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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1 -

  那具尸体是在有些凄凉的高架桥下被发现的。那个地方也经常变成游民的临时住处,然后警察出面下令强制撤离,双方一直在这里上演猫捉老鼠游戏。所以女性发现者一开始似乎把那个当成单纯的垃圾,而且还用蓝色塑胶垫被卷起来,就更容易误会了。大型又不好看、感觉很难处置的东西,看来就是被非法丢弃的物品。实际上,发现者曾一度想闪过这个「垃圾」,离开现场。

  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垃圾」穿著鞋子。

  看到从蓝色塑胶垫里露出的乐福鞋,发现者立刻报警了真是明智的判断。假如她看了里面,之后半年都会梦到那个吧。

  塑胶垫里面是就读都内高中的二年级生,丸井蜜子的尸体。

  死因据说是失血过多而死亡,但不晓得真相为何。会这么说是因为她的身体有无数殴打痕迹与割伤,看到覆盖全身的凄惨暴力痕迹,就连警方相关人士都不禁倒抽一口气。究竟是有怎样的理由,女高中生才会这样死亡呢?丸井蜜子从几天前就不见人影,是警方一直在捜寻下落的少女,然而结果却是这样。

  丸井蜜子的父母看到面目全非的女儿不禁失去理智,甚至没办法好好地说话。这也难怪,因为现实的凄惨程度超出想像好几倍。

  她的大腿上有像是用美工刀硬雕刻出来的扭曲伤痕,呈放射状延伸出去的那个伤痕,过没多久后开始被称为「蝴蝶」。在细瘦的大腿内侧看似不自由地张开红黑色翅膀,那不祥的伤痕从刚发现当时开始,就成了话题,因为几乎是用刺下去的强度刻画出来的伤痕,看起来就像在象徵这凄惨的私刑杀人的异常度。

  这之后警方开始好几次碰到刻有「蝴蝶」的尸体。

  丸井蜜子被发现的时候,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入见远子巡查,正在制作在攀登架上吊自杀的男高中生的报告书。名字是野济健太,十六岁。死因是上吊造成的窒息死亡。发现者是居住在附近、带狗散步的老人。

  原本自杀就是令人感到忧郁的案件,死者还是高中生的话,就更加郁闷了。入见一边确认野济健太生前的照片,一边大大叹了口气。疲惫的色彩在她端正的容貌上浓厚地扩散开来。看到入见这副模样的高仓,用轻松的态度向她搭话。

  「入见前辈,那个怎么样呢?」

  「怎么样是指?」

  「那是昨天早上发现的案件对吧?听说发现者仓皇失措,没办法好好问话的案件。结果有可能与犯罪相关吗?」

  「不,是自杀喔。验尸结果也这么显示,我个人也认为没有怀疑的余地。」

  而且野济健太上吊身亡的攀登架上,还细心地附上了他亲笔写的遗书「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决定一死了之。」虽然是只写了这两句话、实在简洁过头的遗书,但无庸置疑地是他的笔迹。

  「可是啊,感觉很奇怪呢。」

  「哪里奇怪呢?」

  「最近这种模式实在太多了。」

  入见这么说,咚咚地敲了两次平板的表面。

  「取手菜美子、田畠优作、甲斐雅子、山田枣、村井初代、猪头浩平、野济健太,还有木村民雄。光是这个月,就有八个差不多年纪的国高中生自杀,而且他们都各自确实地留下遗书,表明自己无庸置疑是自杀后才死亡。」

  「……真让人不舒服呢。」

  「不仅让人不舒服,而且实在很奇怪喔。他们都在死亡的两星期以上前开始做出异常的行动,除了木村民雄之外,所有人都是在黎明时分死亡的。」

  这次的野济健太也是这样的状况入见接著说道,野济是在清晨四点溜出家里,前往附近的公园后,在攀登架上吊死亡。

  「会不会是因为如果选在公园有人的时间带,会被别人阻止的缘故呢?」

  「嗯,毕竟不是能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做的事情嘛。但是,这七人当中的一人……甲斐雅子是清晨四点左右,在家里的浴室用刮胡刀的刀刃刎颈自杀。这应该不能一概而论是想避人耳目的行为吧。还有这个山田枣的行动模式,他也是在同个时间带从自家公寓的楼顶上跳楼身亡,但如果是公寓住户,就能自由进出楼顶。」

  「……原来如此。」

  「况且更单纯一点来说,连续发生七件清晨四点的自杀案件,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喔。」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好像受到诅咒一样,老实说感觉很阴森呢。」

  「我倒觉得如果不是诅咒的话,那种阴森感才叫人无法忍受呢。」

  入见露出正经的表情,这么说了。确实就如同她所说的,没有任何超常现象介入、只是有人淡然地死亡这种事,是显而易见的恶梦。

  「我认为这可能是集体自杀。」

  「集体自杀?你是说这些死者可能认识?」

  「不,刚才说的那七人没有任何交集。无论是就读的学校居住的地方,或是死亡日期都不同,能够想到的可能性是利用集体自杀网站或是什么的将他们拉在一起,约定要自杀之类的……」

  就是被称为「网路相约自杀」的模式,有想死念头的人隔著网路寻找其他有意自杀者,互相吐露自己的苦衷并寻死,网路相约自杀未必会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自杀。已经死亡的学生们即使没有交集也无妨。

  但是,那仍然无法消除入见的突兀感。无论好坏,试图进行网路相约自杀的孩子们,都具备种共通的行动模式。相比之下,这次的七个人都相当个人主义,无轨迹可循。明明无论自杀方式或日期都很分散,却只有死亡时刻奇妙地一致。与其说他们是互相约好,更像在服从其他什么事物一样,

  「无法确认七名死者的SNS吗?」

  「能够确认喔,但没找到什么重要的情报,乾净到异常的程度呢。想死这些话也只有在玩笑开过头时提到。」

  倘若是自杀志愿者,应该会经常提及日常的苦闷,或是隐约透露出想死的念头,但这次的野济健太的帐号中所留下的发言,只有跟课业和自己隶属的足球社相关的、无关紧要的内容,还有常见的对未来出路感到不安。

  「不仅如此,这七人在上也没有连系。当然他们利用讯息软体私下交流,然后在自杀前删除掉那些讯息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连他们使用哪个SNS都不晓得的话,也不可能一一去拜托营运方帮忙复原。」

  而且把国内外的软体都算进去的话,SNS的数量多如繁星。要查出他们使用了哪些、又没使用哪些近乎不可能。就算要从主要常用的软体开始全部清查,揭露真相的劳力也永无止尽。虽然入见打算尝试调查几个,但要一阵子之后才会出现结果吧。

  「不过,另外还有决定性的共通点就是了。」

  「有那种东西吗?那请前辈先告诉我这点嘛。」

  「……我很苦恼啊。这说不定是因为我过于想找出共通点才产生的偏见说不定单纯只是某些影响造成的,或者是新兴的邪教、还是真正的咒物。正因为这样,这要放在最后——」

  「你看来挺闲的嘛,入见。只是让年轻小伙子随侍在旁,滔滔不绝地讲解你的看法,就自以为是警察了吗?」

  这时,传来一个明显渗出恶意的声音。

  「我可是得负责让人作呕的私刑案件。」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入见不为所动地回应,日室卫看似愤恨地对那样的她从鼻子发出哼声。最近的日室看起来简直就像精疲力尽的老人,他明明还不到四十岁,但皱巴巴的西装与一直放著不刮的胡子,还有凹陷的双眼给人那样的印象吧。

  明明如此,却只有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长著结实的肌肉,这让他看起来更不协调。

  「多亏有日室警部像这样认真地进行搜查,我才能集中精神处理自己负责的案件。我很感谢你喔。」

  「你这只母狐狸真敢讲。既然这么感谢我,怎么不去泡杯茶迎接我到来啊。」

  「因为那不是我的业务范围。」

  是入见淡然回应的态度让他感到烦躁吗?日室大声地咂嘴,打算前往自己的座位。「啊,可以借用几分钟吗?」入见这么对著他的背影搭话。

  「日室警部是负责那个高架桥下的私刑杀人案件对吧,可以告诉我那案件的详情吗?例如被害者是高中生之类的。」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不可啊,你是负责处理那些死掉的精神病患吧。」

