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古雷梅特斯有个怪癖,就是每次出撃前总要嗑光一大锅咖哩,直到肚子撑得再也跑不动为止。因此大家经常揶揄他为冬眠前的熊。

  「一点都不好笑。」那名魁梧的大汉一边咀嚼着刚送进嘴里的食物,一边抬起粗粗的八字眉不高兴地抗议。「我们跟机甲巨灵可不一样。就算α-Skin的生命维持装置随时会为驾驶员进行静脉注射,但配给的营养剂量才那么一点点而已;在肚子里尽量多储存一些备用养分有什么不对?」

  难得人类都自备能将食物转为能量的身体机能了──古雷梅特斯说着又继续把汤匙送入口中。他的话语和咀嚼的声音混在一起,如果不是早已听习惯了的话,恐怕很难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不过,虽然他讲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但从他美味地咀嚼着食物的样子看来,恐怕什么理论之类的玩意儿在他心中根本就无关紧要。

  「说了这么多,我看你只是单纯地想咖哩吃到饱而已吧?古雷梅特斯。」

  对旁人的揶揄丝毫无动于衷,大汉又在见底的盘子里满满地盛上第二盘。

  「哼,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是吃还是煮,快乐最重要啊……再说万一任务失败的话,这说不定就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餐了──喏。」

  说着说着,古雷梅特斯突然将那盘加满肉块的咖哩递了过来。

  「……啊?」

  「『啊』什么呀呆子,对你我来说,这可能都是最后一餐了喔。」他的语气一半像是玩笑,却也有一半像是认真。「万一你死了的话,以后就再也吃不到我煮的咖哩了;同样地要是我死了,这特制咖哩也会永远从世上绝迹。所以要趁还有机会的时候尽量享用。

  所以说,喏、你也快吃吧──雷伍雷德。」

  ⊿delta-10『CHROME YELLOW』古雷梅特斯•哈尔被刺成肉串而死。

  巨大甲虫粉碎了铅灰色建筑,如弹丸般飞来,用针叶树般的尖角刺穿了他所搭乘的橙黄色甲巨人。强大的威力甚至直接从背后贯体而出,一片片鲜红色的肉块从破损的角尖滴落。

  ▽▽▽

  「手指的位置错了,Ml的时候要用左手的无名指去按另一个旁边的小洞;然后吐气要再轻一点,就像把热汤吹凉一样。」

  眼镜下的蓝色眼眸射出锐利的光芒,玛格涅瑟的眼睛和耳朵让人完全没有半点混水摸鱼的机会。

  「唔……像像这样?」

  「完全不对,雷伍雷德。你太在意手的姿势,这一次变成身体太过向前倾了;应该要把背挺直、抬头挺胸、两脚与肩同宽──没错,就是这样。那么接下来跟着我从第三小节再来一遍。」

  从她亲手用黑檀木削成的长笛中,飘出了宛如天鹅临死前哀鸣般扭曲的音色。当然那绝不是乐器的问题,而是因为身为学生的吹奏者实在太缺乏热情与干劲的缘故。

  「……练习这个到底有什么意义,玛格涅瑟?」总算撑到休息的时间后,他忍不住抱怨起来。「难不成要让机甲巨灵吹笛子,引猎人者去跳海吗?」note

  注:暗喻格林童话「花衣魔笛子」,讲述一名神秘的除鼠人来到鼠患严重的德国小镇,用具有魔力的笛声将鼠群引诱至河里淹死的故事。

  一边用布擦拭笛口,体型细长的中年──不、是「体态窈窕又正值妙龄」的女性一边答道:「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你之前独断独行的惩罚。你违反命令,本来可是要关禁闭的喔;能用这种方式代替惩罚、逃过一劫不是很好吗?」

  比起练习从未碰过的乐器什么的,说实话关禁闭还更好一点──他把自己的声音混在玛格涅瑟的叹息声里,小声地抱怨道。

  「你老是这样,无论何时都不把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她的遣词用句虽然很温柔,语气间却隐含着钢铁一般的强韧意志。「请把这当成团队训练的一环,雷伍雷德。如果你能懂得倾听别人的心声,并学会让自己的旋律配合他人的话,就不会那么看轻周围伙伴……还有你自己的生命了。」

  那可未必。况且这所谓的惩罚,其实只是为了满足她「想要指导别人」的欲望吧?但在他将这番话说出口前,玛格涅瑟已抢先一步拍拍手,结束休息的时间。

  「好了,再从头开始练习一次!明天一定要在大家面前演奏喔!」

  ⊿delta-03『VIOLET』玛格涅瑟•赫雷伊遭切成碎块而死。

  她所驾驶的绀紫色铠甲巨人被上百只的蚂蚁型猎人者爬满,连装甲的缝隙都被咬得稀烂;当玛格涅瑟的身体从驾驶舱里被拖出来时,身形简直就像少女般娇小。

  ▽▽▽

  巴灵格姆一滚出钢铁色的机甲巨灵,便立刻全力朝这里冲刺。他这么做的理由根本连问都不必问──因为连我也做出了相同的行动。

  「你这混蛋为啥偏偏挑在我好不容易瞄准的时候跳出来啦!」

  「我才想怪你干嘛挑在我就差最后一击的时候从背后射我一枪啊!」

  彼此交错而过的右拳和右拳,以及各自挡下那一击的手掌和左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巴灵格姆打起来了。经过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不知道有过几次的缠斗后,彼此早就摸清了对方擅长的套路、挥拳的角度、甚至连假动作和被打中时的痛处都一清二楚。

  「来啊,你这混帐家伙!看我怎么让你把训练前吃的早饭全都吐出来,雷伍雷德!」

  「别把人看扁了,巴灵!我要把你那苦瓜脸打得让人看了就想笑,给我觉悟吧!」

  劈哩砰咚。

  当「害虫驱除部队」四号舰的战斗队长:莫里格•赛班介入的时候,两人早已打得鼻青脸肿;当然不只是脸,恐怕连隐藏在α-Skin下、刻满了刺纹demi-rune的皮肤也已经满是瘀青。

