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同情与吃醋与摩天轮
好——我知道了。
先深呼吸吧。
真凉与千和也是。
希望你们先深呼吸冷静以后再慢慢听我说。
我知道你们想问的事。
你们想问昨天放学后，我被美空美晴拉着手带走之后的事吧？
我很清楚。
我会说清楚的——千和你就先把举起的竹刀放下吧。
真凉你把从包包拿出来的笔记本收起来吧。
好了，明白了吗？
呼……
那么，昨天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了美晴的家。
也进去她房间了。
因为她父母不在，我们就两人独处喝茶。
——就说了等一下！等等啦千和！我说过要你放下竹刀了吧！
真凉，你不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出笔记本啊！你是拔刀术的高手吗！
我按照顺序继续说了喔。
美晴说过她的父亲是菲芙妮尔女子中学的理事长吧？我本来就觉得她家应该很有钱，不过竟然是远超出我想像的豪宅。从家门到玄关约有十公尺长，门把上还一个个做了雕刻，挑高的天花板则有高级咖啡厅那种电风扇在运转。感觉就像去拜访艺人家一样吧，真的。
既然赚这么多钱，工作当然很忙啊。她说父母几乎都不回家，大宅邸里总是静悄悄的。因为庭院宽广，离邻居家也很远，也听不见车子的声音。晚上只有一个人在里头，一定很寂寞吧。
美晴说我是「第二个进来这个房间的男人」。
第一个人是过世的「哥哥」。
话虽如此，也并非有血缘关系，而是比她大四岁的青梅竹马，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
美晴是这么说的。
『美晴小的时候，哥哥常在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来家里过夜。』
『他会读绘本给我听、陪我玩游戏、一起做饭。比起只有偶尔能见面的爸爸妈妈，我觉得他更像「家人」。』
呐千和，你不觉得和我们很像吗？
我总觉得可以明白美晴的心情。这样的人去世，她会感到多么寂寞呢？那个哥哥不在了的意思，我觉得对那孩子来说，就像同时失去父亲、哥哥以及朋友吧。
咦？怎么了真凉。
你觉得因为这种廉价的同情而对女孩子温柔不好吗？
……算是吧，老实说我不否认。
不过，故事还有后续，不如说接下来才是正题，听我说吧。
其实美晴——听说这个夏天就要搬到东京了。
她被迫去读父亲的亲戚经营的、一所国高中一贯的完全寄宿制女校。据说是教会学校，戒律很严格，简直就像监狱一样。
意思是下个月她就会从这座城镇消失了。
这样果然很可怜啊。
那个哥哥和我一模一样，应该也是某种缘分吧？想尽量帮她制造回忆也是人之常情吧？不是吗？
……
这样啊！
你们能理解吗？
谢谢你千和，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理解。
谢谢你真凉，你也流着红色的血呢！
那么，就是——
具体上我要帮她做什么——
约会。
我们决定去约会。
她说这个星期天想去游乐园。
和我一起去，就我们两个。
哈哈！真害羞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千和，别捏了！好痛！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凉——————————！
别拿着笔记本跑去影印室！
话说你们完全没理解吧！
◆
——以上是从锐太同学那听来前几天的详细经过。
总之就是他被美空美晴所说的温馨故事感动了，并约好去游乐园约会。
明明已经有我了。
明明已经有我了。
明明已经有我了。
我的心情很忧郁，甚至不禁说了这句话三次，但我也对美空小姐的遭遇不得不感到同情——没这回事。
之所以语带保留地说「没这回事」，是因为美空小姐有可能撒谎。
讲白了，我怀疑她所说的「哥哥」是否存在。
