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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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仿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把自己逼上绝路,进而杀死自己。她从来都很平静,就像我现在这样。关于她,我知道得很多很多,但最终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她做完那件事情之后的世界,在相当的时间里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的沉着来自她默然的祖先,但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因此她使自己有别于千千万万与她共命运的女人。

她选择死亡并不是因为害怕,是存有一种完全脱离被动境地的愿望。她不要一输到底,这被她认为是至关重要的。

她决定走上一条绝路以后,变成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女人。

世界上的一切雄鸡都是上帝,艳丽的,炽盛的,刺目的,成为女人甜蜜而多情的血液。

1才有诗意秋天总有许多美丽的舞台,尤其是九月的郊外,叶子枯萎后的色彩层层叠叠;大片金黄,大片暗红,还有少许飘忽的绿色……它们在你视野中渐渐凝重。无论天空是怎样的颜色,这荒郊的景致让人心房悸动,与此同时伴生的是对这个世界的依恋。迷濛中一个女人会觉得一种美好离自己很近。她可能什么都不想,不想自己的庸俗丑恶,只是本能地将自己朝向迷漾中的那种美好,让自己与之接近,接近……

她不是缺乏感受的女人,她站在郊外一个油漆斑驳的旧站牌下,脑海里有几个并不复杂的念头,跟眼前的秋天无关,跟叶子的色彩无关。其中有一个念头是她觉得这个油漆斑驳的旧站牌适合自己。

在这个旧站牌仍旧使用时,它的油漆因为郊外肆虐的风而过早地剥蚀了,但等车的人依然知道车由哪儿来,往哪儿去。现在它被废弃了,再也没有一趟车朝这儿开来。她来这里,也为这个,为不再见到寥寥几个表情并不急躁的候车人。她愿意一个人站在一个曾经很熟悉的旧站牌下,让往事慢慢靠拢。

她在这儿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一个当时相当殷勤的男人。

这时她发现有另外一个女人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仰头张望模糊的站牌。她走近一些,那个女人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皮大衣。她从未见过那么柔软的皮大衣,一时间,她被皮大衣优秀的质地吸引了。她想这一辈子自己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件皮大衣。

你也等车吗?

对。你也是吧。

车什么时候来?

她说车半小时以后来。她又朝那个女人走几步,她们面对面站着,她甚至可以看见皮大衣细褶处被压抑的光泽。这时,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她想不好她为什么还要接近女人?

她们彼此站了很久,一直无话,那个女人有些焦躁。她看出那个女人要离开的企图。突然她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这个穿着漂亮皮大衣,长相也很漂亮的女人离开。她说。

还是等下去吧,你不是因为看见我在等车,才来的吗?你看我还要等下去。再说,这条路极不安全,一个女人单独走很危险,你还那么漂亮。

那个女人听了这话多少安静一些,她问,车什么时候能来?已经半小时了。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演员。你呢?

我是……她迟疑一下,然后又果断地说,我是教师。

女演员再一次缄口,谈话又无法继续下去,这就意味着女演员可能再一次焦躁,然后离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住这个女人陪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却做了。

那个美国小男孩儿很喜欢我。

女演员瞪大了眼睛。

她又说,你不是本地人?

当然是。

那你没听说那件事?

什么事?没听说。我经常外出,你说的是什么事?

女演员对此有热情。

她说,是这样,一个美国小男孩儿,跟一个中国女老师学习汉语。男孩儿五岁半叫曼克。他的父母在这儿工作,他们分别是美国人和中国人。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他们住在落日宾馆七楼。

有一天下午,老师给曼克上课结束后,站在七楼等电梯。电梯来了,她进去了。电梯启动时,她发现她面对的一男一女十分慌乱地站在一起,女的手还放在男人的左臂上。

她那么想告诉那个男人,他是世界上最差的伪君子。可她没这么做。她用提袋里曼克送给她的水果刀(刀柄是一个铜制的裸体女人)把他们杀了。

真的?为什么?

女演员瞪大眼睛以后的问话,让她很失望,人们总是问为什么?难道知道了为什么就能更舒服些?

你想想能为什么?她说。

嫉妒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那为什么要杀人?

说不好,就是控制不住地想那么做。

你说这件事在城里传开了?

是的。

我不太相信。

怎么?

一个女人杀死另外一个女人,而被杀的女人还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不可能。

你是说一个女人不能杀死两个人?

对。

你太自以为是了。她马上充满恶意地向女演员说。

你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你可以走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实话,这是废弃的站牌,站在它的下面,你永远也等不来车。

女演员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恐怖,然后马上离开了。她沮丧地看着远处,然后转身对女演员的背影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她感谢女演员提醒了她。她根本不可能在电梯间碰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杀死他们,反而极有可能被他们杀死。但这么说给她以享受和感觉,因为它代表了她报复的愿望。而愿望永远是有诗意的,只能是这样,否则世界上还剩什么值得歌颂?

2多年以前多年前……

这是一首我喜欢的非常简洁的歌曲,叫《多年前》。

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请给我唱我爱听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我提到这首歌并不很经意,它是我头脑异常清醒之际,我能够确定我非常喜欢的惟一的东西,不,它不是东西,它是一首歌。

有很多女人说最喜欢自己的孩子,我没有孩子,我好像也没有权利对别人的孩子产生那些女人所说的“喜欢”。我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喜欢,尽管我没有孩子。

我没有很多时间说很多话,我很平静,但我知道我不再有很多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无力自拔,在一条越来越窄的路上,我好像越走越快了。我没有很多时间。

我希望我能清晰地回想一下过来的岁月,有二十年了,我是说从我认识小志的那天起,我一直认为那天开始的不仅仅是我的初恋,也是一种早已安排好的命运的开始。有一个陷阱或者是圈套,我从那天——那是个早晨——起步跨了进去,我当然要结束它,它被我清楚地看见了,它因此丧失了意义,毫无意义。

那天早晨,我十六岁。和往常一样,我是个静默的女孩儿,不十分漂亮。我去上学,半路我要去杨杨家,会她一起去学校,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皮肤有些黑,但那时很光滑,有一种类似糖浆的光泽。我那时很胖,线条浑圆。总而言之,我对自己并不十分满意,但却很自信。我的这种自信来自什么,我一直也不懂,现在也一样。

后来,我跟第一个吻我的男人结婚了。他十分准确十分经常地告诉我:你一点也不漂亮,但很可爱。我觉得他很诚实,说的是实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好像他第一次说和第一百次说差不多,我没特别在意)他就只说一句:你一点也不漂亮。他不再说后面的话,是他忘了,还是不愿说,我从未多想,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来说,这样的话并不重要。

杨杨家住在一个由破木栅栏围成的小院里,那座红砖平房是日本人留下的。杨杨说,地板下面都是耗子。耗子有日本血统,因为它们的叫声和中国耗子不同。

杨杨是个短跑运动员,很壮实。她有三个哥哥,都是特别能战斗的。大哥二哥下乡了,而三哥是战斗热情最旺盛的。所以杨杨什么也不太在乎,并也经常告诉我:没什么好怕的。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杨杨家的门窗都还用帘遮着,门也紧闭着。我敲门,没有应答。我没有表,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凭感觉我知道时间不早了。不走就会迟到,我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临那种时刻,我担心自己的腿马上不会走路。我总是一边朝座位走一边担心。

我走了,离开杨杨家门时,我看了一眼支葡萄藤的竹竿,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吃过这竿上悬垂下来的葡萄。

直到现在,我仍然能朦胧地回忆那个早晨的气氛及至气味。还有那辆浅天蓝色的无轨电车,还有我最后一个挤上车被车门夹了一下的痛感。记忆是个怪物,你可以忘记几分钟前的事,却能记得几十年前的事。

我挤上车以后,马上寻找安全的角落(没有男人的地方),即使把身体交给一个大肚子妇人,全部感觉都集中在与她软软肚子的交接处,我仍能感到那束专注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或是附近停留得过久。

我抬头看见了他。他穿着绿军装,领口是雪白的衬衣。我看他时,他并不把目光收回。我没觉得他在盯着我。也许他把目光放到了我的耳朵上。他的皮肤很白,脸上有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

我移开目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仿佛被传染上的慌乱。我命令脑袋去追寻那些寻常的事情,却仍然不知道把目光放到哪儿。也没想到是可以把眼睛闭上的。

我再一次把目光伸出去,他的微笑和目光都还在。这时那么有可能在我的身后有一个更加高挑,更加美丽动人的女孩儿,可我认定他的目光是为我。这份自信在多年后带给我成功,也有很惨的失败。

再一次看他,形成了我今后生活中许多并不一定正确的观念。比如,皮肤很白的男人与我无缘,我很黑。再比如,我对穿军衣的人容易产生好感。后来,开放什么的,我趁机看了许多外国电影,美国的很好看。我一下子就很喜欢美国兵,尤其是被俘虏的美国兵,因为被俘,他们脸上的神气正好够用,否则,稍多些。这时,我爱在漆黑的影院里把他想象成俘虏兵队列中的一员,无论把绷带想象在他身体的什么部位,他都是最俊秀的。

我无法忘记他的脸,还有他的表情(有一点微笑散在脸上),现在仍然这样。我爱上了他,现在仍然这样认为。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下车的。我根本没有“下”的过程,我是被汇集一处的强大力量挤出车外的。当我双脚落到地面时,我还在踉跄。他没有下车,正在看着我。我多么不希望我是那么狼狈,我无比仇恨那些挤我下车的人,可什么也弥补不了。

磊子!

电车还没从车站开出,就传来了良子的叫喊。我差不多昏过去了。磊子。这两个字由良子的破嗓子喊出来,难听到长江了。我为什么不叫君子?

我没睬良子,快步向前走。

磊子、磊子,磊子。

这时电车开出了车站,我抬头看见了那人脸上明显的笑容。可我不叫磊子,我叫石磊。

叫什么?你真烦人!

良子被我呵斥得直愣。她搞不懂,平时从来叫我磊子,为什么今天不行?