  「你们两个怎么感情这么好?」莫里格一脸愕然地问道。

  「「一点都不好!」」

  「这不是完全合拍了吗?该不会这就是你们平时玩耍的方式?又或是你们两个串通好了要惹我生气?」

  「「都不是!」」

  「唔,你们两个真令人头疼……所以,这次又是谁的错了?」

  雷伍雷德和巴灵格姆毫不迟疑地同时指着对方叫道:「「是那家伙!」」

  ⊿delta─01『AMARANTH』莫里格•赛班化为了灰烬消逝。

  忽然从天而降的银色飞灰以惊人的速度吞噬了紫红色的铠甲巨人;大约经过十秒后,又悄然无息地消失于大地。而留在原地、高举着一只手的机甲巨灵──下一瞬间,便化成一团粉末灰飞烟灭、随风消逝。幸存下来的队员们全都束手无策,只能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全员撤退』──那是来自他们敬爱的队长的最后命令。

  无法实行这个命令的最主要原因,恐怕正是因为这诡异的战场本身。在作战地图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原野,此刻已化为地球上从未有人见过的异常空间。

  从下腭发出嘶鸣、振动着翅膀的巨大昆虫──猎人者。

  其总数约有数百。

  驱逐着它们,同时亦被它们所驱逐的铠甲巨人──机甲巨灵。

  一共剩下十二架。

  而向^〈战双方的周围不断延伸而开的,是犹如被火山灰包围覆盖的灰色世界。不过景象并不像沙漠一般荒凉;反而四处可见高低起伏的人工建物,甚至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在他们的周围,理应早已消失的人类都市竟完美地重现了。

  建筑物、车辆、以及居住于此的人们。

  所有的一切都借由弥漫的灰烬再次复原于世。

  那绝不只是粗糙的戏法或复制品。都市里的每个细节和构成全都保持同样的比例大小,精巧得令人难以分辨和本尊的差别。

  而且,更甚者──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被复原的不只是事物的形体而已;灰烬甚至重现了昔日住民们日常生活的模样。

  一群由灰烬形成的孩子们正追着由灰烬形成的足球玩乐。

  一对由灰烬形成的老夫妇正带着由灰烬形成的博美狗散步。

  由灰烬做成的无轮汽车在空中飞驰;由灰烬形成的车手和副驾驶席上由灰烬形成的恋人一同欢笑。由灰烬做成的办公大楼中,一名由灰烬形成的商人正操作着由灰烬形成的投影机,向由灰烬形成的上司做简报。

  沐浴于再寻常不过、初夏时节的午后阳光下,都市住民们每天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这无疑是由灰烬人偶们演出的史上最大默剧。除了声音、灯光、色彩与气味尽皆褪落这点外,往昔人类的繁荣景象几乎完美地还原于眼前。

  同时──那片风景的中心,现‏‎‌在正是他们的战场。

  ⊿delta-17『TURQUOISE』密赛德•朗度被五马分尸而死。

  从灰烬造成的广播塔阴影中跳出的第一只螳螂首先撕开了驾驶舱;接着第二只螳螂将他的身体斜砍至背骨;然后第三只螳螂就像断头台一样,斩下了浅葱色铠甲巨人的首级。

  人类史上最初的二足步行兵器,结合了科学与超常之力的混血机甲巨灵们一个接着一个被击破。

  数量上的差距并未构成不利的因素;驾驶员们的技术和战力也没有不足。然而,这失落世界的光景却扰乱了一骑当千的战士们的心绪,夺走了他们的纪律和平常心。

  另一方面,不存在乡愁与情感的猎人者们则完全不受影响;对这些大得夸张的虫子们而言,再现出来的街道只不过是障碍物而已。趁着机甲巨灵们自乱阵脚的时机,这些特攻队们纷纷奋不顾身地撞开由灰烬形成的大楼、车辆、儿童,勇猛突进。

  「别发呆!快点重整阵形!巴灵!雷伍!你们可别擅自乱来喔!全员都要给我活着撤退到移动要塞!」

  相当于队长副手的尼尔努力恢复指挥体系,高声向其他人呼叫。

  他所驾驶的红藤色铠甲巨人脚下突然闪现银色的光芒;那是跟莫里格的机体变成灰烬时一样的光辉.

  下一瞬间,⊿delta─04『LILAC』尼尔•尼贝尔就像被地面吞噬似的,沉入那银色的光芒中。他的声音和生命迹象在同时间消失,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跟莫里格和他的座机一样,尼尔也化为了灰烬。

  那是比眼前迷惑内心的风景、比成群袭来的猎人者们、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还要危险数的东西。

  「害虫驱除部队」的精锐们立刻察觉到包围他们的威胁共有两种:是重现了失落都市的灰色灰烬,二是像反射曙光的雪原般、闪耀无比的银色飞灰。

  那不祥的白银粉末有几个特征。首先它们的真面目其实是无数的细小粒子;有时是蛇形,有时是蛋形,可以化为各种形态攻击而来。一旦被它吞噬,就连『崩坏之塔』自豪的多层再生装甲都会跟机甲巨灵一起化成灰烬。其次,则是这种银灰乃是自被复原的都市中央、方圆数百公尺的地方扩散出来的。

  包含帕尔斯托(⊿-06)和雷布南(⊿-14)在内,鲁莽地踏入那个区域的人们全都像刚才的尼尔一样被吞噬殆尽。好似投入湖中的小石子,他们的生命就这样沉入那片白银中,再也没有浮起。

