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默贵妇人的茶会
王立宪兵总局位于王都的阿玛迪斯大道西端。
在宽广得离谱的设施一隅，兰道夫•阿斯达翻开以黑绳装订的厚重资料。四处泛黄的封面上记载了【拂晓鸡（Daeg Gallus）】这几个字。这是兰道夫长年追踪的案件。
在兰道夫浏览资料时，拉门嘎啦一声开启。探头的是看似心情极差的美貌青年。他是兰道夫负责指挥的搜查组副组长，凯尔•修兹。
「──盖纳那只猪八戒，有够没用的。」
凯尔以冰冷如霜的声音咒骂后，啪的一声将一叠堆积如山的纸甩到兰道夫眼前。出乎意料的重量压得大理石桌面叽嘎作响。兰道夫这才缓缓抬头。
「那个无能的废物……！脑袋里长蛆了吗……！？」
盖纳──格奥尔格•盖纳，是前几天在伍•铭世伯爵的晚宴上负责取缔的男性。他是不折不扣的贵族纨裤子弟，从以前就与实力主义的凯尔合不来。
「我追著梅尔维纳的军火贩屁股跑，整整三天没睡耶！？还不是因为那个混帐军火贩想随意越过边界……！偏偏我们和边界警卫队的关系烂透了！当然我趁他一转身，朝他屁股开了好几枪！结果却害我昨晚得通霄，狂抽马屁股赶回来──妈的，怎么老是提到屁股这两个字啊！」
满眼血丝的眼睛底下浮现黑眼圈，一脸胡渣的凯尔完全看不出平时是美男子。他神情凶恶地大发脾气，还使劲抓了抓头。
「我累得要死赶回来没多久，盖纳那混蛋就趾高气扬，跑来向我炫耀在蒙特罗斯旧宅的功劳……！无可奈何之下听他说明，得知那些奴隶小鬼似乎是索第达的少数民族……！正想确认分案追查的嫌犯，搞定麻烦到极点的手续后准备会面，嫌犯居然在监狱里服毒自杀，他妈的……！他妈的…………！」
「服毒自杀？」
兰道夫忍不住反问，凯尔随即粗鲁地拉出自己的椅子。他已经完全目光呆滞。
「对啊。都已经提醒过，南方的组织成员一被抓就会自我了断，所以捆住手脚并堵住嘴巴是基本。结果那只无能的猪却当成普通窃盗犯看待……！我实在气疯了，马上向巴特上校告状……报告后当场抢了那只猪的调查权，哇哈哈，那个死秃子活该啦！──所以这堆调查资料变成我们的了。」
凯尔指了指堆积如山的调查资料后，刚才在四周工作的部下开始泪如雨下地哀嚎：「拜托，那个除了长相以外一无是处的恶魔在想什么啊……！」、「没办法……！真的无法再承接案件了……！」但兰道夫爽快地接受，然后伸手拿起资料。
「毒药种类是？」
「已经让炼金组调查了。摩利说从遗体的情况来看，可能是一种神经毒素。」
「……能逃过我们的身体检查，应该相当微量。即便如此依然能致死的神经毒素吗。」
粗制滥造的也就罢了，如此精纯的毒药肯定不会在市面上流通。
「──太阳刺青呢？」
「当然连屁眼都搜过了，还是没找到。老实说我眼睛快烂掉了，真想立刻冲到玫瑰十字路的【丰收馆】，让米莉安的奶子治疗一下。可以报公帐吗？啊，没啦，我开玩笑的。真的开玩笑啦，别一脸愕然啦，看得我很难受耶。」
凯尔莫名其妙地双手摀面，哭丧著脸，兰道夫才老实地点头。
「意思是与【拂晓鸡】无关吗，或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的弃子呢？……多半是后者吧。」
神经毒素是那伙人爱用的手段。
「──晚宴上没有使用过乐园的迹象吧？」
「至少根据资料是没有。似乎也没见到这种活动，连常用的人都没有……不过这是盖纳那一组做的报告，总觉得不太可信。」
凯尔抓了抓头。格奥尔格•盖纳虽然军阶是上尉，以前却只负责过在派出所处理的轻微犯罪。
「还有，狄波拉•达基安怎么样了？」
「那死老太婆怎么可能轻易开口啊。」
凯尔嘴角一撇。
──狄波拉•达基安。即使在各种组织犯罪中出现她的名字，却始终逮不到这老滑头的狐狸尾巴。
「况且据说这次泄漏情报给盖纳的人就是狄波拉，还指名道姓。她说负责提供外国舞蹈的乐团很可疑──盖纳那只猪，好像还感谢狄波拉协助调查。他居然向狄波拉！道谢！我实在没脸承认自己是那只蠢猪的同事，下次再见到他，我多半会二话不说，拿左轮轰他那颗光溜溜的侧脑勺。而且狄波拉没向丈夫报案，却找我们王立宪兵，本身就很可疑了吧。」
狄波拉的丈夫，赛门•达基安是出身陆军局的财务监察官。成为下届财务总监的呼声也很高。照理说可以避免事情闹大，私下解决才对。
「但她却特地采取晚宴中途取缔的方式。这件事肯定会传开，也会伤害狄波拉的评价。她却不为所动，这么一说──」
兰道夫略为闭起一只眼睛。
「──她是刻意引发骚动的吗。」
目的又是什么呢？可能有必要重新调查在蒙特罗斯旧宅废墟发生的事件。兰道夫缓缓思索。
激动的情绪似乎略微平息了，凯尔有如想起事情般开口。
「听说那女孩又出现在现场了。」
「谁？」
「康斯坦丝•葛莱尔。在小宫殿上演的小争执也好，之前德蕾莎•詹宁斯的事件也好，这女孩还真是常客啊。该怎么办？虽然还很微妙，但是不是该请她来一趟接受盘问？」
「没必要。」
快速浏览资料的同时，兰道夫果断地否定。虽然听到有人傻眼地「……嗯？」一声，兰道夫依然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回答。
「情况我已经掌握了。」
「……咦，已经盘问过她了？你吗？对罪犯与嫌犯不留情就算了，好歹会以绅士之礼对待重点观察对象的你，居然这么不留情？」
凯尔大概十分混乱，从座椅上探出身。
「噢，记得正好碰上你前往梅尔维亚边境地带的时间──」
当时由于放长线钓大鱼的邻国（梅尔维纳）军火贩突然失踪，兰道夫才无暇提及私事。
「我订婚了。」
奇妙的沉默笼罩四周。
「啊？」
凯尔•修兹既轻率又急躁，但绝不傻。从刚才对话的内容，应该很容易得知答案。
「…………和谁订婚！？」
所以他发出尖叫质问，很大的原因是不愿意相信吧。
此时兰道夫终于抬头，若无其事地陈述事实。
「当然是──康斯坦丝•葛莱尔。」
※
今天康斯坦丝•葛莱尔依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飞快地看著玛尔妲双手捧来的成堆信封时，康妮见到其中特别显眼的黑框后眨了眨眼。既然连火漆都是黑色，毫无疑问是讣闻──可是。
里头装的是与信封一样的黑框信纸。纸上字迹的墨水比没有星辰的夜空更加漆黑，内容十分简洁：
「以审问为名，传唤贵女士赴小宫殿的星之间一趟。」
「……这是什么啊，传票……？」
霸气十足的书信体吓得康妮声音嘶哑。要问是否有头绪──太多了，多到分不清楚。
『──是达基安的家徽。』
瞥了一眼陌生的印章，史嘉蕾同时不悦地嘀咕──达基安？