我不能对良子解释什么,因为我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呸。

良子快步走开了,留给我一声脆响。我知道是自己的错儿,可我没去追良子。良子是个漂亮姑娘,但她自己不知道。

3无声地滑过——她的提袋里只有两本很薄的课本。她两手插在上衣口袋,提袋挂在右手腕上。她觉得提袋很沉,越来越沉。

她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眼睛在看什么,也听不见传过来的声音。她的感觉惟有一处是活的,那就是右手腕上的提袋越来越重。

她走到偏街时,手腕似乎要压断了。她决定回家。在这之前,她的脑袋什么都不能想,一个想法刚出现,马上又被更新的取代,她的脑袋好像是金星进爆的大盆。

她没有敲门,凭直觉她知道屋里有人。但她没敲门,她用钥匙打开门,她不愿在门口就面对他。

屋子里很静,她的进来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她换了拖鞋,家里熟悉的摆设和气味慢慢围拢了她。她的心片刻间安稳许多。

她顺路先进了厨房,厨房和她离开时一样整洁。只要她不动手,厨房便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事实持续多久了?她问自己,但她不知道。而这持续很久的事实,她也是在今天才意识到。

她走进卧室,提包扔到床上。她浑身都疼,但并没有躺下。她看着那张床,身体变得僵硬。那张床仿佛变成了一张大荧屏,不停地演示让她无法忍受的情景。

她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自己怕人的脸。她从抽屉的角落摸出一支口红,长期不用,口红已经干了。她用干硬的口红在镜子上画了两片夸张的唇。电梯里那个女人唇很厚。她并没十分注意看那个女人,但却记住了她的唇很厚。她也许在几十秒里还记住了别的。等她需要时,她就会马上回想起来,然后折磨自己。

她来到这套房的最后角落——他的书房。她推开紧闭的门,他就对着门坐在转椅里;看上去极端镇静。他也许在那儿坐了相当久了,时间带给男人的都是好处,时间带给男人镇定从容,而只要从容镇定,男人就有力量。

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到他身后的单人床上,那是两年前他提议放的,她还记得。他说他工作需要。他有时睡在这儿,当然有时也不。现在她明白,他什么时候需要睡在这里,跟工作没关系。她恨自己,一个成年女人的幼稚是可恶的。也许别的女人完全可以从这张床开始,用一个月时间让事实昭然。她看了一眼她的丈夫,更恨自己,是她让自己的信任成为那个男人头上一根可笑的羽毛。

石磊,你坐下吧。他的口气有客气也有几分从前遗留的强硬。

她的目光在寻找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除那张单人床,再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后悔没在这屋子放一把固定的椅子,以便这时候她能顺利地坐下去。

她坐在了地毯上,头靠着一张梵高的小画:精神病院。是她从挂历上剪下来贴上去的。

地上很凉,他说。

我知道。

你不愿坐在我的床上?

对。

我能懂。

他点了一支烟。当他磕烟灰时,石磊发现这是个她完全陌生的新烟缸,价钱也一定昂贵。他看见了石磊的惊奇。

是我这次出差买的。

石磊从烟缸上看到一种女人花哨的审美。她想她的丈夫不会买这种时髦并且轻佻的东西,但她不怀疑,如果这东西来自一个她丈夫喜欢的女人,她的丈夫能够容忍或者说迎合。

她的丈夫是个毫不例外的男人。

我们好好聊聊吧。

行。

沉默。

你不想说话?他说。

我想听听吴坚有什么说的。她说。

你开始叫我吴坚了。

你不也叫我石磊吗?

我一直这么叫你。

你没一直这么叫我,而且我也很后悔没一直叫你吴坚。

石磊没再说话,她的内心一阵烦乱。她讨厌这种东拉西扯,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小事,是根本用不着纠缠的鸡毛蒜皮。

没有勇气先开头,他们都有些害怕真正的话题,非此即彼的话题,是人们都不喜欢的。

我跟她好了。吴坚知道自己必须先开始。

多久了?石磊的声音异常平静了。她无力改变这平静,这平静毁了她。

两年多了。

你爱她?

我想是的。

石磊觉得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被人从一个她喜欢蜗居的地方推了出去。

你从前没想过要告诉我吗?

我想过,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得为另一个人着想。

石磊想,男人很无私,男人愿意为对方想,但有时这无私需要自私做基础,这样看上去不免有些血腥。

我呢?

当然,我不会不考虑你,但这不是一回事,你应该明白这不是一回事。

你打算怎么办?

你这么性急?

你打算怎么办?

我很抱歉,我们结婚十年了,相信我,我很难过。

我相信吴坚很难过,可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吧。

石磊被推出蜗居的地方,身后有响亮的关门声,但她不知道那扇门关住了什么。

“离婚吧。”这三个字在石磊看来是目前吴坚能说的惟一没有水分的话。她想站起来离开这间书房。她面对那些书,感觉它们很虚伪。可她浑身仍然疼。她挣扎着的时候,吴坚拉了她一把。石磊站起来,吴坚拉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石磊轻轻地拨掉了吴坚的手。

你什么意见?吴坚问。

你一定要这么做?

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对你负责。我们都还年轻,你也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也许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再说,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即使不离,你也无法忍受我和雅倩在一起的事实。

可你已经让我忍受了两年。

这不一样,那时你不知道。现在你什么都清楚了,你会找单位,找我家,甚至去找雅倩闹。最后闹得满城风雨,闹臭了我倒无所谓,关键是毁了你自己。你的形象就再也保不住了,这样会减损你的魅力和价值。

石磊笑了,雅倩是一种增白粉蜜的名字。

难道你认为我的话好笑?吴坚不了解那种粉蜜。

那么两年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负责,那时你提离婚会好得多。

你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了。

我也许还能。两年前你还没把握。已经建立正常生活秩序的男人看重秩序。所以按部就班,慢慢来。

你这种自以为是真令人作呕。

那就吐吧,往墙上书上吐,往高处吐。

石磊说完想走,吴坚拦住了她。

你到底怎样,是离还是纠缠?

石磊没说话,吴坚有些心软。石磊并没说更难听的话,而她是最有权大喊大叫大骂的人。

你还年轻,别让我毁了你,离开我吧。吴坚说。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并不年轻了。

石磊说完离开了家,她不知道去哪儿,反正街道是走不尽的。

在走进家门之前,她尚存一线希望,她希望对她看见的电梯里的情形吴坚能给她另外一种解释。她依恋吴坚,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自己融进了吴坚的生活,无法分割。

吴坚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但她仍旧无法想象与吴坚分开后的生活将如何延续。另一面,她也清楚地看见了,吴坚在道歉,但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一个人结婚了,并不等于因此丧失了爱的权利,这道理她明白。但她无法对自己的感情做出解释,他和别的女人睡觉的内裤都是她洗的,他怎么会没错?

石磊因为思维无法拓展更开阔的空间,陷入了自己与自己无法调和的纠缠中。她总是要搞清道理,因此无暇顾及她内心中极不健康的情感,进而让它们宣泄出来。她不能疯狂地闹一场,她更不知道男人女人之间永无道理可讲。她是个可怜的人。

4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种崭新的感觉,没有与我打招呼,就紧紧地罩住了我。我开始关心自己的衣服,并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含蓄。

我很爱饿,但早晨为了准时在那个钟点出发,我不知放弃了多少顿早饭。我把找杨杨的时间都算好,所以同杨杨到达车站时,我总是(差不多)能赶上那辆车。他站在老位置上。上车前我看他一眼;下车以后,后背带着他的目光的温暖去学校。这样,我心里才觉得踏实。

我想他与我一样。我的偏执很可怕,因为每天他在老位置上,我就想他与我一样。什么事都不可能这么简单,后来我才民懂。

杨杨并不妨碍我什么。我和小志在目光阶段所发生的事情只与目光有关,另一部分是成长在心田的。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杨杨,我不是不想,我只是没拿定主意。

这也许和另一件事情有关,这件事让我的这种情感与一种歉疚连在一起,是我不能告诉杨杨小志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天放学,我也得排除各种干扰,以便准时到达车站。有两次小志的车先走了,我伤心死了。再碰上老师押堂,我就在座位上弄出动静。老师没有课上批评我,他批评我我也不会在乎。还有件事就是值日。中午放学值日生要擦黑板、讲台,然后再走。我值日时,要做完这些,当然看不见小志了。我逃了,我无法忍受车上没有小志的目光。我家远,几次都是老师下午临近讲课时,我才擦黑板。班主任批评我,我理直气壮,我说我下午擦一样,可老师说,规定的是中午擦。我响亮地告诉他,我愿意。

我现在也没忘那位老师吓人的表情,他是个大胖子。如果允许,他真的会打我。他大声训斥我,对我那时的心情来说,他的训斥真是声声入耳,美妙极了。我是在为小志挨训,而这给我享受。

但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的勇气往往表现在无所谓的小事上。真正需要勇气的时候,我一般都是胆小鬼。

我变得越来越计较,为了能天天两次看见小志,我开始在乎杨杨的脚步。她快了,慢了,我都不高兴。有一天,杨杨说:我发现你很奇怪,我怎样你都不高兴。

杨杨一这么说,我们的不愉快便公开了。有时我们一起走,但彼此谁也不说话。首先和解的往往是我,因为一上车看见小志,我便心花怒放,有了主动与杨杨说话的好心情。

杨杨与我同岁,她第一次问我与小志的事是在一个冬天,下午放学的时候。

她问我有没有对象。

我脸红了,可能脖子也红了。我说没有。因为那件事,我不敢面对杨杨。

杨杨说:我看见那家伙总看你,你也总看他,他是六中的吧。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我从没跟他说过话。我大声向杨杨喊叫,也许自认为说的是事实。

杨杨说我撒谎。可我仍然没说什么。

我清楚地知道,那件事与我无关,与我和小志彼此的关注更没关系。可知道没用,我摆脱不了,我总是把它们放在一块想,而后是不敢理直气壮地告诉杨杨自己内心惟一的美好的情感。