  在面对此处大约半公里的前方。

  由灰烬形成的摩天楼正中心,耸立着一座直穿天际的慰灵塔。

  状似四根螺旋交错的象牙、充满象征性的超高层结构──那便是眼前一切异常现象的根源。

  不对。

  正确地说──

  「别看她,雷伍雷德!快退后!」

  在闪耀银白光芒的象牙之塔顶端。

  在离地一千公尺的高大殿堂屋顶上;在光凭肉身根本不可能站立的高塔边缘,「那东西」就这么翘着腿优雅地端坐着。一对宛如无底洞般的冷酷双眸睥睨而下,观赏着铠甲巨人与巨虫的战斗。

  苍白如蜡的玉肤。

  飘然如浪,垂落至脚尖的银白长发。

  人类历史上任何女王都须向她俯首称臣,尊贵无比的存在。

  任何科学和纹章rune都无法创造的这片灰烬之海,全都是那名女性引起的现象……不,是奇迹。

  映射在增感过的眼球镜头上,那亦人非人之物──识别名称『灰之女帝冠』。人类世界难以想像的美貌,令人见了胸口为之一紧,仿佛中了魅惑的幻术;尽管她身上有许非人的特征,但在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美丽的事物了。

  「她」正是这些恐怖灰烬的源头。

  同时,亦是自己最大『敌人』的其中一员。

  必须杀了那个『女帝』才行;可是银色的飞灰挡住了去路,铠甲巨人的部队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靠近。

  雷伍雷德不知道──那张端正的五官究竟是否拥有跟他们一样的喜怒哀乐。但若真有的话,正从头上遥遥俯瞰的『女帝』视线,此刻并不存在任何一丝喜怒之情。

  唯一感觉得到的,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感。

  如果这是一场实力对等的战斗;如果他们至少能逼近她的脚下的话,也许她脸上的表情就会有所不同。

  可在『女帝』的眼中,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敌人。对于在一世纪前的崩坏之日,让七个国家沉入灰烬之海的『超人之物』而言,身长十五公尺的铠甲巨人就跟尚在摇摇学步的婴儿同样软弱无力。

  那张美丽脸庞上的倦容所代表的意义。

  就像是对例行性的打扫工作感到无聊。

  以及对重复无数次的杀戮行为感到厌烦。

  展现那超绝的力量,将整个失落都市完全重现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妨碍他们的战略,也不为了故意扰乱他们的心神。

  相反地,这是一个实验。

  如果布下这样的场地,人类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因此动摇,影响战斗能力?会因为同族的复制品而分散注意力?当踏过那些由灰烬幻化的民房时,又是否会心生不忍?

  连观察都称不上,只是临时起意的好奇心。

  只是为了替这无聊的狩猎游戏增添一点意义、微不足道的个人兴趣而已。

  真要形容的话,就像是在早已吃腻的食物里加入一点调味料──

  (就为了这种事而把古雷梅特斯、玛格涅瑟、莫里格、尼尔、雷布南、密赛德、还有帕尔斯托……!)

  在心中高喊这一个个名字的同时,数不尽的回忆随之涌现;他难以接受自己已永经远失去这些伙伴的现实,体内燃起一股称为愤怒都嫌温柔的情感。

  他停止退后,发动纹章兵装「矮星白光」──铠甲巨人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支光之枪。仿佛沸腾的血液溢出体外,高举的右掌冒出蒸气。

  不顾身后僚机的高声劝阻,雷伍雷德从灰色的公园一跃而起;踏碎了巨大的竹节虫,躲开如鞭子般挥来的银灰后,将手中的光矛像标枪一样射了出去。

  奔驰的光条如流星般划出一道弧形。

  白色的闪光离手后开始慢慢衰退,却仍笔直地向前飞去……。

  「──无礼之徒。」

  然后在碰触到『女帝』的前一刻,突然反转了方向。

  违反物理法则的标枪划出钟摆一般的轨迹,以更强的力道射回雷伍雷德眼前。超乎预想的现象让系统的回避机制来不及反应;下个瞬间,光之枪直接贯穿了机甲巨灵的要害。

  「……!」

  没有半点声音。

  也没有半点悲鸣。

  宛如寿命已尽的灯泡,光之枪贯穿的铠甲巨人后立即消散──在雷伍雷德的眼前。

  命中前一刻,钢铁色的巨躯以身为盾、挡下了攻击。他记得那架机甲巨灵的驾驶员;记得他的死性格;也记得他直拳的滋味。

  然而,为什么他要舍身保护自己,雷伍雷德并不明白。

  「巴灵……!」

  ⊿delta-07『METAL GRAY』巴灵格姆•道格的机甲巨灵被贯穿了胎部驾驶舱,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停止了运作。沉重的机体踉跄地倾斜,开了个大洞的背部倒在雷伍雷德的机体上。接住完全失去生气的人形机体时,雷伍雷德的心终于跟着崩溃了。

  遥远的前方,『女帝』静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呼。

  苍白的唇间吐出一丝绵长的叹息。

  让人看了这么一出无聊的闹剧,原本就够无聊了,这下更加兴致全无好似如此说着。

  轰──大气开始急遽震动。

  刚刚的吐气不只是失望的叹息而已。乍看连蜡烛都吹不熄的微弱气息在离开「女帝』的双唇后愈渐膨胀,先是微风,然后变为轻风、强风、暴风;最终完全超脱「风」的范畴,形成强大的冲击波,朝半公里外的雷伍雷德他们席卷而来。

  被任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无可比拟的风压卷起的不只是机甲巨灵,连包围铠甲巨人的怪虫大军、和『女帝』创造的灰色都市本身也不例外;道路、住家、大楼,以及住在其中的人们全被风辗成碎屑。那景象重现了过去这座都市毁灭时的光景。

  有如被巨大的沙尘暴包覆,视线可及之处全都染上了灰色。

  科学与纹章术的混血种、为了诛灭地球的新支配者们而生的机甲巨灵,此时就像玩具人偶一样被吹上半空;愈来愈高、愈来愈高、愈来愈高。视线像风向鸡般地转个不停,虽然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但这半空中根本什么都没有。二足步行的铠甲巨人并无钢铁的翅膀可供飞行;别说是火箭背包,就连控制姿势的推进器都没安装。

