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离别
从魔王城回来后，塔玛因的天空变得晴朗无云。这是因为圣哉打倒阿尔特麦欧斯，让覆盖伊克斯佛利亚的邪气消失的缘故吧。
王宫里的众多士兵整齐列队，急切地等著我们开口。
「……龙宫院圣哉已经成功讨伐魔王阿尔特麦欧斯了。」
姜德以庄严的口吻宣布这个消息。士兵们先是面面相觑，接著发出欢喜的吶喊。
「勇者大人打倒魔王了！」
「伊克斯佛利亚得救了！」
虽然被如雷的欢呼和不绝于耳的赞颂围绕，我心中依旧闷闷不乐。当我努力陪著笑脸时，原本喧闹的士兵忽然鸦雀无声，原来是卡蜜拉王妃和护卫兵一起走了过来。她向圣哉深深一鞠躬，致上感谢词后握住我的手。
「你们真的做得很好。」
笑容满面的王妃看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往四周张望。
「杀子呢？」
「小、小杀她……」
……当阿尔特麦欧斯失去魔力的尸体化为尘埃时，杀子也随之消失无踪，只留下我给她的花饰。在魔王城里狠狠痛哭一场后，原以为泪应该早已流乾，却没想到这时我的眼眶又开始发热。王妃见我这样，把我抱住。
「这样啊，你一定很难受吧。」
我顿时忘了自己是女神，只顾著在前世的母亲胸前嚎啕大哭。
在这之后，王妃在王宫的庭院里举行庆功宴，塔玛因的民众也受邀参加。大家都拋开了身分之差一同欢庆。在侍女的劝酒下，平常不喝酒的我咕噜咕噜地灌起葡萄酒。
「喂，再给我一些酒……」
「呃，那个，女神大人，这已经是第六杯了，您还是少喝一点──」
「少啰嗦！给我整桶拿来！」
「噫！像个大叔一样！」
因为杀子的事，我忍不住喝到烂醉，脚步踉跄。看到圣哉和姜德在附近聊天，我在意识蒙矓中旁听两人的对话。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这个不死者还能像这样活下来。虽然明知这么做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是我代替杀子死掉就好了』……」
「姜德，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边听边这么想，不过……
「嗯，说得也是。那样绝对比较好。」
圣哉却毫不客气地这么说。别、别说得这么直白啊……！
姜德抱头陷入沮丧，圣哉则继续说：
「先别说这个了。怎么样？要趁我还在这里时，帮你把身体换成骷髅之类的吗？」
「不、不用了。我对这个身体很有感情，保持这样就好。」
「这样啊，那这个给你。」
圣哉递给姜德一个外观像木制小盒子的东西，在盒子中央有几个像按钮的零件。
「这是什么？」
「缠在你身上的土蛇装有炸药，这是炸药的引爆装置。当你觉得脑子被不死者的本能侵蚀，快要撑不下去时，就按下这按钮去死吧。」
「喔、喔，这样啊，这也算是你扭曲的体贴呢。还是跟你说声谢了。」
「不用谢。顺便告诉你，考虑到你可能会失去理智，没办法自己按按钮，我也把备用的引爆装置给王妃了。」
圣哉指向在对面喝酒的王妃。当圣哉把引爆装置秀给王妃看时，王妃也不知从何处掏出引爆装置，笑著举起来。
「我有带在身上──！」
她一回应，周围的士兵和侍女也一个接一个拿出引爆装置。
「我们也有带！」
「我也是！」
「我也一样！」
姜德顿时哑口无言。圣哉告诉他：
「为了以防万一，我也把引爆装置像那样分给值得信赖的士兵和侍女了。」
「！呃，可不可以别给那么多人啊！万一他们不小心引爆了怎么办！」
看到姜德一脸焦急……
「啊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失声大笑。姜德察觉到我，独自走来。
「真受不了那个勇者……！」
「不过这样很有圣哉的风格，也没什么不好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可、可是真的没问题吗？我会不会哪天突然被炸死啊……」
「是圣哉做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要引爆前一定会有超冗长的步骤吧。」
「啊啊！您这么说也有道理呢！」
彼此相视而笑后，姜德凝视我的脸，喃喃开口。
「……不把那件事告诉王妃好吗？」
他指的想必是我前世是缇雅娜公主这件事吧。我望向在远方跟士兵们开心谈笑的王妃。
「阿丽雅有说过，人投胎转世后之所以没有前世的记忆，是因为要忘记一切，好展开新的人生。这一定就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
「公主……」
