  「喂,乔尔朱,是不是应该给这家伙吃点苦头比较好?」背上的男人如此提议,更加用力地扭住自己的右腕。「我想折断一、两根骨头的话,他应该就会老实点了。反正操纵那个机器人也不需要肉体的手脚对不对?」

  「──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乔尔朱看着雷伍雷德的眼睛问道。「实际上又是如何?你是怎么让这玩意儿动起来的?生物认证?还是要输入管理密码?我要怎么做才能操纵这个大家伙?」

  「告诉你之后,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

  雷伍雷德反问。乔尔朱•波修没有立即回答。插在地上的刀子微弱地反射无热灯的光芒。

  「自从崩坏之日后,已经过了快八十年。」他说道。「我们村子里剩下的武器和载具只会渐渐老旧损坏。这里不是拥有大型工坊的『壕』,没办法自行制造新的精密器械。虽然也可以透过交易,去其他村子寻找用得上的东西;可是现在外头到处都是『虫』,根本不可能办到──你懂吗?再这样下去铁定会完蛋。必须想办法突破眼前的困境才行。」

  「所以才想打机甲巨灵的主意,是不是?」

  「没错,正是如此。这三天你让我们见识到那个大块头究竟拥有多大力量,那的确是相当不得了的兵器。不过,就算那样我还是不认为它能干掉『巢』里数百只的猎人者。虽然对你很不好意思……但是让它白白变成废铁实在太可惜了。」

  「…………」

  「回答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们也能操作这大块头?你的背上和胸口的刺青纹,只要刻上跟那同样的东西就能驾驶了吗?」说着,乔尔朱从奇姆手中接过修理机械用的大型钳子,在雷伍雷德的面前威吓地开合。「很遗憾,我们没时间再好声好气地慢慢问下去了。你再不肯开口的话,我就用这东西把你的牙齿和指甲拔掉。『害虫驱逐部队』的队员大人能忍到第几根呢?真令人期待。」

  雷伍雷德以不会被对方听见的方式,在内心小小地叹息。

  然后开口。

  「──那是谎言。」

  「啥?你说什么?」

  「我指的是『不认为机甲巨灵能除掉那座「巢」』这件事。其实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什么意思?」

  语气中充满挑衅的味道。

  似乎毫不在意眼前的钳子,雷伍雷德的嘴泛起一抹冷笑。

  「你就老实说吧,乔尔朱•波修,卡迪尔村的警备队长。其实你只是看我不顺眼而已。被突然从外地冒出、身分不明的家伙抢走所有锋头,你不过是不爽这点罢了。」

  「喽!你这浑蛋,居然敢得意忘形──!」

  咚!乔尔朱一拳揍在雷伍雷德的太阳穴上。

  「别太瞧不起人!听好了!就算铲除『巢』的计划失败,也许你只要拍拍屁股逃跑走人就没事。但是对住在村里的我们来说,根本就无处可逃啊!」

  晕眩的视线中,雷伍雷德看见乔尔朱站起身。男人露出激昂的神情,愤怒地骂出脏话;手中挥舞的铁制工具就像一柄凶器,随便一击便能打断人骨。

  那一瞬间,扭着右腕的力量稍稍松懈──正如雷伍雷德的预料。

  (就是现在!)

  一口气释放累积在腹部内侧的力量,雷伍雷德全力弓起上半身。咚!后脑传来撞到某人下巴的触感,短促的哀号在耳际响起。于是他抓准机会,迅速从皮兹•格伊姆的胯下横滚脱逃,紧跟着向后一踢,利用反作用力立起身体。

  被三个大男人趁熟睡时偷袭,又被凶器擦过鼻尖,雷伍雷德却不特别感到恐惧。那并非虚张声势或故作平静。白天才面对过巨大昆虫的大腭,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理由畏惧这点威胁。

  雷伍雷德用脚跟把插在地上的刀子踩入土里,并伸手夺取乔尔朱手上的钳子。然而后者实际上是假动作,为的是利用乔尔朱拉扯的力量,将他绊倒后再狠狠摔出去──

  (!)

  ──正想这么做时,雷伍雷德的膝盖一软。

  这不是恐惧心作祟,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受到机甲巨灵的自我修复机能影响,从几天前开始,身体光是站着都很辛苦。雷伍雷德和乔尔朱纠缠在一起,同时跪倒在地。背后,刚被踢飞的皮兹•格伊姆又站了起来;一旁的奇姆•艾立姆也踌躇地举起警棍慢慢靠近。这么下去迟早会被他们再次制服。(没办法──)于是他大喊一声。

  「起来,兰恩烈德!」

  声纹辨识。

  状况开始。

  嗡──响彻黑夜,巨大质量的存在开始移动的声音。宛如耸立周围的其中一根岩柱,蹲踞在旁的暗绿色巨人进入自动驾驶状态,以迟缓的动作弯曲身体、对脚边的男人们伸出手掌。

  「哇啊啊!」

  「噫噫!」

  「可恶,你这大怪物!」

  那个举动其实只是为了迎接搭乘者的雷伍雷德而已。不过对无从知道这件事的村民而言,那双沾满泥浑缓缓逼近的巨大手掌,看起来就像是要捏烂他们的恶魔之手。

  「不好意思,我们无法实现你们的愿望。」雷伍雷德跳上那手掌,对他们说道。「必须定期交换『肉』这点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是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没办法让这家伙动起来。」

  「为什么!」对于乔尔朱的呐喊,雷伍雷德回以一个不怀好意的质问。

  「──假设必须牺牲马鲁克或费昂其中一人,让他代替这个村子成为祭品。」他微微笑着,抬头看向铠甲巨人。「……呐,乔尔朱。到那时候,你会选谁?身为卡迪尔村的守护者,你会牺牲那对双胞胎哪一个的人生?」

  「混帐东西──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出决定……可恶,你笑什么笑!」

  「不,抱歉。我只是在想,你果然是个好人。」

  对于偷袭自己的这个人,雷伍雷德不经意地产生了认同感。但那的确是事实。如果是平时就惯于打劫的人,应该会采取下药或绑住手脚等更有效率的手段才对;也不会像那个村长,一开始就表现充满敌意的态度。

  雷伍雷德说了。

  「这家伙跟我流着相同的血,是我的弟弟。」

  不是拍档或形同兄弟之类的比喻。

  自己和兰恩烈德是不折不扣、有着共同基因的同卵双生子──更精确地说,兰恩烈德是在「崩坏之塔」的无菌室中,将受精卵在培养皿内分割而生的复制体。

  「不过留下的只有脑髓、神经系统和皮肤而已,其他的部分就像那个村长一样,全部用生化组件替换了。而且因为强制增殖培养的关系,机甲巨灵的神经反射和思考速度只有原本的几分之一。至于弥补这项缺陷的辅助装置──负责驱使这些笨重的巨人踏上战场的「第二大脑』,也就是我们这些驾驶员。」

  为了生产一项兵器,必须让两名人类成为零件──百年前的时代,这种类似活人献祭的行为简直是不可原谅的。然而悲哀的是,「人道」和「人权」之类的概念,如今早已付之一炬。

  「半机械化的免疫系统只会辨认具有相同基因的人;所以我也一样驾驶不了这家伙以外的机甲巨灵。之所以不能教你们操纵的方法,正是因为如此。」

  稍微高出地面的视线穿过被无热灯照亮的夜幕,居高临下地俯视村民们。从他们的身上已经感觉不到战意。

  「我们虽然没办法确保村子里的人都能顺利逃走──」雷伍雷德继续说道。「可是相对地,我和你们约定,我们一定会消灭那座『巢』,将那些蜘蛛一只不剩地浏除。」

  听见这番话的乔尔朱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试图杀了自己的人做出那种约定?你没想过我们可能是欺骗你的吗?」

  「我并不是没考虑过这点,但对你们有所期待也是事实。」雷伍雷德也一脸疲惫地笑着回答。「没有退路的不只是你们,我也是一样。毕竟都被人那么挑衅了。」

  「……挑衅?」

  「『既然自称「害虫驱逐部队」,那就先拿出实力证明看看』你不记得了?就是你们的村长说过的话。」

  雷伍雷德耸耸肩。那番言语切切实实地刺中了他的弱点。老人的机械眼毫无疑问地看透了这点──雷伍雷德•杭德这个人,绝对无法逃避这项证明。

  「所以,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为了村子,或为了先前的交涉而已。我绝对要驱逐那些蜘蛛──如果不能证明自己是『害虫驱逐部队』的一员,我就没有活在世上的意义。」

  ▽▽▽

  一直到了当天午后,所有的事前准备才总算告终。

  距离猎人者的「巢」一公里远的溪谷上,雷伍雷德正为清除机甲巨灵身上的泥巴卖力挥动拖把。

  结果因为昨晚的骚动,他几乎没什么睡到。在旧伤和睡眠不足的双重压力下,身体几乎不听使唤,黏在铠甲巨人的手指和关节上的泥巴刷起来异常地棘手。

  事实上,考虑到之后的战斗,现在其实不太适合浪费体力打扫机体。尽管操纵时不必用到自己的肌肉,但发号施令的神经和大脑无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但令人困扰的是,他的身体早已养成非把肮脏的机体清净不可的习性。

  (真要说起来,这全是吉赛尔那家伙的错,真麻烦)

  「你还真令人伤脑筋啊,兄弟。」

  他抬头望着机甲巨灵发出叹息。休止状态的的铠甲巨人没有半点反应,嵌在骷髅面庞中的机械眼球凝视着向晚的丘陵。

  而桃乐丝•伊斯堤卜正是从那个方向现身的。

  「雷伍雷德先生……昨晚乔尔朱先生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桃乐丝一开口便这么说道,然后深深低下头。她抱着一支比雷伍雷德从村子借来的抹布更短一点、缠着布条的手杖。

  「……你听说了吗?从他们那边?」

  他略感意外地问。如果自己是乔尔朱他们的话,就算被人倒过来吊着,也绝不会吐露只字片语。

  「因为今早发现大家的样子有点奇怪,就罚他们跪坐并不准吃饭,硬是逼问出来了。然后我就问了那些人……昨晚是不是对雷伍雷德先生做了很过分的事。听了他们的回答后,我一时气昏了头,就把刚煮好的义大利面砸在乔尔朱先生他们头上……」

  (他们过了中午都还没出现,原来是因为这样)

  然后桃乐丝又再次拼命弯腰,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雷伍雷德先生明明为了我们这么地努力实在太过分了,这种事。您一定很生气吧……」

  「可以了,把头抬起来。」雷伍雷德等到少女认真的视线重新看向这里,接着继续说道。「我不介意……虽然这么说是骗人的。但就像我对他们说过的,驱逐猎人者这件事,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话说桃乐丝,你是持地为了替那件事道歉而来的?」

  「当然那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一边说着,少女一边解开缠在杖上的包布。「我今天是为了先支付报酬才来拜访您……就是『这个』。」

  那根略细的木杖表面,从底部到顶端都刻满了奇怪的纹路。虽然细部有点不同,但那和雷伍雷德皮肤上的纹路长得十分类似。

  「纹章」──而且是「刺青纹」。

  崩坏之日后的人类与之前的人最大的区隔。

  将毫不起眼的平凡人变成不折不扣的魔法师的奇迹刻印。

  ……可是。

  「那玩意儿真的能用吗?」

  诧异地盯着少女手中的木杖,雷伍雷德问道。

  天生长在婴儿皮肤上的称为「纹章」,而以此为范本,后天雕印在身上的复制品则称为「刺青纹」。两种都是能转换生命能量,借此引发物理法则无法说明现象的圣痕。例如雷伍雷德全身所刻的刺青纹,就具有连结、控制兰恩烈德的神经系统的功能。

  一般而言,相对于能任意指定能力种类的刺青纹,纹章的能力则是属于偶然性的产物,但威力和效率都远比刺青纹优越。不过两者有一个共通点,即是必须刻在人类的皮肤上才能发挥效用。刻在不具灵魂的木片上的刺青纹,就跟小孩子的涂鸦没有两样。

  「当然,光靠手杖是没有作用的。」将全部取下的包布随意地半塞入口袋后,桃乐丝说道。「用来制作这根手杖的树木,据说是古列尔莫大森林被神之火烧尽后唯一残存的大橡树。它的生命力之强,连被拔出大地、像这样加工之后也依然活着……所以、那个……」

  没办法好好说明,少女一时词穷。但之后马上判断与其用言语说明,不如直接付诸行动,于是用手杖的前端抵着雷伍雷德的右肩大声喊道。

  「俗、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那就直接开始!」

  还来不及回应,握着手杖的少女脸上便发出光芒……正确地说,从她的颈部到右脸、右眼周围,以及浏海下的皮肤都在发光。那些地方浮现像葡萄藤般、由无数三角形组成的何图案,仿佛灵魂的光芒从身体内侧溢出,淡淡地放出琉璃色的光。

  是纹章──雷伍雷德惊讶地盯着少女。

  据说约有十分之一的人一出生就持有圣痕。而在那些人中,真的能发挥作用的纹章大约只有千分之一。

  纹章的效果随着图案各有不同,通常占表皮面积愈大则愈强力、也愈稀有。此时桃乐丝;伊斯堤卜身上显现的纹章,是雷伍雷德所见过最大的一个,而且还会放出明亮的光芒。

  在处于半恍惚状态的雷伍雷德面前,超越科学的现象正不断发生。

  回神一看,原来光芒的来源不单是她的额头周围。少女握着的长杖上刻着的几何图案也同样正发出淡淡的光辉。宛若通了电的灯丝,又像关着萤火虫的虫笼;琉璃色的光在远离少女的手之后,便渐渐转红;抵在雷伍雷德肩上的前端部分则几乎都变成了橙色的光。接着光芒离开木杖,缠上男子的身体。