  重达十吨以上的机体奇迹似地高高飞起,宛如断线的风筝般不断上升、不断上升,不可思议地在空中持续飘浮。

  绿色的森林。

  蔚蓝的海洋。

  赤红的荒野。

  前所未见的广阔环景图透过机械的眼球映入眼中。

  在这距离感失去用处的领域,雷伍雷德望着微微弯曲的地平线、比平常看来更大一些的太阳、以及隐现于蔚蓝天空中的晨星,然后在紧接而来的恐怖中失去了理性。旋转的视界和上升的速度正逐渐趋缓──换言之,将自己推上高空的风势已开始消散。

  而他没有任何应对的方法。

  万有引力最终仍然无情地攫住他的机体。

  在这海拔一万公尺的高空,他开始了漫长又短促的自由落体。

  ▽▽▽

  2155年。

  12月16日。

  ──崩坏之印Doomsday。

  即使不断重复愚蠢的行为,人类仍创造了足以探测并向外星系移民的繁荣文明;而最终给予了这样的人类致命打击的不是洪水、巨大陨石、核弹、环境破坏或外星人。

  而是外观与人类没有太大差异的「那些家伙」。

  拥有一如人类的身姿。

  生着一如人类的脸孔。

  说着一如人类的语言。

  然后在没有警告或宣战的情况下,世界各地的都市被他们一个不剩地毁灭了。

  至今为止尚无任何组织成功反击的纪录。人员的损失自不用说,各地的军队都在数日内失去了大半的基地和装备,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

  然而,就算当时全世界的国家能够团结一致、集中所有战力加以反抗,结果恐怕也不会有所改变。

  因为22世纪存在的任何一种武器──也就是战车、可变式战斗机、机械步兵,甚至所有说得出名字的NBCRnote、THELnote、粒子武器、光子榴弹、反射卫星炮等全部的兵器,在与人类有着同样外貌的他们面前全都不管用。

  注:核子(Nuclear)、生物(Biological)、化学(Chemical)、辐射(Radiological)武器等四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简称。这类武器因人道问题和灾难性的破坏力,通常受到国际公约管制,禁止在战争中使用。

  注:战术用雷射武器的简称。

  破坏了成千上万的都市后,他们的攻击才终于停止。

  仅仅一周的时间,人类创造的国家制度和社会系统都被连根拔起、彻底毁灭。将近一半的人类在攻击中丧生,幸存下来的人们也相继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中死去。

  任谁都没有预料到;任谁都无能为力的史上最大浩劫。

  人类的文明如此轻易地瓦解了──艺术、思想、学问、传统、道德。无法挽回的莫大损失;无从复原的诸多「美好」。

  ……即便如此,总有一天──。

  只要跨越眼前的重重难关和牺牲,克服这场灾难,总会有一天──。

  跟失去的文明一样辉煌──不,或许更胜从前的光辉时代将会再度到来。

  未来的可能性,那是人类仅存的最后寄托。

  然而在那虚幻的空想之中。

  唯有一件事物确实、绝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那就是──「信仰」。

  无论将来遭遇何种困境;无论如何盼望奇迹发生,人类都再也不会仰赖所谓的信仰。

  因为,「神」是真实存在的。

  ▽▽▽

  巨大飞蝗的尸体被弃置在嫣红的非洲菊上。

  暗绿色的机甲巨灵一脚踏烂了黄色的大吴风草。

  藤色的九重葛前方,她碧绿的眼眸仰望着这里。

  ──宰了她。

  ──杀了她。

  找回记忆的同时,那已成为雷伍雷德心中的既定行程。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我们就是为了弑神而生,为了弑神而被创造的。

  『──去死吧。』

  由变移式凝胶构成的人工肌肉和合金骨骼爆发出庞大的能量;以及灌注了机体全部质量、重达十五吨的重拳;连带产生的风压吹散了满地的白百合,并将金黄色的长发如旗帜般卷起。

  但是落下的拳头,在击溃艾儿托莉妮前一刻突然静止。

  并不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止了拳势。

  也没有瞬间暴长的龙胆花藤绑住它的身体。

  雷伍雷德难以置信地盯着铠甲巨人的拳头。

  阻止了它的,无庸置疑正是他自己的意志。

  (为、什么……!)

  胸中沸腾的杀意绝非虚假;直到一秒钟前,他仍满脑子想着要把艾儿托莉妮砸成鲜红的押花,让她的血在大地绽放。

  他缓缓抬起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右拳。

  目光再度与仰望着这里的那双碧瞳交错。

  绿色的眼眸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倦怠,甚至看不见半分惊惧,只有一股深深的心死之情──仿佛她早已预见他终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艾儿托莉妮并非人类的事,其实早就显而易见。

  无视季节和土壤、奇迹般的广大花海;对这么明显的异常状态丝毫不感到奇怪,并悠哉地独自生活于此,这件事本身就充满疑团。可最重要的,是在这猎人者横行的地球上,像她那手无寸铁的人类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那么,如果她不是人类的话。

  『为什么……」

  铠甲巨人的骷髅面庞挤出一丝梦呓般的低语。自己停下拳头的理由、自己没有杀了她的理由,全出于一个不能置之不理的疑问。

  雷伍雷徳如此问道。

  『为什么,你没有杀我呢……?』

  不对──不只是杀或不杀的问题。

  此时满天瓢散的白百合花;被巨大飞蝗压着的非洲菊;被踩烂在脚下的大吴风草;还有九重葛。

  现在的自己,说得出它们的名字。这些在丧失记忆前根本连学都懒得学的单字、这些许许多多花草的名字,全是她教给自己的。

  没错。若非艾儿托莉妮悉心照顾,自己早就衰弱而死了。

  但是,他想不通她救助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她不杀我?