「啊，不过我是不会忘记的。不管是王妃、姜德……当然还包括小杀的事，我全都会记得。只是我觉得，我曾是缇雅娜公主这件事，没必要特别告诉王妃。」
「是……这样吗？」
我瞪了表情消沉的姜德一眼。
「话说回来，姜德，你讲话可以别那么客气吗？总觉得怪怪的！」
「呃，可是，这样怎么可以呢！」
看到姜德战战兢兢地猛摇手拒绝，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之前在兽皇队的入队测验中，你曾被鱼人揍得很惨吧？」
「咦咦咦！为什么您知道那件事！」
「那个鱼人啊，其实是我喔。」
「……啥？」
在沉默片刻后……
「你、你这个臭女神────────────！」
姜德火冒三丈地追了过来，我则笑著逃给他追。
「……莉丝妲，准备好了就走吧。」
圣哉这么对我说时，太阳正开始下山。
「已经要走了吗？再多待一下也无妨吧……」
王妃对我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因为这场庆功宴会一直持续到明早，本来想说在塔玛因过个一晚也好，但圣哉就是想早点回去。他大概是觉得既然魔王已经消灭，再留在伊克斯佛利亚也没有意义吧。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几个小时，圣哉会二话不说陪我出席庆功宴，或许是考量到了我失去杀子后沮丧的心情吧。
我告诉王妃还是得回去，王妃便笑著说：
「好吧……实际上我也没那么寂寞啦。」
她指向塔玛因的外围。在遥远的另一头，大妲黛正伫立在城墙附近，看起来傻呼呼的。
「毕竟塔玛因还有守护女神在呢。」
「啊哈哈……虽然圣哉说她没什么用就是了。」
但卡蜜拉王妃依旧凝视著大妲黛，还看似怀念往昔般眯起双眼。
「只要是跟我有缘的人啊，总会留下人偶给我。」
前世的我小时候曾送过王妃我自己亲手做的人偶，但可惜那个人偶已经被葛雷多雷翁弄坏了……
「而且这次还给了我好大的人偶呢。」
「咦？」
王妃笑了，难不成王妃其实早就知情……？我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王妃走近我，将我一把抱住。
「要再来塔玛因喔……我随时都欢迎……」
「嗯……」
我跟王妃分开，叫出门来。我和圣哉穿过通往神界的门。
途中，我回头看，王妃和姜德笑容满面，而在士兵身后远方的大妲黛，正一脸稚气地向我挥手道别。
我和圣哉刚回到神界的广场……
「莉丝妲！」
阿丽雅就跑了过来。雅黛涅拉大人和赛尔瑟乌斯也在附近。另外还有变化之神拉丝缇大人、幽神奈菲泰特大人等等，统一神界的熟面孔齐聚一堂。
我默默地竖起大拇指后，刚才在塔玛因的盛况立刻重现。在场的众神也像那些祝贺的士兵一样，七嘴八舌地赞扬起我和圣哉。
这时雅黛涅拉大人戳了戳我的肩膀。
「莉、莉丝妲，这、这样一来，你也能加入上、上位女神的行列了。」
「咦！上位女神？我、我吗？」
「当然喽，莉丝妲！毕竟你拯救了难度SS的世界啊！」
即使阿丽雅这么说，我也完全没有实感。实际上，这次百分之百都是靠圣哉的力量才拯救了伊克斯佛利亚，我只是陪在他身边而已。
我无法坦然地感到高兴，心中充满迷惘，这时赛尔瑟乌斯对我笑了。
「话说回来，世界能得救实在是太好了！杀子和姜德也一定很高兴吧。」
「……赛尔瑟乌斯，关于这件事──」
「嗯？」
我说到一半，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切换心情，微微一笑。
「对啊！他们两个都很开心呢！」
「这样啊！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来打工呢！」
「嗯嗯，相信总有一天一定会的……」
「那我得先把杀子的围裙洗一洗才行！」
赛尔瑟乌斯拿起已经不会再有人穿的围裙，跑去厨房后面。我带著泫然欲泣的心情看著他的背影。
在那之后，我独自前往伊希丝妲大人的房间，向她报告拯救伊克斯佛利亚的任务已经完成。
进到房间后，伊希丝妲大人一脸严肃地注视我。
「莉丝妲黛，这次拯救了难度SS的伊克斯佛利亚，真的辛苦你们了。还有……」
伊希丝妲大人深深一鞠躬。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一直对你隐瞒真相。」
我笑著摇头。
「连圣哉得知真相后，都在瑟蕾莫妮可战中倒下了。夹在世界和杀子间左右为难的这种痛苦──要是我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无法忍耐的。再说结果也不会因此改变，所以……这样就好。」
当我行礼完要出房间时，伊希丝妲大人对我开口。
「你要去吗？」
「是的。」
「莉丝妲黛，可是……」