在上大学的前一年,一个中学同学很直接地提出与我建立恋爱关系。他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怎么样,我会马上说,不错。可我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那时小志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好久了。那个男生没什么令我不好忍受的地方,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也不知道讨厌他什么。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班考上了十二个,可他没有。我难过了好长时间,我认定是自己的拒绝造成了这一切。结婚后的第三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农贸市场看见了他。他在买菜,还是老样子。我奇怪时间没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他看上去比我年轻至少五岁。我没过去与他打招呼,我没勇气,我甚至怕他看见我认出我。我好像欠他一点什么,一直未还。

我当然不欠,可我觉得我欠。

在我敲杨杨家门没人开的那天早晨,杨杨险些失去了性命。

我敲门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人正在死亡的路上。杨杨、杨杨的母亲、杨杨的三哥。他们煤气中毒了。他们挣扎着往门口爬,而那时我正在门口。并不十分认真地敲了几下,然后便走了,撇下了三个快死的人。

杨杨家的另外三个男人在农常

杨杨脱离危险后,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说,你差一点救了我。

她又说,在我敲门的时候,她的头脑还清楚,但她不能喊。后来是王大爷,敲,敲不开,就砸。王大爷救了他们。

而我应该在王大爷之前做这些事的。按我的智商,王大爷可能意识到的危险,我不可能意识不到,因为情况反常。可我想上学可能迟到了,我急匆匆地走了,并且在车上在这天早晨的车上看见了小志,并且现在还惦记着他。我觉得我身体上的一些我不了解的器官与老天合谋策划了这些事。如果碰巧王大爷也没做这些事,那么杨杨一家三口就可能不在人世了。

杨杨没有责备我,也许她觉得我不该受责备。可她说,“你差一点救了我”。这句话常在我脑袋里转,我常做梦,梦见我离伸手求救的杨杨越来越远。即使不是梦境,我也常生类似的幻景,打扰美好的心情。于是我不敢再多看小志几眼,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杨杨。

我差一点救了她。

就这样,我把自己初次的朦朦胧胧的情感(是爱情吧?)与杨杨差一点失去的性命拴在了一起,注定我永远不能理直气壮,永远胆怯,因此结局也将永远悲惨。

5扰乱她不想再去落日宾馆给曼克上课了,但曼克几次打电话找她,她不能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解释不去的原因。她又去了。

那天下午离开宾馆,在对面马路边等车。她把目光从宾馆繁华的大门移到另一边。在马路对面一根电线杆下,一个农民正在卖山楂。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正在走近这个农民。

红风衣走到农民跟前,从山楂堆里拣出一个,尝了一口,然后看也不看后面,就向后甩掉了山楂。然后她问农民价钱,同时用红皮鞋踢了一下麻袋的一角。农民殷勤地用秤盘盛山楂。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她的情敌。空白半天的脑袋反应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自己向一个农民买山楂,也会是这样吗?当她再看红风衣时,她的丈夫已经把手臂绕上了红风衣的脖子。

他们亲密地搂在一起,然后一边吃一边走了。

她跟了上去,保持着距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所以当她的跟踪目标停住时,她也没有发现。

他们并没有躲开她,相反却迎上了她。她的丈夫气坏了:

你居然盯我的梢?!

我……她不知道该怎样准确地表述自己的行为。

你还能说什么?!吴坚眼睛快瞪出来了。

她刚想张口说什么,雅倩说:

真丢人,吴坚,咱们走吧。

她的眼睛一黑,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家里荒凉的双人床上。她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起来去洗澡。她认定那个雅倩碰过她,一定是她帮吴坚把自己弄回家的。

洗完澡,她并没有爽新的感觉。她觉得胸闷,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她马上要窒息了。她找出剪刀,把胸口的衣服剪掉了。她的某部位露出了一半儿,但胸口仍旧很闷,很闷。

6无法了解之后的阴影这是我这辈子最希望忘掉的一件事,也是永远忘不掉的一件事。

那是冬天,落雪化了又冻。路面像镜子似的发亮。到处是肮脏的雪和小心赶路的人。我和杨杨互相拉扯着去看良子。良子因为血小板急骤减少,休学了。

这是那件我希望忘掉的事情发生前的时间。我们冻坏了,可良子马上把我们从暖和的房间推出来。她诡秘地说,我姐在家。

我和杨杨都很奇怪。我们认识她姐姐。她姐姐上中专,人很漂亮,性格文静,我们都很喜欢她,也和她很熟。

可良子说,她被强奸了。

我和杨杨半天说不出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强奸,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跟死是差不多一样的,尽管我们还不能想象它具体是怎么回事。

良子气愤地发出一系列声音。

杨杨说,抓到人了?

还没去报案呢!良子更气愤了。

为什么?

怕别人都知道。

那就永远也抓不到那个坏蛋了。

她坚持不去,我妈也不让她去。

那你就别往外说了。杨杨说。

我没往外说,我不就跟你们说了吗?良子不高兴了。

我们肯定不对别人说。

杨杨说完发现我走神儿了,就捅捅我,又说,别对别人说良子她姐的事。

那当然,我不说。

杨杨又和良子说些和学校有关的事,我却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她们的交谈上。我也忘记了寒冷,我搞不清自己的思绪要飘向什么地方,它离我好远好远,我只能跟着它,心中一片苍茫。当我长大以后,我也常有类似的心情,每逢这种时候,我总说,心里好空。

我无法忘掉的这件事,在人生许多关键时刻,像一只手,把我从迟疑中推出,但却推向了更没把握的新的也是陌生的境地。

第二天中午放学时,让我意外的是杨杨的三哥在车站站着。杨杨问他干什么,他说,你少管我。说完,他看我一眼,眼神与口气截然不同。我开始有点不安。

德性。杨杨骂了一句。

杨杨与我同学几年了,我跟她三哥相当熟。但他今天让我觉得陌生,仿佛是我多年视而不见的人,现在真正看见了,我很吃惊。这之前,他在我的印象里是个疲疲沓沓爱干坏事的小男孩儿。而现在,他已经是我在车上应该随时躲开的男性。

我更加不安。女人有时完全没有道理,只是和动物一样,能感到不妙。当电车渐渐驶近时,我才想到小志。

等车的人很多,我被埋在人丛间,但还是一眼看见了小志。他与往日不同,眼神飘来忽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这时我那么满足,因为我剪了头发,变成短发以后我的形象改变很多。我知道他的关注是为我。人们陆续上车了,我变得显眼些。小志的目光终于找到了我,他长吁了口气,微笑比往日明显几分。

在这简短的陶醉中,我完全忽视了杨杨的三哥(他叫杨军)。我不能确定他是否上车了,却有点担心他看见了我刚才的失态,但不知道为什么担心杨军看见,而不是别人。

这一切我都没来得及细想,车便满载着饥饿渴盼午饭的人们出发了。我也没看见杨杨。大声激烈的争吵就在这时传进了我的耳朵。

你怎么回事?

什么我怎么回事?

你挤我干吗?

我挤你了?简直是笑话。

笑你妈呀。

你凭什么骂人?

就骂你了,咋的吧?

你在这儿横什么?

谁让你挤我了。

我在里面怎么会挤你?

你就挤我了,不服下去遛遛。

下去就下去。

小志,你不能下去。一个男孩儿的声音很响亮。我就是这时知道了他的名字——小志。

你别管我,你也别跟着。小志的声音。

有种。下站医科大学,下去!

我不会不下。

好,车停了就有医院,打伤了,我出钱治,打死了,我出命抵。

激烈的声音暂时停止了。说上句叫号的是杨军,不得不应战的是小志。我紧张得要死,好像要动手的是我。人们开始劝吵架的两个人,可杨军决不松口,一口咬定医科大学下。我几乎认定杨军是存心这么干的。我努力朝声音的方向挤过去,可是没人肯给我一条缝。他们都是不耐烦地推搡我,然后说:

挤啥,没看过打仗的?!

车进站了。人们的劝说更努力些,可是没用。杨军决不轻易放过小志,小志也不会因为胆怯不下,尽管他的话不硬气。

我大声喊杨杨,我觉得杨杨能制止这场殴斗。可杨杨没有应答。

在车停的刹那,我猛地醒悟:为什么去找杨杨,我不是不敢站到他们中间去的,为了小志,我什么事都敢做。我要下去!

他们好像一下从中门冲下去了。我在前门售票员附近。我快要哭了。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他们动手了。我忘记了下车,我急傻了。当车下的人开始上车时,我才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向上车的人丛扑过去。当我被甩到地面,一只脚一个膝盖着地时,小志的鼻子已经流血了。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尽管有一方是在拼命抵抗,但你看不到抵抗力量的增强。杨军的眼睛挨了一拳,但他马上疯狂地还上许多拳,都打在头上。

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即使他们打过来,撞到我身上,我也不会动。我握着的拳头,越来越紧,以致于它们开始发抖。我努力控制这种颤抖。我更紧地握拳,但越紧握抖得越厉害。

有几个人一边躲闪飞来飞去的拳头,一边拉仗,都没能彻底制止。一个过路的解放军抓住了杨军的一只手腕。杨军奋力挣脱,解放军说,你要是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我紧紧盯着解放军,他的脸很平静,好像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寻常小事。可我真担心他放开杨军的手腕。

服你,行不,大哥?

行不行都得行。

哼!杨军不满地哼着,但终于没再动手。

解放军走了。

我到处看,都没有小志。他在我没看见的时候,也走了。这时,杨军问围观的人,那个小白脸儿呢?

拿着书包走了。众人七嘴八舌。

小志的鲜血还留在不干净的雪地上,杨军的话刺痛了我。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话去说小志?他只不过是一头四肢发达的猪。

我几步走到杨军跟前,他用一只发青的眼睛看着我,他掩饰不住的那份得意,点燃了我心中凝固的愤怒。他似乎还努力地向我笑了一下。

流氓!

我攒足力气把毫无准备的杨军朝他身后不远的围墙推去,他很重地摔倒了。

你疯了,你找死啊!