可能康妮的表情十分紧绷，史嘉蕾错愕地叹了一口气。
『你仔细看清楚，没有司法省的签字盖章吧。这种东西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只是唬人的。』
听她说得斩钉截铁，康妮才松了口气。
『而且那个火漆是达基安的──噢，小丫头你不知道。那是狄波拉家的家徽。好讨厌，老太婆真的闲到没事做呢。』
──狄波拉？一瞬间康妮感到疑惑，但立刻想了起来。是那位伍•铭世伯爵晚宴的主办者，黑蝶夫人吧。
『生完嫡长子的女主人，不是会邀请知识分子举办沙龙吗？真要说的话，那也算单纯的消遣哦。正派作风的人会以这种方式打发时间──』
说到这里，史嘉蕾不悦地眯起眼睛。
『但是心术不正的坏人，却会藉此狩猎。』
「狩猎……？」
『当然不是扛著猎枪，朝猎物开火的狩猎。而是更加丑陋──会寻找祭品，打断手脚，虐待受害者直到满足为止，是很没品的游戏。狄波拉•达基安的狩猎以打著审问会的名义而出名。不过实际上只是杀鸡儆猴罢了。她竟然还在不厌其烦地玩这种游戏，真无聊。』
史嘉蕾的口气十分轻蔑。
『她用这种方式毁了好几人。但是没有人知道在会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愿意透露半个字。似乎是逼迫参加者绝对不准泄漏会场上发生的事。听起来很胡闹，但私底下有这种别名。』
紫水晶色的眼眸瞪著让人联想到死亡的黑框信纸。
『──叫做沉默贵妇人的茶会。』
※
「狄波拉•达基安叫你去一趟？」
即使是掩饰，但还是做些未婚夫该做的事情比较好──因此今天兰道夫趁著忙碌工作的空档，登门拜访康妮的宅邸。由于有些复杂的事必须说清楚，两人见面的场所不是会客厅，而是康妮的房间。虽然没有丝毫顾忌，还是顾及体面，房门保留一点缝隙没关。
一看完康妮交给自己的黑框信纸，兰道夫顿时皱眉。
「原来如此，内容简直胡闹。反正这种废纸没有强制力，没必要随著对方起舞。」
兰道夫一句话回绝。但是发现未婚妻康妮一脸歉疚，瑟缩在房间角落后，有如强忍头痛般按住额头，低声沉吟。
「……你要参加对吧。」
「呃，这个，一口回绝好像太嚣张了……而且或许有可能得知史嘉蕾的事……」
康妮忍不住找藉口。兰道夫叹了一口气，同时确认手边的情报后，眉头皱得更紧。
「日期是后天吗。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嗯？」
「那天我要和贸易政策局的局长会面。如果你提早一个星期通知，我还可以调整行程……」
「……嗯嗯？」
听到他这番话，康妮眼睛眨了眨。意思是──
「难道您打算跟我一起来吗？」
「不用难道，我就有这种打算。」
兰道夫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信纸放回桌上。
「没有不参加的理由吧？」
「是的……」
康妮感到极为坐立难安，自然而然缩成一团。自己当然知道危险。可是狄波拉•达基安在社交界可是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强者之一。或许她会知道十年前那场极刑的隐情。
而且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康妮有史嘉蕾在身边。
「……狄波拉•达基安是很狡猾的女人。她的手段与史嘉蕾•卡斯提奥有性质上的区别。」
兰道夫这番话宛如看透自己的心思，康妮忍不住抬头，发现他的蓝色眼眸笔直盯著自己。康妮的心脏噗通一跳，然后才察觉。听到他这种说法，本该立刻反驳的史嘉蕾居然一语不发。仔细一瞧，她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
──不会吧。康妮的表情紧绷。
自己该不会做了什么非常严重的错误决定吧？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兰道夫随即露出劝说的视线叮嘱康妮。
「知道吗，你千万要小心。」
「好……」
康妮感到晕头转向，真想直接躺下来休息。就不能早上醒来后，所有问题都已经完美地迎刃而解吗？
「那么迎接车马应该快到了。准备好了吗？」
「……准备？」
不明白他的意思，康妮歪头，一脸疑惑。兰道夫随即感到不可思议地眨眼。
「我应该事先寄过信了……」
──信？
「啊……！」
康妮这才倒抽一口凉气，急忙望向收纳柜。柜子上矗立著即将崩塌，堆积如山的信件、信件、信件──
注意力被狄波拉•达基安的传票吸走，沉默的信件堆被康妮忘得一乾二净。兰道夫的信就埋藏在底下。
「呃……」
康妮冒出冷汗。因为肯定有。
肯定就在这里面。
视线缓缓在康斯坦丝•葛莱尔与信件坟场之间逡巡后，兰道夫轻轻点头，然后平淡地开口。
「的确没有收到回信，但我猜想，你可能太忙了吧。」
「非常对不起──！」
怎么想都是康妮的错。康妮以闪电般的速度，弯腰九十度鞠躬谢罪。兰道夫则略为困扰地皱起眉头。
「……其实我即将要和他人会面。老朋友似乎不知从何处听到订婚的消息，对方表示很想见见好奇的未婚妻一面。没有关系吧？」
那当然──虽然康妮想这么说，却有一事担忧。有能力特地找兰道夫•阿斯达过去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老实说，心中只有不好的预感。
「……想问一下要去哪里？」
康妮战战兢兢地询问后，兰道夫很乾脆地回答了。
「去俄拜特。」
「俄、拜、特……？」
「嗯，是俄拜特，怎么了。」
见到愈来愈僵硬的康妮，兰道夫感到诧异地歪头。
『──哎呀呀。』
之前兴致索然，以手托腮的史嘉蕾跟著轻飘飘飞起。望向依然愣在原地的康妮后，开心地扬起嘴角。
『终于能见到那个阴险小人了。』
俄拜特──俄拜特离宫。如果康妮的记忆没错，那是鼎鼎大名的王太子夫妇居住的尊贵离宫。
长廊型的谒见大厅以金色与深红色为主轴，距离长得离谱。仰头可见描绘著庄严的命运三女神，中央还吊挂著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灯。在奢华的光芒照耀下，康斯坦丝•葛莱尔跪地叩拜。
贴著散发光泽的深红色天鹅绒，豪华的靠肘座位上，坐在上头的人缓缓开口。
「──抬起头来。」
康妮遵命抬起头后，纤细宛若女性的俊美对象便露出微笑。
「你就是康斯坦丝•葛莱尔吗。」
