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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见废帝

  景泰十一年,三月,初春,雪融。

  晋阳宫外,铁骑森森,列戟林立。

  五千轻骑默立,尽皆皮甲罩身,冷面肃容。

  哒哒声临近,夏侯融父子并肩而立。

  “此行北上,首当其冲的便是拿下夏侯淳。”夏侯融徐徐而行,缓声言道。

  夏侯谟垂帘,青石砖上霜雪渐融,他抖了抖盔肩上积水,陌声道:“若是杀了他呢?”

  夏侯融顿步,转头瞥了他一眼,“那本王立马挥军南下,攻克太康,立你为太子。”

  世子一噎,冷哼别过头。

  新晋王一身素袍,立于点将台上,俯瞰下方五位都尉,冷声道:“世子安危,便交于诸位手上了。”

  新授讨虏都尉盖思齐抱拳:“世子但凡有损丝毫,卑职提头来见。”

  余者尽皆肃容,“卑职誓死护卫世子殿下!”

  夏侯融大手一挥,“出发!”

  五千轻骑轰然称诺,五位新授都尉各辖千骑,徐徐出城。

  城墙之上,夏侯融笼袖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轻骑出城,身侧白袍降落,他侧头笑道:“太子好大的手笔啊。”

  夏侯淳撑墙,知道他在说请普济大师镇杀真人之事,也知道此事引来了这位王叔的忌惮了,但他毫不在意,打量了一番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夏侯谟,兵甲罩身,倒也有几分年轻将军之姿。

  再扫了一番五千轻骑,人皆双马,马蹬、长矛、长刀以及弯弓俱备,虽无法看出其精锐与否,但至少可以看出这位晋王确实下了血本。

  夏侯淳眼神缓和,看了眼身侧晋王后,他稍作沉思,言道:“本宫麾下黑袍卫传来讯息,朔州军已与云霄铁骑数次酣战,败多胜少,好几次差点失守,不过幸在沁州军援救及时,城池尚未被攻破。”

  夏侯融轻轻颔首,自嘲道:“朔州若失,河东不守。我夏侯氏各脉不管如何争权夺利,但那是我们家事,岂容外人插手?何况,本王还没昏聩,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话说到这份上,夏侯淳也不用再多说,其实从当日夏侯融让他入府,便已有所料,这位王叔也算深明大义。

  他转身即走,“我去拜见一下老爷子便走,不会耽搁太久。”

  夏侯融眯眼,淡声道:“怎么,不信我?”

  夏侯淳顿步,转头看了他一眼,“毕竟是九大世族,不可小觑。”

  新晋王面无表情,笼袖踱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目光轻淡,平视前方,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崔氏在晋州境内,有良田三万亩;矿脉五条,还有十余农庄,近千余家奴护卫。”

  他转头看着夏侯淳,目光温和:“本王只要一半。”

  夏侯淳眼神玩味,轻嗤道:“九大世族的水深得很,王叔你虽已世袭罔替,可仍把握不住。”

  “不是还有你么。”

  夏侯淳轻叹,都不是傻子啊,摇头道:“佛门出手过一次,不会再轻易出手了。”

  晋王沉默少许后,转身朝城墙搂走去,“那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呵。”夏侯淳逡巡了对方一眼,轻呵了一声,还是不放心啊。

  跃过潮湿街道,迈入王府,踏足老晋王所在庭院。

  春雨潇潇,有嫩芽冒尖。

  婢女仆役们恭谨行礼:“见过王爷。”

  夏侯融抬手,挥走婢女后,目光深沉,正欲言语。

  夏侯淳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掀袍双膝跪下,朗声叩拜道:

  “孙儿夏侯淳,求见大爷爷!”

  这次来,他是以晚辈身份求见。

  也只能以晚辈身份求见。

  半晌,庭院寂静。

  无人应答。

  晋王夏侯融厚唇蠕动,欲言又止。

  这时,识蝉、慕容烟以及天心等人来到庭院之外。

  他们也想看看传说中与太宗皇帝争夺天下的存在。

  严格而言,文帝夏侯胥当年削藩撤封、褫夺武将权柄以及镇压玄宗等措施并无过错,只是时机选错了。

  彼时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威望自然无人企及,他老人家要削藩无人敢不从,可文帝威望、手腕以及城府不及太祖半成,素为内外不服,倘若太祖下诏,褫夺诸王封地,谁敢言个不字?

  可文帝文治武功莫说不如太祖,连坐镇幽燕三州的燕王都比不过,又如何令天下诸王咸服?

  不过不管是太祖还是太宗皇帝,都与夏侯淳太远,在外人面前他还能耍耍威风,可在这位能与他祖爷爷争夺天下归属的存在面前,他只能毕恭毕敬。

  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早已刻入骨髓。

  夏侯淳承认,他自己就是一个‘双标’的人,对夏侯谟敢施以辣手,莫说斩断其手指,便是将其斩首,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对于夏侯融,夏侯淳也是尊敬大于畏惧,敬其长辈身份,但不畏惧其权势地位。

  作为一位未来的大靖帝王,他夏侯淳可以心狠手辣,也可以自私自利,更可以蔑视一切,却唯独不能畏惧、怯懦与心慈手软。

  “天生帝王之材!”