  「这是赋予之杖……」

  桃乐丝对瞪大眼睛的雷伍雷德投以微笑。

  「……不过。」

  然而十秒之后,少女的微笑和身上的光同时消失,开始大口地喘息。她把赋予之杖当成字面意义的拐杖撑在地面,调整凌乱的呼吸。

  「对不起。简单说来这东西就是以自己的纹章为媒介,引发发挥其他效果的装置。虽然跟刺青纹不一样,不用调整便能使用;可效率果然还是不太理想……」

  「不,非常有效。真令人吃惊──」

  雷伍雷德旋转肩膀,确认身体的状态。因卷入机甲巨灵的自我修复而引起的体内发炎,就像魔术一样地全部治好了;除此之外,连闪避飞蝗型猎人者时擦伤的脸颊也完美地痊愈。

  「真的吗?太好了。」桃乐丝一面擦掉额头的汗珠一面说道。汗水淋漓的额头下,失去光辉的纹章若隐若现。

  008

  这个村庄的村长是个思想迂腐的老人,再加上女孩年纪又小,从这些条件来判断,照理来说她的身上应该不可能刻上那么大面积的刺青纹;所以自己原本并不抱什么期待……没想到结果会这么令人赞叹。

  「不好意思,我稍微休息一下。」

  呼──少女大口地深呼吸,在铠甲巨人的左脚间与男人面对而坐。她拉开长袍的衣襟不停扬风,布料底下的雪白肌肤,跟裸露在外晒黑的皮肤形成明显的对比。

  雷伍雷德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对少女问道。

  「……话说回来,刻在那支手杖上的刺青纹的效果是治疗;那么你自己的能力又是什么?」

  少女轻轻点头,用左手摸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我自己的纹章是像水晶球一样的东西。」

  「水晶……?」

  完全听不懂。雷伍雷德露出困惑的神情。看见他的反应,桃乐丝连忙慌张地补充。「那个、就是占卜时用的道具……对、对不起,男人对占卜什么的应该没兴趣吧!不好意思。

  ──简单地说,只要专注凝视我的纹章,就能大略预见半天之后的未来中那个人可能碰到的人事物。不过因为我没办法看见跟自己有关的事,所以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好用的能力。」

  「原来如此。」雷伍雷德点头。(难怪我刚来到这村子的时候,那些孩子们会像早就认识我一样飞奔过来)

  最开始还以为附近装有监视器材,但进入村子地下后却没发现类似的机器。(原来是被比雷达和望远镜更厉害的东西监视了)

  不是预测,而是预知未来的现象;这无疑是23世纪前所未见的技术。只要有她的能力,无论多么巨大的昆虫都不可能对这座村子发动奇袭。

  拥有预知纹章的少女,跟拥有治愈能力的手杖;也难怪那个生化人村长会舍不得出借。虽然她本人没有自觉,但对卡迪尔村而言,这对组合其实是远比村长还要重要的存在。

  擦完了汗水,桃乐丝先是抬头望向机甲巨灵,接着又把目光转向雷伍雷德;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忽然这么问道。

  「那个、雷伍雷德先生……呃……真的、没有问题吗?」

  「──你是指什么?」

  有问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只好如此回应。

  「再过不久,雷伍雷德先生就要和机器人先生一起,跟众多的猎人者战斗,对不对?」

  「嗯。」

  事实正如她所言,他坦白地点点头。接着桃乐丝慢慢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长长的浏海下,一双茶色的眼珠子睁得大大地观察着他。

  「我从来没有跟猎人者战斗过……可是乔尔朱先生这么说过:雷伍雷德先生表现得太过淡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准备奔赴战场的人,简直就像幽灵一样……我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了。『真的没问题吗?』看着你,我就忍不住会这么想……现在的你,真的能战斗吗?」

  「──……」

  男人无法回答。

  因为桃乐丝的质问,正是雷伍雷德此刻心中最大的担忧。

  不是没有兴趣,或因为恐惧而退缩之类的问题。只不过,总觉得仿佛失去了可以着力的地方──向来血气方刚的自己,居然无法在实战前感到斗志高涨,这实在太过异常。

  然而变成这样的原因,自己其实多少也心知肚明。

  「我的同伴中,曾有个名叫吉赛尔的家伙。」雷伍雷德一边望着远方一边悠悠开口。「那家伙明明是队上最菜的,却是个傲慢又很自我的女人。不管是伙食的菜单,还是阵形的位置分配,只要一有不满就会毫无顾忌地表达。尤其是泥土或虫子的体液等等,她最不能忍受机甲巨灵的装甲沾上污垢,老是说什么『机体就跟衣服一样,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不每天清洗』之类的。而且不只自己的机体,连别人的机体的污垢都要多管闲事,成天闹哄哄的──」他叹了一口气,「贝利尔和帕尔斯托因为怕麻烦而反对,玛格涅瑟他们则赞成,结果还闹到舰长那儿去。最后清洗机甲巨灵成了训练的一环;相对地,吉赛尔在克服挑嘴的毛病前,每天都只能吃蘑菇料理。」

  想起那段回忆,雷伍雷德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无法跟上这个话题,桃乐丝讶异地歪着头。

  「那个……?那个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男人的面孔一瞬间失去所有感情。

  「死了。」雷伍雷德说道。「不只是她,贝利尔、帕尔斯托、以及玛格涅瑟都死了。还有其他众多的伙伴们也是。那是十天前刚发生的事。」

  即使像这样付诸言语,内心至今却仍难以相信。不,是自己不愿相信。只要能平安回到⊿-LINELORD,一定还能再见到那些家伙;大脑的某处现在仍这样认为、这样坚信着。自己在卡迪尔村的人们眼中之所以如此淡然;还有纵使面对战斗也无法产生斗志,大概都是因为自己还未接受他们的死亡。现在的自己,光是要维持冷静就得费尽全力。

  现在的你真的能战斗吗──啊啊,问得真好。连自己都不安得不知该怎么办,桃乐丝和乔尔朱的疑问可谓一针见血。战力不足、机体不全,接下来明明还有种种问题等着排除;明没有半点时间可以沉浸在多余的感伤中了。

  「那……那个,对不起。都怪我明明一点都不了解雷伍雷德先生,却还说出那种怀疑您的话来……」

  「你不需要道歉。」虽然尽量试着说得更温柔点,但果然还是很难。「村子旁边有那么多的猎人者在蠢蠢欲动,你们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而我也必须确认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做一名士兵。这次的战斗正是一个好机会。」

  然而桃乐丝的神情却仍旧十分消沉。(啊啊,真是够了)雷伍雷德对自己感到不耐烦。(为什么这么不会说话啊,我这个人──)

  「呃……对了,还有,因为机甲巨灵的皮肤组织跟人类是相同的,所以这次交易成功的话,或许就能请你治好机甲巨人。那样我就能联络上母舰,回到同伴身边也指日可待。这样想的话,感觉也更有干劲。因此……呃呃、所以说……」

  他接着开口。

  「……谢谢你,桃乐丝。」

  「哪里……不客气。」

  桃乐丝总算抬起视线,一脸难为情地回答。仿佛呼应着她的内心,浏海下隐约发出琉璃色的光芒。

  ──另一头的雷伍雷德则像鼻尖被挨了一拳,忽然转身背向少女的笑亏。就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说出的话,雷伍雷德不自觉地捂住嘴。

  (明明一次都没有对「那家伙」说过的)

  试着说出口后,才发现说出那句话竟是如此简单的事。一想到那家伙为自己付出的辛劳,便觉得当初应该道谢的才对。如果将来还有机会相遇,那时再向她道谢吧。(不过,八成不会再有那种机会了)

  「雷伍雷德先生,怎么了吗?」

  少女栗色的瞳孔紧盯着这里。自己突然做了奇怪的动作,似乎引起桃乐丝的关心。

  「您还好吗?还有哪里会痛?」

  「不,不是的──」

  男人说着,抬起面庞。

  这时……

  没想到桃乐丝的额头却在比想像中更近的位置。

  「呀?!」

  咚──虽然还不到发出声音的程度,不过已足以感觉到头盖骨的坚硬。两人的额头撞在一起。因为体格的差距,雷伍雷德并不怎么感到痛;然而少女却按着头踉踉跄跄地转了好几圈。

  「对、对、对不起!」

  桃乐丝不知为何一直用奇怪的破音连连道歉。她的脸色就像充了血一样红通通的──接着-股淡淡的琉璃色光芒突然从慌乱的桃乐丝脸上泄出,飞入雷伍雷德的网膜。

  「…………」

  「…………」

  突然间,男人的脸色一片苍白。(──怎么可能!)

  『像占卜用的水晶球一样的东西』,她如此形容自己的能力。能够显现不远的未来将会遇上的人事物;她的说明的确是事实,不,甚至还要在那之上。不仅是看见,简直就像知识直接流入脑内,连具体的位置和方位都能直接理解。

  「不好意思,我只要一惊慌,纹章就会自己发光──」一面按着放出琉璃色光辉的额头,少女一面窥视青年的模样。「雷伍雷德先生……?您看见什么了?」

  她的疑问并未传入男子的耳里。雷伍雷德带着不敢相信的心情向前走去,眼神恍惚地望着脚下。坚硬的地面、周围的影子,当中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没有炫目艳丽的色彩,也没有向地下扎根的翠绿。可是,尽管非常微弱,甚至微弱得令人以为是错觉,空气中却隐隐闻到一股花香。

  走了二十公尺后,他停下脚步。恰好是能偷听到铠甲巨人脚下的对话的距离。那里有颗板凳大小的岩石,但没有任何人坐在上头,以成人的体型要用它来藏身也嫌太小。不过雷伍雷德上前弯下腰,把手指伸入石头后面。

  摸索。

  抓住。

  拉出。

  「……好久不见,雷伍雷德。」

  悬吊在眼前的「那个」──只有玩偶般大小、缩水到足以放在手心上的艾儿托莉妮,用蚊子般的音量小声地问候。

  ⊿─LINEL0RD的通讯士:蒂琪•艾咪拥有双重人格,大家都这么说。明明作战的时候总能正确、迅速地引导战斗和传达情报,是个可靠的人,但一旦工作结束,就会变身成兼具老奸巨猾和赤子纯真的恶作剧大王。在古雷梅特斯的咖哩中放入青蛙一事自不用说;训练结束后,莫里格队长从驾驶舱出来时被生蛋汁搞得浑身黏稠那件事,也是她的杰作。

  她天生就具备幽默的才能。在设计这些本质无聊、甚至令人恼火的愚蠢恶作剧时,又时时不忘引出观众的反应。如此漂亮的手腕,除了才能以外已找不到其他解释。

  「混帐──你……」

  相反地,这家伙并不是刻意为了表演给别人看才这么做的。看她一脸尴尬的表情就知道了。

  无论如何,一看到艾儿托莉妮现在的样子,雷伍雷德便笑了。而且还是狂笑,仿佛精神病发作、情绪失控一样,抱着肚子躺在地上大笑。

  「你、你这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发、和一身洁白的长袍都跟记忆中无异。但不晓得为什么,她的尺寸却不到上次告别前的十分之一。艾儿托莉妮用火柴棒般的细腿站在地上,松鼠般的小手抱着蒲公英的茎;然后用翡翠碎粒般的眼眸,对爆笑不止的雷伍雷德投以困惑的目光。

  「到、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讨厌!」

  尽管她不悦地发出抗议,但男人却反而笑得更大声,完全答不出话。那尖细的嗓音、比小指指尖还小的嘴巴、一根根舞动的指头,好笑的地方实在多得列举不完;然而这些到底有什么好笑,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虽然他也有很多事情想问,诸如她为何要跟上来、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德性等等;可是现在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根本没办法问问题。

  「那……那个?」跟着走近的桃乐丝支支吾吾地插话。她来回看着笑个不停的青年,和只有手心大小的女子。「这样是不对的,雷伍雷德先生。怎么可以这样嘲笑女性呢?」接着如此责备道。

  「谢谢你──呃呃……?」迷你的艾儿托莉妮歪着脖子。

  「我叫桃乐丝•伊斯堤卜。初次见面,小……姐姐?」

  「我是艾儿托莉妮。请多多指教,桃乐丝。」

  看见身高约十五公分的艾儿托莉妮举起手,抱着木杖的少女也在她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伸出手掌。

  艾儿托莉妮的用两手握住少女的一指。望着这奇妙的握手,笑声总算止住。雷伍雷德冷静下来,将部分注意力转向桃乐丝的方向。她的额头和面颊上的纹章已不再发光,与迷你化的半女神交会的眼神中,此刻正闪烁着纯粹好奇的目光。

  人们的皮肤浮现魔法的纹章;巨大的昆虫横行大地;毁灭人类的「神」降临于世的这个时代──即使是在这样的时代,十五公分高的人类果然还是应该归类于童话故事。先不论早已知道艾儿托莉妮是半女神的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的桃乐丝竟然能毫无障碍地跟她对谈,老实说颇令他意外。包含铠甲巨人的事情在内,看来这名少女的个性,对陌生事物的接受度似乎相当大。