当年取消与史嘉蕾•卡斯提奥的订婚，与当时只不过是子爵千金的塞西莉亚•卢泽步入红毯。大王子安立奎，所有恋爱的贵族千金憧憬的对象，从高高在上的座位俯瞰康妮。
鲜艳的紫红色眼眸略为游移，安立奎欲言又止。
「……这个，嗯。你呢，该怎么说才好，呃。」
『平凡到让人惊讶吧。』
史嘉蕾接著说了下去，但康妮决定全力假装没听见。她表情不变地注视安立奎，目不转睛。
结果安立奎反而悄悄别过视线。真不明白。
「对了，塞西莉亚应该快要抵达──」
殿下做作地在腿上一拍手，突然开始转移话题。不知为何，从刚才就不曾与他四目相接过。表情认真的康妮歪头疑惑时，从别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代表──有人快步跑过来。安立奎这才松了一口气嘀咕「啊，来了」。
「抱歉我来晚了──！」
冲进来的是秀发长度及背，光亮如蜂蜜，以及朦胧玫瑰色瞳眸的美女。手脚纤细又修长，可爱的容貌让人赞叹不已。
「──兰迪！」
塞西莉亚王太子妃一发现康妮身旁的兰道夫•阿斯达，便顿时绽放笑容。鲜明的表情让人忍不住看得入神。但不知为何，死神阁下却像看到有害动物一样投以冰冷的视线。
「我好想念你喔～！」
兰道夫灵巧地躲过张开双臂，想直接搂住自己的王太子妃，默默地斜眼瞪她。感觉从有害动物变成更低级的害虫，视线的冰冷吓得康妮发抖。死神阁下好可怕，超可怕的。可是王太子妃似乎毫不在意。始终满脸笑容的她，这次转头望向康妮。硕大的玫瑰色眼眸不可思议地睁大。
「哇～好意外！好朴素！好可爱！」
──她说我可爱？
康妮顿时睁大眼睛。或许她是个大好人也说不定。
『本小姐先声明，她根本不是在称赞你。』
康妮有点感动之际，听到极为冰冷的声音，才顿时回过神来。
塞西莉亚并未来到大王子安立奎的身边，而是特地来到康妮身旁，缓缓弯下腰。接著面露非常天真无邪的表情歪过头。所谓的逗人喜爱，应该就是在形容她吧。
王太子妃一脸纯真的笑容，伸手指了指兰道夫，然后告诉康妮。
「他呀，外表看起来很可怕，实际上真的很可怕喔。而且一丝不苟，还特别严肃，完全不肯露出笑容呢。不过他的本性肯定没有那么坏。所以拜托你，可别讨厌他喔──！」
这一瞬间，从身旁喷出冷死人的强烈暴风雪。拜托她别再说了好吗。
塞西莉亚•埃迪拜多。虽然出身低阶贵族，却克服重重障碍，与太子安立奎结为连理。她可能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王族。据说在结婚典礼上，全国民众纷纷涌入王都，就为了瞧一眼依偎的两人。
她在结婚前是卢泽子爵千金，由于体弱多病，在社交界露面前几乎未曾离开领地。首次在王都参加的晚宴，便与安立奎殿下实现命中注定的邂逅。但这同时也是悲剧的开始，因为安立奎已经有未婚妻了。
（插图020）
就是具备压倒性美貌与血统的史嘉蕾•卡斯提奥。
之后发生的事无需赘述。
塞西莉亚以慈爱的太子妃闻名。公正无私，不以贵贱歧视他人。积极支持孤儿院与医院，甚至亲临并协助下厨。部分民众甚至赞扬她是圣女安娜塔西亚再世。
「……嗯。」
试图打破尴尬的僵局，安立奎战战兢兢地向妻子开口。
「塞西莉亚，你这句话不算是称赞吧。」
「咦？我没有称赞她啊？」
「……是、是吗。」
「是啊。」
塞西莉亚很乾脆地耸耸肩，然后再度望向康妮。
「欸，我可以称呼你康妮吗？」
嘴上说著，塞西莉亚的玫瑰色眼眸充满期待，注视著康妮，逐渐接近。好近，近得离谱。
「当、当然可以，王太子妃殿下。」
康妮身子略为后仰，不停点头。
「那你就称呼我塞丝吧。」
「欸！？呃，这个，小人真的不敢──」
「为什么呢？我也是出身于子爵家呀？和康妮你一样喔。」
哪有这样的啦。以常人的反应回答康妮内心呼喊的，是安立奎殿下。
「别强人所难了，塞西莉亚。」
「呿。」
「怎么可以咋舌呢，塞西莉亚。」
「好啦～」
王太子妃转身背对安立奎后，轻轻一吐舌头。康妮假装没看见。
塞西莉亚宛如娃娃般可爱的容貌露出笑容。
「我呀，一直很担心兰迪喔。你想嘛，之前以为他终于结婚，结果莉莉却发生了那种事，对不对？所以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愿意嫁给他，我很开心呢。下次一起喝杯茶吧。我想想，下周的祈祷日有空吗？」
总觉得她若无其事伤到了许多人。不过更重要的是，最后冷不防的爽快邀约让康妮大吃一惊。
「欸！？」
「……王太子妃殿下，何出戏言。」
「我又没有在问兰迪。对不对，康妮？」
不顾兰道夫的制止，塞西莉亚紧握康妮的手。即使隔著丝绢手套，她的掌心都冰凉到吓得康妮差点肩膀一抖。
「欸，好不好？」
王太子妃殿下面露微笑。明明只有这样而已。
「好、好的……」
一股难以抗衡的压迫感却逼得康妮点头同意。这可是王族的邀请，若是寄邀请函也就罢了，康妮可没有脸皮厚到敢当面拒绝。
「太好了！那么我之后再派遣使者啰！」
「──王太子妃殿下。」
传来的低沉声音简直低到贴地。刻在兰道夫眉间的皱纹深如海沟，脸上大剌剌写著「不爽」两个字。死神阁下好可怕，超级可怕。被他的可怕面貌一瞪，普通人肯定会吓哭。至少康妮就会哭，还是放声大哭。万一害王太子妃哭了，强如阁下可能也会被判冒犯皇室罪。担心的康妮偷瞄塞西莉亚一眼。
但是塞西莉亚却开心地拍手「哇，表情好可怕！」，康妮不由得愣住了。怎么办，连她也好可怕。
「欸，兰迪？」
王太子妃开了口，然后可爱地歪过头。
「话说啊，关于今天的谒见──特地指定我有公务，分身乏术的日子，你果然有点坏心呢。我明白你担心可爱的未婚妻，可是你这种举动真的伤了我的心喔。虽然我勉强挤出时间，但实在让我伤透脑筋呢。」
口气依然天真的塞西莉亚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难得见到你厌恶的表情，所以我原谅你。」
浅色如花瓣的双唇缓缓一弯。可是总觉得她温柔眯起的眼眸十分冰冷，康妮直接僵在原地。
「……本宫──」
慌张的康妮一瞬间分不清这个声音出自谁的口中。声音的主人丝毫不在乎现场的紧绷气氛，冷静而沉著。相隔片刻后，康妮才发现这句话是出自面前的王太子妃之口。
「方才已向殿下提及，本宫稍后要在绿厅迎接来自南方的宾客，需先行准备。眼下既然已问候完毕，请恕本宫失陪。望请二位万勿以为本宫塞西莉亚是不懂礼数的粗鄙之人。纵使相会如眨眼般短暂，能目睹二位依然是本宫的荣幸。对本宫而言，此等举止并非本意。不知两位是否理解本宫？」
与刚才判若两人，表情略带忧郁，诚挚的口吻带有歉意，完全是贤淑与文雅兼备的贵妇。