  说得便是夏侯淳这种人。

  他虚伪、狠辣、绝情乃至蛮不讲理,但绝不能称为好人,那是对‘帝王’这个词的侮辱。

  而文帝,输就输在了心慈手软。

  可恰恰就是因为他这份心慈手软,太宗才饶了他一命,甚至准其在祖地晋州颐养天年,并允诺其后裔嫡系一脉与国同休,王爵世袭罔替。

  吱呀一声。

  一位身着布衣的枯瘦老人映入夏侯淳眼帘。

  老人双眉稀疏寡淡,白发苍苍,但眉宇之下,目光炯炯有神,扫了一眼垂手恭立的夏侯融后,视线落在跪地青年,他目光复杂,轻声道:“起身吧。”

  声音微哑,夏侯淳恭谨起身,抬头看了眼老人后,见其目光如炬,眼神中带有一丝审视,淡淡地看着他,虽不曾言语,但浑身上下,那股睥睨天下的气质展露无遗。

  这位曾经的帝王,欲以一己之力挑翻各地世族与藩王武将,将天下州郡悉数纳入中央掌控,甚至还想将辅助太祖打天下的道门打散,其雄心壮志可昭日月,可惜事败失位,被封于此地。

  由高高在上的一国皇帝,沦为困居一隅之地的闲散王侯,其中心酸与苦涩,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人对夏侯融颔首道:“你先下去吧。”

  夏侯融垂目,看了眼夏侯淳后,恭谨退下。

  庭院外天心目光一闪,慕容烟轻叹。

  和尚对着老人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雪融霜化,春风微凉,老人掀帘,目光渐渐温和,“外面冷,先进来吧。”

  夏侯淳连忙迈过门槛,接过门帘,进入房内。

  老人偏头,对夏侯融吩咐道:“你把那个丫头也叫进来吧。”

  夏侯融转身,恭谨听训。

  “顺便给宋家、王家那俩位传个声,就说太子想找他聊聊。”

  夏侯淳眼帘一僵,头皮有些发麻。

  老人对着夏侯淳笑道:“我出面不合适,只能用你的名义。再说你连宫变都干过,在废帝府中联系几个元老重臣又算得了什么,怎么,不就是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儿,怕了?”

  夏侯淳:..........。

  也不是怕,只是有点担忧罢了。

  夏侯淳心中腹诽,脸上强笑一声,带点小纠结,可怜巴巴地道:“大爷爷,其实孙儿还是想做个好人的。”

  老人轻嗤一声,笑骂道:“滚蛋!”

  随即对着夏侯融挥了挥手。

  夏侯融俯身一拜后,转身朝外走。

  庭院外慕容烟愕然,看了眼夏侯融后,轻声道:“王爷可是传唤错了?”

  晋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径直离去。

  天心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识蝉轻声道:“既然是这位相招,那便去吧。”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看那位消瘦身影,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都紧绷如弦,不敢有丝毫不敬。

  即便对普济也没这么畏惧。

  他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不断为自己解释,这位可是曾登上帝位,还差点将太宗皇帝逼死的猛人,甚至还想将太微彻底拉下神坛的存在,怕人家很正常。

  慕容烟小步靠近夏侯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好似谈恋爱的小情侣见家长的紧张,雪肤领子都散发出处子汗香了。

  突觉手掌一暖,她心头一跳,下意识侧目,只见夏侯淳微微一笑。

  慕容烟看出夏侯淳也有些小紧张,耳畔传来声音:“放心,有我。”

  这是夏侯淳第一次主动牵她的手。

  慕容烟双颊似霞,绯红肌肤白里透红,心跳加快,呼吸微促。

  入内,发现屋内设施简陋,甚至称得上清苦,在晋王书房内的丝绸锦绣、檀椅梨花桌以及名贵字画等,这里一概没有,就连熏香都未曾设置,除了半旧桌椅外,便只剩下仅供一人的木板床了。

  老人拿起火钳,给夏侯淳二人递了个小板凳,“烤烤火,驱驱寒。”

  再对慕容烟慈祥,嘘寒问暖:“姑娘你叫什么啊,你是哪里人啊?”

  夏侯淳连忙回道:“回大爷爷,她姓慕容,单名一个‘烟’。”

  老人淡淡一瞥,夏侯淳脸色一僵。

  慕容烟连忙起身,口不择言地道:“回陛下........。”

  “不必拘束。”老人打断她的话,笑着道:“另外‘陛下’这个称呼就别叫了,再叫我这晋王府都要叫没。”

  他瞥了一眼夏侯淳,努嘴道:“你就随他唤吧。”

  慕容烟眼帘一颤,欠身一礼后,轻声道:“南楚遗脉慕容烟见过夏侯老爷子。”

  她可没那么没脸没皮,打死她也不会倒贴的,哼~

  慈眉善目哑然,含笑言道:“南慕容,北夏侯,倒也般配。”

  慕容烟芳心一颤,这是,认可了么?