  「我说啊,你要找我碴是无所谓,但你没道理可以贬低那些死掉的孩子们吧?」

  「日室警部,你那样是否稍微过火了点?」

  这么插嘴的是一直在旁边听著的高仓,高仓毫不掩饰厌恶感地瞪著日室看。

  「你引起那种事件在先,这次又要找入见前辈碴吗?看来你没有自觉到那事件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呢。」

  「啊啊?你在跟谁讲话啊?你做好觉悟了吧。」

  「你就是这种态度,才会引发那种事态吧——」

  「等等,高仓。」

  入见用平静的声音制止。

  「别让我因为这种事情警告你啊。」

  入见这么说道,现场的气氛也跟著梢微平静下来。日室大声地咂了一下嘴,很快地离开到其他地方。他大概是去吸菸室吧——高仓边这么类推边微微叹了口气。

  「日室先生最近好像怪怪的呢。」

  「……警察也是人嘛,有时也会在精神上被逼入绝境。」

  「日室先生果然还是没能从那次事件中振作起来吗?」

  「天晓得,这我就不清楚了。」

  日室卫在大约半年前,射杀了嫌疑犯。

  遭到射杀的男人是以抢劫超商的现行犯罪行被逮捕,但他抓到一瞬间的空隙,试图抢夺日室持有的手枪。然后日室跟男人扭打成一团,最终男人被射杀了。

  日室遭受到严重的讉责,这也难怪。除非是相当紧急的状况,否则日本的警察原本就不会开枪。再加上都是因为日室的失误,才会引发这出惨剧。

  日室长期以来都是个优秀的警官。也因为他立下的功绩,表面上他并没有遭受处分。除了坏评和抨击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日室就明显地变了个人。

  是因为心灵变得没有余裕吗?他频繁地与周围产生冲突,例如像刚才那样挑人毛病找碴,或是反过来被困在被害妄想之中。

  也有人建议他应该接受心理谘商,但实在难以想像那个样子的日室会轻易接纳那个意见。

  「只能靠他自己设法走出来了。实际上,周围的人也给他好几次建议了。」

  究竟是否存在拯救这种人的方法呢?拯救拒绝治疗、缓慢地持续崩溃的人的手段。入见一边思考著这些事,一边拿起日室留下来的资料。她不经意地翻阅著纸张。

  「这次是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变成被害者的私刑杀人吗……」

  然后在翻到某一张的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

  「……不会吧。」

  「怎么了吗?」

  「我刚才说过,死掉的孩子们另外还有个共通点对吧?我说的就是这个。」

  入见这么说,并打开了平板,然后她秀出夹杂好几张照片的画面。照片上拍摄著扩大的身体部位,像是上臂、胸部和脚底。

  无论哪个部位都有著红黑色伤痕。虽然大小、形状和痊愈程度不一,但彷佛用不锐利的刀刃硬是雕刻上去的那些伤痕,都共同散发出独特的不祥感。

  「大概是每个人对疼痛的忍耐度和手巧度不同吧。因为有这些差异,所以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我也想过或许他们是碰巧有著类似的伤痕,这就是我没有首先提到这些伤痕的理由嗳,这看起来像是什么形状?」

  在吞吞吐吐的高仓面前,人见斩钉截铁地说了。

  「在我看来像是蝴蝶。」

  彷佛趁胜追击一般,入见秀出附加在丸井蜜子的报告书上的照片,那照片拍的是刻在大腿上的蝴蝶形状伤痕。

  「这下就变成九个人的共通点了呢。虽然有自杀和他杀的差别,但最近死亡的国高中生们,每个人都同样有著蝴蝶型伤痕。」-

  2 -

  我比闹钟订的时间要更早醒了过来。因为昨天一回到家就上床睡觉,睡眠时间也跟著偏移了吧,唯独今天不禁对规律的七小时睡眠感到厌恶。朝阳才刚升起而已,类似晚霞的红色光芒,从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

  看到有人在眼前死掉、听到景冲击性的告白。无论哪件事都过于震撼,我几乎无法彻底承受。我甚至连晚餐也吃不下,就那样闭关到房间里面.

  我已经不想思考任何事情。不让意识沉下去的话,昨天的杀人事件又会回到脑中。

  尽管如此,肚子还是因为没吃晚餐感到饥饿,喉咙也感到口渴。我也没办法无视这感觉继续睡觉,只好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冰箱里放著用保鲜膜盖起来的炸虾,搭配炸虾的生菜已经软掉,恐怕是原本预定在晚餐端出来的菜色吧。我撕掉保鲜膜,没有添加任何酱料,直接吃冷掉的那些餐点。久违的刺激让舌头稍微麻痹,喉咙深处感觉到疼痛,但是很好吃。

  饥饿感消退之后,感觉好像变回了人类一样。在我就那样吃完炸虾时,我变得异常冷静。我将变空的盘子放到洗碗槽,回到房间后,顺势搜寻了「大蓝闪蝶」。

  跑出来的一大串结果,都是些品质低劣的统整网站和煽风点火的方式彷佛都市传说般的论坛。就算浏览认真地提出讨论的网站,内容也跟我知道的事情差不多。剩下的就只有认真地询间如何加入大蓝闪蝶的人零星的留言。

  许多人至今仍然认为那只是都市传说。脱离现世的游戏,大蓝闪蝶。「玩了就会死的游戏」这种低俗的宣传词,跟景认真述说的「淘汰」一词无法顺利连接起来,结果我还是思考起木村民雄的跳楼自杀。

  谈论关于大蓝闪蝶的人们,都同样地留下「怎么可能因为这种游戏死掉」、「会因为这个死掉的人,就算没有这个也早就死了」这持嘲讽态度的留言,甚至让我差一点要提出关于木村民雄的话题了。人真的会透过大蓝闪蝶死亡啊。

  但是,这时我也浮现这样的想法。大家无法区别受到大蓝闪蝶影响而自杀的人,与不是那样的人。木村民雄的事情也是,大家只认为是单纯的自杀。

  既然这样,大蓝闪蝶说不定能在大家没注意到的时候,静悄悄地改变世界。

  那样一来,或许就如同景所说的,只有不会被牵著鼻子走的人活下来……考虑到这国家的总人口数,听起来是很愚蠢的事情,但我心想如果是景,应该能实现这个理想吧。那样来,说不定真的不会再出现像我这种遭遇的人。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时,到了平常的起床时间我慢吞吞地梳洗准备,走出房间后,刚好看到套装打扮的母亲正在饭厅准备早餐。

  「早安,望。我看了冰箱,你只吃了炸虾吗?」

  「……我在半夜醒来,呃,因为看起来很好吃……」

  「明明电锅里也有白饭呢。」

  什么都不知情的母亲这么说道并笑了,让我的胃沉重起来。从几年前开始,我就一直有事情瞒著这个人。

  即使打开电视确认新闻,木村民雄的自杀也还没有被报导出来。电视里面正在议论某个政治家涉嫌收受非法政治献金。

  我比平常早出门,按下景家的门铃后,听到景说「等我一下」,还有景的妈妈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大门发出卡嚓一声打开后,一如往常的景现身了。

  「早安,昨天谢谢你。」

  「谢谢是指……」

  「你陪我去处理我的事情了对吧,所以我才道谢的呀。」

  景这么说,爽朗地笑了。在我迷惘该怎么回应的时候,景拉起了我的手。

  「你邀我一起去上学对吧?既然这样,就快点出发吧。」

  简直就像一对情侣那样,景拉起我的手。我没办法甩开她的手,就那样被她牵著手走到公车站。

  「求求你。如果是我做错了的话,宫岭现在就在这里阻止我。」

  听到她这么说的瞬间,我被拉回那时候的溜滑梯,景流著血的身影闪过我脑海内,景告诉我她杀了根津原的身影也闪过脑海,然后木村民雄跳下来的模样也是。我的呼吸变浅,大脑深处发烫起来。

  「你没做错。」

  思考还没有厘清头绪,这句话便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景没有做错,我不会报警。没事的,我站在景这边喔。」

  我自己都觉得这番话毫无内涵。我不认为自己当时能够冷静地判断事情,那时的我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希望景被警方逮捕。

  我也不记得自己之后说了些什么。我的双眼不争气地浮现出泪水,简直就像是我在乞求景的宽恕。

  我彷佛会永远讲个不停的话语,被景用嘴唇给堵住了。

  被景亲吻的瞬间,我忽然想起史尼兹勒写的小说。作为信赖的证明,主角将给医院的介绍信交给哥哥。「希望由你来判断我是不是一个疯子」他这么说,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兄长。