他的叫喊,在我的身后轰轰响着。我哭了,我一边走一边哭,我在想那肮脏雪地上小志殷红的血。

我没再坐车,哭着走回家了。

7吐出已经过去的日子石磊再也没有力量离开那张床。她几次想起来出去,去找马荣,把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告诉她。但是不行,一种无望无助的感觉总是紧紧地压着她。

如果有电话,马荣就可以来,她是石磊惟一的朋友。如果马荣来了,也许可以减缓石磊滑向绝望深渊的速度。

大学时,石磊和马荣在一个月夜,由别的话题开始谈到了男人。从此以后,她们成了很奇特的朋友。马荣也在这个城市工作,但平时她们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在夫妻生活中遇到麻烦时,她们才见面。在这个话题上,她们彼此信任,并且严格地圈定两个人的范围,丈夫也在这个范围之外。

房间没有任何声音。石磊不能穿上衣服走很远的路去找马荣或是到街上后给她拨个电话。她的喘息也如游丝般细微。她的思绪却无法紊乱起来。她就是想离开大床,起来,但就是不能动。她命令自己去厨房为自己做点吃的。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她都有清晰的时间概念,她知道她的丈夫一直都没回来过,没回来看看她。她还是不能动。

变成一个多余的人,我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这么提醒自己,她被泡在悲伤的海里,她被悲伤浸润着,她想不好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变成多余的。

她的耳朵一直在听门的动静,不知道她希望什么,但没有任何声音。她把手由衣服剪坏的地方方便地伸进去,她的手很凉,以致于它碰到自己的某部位时,浑身抖起来。她使劲儿按住某部位,抖动便消失了。她分不清是手凉还是身体凉,她开始出现幻象:一只无动于衷的手轻轻地放在一只石膏某部位上。她还看见一个男人嘴角渗出的嘲讽的微笑。这是缺乏热情和感受的幻象:一只手和一只无动于衷的某部位。

当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打破怕人的寂静时,石磊正在远离身体的生命,迅速地返回了。她再也不用大脑去想去指挥自己,她的手迅速地动作,脱下剪坏的衣服,套上睡衣,把脱下的衣服和从衣服上剪下的碎片塞进吴坚的被下,她想吴坚再也不会进到这被下,尽管从前这是他睡觉的地方。

吴坚没有马上进屋,她能听见他在书房翻东西的声音。她猜想书房的门一定没关,声音持续不久便停止了,接下来又是和刚才一样可怕的寂静。她猜测吴坚正站在书房门前考虑是否进到她在的屋子,她担心吴坚不进来就离开了。

她搞不清这是什么心理,她就是希望他能进来。吴坚进来能发生什么事,她根本不想。当吴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石磊的紧张开始缓解。

人有时需要哪怕是一个对手。

吴坚进来了。石磊朝吴坚挤出一个人造微笑。她看见吴坚从头到脚都是疲惫。他青灰的脸色让石磊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既怜悯又忿恨。

吴坚也朝石磊笑一下,然后重重地坐到床边。石磊下意识地朝床里挪挪被吴坚压着的腿,吴坚敏感地站起来。他笑着说了声对不起,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前。

吴坚的这一系列动作,让石磊恢复了一种冷静,在这之前她已经有的那种冷静愤恨绝望混杂一起的心情再一次来临了。她甚至能感到自己脸上怀疑嘲讽的表情又慢慢地形成了。这表情一直让吴坚无法忍受,他把目光转到别处。

我想跟你谈谈。吴坚说。

你说吧。

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吴坚费劲儿地说。

石磊的愤怒再一次凝固,但她没有马上说什么。她告诫自己冷静,即使这抱歉让自己觉得无比虚伪。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吴坚说。

的确,所以抱歉是假的。

你想吵架吗,石磊?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这儿的想法。石磊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心窝。

你冷静点儿,我知道你不好过,但我们现在需要的不再是吵架。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该吵够了。

与别人家比,我没觉得我们总吵架。石磊悠悠地说。

你怎么这样说话?这些年我们争吵起来的次数的确不算多,可有无数次我们是在心里默默地吵架,这比面对面争吵更可怕。

心与心默默地吵架?石磊对这个新颖的说法极有兴趣,她说:

你说的没错。

石磊,如果我们冷静地想想,就该承认,我们两个人只不过是表面上和气,我们把不愉快都压下去,但不愉快是压不没的,我们照旧不愉快。说真的,石磊。吴坚有些动情。这么多年,你挺辛苦,操持这个家很不易,这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但我不能从你那儿感到轻松和愉快,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压抑。我得处处留神自己的言行,因为你那么敏感。我们一同从学校出来,可你现在不过是个中学教师,而你又不是那种胸无大志的人。你从没抱怨过牺牲得太多,可你没从这种牺牲中得到快乐,而有些女人是能得到的。所以你这种表面上的宽容让我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让我极不愉快。我觉得我们活得既虚伪又累,一点也不真实。你说不说都一样,我得时刻提醒自己向身边的女人报恩,我够了,石磊。

我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大活人,人都很自私。吴坚又接着说。你问我为什么两年前不离婚,你也不想想,如果我们之间能那么容易就断了,我何必犹豫这么久,这么折磨自己。我不能不为你想,也不能不为自己想,这让我痛苦,我是个男人,大半辈子过去了。我不相信我还有另外的一辈子几辈子。我不愿意永远地失去我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人活的就是机会,机会有的是,更关键的是有没有伸手抓住机会的勇气。我没什么奢望,就是想能和一个让我放松让我愉快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哪怕只有一年,我也不冤。我找到了雅倩,我认识她四年了。前两年我一直犹豫,我从心里往外不愿伤害你。后来,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不爱她。她那么难过,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儿。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我走进了她的生活。但我知道我并没有因此好过一点。我伤害了你,更难的是我知道我必须继续伤害你,因为我爱雅倩。我没提离婚,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是对雅倩没把握,我实在不忍心,你太可怜了。我打定主意,把离婚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这样会伤雅倩,这我清楚,但我能给她补偿,而我不能给你补偿。雅倩是另外一种女人,很简单,高兴就笑,不高兴马上撅嘴,甚至找茬儿跟我吵架。我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跟她在一起,我真是愉快。我很放松。也许我和她看上去不及我们平和,但我觉得活得实在,感觉踏实。

吴坚一口气说完了。石磊却更加平静了。她没感动,她太冷静,我说这冷静毁了她。甚至吴坚的这些话也没给她带来更进一步的伤害,她的关注仍在最本质的问题上:

那你不离婚了?

吴坚真急了。

难道你不能让自己和我有一点交流吗?我不能企求你的理解,但你不能面对一个人和他谈话,但却拒绝交流,我不离婚,你能认可雅倩存在的事实吗?

她能认可我吗?

她不在乎,她是那种看不起名分的女孩儿,她认为婚姻是坟墓。

石磊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她觉得吴坚毫无诚意。她固执地认定,只要吴坚坚持离婚,其它一切都是假的,她已经无法让自己的思维摆脱僵死。

你们谁干活?石磊平静地问。

干什么活儿?

家务。

我们一起做。

是吗,我想到了。

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

不是说离婚吗,还忍受什么?

“离婚”两个字对吴坚有奇特的作用,他马上安静下来了。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但不一定听懂了。有一点懂了,是我让你不愉快,你才出去找愉快,是这个意思吧?那我想听听,听你说说我怎么不好,刚才你说的我想大部分都是我的好处,你的不愉快不会仅仅因为我的长处才积郁了那么多。真想听你说说我的毛病短处,这对我今后的生活也许有帮助。

吴坚惊疑地看着石磊。石磊的脸上什么也不写。吴坚搞不懂石磊真正的目的,他开始小心。

我不想在这时候再说你如何不好,那太不人道。还有,我们已经走到这步,我也不想再接受你的改正,好与不好,你好自为之吧。我也没权利再说了。

是这样?那你有权利的时候为什么像石头一样?

说不说都一样了,我们反正完了。

那找不找理由也该是一样的,反正你是有理由的。

石磊,要是你觉得这样说话能减轻你的痛苦,那你就说吧,我听着。

这是许多年来,石磊从吴坚那儿听来的最动人的话。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吴坚居然现在还能说。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石磊,离开我,去找个好男人,生个孩子。

吴坚不让美好多留哪怕一分钟。石磊瞪大眼睛看着吴坚:

你真这么想?

我们之间,比如在性生活上,我也觉得……

也出毛病了?石磊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们之间所谓的性生活应该以年为计算单位,一年有几次。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离开?吴坚大吼。

石磊从吼叫中看见一个事实:当生活冰冷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她的确想过要离开,但她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于是开始犹豫,犹豫的过程中,她便打消了念头。

说的对。石磊轻声说。

我是想说,我们一直没孩子,而你并不是不想要。

我没——对,你没因为这个离开我,可这让我有负担。

所以。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送我一份礼物:你自由了,是么?

我们无法谈下去了。

不,吴坚,你别走。好吧,我听你说。

石磊害怕吴坚突然离开,再一次把她留给那张她无法离开的大床。

没啥好说的了。

雅倩不想要孩子吗?

对,她不想。我第一次跟她睡觉,她就声明一辈子不要孩子。她害怕有孩子。

你们真匹配。

我没听见你的话,我的东西我收拾好了,其余的你全权处理吧。

你拿了什么?

一些工作用的东西,还有一些书。

你的衣服不要了?

你扔了吧。

因为你的新人不让你穿我给买的并且亲手洗过的衣服?我们别再互相伤害了。

我说错了?