既然伊希丝妲大人能预知不久后的将来，她一定能看穿我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但我仍旧直截了当地说：
「毕竟我是负责龙宫院圣哉的女神嘛！」
走出伊希丝妲大人的房间后，我看到圣哉背靠著墙，伫立在走道上。
「莉丝妲，把门打开。我要再回一次伊克斯佛利亚。」
「是可以，不过你要做什么？」
「有件事我不小心忘了。贤者之村的老头要我打完魔王后再去一趟，我现在才想起来。」
「啊，这么说来的确是呢。」
「这只是小事，我一个人去就好，办完事会马上回来。」
我像平常一样照圣哉所言叫出门，开门地点指定在距离贤者之村不远的位置。
圣哉要进门时发觉我跟在后面，就把门关上。
「喂，你要做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都说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圣哉的脸看。
「圣哉，你绝不可能『不小心忘记』的，对吧？所以你一定是故意忘的，对吧？这是为了先回到神界把我丢在这里再自己一个人去，对吧？」
大概是被我说中了，圣哉的眉头明显地皱起。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嘿嘿～！我才不会像盖亚布兰德那时一样被骗呢！」
「真是麻烦的女人。」
圣哉长叹一口气。
「伊克斯佛利亚得救了，接下来都是多余的。」
「所谓的『多余』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是贤者之村的老头，那家伙的真面目可能是邪神。」
「哦，有什么根据吗？」
「贤者之村里没有叫伊梅尔的村人。我用伊希丝妲的水晶球探查过了，也掌握到了全部村人的名字。」
「真不愧是圣哉，这么快就发现了。」
「我还有其他根据。魔王最后说『生命的波动流去』时，也是看向贤者之村所在的方位。邪神大概是只有精神体的存在，我猜她可能是用透过水晶球，或者介入对方的精神世界等方式，对魔王及伊克斯佛利亚的干部们下达指示。」
「而在阿尔特麦欧斯死后，邪神得到了强大的力量……」
「没错。也就是说，她不再像以往一样是单纯的精神体，或许已经有办法杀掉我和你了。那家伙的能力是未知数，一旦进入战斗，很可能会被她杀掉。」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去呢？」
「就是想做个了结。」
「做好准备了吗？」
圣哉想了一下，喃喃开口。
「完全没有（Not at all）。」
「真不像你呢，圣哉。」
「可是，唯独她，我一定要打倒才甘心。」
「这样啊，说得也是，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圣哉跟平常一样顶著一张扑克脸，我通常都猜不透圣哉的想法，但唯独此时此刻，我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你不用来。」
即使圣哉这么说，我依旧紧跟在他背后。圣哉瞪我。
「别来。」
「我偏要。」
「别来。」
「我偏要。」
「我会揍你。」
「好啊。」
「别来。」
「我偏要。」
圣哉抡起拳头，我却不保护头部也不闭上眼睛。不久后，圣哉把举起的拳头悄悄放下。我笑了。
「你一下救我，一下又贬低我，让我一下喜欢你，一下又讨厌你，脑袋都被搞糊涂了……不过说到底，我和你果然是命运共同体呢。」
「是孽缘才对。」
「或许吧。」
我把杀子戴过的花饰拿给圣哉看。
「吶，我可以留著这个吗？」
「那是你给杀子的吧，当然是你的。」
「我跟你说，你在神界做的玩具，小杀她很喜欢呢。」
圣哉看似难为情地别过头，我继续对他说：
「谢谢你，让我们能在神界度过这段无可取代的宝贵时光。」
在片刻的沉默后，圣哉喃喃开口。
「……走吧。」
「嗯。」
门再次开启。平常小心到异常的圣哉，这次却没有做魔巨像，大概是因为他领悟到就算带去也没用吧。
我们穿过门，一起朝眼前的贤者之村走去。走著走著，身旁圣哉的手忽然跟我的手碰在一起。我很自然地牵起圣哉的手，自然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平常总会把手甩开的圣哉，这次却牵我牵得牢牢的。
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了一段路。
虽然去了可能无法活著回来，也没有做任何准备……
即使如此，我们仍无法原谅将杀子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