  (不,先不管那个)光是在一旁看着她们闲聊也不是办法,首先得向艾儿托莉妮把话问清楚才行。(就算真的要把她倒过来吊着,也要让她吐出实话)

  「我说,艾儿托莉妮。」故意咳了两声打断她们的交谈,雷伍雷德用严肃的语气开口。「你那模样到底──」

  就在此时。

  「喂──雷伍雷德•杭德!」突然插入谈话的是乔尔朱•波修的声音。「你在那儿吗?快过来,大事不好了!」

  「呀──」

  回头前,雷伍雷德急忙用两手罩住艾儿托莉妮娇小的身躯,就像把考零分的答案纸塞入桌子抽屉一样。

  「怎么回事!?」

  他花了一些时间后,才发觉对方的声音是从下方传来。于是他把手藏好,往悬崖下一望──和从崖壁上临时挖好的斜坡爬上来的乔尔朱视线交会。

  「水蚁快溃堤了!」他叫道。「动作快,雷伍雷德!再这么下去你之前的辛苦都要白费了!」

  「马上去!可恶……」

  大概水源地那边下了骤雨,没想到比预想的还早了三小时。如此一来,就只能立刻展开行动。话虽如此,其实对于事态会发展至此,他也没有太意外就是了。

  「兰恩烈德,打开腹舱。」

  正想乘上机甲巨灵时,他突然想起藏在手中的异物。张开夹着金色长发的手指,只见受到粗鲁对待而狼狈不已的艾儿托莉妮带着责难的目光,用碧绿的双眼瞪着自己。

  噗──腹中又涌起一股想笑的冲动,雷伍雷德赶紧捂住嘴巴。他不想将这本质不明的东西带进驾驶舱,但也不能就这样将她放生在野外。沉思一秒后,他转身朝向正在一旁目送的少女。

  「抱歉,桃乐丝。这个先寄放一下。」

  「咦、咦、什么?!我应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啊!?」

  不知道艾儿托莉妮半女神身分的桃乐丝,对接进手里的小人感到不知所措。雷伍雷德一边登上舱口一边叫道。

  「别让她离开视线!还有,别让任何村里的人发现她!没问题吧?!」

  「好、好的。应该没问题,可是……」

  「雷、雷伍雷德,你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

  少女的手中,艾儿托莉妮的眼睛像是脑震荡一样转着圈圈,尖声发出抗议。男人完全无视她,迳自进入铠甲巨人内,然后立刻举起由他控制的巨大手臂,断然指向身高十五公分的半女神。他用机械的声带发出怒吼。

  「艾儿托莉妮,待会儿我一定会让你把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走,兰恩烈德!」

  ▽▽▽

  在变得又浅又缓的流水中,一只鳟鱼窘迫地游着。

  虽说是降雨偏少、较为干旱的季节,但像现在水深浅到连河底起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状况也不常见。而且上下游都被巨大的障碍物堵住,被夹在其中的倒楣鱼儿们除非长出脚或翅膀,否则根本没有逃离的机会。

  座落在上游的石门,是人类还在争权夺利的时代时,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坚固堤堰。而阻塞在下游的,则是由蜘蛛型猎人者聚集而成、活生生的墙壁。细长的步足像芦苇一样以惊人的密度立于河面,连能让鲫鱼钻过的缝隙都没有;左右的崖壁也是相同的景色,怪物蜘蛛们彼此踩着对方,将整个溪谷满满塞住。每只蜘蛛身上都生着八只三公尺的长脚,数百只那样的东西挤在一起,而且还不断蠢蠢钻动;那景象已经超越恶心的层次,甚至令人感到神秘。

  然后──

  最先映入眼帘的变化,是河面摇曳的涟漪。原本平稳的小溪突然像抖脚一样地开始微微痉挛。在那之后,随着嘎啦嘎啦的声音持续震动鼓膜,河面甚至像地震一样上下摇晃。接着──

  轰隆!倾泻而下的大量浊水化为怒涛,蹂躏了溪谷。水炮般的激流溢满五十公尺深的谷地,地面像是有数百头野牛狂奔而过、发出隆隆低鸣;水流撞上蜿蜒的转角处,爆出巨大的轰声和水花。然后从卡迪尔村的堤坝向下奔流了三公里,水炮终于与下游的障壁冲突。

  即使受到数万加仑的质量冲击,黏附在溪谷中的「蜘蛛巢」依然没有被冲走,只有少数几只因为支撑钩爪的岩壁崩落而失去平衡。受到阻挡的大量河水越过障壁,往下游和地表溢出;障壁的内侧就像破了洞的皮袋,渐渐漏出水来。

  嗡──启动的大容量电容器发出低鸣。

  接着,电浆球弹瞄准泡水的猎人者大军发射。

  「──你们有没有盐?」

  从机甲巨灵的驾驶舱探出身体,雷伍雷德一边远远观察着蠢动的「巢」,一边询问。

  「仓库里储存了不少。」乔尔朱•波修一脸诧异地说。「虽然我们村子离海很远,不过幸运地,附近有座很大的盐湖。可是,你要用那东西做什么?」

  雷伍雷德接着如此回答。

  「当导体。」

  青色的火花四处飞溅,蒙蒙的蒸汽中响起一连串钢骨倒塌的声音。总计三发的电浆球将电容器里满满数万安培的电流化成电击,在盐水中扩散。

  哗啦。堵住的水逐渐流出。

  「巢」开始瓦解,痉挛的蜘蛛脚再也支撑不住同伴们的重量。尽管如此,生命力惊人的蜘蛛群也不可能因为仅仅三发电浆球而全灭。然而透过盐水扩散的电流还是流遍了整「巢」的蜘蛛,使怪物们的身体一时麻痹得无法动弹。

  而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唯一胜机。

  (就是现在!)

  纵身一跃,包裹暗绿色装甲的巨人跳下山崖。解除了「重量减轻」的十八吨重的人形弹丸,从蜘蛛型猎人者的脚部开始将它们一一压碎。锐利伸出的左脚宛如俯冲而下的猛禽之喙。

  ──被最初的电浆弹烧焦的约有十只左右。

  ──在「巢」崩塌时被压死的,乐观看来约为五十只。

  ──在这波强袭中踢碎的蜘蛛最多约有二十只上下。

  还在电流中痉挛的蜘蛛约剩三百只,大概再不到一分钟就会复活。只凭一架机甲巨灵根本无法与其对抗。

  但只要能在降落时找出「那个」,一切就结束了。

  「──你想让那个蜘蛛巢泡在水里,然后用电浆炮攻击吗?」察觉了雷伍雷德的意图,乔尔朱接着问道。「那个方法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可是电容器的容量毕竟有限,就算在那团毛球中打个两、三发进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我知道。就算利用盐水扩散电流,八成也只能稍微麻痹它们一下子。不过,这样就够了。」

  「什么意思?」

  「基本上──……」稍微犹豫一下后,雷伍雷德开口。「那些蜘蛛──不,猎人者的寿命大概只有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

  「哈啊?!」乔尔朱尖声回应,然后立刻提出反驳。「别胡说八道,你这混蛋。我们发现那个『巢』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虽然那时的位置是离这里更下游的地方,峡谷的横幅也更宽阔;不过我敢发誓,那些怪物们的数量这两年来几乎没有减少,甚至还增加了。」

  嗯。雷伍雷德坦然点头。

  「所以说,它们一直都在进行繁殖。你们也没有替那些蜘蛛一只只贴上标签,随时监控管理吧?」

  「……那倒是没错,不过……」

  「在那里头,有猎人者们的『原型』存在。」雷伍雷德打断乔尔朱的话,用食指指向蜘蛛巢的中心。「──真相其实很简单。比起寿命到达而死掉的数量,新个体诞生的速度更快,所以巢的大小才没有缩小。想像成女王蜂或蚁后之类的话,应该就比较容易理解?……虽然实际上更接近阿米巴原虫那种无性分裂的模式。」

  乔尔朱毫不掩饰地露出不相信的目光,盯着头顶上的雷伍雷德。

  「也就是说要干掉那家伙?只要解决了那家伙,那座『巢』也会跟着完蛋,全部化为乌有……是这样吗?」

  「不,当然还必须把剩下的也收拾掉才行。刚刚说过了吧,它们的寿命有一个月。」

  「……万一失败的话呢?」

  抬头看看残破不堪的机体后,雷伍雷德叹了口气,如此回答。

  「反正只要是人,迟早会有一天会死。」

  在不知情的乔尔朱•波修眼中,那时候的雷伍雷德与其说是赌上自己的性命,不如说是一副不在乎生死的模样。他就是看这一点不顺眼。说得极端点,他之所以会决定趁夜偷袭,或许正是因为当时的心境所致。

  「喂,乔尔朱。」明明一点都不冷,皮兹•格伊姆的声音却在颤抖。「真的、真的没问题吗,那家伙。」

  「吵死了,同样的问题别问那么多次。」

  「但是没办法啊……」

  (事到如今,还提什么有没有问题?)乔尔朱如此想道。从脚下的溪谷长驱直下的浊流,此时已减少到原本流量的三分之一。尽管从这边看不到实际情况,却能清楚听见从「巢」的方向传来的激烈声响。(那个家伙,还真的干了呐)

  握着小刀的手冒出冷汗,紧张的气氛令乔尔朱心跳加速,但他只能静静地等待。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看到太阳仍一副若无其事地高挂于天空,乔尔朱不禁感到愤恨。

  「──来了,要来啦!」

  奇姆•艾立姆的叫声和雪崩般的巨响一起抵达。他骑着马疾驱而来;背后则跟着从地底升起的烟尘与爆震音,一齐朝此地迫近。然后在视线下方、宛如割裂大地的溪谷底下,乔尔朱•波修看见了──犹如先前的水炮逆流一般,以惊人气势迈进的巨大蜘蛛群;以及被那怪物大军追赶、遍体鳞伤的铠甲巨人。

  一般来说,人类的眼睛无法在猎人者的行动中看出情感之类的事物。无论是追捕猎物的时候,还是重复不断地杀戮的时候,这些怪物总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保持着冷静。

  可是──

  「等……喂,乔尔朱,情况好像不太妙的样子。雷伍雷德那家伙,再这样下去绝对会被抓到的!」

  「安静点,皮兹!闭上你的嘴!」

  乔尔朱•波修看都不看显然已经吓到腿软的同伴,只一脸严肃地瞪着断崖的下流方向。手中的小刀令他感到安心,尽管他自知根本不可能靠这东西去战斗。

  皮兹会害怕也很正常。这种巨大蜘蛛仅只一只就足以让人致命,更何况它们现在还集结成群、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这边急速靠近;若不是发觉到那些蜘蛛状态不太正常,乔尔朱说不定也会吓得双脚发抖不止。

  但是现在的猎人者们跟用彼此的身体在崖中筑起「巢」时不同,完全失去了协调性。怪物们争先恐后地紧追在踉跄跑着的铠甲巨人后方。狭窄的谷底、极长的八只脚、以及将近三百的数量;失去协调性的它们彼此绊足、冲撞、或是压断对方。结果全体的移动速度甚至比单一个体还不如,几乎只能勉强追上用一只左脚跳着的巨人。

  话虽如此,如果被这有如雪崩般的破碎之浪吞没,即便是机甲巨灵也会瞬间片甲不留。万一在河水深处绊倒就完了,重伤的右脚一旦脱落也是死路一条。

  暗绿色的铠甲巨人持续走在死亡的钢索上。毫不停歇地踏向河底的左脚;驼着背脊、像四脚野兽一样支撑身体的右手。而在紧握的左手中,则有一只仿佛用内脏捏成的肉色小蜘蛛。

  (那就是他说过的,猎人者的「原版」吗?)

  娇小。话虽如此,那东西的体长至少还是有一公尺。八只有如内脏管带的短脚漏出机甲巨灵的指缝,无力地扭动着。而三百只巨大的蜘蛛就像为了夺回被抢走的恋人一样,在他们后头穷追不舍。

  乔尔朱•波修一阵颤栗。虽说乘坐在坚固的兵器里,但被迫和怪物大军那样肉搏,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简直是疯了,真是的──)

  「──好,快割!」

  因为蜘蛛们全部集中在机甲巨灵那里,所以悬崖上的他们才有充分的时间启动自己设下的陷阱。向同伴们下达指示的同时,乔尔朱自己也用手上的刀子用力割断绳索。逐渐松开支撑物后,堆在他们身旁的物体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那是雷伍雷德花了数日从附近搬来的巨大岩柱──当然不只一根两根,巨大的岩柱沿着溪谷的两岸并排了近一百公尺。

  一根根和机甲巨灵同高甚至以上的巨岩柱,好似脱轨的列车一样彼此拉扯,宛如自由落体般向谷地掉落。

  而在正下方,追着机甲巨灵的猎人者大军,以及引导着猎人者大军的机甲巨灵,此时正好准备通过。

  撞击──震荡。

  「唔呜呜!」

  剧烈的震动从脚底传来,乔尔朱等人连忙趴在地上。要是在这种时候摔下去的话,可就笑不出来了。

  「──唔……怎……怎么样?!」

  匍匐前进到悬崖的边缘,朝烟尘弥漫的崖下望去;勉强只见无数的岩柱,以及从壁面上削落的大量沙土覆盖着谷底。在那之中,四处掩埋、倒落着巨大蜘蛛的长脚。

  「那家伙……」

  到处都看不见包覆着暗绿色装甲的巨人。

  (没能来得及逃脱吗?)