  就跟那情节一样,景的一切都托付给我,我的天秤在道德与爱情之间开始摇摆不定。

  保护景不受伤害、拯救她脱离世界上的不讲理——我一直想成为这样的英雄,但是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肯定她杀人而已。

  景略高的体温从牵著的手传递过来。光是走在她身旁,幸福感便流入体内,胸口深处麻痹起来。因为景会极为自然地拋出话题让我接,所以也不会迷惘该聊什么。就连夹在话题空档中的沉默也令人觉得舒适。

  明明如此,但昨天的记忆至今仍夹杂在早晨的阳光中,在脑内重现。混入柔和氛围中的强烈影像,不肯让现在这段时光变成单纯的幸福。

  是注意到我的样子吗?在到达学校的时候,景开口说道:

  「你很在意大蓝闪蝶吗?」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对于这样的我,景缓缓地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放学后你到学生会室来吧?」

  景在我耳边这么低喃。她的音调就跟闲聊时没两样,大蓝闪蝶这个词汇在我耳边回响。

  我照景说的到学生会室,除了景之外,另外还有宫尾也在那里「啊!」宫尾一看到我的身影,就发出似乎很开心的声音,匆匆忙忙地靠近我这边。

  「我听说了喔~学长似乎终于跟寄河学姊开始交往了啊。」

  「咦?」

  我不禁看向景那边。景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看著我,微微比出了胜利手势。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两位慢慢聊啊。」

  宫尾的脸上浮现无法彻底掩饰住的笑容。在两人独处的学生会室里,过了一会儿后,响起景的声音。

  「……抱歉,我太开心,忍不住就说出来了。你不喜欢这样?」

  「不是……不喜欢啦……」

  「太好了。」

  景一边发出反常的声音,一边笑了笑。寄河景真的是难得这么喜不自胜,那简直就像长年的恋情终于开花结果的普通女孩一般,景受到那余韵影响似地开口说道:

  「……是关于大蓝闪蝶的事情对吧,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从景想说的事情开始说就行了。」

  「机会难得,你可以再稍微靠近我一点吗?避免让外面的人听见。」

  已经离开的宫尾根本不会想像到我们是在聊这种事情吧。我按照景所说的,坐在景旁边的椅子上,景刻意将椅子拉近到双腿会互相碰触到的距离。

  「……我还没有办法接受全部的事实……那个,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的?」

  动摇的我与冷静地采访动机的自己背道而驰,实在相当滑稽。我明明没办法报警或阻止,却试图想要理解景,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可笑。彷佛要拋下我混浊的内心一般,景开始说了起来。

  「大蓝闪蝶的构想本身一直都存在喔,这下我的目标说不定能够达成——拥有这样的确信之后,我对第一个人动手了。」

  景这么说,谈论起开端。

  她是在某个SNS看中第一个人的。大半高中生都有那个的帐号,对内外投稿个人的日记和照片,景从那庞大的帐户数量当中选了一个人,传送讯息给对方。

  「当时我选中的是反覆发出想死这些话,而且那些话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女孩。假如有其他用户会给予安慰、或是稍微做出反应,我就会避开那女孩。我传送讯息给隐约地只是想要求救的女孩,首先主张『自己也很想死』,表示与对方有共鸣。我跟那女孩很快就变好朋友了。」

  到这边为止,我能够轻易地想像出画面。景是跟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的女孩,她很熟悉别人细微的感情,也确实理解怎么做能让对方感到开心。

  景看中的少女喜欢会刊登在课本上的文豪所写的、略微冷门的短篇。那短篇确实没有被当成代表作品,但对小说稍微有点讲究的话,就算看过那短篇也不奇怪。景大肆称讃知道那短篇的少女很厉害,想知道少女的感想。

  「问她感想能够知道什么吗?」

  「是啊,可以知道那女孩想被人怎么看。」

  像这样变成朋友后,再深入她感到悲伤的原因她们似乎还用通讯软体实际对话过。她每个晚上都不断对景述说著自己有多么不幸,又不受上天眷顾。虽然那些内容都无关紧要,但让少女反覆讲述这些事情,可以让她开始深信自己真的身陷无法挽回的不幸之中。

  之后就只等著滚落谷底,景只要认同少女的不幸是多么有独创性且无药可救即可。跟景联络交流了两个月后,那女孩留下能遇见景真是太好了的讯息,自杀身亡了。

  「是景叫她去死的吗?」

  「我只是在聊天而已。」

  听说这件事情时,老实说我不知该怎么判断。

  第一个人真的可以说是寄河景杀害的吗?我知道有教唆自杀这种罪,但景只是跟少女聊了天而已。

  「在那女孩之后,我又对两、三个人做了同样的事情。那是国中三年级时的事了。」

  一想到景一边指导我功课,同时不断在肯定某人想死的念头,脊背就梢微发凉。我喜欢景指导我功课时温柔的声音,景每晚都用那个声音在「流放」某人吗?

  「然后,升上高中之后,我创立了大蓝闪蝶……但是,打造出大蓝闪蝶架构的人,本质上还是宫岭喔。」

  「是我?」

  我的声音不禁变调。

  「或者算是根津原同学吧。」

  景稍微皱起眉头说道。

  「我一直在思考那件事,然后我明白了为什么周围的人没能阻止那场霸凌。」

  景露出指导我功课时的伶俐表情,继续说道•

  「根津原同学的霸凌愈演愈烈了对吧?一天比一天严重。」

  「……的确是那样,但——」

  「如果根津原同学一开始就弄到宫岭骨折,我想周围的人应该会阻止他。」

  景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

  「我想大家应该能好好地说出他那样做实在太过火了。但是,宫岭实际上被弄到骨折时,周围的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对吧?那是因为已经习惯恶意了喔。最初从无视和讲坏话开始,把文具藏起来、把课本藏起来、把鞋子藏起来,然后被泼水和被关进跳箱……霸凌行为是逐渐恶化的对吧?那样的话,心理上的抗拒感会减少很多喔。到了最后,会变得就算直接施加残酷的暴力行为,也没有任何感觉。」

  确实就如同景所说的。一开始真的只是琐碎的小事,让人觉得就算大家无视那些事情也无可奈何,甚至就莪一开始都努力想要不去在意那事情。

  但是,或许就是那样,大家才——就连根津原本人都习惯了伤害我。

  「首先是让对方完成单纯的指示。」

  景一边说,一边竖起食指。

  「让对方完成这种程度的话没问题、这种程度的话不要紧的任务。在大蓝闪蝶中最先给予的指示,就是「在手边的纸上画蝴蝶标志』。这种事情很简单,也能立刻办到对吧?这点程度的话,大家都会立刻照办。接著给予一小指示,例如『测量自己手腕的长度」或『买大蓝闪蝶用的新笔』之类的,这些大家也会照做;然后开始连『试著在手腕上画蝴蝶』这种指示也会完成。」

  景说的指示真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虽然的确慢慢地在提升难度,但还是能轻易做到。

  「但是,画蝴蝶跟跳楼自杀完全是两回事。」

  「……嗳,宫岭。你记得吗,宫岭曾经对我说过想要一死了之对吧。」

  听到她这么说的瞬间,我的意识被拉回那个教职员用的鞋柜前。是景主张告诉大人比较好,但我在她面前哭著求助她那天的事情。

  「……我说过,是蝴蝶图鉴的事情被景发现那时……」

  「听到宫岭那么说时,我非常震惊。我心想宫岭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然后我注意到了宫岭那时几乎都没睡好对吧?」

  「嗯……我那时患有失眠症。」

  「是呀,所以你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精神濒临死亡。剥夺睡眠会让人迈向死亡,这也是我从根津原同学与宫岭的案例中学到的。」

  可以知道景彷佛在汲水般,从那次事件中抽出知识。

  「让对方习惯完成指示后,这次让对方在清晨四点完成指示,就那样持续给予会削减睡眠时间的指示。像是让对方在清晨爬上屋顶,或是在黑暗中等待早晨,还有让对方在早上溜出家里,前往桥边之类的。这么一来,玩家的思考力就会显而易见地降低。」

  「之后要怎么做?」

  「在这个阶段,已经能在某种程度上进行筛选,一直随波逐流地完成指示的人有那个资质。我判断对方有那个资质的话,就会找对方聊天,就像最初的那个人一样。然后让对方完成剩余的课题,这样就结束了。」