  艾儿托莉妮如此回答。

  「因为,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又为什么……』

  离地四十公尺的视界在摇晃。从她口中说出的平凡话语,在他听来却无比的不合理。

  ──古雷梅特斯、玛格涅瑟、莫里格、尼尔、雷布南、密赛德、帕尔斯托、巴灵格姆;这些亦是朋友、亦是同袍、亦是恩人、亦是老师的人们。

  这些挑战『灰之女帝冠』,却遭凄惨杀害的伙伴们。

  他们全都不在了。

  死去了。

  被杀害了。

  这是无从逃避的事实;一度忘记的事实;然后又重新想起的事实。

  ……若是当时就这么永远忘了这件事,那该有多么幸福。

  ……若是当时就这么忘记他们的死,那又是多大的亵渎。

  如果没有杀我的理由──那为什么他们就非死不可?

  艾儿托莉妮没有参与那场屠杀;不仅如此,她可能连「害虫驱逐部队」的存在都不晓得。尽管大脑能够理解,现在的雷伍雷德还是无法不憎恨她。

  『……为什么要帮助我?你……明明是神。』

  「神族」。

  光是念出来就感到恶心、被诅咒的单词。

  烧毁一万座以上的都市,毁灭了百亿人口,这颗星球的新支配者。

  同时,也是逝去伙伴的仇人。

  艾儿托莉妮如此答道。

  「因为我想帮助你,仅此而已。因为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你一定会死掉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蠢话吗……!』

  她那毫无做作的体贴态度令雷伍雷德油然生起一股悲愤的情感。像是要抓住天空般,铠甲巨人的右腕高高举起,可这次并不是为了挥拳。刻在自己和兰恩烈德身上的刺青纹同时发动至最大──

  警告ALERT\\致命事象FATA EFFECT─柒捌参贰贰\\「中枢再生SPINAL REGENERATION」─开始START\\建议─胎外RECOMMEND BAILOUT

  紧急讯息瞬间遮蔽了整个网膜;警报声在耳边大声作响。

  才刚打算提高输出力量,机体立刻突破了极限。连结大脑的控制回路接二连三地自动断线,感觉就像脑浆被人丢进离心分离机里面搅拌。

  暗绿色的机甲巨灵顿时跪在地上。巨大的膝盖之所以没有压碎艾儿托莉妮,只是纯粹出于偶然。

  转乘解除──青年的身体从开启的多重装甲里滚落;雷伍雷德没能漂亮地着地-反而狼狈地直接摔到地上。

  「唔呕、咳咳!」

  虽然丛生的白三叶草减缓了冲击力道,他还是痛苦的在地上打滚。他痛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强忍至今的眼泪能够流下──自己果然是对的,一直以来都是对的。就像他在梦中害怕的那样,身体痛得不得了。而且,这的确是无能为力的状况。(因为……事到如今不管我做什么,那些家伙都不可能活过来了!)

  「你还好吗,雷伍雷德?」

  耳边传来花草摩擦的声响,以及那听来似乎十分担心自己的声音。他感觉她正轻抚着自己的背。

  「别碰我……!」

  他用痉挛的手一把推开她。尽管刚刚那下根本使不出多少力道,但艾儿托莉妮还是吓了一跳,不再伸手触摸他的身体。

  一方面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却又同时感到歉意;自己的内心充满矛盾。在这数日之中,自己到底玷污了那双美丽的手多少次?

  (……可恶!)

  明知这么做很难看,他还是把额头贴在地上大口地呼吸。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自己早就不知道在她面前露出过多少次丑态了。

  ……不过,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既然已经回想起一切,就不可以再让她照顾、再睡在她的腿上。即使硬撑着也要站起来,不能再被她当成病人看待。

  因为,艾儿托莉妮是「敌人」。

  先前俯卧在床的时候一直无法向她道谢的原因,现在总算能够厘清。即使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自己的内心还是隐约察觉了她不是人类──而是自己的敌人。

  艾儿托莉妮的眼神凝视着这里。

  彼此的距离近得只要一伸手便能碰到;只要一挥拳便能击中。

  明明两度对她露出杀意,她却一点也没有提高警戒或逃走的意思。那张带着歉疚之意仰望着这里的脸,看起来就像个等着挨罚的小孩子。

  既然已经回想起一切,就没有理由对艾儿托莉妮手下留情。因为与神交战、相杀,并从十祂们手里夺回这世界的统治权,正是机甲巨灵的初衷;他们正是为此而生、为此被创造出来的存在。

  (……应该是那样才对的……)

  中途停下巨人挥落的拳头。

  毫不犹豫地顺从机体的警告,在本该是敌人的她的面前,又一次暴露了血肉之躯。

  然后现在,甚至无法狠下心再往那毫无防备的白皙嫩颊上挥拳。

  「……艾儿托莉妮。」

  他呼唤她的名字。碧绿的眼眸轻轻摇曳。不是用拳头和「枪」,这一次雷伍雷德选择用疑问代替攻击。

  「你是我的……敌人吗?」

  她左右晃动金黄色的长发,答道。

  「不是的。我完全没有想要伤害你们的意思。」

  「那……这片花海又是怎么回事?」雷伍雷德向周围快速一瞥。被他的机甲巨灵和飞蝗型猎人者破坏的区域只不过是花海的一小部分;从烟幕弹残渣冒出的轻烟后方,还有另一片广大无垠的花海。

  「无视土壤和季节等所有条件……自然界里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地方。这些花是幻觉?又或者……是你创造出来的……?」

  发觉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他的声音愈来愈小。至少在雷伍雷德的记忆中,他未曾见过艾儿托莉妮施展过任何力量;她光滑的肌肤上没有半个纹章……虽然没有把那件白色的长袍掀起来确认过,不过应该没那个必要。

  ……但另一方面。

  现在他已经可以清楚地回想自己那时看到的景象:重现了往日繁华的灰色街道、吞噬生命的银白砂海,还有不费吹灰之力就创造出这一切、有着近似人类外表的「那个东西」。

  『灰之女帝冠』──如果艾儿托莉妮也跟那个『女帝』一样,能够随意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出这片花海的话,那这份力量,早就远远超出人类的范畴了。