  是那个男人自己告诉他们不能迟疑的。但若是被上方五十公尺处落下的岩块直接命中,实在很难想像他能活下来;此外,他也很有可能一离开视线后立刻被蜘蛛们抓住。

  一秒钟感觉起来仿佛有几十倍之久;就在这样令人屏息的沉默后──哗啦!土石覆盖的河底一角钻出一只手;然后手肘、肩膀、头部等部位接连从地下爬出。恍如从墓穴苏醒的死者。

  事前知道头上会降下岩雨的驾驶员,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入预先挖好的横穴。在以自己为诱饵的情况下,这真的是时间十分紧迫的作战计划。

  确认了机甲巨灵平安无事,乔尔朱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算漂亮地一举除掉了蜘蛛……)他一面苦笑一面思考。(要是让桃乐丝知道连那家伙都给卷了进去,这次就换我小命不保了)

  总而言之,那家伙实现了他的诺言。虽然是个令人不悦的流浪者,不过考虑到他除去的威胁,那男人为卡迪尔村带来的利益实在太大。以这边的立场,不为他办个宴会、为昨晚一事道歉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然而一秒钟后,乔尔朱的这个想法立刻被吹飞到九霄云外。被砂土掩埋的河川底部,泥土、岩柱、和猎人者的尸体突然有如沸腾般从地底隆起、破土而出──然后。

  从中爬出的蜘蛛残党们再次往满身疮痍的机甲巨灵方向涌上。

  雷伍雷德准备的机关可说完全成功。

  用盐水和电浆球引发触电,趁机突入密度降低的「巢」中夺走原型;接着以此为饵诱出蜘蛛群,再用运到周围的岩石雪崩把它们一网打尽。

  无法使用「枪」的机甲巨灵想要独自对抗数百只猎人者,只有这个办法。依照预想从「巢」中揪出原型;村人们的协力、崖上机关的发动、自己跳入横穴的时机,这一切都完全按照期望发展。

  然后,即使如此,此刻仍有数十只巨大蜘蛛留在他面前。

  偶然待在从天降下的岩石与岩石的间隙,或是恰好得到同伴的身体当作缓冲;它们没被压碎的原因不胜枚举。所幸剩下来的蜘蛛不是断了好几只脚,就是躯体受伤、流淌着汁液。而且,尽管这件事没有告诉乔尔朱他们──即使准备好的机关全都顺利发挥作用,一定还是会出现漏网之鱼,雷伍雷德早已预测到这点。届时,就只能凭实力决一死战。

  (──哈)

  泥水飞溅。

  尘烟漫天。

  用手刀折断从头顶挥下的长脚。

  沾满泥巴的脚肿重击没有生命的复眼。

  (──哈哈!)

  非生即死。

  机体神经反射降至一半以下,装甲也残破不堪;事前准备好的计策全部用尽,更完全无法期待援军到来。

  不过,他并不打算送死。

  不,他一点也不想死在这里。

  近在眼前呎尺之遥,反复摩擦下腭的蜘蛛;自斜上方飞扑下来的蜘蛛;从相反方向步步逼近的蜘蛛;还有它们的后面、再后面,所有敌人的动向全都了若指掌。仿佛不久前那股「真的能战斗吗?」的不安都是谎言,雷伍雷德看穿、回避、格挡蜘蛛的攻击,持续且精准地反击回去。

  (哈哈、哈哈哈!)

  铠甲巨人的身体里,雷伍雷德的意识在大笑。

  情绪高涨是当然的──因为只要跨越眼前的死境,就能回到母舰上的家了。

  没必要抱持不安的情感──因为名为雷伍雷德•杭德的这个男人,虽然精神一度因为半逃避现实而引发记忆障碍,却是透过战斗才找回了自我的异常者。

  将黏在左手上的「原型」当成盾牌,封住了蜘蛛们的动作。

  抱着碎裂之后仍有十公尺长的岩柱,像原木一样回旋挥舞。

  像煮螃蟹般地扯断它们的长脚,用尖锐的前端刺穿身体,当场将它们钉成标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同时拥有超人的巨躯,和超人精神的机甲巨灵。

  那已难以称为模仿人类的兵器。正面迎战专为狩猎人类而生的巨大昆虫;即使伤口不断增加仍持续切碎敌人,直到最后只剩一头战鬼立于大地。

  然后──。

  「……雷伍雷德……」

  桃乐丝•伊斯堤卜的手心上,娇小的半女神眼里带着悲伤,俯望着那幅光景。

  ▽▽▽

  零星分布在安那托利亚高原山区的地下遗迹群,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西元以前。尤其是在古罗马盛世,受到严重迫害的新兴宗教曾在此建造了许多藏身处;即使经过千年以上的漫长岁月,以及欧亚文化圈冲突的战火洗礼,仍然留存了下来。

  时至今日,西元2232年。

  将古代人的地下都市改良成村落的人们,此刻正在暮色低垂的天空下庆祝有生以来的首次宴会,热闹不已地喧腾。

  「崩坏」前珍藏的好酒统统搬出,四处都是干杯的声音。放养的家畜全都拿来料理成了烤肉,大量的炊烟和肉香,伴着欢乐的笑声源源不绝地飘上天空。别说像这样喧闹,平常就连在野外生火都奢侈得令他们感到犹豫。

  虽然不是所有的挂念的问题都得到解决,但在这好不容易除去猎人者「巢」的日子,连那臭脾气的村长也决定对得意忘形的村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庆典从傍晚开始,一直持续到半夜才落幕。

  身为最大功臣的雷伍雷德被灌了一堆酒,加上睡眠不足的缘故,没两下子就累倒了。几小时后,他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不用说,当然就是捕捉那只缩小的半女神。幸好,桃乐丝•伊斯堤卜确实遵守了承诺。

  拥有名为「水晶球」之特殊纹章的少女自愿留守村子,即使在酒宴期间和雷伍雷德睡死的这段时间内,仍持续监视着艾儿托莉妮。

  「不好意思,桃乐丝。」雷伍雷德向她赔罪。「你应该也很想参加宴会吧?」

  「请别放在心上,这也算道谢的一环。」少女微笑着回答。「再说艾儿托莉妮小姐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我也觉得很开心。」

  接着桃乐丝伸出手掌,她的手心上站着身高缩水到只剩十五公分的金发半女神。

  「…………」

  「…………」

  雷伍雷德低头俯视着大约有八十小时不见的那家伙。

  似乎受不了那尖锐的视线,艾儿托莉妮转过身去;金黄的长发像挥子一样飘动,胸前抱着的蒲公英花冠轻轻摇曳。被这明明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又一次戳中笑点,雷伍雷德慌张地说道。

  「抱歉,桃乐丝,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啊,好的──」

  少女点头,艾儿托莉妮则接着开口。

  「那个、雷伍雷德──……呀啊?!」

  然而男人并没有让她说完,他在再度笑出前之前便一把抓起艾儿托莉妮的腰,就像握着汽水瓶的瓶身一样。

  「等等、痛、好痛哦,雷伍雷德!你到底在摸哪里啊!」

  无视抗议的声音,男人快步离开了那里。虽然慌乱的半女神不停挥舞细小的四肢,但这点程度的抵抗简直比握在手里的香鱼还不如。尽管她的身材依旧完美得找不岀缺点,但变成这副模样后却没什么实感。

  总而言之,先远离至不会被桃乐丝听见的距离。即使来到远处,仍能听到村民们持续庆祝的欢声。不过他们大多数似乎都已返回地下的栖身处。

  「……好了,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

  放开半女神的身体后,雷伍雷德终于开口问道。被放在岩壁突出处的艾儿托莉妮,看来就像一只受困在断崖绝壁上的山羊。

  「……在那之前,雷伍雷德……那个……对于我擅自跟着你的事,你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了──)正反射性地准备这么回答时,男人突然闭口不语。或许他是该为这状况大发脾气,但之前都笑成那样了,现在要生气也很困难。

  「我只说了不会带你一起走。」结果,他一边叹气一边说道。「至于你自己的行动,我无权干涉。」

  「……谢谢你。」艾儿托莉妮微微低下头。

  「不,这不是什么需要道谢的事……回到正题,艾儿托莉妮。首先,为什么你变得──」噗!他努力忍住想笑的冲动,「为、为什么你会缩、缩、缩水成那样?」

  「…………唔!」半女神鼓起了脸颊。「这个嘛,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我的周围总会不受意志控制地长出花海,对吗?」

  「嗯,就算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这点我有听你提过。」

  那鲜明得难以忘记的光景:荒野与花海的交界,宛如分隔了两个不同世界、异常而巨大的大地之弧。

  借由桃乐丝的「水晶球」能力透视到艾儿托莉妮的时候,他之所以会一时间不敢置信,也是因为如果她真的身在附近的话,自己的脚下应该会覆满花草才对。

  接着她如此解释。

  「当时的话并没有骗人。只是虽然不可能完全阻止,却还是有办法缩小范围。」

  不过那就像憋住呼吸一样,有点难受就是了──身高十五公分的艾儿托莉妮苦笑一声,无奈地耸耸肩。

  「现在正是能力压抑到最小的状态。如果再缩小范围的话,我自己就会消失不见了。」

  「等等──你说的压抑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的脚下不是没有花海吗?」

  「所以说,在『这里』呀。」

  玩偶般的半女神举起以这模样出现后一直抱着的东西:无数花瓣簇拥成圈的黄花,以及跟她现在的手腕一样粗细的绿茎。

  雷伍雷德为了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花了将近十秒的时间。

  「……所以,也就是说,你之前创造的那个半径好几公里的大花海,现在都浓缩成了一朵蒲公英;然后就是因为抑制那个能力的副作用,你的身体才会缩水成这副德性──是这个意思?」

  「是的,就是那个意思。」

  面对得意颔首的艾儿托莉妮,雷伍雷德的嘴角再次一歪。不过这回不是因为笑意──别开玩笑了,那是怎么办到的?到底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原理?……对于眼前这名找不到一丝缺点的女子所拥有的「神」能,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与惊异。

  「……那么,你是施展了哪种奇迹才用那对短腿追上我们的?瞬间移动吗?还是说你有飞行能力?」

  「是后者。一只亲切的虎鹈先生载我来的。」

  「虎鹈?」

  「那是一种鸟。」

  「…………」

  哑口无言,男人在脑中想像起她在空中旅行的画面。抱着与自己同高的小花,骑在振翅飞行的小鸟背上,美丽的金发小人──(别傻了,这又不是童话故事)

  「那个%果、果然你还是生气了?雷伍雷德。」艾儿托莉妮误解了男人的沉默,迳自嘟囔。「我明白,与我重逢的事让你很不愉快。可是我真的不希望用那种方式跟你道别。」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第一次。」

  他花了好几秒钟才理解这句话的含意。

  「……喔喔,说的也是。以『认识的人类』这层意义来说,或许的确是如此。不过现在不只我一个人了吧?先前在村子等待的时候,你不是也和桃乐丝聊了不少吗?」

  「啊、是的──虽然如此,但几乎都是我单方面地询问关于她和村子的生活而已……毕、毕竟刚刚告诉你的那些事,实在没办法对她说明。」

  「哦……」

  雷伍雷德稍微松了口气。尽管艾儿托莉妮在各方面上欠缺常识,但似乎还是拥有在不该多嘴的场合保持沉默的智慧。(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几乎没有对她提过自己的事)

  「不过,有关身体变得这么小的原因,以及跟雷伍雷德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可能全都装作不知道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编了点小谎。」

  「说谎?」心底有股不好的预感,雷伍雷德急着问道。「是什么样的小谎?」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编得很差劲──关于身体变小的原因,我告诉她是因为『被邪恶的神族诅咒』。至于和雷伍雷德之间的关系……因为实在想不到别的……」艾儿托莉妮畏畏缩缩地抬起目光,「雷伍雷德呢、那个、是为了帮我解开诅咒……」

  「啊啊?!」

  一不小心大喊出声。受到体型相差十倍以上的对象威吓,艾儿托莉妮急忙泪眼汪汪地为自己辩解。

  「因、因为没有其他方法了呀?!我也不是故意要说谎的!……可是被问到和雷伍雷德的关系时,我不知道其他还能说什么……桃乐丝又意外地很执着……」

  比起思考攻略「巢」的方法时,雷伍雷德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放弃似地说道。

  「真受不了你。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就统一用这个说词吧。幸好桃乐丝没有对你的解释起疑的样子……不过接下来怎么办?用了那种借口,你就不能长久待在这村子了唷?」

  「哎──?……啊,说、说的也是。雷伍雷德离开以后,我还一直留在村子里就显得不自然了……没办法了……果然还是只能请你带我一起走。」

  「我不是说过不可能吗?真是的。」

  无须计算便能顺势将话题引导至此,正是这家伙棘手的地方。

  「……不能让桃乐丝等太久,差不多该回去了。等会儿你可别讲些自曝马脚的话。」

  「我明白了──比、比起那个,可以请你别再抓我的腰吗?」

  让提出任性要求的艾儿托莉妮坐上手掌后,雷伍雷德走回原处。

  「啊、欢迎回来,雷伍雷德先生、艾儿托莉妮小姐。」

  「我回来了,桃乐丝、兰恩烈德。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不会不会。话、话说回来,已经可以了?」

  「什么事情可以了?」

  雷伍雷德无法理解──为何桃乐丝的脸红成那样;为什么那双泛着好奇心的双眸要一闪一闪地窥视这里。

  「因、因为两位好不容易有机会独处,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担心自己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嗯?等等,你在说什么啊。」