  景就像变魔法一样摆动著手,最后用力握紧给我看。

  「你觉得人会因为这样就死掉,实在难以置信?我明白喔。但是,这个方法已经让三十六个人死掉了。」

  三十六个人——这个数量无法让我有真实感,我能够意识到的,只有在眼前死亡的木村民雄而已。

  「你现在也在营运大蓝闪蝶吗?」

  「对呀。」

  景用直率的眼神看著我,她的大眼睛映照出我困惑又没出息的表情。

  「……然后呢,」

  「然后是指?」

  「我能替景做仠么?」

  都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只能吐出这种没出息的话。过了一会儿,景开口说了:

  「我希望你看著我。」

  与她凛然的声音相反,景的表情软弱地扭曲起来。

  「因为我很软弱,说不定会感到迷惘,或是想要逃跑。由你来监视我,让我不会变成那样。」

  好久没看到这样的景了,那声音正像是她被关在跳箱里时的声音。

  「宫岭无论何时都会待在我身旁,会一直看著我,这件事不晓得支持了我多少次。」

  景此时微微吞了一下口水,说不定景一直在强忍眼泪。说到这边之后,景缓缓地阖上眼皮,然后接著这么说了:

  「木村同学的事情也是一样喔。因为有宫岭陪著我,我才能确实地见证自己做的事情。如果是一个人,我说不定早就逃离了现场。」

  我想起景那时的侧脸,她反常地露出紧张的表情说不定景是在那座公园首次目睹到自己发出指示的人死亡的瞬间,或许她是在真正的意义上去面对让人自杀这件事情。

  看著飞溅的红色,景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这时,景缓缓地将手贴向我的胸部,是心脏所在的位置,加速的心跳会传递到景手上的地方。

  「……但是,假如宫岭愿意成为我的北极星,我就再也不会害怕。我跟你约定,我一定不会迷惘。所以宫岭,我重新再说一次喔。待在我身旁,由你来观测我的正义。」

  景这么说,深深吐了一口气。伴随著那声叹息,泪水的薄膜张贴在景的双眼上。

  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即使都到了这种时候,我仍然对大蓝闪蝶有强烈的抗拒感。因为我喜欢的是在演讲中诉说如何防止自杀的寄河景。

  是刚相遇没多久时,对于还无法好好说话的我,拉起我的手带领我的景;是紧紧抓住我背后的景。但是那个景是为了我试图对抗根津原亮,结果被关起来的景;也是帮我把鞋子从教职员鞋拿出来避难的景。

  然后也是为了拯救彷佛会死掉的我而杀害根津原亮、为了避免又出现我这种遭遇的人,创立了大蓝闪蝶的景。

  我最喜欢的寄河景无论如何都会连接到现在的她,倘若要在某处画出界线,就等于要否定一直以来的景。

  最重要的是,景会决定性地变了个人的契机,是在于我。

  假如我没有在那时遭到霸凌的话,没有被根津原亮盯上的话,或者景没有被关进跳箱里的话。那么一来,景就不会变得不对劲了,景也用不著杀人,说不定是杀了根津原亮的罪恶感击溃了景的心灵。

  然后景现在也抱著那颗彷佛会被击溃的心灵,偏偏是以我为心灵支柱,持续杀人的行为。原本的她是个本性温柔善良的人,不是那种能够怀著恶意杀人的人。

  景尽管与那种心情感到纠结,仍选择营运大蓝闪蝶。

  我不可能有办法甩开那样的景的手。报警或静观其变?如果选项只有两个,我该选择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缓缓地拉起景贴在我胸前的手,那一瞬间,景猛然抬头看向我。

  「不要紧的……我绝对不会离开景的身旁。」

  对于因为我的缘故而坏掉的景,我目前只有一个方法能负起责任。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喔,因为我们那么约好了。」

  有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自己跳入火中的兔子影像。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上,所以烧身供养仙人的轶事。但我真的只能这么做了。

  对自己的良心感到痛苦、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大蓝闪蝶苦恼的景,只要我待在她身旁,她说不定就能稍微轻松一点。她会相信自己的正义,今后也继续杀人吧。被害会逐渐扩大。

  尽管如此,还是只有我能够肯定她的「正义」。

  「景没有做错……景是正确的喔。」

  在这个时候,我一定也变得不对劲了吧。我将身为人类很重要的东西,跟蝴蝶图鉴一起拋在脑后了。

  「因为我是景的英雄。」

  我一这么说道,景便用力地抱紧了我。景顺势将脸埋在我的肩上,静静地哭泣起来。我像在安抚她似地也回抱著她,我在慢慢湿掉的膀上感受到温暖。大脑兴奋起来,被眼前的幸福感给包围。

  在这股幸福感之中,也有个冷静的自己。这样就好了吗?维持现状就好了吗?确实有个我在内心的一角敲响警钟。

  但是,我无法阻止景。

  最重要的是,我不可能去报警。要是我去报警,景的人生就完蛋了。

  我想人类的想像力大概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定型。所以我最先想到的是,要是这件事穿帮,景就无法再担任学生会长。比起景会遭到许多人批判、或是受到严重的处罚等等,在考虑到那些事情之前,我首先想到的是这种渺小的事情。

  恐怕我是内心抱持著这世界上最丑陋的思念的人。但是,唯独这点是我的真实——我绝对会站在景这边。

  当时我只有这样的念头-

  3 -

  关于大蓝闪蝶,我始终是个旁观者。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逃避罪过,拥有操纵他人能力的只有景一个人——就只是这样罢了。

  景虽然将一切都暴露给我看,但就如同她「希望你看著」这句话一般,她不会要求我做什么。即使目睹木村民雄自杀后已经过了十天,我的任务仍然只有一项,就是在旁观看景的活动。

  景开始会邀我到她家里的房间,来代替学生会室。因为这些话题被人听到就伤脑筋了——我盲目听信这个理由,到景的房间。现在想起来,景那么说或许只是邀我到她房间的藉口。我说说罢了这种想法是否天真过头了呢?

  之后我去了景的房间好几次,但一开始时还是很紧张。无论玄关周围或客厅的模样,都跟小学时没两样。顶多就相框增加了,照片里也开始夹杂国中生和高中生的景吧。

  尽管如此,一切还是都跟那时截然不同。

  父母应该会在七点左右回来吧,景悠哉地这么说道,我还记得自己一边思考这番话背后的含意,同时像个傻瓜似地涨红了脸。那时景没有开口揶揄我,或许是因为我流的汗非比寻常。

  景的房间整理得很乾净。那房间就彷佛女高中生房间的典型一般,从小学时起就没变的大型书桌旁边摆放著床铺,床铺上盖著红色格子花纹的棉被。景一进到房间就伸了个懒腰,然后将制服外套与书包扔向一旁,直接躺到了床上。

  「……那样衬衫会皱掉吧?」

  「哈哈哈,你讲的话好像妈妈一样呢。」

  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就那样跪坐在房间入口的地板上。景虽然瞥了我一眼,却什么也不说。我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观察房间。书桌上放著一台似乎很轻薄的笔记型电脑,旁边还附带著平板。

  景是用那个在营运大蓝闪蝶的吗?一想到这些,我就在其他意义上紧张起来。模范生的女孩房间里结了蜘蛛网,延伸出去的蜘蛛丝正在夺走某人的生命。

  「你很在意电脑吗?」

  已经整个人躺在床上的景,悠哉地这么说了。

  「里面安装了通讯软体,还有大蓝闪蝶的管理名单。平板里面也装有同样的东西,所以我想像这样在床上与人交谈时,会使用平板。」

  景转了一圈翻过身来,同时笑了笑。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景像这样摆出放松的状态。她会像这样一边弄皱衬衫,一边传送指示给某人吗?