  那是神的伟业。

  「这片花海是你创造的?」雷伍雷德话中的暗示十分明显。其言外之意即是──「艾儿托莉妮,你是──神吗?」

  面对这个提问,艾儿托莉妮的反应是……。

  「──……」

  轻轻地,颔首。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言语中一不小心就掺进了恶意。他再三追问,而这的确也是他第三次询问相同的问题。

  「──『企图』是指?」

  「我在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想像操纵傀儡人偶一样玩弄我?抑或是想刺探机甲巨灵的秘密?不,还是说玩弄人类是神明的兴趣?特地连我的记忆都抹消──」

  「不是的,雷伍雷德。」

  艾儿托莉妮罕见地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他。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请你先听我解释。这片花海确实是因为我而一存在,但我并没有刻意创造它;只是我的周围总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而已。还有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夺走你记忆的意思;更何况,我原本就不具有剥夺生命的力量,因为──」

  她说着渐渐低下头,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神。」

  雷伍雷德讽刺地笑了。

  「难不成你想说自己是人类?无聊的笑话还是省省吧。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这世界都不存在能够凭空创造出这片花海的人类。」

  他的话里带满了刺。尽管如此,面对这番羞辱,她仍未表现出半分愤怒或不满的模样。

  「……或许真是如此。」

  艾儿托莉妮静静地点头。

  「在像你这样血统纯净的人类眼中,我大概真的是个异类。的确……我的父亲,正是帝赛尼亚宫的其中一位神族。」

  那──雷伍雷德才刚张开嘴。

  艾儿托莉妮便已抢先一步说了下去。

  「可是,我的母亲是人类。」

  「──……」

  「纵使她很久之前就离开了人世,详细的过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当时还是少女的母亲被村里的人选为祭品,献给了神明。虽然那个村子随后还是被虫精──唔嗯……在宫外的世界是被称为『猎人者』吧?──给毁灭了的样子。」

  从她说出的一言一语中,处处感觉得到对于身为人类「母亲」的哀愁;以及对于「父亲」的厌恶感。

  「所以你是……混血儿?」

  「人类,还有被人们称为『神』的存在;由这两者共同生下的东西,那就是我。」

  正编织着一句句言语的朱唇、凝望着他的碧眸、立于眼前的女性形体,以及那甜美的五官、闪闪生辉的金发、和完美无瑕的肢体;雷伍雷德的大脑将她的一切都认知为「美」。但自从取回记忆后,那一切全都成了令人憎恶的事物。他甚至一度责备曾为她的美貌感到惊艳的自己。

  因为,她是敌人。

  折服一切言语、压迫人心的她的美貌──就跟烧尽人类的雷炎、虐杀了伙伴们的银色之灰一样,不过是那蛮横力量的显现罢了……理应如此才对。

  雷伍雷德握起双拳。

  「……你会对我感到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艾儿托莉妮的脸上泛起一丝空虚的微笑。「虽说还远远不及真正的诸神……但我的确也不算是真正的人类……不过,就像刚刚说过的,我完全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更没有为此而生的那种力量。所以能不能至少相信『一半』的我呢?相信在这身体中流淌的、与你相同的血脉,好吗?」

  雷伍雷德更加握紧了拳头。

  「神」是敌人,是必须打倒的存在。

  人类是朋友,是必须守护的存在。

  这原本是个善恶分明的二元论。

  可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名女性……不属于任何一方,而是立于两者之间。神与人的混血、一半是人类的──半女神。面对这如此暧昧的立场,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至今为止从未设想过这种情况的雷伍雷德感到困惑。紧握的拳头就跟自己的内心一样颤抖不止,自己到底应该用这双手上前揍她一顿;抑或该打开手心、对她伸出友谊的象征?

  答案……似乎没那么容易得出的样子。他姑且松开了拳头。

  再继续硬撑下去也没有意义。于是他「呼」地吐出一大口气,任凭身体仰倒在地上。胭脂花的小棘刺痛脸颊;此刻他的脑勺下什么缓冲的东西都没有,只有泥土而已。

  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信艾儿托莉妮的说词。

  不过实际上,刚才指责她的那些恶言恶语──比如『玩弄人类』、『刺探机甲巨灵的机密』等等的──连说出这些话的自己都不觉得是事实;他所认识的艾儿托莉妮从未展现过那种残虐和恶劣的一面。『不具剥夺生命的能力』这番话纵然还不能确定真假,但这家伙的确对人类没有半点敌意。如果至今为止的言行皆为事先写好的剧本,并配合这边的态度演出来的话,那她恐怕是地球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女演员。若连那演技也是神力的一部分,也难怪人类没有胜算了。

  再说,就算她真的是神族。

  对「祂们」而言,根本就没有必要刺探机甲巨灵的秘密。

  「──……」

  雷伍雷德面对天空仰躺,开始确认自己另一具身体的状态。

  身长大约十五公尺,总重量约十八吨,全身包覆暗绿色装甲的半机械巨人;光之枪士、勇者的仿制品;蕴藏着灭神的潜力,人类史上最新最强的二足步行兵器。

  (──不,应该说「曾经」拥有灭神的潜力才对)

  铠甲巨人半弯着腰、伫立于花海上的狼狈身姿,名副其实是一名在战斗中落败的败残兵。

  虽说先前乘坐的时候就已稍稍察觉了,可重新观察后才发现机体真的损伤得十分严重。让人联想到中世纪板金铠的装甲布满伤痕,到处都是龟裂和凹陷。而且左边的小腿上不知怎地,居然还插着一对跟成人手臂一样长的蚂蚁下腭。

  四肢的外观也都歪七扭八的,特别是右脚的损伤;不仅膝盖破损,大腿的装甲甚至裂得清楚露出相当于机甲巨灵肌肉的变移式凝胶。以人类而言,差不多等同于重度粉碎性骨折了。里面的合金骨骼之所以没有整个脱落,纯粹是因为被装甲卡住的关系。