  「咦?因为、因为……那个……」

  桃乐丝害羞地捂着小嘴,视线来回在身为机甲巨灵驾驶员的男人,和坐在他手上的娇小女子之间游移,然后突然投下炸弹。

  「你们两位是恋人对吧?」

  ──哈?──

  面对少女与事实脱节过头的误解,雷伍雷德和艾儿托莉妮同时哑然失语。桃乐丝完全没察觉两人的反应,迳自紧紧抱着赋予之杖、用满怀憧憬的语气继续说道。

  「如果中了诅咒的艾儿托莉妮小姐是公主的话,为了解开诅咒而奋战的雷伍雷德先生就是骑士……!太棒了,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太感人了!」

  「慢着桃乐丝这绝对是天大又愚蠢的误会。」

  「不是那样的我和雷伍雷德不是那种关系。」

  误解到这个地步实在很难处理。尽管两人都异口同声地极力否定,但要解开桃乐丝的误会还是比想像中费了更多功夫。青春期少女的妄想力真是可怕。

  「什么嘛,原来是那样啊。」总算听进纠正的少女遗憾地叹气,「咦?」……但是,马上又像察觉了什么似地,微微侧首。「两位虽然不是恋人,可是从以前就认识对不对?那,为什么雷伍雷德先生最初见到艾儿托莉妮小姐的时候会笑得那么开心呢?」

  「哦哦,那是因为……呃……」雷伍雷德语塞。(怎么办?)思考跟不上忽然转换的疑问。(该怎么掩饰才好?)感觉仿佛深陷泥沼之中。「那是因为这家伙的──」

  「──我的?」

  听见他痛苦挤出的言语,手掌上的艾儿托莉妮赫然回首。碧绿色的眼珠骨碌地转过来望着这里;那以人类而言太过迷你,以脸部比例又大得过头的她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容貌。

  结果,雷伍雷德如此回答。

  「因为这家伙的脸长得太有趣了。」

  「…………」

  「…………」

  沉默。

  明明正值夏季,安那托利亚高原的晚风却冷冷地吹拂。

  「太过分了,雷伍雷德先生!那么说实在太差劲了!」

  「就是说嘛,雷伍雷德太过分了。而且还老是不把别人的话听完。」

  桃乐丝竖起眉毛,像是责难似地步步逼近;艾儿托莉妮则蹦地跳到她肩上,一齐向这里抗议。(还不都是因为你撒的谎漏洞百出)一边瞪着迅速建立起友谊的两名女性,雷伍雷德一边难以释怀地在内心抱怨。

  直到这场闹剧告一段落后,艾儿托莉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桃乐丝,你的那支手杖是什么东西?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波动。」

  「啊、是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治疗雷伍雷德先生。」

  少女于是将赋予之杖和它的效果一口气告诉她。

  「接下来要开始治疗兰恩烈德先生。不过恐怕没办法今天晚上就治愈……不,说不定得花上一个星期才行。」

  「是这样?」

  「是吗?」

  「对不起。我也希望能一次治疗好,可是兰恩烈德先生太大了,这种治疗又很消耗体力。」

  桃乐丝的脸上再次绽放光芒,并逐渐传到高举的木杖上的刺青纹。然后,就跟先前治疗雷伍雷德的时候一样,橘色的光芒缠上单膝跪地的铠甲巨人……然而,伤痕累累的装甲几乎看不见变化。

  雷伍雷德握紧拳头。虽然很感谢桃乐丝的好意,但他还是忍不住焦虑不已。(如果是克罗托尔的话,就能更快把它修好了……)要塞上有位专精于修复铠甲巨人的刺青纹使用者,要是他的话,应该能用两倍的速度完成修复作业。(虽然修好后多半会被他狠狠挖苦一番……)不过不知怎地,现在却很想听到那些令人厌烦的话语。

  「──哇,好漂亮喔。」

  没有发觉雷伍雷德焦虑的心情,艾儿托莉妮诚实地发出赞叹。她大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纹章。因为新奇景象而睁大的碧眼中,青色和橙色的光芒交互辉映,摇曳不可思议的色泽。

  她接下来的举动──大概纯粹是受到好奇心驱使。

  十五公分高的半女神从少女的肩膀上起身,像溜滑梯一样顺着纤细的臂膀滑下。握着木杖的桃乐丝吓了一跳,右肘横向一弯、接住那娇小的身躯。

  然后,艾儿托莉妮伸出手。

  一半是人,一半是「神」的那名女性。

  在赋予之杖、在能够转换生命能量的那支木杖上。

  轻轻地,碰了一下。

  「──!」

  来不及用手遮住脸庞;也来不及阖上眼皮。

  仿佛闪光弹在面前直接炸开,艾儿托莉妮碰触的刹那,杖上的刺青纹突然迸开强烈的光芒。不久前的琉璃色和橘色,全都被无比强烈的金黄耀辉吞没。视网膜一瞬间被强光覆盖,在被金色包围的黑暗中,雷伍雷德听见了桃乐丝和艾儿托莉妮慌张的声音,以及兰恩烈德移动其巨大身体的气息;除此之外──(这是什么声音?)──一旁还不断响起「劈哩啪哩」、「劈叽」等类似碎裂音,却又有着决定性不同的某种坚硬的异响──……卡吱、卡哩、劈哩啪哩、劈叽。

  「不敢相信」桃乐丝一边眨眼一边低喃。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样──……」艾儿托莉妮用茫然若失的语气说。她小小的手指一离开木杖,金黄色的光芒就像太阳殒落般地消失。

  「不敢相信……」这次换雷伍雷德如此低语。缩小的瞳孔徐徐恢复视力,理性好不容易掌握眼前的事态后,他不禁喃喃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不敢相信。」

  面前。

  蹲踞夜幕低垂的岩地上的铠甲巨人。

  此刻,那副暗绿色的装甲简直像刚出厂的新品一样闪闪发光。满布表面的龟裂全被填好、肩膀上的大洞修补完成,嵌在小腿上的巨大蚁钳也都消失不见。脱臼扭曲的肩膀、手肘和大腿外露的变移式凝胶、以及合金骨骼穿出皮肤的右膝,全身上下的损伤都已完美地修复。

  「好厉害……瞬间就修好了──话说回来,你还好吗,艾儿托莉妮小姐?会不会觉得很疲倦?该不会又变得更小了吧?」

  「嗯,我没事……只是有点吓到了而已。」

  少女和半女神一同不可思议地歪着头。尽管雷伍雷德也跟她们一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唯一确定的是,艾儿托莉妮是光是存在就能让周围变成广大花海、超越人类的存在。即使身上没有纹章,单单让她接触能将生命力转换为治愈力的手杖,或许就能引发奇迹也说不定……(虽然这种解释也毫无根据就是了)

  这种没有凭据的推测,他原本想一笑置之,但脸颊却抽筋得笑不出来。雷伍雷德就这么歪着脸向前踏出一步。

  然后抬头看向机甲巨灵,下达命令。

  「打开腹舱,兰恩烈德。」

  一连串精神移乘的步骤,那是机体和操纵者双方都已习以为常的仪式。老实说,雷伍雷德心中仍有些许不安──说不定修复的只有外观,而中枢部分依旧受损;又或是因为艾儿托莉妮的力量,使得胎部开满花朵等等。但像升降机般降下的巨腕动作顺畅无碍;乘上敞开的装甲内部,黑色水床般的座椅,感触也与平常相同。

  状况开始。

  视界切换,全身的感觉也一齐切换。脚边的桃乐丝变得像小矮人一样娇小,只有十五公分高、坐在她手上的艾儿托莉妮则变得跟豆子差不多。

  雷伍雷德检查一遍自己的身体。四处都没有异常──岂止如此.即便现在立刻投身战斗也没问题。

  (理应被『女帝冠』吹得四分五裂的我和兰恩烈德,竟然变回这么活蹦乱跳的状态……)男人在心中嘲讽地一笑。(说不定反而会引起要塞里的大家怀疑也说不定?)里贝克和克罗托尔就算了,但娜洁莉那伙人的洞察力很好,不先想个好理由搪塞的话──

  感受CONTACT\\纹章励起RUNEEVOKE-「亚念远话DEMITELEPATH」-待机SUSPEND\\选择SELECT-结STARTor断CLOSE?

  (哦──这么快?)

  使用了刚修好的刺青纹后,超距离通话的收信讯息立即跳出视网膜投影的虚拟萤幕。在失忆的那段期间,通讯士的艾咪一定也像这样,不断地呼叫自己。

  好了,该怎么向大家解释才好雷伍雷德一边苦笑,一边打开通讯回路。

  ▽▽▽

  「这里是Delta•LINELORD──杭德机,请回答。」

  此处是浮扬式要塞舰:⊿-LINELORD的舰桥。

  「杭德机,请回答。……雷伍?哈?…………」

  这不知已是今天第几次,不、是第几十次的通讯失败了;蒂琪•艾咪悄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要是还活着的话就快点回答啦,笨蛋……」

  被人们称为「崩坏之塔」,世上唯一的反神组织;专门复原文明崩坏以前的技术,并负责解析、研究做为人类新可能性纹章的集团。机甲巨灵便是由他们创造的实验兵器;而浮扬式要塞舰则是为了支援铠甲巨人部队而存在的移动基地。

  它的外观是一个直径上百公尺的巨大圆盘。在那状似亚当斯基型UFOnote的船舰外围,伞形卷门的下方,排列着一个个悬吊铠甲巨人用的铁椅。

  注:即俗称的「飞碟」、圆盘形不明飞行物,命名自美国作家乔治•亚当斯基。他写过多本有关描述自己目击幽浮、和外星人接触的传记。

  不过现在,总计二十张的椅子,除了五张之外全都是空座。而且其中四张的主人已经确定再也不会回来。

  「──我说艾咪,你不是在雷伍那小子的α-Skin上涂鸦过吗?那家伙八成是为了这件事生气,才故意不回答你的啦。」

  察觉通讯士灰心的模样,索敌手的里贝克刻意用开朗的语调说道。操舵手的娜洁莉也立即接话。

  「什么嘛?那点程度的恶作剧都受不了,还真是没用的男人。等他回来后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就算你说等他回来。」蒂琪•艾咪沉痛地低语着。「卡洛索的战斗……都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不是吗?那家伙一定也跟莫里格先生和玛格涅瑟小姐一样……」

  从她口中说出的名字顿时让舰桥陷入一阵愁云惨雾。那些无法取代的人们的名字、死去人们的名字。在与『灰之女帝冠』的战斗中丧生,十四架机甲巨灵和其驾驶员们。

  十四,这个数字和「崩坏之日」以来死去的众多人类相比,或许微不足道……但即便如此,对这艘移动要塞的船员们而言,那实在是太多、太过沉重的数字。

  「无论雷伍雷德会不会回来。」舰长的阿巴特•莱因洛德缓缓地开口。「我们都已经损失太多战力。恐怕这一、两日内,『崩坏之塔』就会对我们下达归返命令。」

  「要对那家伙……见死不救吗?舰长。」

  即使对自己说的话感到矛盾,艾咪还是忍不住问道。她不想见死不救。可以的话,她很想组成数支搜索队,将仍搁浅在某个地方的他──甚至是残骸也好──接回。舰长的想法应该也一样。但是光凭奄奄一息生还的三机,以及候补的两机,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

  「直到返回南冰洋为止,移动的同时尽可能将雷达范围设置到最大。」一面紧盯着地平线,阿巴德一面说道。「根据缪利姆的报告,雷伍雷德似乎是被那混帐女神像纸片一样吹飞了。等了这么久都还连络不上的话,可以肯定是机体发生重大故障。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相信他会进入探测范围内──相信那家伙依然活着而已。」

  「一定还活着哦。」娜洁莉用开朗的声音说道。不论内心多么绝望,她直到最后都没有将自己的不安付诸言语。「那家伙才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对不对,艾咪,我没说错吧?」

  「说的……也是。你说得没错。」

  蒂琪•艾咪深深地阖上眼──然后彷若祈祷一般地握起十指,即使愿意倾听其心愿的神,并不存在于世。

  ▽▽▽

  用最佳状态的机甲巨灵全力奔走的时候,最高速度可达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

  震动大地、砍倒树木、飞越溪谷、横越盐湖,无视于静止的声音,平均一步二十公尺的雷伍雷德疾驱而出。

  (──太慢了)

  巨人的腹内,男人的意识正焦虑不已。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

  被地心引力束缚的这双脚令人憎恨,为什么这副身体不能像鸟一样高飞?派不上用场的眼睛也令人憎恨,为什么这副身体只能看到五公里外的景象?