这难道不是用来接近锐太同学的藉口吗？
假设实际存在好了，和锐太同学一模一样又是事实吗？
至少「转学搬家」应该不是谎言——不，我甚至不能断言捏造的可能性是零。我还没弄清楚那孩子真正的目的，她就算设下什么陷阱也不奇怪吧。
所以我要跟踪两人约会。
我有自觉这是相当差劲的行为——可是，我姑且也是锐太同学的女友，关注事态发展应该不会遭报应。
我用平光眼镜简单变装后，前往两人碰头的车站前钟楼。
前天才刚过梅雨季的羽根之山市，天气晴朗得令人讨厌，还吹着适度的凉风。这是适合去游乐园的绝佳天气，也能说是约会的好天气吧。走过我眼前的情侣表情也都和天气一样明朗，让我不由得想毁灭世界。
锐太同学在钟楼下等待美空美晴。
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分，是约定时间的前十分钟。以男友的行动来说分数及格，但一想到对象是别的女人，就觉得实在很复杂。
我从速食店的招牌阴影处偷窥情况：
「啊，果然夏川也在——」
春咲同学从我背后现身。
她也和我一样打算变装吗？戴着贝雷帽压低到眼眉的高度。
「果然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打招呼该说的话吧。」
「因为，我早就觉得夏川也一定会来啊——」
春咲同学大方地笑了。
我也早就觉得她一定会来，算是彼此彼此吧。
「哥～哥～♪」
接着，主角到场了。
美空美晴大幅挥手，跑近锐太同学那里。
淡粉红色的连身小可爱近乎猥亵地摇晃，细致又漂亮的腿从下摆露出。胸口也大开，男性只要若无其事地窥探应该都看得见胸罩。
既煽情又具战略性的衣着。
就是所谓的「决胜服装」。
我能感觉到她赌在今天这场约会的热情。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
「不，我刚到。」
诵念约会经典咒文的锐太同学，受到周围男性羡慕地眺望。锐太同学好像也喜形于色，憨傻地笑着。
「呜——锐竟然色眯眯的，呜——」
「请不要这么大声，跟踪会被发现喔。」
我哄着就快要吠叫起来的吉娃娃小姐时，两人走向剪票口。
「来，走吧。」
我们也开始行动。
他们约会的目的地已经预先问过了，所以就算跟丢了也没问题，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我还是很在意他们在电车里的互动。
我们坐在距离两人三个座位远的包厢席，从椅背的阴影可以暗中监视他们。
「哥哥，你肚子饿了吗？我做了三明治带来——♪」
「喔——我要吃我要吃！」
春咲同学从椅背探出头，直盯着一团和气的两人看。
「啊啊啊，竟然贴得那么近！明明锐的半径一公尺内部是我的领土！」
虽然外表是粗枝大叶的运动系性格，牵涉到锐太同学就相当斤斤计较的吉娃娃同学。
「没办法吧，毕竟今天那孩子是锐太同学的女友。」
「这我知道，但总觉得——」
春咲同学叹了口气停止偷窥，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对了，为什么要去羽根之山乐园呢？」
「？有什么问题吗？」
羽根山之乐园。
那是位于羽根之山市外缘，创园距今三十二年，为了提供住在乡村小镇、娱乐活动很少的孩子们休憩场所，而持续至今的娱乐设施——以上说明是我昨天搜寻的网站写的。
可是春咲同学的理解似乎不同：
「因为『豪华翅膀公园』比较新，又有名啊。」
「是啊，你这么说也是。」
一切都很豪华！令人兴奋！
在豪华翅膀公园，与我握手！
——我看过几次这种电视广告的宣传短语。就连不太看电视的我都知道，应该是相当大肆地宣传过吧。
「班上也有一些人去过，听说3D立体剧场很厉害喔，影像飞出来逼真到好像真的快碰到一样，令人忍不住想闪躲。」
「嗯……」
明明有这种游乐园，为什么要特地去旧的那个呢。
难道是讨厌人多的地万之类的？
还是——羽根之山乐园有什么呢？
◆
抵达羽根之山乐园后，美空美晴首先设定的目标是旋转木马。