  「只要使用那台平板和电脑,宫岭也能办到跟我一样的事情喔。虽然得输入密码才行。」

  「……我不会那么做喔。」

  是我的话听起来很冷淡吗?景稍微噘起嘴唇。虽然我并非显示出厌恶感,但或许在景眼里看来像是一种拒绝也说不定。过了一会儿,景突然地说了起来。

  「目前参加游戏的玩家有三十九人。基本上我能管理的人数大约是四十人,所以这人数满恰当的。」

  我慢了一拍才理解到这是在接续前几天的话题。

  「那三十九人都会服从指示吗?」

  「对呀,目前星这样。」

  她说的「目前」让我稍微有些在意,这也是我一直很挂心的部分。如果服从指示的人突然清醒过来,反叛大蓝闪蝶的话,会怎么样呢?假如有那种人去找警察商量,那说不定会导致大蓝闪蝶一口气崩坏。

  「我明白宫岭的不安喔。我也费了一番心思,让玩家在沉迷游戏到某个程度后,就无法脱离游戏。我手上握有玩家的个人情报,和他们不想公诸于世的负面情报喔。另外大蓝闪蝶还设立了『群组』。」

  「群组?……意思是集团对吧。」

  「大蓝闪蝶的群组是互相监视的系统喔。在大蓝闪蝶里,我会将几个人整合成一个群组,让他们共有课题的达成进度。虽然给予每个人详细的成就感也很有效,但透过这种做法,大家都会互相展现课题的达成度。」

  大蓝闪蝶是个游戏。所谓的游戏只要有竞争对手,气氛就会热烈起来,这表示景也将这一部分计算进去了吧。

  「关于不活跃的群组,我会挑一个人直接与他交流,然后广为宣传这件事,那样就会炒热气氛。像这样将各个群组的热度维持在一定程度是诀窍喔。事情就是这样,群组终归是一种管理动机的方法,但最近会提升有点不一样的效果呢。」

  我要再过一阵子才会明白景这番话的意思。这时候的我不晓得该回应什么才好,只能沉默地看著床上的景。

  对于以愚蠢的姿势僵硬住的我,景笑著说道:

  「嗳,帮我拿一下平板。」

  我点头回应景的话,总算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我将平板交给在床上的景,景彷佛这时才注意到一样,笑著说了「要不要坐床上?」

  「因为这个房间没有坐垫呢。」

  我无法拒绝,只好坐在床铺的边缘。景用趴著的姿势玩著平板。

  「嗳,你看。」

  景让我看的图片,是一个将长发束成一东、垂放在脸部旁边的女孩。因为是从网路上的画面撷图下来的图片吗,画质相当粗糙,整体也十分灰暗。女孩似乎有些不安的表情,以及很无聊似地眯细的双眼让人印象深刻。

  「我认为这个隶属于F群组的石川五十铃同学是最好懂的喔。她的课题消化率是三十六,石川同学再过两星期就会死亡。」

  景彷佛在讲述实验结果似地说道。

  「然后这边的远藤刚士同学,他是在N群组担任领导的高三生。远藤同学对大蓝闪蝶的忠诚度很高,也已经出现蝴蝶。按照预定再过三天就会死亡。」

  「蝴蝶?」

  那是景选择的大蓝闪蝶的主题吗?像是要回答我的疑问一般,景继续说道:

  「服从大蓝闪蝶的指示死掉的人,能够前往不是这里的『圣域』。他们会摆脱这种世界,在其他世界羽化喔。」

  「那什么啊……好像宗教一样。」

  「人需要有个故事呀。」

  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了。

  「光是麻痹思考能力和让他们完成指示还不够喔。我一开始就说过,要给有缺陷的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对吧?」

  「那就是故事吗?」

  「自己为什么感到痛苦、又是为什么诞生在世上的理由,这些都是为了死于大蓝闪蝶,转生到死后的乐园幸福度日——他们想要这种合情合理的故事。」

  听到这番话,我脑中浮现的是木村民雄的事情,我想起他那心满意足的表情。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会露出看来那么幸福的表情呢?他肯定是在想像接下来要前往的圣域吧。

  「……我认为被大蓝闪蝶牵著走的人虽然愚蠢,但同时也是不幸的人。为了让那人至少能有幸福的心情,需要的就是大蓝闪蝶的故事。」

  景很悲伤似地露出微笑。

  「我们还是蛹,在圣域才能展翅高飞。即使是对现在感到绝望的人,只要能够相信这件事,就能获得幸福……我会尽全力让他们相信这件事。」

  这么述说的景,看起来像是良心的部分浓厚地显现出来。但几秒钟之后,就已经不留痕迹。景的表情变成纯粹的研究者,接著这么说道:

  「所以在大蓝闪蝶里面,最尊崇的就是蝴蝶。你看。」

  景像这样让我看的是红色蝴蝶的图片,但蝴蝶的形状比在网路上看到的还要更加歪曲。是因为画质太差吗?无法看得很清楚。就在我仔细凝视的瞬间,我不禁移开了视线。

  那只蝴蝶是画在身体上,线条的红色是那个人本身的血。

  「我将各种课题搭配成许多组合,不过第四十个课题是共通的喔,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上雕刻蝴蝶,所以会有蝴蝶出现。雕刻完这个的十天后,那个人就会死亡。」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有几个理由喔。获得明显动机的人会下定决心,而且能办到这种事和无法办到的人会明确地区分开来,所以也能成为通过仪式。这女孩雕刻得很漂亮,所以一定会美丽地死亡。」

  景依然面不改色。她抱著平板,又再度翻转身体。

  景口中述说著希望迈向死亡的人获得幸福,同时让我看沾满鲜血的蝴蝶。景的内心也跟身体一起不断翻转。每当像这样被迫见识到大蓝闪蝶的现实,残留在我内心还割舍不掉的良心就会感到刺痛,让我差点吐了出来。

  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到测试一样。景测量的是要展现多少大蓝闪蝶的事情让我看,我才会示弱的阈值。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进阶的过程,每当容许这一切,我对景的爱情就开始具备无法挽回的重量。为了默认景的行为,我必须移开视线的事物逐渐增加。

  彷佛看穿了我这样的踌躇,景将手伸向我这边。她将手绕到我的肩膀上,用她的体重把我推倒在床上。景就那样跨坐在我的腹部上,她小声地说:

  「你讨厌我了吗?」

  那声音彷佛在害怕被拋弃一样,感觉好像她内心的纠葛与踌躇、畏惧与使命感都掺杂起来,流入我体内一般。

  「……我没有讨厌你喔。」

  我还没办法讨厌你——我在内心这么低喃,于是景就那样压向我的胸部。床铺承受著体重的移动,发出嘎吱声响。

  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那一天我们接吻了。彷佛要反抗重力一般,我堵住她伶牙俐齿的嘴。虽然景稍微吃惊了一下,但她看似开心地回应我的吻。我们接吻了几次后,景就那样将体重靠在我身上,睡了起来。她的睡脸毫无防备,或许是因为在半夜进行大蓝闪蝶的活动,才会在这个时间想睡。

  发出微弱的呼吸声睡著的景十分可爱。

  这件事让事态变得更加丑陋。

  那之后我用手指滑了一下平板。一片漆黑的萤幕上显示出输入四位数密码的画面,我稍微苦恼了一下,输入景的生日,被拒绝了。我接著尝试的是我的生日。

  不出所料,我破解了密码,装满大蓝闪蝶袐密的平板解锁了-

  4 -

  三天后,就如同景所说的,名叫远藤刚士的男高中生死亡了。

  我是在两人一起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听到这个报告的。因为学生会的活动繁忙,我们也三天没有像这样两人一起回家了。景像是忽然想起似地举出某条路线的名字。

  「在首班车发车时跳轨自杀的就是远藤同学喔。」

  我用智慧型手机确认,看来真的在首班车发车时发生了跳轨事故。还记述著虽然延迟将近一小时,但在通勤尖峰时段前恢复通车了。虽然内容没有提到远藤刚士的名字和自杀,但我能够很自然地相信那就是远藤刚士。

  因为他是悄悄地死掉,所以警察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刻在远藤刚士身体上的蝴蝶,是否在事故时变得看不见了呢?

  明明内心泛起涟漪,却没有像之前那么震惊。或许是因为他的死亡实在过于公事公办地被处理,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并非在眼前死亡的关系。还是说自从跟景开始交往后,我的内心就渐渐适应了也说不定。

  「你今天也可以来我房间吗?」

  景像这样屡次邀我到她房间。

  然后自这一天起,我开始会极为自然地到景的房间。为了避免与景的父母碰面,下午六点的钟声一响,我就会立刻离开她家里。我们两人在很多意义上都做了亏心事。

  景的房间有很多关于心理学的书,有就连我也知道名字的著名作品,和看起来就很艰深的不知作者是谁的书。甚至还夹杂著《能够在转眼间操纵人的机密法则》这种可疑的杂志书,景对知识的贪婪让我大吃一惊。

  此外还有很多论文。不光是用日文写的论文,还有用英文写的,大部分都贴著便条纸。我不晓得这论文的内容是否实际上对大蓝闪蝶的营运有贡献。

  其中被翻阅最多次的论文,是名叫池谷菅生的社会学者所写的论文。那篇论文列举了复数案例,说明缺乏自主性的人容易受到偏攻击性的事物影响。例如一八二四年在美国的酒馆发生的暴动,或是在一个诈欺师的带领下发生的农村全灭事件。也有列举在日本发生的案例,像是二〇〇二年发生的管乐社宿营的私刑杀人事件就是一个例子。

  看了这些内容,我浮现一个想法,景应该是参考这篇论文创立了大蓝闪蝶的吧。然后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迷惘时,便抽空温习池谷菅生的论文。那个景也会感到迷惘的事实,让我感到惊讶与一种奇妙的欣喜感。她在百般迷惘之后,仍持续营运大蓝闪蝶这件事,让我很开心。

  而且池谷菅生的论文对我而言也是很有意思的内容。亲眼目睹到刊登在论文上各种事件后,让我觉得果然景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吧。会因为大蓝闪蝶死亡的人,一定迟早会伤害某人。

  「那个有趣吗?」

  在背后的景忽然这么向我搭话。景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笑著,她是否认为这篇论文本身就是自己软弱的证据呢?