  得知卡迪尔村的座标后,雷伍雷德计算了那里与『灰之女帝冠』一役的相对位置,并预测出应该正逐渐脱离该地的母舰航路。然后在焦躁之情的驱使下,一鼓作气、一心一意、全速全力、不顾一切、心痒难耐地奔出,不停地奔跑。

  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

  从山棱线边缘映射的第一道曙光,照亮了那构造体的身姿。有如古代未确认飞行物的巨大圆盘。

  绝不可能认错,那里正是他的归宿。

  浮扬式要塞舰──⊿LINELORD。

  像是为了要迎接他的归来,圆盘外围的主舱门缓缓开启。

  然后。

  从由灰形成的那艘舰艇中出击、由灰形成的铠甲巨人大军,将由灰形成的长枪一齐投向雷伍雷德。

  5

  一抹鸟影划过荒凉的大地。

  仿佛切开了拂晓曙暮的巨大羽翼上,似乎乘坐着某个奇妙的事物。那是挽着一支植物的茎,飘着金色的长发,身高大约十五公分的人形生物。

  「谢谢你送我一程,诺里斯。」

  道谢之后,艾儿托莉妮从鸟背上轻灵地跳下。

  一边按着白色连身袍的裙摆,她娇小的身体一边沉沉地落到地面。这不只是因为重力的缘故;从鸟背上降下的途中,她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大──不,是变回原有的大小。然后,当白色的裸足与干硬的地面接触的瞬间,超越人智和常理的奇迹发生了。

  龙胆萌出新芽。

  紫玉兰的花苞开始膨胀。

  唐菖蒲花绽放了。

  秋海棠也开出花朵。

  马蓝花遍地盛开。

  赤、蓝、黄、紫、粉、朱、深红、白──绿、碧、翠、青。

  长年受到风雨侵蚀的凝灰岩地上,以爆炸性的速度长出大量的花朵;它们不但无视于气候带与土壤等条件,甚至不需要播下种子就能生长。

  不消一分钟的时间,眼前的万紫千红便淹没了她的视界。

  呼──艾儿托莉妮朝手里的蒲公英轻吹一口气。黄色的小花不知何时已悄悄成熟,化为无数白色的棉絮飞向天空。

  绽放于周围的花海既是半神力量的显现,同时也是她的生命象征。虽然是为了隐匿行踪的不得不为之举,但刻意将力量压抑的感觉就像是病魔缠身、伴随着恶寒。

  得到解放的同时,她大口地吸了好几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把身体缩小这么久。好不容易恢复原本的大小后,世界感觉也一下子变得狭窄,就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巨人。(雷伍雷德坐在铠甲巨人「兰恩烈德」身体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呢?)

  一面呼吸着早晨的空气,艾儿托莉妮一面不禁在脑中想像起来。

  为了追赶雷伍雷德,她离开了卡迪尔村──至少她是这么对桃乐丝说明的。少女没有理由怀疑她说的话。然而,艾儿托莉妮却打消了追上不知又去了哪里的铠甲巨人的念头。

  要说为什么。

  因为她在桃乐丝的「水晶球」中窥见的不是雷伍雷德,而是「另一个存在」的身影。

  奇迹般的花海在安那托利亚高原内地绽开后,没过多久。

  夜色残余的西方天空的彼岸,又有另一个奇迹翩然降下。

  苍白如蜡的玉肤。

  飘然如浪,垂落至脚尖的银白长发。

  缠绕在背上的银灰羽衣沐浴于晨曦下,宛如夜空中的繁星般闪闪生辉。

  ──安妲米涅雅。

  兼具无上之美貌,以及无敌之力量的存在。

  感受到此刻仍位在遥远虚空、睥睨着这里的绯色目光,艾儿托莉妮立刻在万色的绒毯上跪下。

  她跟自己这样的杂种不一样,即便在帝赛尼亚宫也没有人敢轻视,是如假包换的神族。

  (……居然会这样)

  再一次,胸中充满了绝望。她从未期待过,众神或许会对擅自从那个隔离世界逃离的半人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快了。而且她更没想到,像安妲米涅雅这样地位崇高的女神居然会亲自现身。

  艾儿托莉妮问道。

  「请问……您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还未得到回答,对方便接二连三展开攻击。

  半女神膝下丛生的樱草,绀紫色的花瓣和短小的茎叶忽地枯萎,然后又瞬间再生──不过原本惹人怜爱的模样已经无影无踪,变成了由灰化城的荆棘。

  艾儿托莉妮的喉咙发出闷响。灰色的荆棘仿佛拥有意志,缠住了她的双足;浓密的棘刺宛如食人鱼的牙齿,在洁白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吻痕。

  「──悲惨地哀嚎吧。除此之外的话语一概不许。」

  名符其实的敌意。安妲米涅雅的声音中饱含深深地厌恶,还有焦躁。

  「单是言语交流便如此令人不快,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辱。」

  一边俯视着痛苦挣扎的艾儿托莉妮,「女神」一边说道。

  「带你回去?别误会了。无论过去抑或未来,本宫前来找你的唯一理由就只有──……肃清。」

  由身为绝对者的她亲口下达的宣告,不折不扣的神之谕旨。

  「光是堕落成现在的模样就已经够恶心──偏偏还是半人半神?开玩笑也要限度。本宫绝不允许那种存在。你的每一口呼吸、每一下心跳,全都是是对本宫的冒渎。真受不了──若非『那家伙』一直在盯着,根本不需要等到你擅自逃跑,本宫早就能消灭你了。」

  「怎么会,我──……啊、啊啊!」

  话说到一半便转为悲鸣。由灰形成的荆棘顺着艾儿托莉妮的膝盖爬上腰际,又沿着腰间爬上胸脯,像是要从她的肺腑里挤出所有的声音般,收缩得愈来愈紧。

  「──啊啊,简直无可救药。」

  一面睥睨着血淋淋地倒卧在灰烬中的半女神,安妲米涅雅一面叹了口气。那完美无瑕的美貌,为了愁苦与欢喜两种矛盾的情感而微微扭曲。

  「你的惨叫声真是世上最甜美的音色。对你施以折磨虐待,竟让本宫的心如斯欢欣鼓动,本宫究竟是堕落至何般境界了呀。」

  女神用右手扶着自己的太阳穴。那举止几乎就像是为自己的命运悲叹的人类。

  接着……另一只手则指向艾儿托莉妮,仿佛要捏碎她一样握起了拳头。

  「!?咕呜!做、做什……唔啊啊啊!!」

  不顾荆棘会因此更加刺入皮肉,艾儿托莉妮弓起了身体。新施加在她身上的,是全然不同于棘刺割裂皮肤的痛楚,直接侵蚀身体深处的苦痛。不只是悲鸣,她的唇角流出混着鲜血的灰烬。

  「──别以为你能轻松地死去,污秽之物。」安妲米涅雅如此放话,接着背后绵延了超过半径三公里的空间、万紫千红的大地突然褪色。完美无瑕的花海被暗银色的灰烬一点一点地侵蚀;对艾儿托莉妮而言,那就与内脏跟骨髓遭到千刀万则无异。

  不仅是要夺走她的性命,还要施以最大限度的折磨;不只是身为人类的血肉,就连代表神性的力量显现也要残杀殆尽。对于被自己贬低为污物的半人半神之女,那便是安妲米涅雅所能采取的最残酷的手段。

  「来吧,好好品尝这痛苦吧。本宫要将你的一切统统分解;你全身上下的一分一毫,本宫都要消灭得片甲不留。唯有当你的生命、灵魂、还有记忆全都化成灰烬之时──本宫的欢喜之情才会终结;本宫的悲叹方能满足。」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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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再说一次。』

  犹如嗅到捕兽夹气味的野狼,雷伍雷德以慎重的语气问道。

  『你说──你是哪里的什么人?』

  亚念远话的内容并不会从铠甲巨人的嘴巴传到外界。待在巨人脚边的桃乐丝和十五公分高的半女神露出讶异不解的神情,抬头望着一进入驾驶舱后就突然僵住的雷伍雷德。

  『──我说,我是莉兹•米克摩,负责回收失去编制的机甲巨灵的特务试验舰:Ωomega-BIRDCAGE的通讯士。你们应该是⊿-LINELORD的杭德兄弟对吧?」

  对刚修好的铠甲巨人发出联络讯息的人,并非蒂琪•艾咪。那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十分理性,却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失去编制?别胡说八道了,你这家伙。』雷伍雷德倔强地反驳。『虽然确实出了点小状况,可是我和弟弟都还健在。问题也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只要跟⊿-LINELORD取得联系,马上就能归──』

  『不可能。』

  莉兹•米克摩打断他的话。她尽可能用和缓的语调继续说道。『请你冷静地听我说──』仿佛早已预见听完接下来的话后,他一定会情绪失控一样。

  她说道。

  『你原先所属的⊿-LINELORD在返回「崩坏之塔」的途中,再度遭遇「灰之女帝冠」,已确认交战开始两百秒后全灭。那是三天前发生的事。』

  听完这番话的下一刻,雷伍雷德的脑髓沸腾了;无论是艾儿托莉妮,还是桃乐丝•伊斯卜的存在,全都从意识中蒸发。

  震动大地、砍倒树木、飞越溪谷、横越盐湖,无视于莉兹•米克摩静止的声音,平均一步二十公尺的雷伍雷德疾驱而出。

  (──骗人的)

  巨人的腹内,男人的意识焦急如焚。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然后现在。

  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奔驰的雷伍雷德眼前,一如莉兹•米克摩所言,不、是比那还要糟糕的景象扑面而来。

  临战启动。

  迎击阵形展开。

  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

  像是为了迎接他一样,舰上飞出数架铠甲巨人。(古雷梅特斯、吉乌、芙尔因格)即使没有挂著名牌,他仍然一眼就认出他们。装饰着尖角的是丹先机,肩上有击坠章的是密赛德机,至于那个动作装模作样的无疑是尼尔机。(玛格涅瑟、贝利尔、雷布南、莫里格、巴灵格姆──)

  从浮扬式要塞舰出击的十九架机甲巨灵;那是⊿-LINELORD搭载的部队中,除了雷伍雷德以外的全部战力。

  但是他们的装甲不是绀紫色、铁灰色、橙黄色、水蓝色、或紫红色。无论是外观、内在,恐怕连胎内的操纵者也是,全部都是由灰烬形成的。

  (──……)

  滚沸的意识急速冻结。

  雷伍雷德以前也经历过类似的现象:『灰之女帝冠』为了消遣而重现的都市旧景;没有声音、气味、或色彩,唯有形状分毫不差的复制品街道,以及讴歌往日昔景的人们。当时,由灰形成的人们丝毫没有理会破坏街道的怪虫和机甲巨灵。

  不过。

  不过现在。

  由灰形成的铠甲巨人们,却将曾经是战友的雷伍雷德完全视为敌人。以协调统御的移动方式飞出母舰,整齐一致地展开队列后,他们巨大的手中形成一支支灰烬之枪。

  饱和攻击saturation attack──一齐投枪shoot phalanx。

  恍若能清楚听见莫里格下达号令的叫声。

  有如古罗马的重装步兵般排开的机甲巨灵们,将全长二十公尺的虚构之枪整齐投出。点状的攻击集结成一道墙面,令人无从闪避,雷伍雷德的机体直接吃下好几发攻击。

  一边承受着伙伴们投出的长枪……暗绿色的铠甲巨人一边继续前进。

  一步接着一步、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迈步。

  见到他的行动,灰色的巨人部队迅速变换阵形,由射击战转入近距离战斗;由密集队形转为横阵。离开机甲巨灵的手中后,「矮星白光」的威力会渐渐减弱。如果无法从远距离贯穿敌方的防御,次佳的方法就是缩短距离再攻击。队伍的一半退至后方保护母舰,另一半则向前突进。吉乌和古雷梅特斯、密赛德和尼尔两队分别从两翼交错展开肉搏,中央的贝利尔、安裘、和巴灵格姆则伺机寻找突击的空隙。

  ──这些他全都知道,简直了若指掌。

  从迎击战到接近战,这是专门对付少数敌人用的常规战术。谁是诱饵,谁是主力;敌人采取特定行动时,部队又要如何应对;这些内容他早已透过训练记得滚瓜烂熟,实战中也使用过无数次。每个位置的角色他都担任过,所以也知道各个位置的弱点所在。

  右翼。将计就计跟随吉乌机的引诱。等他准备脱离的时候深入追击。集中耳朵的神经,同时在心中默数。1、2、3、

  4。

  纹章励起。

  ──轰!刹那间袭来的冲击完全符合预期。瞄准了假装上钩的雷伍雷德,一架机甲巨灵分秒不差地从背后撞上。

  灰烬之枪刺中了肩胛骨后随即碎裂,雷伍雷德则利用冲击的反作用力单脚一踏;接着,向前突进的巴灵格姆机……受到突刺而出的光枪反击,贯穿了胎部。

  宛如他阵亡时的情景再次重现。

  灰色的部队开始动摇。

  大气中响起没有声音的悲鸣。

  在他们之间扩散开来的困惑之情,简直就像真正的人类。

  人类最新式的二足步行兵器──机甲巨灵,它的威力令巨大昆虫无法靠近;它的光之枪乃弑杀天上神灵的利牙。此时此刻出现在雷伍雷德面前的它们,不论姿态或动作,确实都完美地复制了⊿-LINELORD部队。但是,就算密度和硬度再怎么接近钢铁,它的韧性始终只是一团灰烬,对雷伍雷德搭乘的真正的机甲巨灵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

  贝利尔、安裘、雷布南,这几个血气方刚的成员一拥而上。从三个方向飞来的枪尖联手对雷伍雷德的机体展开突刺、劈砍、和打击。然而攻击只在暗绿色的装甲上留下些许擦伤,接着便粉碎四散。

  可驾驶员的心上,却被穿出一个无法与之比较的巨大空洞。

  受到雷伍雷德反击的灰色铠甲巨人全都瞬间粉碎,然后灰飞烟灭。对他而言,那或许是唯一的救赎。尽管脑中明知那些只不过是灰烬组成的人偶,然而要对与伙伴们有着相同外貌、相同行动的他们出手,仍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如果这些灰烬人偶能够不断复活的话,恐怕在肉体倒下之前,雷伍雷德的精神就会先崩溃。