没错,我们法院见吧,我再也不回来了。再见吧,石磊。

她真切地听见了吴坚的话。她看着吴坚熟悉的面容,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她站起来,走近吴坚。爱也好不爱也好,这个在她心中存在了十几年的男人,仍然活在她心中。她投进了吴坚的怀抱,吴坚紧紧地抱住了她。时间飞快地向后,石磊觉得自己慢慢融化了。她无法离开这个男人,她更紧地贴近吴坚。她没想说什么,可却说了,是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说话。

别离开我,吴坚,我不能离开你。

时间该在这一刻停留得稍久些,这是一个人拥抱她还有的最后的机会。这拥抱发生在世界的边上,有一个人的身后是另一个世界。

不,石磊,你别这么说。

吴坚说着推开石磊,他用力过猛,石磊踉跄几下才站祝吴坚低头看见石磊光脚站在水泥地面上。他们只买了一块地毯铺到了书房。

对不起。吴坚轻轻地说。

吴坚想走过去再重新抱住石磊,石磊怔怔地看着他,他没再走过去。

让我们都别再做梦了。石磊,短痛总比长痛好忍受些,我走了,你多保重。

吴坚走了,这是他留给石磊的最后的声音,他的话有着怎样的内容,石磊听不见了,她只是觉得这声音冷,冷,冷,冷极了。

8我不再重新转身也许从来就没有完整的记忆,有的只是记忆的残片。这些残片在头脑中陈列着,人们并不常常把它们取出来看看,然后再放回去。作家靠这个吃饭,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在窗外的小院儿里背政治,是个无风闷热的午后,就要考试了。那时,珍宝岛是个人们一度关心又关心的热点。

珍宝岛打过仗,可能还要打,而打仗是要死人的。

杨军倚在小门上,站了多久,我不知道,我看见他时,他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惊呆了。

自从他打了小志,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和杨杨虽然也在一起玩,但没商量便不再一起上学了。碰上了就一起走,碰不上就各走各的。

你在学习?

那股过去很久的愤怒又回到我的心间,它不如当时那么强烈,但足够让我摆出冷冰冰的面孔。

杨军见我没说话,有些紧张,没再张口。

你有什么事?我的口气并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强硬。

车上那小伙儿是你的朋友吧?

我没有回答。他直接提起那件事反倒让我有些难为情,毕竟是过去的事。

那天我脾气太坏,话赶话,僵到那儿了。我太混,我是来说对不起的。

我想继续听他说,可他不再说什么。为了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我说:

听说你当兵了。

对。我今天没穿军衣,天太闷。

他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军裤很肥大。他更壮实了,皮肤被太阳晒成好看的古铜色。

休假么?

两天。

这么短?

每个人两天。

杨军说完脸阴了下去,他低头用脚踢土。

我突然明白了,这两天假意味着什么,部队要向北了。

去珍宝岛吗?

杨军点点头,他接着又说:

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啥别的事。我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

杨军的话说得很快,好像说慢了会忘了一样:

这话我早就想说,以前总怕你小,会影响你上学。其实现在我也不该说,你还得考大学。你不是小孩儿了,我知道我不该说,可我就要往北去了,我……

杨军没再说下去。他看着我,泪水慢慢浸了上来。

你真的要往北了?

今天晚上走。

杨军没哭。我也没哭,但我的心乱了。我听明白了,但却什么都说不出。

瞎,其实没啥,军人跟着队伍,走就走了。

听说要打仗了。

嗐,天塌大家死,我不怕。

我再也没有可说的话了。

你多保重埃

杨军点点头。他不再倚小门,他站直了。他一定以为我说保重的话是赶他走了。可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天做证,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我什么意思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

杨军满怀希望地等着我的下文,我却说不出下文。

他把手放在木门柱上,眼睛看着自己扶着门闩的手臂。

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杨军说完并没有动,泪水流进了他的领口。

我也哭了,但却像死人一样直直地站着。

杨军的手臂慢慢地落下了。在这艰难的滑落中,那手臂曾向我移动了一下。如果那双手臂紧紧地围住我,也许会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也许我会唱着“有个年轻姑娘、送战士去打仗”的歌来打发后来的日子。

战士没有那么做,当然,他没有那么做。可女人,大多数女人能够轻易被改变的事实在很久远的以后,还将是事实。

他走了,留给我一个难忘的背影。那场仗没打,但那结实的背影却没有走出我的视野。

9静止的阴影暑假前,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一直没见到小志。我差不多变成了一只蚂蚁,莫名其妙地心乱,脾气也不好,可什么也不能缓解。

放暑假的第一天,我去看良子。

良子家也住过去日本人留下的平房。因为房子很低。窗户又朝东,所以午后房间的光线很暗,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儿。

良子的姐姐说良子出去了。我原先是打算等良子回来的。可良子姐并不请我进去坐。她笑着看我,她的笑容让我难受,两片嘴唇一动不动地咧着。

良子还吃药么?我觉得进退都不是,就随便问了一句。

良子病了?她吃什么药?

良子姐说完又笑着盯着我看。

我明天再来。我边说边退出了房门。

在良子家那条狭窄的胡同,我碰见了良子。因为期末考试,我有一个月时间没见良子。良子胖了许多,她说她在服用激素。

良子不再像以前那么秀美,但良子似乎并不在乎这突如其来的十几斤肉,依旧无忧无虑地笑啊说啊,看上去仍旧可爱,也多几分憨态,圆圆的脸上诞生一种心理极端健康的人才可能有的纯粹爽朗的美,宛如夜里落下的初雪。

良子对我说了关于她姐姐的情况。离开良子我便去看杨杨,而去看杨杨是我临时决定的,我似乎无力一个人承担与良子有关的事。良子与信任我一样信任杨杨。无论我从良子那儿听到什么,都得马上告诉杨杨,有时还要加上自己的理解,而在其它事情上我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杨杨与我完全不同,她从不主动跟我说任何一件与良子有关的事,如果什么事情我提起了,杨杨也并不隐讳。

在我和杨杨的交往中,历来如此,凡是我采取主动的事情,她都是不冷不热地反应。而我对她表现居高临下的态度时,她至少看上去要乖些。有时,我觉得我们好像坐在跷跷板的两端,一上必有一下,是对手。

我告诉杨杨,说良子说她姐可能快得神经病了。

快得神经病了,没听说过。杨杨一脸不屑的神气。

她那样对我笑,说话也奇奇怪怪的。

谁说话有时都奇怪。

良子说她姐在吃中药,晚上睡觉不是哭醒就是笑醒。

我也这样。杨杨说。

良子说,有一天她在厨房煎药,听见她姐一个人在屋里声音很响地说话。

说什么?

良子说不让别人知道。

我是别人么?

对,你不是。良子说她姐说话时好像冲着什么人,可良子等她说完进屋没看见有别人。

到底说什么?

她说她反抗了……我真的反抗了,我打他,挠他,撕他的衣服。可他力气大。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紧紧的,我疼死了。我要是再打他,他就会把我的手腕弄断。我只好换一种办法,我想感动他,让他放了我。我对他笑,我用我平时对着镜子做的那种笑容,别人说我那模样笑时是一种永恒的美,永远让人怜爱,是谁都不忍心摧残的笑容。他也会不忍心的。他不忍心了,他把我的手腕松开了。可我还是不敢跑。他的目光不再那么发狠了,可他嘴叼着刀呢。他开始抚摸我的脸,像我的老师一样轻柔。可我担心他的抚摸会改变我的笑容。他摸我的脖子,他摸我的……我的下面。他的刀掉在我的腿上。我觉得热极了。我不懂为什么我那么热。这时我才能感到冬天的地上那么凉,我的骨头也凉了,可我的皮肤总是热,总是热。

她已经是神经病了。杨杨打断我的话。

不正常。也许她说的都是当时的情况。

当然是当时的情况,关键是为什么刚回来时不说,偏偏过了这么久才说,而且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太可怜了。

我看是太可气了。杨杨说。要反抗就反抗到底,大不了让他捅几刀,肉破了还能合上,精神分裂了,就彻底完了。

他也许会杀死她。

杀就杀呗。杨杨满不在乎。

不是谁都有你的胆子。她对那个强奸犯笑,也许是想拖延时间,万一有个警察路过呢?

万一有个警察路过?别逗了,除非那个警察也是神经玻你对强奸犯笑,就等于告诉人家你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警察不能路过?夜间警察巡逻就是走来走去的。

你说的那是电影上的警察走来走去,不是发现小偷,就是解救上吊的人。做梦。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胆大。

这话你刚才都说了。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不是滋味。

我的意思是不能反抗,一开始就笑。

你说的太简单了。

不简单就得落毛玻不信,我这话放这儿,她姐进医院医生保证与我的判断一致。她的毛病就出在她怕别人知道她曾经对强奸犯笑过,最后又被强奸了。她怕人问她为什么不反抗。

怕还说。

所以神经分裂了。越保密越说,以后保证见谁跟谁说。

你别说就行。

我不太相信杨杨自以为是的分析,但放假了,也无事可干,想跟杨杨多呆一会儿,于是就转了一个话题。

你三哥走了?

我原本希望杨杨哼哈一答应就扯过去了,我以为她不喜欢提她三哥,然后会再换一个话题。

他去找过你吧?杨杨突然这么问我,我有些后悔提了他三哥。

对。他只是顺便看看。

他爱上你了。

杨杨,你说的什么话埃

他不该爱上你。

你什么意思?

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爱一个人。

你是胆大鬼,你——我当然比你胆子大。我不能爱自己的哥哥,可我三哥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的那位敢去珍宝岛吗?我要不是我三哥的妹妹,我就嫁给他,跟他去前线。

我第一次看见杨杨的内心深处,那是一个充满了真正诗意的世界。

杨杨,你爱过什么吗?

杨杨见我问得诚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你比我强。

强啥,你胆子太校你那位怎么样?

哪位?

小志呗,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哇?

你怎么知道他叫小志?

他是我三哥同学的邻居。

你三哥认识他?

不知道。

你三哥打他是故意的吧?

你太神经了,坐车那么挤,打仗是常事。

我没再往下说,隐约感到杨杨和他三哥知道的也许比我还多。

你三哥打他,你高兴吧?

算了,磊子。我真懂不了,你怎么看上了那个人,他长得比你还白,像南蛮子似的。

我不知道。

你现在还想他?

说不好。

那你还等什么?