  我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吻上她,于是景一言不发地拉起我的手,带领我到床上。

  如果说景的软弱和困惑正是我存在的意义,那就是最棒的勋章了。

  持续营运大蓝闪蝶的景,显露出明确的疲惫神色。是因为自己选择了当大蓝闪蝶的管理员这种意识很强烈吗?景没有说过泄气话。明明持续推动大蓝闪蝶一事,以作业量来说也是很沉重的工作。

  景给予的五十个课题,会因为每个人的性格和倾向不同,有著微妙的差异。只有从简单的任务开始让对方完成,和削减睡眠时间这两点不变,其他会因为性别和资质不同,仔细地反覆调整。

  相对于给某人的第二十二个指示是「在清晨四点一直观赏电视的杂讯雪花画面」,给另一个人的指示则是「在清晨三点将便条纸整张涂黑」。虽然我弄不明白,但人类好像具备某种倾向,最会动摇心神的事情似乎因人而异。

  景有系统地管理那些指示,设计成只要按下一个按键就能发出指示的构造,尽管如此,必须掌握的事情数量依旧相当可观。

  除此之外,景也肩负著重要的职责。

  她会跟她判断有资质的人通话,诱导对方更无法自拔地迷上大蓝闪蝶;或是为了顺利控制群组内部,指导一部分玩家。

  从小学时的经验产生的大蓝闪蝶的结构确实很有效果,但在大蓝闪蝶当中,寄河景不可思议的魅力才是最强大的武器。只要与景对话过一次,那个玩家就会像是被什么给附身一样,发誓会效忠大蓝闪蝶。

  我不晓得作为管理员的景与玩家们聊了些什么,但我能够鲜明地想像她与生俱来的沟通技能和那种充满说服力的语调,操控萤幕另一头的某人的样子。寄河景就是能理所当然地办到这种事的人才。

  但是,这种行为似乎也是让景疲惫的最大原因。这也难怪,这跟发出指示又是不同回事。用自己的话语直接让某人迈向死亡这种事,是对景的心灵造成负担的行为吧——我这么心想。

  每当景露出想不开的表情面向平板、每当看到她注视著为了大蓝闪蝶用而下载的通话软体,一脸茫然的模样,我就想到景孤独的战斗。应该是大红人的景,看起来却非常孤独。

  是因为这样吗?景一邀我到家里,就会像孩子似地向我撒娇。她在床上将身体贴近我,默默地注视著我。我一言不发地抚摸她的头,景便很开心似地眯细眼睛。唯独这时候,景看起来也像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

  在两人独处的房间里,我们自然而然地接吻。我抱住景,有一种莫名的感慨,不知这纤细的身体和多少人的命运有牵扯呢?

  「宫岭。」

  景用只让我听见的甜腻声音这么说道,那之后几乎是任凭摆布。我一边感受著景压上来的重量,同时只顾专心地宠爱她。如果这种行为能疗愈景,光是那样我就觉得足够了。

  某种程度的行为结束后,景会直接睡在我的膝盖上。闲著无事可做的我,拿起立在床铺角落的平板。景没有阻止我看平板。她看起来反倒像是因为我在关注她做的事情,而感到开心的样子。

  我破解密码,看里面的内容。

  在大蓝闪蝶的相关事情中,平板的主要功能是拿来使用主要的各种SNS服务与通讯软体,还有Excel档案。我点开绿色的图标,显示最新的工作表。

  一如景一丝不苟的性格,清单整理得井然有序。我点开远藤刚士那栏,看向从我跟景聊到时算起的倒数三个,也就是他死亡三天前的课题。

  「四十八·跟群组的大家说『圣域』的话题。」

  「四十九·与管理员聊天。用镜子确认蝴蝶,也跟蝴蝶对话。」

  「五十·最后的课题。在首班电车发车时跳轨。」

  这最后一个课题果然也有打勾确认。那之后像是补充一般,写著「跳轨自杀」。

  清单上还有很多其他人的名字。手树洋辅、丸井蜜子、户代优华。上面每一个人此刻也正迈向死亡。

  我经常妄想著这份才能被用在正确方向的世界,那种时候会浮现的果然是善名美玖利的脸,还有拚命地阻止她自杀、表情凛然的寄河景。

  她虽然是我深爱的景,却又不是景这件事让我非常悲伤。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阵子后,对我们而言的第一个转机到来了。

  应当是大蓝闪蝶玩家的丸井蜜子,她的尸体在河岸被人发现了-

  5 -

  那则新闻被大规模地报导,那是就读都内高中的女高中生被复数人施加暴力并遭到杀害的杀人事件。

  她与朋友的合照被刊登出来,她的名字和死亡状况也被报导出来。死后大约三天、动机不明。警方正持续搜查这个事件的相关情报,但尚未抓到嫌疑犯。

  我一边看著新闻,同时不禁僵硬住了。我知道这个将长发绑成马尾,看来很开朗的少女。我在景的床上看过这个不曾见面的少女名字,是那个平板的Excel档案里出现过的名字。

  我压抑住加速的心跳,回溯著记忆。她的进度应该还在完成第三十二个课题那边,那之后才过了大约五天而已。不管再怎么说,都死得太早了。大蓝闪蝶原本就被严格的规则支配著。

  那天是星期天,所以我找景到家里附近的卡拉OK。那是用包厢分隔开来,可以不用在意周围视线谈话的场所。

  在昏暗的室内,彷佛派对般的七彩灯光照亮著室内。

  景的装扮是白色上衣与淡绿色裙子,所以就彷佛把那七彩灯光直接穿在身上一般。每当房间内的灯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肢体就染上红色、蓝色和黄色。

  「宫岭居然会邀我来这种地方,感觉真不可思议呢。」

  「丸井蜜子同学是大蓝闪蝶的玩家对吧。听……听说她被杀了。」

  对于悠哉地说道的景,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的声音不争气地颤抖著,就是那般震撼的事情。大蓝闪蝶不是只会让人自杀吗?我根本没想到会发生杀人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这种心情明明在内心转个不停,却无法好好地归纳出结论。过了一会儿,景开口说道:

  「我之前曾说过关于群组的功用对吧?」

  「……是谈论管理动机的时候?」

  「嗯,我跟你说,宫岭。这就是建立群组的另一个优点,自净作用。」

  景淡然地这么说了。那时景的确针对群组提到「副产品」的话题,我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地听清楚内容。但是,就算我听了,我又是否能阻止丸井蜜子遭到杀害呢?明明她是个本来就会死的人?