  将采取自杀式攻击的古雷梅特斯用手刀正面劈碎。

  将企图撤退的玛格涅瑟用光枪贯穿后背。

  增感的视界彼方,蒙蒙灰烬的对岸,由灰形成的⊿-LINELORD舰桥内,由灰形成的蒂琪•艾咪流下灰烬的眼泪,无声地下达指令。

  7

  「……走掉了。」

  「……走掉了呢。不知道雷伍雷德先生到底怎么了……艾儿托莉妮小姐有听他提过什么吗?」

  「没有……不过雷伍雷德就是那样子的人。麻烦你多多包涵,桃乐丝。」

  「不、不会,我并不介意……不过既然能跑得那么快,看来兰恩烈德先生已经没问题了。最后有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呵呵。你真亲切,桃乐丝。」

  「才没有那种事。我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事而已,再说最后治好兰恩烈德先生的不是艾儿托莉妮小姐吗──啊,对了对了,我刚刚真的吓了一跳。木杖突然就哗──地发光,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放出那么强的光芒。艾儿托莉妮小姐真的很有天赋耶。」

  「没、没那回事……!我……我只是中了点诅咒,然后身体小了一点的……呃……普通人类而已!如果不是这副姿态的话,就会发生更不得了的状况什么的,绝对没有那回事!」

  「?噗、您是怎么了,艾儿托莉妮小姐,突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啊,对了。这个,要不要一起吃?我想用完赋予之杖后应该会肚子饿,就事先做好带过来了。」

  「咳嗯……那、那是什么?」

  「欸嘿嘿,是宵夜的三明治唷。这边包的是羊肉片,这边是马铃薯和白肉鱼。不晓得哪一种比较合艾儿托莉妮小姐的胃口……啊、话说回来,这种大小别说放入嘴里,根本就没办法拿着吃呢。我先把它们切成比较好入口的大小吧。羊肉和鱼,您想吃哪一种?」

  「──……?」

  「艾儿托莉妮小姐?」

  「呃呃,不好意思,桃乐丝……那个,是食物?」

  「是啊……咦、难道很奇怪吗?这在我们村子是很普通的食物啊。这么说来,我从来没想过其他土地的人们都吃些什么,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艾儿托莉妮小姐,您平常喜欢吃什么东西?」

  「嗯……罗琪梅朗,之类的吧?」

  「罗琪……?那是某种肉吗?还是谷物的一种?」

  「是一种蔷薇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虽然香气不像玛勒琳或蓝月玫瑰那么强,却有种非常好闻的清香。花瓣也很丰满,最重要的是和其他花朵相比,那种艳丽的红色可是非常少见的唷。」

  「呃、呃呃。所以……那是花……?您平常都吃鲜花?低地人吃的东西果然跟我们不一样……这一带的土地很贫瘠,所以我很少见到鲜花……该怎么说呢,有点吓了一跳。」

  「啊……那个、呃、不好意思。请你不要误会。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我的喜好比较奇怪……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外面的人们。所以我想应该是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我觉得应该不是那样……来,请用。虽然不是鲜花,不过三明治也很美味喔。」

  「……谢谢,我开动了。」

  「那,我也开动了。」

  「…………哎呀,这真是……味道很丰富,非常好吃。不过对我的舌头来说,咸度好像重了点……」

  「是吗?那样的话,这边的三明治酱料加得比较少,请尽量享用。」

  「谢谢。你果然很亲切,桃乐丝。」

  「…………(盯──)」

  「…………(嚼嚼)」

  「…………(盯──)」

  「?呃、桃乐丝。为什么你都不吃东西,一直盯着这里看呢?我的脸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不、那个……我只是在想……艾儿托莉妮小姐果然是个美人。」

  「什──你突然之间说些什么呀?!」

  「因为因为,平时拘谨的时候当然不用说,可是连吃饭的样子都这么美丽;而且虽然个子很小,身材却很好……变回原样之后还会更漂亮吧?真是的,连我都要羡慕起雷伍雷德先生了。」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起雷伍雷德啦!我和那个人不是那种关系,不是都解释过好几次了吗?」

  「欸欸──你们明明很相配的说,好可惜……对了,先不论艾儿托莉妮小姐怎么想,雷伍雷德先生说不定并非打从心底否定这件事唷?因为每个男人都喜欢在美人面前耍帅嘛。」

  「……唔……讨、讨厌,桃乐丝真是的,你一定是在戏弄我对吧……再说……要去想像雷伍雷德的心情,总觉得有点害怕。毕竟发生了很多事……他或许非常憎恨我也说不定。」

  「不会有那种事的,绝对。」

  「真的……?」

  「不会错的。如果真的憎恨一个人的话,绝不可能在那个人的面前大笑……话说,虽然我认为那么做实在很失礼……」

  「……的确,这么说也有道理……谢谢你,桃乐丝。我觉得自己心情变得比较轻松了。」

  「请别这么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哎?」

  「怎、怎么啦,艾儿托莉妮小姐?沙子飞进眼睛里了?还是说胡椒的味道太辣?」

  「呜……对、对不起……因为我从来……从来没有、那个、像现在这样一起跟朋友聊过天,所以──真的很开心。」

  「艾儿托莉妮小姐……请放心,如果您愿意的话,不论想跟我聊多久都可以唷。」

  半女神的双手和少女伸出的手指再次交握。在为流过两颊的热泪感到惊讶的同时,艾儿托莉妮接着说道。

  「好的──真的非常谢谢你,桃乐丝。」

  ▽▽▽

  鲜血淋漓的指尖在灰烬中痉挛。

  仿造的荆棘之刺有如刀锋般锐利,如章鱼的触手般缠人。犹如拥有自己的意识,让艾儿托莉妮既无法防御、也无法逃离。

  把身体变小的话,或许就能逃出灰之荆棘的束缚。可是一旦这么做,下个瞬间侵蚀着花海外缘的银灰马上会蜂拥而上,将自己像瞿粟籽一样消灭殆尽。仿造的灰烬完全无法比拟,那些银灰正是安妲米涅雅的恶意之显现。要是赤裸地暴露在那之中,恐怕连灵魂都会被消化个精光。

  割裂的肌肤。

  模糊的视线。

  鲜血淋漓的指尖已没有感觉,宛若不属于自己似地震颤不止。除了大量失血外,侵蚀花海的银色灰烬也正一点点地夺走她的生命。

  没办法逃离仿造的荆棘;没办法阻止银色灰烬的侵蚀。安妲米涅雅俯视此处的瞳孔中,燃烧着残虐与焦躁的火焰,无论再怎么乞求原谅,也不可能阻止其神意。

  ──死。

  应该早有觉悟了才对:遇上安妲米涅雅的那一刻,毫无怜悯的诛杀已成定数;受尽折磨后凄惨地死去,已是自己无可避免的下场。

  (至少不能让雷伍雷德和卡迪尔村的人们受到牵连──)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怖,仿佛为了逃离那种感觉,艾儿托莉妮在脑中呐喊。(那是对被我牵扯进来的人们,最低限度的义务和礼仪)

  然而接连不断的苦痛之潮,以及从裂开的皮肤中流出的鲜血,两者加在一起,几乎击垮了她的毅力与决心。无关她的意志,嘴巴擅自发出悲鸣。眼角滑落的泪水浸湿了脸颊,这是与那时完全不同,冰冷苦涩的眼泪。

  苦海之中,她不禁想道。

  自己身为半人半神的事、还有身体变小的原因等等,虽然是情非得已,但自己却欺骗了桃乐丝许多事情。

  不过,当她说出自己是她的朋友的时候,当时的眼泪决不是谎言。

  ──人类与神的小孩──杂种──被疏远的孩子。

  尽管不是每一位神都跟安妲米涅雅一样,但在那片神域,憎恶自己的神依旧多不胜数。自己的一举一动总是伴随着厌恶的目光。愿意担心受尽轻蔑的自己,愿意出手帮助自己、鼓励自己的神,一个也不存在。

  那便是艾儿托莉妮之所以沦落至此的原因。

  不过──现在。

  纵使只有一点点,但她的愿望实现了。

  纵然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却从0迈向了1。

  虽然真心说来,就算100或1000都还远远不够。

  尽管雷伍雷德的事情、以及自己还未见过的世界等等,尚有许多未完的心愿。

  不过,已经满足了。

  也只能这么做了。

  灰之荆棘、银色之海、安妲米涅雅的憎恶;自己没有任何抵挡它们的能力,也没有逃走的方法。更不存在能帮助她的人。在此死去,在此结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能对此感到满足而已。手脚的感觉和血液一同流失;生命之火和花海一起渐渐缩小。明明还不想睡,眼皮却自己渐渐阖上;在那片黑暗之中,仿佛听得见死亡步步逼近的脚步声。

  然后,下一瞬间──挥舞而下的巨大手掌就像摘起花朵一般,挽起独自蹲在染血之灰中的、她的身体。

  8

  艾儿托莉妮还有气息这件事,远在接触之前就知道了。

  先以最大战速全力移动,然后再立刻往反方向跳跃、再加速。才刚修好的机体,因为这乱来的操纵方式而发出悲鸣,但雷伍雷德现在根本没空去管那点小事。面对立即袭来的『灰之女帝冠』的追击,铠甲巨人一面凭声音闪避光是断面就高过机甲巨灵的银之圆柱,一面在花海上疾奔。

  ──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战斗中死去。

  在人类几乎灭绝的现在,可供补给的避风港屈指可数。因此,「害虫驱逐部队」的浮扬式要塞舰才会发展成一个小型社会,成员们彼此就像一个大家族。

  配属到⊿-LINELORD之后,很快就过了三年。

  每当严酷的战斗结束,伙伴们的死讯总是来得如此突然,总是痛彻心扉。每次望着四分五裂的铠甲巨人碎片,以及外出侦查后再也不曾回来的空荡荡的座椅,心中的失落总是令他感到颤栗、发抖、与愕然。

  「死者会继续活在生者的记忆里」──第一次因为伙伴的死而消沉的时候,玛格涅瑟曾这么对自己说过。唯有当记忆消逝,被人们彻底遗忘,一个人才会真的死去。所以,即便这不过是种自我安慰,即便故人的回忆就像无法治愈的伤口般隐隐作痛,他也从未忘记他们。

  人类之敌是压倒性、绝对性地强大。

  就算今天侥幸活了下来,他也知道最后仍会轮到自己;知道自己战败死去的那天终会到来。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伙伴们记忆的一部分──他曾这么认为。

  可是、不过。

  今天、此刻、这瞬间。

  在美丽的早晨之光照耀下。

  将灰烬幻化的亡灵全数消灭。然后现在,他终于理解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实。曾经隶属「害虫驱逐部队」四号战舰⊿-LINELORD的他:⊿-08「NIGHT GREEN」雷伍雷德•杭德,早已死去。

  要问为什么的话。

  因为曾是朋友、又是同僚、又是恩人、又是导师、又是家族的他们,已经不存在于世上任何地方了。

  现在的自己,就跟被全世界遗忘了一样。

  ──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战斗中死去。

  但他从未想过,如果只有自己活下来的话该怎么办。

  他从未想过,世上原来还存在这一种死法。

  「为……什么……?」

  她颤抖的声音传入耳中收音器。

  从漫天灰烬中捡起艾儿托莉妮,一鼓作气地逃跑后大约过了三百秒。虽然不认为彻底甩开了『灰之女帝冠』,但至少已远离至机械眼看不见的距离。

  伤痕累累的半女神倒卧在铠甲巨人的手心,吃力地转过头仰望这里。她的肢体就像泡过血水一般;黄金色的长发染得通红,从比其身躯还粗上许多的机甲巨灵的指缝垂落。

  「为什么、要救我……?」

  有如梦呓般的沙哑声音,在脑中反复回荡。

  ──他答不出来。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帮助她,又能够得到什么?

  『别误会了。』

  然后从雷伍雷德口中吐出的,是充满矛盾的言语。

  『我是来杀她的──为了替伙伴报仇,杀了那个灰色的女神大人。』

  「──……?」

  半朦胧状态的艾儿托莉妮,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神情。

  巨人的骷髅脸将视线从手上的女子身上移开。

  这是出于真心的回答。不管办不办得到,自己都要杀了那个『灰之女帝冠』。

  可是自己刚刚的行动,却完全跟心意背道而驰。

  应该要攻击才对──攻击那个『女帝』。

  应该要利用才对──利用艾儿托莉妮引开『女帝』的注意力,而不是拯救她。

  居然浪费了偷袭的大好机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然后他说道。

  『因为你的样子实在太让人不忍卒睹……不经意就……』

  若是隶属⊿-LINELORD的雷伍雷德•杭德的话,说不定会毫不迟疑地把这名半女神当成诱饵。

  然而曾属于他的小小社会、曾是大家族的浮扬式要塞舰已经不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认识那个时候的他。

  现在的自己,就和在花海中失忆的时候一样,谁也不是,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不过,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应该不能算是人类──认识那个没有记忆的自己。然后,他还欠了她很大的恩情。

  「那也没办法……」她抱着浑身是血的躯体说道。「因为安妲米涅雅……打算在这里把我消灭呀。」

  『消灭──她明明跟你同为神族,却想要杀你?为什么?』

  「那位大人并不把我视为同伴仅此而已。」

  暗绿色的铠甲巨人将目光投向后方。不知是否反映着艾儿托莉妮的身体状态,脚下延展的花海比以前缩小了一半。同时两公里之外的外围部分,有如霉菌般侵蚀着花海的银色束带仍在步步逼近。理应不存在腺体的皮肤忽然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感受到存在于视线前方,那绝对存在的气息。(好了,该怎么办才好?)