我没等什么。

他没找你?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那你没问……

我们从没说过一句话。

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真的,杨杨。

杨杨沉默了。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杨杨说:

我想起来了,他比咱们高两届,已经毕业了。

杨杨的话像一盆冷水浇进我燃遍烈火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青烟,让我觉得窒息。泪水冲撞我的喉咙,我却哭不出来,我几乎傻了:风筝的线已经不握在我的手里,而我的面前是茫茫无尽的人海。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承认杨杨是我的好朋友。中学毕业。杨杨上了一所技校。后来嫁给了一个地质队员,再后来他们去了甘肃。我曾见过一次她的丈夫。第一眼见,我以为是她三哥。他是个魁梧的男人,长得很像杨杨的三哥。

杨杨的三哥再也看不见这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的男人。

那场让人们神经紧张又紧张的战争,最终冷却了。但杨杨的三哥却在一次事故中双眼致残。那是一场怎样的事故,杨杨从没提过。杨杨三哥从部队上下来,与部队所在地的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了,就留在了那里。现在他还在那里吧。一定在。一个失明的人不会搬家。

我最后一次看见杨杨(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曾向她打听杨军的地址,她问我干什么。

我说,有机会出差去那边,我想去看看他。

杨杨说,算了。给你地址你也不会去。

我是认真的,我想去看看他。

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你肯定是认真的,你肯定真心地想去,可你永远也不会去,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去找他,既然你那么爱他。

上哪儿去找啊?杨杨,我不认识他家。

我告诉你大概的地方,你在那儿打听一下,打听不着就在那儿转转,也许会碰上他,那样就说明你们是有缘分的。

碰上了怎么办?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你们在车上天天盯着看。

可我没跟他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那正好,第一次你就告诉他你爱他。

可我不能。

不能什么?!你必须这样告诉他,然后他必须给一个回答。

他必须给我一个回答?

当然必须。他盯着你看了那么久。

我长大以后,几乎太老的时候,回想起杨杨的话,觉得杨杨天真可爱的话说了道理的另一面。一个人盯着另一个人看,看多久,都没义务对目光负责,这是道理的这一面。杨杨说的是对的,他该回答,无论面对爱情还是面对罪恶,不是对我,是对他自己的心灵。也许他回答过了,对着自己,可我还是按照杨杨指引的大致方向找去了。

有许多夜晚,我一个人在街上走,慢走,快走,或悠闲或忧伤。有时,我与人同行,看星星,也看月亮。可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天,我被要出事的预感侵扰着,我的内心片刻安宁也没有。月亮一次又一次地被云层遮住,我觉得每一处黑暗里都有不正常的情况。

黄昏时,我出了家门。我避开白天有许多原因。是下班时间。车流人流密实,我过了几条马路,用了比我预想的多得多的时间,来到了那个大致区域:朝族人居住区。

当我看见到处晾晒的红辣椒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四层红砖楼群,大约有二十座。

我开始了一种艰难的旅程,在一模一样的红砖楼群中穿梭。我把脚步控制得恰到好处,装模作样,可脚下的石板路能感到我每只脚落地时的颤抖。

我第一次从几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聊天的小伙子面前经过时,我想向他们打听一下,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小志的人,可他们并不友好的打量让我的迟疑占了上风。我没张口。

当我第二次经过他们时,天更黑了,他们认出我之后,马上说,这人神经有毛病,精神玻

想让别人给你一个精神病的称号,在生活中是件如此容易的事。可我不是有意又回到他们这儿,我有些迷路了。如果他们不说我有毛病,第二次我会鼓足勇气,打听一下。

有没有小志这个人?

我没有张口,担心找不到线索(我不知道小志姓什么),反而被他们捉弄一番,最后把所有的可能和希望都消灭。

于是我决定亲自碰上小志。我一遍又一遍地从相同的红砖楼前走过,不觉得乏味单调和漫长。在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脑袋在尽情地想象,充分设计着碰见他时的各种情形。幻象遮蔽了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天黑透了。可我没有察觉。

在幻象关闭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一个老头儿端着茶杯拎着小竹椅回去了。他走进了一个副食商店的大铁门。是值班的更夫,他要进去睡觉了。

天已经晚了,非常晚了。街上的行人要隔几分钟才会出现一个,而且每个人都是急匆匆的,都不愿在这充满危险的北方的夜晚久留。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抬头看天是瘦瘦的月亮和闪亮的星星。

我站在副食店的门前,想起了良子的姐姐。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始像跑一样飞走。

走大道,远,但安全。

我一边走一边想副食店门外的那些大堆青菜,不会有人在夜里偷么?

快到家时,我累极了,像是在水中挣扎好久的人,终于看见了岸。这时我还有足够的体力,但觉得几分钟后就可以到家了,便多少从容些。

因为人行道被树影盖住了,所以很黑,我到慢车道上走,桔黄的街灯,很温暖,我顺着行进的方向向前走。

大街很漂亮,没有车辆,也少行人,我的心情畅朗起来,像宽敞的大街一样。

当一辆自行车从我身旁经过时,我只是觉得有人踢我一脚,踢在屁股上。

我迅速过马路,用冲刺般的速度,跑回家。我一点体力也没有了,一进家门就栽到沙发里,但马上,我靠着预支来的体力反弹起来。我伸手摸摸左边屁股,粘粘的,回身一看沙发上黄色的毛巾,红的血迹,真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大夫说刀口有一寸多长,但很深。妹妹问我为什么会那么傻,怎么能把捅一刀当成踢一脚?大夫说刀上放了麻药。

真体贴。说完,我谢了大夫,想回家睡觉。

10灰色的猫大约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她一直在“独自一人”的家中挣扎。吴坚没再回来。如果没有工作,没有曼克需要辅导的课程,没有白天人群拥挤的大街,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她不再有饿的感觉,不吃也不饿,吃了也不觉饱。她吃的很少。有时下班她直接去给曼克辅导,下课后,她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蹓跶,直到必须回家的时候才回去。

她依赖喧嚷的大街。

回到家里,她可以不吃饭,但无法躲开那张大床。她从前听过许多次“长夜”这个词,有时是在富有诗意的地方。但现在,漆黑的夜在慢慢地杀她。她躺在床上,思想完全失控,朝向她不愿去的方向。睡眠无法截断这些固执的思绪,进而让她休息。在静静的夜里,她的眼睛雪亮地睁着,看着真实的夜色,她的想象更加真实。她也想与丈夫共有过的美好的往事,有时是很小很温馨的事。但她的思绪总是在这儿突然调转方向:吴坚现在在哪儿?他一定在那儿!他和另一个女人做那件事会是什么样子,老样子吧。可他凭什么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接着她便分裂成两个人,站在吴坚的立场说服自己,然后再回到自己立场批判吴坚,最终没有结果。就这样,她在无尽的黑夜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入无法调和的冲突中。渐渐地,她累了,临近天明时,她才能睡一会儿。而且每次睡着,都不是无梦的。

她的梦境是混乱的。

她开始用安眠药,并且不断地增加剂量。有一天,她洗脸时,抬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发现自己的面孔已经相当可怕。脸颊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好像皮下原来填充的不过是水,现在被人抽掉了。

早餐她破例吃了一个鸡蛋,但一上午,她都觉得那只鸡蛋完整地立在胸口。从那以后,她索性省略了早饭,这样也可以早一点离开家。单位的同事和学生能让她忘记许多事。她还没对同事谈起自己的事。

她的班上有位男生叫张勇,父母在闹离婚。自从她自己陷入婚变之后,她几乎中断了对张勇的特殊关照。今天她上课时,发现张勇一个劲走神儿。她决定放学同张勇一起回家,她要跟张勇的父母谈谈,至少跟他母亲谈谈。

张勇对老师的提议反应漠然,但他们还是一同去了。

在张勇家的房门前,他们只好停步:两个人在门里大声争吵,尽管房门关着,楼道依然可以听得清楚。

你必须回来!女声。

我不回来,我正式提出离婚了。

我不同意离婚。

那你就不离,反正我不回来。

我告你们。

告吧,我高兴被开除。她家有钱,什么不干,也够花一辈子。

你也不脸红?

为什么?

好吧,你一星期回来一次。

算了,你也知道,我不讨厌你,可这不是那么回事,我……

是她不让你回来吧?

也不完全是。

你也叫个男人?

你算了吧,我不跟你赌气。我不能先跟她偷偷摸摸,然后再跟你偷偷摸摸,这我受不了。

那我今天就让你受得了。要出去,行,先杀了我。

石磊担心出现意外,想去敲门,但张勇拦住了老师。他的脸上是为难的表情,老师茫然了。

老师,您回去吧,别管了。他们总这样,没事。

老师没动。

我送您下楼,老师。

我想劝劝你妈妈。老师说。

我劝过她,我让她放他走,他走了,咱家就不吵架了。她不听,老师您别管了,她也不会听您的。

老师忘了自己,她开始不理解女人,她问自己,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11如果我不相信我懒懒地靠在电线杆上,等车来送我去学校。天真热,以致于我的目光四处飘荡,躲开大片耀眼的阳光,在阴凉地方小憩。

那辆无轨电车驶入我对面的停车站时,我看见我这边的车再有一分钟也可以开过来了。它在一个十字路口那儿等待红灯过去。

一分钟可以发生多少事啊,在这个地球上,一分钟漫长得没有尽头。

在这一分钟里,我看见了小志。

我觉得我不是几个月没见他,是几年,几十年没见。我的心不跳了。我的面颊那么快就绷紧了。我变成了一块铁板。

小志看见了我,我看见他看见了我。

那一刻里,我的全部生命都云集在我的目光里,只有我的目光是活的。它追随小志迟疑的身影。他依然穿着黄军衣。他在穿过马路,用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时间,仿佛我们中间平坦的路连着世界的两极。

他通过了快车道,离我几步之遥。我不敢再看他,我看见我要等的那辆无轨车没进站就开跑了。我看见等车的人挥动手臂叫骂。

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再一次看他,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还在往前走,他走得慢极了,我觉得比停止还慢。

他擦着我的肩头,一步一步地挪着。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在我看不见他的刹那儿,我听见他的脚步突然变得有力,他加快了脚步。

我艰难地转身,目送他快速离开的背影。我想他下决心什么也不对我说,就走开了。

这一刻过去很久了,我从没想过要责怪小志,哪怕是一点抱怨也没有过。世界对待活着的人永远是不公平的。我把全部责怪和歉疚留给了自己,也许女人比男人需要这些。我怪自己板起的面孔,我怪自己没有拦住他,我怪自己没对他说什么,说什么不行?