  「自净作用是指……」

  「玩家最害怕的是大蓝闪蝶的秩序被扰乱。群组不会饶恕无视自己拚命遵守的规范与指示的人。老实说,从第二十九个课题之后,丸井蜜子同学就开始不服从指示了。大概是在途中感到害怕起来了吧,或者是因为外在因素不小心睡著了吗?因此她想要脱离大蓝闪蝶,明明个人情报早就在群组里散播开来了呢。所以丸井同学遭到肃清了。」

  景淡然地继续述说著原因。

  「凶手应该是同个群组里的某人吧。但是,八成杀害了丸井蜜子同学的群组,几乎都完成羽化了,剩下的人们也会在五天之内消失喔。」

  「这已经跨越了那条界线,景应该也明白这点吧。得让他们停止这种行为——」

  「我明白!」

  这时,景反常地大声喊道,第一次听到她这种声音。房间的灯光有一瞬间变暗,过了一会儿,染成彷佛会寒风刺骨的蓝色。

  「……我明白的。这是不对的,这种事是错的。」

  景的声音是打从心底感到悲痛的声音。因为房间昏暗,我看不见她细微的表情。但她的双眼难得地浮现出困惑的色彩。

  「但是,我不能让他们停手。不像这样展开内部肃清的话,就无法维持群组虽然没有设想到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但假如没有这样,大蓝闪蝶就会崩坏。」

  我也能够理解景说的话。要维持大蓝闪蝶,需要玩家不会脱离游戏的抑止力吧。尽管如此,这还是与景至今为止的做法明显不同。

  「景早就知道群组的自净作用了吧?在这次事件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吗?」

  「大概三个月前,发生了就读高中二年级的吉尾英德同学在路边被刺杀的事件。警方断定是杀人魔犯罪,目前还没有抓到凶手。他隶属的C群组已经全员羽化了。」

  老实说我对那则新闻没有印象,是因为有其他更引人注目的新闻吗?还是说丸井蜜子被报导的方式比较特别呢,

  说到三个月前,正好是景开始要求我待在身旁的时候。我想起学生会室里那个无事可做,似乎很无聊的景,那是因为她得知了吉尾英德的事件吗?景对大蓝闪蝶提出疑问的契机就是这个?

  「我无法阻止群组的肃清。」

  对于擅自进行推理的我,景用毅然的态度这么说了。

  「这是维持大蓝闪蝶所必要的事情。无论宫岭会怎么看我,我都会肯定这个行为。」

  「……我不会讨厌你的。」

  在被景询间之前,我先这么回答了。

  只不过,一种强烈的焦躁感袭向我这点也是事实。摆在附近的电视传来新人偶像天真无邪的自我介绍,明明早上还觉得那么可怕的事件,但光是听到景斩钉截铁地那么说,我便不得不予以肯定。

  「……丸井同学喜欢我也不是很熟的外国乐团的歌曲喔。」

  景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这么低喃,点了某首歌曲。看来似乎是英国的乐团,但我也不知道那个乐团。英文歌词与莫名哀伤的旋律一起播放出来,景没有唱那首歌,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

  「虽然必须忘记不行,但跟丸井同学聊天时的事情,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得知丸井蜜子遭到杀害时,景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因为丸井同学已经开始不再那么热衷于大蓝闪蝶,在接受制裁之前,景说不定曾在群组内试图说服她。但是,丸井同学死掉了。

  景轻轻咬了咬嘴唇随著歌曲逐渐迈向尾声,景很痛苦似地眯细眼睛。

  「……景可以遗忘喔。景无法忘怀的话,大蓝闪蝶一定无法维持下去……」

  我这么说,于是景依然一脸痛苦的表情,暧昧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卡拉OK。简直就像陌生人一般,我们真的很久没有变得像这样子了。

  回到家的我,搜寻丸井蜜子杀人事件,从新闻报导到论坛的留言,我将搜寻出来的结果一个个列印出来。有许多人对这个杀人事件发表各自的见解。

  是关于大蓝闪蝶的传闻出乎意料地散播开来了吗?也有人正确地说中了真相,但是大部分人都断定那是妄想。把常见的都市传说与实际发生的杀人事件确实连接起来的人并不多。

  接著我也搜寻了吉尾英德的事件。比起今天刚被报导出来的丸井蜜子,关于他的随机杀人魔事件有更多详细情报。我同样地将那些情报列印出来,同时心想也到图书馆调查一下过期的报纸吧。

  眨眼间,房间的地板已经充斥著两起杀人事件的相关资讯。我一边将那些资料一张一张仔细地归档,同时在内心想著。景可以遗忘,由我来代替她记得这件事吧。至少正确地掌握著这起事件真相的人,只有我而已。

  我边归档边忽然想起,据说连续杀人犯往往会固执地确认自己事件的相关报导。虽然忘了是在外国影集中看到,还是在书上看到的,但记得有那样的说法。

  与大蓝闪蝶相关而死亡的人,增加到六十二人了,明天会变成六十三人。无论理念为何,景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

  但是,如果观察在做的行为,我反倒更像个杀人魔。

  说不定那才是正确的,景并没有做错,我必须保护景的心灵才行——我在房间一个人不断喃喃自语。

  那之后我也持续收集关于大蓝闪蝶杀人事件的情报。因为群组的自净作用而遭到杀害的人,最终增加到六人,我将这些事件都归档,放在房间的架子上。彷佛这么做可以帮上景什么忙一样。

  无论这时我的动机为何,这些档案本身是有用的。

  在卡拉OK交谈过的隔天,景跟我都恢复成平常的相处模式。我们不谈大蓝闪蝶的话题,而是谈论逼近眼前的期末考。

  「等放暑假后,我们找个地方散心吧。虽然没办法过夜就是了。」

  我内心想著是因为有大蓝闪蝶的事情吧,但景则是笑著说「我爸爸也不可能同意」。

  「最近爸爸在怀疑宫岭呢,附近的邻居好像看到宫岭来我家时的样子。他好像很担心我们是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在你爸妈回来前就回家了耶。」

  「啊,你承认我们在做奇怪的事情啊。」

  「……景。」

  「不过,我们是真的在做不能讲出去的事情呢。」

  景一边说著即使是玩笑也让人笑不出来的话,同时笑了笑。

  「话说回来,家里没人顾还是会担心呢。如果可以上网的话,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发出指示就是了。」

  景忽然露出正经的表情,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虽然仔细一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景没有休假。即使我们就这样变成大人,只要继续营运大蓝闪蝶,景就无法出门旅行吗?话说三年级夏天还有毕业旅行。景打算怎么办呢?

  「景要一直继续营运大蓝闪蝶吗?」

  「继续营运这种说法也很奇怪就是了……但我会做到底。」

  「做到底是指?」

  景用难以言喻的表情歪了歪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是指游戏玩家都不在了的时候吗?还是景本身想结束的时候呢?我恳切地希望那个结束条件中不会包含景的死亡或景被逮捕。

  她用来参考的池谷菅生的论文中,没有清楚地写出结局。其中只有人类是如何被牵著走的摘要而已。景的大蓝闪蝶会到达那篇论文的前方吗?

  「那样一来,就能把这些书和文件都处理掉呢。毕竟也挺占空间的,或许已经可以丢掉了吧。」

  景一边戳著塞满书的架子,同时笑了笑。

  「不只是这些吗,还有智慧型手机跟电脑也是,全部都丢掉好了。把不要的东西整理整理,一起点火烧掉吧。」

  「电脑什么的也能燃烧吗?」

  「这世上大半的东西都会燃烧喔。」

  虽然是有些愚蠢的愿望,但我希望大蓝闪蝶有一天会自然地衰退。景拥有的魔法完全消失、大蓝闪蝶这个梦想消散、景可以完全放下大蓝闪蝶出门旅行——这就是我天真梦想的全貌。

  但是景的大蓝闪蝶并没有衰退,反倒逐渐地蜕变成长-

  6 -

  平板里显示著景传送出去的讯息。

  『我明白喔。我跟你一样,这种世界配不上你。就算一直这样活下去,也没有人会发现你的存在。你的父母会一辈子认为你是个废物。』

  用这些无关紧要的对话来导人大蓝闪蝶,是常见的模式。戳中对方内心的弱点,灌输他自己是多么没有生存价值、多么愚蠢、倒不如死掉还比较好这些观念。

  然后隔一段时间后,这次向对方伸出援手。

  『但是你有可能成为特别的存在。』

  『把大蓝闪蝶玩到最后的人,会被赋予从这种痛苦中获得解放的权利。』

  『如果是你一定能办到。』

  与课题一同传送过来的讯息是些不值一提的内容。明明如此,但像这样收到景的讯息的玩家们,都像著迷了一般以终点为目标。明明是很简洁、照理说也没有多特别的内容。

  尽管如此,大蓝闪蝶的蝴蝶们仍扑向火中。

  这些文章在我脑内以寄河景的声音重播。景的声音很有特色,不高也不低,简直就像乐器一样响亮。我追逐著在每一段文字间摇晃的那声音,于是感觉脑袋逐渐发烫了起来。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景那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是因为声音。但就算像这样只有文字,景的话语也蕴含著力量。