  光是外观就已经伤得如此严重,内部的损伤无疑也好不到哪里去。也难怪发动「枪」的那一瞬间,机体立刻出现大量的错误警讯。

  如此严重的伤究竟是如何──一想到这里,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有如在梦中踏空脚步、掉下深渊时的恶寒。他的目光飘向更高的上方,穿过机甲巨灵的骷髅面庞,直达遥远彼方、广阔无垠的青空。

  (对了……我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比任何飞鸟来得更高、更高。

  比山巅云岭还要更加、更加高耸。

  被那灰色的女神吹上天际。

  (……唔呜)

  耀眼的苍穹令他一阵头晕目眩。

  在没有降落伞也没有保护网的状态下,从超过一万公尺的高空坠落。回想起那段记忆,男人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身体。一想到当时的景象,就忍不住为自己现在还活着的事感到不可思议。铭刻在腰部的纹章兵装「重量减轻」只能稍微减缓这大块头跳跃时的负担,不被机体自身的重量压垮;况且,就算装甲本身再怎么坚固,那陨石坠落般的冲击要是有万分之一传入机体胎内,自己的肉体铁定会变成巨人肚子里的一团烂泥。

  「那个……艾儿托莉妮……?」他将晕眩的目光从虚空中移开,战战兢兢地问道。「你……确实说过是你救了我们。具体的经过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该不会是徒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这家伙吧?」

  「从天而降?……不是的,一开始发现你的时候,你就失去意识地躺在兰恩烈德的肚子里头。所以我拜托兰恩烈德让你出来……」

  「拜托?兰恩烈德?」他像鹦鹉般地复诵了一遍艾儿托莉妮的话。「怎么可能?这家伙根本没有声带,也不具文字投影的功能。不,话说回来……」

  这家伙怎么可能还保有与人沟通的智能──正想继续说下去时,他硬生生地把话吞回肚子里。

  「……?」自称为半神的女性露出疑惑的神情。艾儿托莉妮摇晃着头,一副理所当然地答道。「就算不能使用声音跟文字,只要真心诚意地抱着想传达给他人的心情,任何事物都可以心意相通,不论是鸟儿、虫子还是巨人都一样……倒是你想表达的意思,我有点不太理解……」

  她轻描淡写地诉说着超乎人类常识的发言。

  雷伍雷德的眼神藏不住内心的动摇,仰望着她。

  「这么说来,你之所以知道我和这家伙的名字也是──」

  艾儿托莉妮点点头,温柔的碧眼向上仰望。

  「是他告诉我的。对不对,兰恩烈德。」

  在两人的视线前方,俯视着他们的破烂铠甲巨人像是表示肯定,动了动骷髅般的面庞。

  (……骗人的吧……)

  如果只是能分析虫鸟的叫声,他还勉强可以接受。但是要具体理解不能写字、也不能发声的铠甲巨人的思考回路,就算是身为驾驶员的雷伍雷德也办不到。

  ──突然间,胸口一阵忐忑。

  「?」

  他背着艾儿托莉妮的视线从地上爬起。尽管体力几乎没有恢复,但凭着意志力还能勉强再撑一阵子。

  「……走得动吗,兰恩烈德?」

  他朝头上的方向询问。仍敞开着腹部装甲的铠甲巨人把重量集中在左脚,缓缓起身。

  「很好,我们走。」

  单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破损的部件立刻彼此摩擦、响起有如悲鸣般的噪音。可男人依旧故我,继续向前走去;机甲巨灵也追在他的身后,晃着巨大的身体一同前进。每当雷伍雷德踏出十步,兰恩烈德便迈进一步。

  「请、请等一下,两位──」

  被独自留下的艾儿托莉妮急着想要唤住他们。听见呼唤,雷伍雷德的脑中不自禁地想像起她慌张的表情。

  「等等──求求你们,凭你们现在的身体实在太勉强了。」

  「…………」

  雷伍雷德没有回头;艾儿托莉妮则不知所措地紧追在后。到此为止的发展都和不久之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多了铠甲巨人的存在,以及雷冬雷德已完全恢复记忆一事。

  这件奇装异服的用途,此时也已回想起来。「α式自动化战衣α-drone skin」──为了保护操纵机甲巨灵时毫无防备的驾驶员而存在的专用操纵服,具有自动营养剂点滴、促进新陈代谢、以及刺激僵硬萎缩的肌肉等功能,是专为因应长时间待在驾驶舱时可能面临的问题而设计的产品。

  所以想当然尔,其中并不包括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轻松行走的机能。

  「……唔。」

  脚尖绊到了丛生的杂草。本想直接跨过去的,但膝盖忽然使不上力;犹如早已预见会发生这种事,艾儿托莉妮及时抱住他差点倒下的身体。

  「真是的,你太勉强自己了。」她说道。「不管是你或是兰恩烈德,最好都再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

  说实话,不得不承认她的提案十分充满魅力。他们现在确实需要休息;而且可以的话最好是现在,在那柔软的大腿上……但另一方面,艾儿托莉妮那副「谁叫你不听我的劝」的神情又让人感到恼火。

  「没那个时间了……」他呻吟着说道。「──我非去不可。」

  「去……?你要去哪里?雷伍雷德。」

  这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可是。

  「……回去同伴们的身边。」

  不知怎么地,他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你的……同伴吗?」

  既然已经回答过一次,接下来就很难再选择无视她的问题。于是雷伍雷德放弃似地继续说道。

  「……没错,就是机甲巨灵和它们的驾驶员,还有候补乘员的大家。」

  闭上眼,赤黑色的记忆再次涌现。被复原重现的灰色都市,与团团包围自己的巨大怪虫。在他被那个『女帝』的吐息吹飞的时候,共有十二架机甲巨灵遭到杀害,但还有七架依旧活着──克里斯、亚德、缪利姆、丹先、吉乌、芙尔因格、加尔特巴克,以及浮扬式要塞舰的乘组员们。(那些家伙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被干掉的。没有错──因为我也还活得好好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其他人现在一定都已经回到『舰』上了,我也必须快点跟他们会合才行,而且越快越好。」

