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vascript:;

第4章

<br><br>
从前只有我皈依你的光芒,现在还有我的诗篇为你歌唱,因为你为我创造的另一个世界,不仅仅只有美妙才让我诞生愿望,谁又说丑恶不可昭彰,我们的房子既有天井又带回廊。

金珠路5号,我们都住在那儿。你也可以像我们那样叫它——团部。因为我们是剧团的人,至少我们的爸爸妈妈是剧团的人;还有团长也住在这儿,团长办公室还在这儿,这里只能是团部。

团部既有天井又带回廊。三层用黑砖垒起的大楼围着天井,天井里有个水龙头。水龙头关不严是团长也没办法的事。它每天在人们不用水的时候也要滴水,副团长说,它固执得就像那则寓言。

我们每家门前都有走廊。保护从走廊上走来走去的人不掉下去的是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栏杆。走廊也围着天井四边连接,息息相通,于是,它们就成回廊了。回廊的尽头都有向上的木梯,像轻晃的秋千。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房子既有天井又带回廊。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前是啊,从前是哪一种样子,这是应该告诉您的。可是,哪一个从前呢?从前没这天井也没这房子。不,说的是陈志强没来时的光景。

那时候的团部白天安静,像是没人住的地方,只有狗。狗偶尔叫一声,听上去也是一点生气也没有。不能让您一直保有这种错觉是因为还有保姆们。我们家没有保姆,我妈妈说她就是保姆,可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怎么能做保姆呢?

团长副团长家的保姆都是小姑娘。老团长家的小保姆做活,不看孩子,因为老团长家的孩子已经该到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了。可是没见过他的孩子。他也从不对人说他的孩子,也许他没有。下午,往往是最安静的时候,哪个小保姆都可能亮开嗓门冲着天井大喊一声:

“阿莱,家来。”

没有办法,保姆们总会让你知道这里住着人,有一个叫阿莱。

傍晚,吃过晚饭,保姆们收拾完了一切,有的领着需要她们看管的小孩,有的不领,她们都聚到天井那儿,她们要交流一下一天里的见闻。

可是,第二天,阿莱的妈妈就怒气冲冲地去找副团长的老婆。她敲了门却不进屋,站在副团长家的门口高叫:

“太不像话了,哪有这么干的。”

副团长老婆四十来岁,早晨起床后她还没有梳洗。她一边用手拢头发,一边慌慌地从屋里跑出来。她只有一只眼睛。

“出什么事了?”

“装什么呀。”

“你看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能说呢?”

“我说什么了?”副团长老婆的声音小得可怜。可是副团长就是不敢出来帮他的女人。

“我什么时候拿过卢旺家的木头?你凭什么诬陷好人?”

“我从没那么说过,真的,我……”

“你没说过别人咋听说了呢?”

“我真的没说,说话该讲凭据,我没看见怎么乱说呢?”

“你要耍赖皮,咱们上派出所。”

“用不着着急。”一个镇定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进来,是老团长。“谁听过她说你偷木头了?”

“对呀,找出来对质。”大家附和。

“琼琼,你过来。”

琼琼是她家的保姆,她低着头走过来。

“说!”

“我……”

“说!不说,我打死你。”

“我……我听晴阿姨家的小保姆说的。”

“怎么样,琼琼亲耳听来的。”阿莱妈高昂着头,理直气壮。

“那小姑娘已经回乡下去了。”

“她……她回乡下以前在天井说的。”

“无法对质。”人群高嚷。

最后,大家把卢旺叫来问他是不是丢了木头。卢旺说,他的木头一大堆还在那儿,如果丢了一两根,他卢旺不会找人打架,他说那不算丢。

战斗刚拉开架式就收场了。

团长叫住琼琼,把她领到没人的地方,团长说:

“你还是个孩子,要诚实,就是一是一,二是二。”

“嗯。”琼琼点头答应,“团长,他们从不跟我说闲话。就是说——琼琼,找阿莱去。——琼琼,打水去。我就想让他们跟我说两句我没听过的话,我那么说是瞎说。”

团长马上表扬了敢于批评自己的琼琼。琼琼受到批评之后得到了表扬,满肚子高兴。她一边朝家走一边哼了一段家乡的小调。

除了小保姆,我们那儿住的人也因为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录音机太响啦,刷锅水溅到人家晒的被单上啦……到处是燎原的星星之火。