「──那么祝各位安好。」
塞西莉亚露出毫无情感的高贵微笑，随即离开谒见大厅。
「……就是这样，你们放松一点吧。兰道夫你也照旧无妨。」
手靠在靠肘上的王子，以轻松的语气吩咐。
「那女人还是一样瞧不起人。」
兰道夫皱起眉头如此表示，安立奎便一脸苦笑。
「你们从以前就很不合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她计较。」
「就算我不计较，也解决不了问题吧。她的个性肯定树敌众多。」
「还好啦，幸好我们之间没有子嗣。老实说，我对王位实在没什么兴趣。如果约翰派能藉此得势就太好了。」
──彷佛听到某些不该听的事，康妮吓得瑟缩。
约翰──约翰•埃迪拜多是国王的次子，算是安立奎的弟弟。已经成婚，而且与无子女的王太子夫妻不一样，早就有了小孩。
「话说等一下，法利斯的使者要来。」
安立奎冰冷地眯起一只紫红色眼眸。兰道夫点头回答了一声「嗯」。
「近卫连队已经收到了保护要人的请求。不过等一下才会到吗？记得依照行程──」
「没错，其实昨晚就该抵达了。太阳都已经快高挂天空，他们却连派人道歉都不肯。而且居然不疾不徐，甚至连迟到的藉口都懒得找。大概还以为历史尚浅的埃迪拜多，目前仍然是伟大的法利斯从属国吧。真是一群生错时代的混蛋。他们始终如此傲慢。」
安立奎的表情不悦地扭曲。
「表面上说要强化同盟，反正肯定是来要钱的。他们徒有历史与外表，实际上财政早就千疮百孔了。」
退出谒见大厅后，兰道夫开口。
「刚才那样你应该明白了，塞西莉亚──」
深蓝色双眸低头瞄了康妮一眼。
「她的本性十分扭曲。」
康妮沉重地点头。兰道夫说的没错。
「反正她从来不说真话。更严重的是，她很可能到处兴风作浪。所以目前我一直避免接触她──但她豢养的走狗比我想像中还多。」
康妮听到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但是别看她那样，在公开场合懂得展现合格的举止。当然她出身子爵家，似乎承受了强大的压力，然而目前依然没有引发重大丑闻，想必很懂得表里分明。所以我认为，每当她露出今天那种态度时，多半有什么原因。」
说到这里，兰道夫稍停片刻，露出认真的表情紧盯康妮。
「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但你要牢记在心。」
「……好的。」
兰道夫原本打算护送康妮回到宅邸，可惜突然有要事，因此两人在俄拜特宫分别。
在水与绿意为主轴的宽广庭园内散步，同时康妮尝试询问偶然想起的疑惑。
「欸，史嘉蕾。」
『怎样？』
「为什么你会讨厌塞西莉亚殿下呢？」
塞西莉亚王太子妃的确不是康妮心中想像的圣女。但史嘉蕾敌视塞西莉亚的最大原因是什么呢？康妮以前一直以为是感情纠葛，不过从史嘉蕾在宫殿的态度，看不出她们两人的关系有嫉妒的成分。
『小丫头你错了。刚好相反。』
康妮感到不解。
「相反？」
『没错，是她一开始先讨厌本小姐的。所以本小姐当然有资格还击吧？』
原来如此，是塞西莉亚先对情敌眼红吗？康妮表示明白后，史嘉蕾却又说出意外的话。
『话虽如此，她讨厌的对象也并非只针对本小姐而已。』
「……嗯？」
『噢，不对。与讨厌有一点差距吧。』
「……嗯嗯？」
『你没发现吗？刚才也一样，她嘻皮笑脸的同时，对所有映入眼帘的人都露出敌意呢。十年前也是这样。』
「敌意……？」
刚才有吗？老实说康妮不太清楚。最后的最后，康妮唯一明白的，只有她那玫瑰色眼眸的深处潜藏了冰霜般的冰冷事物。
『总之她现在似乎隐藏得很好，但是第一次遇见她时可是更离谱呢。本小姐甚至怀疑，为何没有任何人发现。该怎么形容她的眼神呢，嗯，真要说的话──』
史嘉蕾思考了一段时间，不久后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
『──是憎恨。』
「憎、恨……？」
康妮不由得停下脚步。难道塞西莉亚王太子妃克服苦难后，获得的不是真爱吗？感到一股不明究里的恐怖，康妮的胳膊冒出鸡皮疙瘩。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喊了康妮一声。
「迷路了吗，小姐？」
康妮回头一瞧，见到一名陌生男性。貌似比自己父亲大几岁。是身材苗条的壮年俊美男性，服装一点也不奢华。不过眼眸与安立奎太子一样呈现紫红色。换句话说，他是──
『哦，是恩斯特陛下。』
「陛下……！？」
极度惊讶之下，康妮没头没脑喊了一声。国王怎么会不带随从，出现在这里呢？慌忙中康妮要跪拜磕头，国王却加以制止「无须多礼」。
「听说你人在俄拜特宫，我才急忙结束公务呢。」
「是、是吗……？」
究竟是什么事呢？康妮在心中感到疑惑时，恩斯特•埃迪拜多对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还不明白吗？我是来见你的，葛莱尔家的小姐。」
「啊……！？」
康妮再度难堪地尖叫了一声。虽然忍不住伸手摀住嘴，但恩斯特似乎毫不在意。
「真是了不起啊。」
他的口气简直像讨论天气一样不拘小节。
「短短一个月之前，明明没有人认识你。结果你现在却成为社交界的焦点，大闹晚宴，还成为兰道夫•阿斯达的未婚妻，最后终于受邀来到王城的离宫。」
他对康妮露出稳重的微笑，却有点不对劲。康妮感受到一股针扎般的压力。
「你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呢？」
国王的紫红色双眸低头看向自己时，康妮才发现原因。
──他的眼神丝毫没有笑意。
「话说回来──听说有人称呼你为史嘉蕾•卡斯提奥再世呢。」
声音低了一个音调。简直在说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这个……」
康妮偷偷别过视线，见到视野角落长著一小丛花。
「──那是紫菫。」
貌似顺著康妮的视线，恩斯特缓缓开口，然后缓缓解释。
「以整片大陆来看，红色与蓝色等量混合的紫色较为常见。但是整体而言，这个国家的紫菫的红色比较明显。」
康妮点点头。由于花瓣颜色接近王族的眼眸，因此紫菫以象徵埃迪拜多的花闻名。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不知道……」
「是吗，那我告诉你吧。根据这片土地自古以来的传说，栖息于紫菫的妖精似乎是不经大脑的冒失鬼，太靠近受业火煎熬的死者而遭到焚烧。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个传说？」