  「…………」

  环抱在雷伍雷德肩上的艾儿托莉妮的手轻轻松开。

  但她松手的理由并不是为了让他继续前进,不如说恰好相反。艾儿托莉妮低着头,毅然决然地挡在男人的去路上。

  (无论如何都要妨碍我吗?这家伙──)

  雷伍雷德单膝跪地,俯视着自称为半神的那名女子。

  揪着衣摆的的手指微微颤抖。

  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地吸吐着空气。

  接着突然抬起脸庞。

  「我也──」

  脱口而出的话语与雷伍雷德冷漠的视线相撞,声音顿时哽在喉咙。艾儿托莉妮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意志力一下子卸了大半。

  即使如此。

  「……能不能请你也带我一起走……?」

  艾儿托莉妮说着又低下了头。

  宛如抱着一生一世的觉悟所挤出的言语。

  「──……」

  面对那份觉悟,此时的自己究竟做何表情呢?是愕然?是惊讶?还是因为无法理解而困惑?不论如何,至少混合了这些情感的表情一定离理智和明晰相去甚远。

  「……你说……什么……?」

  自己原本想说的大概是「你在说什么蠢话」。即使大脑混乱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却仍能清楚地明白艾儿托莉妮的请托简直愚蠢到极点、不可能实现。

  「我明白自己的要求很乱来,但是……我想要知道,不,是非知道不可才行。我必须去认识你们人类的事;还有,认识另一半的自己。」艾儿托莉妮滔滔不绝地说着。「在帝赛尼亚宫──在大神创造的那个封闭世界中,我受到严重的歧视。因为在神的眼中,人类是脆弱、不自量力、独自一人时便什么都办不到的不完全存在。可是,我不希望用这种方式看待我自己、看待你;更不想否定母亲大人的存在。所以──求求你,雷伍雷德。」

  她深深低下头,金黄色的头发随之轻柔地飘动。

  「……那种要求我怎么可能答应。」雷伍雷德瞪着那有着漂亮形状的发旋,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她。「虽然我选择不杀你,却不代表我完全信任你。不杀你只是……为了报答你救我一命。但那也只到此为止,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就算你再怎么拜托,我也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更何况这么做,说不定会为我的伙伴带来危险,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答应。」

  「怎么会、我……我根本──」

  「『不具有剥夺生命的力量』,是吗?就算退一百步相信你这句话好了,但要是你将『崩坏之塔』的所在地泄漏给其他神明,我们就等同全灭。

  那是第一点。其次,你以为我的伙伴──不,以为其他的人类会愿意接受你的存在吗?单是你身为半女神这点,说不定就会吸引一大票想拿你来试刀泄愤的人。如果届时真的发生那种事,我可不会出手帮你。」

  「到那时候,我会试着和他们对话的。」艾儿托莉妮态度坚决地说。「只要语言相通,就一定可以对话;我相信,只要彼此能够静下心交谈,便一定能够互相理解。雷伍雷德现在不就与我互相理解、不再攻击我了吗?」

  「…………」

  「而且……我现在也只剩请你相信我这条路可走了。我擅自从帝赛尼亚宫逃出来,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也不想再回去。所以我绝对不会泄漏你们的藏身处,当然更不会背叛你们。如果把我介绍给其他人会给雷伍雷德带来麻烦,那我会一直躲着;只要努力一点的话,这片花海的范围还是有办法缩小……所以──拜托你,雷伍雷德,请带我一起走,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事情吧!」

  她反复地解释,反复地恳求,令雷伍雷德不知该怎么回应。毕竟以前从未有人对自己提出如此胡来的请求,也从未有人如此诚恳地拜托过自己。

  然后……最可怕的是脑海一角竟然不自觉地开始浮现「如果带着这家伙回去移动要塞的话会怎么样?」、「就算她因此吃到苦头,那不也是她自己期望的吗?」之类的想法。让自己打消这些念头,同时还能逃离艾儿托莉妮顽固眼神的方法──他只想得到一个。

  「兰恩烈德,打开腹腔。」

  男人将视线从挡住去路的半女神身上移开,对巨人下达命令。

  直待在旁边看着两人对话的半机械巨人弯下身体,打开了胎部的装甲。

  「等一下!雷伍雷德,我还没──」

  「让开。」

  他挥开艾儿托莉妮的手,扶着铠甲巨人的膝盖,用尽体内剩下的所有力量爬入巨人腹中。

  然后装甲关闭。

  黑暗包围。

  神经网路与巨人合一。

  雷伍雷德在瞬间扩大的视野中俯瞰下方的艾儿托莉妮。胸口总算安心了些,至少这张骷髅般的脸孔不会泄露自己内心的动摇。而且如果再继续刚才的问答,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接受她的请求──那种恐惧感甚至胜过再度被半死不活的机甲巨灵夺走意识的危险性。

  「等等!雷伍雷德!」

  完全无视从脚下传来的呼喊;这还真是恶劣到极点、可耻又难看的道别方式──但那又有何妨?反正自己迟早都要跟艾儿托莉妮分离。

  所以像现在这样因为她的叫唤而感到依依不舍,才是不正常的反应。

  「──永别了。」

  留下一声低语,暗绿色的机甲巨灵扬长而去。

  ▽▽▽

  巨人逐渐远离的背影不可思议地看起来十分幼小。

  艾儿托莉妮并未继续追上去。即使跛着右脚、身心内外都已残破不堪,艾儿托莉妮的速度很明显仍远远追不上巨人的脚步。再者就算真的追上了,自己的声音也无法传入他的耳里。

  无法进入他的心中。

  「不过……我可是比你想像得还更加、更加难缠的哦。」

  在完美无缺的百花之海中心,金发的半女神朝着消失于远方的背影悄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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