我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后悔啊,因为我知道我爱他。

12嵌入台历上虽然积满了灰尘,但仍然可以辨认日期,是七月的一个红色的星期日。太久没翻日历了,七月还是离婚明朗化以前的日子。她看看手表的自动日历,是20号。她翻过一叠台历,又翻过几页,九月二十日,也是个红色的星期日。

她离开桌子,从前也曾有过这种时候,偶尔翻翻台历,发现日子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好多,再看自己,竞不知道都干了什么。也有的时候,突然面对一个红色的星期日,便顿生一种疲劳和慨叹:瞎忙什么呢?星期日都忘了,活得真累。

日子好像都一样的,一样的日子好像被抽去了内容,剩下的只是重复。

今天,她没有类似的感触。因为离婚,她封闭了许多感官,只留下少数用于维系生命(比如触觉)和感受折磨(比如想象)的感官。在不知道做什么的时间里,她只是用别人的欢悦来折磨自己。她从没意识到她具有摆脱这一切的条件。

她面对时间缺乏以往的感受,但没有因此丧失时间概念。吴坚一直没回来,他说不再回来就一直没回来。似乎只有吴坚能提醒她:时间在向前走。她总是想不该想的事。

她打开冰箱,气味很坏。她把剩在冰箱里的用包装袋包裹的发霉的食物放进一个口袋,然后擦干净冰箱。接着,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了。

她扔了发霉的食物,她要去买些新鲜的。当她来到市场时,她便改了主意。星期日的市场格外喧闹,市场所呈现的只有星期天节日才有的气氛,让她害怕。她怕反差太大。

往家骑的时候,她用力蹬,尽可能地保持较快的速度。她庆幸自己今天骑车出来,星期天的大街再也帮不了她,到处是一家人整体的欢笑。看着这些,她更愿意回到冰窟一样的家。

她接近楼门时,发现吴坚正在开自行车锁。

她没经大脑考虑,就决定走过去,让吴坚回家,她要和吴坚谈谈。尽管她也知道对于吴坚来说,最不愿做的事也许就是谈谈,因为谈的过程中,吴坚和在战场一样,随时有被击中的可能,而他不愿被击中,被击中和被看透有什么分别吗?她知道她能在吴坚生活中彻底消失最好,可她做不到这一点,她走过去,吴坚已经骑车走了。

她没有喊,她也骑车追了上去。她这一次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盯梢儿。她想这么做。

她跟着吴坚大约骑了二十几分钟,在一幢粉红色的楼前停住了。

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好位置。

她看见吴坚停车,锁车,然后从车筐中拿出塑料袋,东西可能太沉,吴坚用另一只手托住袋儿的底部。这是吴坚回家取的东西,她这么想。

吴坚刚想离开自行车,却把塑料袋重新放回车筐,然后走到自行车附近的窗前,在窗户上的铁栅栏前认真地摆弄起来。他摆弄了相当长的时间,然后倒退几步,心满意足地看看,又向前走近,用手使劲拍打几下铁栅栏,接着,两手互相拍打,去掉灰土。他回身拿出塑料袋,走进楼口……

吴坚的新生活已经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他在新生活中不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绝望就在这一瞬间悄悄地滋生了。浸润了石磊的每一根神经。

13花香穿过耳朵……

她从未走得更远,每次她都在这一站下车。她知道车再往前走,还有两站。终点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但这丝毫没有激发她的好奇心。她只是想离开城市,到书上常说的郊外走走,而这里已经是郊外了。

这里离城市有多远的路,她说不清,很远的,她这么认为。所以,当她看见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她微笑时,她想,他走了很远的路。

她也微笑了。

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不是一个系的,是见过面,但不认识的那种大概念上的同学。

他看见微笑以后,便大方地快步走近了。

还有一年半,她就毕业了。她一直都在等那个她渴望再度出现的人。她期待一个长高的小志来找她,一个更壮实的小志会寄来照片。每当有人告诉她,外面有人找时,她都想,会不会是小志。

小志没有出现,她像一棵小树,在梦幻的风中渐渐失去了信心,轻轻地松开了昨天的牵挂。

说说你的第一次吧。我说完了。他笑着对她说。她没想说什么,她在想他刚才说的那些曾在他生活中留下痕迹的女人。

第一次?

说说你的初恋。

必须说?我不想说。

你应该说,否则就不公平了。

她只好说了。她说了两年里无数次的凝视,她说她看着他两年,她也被同样看了两午。她最后说,她爱他,爱小志。

可他笑了。他说那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不管它是什么,你都该知道什么是爱情。

他做梦似的把她拥进怀里,他深情地俯视她,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地吻她,久久不完。

她的第一次吻。

持续太久的吻阻断了她的思想,她像一只停摆的钟。再也无法清醒。

她几乎要把吻和爱情等同起来了。第一次吻给二十多岁的她在唇上留了鲜活的感觉。她没想到印到唇上的吻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血液在变化,心跳在变化,她用手轻触自己的唇时,她的心中洋溢着一种激情,她真怕自己会赶走那个活着的吻。

天比从前更蓝,而且没有一丝虚幻的云。她随他走回了校园。她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从午后的阳光走进了夜晚的星辰。她不觉得累,希望路再长。

人说,总会有东西从天空向下垂落,有时是流星,有时是一股沉重的气流,有时就是一个女人美丽的梦。

她随着他来到那间屋子,她敏感到一股气味,甜腻腻的。这气味引发了她拒绝的欲念。

屋子里只有床和桌子,甚至没有一把椅子。窗帘是永远也拉不开的那种。

这儿,不会有人来。他说。他走近她,拥抱她。

你知道么?我觉得我像个妓女。

他的手臂在她身后垂下,他认真地看着这个姑娘: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我就是觉得像。

可我爱你。

你对别的女人不也得这么说吗?

你到底怎么了?好像你一进这屋子就不对头。我的确爱你,你这傻瓜,我找了这么久,找到了你,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你难道不想成为我的终点吗?

我想,可我能成为你的终点吗?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真是太傻了。我的确有过别的女人,可对一个男人来说,感觉是不会相同的。所以男人只能有一个妻子。你知道么,不相同的感觉就会导致不相同的结论,我不会把该给别人的结论给你。

她茫然地看着他。

你还觉得自己像妓女吗?

差一点了。

你要我怎样才能相信我是爱你的?

她当时那么想说:别跟我睡觉。可她担心这样的话会让他永远地离开。

过来,让我抱着你。他紧紧地搂着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

好些么?

你是说妓女?

别再提那该死的词儿。

好吧。

你就快变成石头了。你真的那么紧张吗?

跟你睡觉以后,就得嫁给你吧?

我愿意娶你。我从没对别的女人说过婚姻。

是吗?

那你现在愿意得到你面前这个男人了?

她也在问自己,回答是不知道。他热切期待她的样子,让她无法把不知道的心情表达出来。

她摇头之后又点点头。

他说,摇头不算点头算。

她还听见他说,你就会发现,天堂离你有多近。

毕业后,她顺利地步入了婚姻的大门,她觉得她把自己卖了,只是卖给了自己。窗帘变成了活动的,白天可以拉开,晚上可以拉上。

有时。她对自己说,你一步退得多远埃

14但是允许也许女人的可悲在于,她的人生会因为在男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事而决定方向或是改变方向。可能会有好多人同意这种说法,因此常听说谁谁认为具有某些活法的女人活得太差,而选择另外一些死法的女人死得不值。

可这是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女人与我一样,在做重大无比的事时,脑袋马上变成一个无用的摆设。在她自以为在想在思考的时候,什么也想不明白。等事情做了或者发生了,她开始怨自己为什么不想好就做,因为后果不尽如人意。其实她想了,只是没用。有些小事无所谓,沮丧几天也就过去了。但有些事并不这么简单。

她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去了雅倩的家。她要找这个女人谈谈,临出门前,她并没期望得到什么结果。没有目的,似乎也没有动机,她就是想见见那个女人。有一种超力在推动她,让她第一次远离犹豫,简捷地走向无法估算深度的低处。

当她被让进屋发现吴坚不在时,才想起来,在这之前,她没考虑吴坚是否在的因素。

什么事?雅倩不想表示友好。

她这样的态度并不让石磊反感。在心里,石磊认为这个女人这样的态度是对的,也是真实的。

没什么事,想跟你聊聊。

对不起,我没空儿。

是么?我有空。

你还挺顽强。那你最好说点新鲜的货色,我没听过的。什么第三者,道德之类的话就都免了吧,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听说你学问也不浅,让咱们大老粗开开眼嘛。

她的自信和勇气,让石磊心生羡慕。石磊觉得这个女人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生活的压力对于她完全算不了什么。相比之下,石磊觉得自己老了,发灰的影子拖着她在毫无生机的路上徘徊。

我不想吵架。石磊说。

那你来干什么?你也看到了,你丈夫现在不在我这儿。

你这么做不害怕吗?

我怎么做?说清楚了。

跟别人的丈夫在一起混。

混?你还真有点学问,说的一点没错儿,就是混。不过。我也没觉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是你丈夫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先找上门的。幸运的是,我爱上了他。而我爱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我认真地爱一个人,不必抱歉。不幸的是这个人是你的丈夫。可我道歉也没用,无济于事。我们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女人有两个,男人却只有一个,法律又不让两个都娶,你说怎么办?

你相当老辣。

你还是走吧,我用不着你夸我。我不会从你那儿接受任何东西。听好了?

石磊靠近的是一个圆桌。桌上有两个青苹果,苹果旁边有削下的果皮,还有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水果刀。

在“我不会从你那儿接受任何东西”这句话满屋子绕荡时,石磊轻轻拣起那把水果刀,她握住刀柄,看着水果刀闪光的刀刃时,她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可她随口说:

这个,你接受吗?