  「你在看我的个人聊天室?」

  我转头一看,只见寄河景就站在那里明明这么炎热,景却一滴汗也没流的样子。从松开两颗钮扣的上衣底下,可以看见突出的锁骨。

  「……因为我有点在意。」

  「感觉有些难为情呢。其实我就连被宫岭看到学生会的工作,也会有些害羞。」

  景将大蓝闪蝶与塔之峰高中学生会相提并论,同时拿出智慧型手机。

  「你要打电话吗?明明是下午?」

  「嗯,因为他会帮忙引导群组,也会帮忙完成肃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的人想要恢复理智的话,会坏掉的喔。」

  景若无其事地说道。恐怕她接下来要打电话的对象,已经为了大蓝闪蝶为了景杀人了吧。的确,已经到了那种地步的话,肯定无法再回头了。万一他对大蓝闪蝶存疑,最后会无法承受自己犯下的沉重罪过。

  景按照她的宣言,开始打电话给那个某人。然后她在夕阳照耀下露出笑容,对位于这世界某处的玩家温柔地说了「是我喔」。景就那样悄悄地与某人对话。轻柔的笑声、微弱的叹息。景的声音彷佛民谣一般在房间响起,引导某人迈向死亡。

  「……没事的,我们一定能在圣域再会,到时我一定会找到你的。那再见喽,筒岛义治同学。再见。」

  景甜美的声音响起,然后景沉默下来,暂时闭上了眼睛。

  虽然不晓得电话另一头的状况,但恐怕筒岛义治已经死了吧。是跳楼吗?还是上吊呢?或者是刎颈呢,景挂掉电话,将手机咚一声地扔到床上。我一边看著弹起的手机,一边静静地询问:

  「死了?」

  「……嗯。」

  景像换了个人似地,露出阴郁的神色。她用双手遮掩住即将哭出来的表情,缩起了背。有人死掉时的景总是这样,明明是她自己将人带向死亡的方向。

  景彷佛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就那样躺在床上。制服会皱掉喔——我这么提醒,景便回了句「你又说这个」,呵呵地笑了。景平坦的肚子也配合她的笑声起伏,我忽然将手放在她肚脐周围,于是景说著「这样很痒喔」,又笑了出来。

  景的肚子很温暖,让人感受到装在里面的内脏的存在。

  「被宫岭按住,肚子咕噜咕噜叫呢。」

  跟我两人独处时的景,比平常要无忧无虑许多。周围的人都不晓得这样的景,甚至就连景像这样重复著世界上最温和的杀人的事情,也只有我才知道。

  「筒岛义治感觉很满足吗?」

  「……嗯,他似乎很幸福喔。明明刚相遇没多久时,他还找不到人生有任何意义。他说遇见我之后,世界就改变了,能遇见我很幸福他这么说了。」

  只听这些的话,景的行为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善行。看起来像是跟试图拯救遭到霸凌的青梅竹马、还有找不见的猫找到傍晚是同一条线上的行为。只不过,景这种行为的终点是死亡一事,让我的判断变迟钝。景说不定是在救人,迷上大蓝闪蝶的人无论是谁都抱有缺陷,他们发现能填补那缺陷的事物,对景心怀感谢地死去。

  只要自杀不是坏事,寄河景说不定还能成为真正的救世主。

  话说自杀真的是坏事吗?

  明明大家是自己选择那么做的?

  还是说,景不过是我以前憎恨的根津原亮的镜像而已呢?结果我就连这点也不知道地存在著。留在聊天室纪录上的「我找到你喽」的文字,成为将死之人心灵依靠的「再见喽」的文字。

  「嗳。」

  我又差点被关进思考的死胡同,景的话将我拉了回来。

  「你在想什么?」

  景像是闹别扭似地噘起嘴唇。就连这易懂的动作,一定也是景装出来的吧,为了在这里完美地讨我的欢心。尽管如此,我还是被景紧紧东缚住。

  「大家都很喜欢景呢。」

  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

  藉由不断发出指示,来降低达成课题的难度;设立群组并建立互相监视的系统;运用否定与肯定瓦解对方的自我;削减睡眠时间来剥夺思考能力;有时像奖赏一般,给予对方想听的话语。

  我甚至觉得超越这所有的技巧,完全是靠寄河景的存在让大蓝闪蝶成立的吧。玩家都爱上了景,一定都想跟她再会。会不会其实只是这样而已呢?

  然后我大概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你说的话真不可思议呢。」

  景露出愣住的表情这么说道后,像孩子似地笑了。难以想像她是刚才推动某人去自杀的人。景面不改色,明明才刚目送了某人离开,景却一点也没变。

  「你别笑啦。我也……我说不定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嗯,听你这么一说,或许是那样呢。毕竟宫岭也很喜欢我嘛。」

  不出所料,很乾脆地对我这么说的景十分惹人怜爱。看到景很愉快似地拍动著双脚,我感觉突然难为情了起来。就在我想收回前言的瞬间,景像看准了时机似地接著说道:

  「但是,你有一点跟其他玩家不同喔?」

  「……不会死这点?还是不会服从指示这点?」

  「是被我爱著这点。」

  景转了一圈将身体翻转过来,面向我这边,原本侧身躺著的景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我。搭在她肩上的美丽黑发也跟著发出微弱的音响,滑落到床单上。

  「嗳,宫岭,抱紧我好吗?」

  很容易达成的简短指示,以景本人的声音对我低喃。果然我跟大蓝闪蝶的玩家们没什么两样,我想回应景的话语,想获得回报。

  「……可以吻我吗?」

  纳入我手臂中的景给予下个指示。虽然以前的我说著这样下去不行,但那样的声音被景热切的声音给覆盖了。

  「嗳,景相信圣域吗?或者该说相信天堂和地狱吗?」

  我忽然有些在意,对著重新穿上制服的景的背影这么询问。

  死后的圣域是构成大蓝闪蝶核心的想法之一。正因为相信能在那里与景重逢,玩家才会那么轻易地选择死亡。比起浑身是伤的现世,他们更想前往能与景相遇的那个地方。就彷佛寻求花蜜的蝴蝶一样,或者宛如扑向火中的飞蛾一样。

  「宫岭相信吗?」

  「不是说不能用问题回答问题吗?」

  「告诉我嘛。」

  「我相信有死后的世界喔。」

  正确来说,是我想相信。或许不是只是旁观著眼前这些行为的我该说的话,但我十分害怕死后的黑暗。光是想像人类死后会变成虚无这件事,我就感受到一种彷佛胃部紧缩起来般的恐惧。就这点来说,大蓝闪蝶提倡的圣域的概念十分温柔。死后去的地方有光明这点实在很棒。

  身为规划者的景是否会相信这种童话故事呢?我稍微瞥向她。景会用清澈的眼眸肯定我,或者笑我太天真呢?

  「那么,我们一定要在那里再会喔。」

  我的预测都落空了。景用认真的表情这么说道后,再次与钮扣奋战起来。我拋出的疑问似乎就在这边划下句点。

  我反刍著景若无其事地对我说的话。那么,我们一定要在那里再会喔。

  那之后,景就那样睡著了。上衣已经弄皱到不可能复原的程度。我眺望著悠哉入睡的她,同时不经意地再一次拿出平板。我像这样观察隔著大蓝闪蝶的寄河景时,忽然发现了奇妙的讯息纪录。

  跟其他众多的讯息不同,景与那个对象的交谈纪录标记了星号。用来表示特别对象的记号。是群组的重要人物还什么吗?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点开聊天纪录。

  是对方传送过来的讯息会被逐次删除吗?只剩下景传送出去的讯息。我依序阅读。

  『你是非常正直的人呢。』

  『我明白的喔。你是非常优秀的人。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我才会想要与你像这样交谈。』

  『你的罪过是被强加的。在这里的你没有活著的价值。无论是谁都会对你丢石头,没有人会正确地评价你。再也不会有。』

  彷佛在冷淡地否定对方,却又从黑暗当中将对方捞起来一般的话语。

  『但是,我发现你了。』

  『我一直在等像你这样的人。』

  我并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的对话会很特别。虽然景使用敬语很稀奇,但她原本就会配合谈话对象改变文章内容。话说回来,对方的罪过是指什么呢?

  我突然好像要无法承受目前所有的状况,我按住太阳穴周围,勉强甩开那种感觉。这时,睡在我身旁的景微微地翻动身体。我再一次将手贴到安稳沉睡著的景的肚子上,很自然地出声说了「我该怎么做才好?」沉睡的景没有给我任何指示。

  我能做的只有在近距离持续观测大蓝闪蝶。

  但是用不著我去记忆,这个时期的大蓝闪蝶已经将许多人卷了进来,开始实现巨大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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