这究竟是比喻什么呢？冷汗流过康妮的脸颊。听起来好像在奚落并牵制康妮忝不知耻，接近史嘉蕾这个死人──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
（救、救命啊……）
脸色发青的康妮愣在原地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叹气声。
『你退下，康妮。』
伴随这句话，有东西迅速钻进康妮的身体。熟悉的感觉让康妮毫不抗拒地接受。康妮的意识被推到身体角落。
然后史嘉蕾缓缓抬起头来。
「──这个呢。如果基于好奇心而接近，的确可以称之为蠢人的象徵。」
明明面临这种状况，她还是一如往常得令人生厌。
「可是，说不定──这朵小花的妖精是想拯救受苦的死者，才会伸出援手呢。」
「……真有趣的说法，但你有根据吗？」
「因为，如果内心有愧，怎能如此厚脸皮地盛开绽放呢？」
见到史嘉蕾一如自己说的话，态度无所顾忌，恩斯特略为睁大眼睛，随即面露苦笑。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
「哎呀，陛下说笑了。」
面对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她的语气毫不留情。康妮提心吊胆地目睹了这一切。
「若是史嘉蕾•卡斯提奥，肯定会这么说吧。」
史嘉蕾宛如展现恶作剧的孩童般，得意洋洋地扬起嘴角。
「──本小姐不才，对野草并不了解。」
恩斯特一瞬间张嘴愣住，然后直接以手摀嘴。
过了一会之后才喃喃自语。
「……的确很像她会说的话。」
说完便不再开口。刚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忍受疼痛般──心中极为懊悔的表情。
※
两天后，康妮再度造访王宫。为了参加那场可疑的茶会。
小宫殿除了对外公开的各房间以外，也有许多房间需要申请许可才能进入。其中一间就是据说过去用来镇压王公贵族的星之间。
位于宫殿最顶层的星之间，从墙壁到天花板都贴了相同的琉璃色壁纸。由于房间没有窗户，让人产生夜晚真的到来的错觉。仔细一瞧，会发现仿照星辰的金箔井然有序地贴在壁纸上，在烛台的火光映照下微微发光。
房间后方有座雕像，遮住眼睛的女神右手持剑，左手高举天平。
房间中央则设置了一张沉重的桃花心木圆桌。围绕著圆桌，备有六张贴了深蓝色天鹅绒的沙龙靠肘椅。已经有四张椅子坐了人。
坐在最后方座位的狄波拉•达基安，发现愣在门前的康妮后，鲜血般赤红的嘴唇扬起。
「欢迎光临，康斯坦丝•葛莱尔──你的项上人头似乎还在呢。」
康妮在带领之下，坐在狄波拉正对面的座位上。
「你应该明白，不许对外透露这里发生的事。这样你能接受吧？」
一就座后，包括狄波拉在内，充满好奇心的四双眼睛都集中在康妮身上。天真无邪的眼神近似孩童。彷佛毫无罪恶感──捕捉虫子戏弄，玩腻了就一脚踩死。一股恶寒窜过背脊，康妮忍不住想转过头去，但还是强忍著注视前方。
『这三人以前都见过，是狄波拉的跟班。记得所有人的爵位都在伯爵之上。』
仔细端详坐在狄波拉两侧的三名贵妇长相后，史嘉蕾如此告知。比伯爵高，代表区区子爵千金的康妮更没有发言权。这项事实让康妮心中不安，可依然缓缓点头。
「……可以。」
「那就来按血印吧。」
狄波拉有些兴致索然地开口后，交给康妮以宝石点缀的豪华短剑与契约书。史嘉蕾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
『按血印？你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人啊。』
康妮以鹅毛笔签名后，默默地以拇指抵住剑刃。血滴跟著从指间冒出。
「──好了。」
交还按了血印的契约书后，狄波拉满足地微笑。
「对了，你知道为何会被传唤至此吗？」
似乎视沉默为否定，狄波拉宛如歌唱般开口。
「因为我们收到了信。是你的朋友──潘蜜拉•法兰西斯寄的。」
「潘蜜拉……？」
「心里有底吗？那女孩真可怜，自豪的白金色金发都快发白了呢。就因为你冷酷无情地拋弃了她。欸，康斯坦丝•葛莱尔，如果要惩罚的话，难道那番谴责还不够吗？那已经足以让潘蜜拉在社交界无法立足了，但你却刻意甩开她苦苦央求的手──还有诊断书呢，知道吗？」
『哪来的庸医啊──这不是达基安的专聘医生吗。真是歹戏拖棚。』
康妮不动声色地慌张起来。潘蜜拉•法兰西斯，没想到如今还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但是不论潘蜜拉怎么痛苦，你的所作所为都不算犯罪。不觉得这很过分吗？诚实的葛莱尔小姐，你应该能理解吧？所以──」
狄波拉的灰色眼眸残忍地扭曲。
「既然法律无法制裁你，就由我们代劳。」
这可能才是狄波拉•达基安的本性。
「传说中早已成为历史的王朝，似乎有以牙还牙的作风。眼睛被挖掉的人，可以挖掉仇人的眼睛报复。换句话说，一旦伤害他人，就必须接受对应的惩罚。这种法律真不错。」
『──本小姐先声明，那种法律是为了禁止过度报复。如果你不多念点书再开口，等于亲手掐住你那短短的脖子哦，大傻瓜。』
史嘉蕾语带挖苦地嘲笑。狄波拉当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不过即使她听到，也改变不了情况吧。对于狄波拉•达基安而言，这些都不是重点。
「本座答应过可怜的潘蜜拉。一定会赠送她康斯坦丝•葛莱尔的头发。」
「……暴力是犯罪行为。」
「暴力？拜托，难道我们有按住你，强行剪掉你那一头像泥浆的头发吗？爵位低的人连思想都很野蛮呢。」
说著，狄波拉一脸嘲笑，在康妮的眼前亮出刚才的契约书。
「来，你看看。刚才你以鲜血发誓过的契约──上头不是写著会遵守所有审问会的决定吗？换句话说，你必须遵守这场审问会上对你做出的惩罚。」
「惩罚……？」
「没错。接下来我们将会讨论你犯下的行径，然后审判。决定你的罪名轻重，以及该接受什么惩罚。如果你不遵守──到时候可能会呼叫在门外守候的私家兵，请他们帮忙。当然这些都不算犯罪，因为我们只是遵守规则而已。」
自私到极点的说词听得康妮作呕。脑海想起兰道夫说过的「手段不同」，的确不一样。狄波拉与史嘉蕾，两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康妮压抑像打鼓一样急促的心跳，开口表示。
