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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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结婚十三年,我极少回家。除了每年的新年和中秋节必须回去外,平时很少有机会回去。不是不想回,只是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以至于每次回去,对村子和村子里的人都有一种无法表达亲近感。

因为疫情,我又许久未归家,算下来,也快有一年时间了。适逢中秋节来临,疫情也渐消,终于决定回家一趟,带上孩子,带上思念,带上不知如何言表的心情。

一大早便起床,梳洗打扮,收拾完毕,和孩子们一起起程。秋风吹拂着我的长发和周围的一切,被吹起的裙摆在双腿周围划出一个个圆圈。小白鞋踩着片片落叶,发出轻微亲密接触的摩擦音。孩子们一身黑色,配上墨镜,活像我的两个私人保镖,走在他们中间,真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心情随着外面的玉米地而起伏。那一片片金黄的玉米,有的已被主人收入仓中,有的被晒在路边,有的还站在杆子上,随风摇曳。那一穗穗玉米棒,仿佛闪动着童年的影子,记录着童年的往事。

一路上很顺畅,和之前回家一次路上要堵一两个小时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下了车,我们在街边吃了小笼包,再慢慢往街里走,我想让孩子们看看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小时候逛过的街道,但他们似乎不感兴趣,也难怪,现在的街上根本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风景,多年前修的公路两旁,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倒也热闹,但顾客多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群,小镇上没有多少年轻人在家,自然也少有儿童乐园之类的店面。

大十字街右侧的百货大楼依然存在,只是商品多样化现代化了。小时候这里是我们小伙伴眼中的万物宝库,谁要买什么东西,都会来这里。事隔多年,时过景迁,房子还是那排老房子,人早已换了新。大十字街北500米是小十字街,以前常有卖鸡鸭鱼的商贩,现在却一家商户也没有了。从南街走到北街,也没见多少人。刚好母亲来接我们,买了礼品和水果,我们一起回家。

家里一切如故。门前的小河里依然飘着绿色的浮萍,河岸上母亲种的花儿竞相开放,花儿旁边,是一排排小葱和青菜,母亲怕小动物伤害青菜,在周围围了一圈漂亮的栅栏。村子里很安静,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熙熙攘攘的热闹,有去田里干活的人回来,也是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家。突然感觉这种“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的环境,很适合读书、感悟人生,很适合在一些时间里生出无限感慨。幸好我拿了书本回来。

母亲自回来后便一直忙碌着,弄饺子馅、和面、调肉馅,准备给我们包饺子。父亲在整理他的渔网,最近河里放水,他去捕了很多鱼回来。我一边帮母亲包饺子,一边和父母说话,每次回来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个小家庭不仅养育了我长大,还赋予了我梦想,而不管我以怎样的状态回来,它都是那么热烈地欢迎我。村里的长辈们也都那么真诚地迎接我,虽然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但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当年那个小村花之一。无论外界环境如何改变,他们的内心一如既往地纯净,这大概就是我永远对它依恋,永远对它亲近的原因吧。

临近中午,我提了礼品去看二姨和姨父。走到大门口,原本愉悦的心情变为沉重,这个小院曾经装满了我整个童年的快乐,装满了我童年七彩的梦,这个小院曾经人来人往,欢笑声不断,这个小院曾经灯火通明,如今却静得可怕。我叫了两声二姨,无人应答。走到门口掀开帘子,看到二姨和姨父分别躺在两个沙发上,姨父正在看抖音,二姨紧闭双眼,仰面躺着。我又叫了一声姨父,他们才猛然起身同时向外看,过了七八秒钟时间,姨父才认出我来,赶忙让我进屋。二姨则在我坐到她身旁的时候才认出是我。

坐在硬梆梆的沙发上,我粗略环顾了一下四周,堂屋后排还是多年以前那张条几,由于年久,上面的油漆纷纷脱落,掉在地上形成厚厚的一层碎渣。条几柜门的把手也早已生锈失去了原色,条几上也落了一层灰。墙面的钟摆准时准点地走着,我记得小时候,这块钟表里放了他们家包括哥在内的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自哥离去后,我便再也没看到过那张照片。条几前面放着半旧的茶几,上面堆满了杂物,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擦拭了。茶几两旁,是两张沙发,就是现在他们各自躺着的地方。沙发旁有一把旧椅子,满地都布满了脏物。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新的元素。我把礼品放到沙发旁,那两个崭新的包装盒立刻鲜艳得和周围的环境不协调起来。

我又粗略打量了一下姨父和二姨,他们满目沧桑,让人说不出的心疼。姨父花白的头发横七竖八地贴在头皮上,混沌的眼神,仿佛没有一点灵气,黝黑松弛的皮肤裹着瘦弱的胸膛,粘着泥土的胖裤子,裤管随意地卷起,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早已磨得看不出本色的破皮带,脚上拖着一双前后都炸了皮、勉强能穿上走路的旧皮鞋。再回头看二姨,她头发同样凌乱,目光滞呆,红色带花的短袖好像有好几天没有洗了,七分裤上也带着泥土的气息。唯一和以前一样的就是她的身材没怎么变,还是胖胖的,但我明显感觉到那是吃药太多浮肿起来的,她的手虽然有肉,但干燥得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她织的粗布床单,一手摸下去,凸凹不平。