说着,石磊已经把水果刀竖在两个人的目光中间。她看得见对方脸部急骤的变化。她高兴。她想说,叫得再欢的狗只能是狗。面对比言语更结实也更尖利的物质时,无畏的精神如今绝少闪光了,因为人们开始爱惜自己,发现的自我价值太多。

你敢?雅倩的声音大极了。但石磊从中准确地听出了胆怯。她在空中,挥动了自己的手臂,一下,两下,然后她就听见了比刀锋更加尖利的叫喊。

雅倩的脖子上渐渐地渗出鲜血。

石磊没有离开,也没去管捂住脖子的女人。她看着雅倩指缝间弥漫开的鲜血,听着她不连贯的哭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她想起在大学有一次站在五层楼上擦玻璃,她忽然觉得自己丧失了重量,变成了一张白纸,有一丝微风,都会把她从楼上刮下去。她闭了眼睛。

吴坚进来抱住已经跌坐在地上的雅倩。石磊却更加平静了。她没为吴坚惊呆的表情和雅倩的鲜血感到不安。也许在这一刻她什么都已决定,而与她最后的决定相比,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可谁知道她是否决定了?一个人永远无法真正知道另一个人。

男人的怀抱仿佛给了雅倩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她疯狂地怒吼,以致于声音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变得刺耳。

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你听清楚,咱们的帐结了。

我该走了,石磊平静地说。

你早就该滚了。滚出去,滚!

石磊重新来到外面的世界时,心中有如空旷的沙漠。依然安静。如果她带着这份安静一直向前,也许会有许多结局。

吴坚追了出来。他拦住石磊,挥动竖起的食指,一字一板地对石磊说:

我得谢谢你,你第一次让我感到轻松。咱们也两清了。我要告诉你,我瞧不起你。今后我要完全干净地忘掉你这张脸。

吴坚说完跑回去了。石磊的眼前还萦绕着吴坚苍白的脸。过了好半天,她才继续向前走,她像一只失控的船,无论如何绕不开迎面而来的礁石。她无法躲避吴坚的这些话。她的平静由此破坏,她后悔自己给了吴坚说这样话的权利。她开始像吴坚一样蔑视自己。

15我走到从前的路上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有悖于书本中提供的顺序。写书的人,为了取悦读者,偶尔干这种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只是学习前辈的经验。

石磊不可扼止的走下坡路的欲望,萌生于一种感觉,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没希望了。

在她去见雅倩之前,她见到了良子。

她在路上很偶然地撞见了良子,那是在良子结婚的前一天。良子无论如何请石磊参加她的婚礼。她们好多年没来往,中学毕业分手后,石磊家搬到了别处。石磊不知道任何良子的情况,但她不相信三十多岁的良子会才结婚,良子是漂亮姑娘。

良子和从前一样爽快,她说这是第二次。

石磊参加了良子的婚礼,她送了一份相当厚实的礼。

婚礼在一个不算奢华的饭店举行的。在来宾差不多吃饱以后,有人拿来了录音机,大家动手挪桌子,腾出地方便开始跳舞了。

良子像燕子一样穿梭在人群中间,她快活漂亮,石磊看良子就像在看一幅明快的画儿。

在应酬的空隙,良子发现石磊一个人干坐着,便拉着石磊到另一张桌前,良子指着一个坐在桌前看别人跳舞的年轻人说:

石磊,这是小志的弟弟。

小志?石磊不自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已经有十多年没人向她提这个名字了。琐琐碎碎的生活几乎埋葬了这个名字。

这是我同学石磊,大家都认识吧。

年轻人向石磊欠身笑笑,石磊连忙还以微笑,良子去了。

良子万万没想到,那件差不多过去快二十年的事,石磊不知道。杨杨知道,是良子告诉杨杨的,那时她们还是中学里最好的朋友。可良子没想到杨杨并没有告诉石磊。

石磊看着这个比她小好多的年轻人,有些发晕。他长得很像哥哥。只有几秒钟,关于小志的一切都在石磊心中复活了。

你家还住那儿吗?石磊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开始,她从心里愿意同这个年轻人多聊聊。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愿意知道和小志有关的任何事情,尤其是现在在她的处境之下。

搬了。没搬远,就在后面那幢21号楼,三单元321号。

石磊用心记住了地址。这是她第一次准确知道小志的住处。她也想过小志可能已经结婚了,甚至可能有孩子了,但去看看小志的心情,她完全控制不了。

你跟我哥是同学?他问石磊这句话时,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目光。石磊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点点头。可年轻人马上离开了,他只是含混地向石磊打个招呼,算是告辞了。

第二天,石磊按照小志弟弟说的那个地址找去了。她不能再等了。这准确的地址第一次让她忘了眼前无尽的烦恼。她认定小志已经结婚了,但她对自己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已经不再有什么爱情,我会尊重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家庭,我也不会要求什么,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快二十年了。

她对未来露出了笑脸,她看见从前那个痴心的女孩儿,她被那女孩儿迷住了。生活中还有的几分美好,开始诱惑她。没有道理自己抛弃自己埃明天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她敲开门,小志弟弟看见她时有些吃惊,但还是把她请进了屋里。

她也不想绕圈子,她着急了,她说:

我来是想看看你哥哥。

我哥哥?小志弟弟的眼睛瞪圆了。

怎么,他不在本地工作?

小志弟弟没说话。

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我想看看他。她说得诚恳也很严肃。

我领你去吧。

他们乘公共汽车时,石磊没问,但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小志弟弟领她坐的是郊县车,这让石磊多了几个疑何。但又一想,中学另一个同学,警察学院毕业的,现在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的那个地方训练警犬。于是,她放松了。

路上,小志弟弟问了石磊几个问题,石磊都直接回答了,但仍然觉得他问得奇怪而且唐突。

你跟我哥什么关系?

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关系不一般吧?

怎么这么说?

昨天听说地址,今天就找上门来。也许我这么说不太礼貌。

也许关系不一般。准确地说,我和你哥不是同学,但我总能见到他,那时候我爱上了你的哥哥。

现在还是?

不。

为什么?

都过去了,而且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是啊,像故事。

不像故事。我从没跟你哥哥说过一句话,但我的确爱上了他。他也从没对我说过什么,故事不这样。故事里的女人都知道她喜欢的男人是不是爱她,而我不知道。

他从没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他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我猜想他考上了大学。我一直都在想他有一天能来找我。可他没来,这也不像故事。

这以后,很长时间,小志弟弟都没再说话,他只是冲着窗外抽烟。石磊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汽车终点站,他们下车。之后,他们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石磊看见烈士陵园的那片茂密的松林时,想起了小时候在这儿宣誓的情景。没等她问为什么来这儿,小志弟弟已经快步走进了陵园的铁门。

他们来到陵园的深处,在陵园围墙下面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土包。小志弟弟伸手拔掉那上面的几棵杂草。

石磊懂了。

他说,是我偷着埋进来的。

他的骨灰?

对。

为什么放这儿?

这儿安静,我哥喜欢安静。

他死多久了?

十八年。

石磊眼睛一黑,身体重重地跌了下去。

16风筝我哥不是烈士。没资格进烈士陵园,可我也没明目张胆地送他进来。他的骨灰在家里放了好几年。我跟学校第一次来扫墓时,就下决心有一天把哥哥的骨灰埋进来,上中学的第一年,我做到了。

那年我八岁,俄哥比我大十岁。我们是同父异母兄弟,可我们一家人都很亲。我哥对我特别好,总是带着我玩儿。

那是发榜后的第六天,他考上了山大外语系。我和哥哥都高兴坏了,尤其是我,从心里往外高兴。

我和哥哥都喜欢风筝。哥哥考试前的那段时间,抽空做了四只风筝。他很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考上。他说,多做几只风筝,等我都玩坏了,他也该放假回家了。

那天风筝做好了,我们拿了一只最大的上房了。是副食店的那幢楼,我们常在那楼顶放风筝。楼顶有一尺多高的低围子。

我先放了一会儿,因为风小,怎么也飞不高。哥哥让我看着,他放。他跑跑抖抖,不一会儿就把风筝弄起来了。他乐呵呵的,我知道他心里高兴,考上大学了,能不高兴吗?!

风还是不大,要是风大就好了。我坐在低围子上,看着哥哥。突然刮来一股小风,哥哥兴奋起来。他放线,然后收祝他举起线拐,向脑后挣,同时大步地向后退去。他仰头看着风筝,风筝渐渐升高了。

我也看着风筝,等我看哥哥时,他已经退到了……

哥,别退了,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记得,哥听见我的喊声之后,还冲我摆了一下没举线拐的手,好像让我别担心。

哥……

我看着哥哥退到没有巾去了。

风筝扎头了,撞在了低围子上。

副食店的门前,有好大一堆鲜嫩的小白菜,哥哥没福气,他落到了白菜的旁边,白菜旁边什么都没有。这是别人说的。

我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哥哥的线拐,在白菜旁边。

17你要什么?

在嘈杂的月台上,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票,是到苍石的。这是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是慢车,只有慢车才能随时买到票。买票的时候,她选择了时间最近的车,她向售票员报了车次,售票员问:

到哪儿?

到底。

到底就是苍石。她懒得去想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等在月台上的人大部分是农民,带着沉重的行李。她除了平时的手提袋,什么也没拿,没用。

有一对年轻人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男人放下提包,女人说:

你说卡彭特得的是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学医的吗?

可能是资本主义的怪玻

培养幽默?

不敢。

这就对了,幽默不是培养的。

半小时前,她的脑海里也闪过幽默这个词儿。在售票处的台阶前,她想了一会儿,因为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来车站之前,她想的只是离开这座城市。

你真的找不到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时去探望一下?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她问自己。

没有。说的是实话。她回答自己。

一个女人呢?

没有,说的还是实话。

小志,我已经看过了,不能再去了,他喜欢安静。

真的无处可去吗?

从前,我有的是不需要去看什么人的错觉。

你还挺幽默。她自己对自己说,心中却很悲凉。

她想起一部她看过的电影,雇佣兵在眼皮上刺了字,于是,他闭上眼睛以后,便有两个黑色的字很醒目——见鬼。

那个怀念卡彭特的女人说:

这么大的世界,你说谁死不行,偏偏是卡彭特。我最喜欢她的歌。

她的心被弹拨了一下。对面站台的机车放出的蒸汽,弥漫过来,遮住了闪亮的钢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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