「……难道该受到制裁的，只有我而已吗？」
带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康妮强忍心中的怯意。
「那场晚宴上，对潘蜜拉见死不救的难道只有我一人？那些假装没看见的人呢？实际上肯定有人以无情之言伤害她。而且潘蜜拉自己就犯了罪，您应该知道吧？如果各位要自诩正义，就应该传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潘蜜拉•法兰西斯在内。」
众人可能完全没料到区区子爵千金也会反驳。跟班们困惑地互相使眼色，其中只有狄波拉表情不变地微笑。
「──话说回来，你家之前负债累累呢。不过阿斯达卿好像帮忙偿还了。」
莫名其妙冒出这句话听得康妮一头雾水，略微皱起眉头。
「不过呢，只要有一点门路，要让别人背多少债务都不是问题。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知道吗？」
「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不过万一这样，你要怎么办？再向阿斯达那小子求救？三番两次之下，脑袋不好的傻瓜可能会跑去骚扰他呢。难道你想害未婚夫遭殃？噢，或者──」
狄波拉•达基安愉悦不已地嘲笑。
「婚约有名无实，所以可以见死不救？」
康妮的肩膀陡然一震。
「何必这么惊讶？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了啊……不过原因才让人不解。为何兰道夫•阿斯达会看上你这种女孩呢。」
污浊河底般的灰色眼眸眯起，狄波拉盯著康妮。
「所以，你能够解释一下吗？」
宛如吸了血的嘴唇缓缓呈现弧形。毫不犹豫威胁他人的表情吓得康妮瑟缩。
「──你也不想沦落到与史嘉蕾•卡斯提奥相同的下场吧？」
狄波拉小声嘀咕的这句话，听得康妮睁大眼睛。
「……噢，当时你还小，也许不知道。当时的刑场真可怕。她自豪的容貌就像玩具一样沾满泥巴，滚落在地。所有围观群众──没错，连身分低微的人都拍手称快，鄙视她──」
狄波拉•达基安露出愉悦至极的笑容。
「──她的下场实在太惨了，本座可万万承受不起啊。」
这一瞬间，所有表情从站在一旁的史嘉蕾美丽的脸庞上消失。不知是否气上心头，她紧握的拳头略微颤抖。
不知不觉中，康妮已经牵起她的手。没有感觉，但康妮依然使劲紧握，史嘉蕾跟著缓缓转头望向康妮。看著她的表情略显惊讶，康妮微微点了点头。史嘉蕾有点闹别扭地噘起嘴，然后直接进入康妮的身体，与康妮合而为一。
康妮轻轻闭上眼睛。这不是逃避。之前或许是，今天却不一样。康妮握住史嘉蕾的手不是为了求助──而是挺身而出。
「……嗯，没错。虽然这场闹剧很无聊，但本小姐奉陪到底。」
听到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口气，狄波拉吃惊地眨眼。然后宛如训斥坏孩子般开口。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
「哎呀，你居然这么耳背，狄波拉•达基安。难道上了年纪吗。」
「──你说什么？」
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充满敌意的声音却提高分贝。一旁的跟班满脸遇见怪物般的表情看著康妮。嗯，自己能体会她们的心情，太能体会了。因为在意识的角落目睹局面发展的康妮，脸上也有完全一样的表情。
但是绝世坏女人仅哼笑了一声。
「你没听见吗？行，本小姐──」
史嘉蕾此时突然停顿，视线落向手边。略带不服地眯起眼睛后，史嘉蕾维持一边眉毛扬起，抬头注视正前方。
「本小姐们的意思是，接下来要制裁你。」
「……制裁？」
彷佛听见很难笑的笑话，狄波拉嘴角一翘。她的眼神示意，有本事你就来啊。
康妮有些害怕，史嘉蕾却毫不在意，继续开口。
「是啊──话说回来，伍•铭世伯爵的晚宴真是一场灾难。你不是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你在说那支可疑的乐团吗？不好意思，向宪兵举报他们的正是本座。想不到他们想贩卖人口，光是想到就让人害怕呢。」
「意思是，那个奴隶贩子不知道自己遭到出卖吧。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你从刚才就在胡说什么──」
「──黑蝶夫人万岁。」
狄波拉的脸颊略为抽筋。
「那男人对在场宾客说过这句话。你不知道吧？」
刚才一直轻视康妮的扭曲表情，第一次失去从容。
「真亏你想到竞标时以古代法利斯语喊价。连高阶贵族都很少有人学过呢。」
「……意思是你也听得懂？」
「那当然。」
史嘉蕾宛如歌唱般说出的词，康妮完全听不懂。但从狄波拉•达基安的表情来看，可能是正确的古代法利斯语之类。
「社交界谁不知道黑蝶指的就是你。而且当时位在那种品味下流的场所的人，全都与达基安家有关。人的外表变化幅度可是很小的，即使遮住脸也能迅速看穿。对了，与那名奴隶贩子开心聊天的是麦克连侯爵──也就是你的老公，艾丝黛。」
听到史嘉蕾向跟班之一指名道姓，名叫艾丝黛的女性顿时错愕地睁大眼睛。
「难道你不知道吗？真是可怜。」
史嘉蕾沉痛地摆出愁眉苦脸。
「不过对侯爵而言真是幸运。因为对幼童伸出魔掌，居然没被抓呢──当然，前提为侯爵是初犯的话。」
这句话吓得她逐渐面无血色。
「哎呀，难道你心里有底吗？不过没关系，只要揭发主谋的名字，罪刑或许会减轻哦。你知道本小姐的未婚夫从事什么工作吧？依照侯爵的证词，倒是可以酌量减刑呢。」
面对忍不住露出求救表情的侯爵夫人，史嘉蕾微笑得宛如花朵般灿烂。然后表示「之后交给康妮你啰」，迅速离开康妮的身体，站在康妮身边。
康妮紧握拳头。毫无疑问，麦克连侯爵早就知道狄波拉•达基安与贩卖人口有关。眼下连狄波拉都十分慌张，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弄到侯爵的证词──
「那又怎么样？」
所以冷不防听到的这句话，才会让康妮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
不知何时，狄波拉•达基安已经恢复面具般的微笑。