  雷伍雷德在脑中复习与『女帝』的战斗经验。

  在最初的交战时所见,以及残留在⊿-LINELORD消失之处,由灰烬重现的过去景象。不论人物、设施、兵器都能模仿,从外形乃至精神、灵魂也能完美复制的那份力量,简直只能说是神的奇迹──不过,既然机甲巨灵的装甲能够防御,那这部分应该就可以无视。话说回来,如果想要真的无视它,相对地就必须把意志力提高到极限。

  最致命的果然还是那有如大海般广阔的白银之灰。不管这边的装甲有多厚,都能将碰到的物体瞬间炭化……不,是还原为灰烬的可怕能力。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对手是在「崩坏之日」毁灭了七个国家,如假包换的神族。轻轻一吹便能引起暴风,连同整个灰之街道和机甲巨灵一起吹飞;诸如此类,令人难以想像的荒唐攻击,即使再次出现也不奇怪。

  最好的对抗方法,就是从『女帝』攻击不到的安全范围进行远距离攻击。然而对手不但能令「矮星白光」的投枪无效化,还能在空中反转投枪、回击这里。为了让光枪的威力发挥至最大,果然还是只能将赌注放在肉搏战上,然后一击脱离──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先穿越像结界一样围绕在『女帝』四周一公里的白银之海。(要是能飞上天空的话就简单多了)

  很不巧地,二足步行的铠甲巨人没有一对钢铁的翅膀;别说是火箭背包,连推进器都没有。即使全力助跑朝银色之海跳跃,飞行距离顶多也才一百公尺。

  老实说……他无计可施。

  想凭一己之力击败轻易消灭了十九架机甲巨灵的「神」,就算用鲁莽来形容都还显得缺乏自知之明。

  然而他不打算因此罢休,更不能就此放过她。对于擅自用灰烬模仿伙伴们的姿态,并玩弄他们灵魂的存在,非得给予其应有的报应不可。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在铠甲巨人的腹中,雷伍雷德询问自己。

  然后视线忽然对上躺在自己掌中,带着受伤小鸟般的眼神、仰望着这里的碧瞳。

  ▽▽▽

  令人不快的事简直多不胜数──敲打鼓膜的孩童笑声、扑鼻而来的新绿甜香、照射皮肤的温暖阳光;水土空云树草花鸟兽虫,映入眼帘的所有一切,以及聚集于地球上的天地万物。

  那一切的一切,都令安妲米涅雅心烦不已。

  拥有人类外形却非人类之存在;自在地操弄着蛮横奇迹的超越者。但即使是神族,一旦具备和人类相同的器官,那么不阖上眼皮就一定会看见事物;不塞住耳朵就一定会听见声音。这项事实令安达米涅雅深感不悦。夜风的飒爽、星辰的闪烁、在银色之海上降下的雨的温度;温暖、寒冷、芬芳、寂静、嘈杂、美丽、丑陋;五感与世界接触;与人类相同的器官擅自接收各种情报,也就是所谓的「感觉」──无比厌恶人类的自己居然得用跟人类一样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

  所以安达米涅雅释放灰烬。只要以象征她自身的奇迹之力,将世界分解、侵蚀、涂抹成单一颜色的话,由五感接收的情报就不会那么让人心烦了。

  白银鼓动着。端坐在上空的安达米涅雅脚下,灰之海反射着早晨的日光,宛若自己会发光般似地粼粼荡漾;海浪闪烁着诅咒之刃般的凶光,仿佛映照出她的愤怒。

  安达米涅雅的烦躁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因为在玩弄那个低贱的半人半神而感到快乐的同时,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沉溺于虐待的心感到悲伤。但至少消灭掉艾儿托莉妮的话,应便能获得些许慰藉──然而,竟有人类敢从中作梗。

  艾儿托莉妮的花海,以及侵蚀着它的安达米涅雅的银之海。在两者的交界线上,像是刻意要妨碍她一般;像是要守护八成藏在其背后的花海之主般,一架暗绿色的巨人屹立着。

  ──想要扮演那女人的骑士么?

  ──挡在本宫的面前意味着什么,真的知道么?

  那份意志、那种行动、那颗反抗的心,任何一者都是无可计量的大罪。八成是想替艾儿托莉妮争取逃走的时间吧?但那不过是白费力气。「那玩意儿」的足迹实在太大了。不管躲到哪里,她都会将她找出来,然后连同这颗到处都是人类臭味的肮脏星球一起化为灰烬。

  ──当然,首先就从诛杀你开始。

  哗啦一声,银色的海洋中站起一排巨人军队。其数量总计十九架,正是取回了生前的外形和精神,沦为『女帝』傀儡的⊿-LINELORD机甲巨灵们。对安达米涅雅而言,模仿由人类创造的那些东西实在是种玷污──不过对人类脆弱的精神来说,该说是同伴意识吗?这招似乎能对他们造成极大的痛苦。万幸的是,这种心理她完全无法理解。

  由灰形成的铠甲巨人们一齐投岀长枪。

  不单只是复制品而已,带有银色光辉的长枪,是能将碰到的事物瞬间化为灰烬的必杀武器。

  然而,即使是那种规模的饱和攻击,来到五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后效果也微乎其微。而这次,他再度读出复制品们的攻击。暗绿色的铠甲巨人仿佛有预知能力,及时离开光枪的射程范围。

  ──既然如此,就被灰烬吞没吧。

  安达米涅雅的视线一转,宛如飞矢划出弧形的长枪在空中改变轨道,汇集成一道巨大的束带;然后下一瞬间,又像抱子爆发一样扩散开来。一插入地面,无数的长枪便顿时化为半圆形的栅栏,堵住了他的周围。

  为了闪避下一次攻击,唯一的退路只剩下前方。然而等候在那里的乃是白银之海,闯入其中就等于送死。

  然在被逼入绝境的铠甲巨人上方。

  伙伴们投出的无数长枪已飞驰而来。

  接着他向前一跃,对『女帝』下达战帖。

  没有翅膀的机体受到重力牵引。

  包覆装甲的右脚。

  眼看就要踏上白银。

  刹那间,九重葛的蓝花在大地绽放。

  雷伍雷德驾驶的机甲巨灵并未落入灰烬之海。接住了机体的是一片柔软的植物绒毯──艾儿托莉妮的花海。能够无视季节、温度、甚至地质,遍地盛开的花丛。

  若在平时,半女神的力量显现应该会以爆发性的气势淹没地表,直达地平线的彼端;不过现在,它的半径还不满十公尺,植物也只有单一种类。小小蓝色花田不久便被周围蜂拥而来的银灰吞噬。

  早在那之前,机甲巨灵已在花田上用力一蹬,再次跳向空中。

  天竺葵的红花绽放。

  继续利用脚底的反作用力,全力踏出第三步。

  万寿菊的黄花绽放。

  右、左、右、左,一步二十公尺的铠甲巨人持续跨步;每当机体即将着地的时候,花田便会像自动浮起的踏脚石一样在脚下绽放,抵挡银灰致命性的侵蚀。勇往直前的巨躯不断闪躲、跨过、跳跃、突破由灰烬形成的伙伴们,然后踩着盛开的莉莉玛莲note做出最后的跳跃;仿佛要将半空中的『女帝』捏碎,暗绿色的铠甲巨人伸出右腕。

  注:一种玫瑰花品种。

  纹章励起。

  ──追溯一切的原点──……。

  为何机甲巨灵会是「二足步行的巨人」,这种以战斗兵器而言极其不便的外形?

  这种设计的最大理由,既不是因为手指的灵活度,也不是为了提高崎呕地形的机动性,而是为了「攻击」。

  22世纪的每一种兵器──无论战车、可变式战斗机、机器步兵,乃至NBCR、THEL、粒子武器、光子榴弹和反射卫星炮等等,对拥有人类形体的祂们几乎毫无作用。

  半世纪前。

  被逼至灭亡绝境的人类还处于极度混乱的时代。

  终于出现了一名对「神」露出獴牙,与「神」战斗,并成功对「神」报予一箭之仇的人类。

  肉体、魂魄、乃至名字都已消逝的那名勇者,他的皮肤上存在著名为「光」的纹章。

  所谓的剌青纹正是为了令其重现而诞生的技术。为了将用尽一名成年男子的皮肤也无法刺完的纹路刺上,而运用强制培养技术、令人体面积大幅增加的产物,即是这种巨人。即使增加正面的受击面积,或是在地上爬行都无所谓。一切都是为了攻击,为了扩大皮肤面积──因为所谓的机甲巨灵,原本就只是为了重现那名英雄的「光」而创造的兵器。

  企图击落迫近眼前的铠甲巨人,『女帝』的羽衣迸发闪光。

  雷伍雷德在空中翻转身体,回避攻击。

  被闪光擦过的装甲化为粉尘。用来格挡的左臂四分五裂。右腕的光枪向前奔驰。

  在以寿命将尽的星辉为名的毁灭之光中,安达米涅雅的肢体渐渐被吞没。

  9

  黑暗与……热气。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他不知道原因为何,只觉得周围似乎热得令人难受,而且一片黑暗。感觉就像在盛夏的大热天中,还全身窝在羽毛被里一样。

  (…………?)

  刹那的混乱、跟平时不同的苏醒过程,虽然感觉有点奇怪,却不会让人不舒服。

  光芒开始照入。知觉逐次变得清晰,渐渐能够认识热以外的感受。一股重量压在身上,十分地柔软。鼻子闻得到锈味……宛如血的气味;还有一股甘甜……好似花的香气。

  (啊啊……原来如此)

  隐约领悟了什么,他的肉体苏醒过来。

  睁开双眼,出现在那里的是──

  「早、早安……雷伍雷德。」

  一如所料──该这么说吗?

  「你终于醒了。真是的,我还在想要是出不去的话该如何是好……」

  萦绕在耳际的温柔话语。

  轻搔着鼻壁的甘甜香气。

  凝视着这里的碧色瞳孔近在咫尺──不如说,艾儿托莉妮混杂着疲劳、困惑和羞耻的面庞,与雷伍雷德相距不到一根手指。

  ──这也难怪,「崩坏之塔」原本就将半机械的巨人设计为单人乘坐的兵器。狭窄的驾驶舱里没有踏板也没有操纵杆,利用精神移乘操作的机体,驾驶员根本就不需要移动;不仅如此,密布于周围的抗G力装置就像安全气囊一样,紧紧固定着全身。

  在这种驾驶舱内硬是挤入两个人,艾儿托莉妮身上富有弹力的部分会紧贴得变形,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009

  「快点让开。」

  男人的话有一半是违心之论。

  「……是。」

  一边投以既像责备又像感到害羞的视线,艾儿托莉妮一边轻轻从雷伍雷德身上离开。虽然腹部装甲已经打开,但为了不摔下来,还是必须维持坐在男人膝上的姿势,金色的发丝仍被血黏在α-Skin的胸前和脖子上。

  雷伍雷德低下头、阖上眼皮,努力试着理解现状。

  飘入鼻腔的花香和血味;笼罩的热气和外头空气对流而生的凉风;汗水沿着下巴的边缘低落;膝上传来半人半神女子的重量。心脏鼓动不已的原因,则是因为刚刚才跨越死线的缘故。

  ──还活着。

  ──令人难以置信。

  「打倒她了……吗?」

  不知道──艾儿托莉妮摇摇首。

  「只不过,我想应该给予了她不小程度的伤害。我亲眼看见安达米涅雅被光芒吞没的身体,有一半在光中消灭了。」

  「真希望她能就这样死去。」

  他一边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一边将视线移回她身上。

  直到不久前,从灰烬中捡起时仍伤痕累累的那副身体──该说半女神的自然治愈力果然优于人类?无数的伤口现在几乎都已痊愈。复原后仍残留着血迹的皮肤上,还留有紧压着α-Skin的计时器和生命维持装置造成的红印。

  「做、做什么啦,讨厌。」

  被人一直盯着看,艾儿托莉妮难为情地整理起凌乱的头发和领口。雷伍雷德深深喘了口气,向后一倒沉入驾驶座的椅子。

  缺乏现实感的决斗余韵。

  令人空虚的胜利滋味。

  即使从黑暗中苏醒,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仍未消失。矢言为伙伴们复仇的怒火烧尽之后,心脏的鼓动却还是无法停止。就算成功报了仇,他们也不会回来。无能为力。

  「雷伍雷德……?」

  望向担心地看着这里的艾儿托莉妮背后,舱门之外,一望无际的花海一如往常地盛开。雷伍雷德心想──以前,当自己垂死地躺在那片花海里的时候,她也曾像这样看着我。借出自己的双腿当膝枕,尽心尽力地想要让我活下来。然后现在,即使是这个在某种意义上已然死去的我,在她的眼中,大概仍与那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因为对她而言,我从未死去。心脏,依旧在跳动。

  只是要让精神也跳动起来,还需要某种动力存在。

  「……欠你的恩情,得还给你才行──」

  将恩情等等彼此都不在乎的事情,装作彼此都仍惦记于心。说着这种破绽百出的借口。

  雷伍雷德•杭德,终于回答了曾一度逃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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