「好啦哥哥，快点快点——」
「不要急，游乐园又不会跑掉——」
一边吐露恋爱脑全开的台词，两人一边搭乘南瓜马车。
我们躲在附近的树丛关注他们，春咲同学嘀咕道：
「立刻就搭旋转木马，还真高级呢。」
「咦，高级是什么意思？」
不太明白界线在哪里。
春咲同学从身上的托特包拿出了一本杂志——《Pachi Lemon》，那是她很爱读的青少年取向流行杂志。
「你看这篇投稿报导，上面写你最先搭什么游乐设施，就能知道你的可爱受欢迎度。」
来读看看吧。
读者投稿专栏刊载着「Pachi mate想的可爱受欢迎测验」报导。
♪选云霄飞车的你是……恋爱Beginner
若是刚开始交往的阶段，从心跳加速的尖叫设施开始缩短距离可能不错。
但是突然就吃主菜……该怎么说呢？
♪选鬼屋的你是……恋爱Survivor
立刻就别有用心NG！
不要急，得一点一滴营造气氛才行——w
♪选旋转木马的你是……恋爱Master
最初就展现赤子之心的话，他内心的防卫也会松缓♥
和白马一起，一定能旋转出你的恋爱物语……
♪选天鹅船的你是……爱情Universe
这种品味令人感觉到宇宙了。
虽然不觉得会受欢迎不过请加油！
（由笔名「小爱大胜利」同学提供）
「……总觉得，这篇报导微妙地令人不爽。」
「是吗？但是这个投稿者很厉害喔。她是Pachi Lemon史上第一个在可爱受欢迎测验拿到满分的天才呢。」
「喔——」
意思就是恋爱脑的化身吗？让我有点想见她。
两人肩并着肩坐在南瓜马车上，天真无邪地大声笑着。对于总是愁眉苦脸的锐太同学来说，这真的很罕见，他好像非常开心。
「欸，夏川。」
「是。」
「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锐会不会很痛苦呢……」
「……说不定是这样吧……」
我们不自觉目光飘远。
接着是咖啡杯，然后是镜子屋，还有「感觉到宇宙」的天鹅船，两人依序享受各种游乐设施。
我们蹲在树丛里监视两人：
「春咲同学，你从刚才开始在做什么？」
「什么？」
「没有，那个……」
从刚才开始，春咲同学就不断把四周的杂草连续拔出来，替园内修整帮了大忙。
「哇！这怎么回事！我的四周变成沙漠了！？」
「不是你自己拔的吗？」
「真的！？我、我没发现……」
看来是看着两人调情，而迁怒无辜的生命了。女人不受欢迎的嫉妒真可怕啊，太惊悚了。
「对了夏川，你从刚才开始就拚命在笔记什么？」
「是的，我想算清楚锐太同学被抱的次数，呜呵呵。」
「太惊悚了啦！」
明明是晴朗的星期天，园内却很冷清，顶多是带着小孩子来的一家人，学生就只有我们。
在这种地方做这种宛如侦探的行为，当然很显眼——
「爸爸，那些姊姊在做什么？」
「不知道耶，爸爸也不知道——不过啊，小由梨，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等小由梨长大以后，希望你可以原谅男生花心，好吗？」
看来我们变成女童人生教育的反面教材了。与其说是人生教育，我总感觉这是那个父亲的愿望。
「话说回来，他们搭乘的一直都是儿童取向的游乐设施呢。」
「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这样呢。」
两人正坐在猫熊的卡丁车上，沿着环形跑道安全驾驶中。
要搭乘什么游乐设施都是美空小姐选的，因此算是她的兴趣。
「我还以为美空小姐是个更像大人的孩子呢。」
「咦，是吗？」
「就是啊，虽然说话方式很孩子气，但想法非常老成，甚至令人不觉得是读国二的。」
年幼措辞大概是拟态，我对于受大人喜爱的方法可是很有心得呢。虽然我自己来说也有点那个，但身为「同类」我很清楚。
充分享受完卡丁车乐趣的两人，在自动贩卖机买果汁休息一会儿后，这次朝着大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我一回神才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傍晚四点了。