「你们几个，刚才听见了什么吗？」
狄波拉的口气极为平稳，缓缓环顾圆桌四周。她的眼神冰冷得吓人。
「欸，艾丝黛？你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本座？」
被狄波拉点名的贵妇，一瞬间变得苍白如蜡。
「话说回来，麦克连侯爵是不是马上就要出国？」
艾丝黛愣了好一会，但是被狄波拉冷若冰霜的视线一瞪，才急忙不断点头。
「暂时不会回来吧？」
声音颤抖的艾丝黛给予肯定的答覆。狄波拉这才终于满足地微笑。然后转头望向康妮，开心地咽了口口水。
「现在你明白了吧？」
康妮这下子完全无话可说。难以置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事。
「你很努力呢。也对，如果刚才在场的──是史嘉蕾那女人的话，本座可能早就跪地求饶了。因为她可是卡斯提奥家的人，而你却不是──区区子爵家的小丫头，真以为能赢得了达基安家族？」
说到这里，狄波拉眯起眼睛，娇艳地微笑。
「好，差不多该投票表决了。该受到制裁的究竟是你，还是本座呢？很可惜舒姗娜今天因病缺席，不过没问题。啊，你大可放心，我们采取多数决。所以依照结果，你有可能无罪获释呢。看，很公平吧？」
利用自己的跟班投票，这算哪门子公平。可是狄波拉泰然自若。
啊，原来如此。康妮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大错特错。康妮以为这场审问会与之前的晚宴一样。只是换了地点与参加者，都是一肚子坏水的人互揭疮疤。所以即使内心恐惧，依然决定接受邀请。
人有耳朵，有内心。只要认真解释，或许自己的声音能打动对方。康妮一直心存幻想，可是事与愿违。结论早就单方面决定了。因为这场审问会……
──只是单纯的私刑。
『有本事就来啊。』
寒冷刺骨的空气从一旁飘过来。
『既然你们存心耍贱，本小姐也不会留情。』
随著冷酷无比的声音，宛如微弱静电爆裂般，溅出些许火花。
狄波拉一瞬间讶异地皱眉，但似乎决定不予理会。
「……噢，话说本座还不太了解你这女孩呢。如果你是乖孩子，向本座下跪求情的话，或许一切都能当成潘蜜拉的误会呢。」
意思是只要向狄波拉宣誓效忠，她就放康妮一马吧。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她的表情确信康妮一定会这么做。
康妮十分悔恨。不只对狄波拉的残忍，更气自己无能为力。既懊悔又气愤自己无法奋战到最后──只会扯史嘉蕾的后腿。这是十分罕见的强烈感情，彷佛史嘉蕾附体一样。
自己早已下定决心。因此康妮喝斥一松懈就要颤抖的身体，挤出声音。
「我……」
「什么？本座听不清楚。」
乾脆豁出去了，康妮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一点都不认为，你们这种手段是对的……！」
狄波拉的笑容明显一僵。然后立刻转为愤恨的表情，开口即将下令。康妮紧咬嘴唇，做好心理准备。
头发这点小东西，给她又何妨。
──就在此时。
「哈啰，不好意思喔～」
随著轻松的语气，房门乾脆地开启。
「真是的，都是手续问题，才害我迟到这么久！」
鲜艳金发的女性以不合宜的开朗声音开口，跟著走进室内。猛然抬头的狄波拉一见到闯入者的身影，顿时像喝了极苦的煎药一样皱眉。但随即恢复微笑，以强烈语气咒骂。
「没有邀请函居然闯进来，真没礼貌。难道你不知道社交界的规矩？不好意思，这里没有你的座位，请回吧。」
听到她这番话，进入的女性假惺惺地睁大蓝色眼睛。然后视线望向圆桌，不解地歪头。
「没有座位？真是怪了，那里不是有个座位空著吗？」
「那是──」
「是舒姗娜•奈维尔的座位吧，那就没问题了。我今天是代替她出席的。」
「……你说什么？」
（插图021）
狄波拉的眉头一跳。女性跟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委任函。如果你坚持这里是审问会场，那我当然有权就座吧？」
纸上内容的大意是转让审问会的代理权。结尾有舒姗娜•奈维尔的亲笔签名，还盖了奈维尔家族的印章。
看到内容后脸色大变的不是狄波拉，居然是三个跟班。
意外的插曲导致场面陷入僵局。女性毫不在意气氛，拿起置于圆桌的短剑，然后迅速在契约书上按血印。接著泰然自若地坐在舒姗娜•奈维尔的座位上。
只见狄波拉露出刻薄的笑容。
「……明明吩咐过别让任何人通过，真是没用。」
「哦，你是指看门的那几只勇敢的忠犬？可别责怪他们哦？因为谁能料到，四大贵族竟然会冷不防出现呢。」
四大贵族，意指从建国初期到现代支持王室，携手并进的四大权威公爵家。
卡斯提奥、黎希留、达基安，以及──
「在场都是熟面孔，但为了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自我介绍吧。我叫艾比盖儿，艾比盖儿•欧布莱恩。」
以及──欧布莱恩。
她比狄波拉略为年轻，但应该超过三十岁。长相很有特色，总让人联想到青蛙。虽然不算美女，但是开朗的笑容十分和蔼可亲。
「拿、拿会议记录──」
跟班之一极为慌张，发出尖锐的嗓音。然后打算礼貌地说明之前的过程。
「会议记录？噢，不好意思，我对什么审问内容毫无兴趣。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艾丝黛，珍妮，卡罗琳。不想完蛋的话就服从我。」
艾比盖儿的话十分简洁。直白到一点也不像讲话喜欢拐弯抹角的贵族。被点名的三名贵妇不约而同地屏息。
「应该不难决定吧，你们想像一下。欧布莱恩家与达基安家，卖谁人情比较有利？只要现在跟随我，今后我也会继续罩你们。你们应该知道我的个性吧？但如果谁敢反抗，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当然，你们也心知肚明吧？还是不敢下定决心？那我就说得更简单一点。」
近似晴朗夏日的湛蓝眼眸，依序盯著面无血色的贵妇们。
「──不论你们怎么选择，达基安家都不会保护你们。」
现场笼罩在寂静之中。
「……真是的，艾比盖儿，这可是威胁呢。如果你再威胁本座重要的朋友，那本座可得控告你。」
笑容彻底从狄波拉的脸上消失。她毫不隐藏显而易见的厌恶，瞪著艾比盖儿。
「你想得美哦，狄比。」
但艾比盖儿的回答却极为温柔，彷佛安慰孩童的耍赖。
「在这场审问会上发生的事，不是不能对外透露？这是你制定的规则啊。所以要遵守到最后一刻哦。」