我突然间不忍再看屋里的情景和他们的面容,突然间觉得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连唾沫都难以下咽,突然间讨厌自己今天的穿着。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形象,早上刚洗过的长发飘散着发膜的清香,精心辫过的辫子柔顺地下垂着,辫子根部卡着镶钻精致小发卡,脖颈里戴着金镶玉吊坠,一身崭新的、喷了香奈儿香水的蕾丝连衣裙,腰间配着穿了珍珠的小细腰带,手腕上戴着几千元的手表,尤其那双雪白的小板鞋,踩在满地脏碎尘屑的地上,显得特别的刺眼。我自责为什么没有穿得随意一些,这样姨父和二姨或许没有那么尴尬。

强忍着泪水,先和姨父说了一些近况和孩子们的学习情况,我怕我一问二姨的病情,就会止不住流泪。

生命是珍贵的,我们常常会这样说,我们总是认为,会有很多个今天、明天、后天,我们总是把今天要做的事情推到明天,推到后天,我们总是觉得,生命的终点离我们是那么遥远,所以我们肆意挥霍最宝贵的今天。我不知道,当生命真的只剩下可以数得过来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悲凉,我不知道,当面对病魔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直到终点来临,会是一种怎样的无奈。我们都是平凡的存在,我们无力去改变即成的事实。

二姨生了几乎是绝症的病,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先前知道她身体不好以为只是平常的病痛,事实上这么多年她一直都被病魔折磨着,先是腰疼,再是腿疼,再到双眼朦胧,经常跑东跑西去看病,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就是没有做一个全面的检查,直到右眼看不到东西,才不得不去大医院检查,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脑瘤。可恶的瘤子长在动脉旁,手术的成功率低到可怕,这就相当于宣判了结果,我们只有伤心的份。瘤子已经压迫了双眼神经,她的右眼完全失明,左眼也只有0.3的视力,而且更坏的并发症正在慢慢侵袭。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二姨,只能任自己沉浸在悲伤里。

我想起了快乐的童年时光,那个时候,姨父和二姨也是我现在这个年纪,30多岁,活力无限,待我如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他们在我心里就是无所不能的天神,尤其是姨父,他曾经是军人,退伍后又做过教师,后又做干部,他有思想有见识,办事利落得体。二姨虽然不识字,但她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每逢停电了,我们就跑去睡到二姨家床上,因为他们家有发电机和蚊帐,有风扇。我经常在那里吃、喝、睡,经常在那里和哥哥姐姐们嬉戏。我也爱和姨父谈心,凡大事小情,他都会站在我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会给我正确的指引。第一次有男生给我写信的时候,我也告诉他,我甚至和他谈论将来该找一个怎样的另一半。我庆幸在那个纯真的年代里,有一位亦长辈亦友人的亲人陪我一起走过。如今我羽翼丰满,可以展翅高飞,他们却已渐至暮年。而我无力替他们分忧。

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中间未有丝毫停顿,姨父身处这样的环境里,还关心着国家大事,关心着全国****,关心着中印问题,关注着台湾问题,关注着他认为可以关注的资讯。毕竟他曾经拿过真枪。

过了正午,姨父起身说去买菜,要留我吃饭,我拉着他说家里正在做,让他们也过去吃,他们自然是不肯的。出了大门,我决定去街上给他们买手撕鸭。我骑车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街上,刚好还有最后一只手撕鸭。带着这只喷香的手撕鸭,心里五味陈杂,他们有多久没有吃肉了?而我又能做什么?我多想自己此刻能够强大一些,可是这想法终究没有任何意义,徒增心疼与无奈罢了。

晚上终有时间和父母细聊,我们又从很久以前的事情聊起。深秋的夜晚有些凉,母亲给我们拿了新被子铺床,直到困得不行了才去休息。关掉灯一片漆黑,没有自己家里灯火通明的夜晚热闹,只有秋虫和蟋蟀清晰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很快睡去,我却久久无法入眠。每一次回家都是快乐中夹杂着伤感,既有一如既往的亲近感,又有对新生事物的感慨。觉得自己既是一个归家的游子,又像是一个旅途的行人,而在这场生命的长途跋涉里,会有多少未知的风景呢?

听着轻音乐渐入梦乡,我多希望下次回来,依然能看到二姨在家里迎接我,即使他们满屋灰尘,即使他们依然好大一会儿才能认出我来;我多希望下次回来,父母仍像现在这样身体康健,精神饱满;我多希望下一次回来,就在不远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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