  她连连摆手,“您,您误会了。”

  老人笑而不语。

  地上堆起个土垄,木炭薪正呲呲燃烧,火红的铁钳扒拉几下后,烟灰夹带着刺鼻熏烟呼呼升腾而起。

  夏侯淳接过板凳后,与老人围炉蹲坐,好几次欲言又止。

  老人收拢了一下朴素布衣,凝视着夏侯淳的面孔,半晌后,他淡声道:“你确实很像他。”

  风烟俱寂。

  炉中柴火呼呼。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祖债孙还?

  夏侯淳屏息,记忆中,他曾听靖帝夏侯鸿说过,当年他出生时,太宗尚在,捧着他说了一句:此子颇类寡人也,朕心甚慰。

  他心中默念,或许这也是那个便宜父皇如此宠爱他的原因之一吧。

  连对他发动宫变都可既往不咎,可见他心中的宠溺有多重了。

  只要想想,连太宗皇帝当年都造过反,夏侯淳搞点宫变很稀奇么?

  这不正是一脉相承么?

  包括他爹夏侯鸿,当年上位不也杀得太康城血流成河么?

  只不过这些年隐忍谦虚,收起了獠牙,不断的向道门伏低做小,让世人忘了龙椅上的那位也是靠造反起家的。

  一旁慕容烟将小脑袋埋入膝盖,小脸微白,心脏都近乎停止了跳动。

  屋内屋外,尽皆默然。

  老人挥了挥手,似要驱散扑向面门的烟灰。

  掌风扇下,炉中薪火似乎燃烧得更加旺盛了。

  气氛渐缓。

  夏侯淳大汗淋漓,有些口干舌燥。

  老人抬眼,目中似有恍惚,喃喃自语道:

  “但他那个人啊,太刚愎自用了,也轻敌了。”

  夏侯淳自然明白这位口中‘他’是谁,在这位眼中,还有谁能值得这位念念不忘呢?

  靖帝?

  不是,他没资格。

  只有一人。

  那位威压海内,慑服九州的大靖第三位帝王。

  太宗夏侯昭。

  连玄宗掌教都不得不低头的太宗皇帝。

  心神稍安的夏侯淳声音微哑,干巴巴地回道:“祖爷爷也是身不由己。”

  老人笑了笑,慨叹道:“人活一世,谁不是身不由己?”

  他摆了摆手,“我不是在怪他,你也不必替他解释,当然,你也没资格替他解释。”

  夏侯淳语气一噎,脸上强行挤出一丝赔笑。

  慕容烟憋笑,低下头去。

  老人拾掇了一下炉盆,目光悠悠,轻声道:“当初老爷子问他想不想坐那个位子,他说‘长兄尚在,不敢觊觎’,父皇龙颜大悦,以为他尊敬于我不会篡位,也不会使兄弟阋于内墙,死得时候还赏他回都送葬。”

  夏侯淳敛容,低眉顺眼,盯着炉中飘摇不定的紫色火苗,自炭木夹缝中飘出,时而熄灭,时而重燃,犹如春风拂过的野草,风吹不灭,霜冻不死,是那般坚韧,也是那般可敬。

  说完他笑了笑,“他老人家信了,我就信了。”

  他语气一顿,“也必须信。”

  夏侯淳默默添了把柴火,他其实想问,他祖父后来为何反了呢。

  似乎看出夏侯淳心中所想,老人看了他一眼,眼帘低垂,轻笑一声:“很好奇?”

  夏侯淳一脸诚恳,觍着脸笑道:“能瞻仰祖辈们的事迹,是孙儿的荣幸。”

  老人笑似笑非笑地道:“你是想听,他为何不据理力争吧?”

  夏侯淳心中一个咯噔,赔笑道:“不敢。”

  老人笑着叹息一声,唏嘘一声,轻声道:“那个时候,老爷子定下皇位归谁,谁敢不同意,不同意就要陪他老人家殉葬,一起跟着走,换作是你,你怕吗?”

  夏侯淳讪笑,“您老说笑了,谁会嫌自己命长呢。”

  老人喟叹一声:“是啊,所以是即便老二也不敢乱答应啊,毕竟老爷子狠起来可是真正的六亲不认。”

  他眼神恍惚,“记得当年攻伐前燕太安城时,老二不听军令,欲以单骑直冲北门,甚至差点就要拿下了,可还是被老爷子叫了回来,当着众将的面,抽了他三十鞭子,盔甲都抽烂了,幸好被我们拦了下来,否则当日老二是真的会被活生生抽死的。”

  夏侯淳颦眉,“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

  老人淡淡地道:“因为他把麾下的八千铁骑全都耗死了。”

  炉火都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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