说到这里，艾比盖儿以带有伤痕的食指抵住嘴，露出恶作剧的微笑。
──结果审问会就此落幕。在投票表决前，狄波拉•达基安便以身体不适为藉口离席。离去之际，她留下让人背脊颤抖的一瞥。
剩下的三人也尴尬地离去。目前还在星之间的，只剩下康妮与艾比盖儿•欧布莱恩。
「怎么能未经深思熟虑就做出危险举动呢？行动之前，得确实做好准备才行。贵族界可没有天真到能靠听天由命搞定事情。」
艾比盖儿以长者的身分劝告康妮。
「……是的。」
她说得完全没错。康斯坦丝•葛莱尔既粗心又急性子，还不顾前后──总之各种天真。康妮失落地垂头丧气时，艾比盖儿开口安慰。
「其实我一开始也是失败连连喔？」
康妮一抬头，便与逗趣的蓝色眼眸视线交会。
「……这个，非常感谢您。」
虽然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她多半是来救自己的。如此心想的康妮道谢后，艾比盖儿对康妮露出意有所指的表情。
「要道谢的话，就向兰道夫•阿斯达说吧。」
「……向阁下道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康妮吃惊地反问。艾比盖儿忍住笑意，呵呵一声。
「没错，阁下。就在昨天，他来到宅邸告诉我，未婚妻即将插手麻烦的事，希望我帮忙。调查过参加者，劝说最有机可趁的舒姗娜•奈维尔，带委任函来的也是他。」
「是阁下……」
其实康妮知道他担心自己。早就知道，可是。该怎么说呢，感觉非常──非常，难为情。
「我的娘家是黎希留家的旁支，兰道夫以前可是天使般的可爱孩子呢。总是黏著我喊艾比姊姊、艾比姊姊，所以我以前宛如弟弟般疼爱他。但他如今只有块头特别大，一点也不可爱呢。噢，这一次倒是有点可爱。」
说到这里，艾比盖儿再度呵呵一笑。
「我最喜欢可爱的孩子了。所以啊，康斯坦丝•葛莱尔──今后你也以姊姊称呼我，行不行？」
一脸错愕的史嘉蕾嘀咕。
『叫阿姨还差不多，这女人真是厚脸皮。』
然后艾比盖儿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前往在小宫殿的美术展示厅举办的展览会，与康妮在星之间道别。离去之际有如突然想起似地，她转头高声宣布「如果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开口喔！」，并向康妮露出甜美的笑容。
「──康斯坦丝•葛莱尔？」
走在通往正门的中庭时，突然有人抓住康妮的手。康妮惊讶地回头，正好与一头卷红发，眼角上扬的暗绿色眼眸女性四目相接。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白皙肌肤上有一些雀斑。
「果然没错！欸，可以向你打听一些事吗？关于之前在小宫殿发生的事──」
对方冷不防开口说个没完，听得康妮不知所措。
「请、请问，您是哪一位呢……？」
惊讶的康妮询问后，红发女性才眨眨眼。然后啊了一声，嘴角略带挖苦地一歪。
「──我是艾梅莉亚•霍布斯，担任五月花报社的记者。如你所见，我当然是平民，不知是否让你感到失礼了呢？需要将名片交给你吗，小姐？」
「呃，这个……」
「噢，不用因为我是记者就改变态度喔。不论你巴结我或是耍大牌，都和我写的报导丝毫无关。所以随你高兴吧？」
她的态度显然有点瞧不起自己。狄波拉或塞西莉亚也就罢了，来自陌生人的恶意让康妮不由得身体紧绷。
「所以说，你是从何时开始向往史嘉蕾•卡斯提奥的？」
「……嗯？」
「至于原因呢，还是对诚实的葛莱尔这种头衔感到压抑吗？是不是乖孩子当累了？不过你的祖先似乎也在十年战争中做过不少骯脏事，你怎么看待这一点？」
「……嗯嗯？」
「应该说你们口中的诚实，到头来依然对自己的欲望寸步不让？我认为这不叫诚实，而是任性或顽固耶。居然还煞有其事地自称诚实。噢，话说德蕾莎•詹宁斯死了，这一点你怎么看？心里很高兴？还是报导全聚焦在她身上而心有不甘？」
康妮茫然张著嘴注视艾梅莉亚。
「像你这种自我表现欲强烈的女孩，还是会懊悔吧。虽然我不太理解，但肯定是这样。唔～真是有趣呢。还有关于你和兰道夫•阿斯达订婚一事──已经和他上过床了吗？」
「啊！？」
对方拋出惊人的爆炸性发言，康妮没头没脑喊了一声。
「像你这种类型的女孩，贞节观念都薄弱得出乎意料呢。不对吗？噢，上一任未婚夫还落荒而逃了吧。反正你大概想靠床上功夫，征服看起来很死板的死神阁下，总之别太操之过急啊。对了，提到黎希留的阿斯达，从建国时期似乎就有不人道的负面传闻──」
──这女人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脑袋一片空白的康妮完全无法思考。快被语言的洪水吞噬。
「可以到此为止了吧，艾梅莉亚。」
康妮茫然呆站在原地时，说话声忽然平息。
制止她开口的，是戴著眼镜的高个子男性。似乎不知不觉中来到附近。
「今天的目的是采访展览会吧。主办者在等了，快走吧。」
「那种展览会随时都──」
（插图022）
艾梅莉亚不悦地摇头。男性则一脸伤脑筋地露出愁容。
「你听好，艾梅莉亚。玛榭总编辑吩咐过我，只要你再惹麻烦就要向他报告。到时候你就会被打入冷宫，拜托别逼我出卖伙伴。」
红发女性一瞬间闭口不语。然后懊悔地瞪著男性。
「知道了啦……之后再向你打听消息吧，康斯坦丝•葛莱尔。当然我相信，你会诚实地回答我吧。」
说完，女性便踩著高跟鞋离去。
留在原地的戴眼镜男性一脸歉疚地望向康妮。
「抱歉，同事失礼了。艾梅莉亚似乎一提到工作，就全然不顾身边的一切。」
「不会……」
他有一副软弱又温柔的长相。大约接近三十岁，不过一头乱发缺乏保养，还略为驼背，再加上老旧的西装，更让人觉得他无精打采。很容易想像他平时肯定被艾梅莉亚耍得团团转。
「我叫欧道司，五月花报社的欧道司•克莱顿。如果艾梅莉亚又惹出什么麻烦，麻烦您联络这里。」
欧道司说著，从怀里掏出名片后，随即追上艾梅莉亚，快步离去。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
突然上演的小插曲让康妮停止思考。在康妮茫然若失之际，史嘉蕾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就当作被猫抓了一下吧。』
（插图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