「去摩天轮，说不定是打算把这个当最后一项吧，毕竟这是游乐园约会的经典收尾。」
这么说着的春咲同学，表情似乎放松了。
我也有相同想法，终于可以从这个「不爽！但要看！」的约会监视之中解放了。
可是两人前往的目的地并非大摩天轮。
「……搭这种东西，很开心吗？」
我完全同意春咲同学的嘀咕。
要说是摩天轮也算是，但他们去的是默默配置在游乐园尽头的「儿童摩天轮」。
「难道她有惧高症吗？」
「不晓得……」
与二十公尺高的大摩天轮相比，连大摩天轮的一半也没有，这个设施真的只有「儿童」可以享受吧。
姑且不说这个，两人在密室独处，这一定是这次约会的精华。
「夏川，你准备好那个了吧？」
「对，我昨天让锐太同学带着了。」
我从口袋拿出两个无线耳机，一个递给春咲同学。
为了这次的约会，锐太同学提出一个建议。
『我知道了，既然你们说到这个地步，只好让你们安心了。』
『要是约会中，我们有机会在密室两人独处的话，到时我会让你们听见对话，用手机很容易吧？』
一如他所言，我的手机响了。自己的男友这么老实，我很佩服。
「……夏、夏川？」
「是。」
「为什么锐的手机铃声是，天魔（注4 一九七六年的英美恐怖电影。描述一对英国夫妇观察所有与他们儿子有关联的人都死于非命，决定去查探儿子的来历，却发现他很可能就是撒旦之子。）？」
「只有今天。这没什么深厚的意义喔？」
确认显示的号码是锐太同学以后，我按下通话钮。当然我们不会对话，只会用耳机听取从听筒传来的两人对话而已。
首先听见的是美空小姐的声音。
『——这座游乐园，很老旧了对吧。』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没想到美空小姐会自己说出负面的话。
『这里从美晴小时候开始就什么都没变。既没有尖叫类的设备，也没有讲究的游乐设施。这样下去，客人都不来了。』
既然这样，怎么不去豪华翅膀公园呢？
『哥哥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没这回事喔——就像变回小孩子一样很开心啊？』
锐太同学说的是真心话吧。
虽然不完全是「小爱大胜利」同学的投稿报导那样，但他看起来唤回了童心，很高兴的样子。
『我从前和「哥哥」只来过一次这座游乐园，今天搭乘的所有游乐设施，和那时候都一样。』
原来如此。
这是为了再次体验与过世哥哥的回忆。
这就是本次孩子气约会的真相。
『哥哥那时候好像很想搭大摩天轮，可是我怕高跟他撒娇，他就陪美晴来搭这个了。』
这时美空小姐声音哽咽了。
……看来形势有点诡异。
即使透过电话，也很清楚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在出现。
『他说，等长大后两人再一起去搭大摩天轮吧。』
『——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
美空小姐的声音，混着泪水。
想起过世的青梅竹马，她似乎双眼含泪。
「这是……」
说不定这并非演技。
如果这是为了引起锐太同学关心的假象，我立刻就能识破。
然而这眼泪大概是真的。
与断言我是「恶魔」时一样，语言既认真又有魄力。
『对不起，对不起，明明是难得的约会，我这样……』
『笨蛋，你在说什么啊。来看那边吧，晚霞超漂——』
嘟！随着这个声音再也听不见通话了。
「奇、奇怪？电话断了？收讯不好吗？」
焦急的春咲同学看着我。
「……不对，是被挂断了。」
大概是锐太同学挂断的吧。
如果是没内容的情话就还可以——但有关美空小姐重要回忆的隐私，这可不能让第三者听见，他应该如此判断吧。
这个判断在伦理上是正确的。
所以我无法责备他。
——可是。
「说不定会变成糟糕的发展。」
我抬头看小摩天轮，盯着两人搭乘的座舱。
该不会他是认真对美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