不要以为我们团部天天吵架,偶尔吵吵也够可怕的,主要是它让人心烦。

来了好汉陈志强陈志强,四方大脑袋留着球头。平平的脑瓜顶能放住一个鸡蛋。他个头不高,说话费劲。人家问他,陈志强,你多大了?他举起中指和食指:“两个……两个八。”有时候使劲太大,就说成了“两个爸”。人家开始还逗他说,嗨,陈志强,你怎么两个爸呀?陈志强慷慨地说:

“你六个爸。”

没人愿意要六个爸,于是就要动手。陈志强从不惧这场面。他有板有眼地捋起袖子。一用力,一块疙瘩肉就长到了胳膊上。对方一看这胳膊跟自己腿一般粗,马上改变策略,说:

“大爷不跟你小崽子一般见识。”

嘿,陈志强从不占口头便宜,他就爱说:

“口头便宜给你了,小子。”

要说陈志强的体型是长宽差不多的四方儿,那是瞎说。但说陈志强胳膊跟您腿粗细差不多,这有事实。

陈志强跟我们在一个班上。我们十三,他十六。他由别处转来的,那天,他站在教室门口,老师说:

“这是新来的同学陈志强。”

陈志强抱紧双拳,在身上左右晃了晃。他说大家多多包涵。老师说:

“陈志强,小孩子不许学旧社会那一套。”

下课的时候,我们班的大天儿,到第二排去找陈志强。大天儿后面跟着一帮一点也不厉害的小喽罗。

大天儿说:“陈志强,你都十六了,才坐第二排,昨这么矮呢?”

陈志强说:“就是,没长好呢。”

小喽罗说:“你十六了,怎么才上我们这年级,应该初中毕业了。你是降级包吧?”

陈志强站起来。他不睬说他降级包的那小子。他真是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抓住大天儿的胳膊往后一背,大天儿“嗷”的一声叫起来:

“哎,服了。你放什么屁呀,什么降级包,你才是降级包。”大天儿忙三迭四地说。

“你一点不矮,哥们儿,你长得多壮实啊,对了,你是好汉,好汉陈志强。”

从此以后,大天儿背后天天说陈志强蒜头儿鼻子斗鸡眼;可那也不行。同学再也不叫他大天儿了。他又得用从前的名字苟忠宝。大家叫他“狗宝”。新的霸主地位我们给了陈志强,大天儿陈志强。可惜陈志强不稀罕。他极少上学,可是,上不上学又有什么呢?

大天儿就是好汉陈志强。

陈志强来了朋友陈志强是个孤儿,大家都这么以为。他搬来的东西只有几个烂木箱,还有几件漆黑又瘪歪的炊具。陈志强一个人住在那儿。

那房子在二楼的西北角。冬天冷,夏天热。大家都知道那是老团长废置不用的闲房。大家看见老团长去过陈志强的房子,都说是老团长可怜这孩子没处住才把房子借给他。可老团长没这么说,他什么都没说。

陈志强只上了几天学,就不再去了。老师来找过老团长。我们想,孤儿上学的事,没有爹娘就得领导管。嗐,你什么时候都得让人管着,这可真是事实,谁也变不了它。

陈志强只好去上学了,可过一天他就又很久不去了。

我们也不常见到他。我叫钟晓侃,他叫解君放,我们叫他“解放君”。他得意着呢!他说他将来指定会扛起枪杆为天下百姓打个天下。大家说,这小子反动,天下都有了,他还要再打个天下,这小子是个没跑的“小反动”。没用的话就说到这儿。我们俩是陈志强的同班同学,还是他的邻居。同学们总要向我们两个打听陈志强的情况。他们真是纳闷儿,陈志强怎么不上学呢?

说良心话,我和解君放也是总也见不着陈志强。早晨起来,邻居们都起来站在各自的屋门口,冲着朽木栏杆下的脏水桶吐牙膏沫。就是没有陈志强。他房子的门关着,窗子又在大街那边儿。我和解君放真不知道陈志强每天干什么。吐完牙膏沫,我们就拿着饼子或者别的什么一边吃一边上学去了。

——可是我们不说良心话。

解君放说:“陈志强每天天刚亮就悄悄起来,到外边去。”

“对,他每天都去。”我帮他补充。

“天刚亮,你们团部开门吗?”有人怀疑。

解君放说:“开不开门,他都不走门。他上到三楼,把一根绳子从卢旺家屋顶拴好,然后顺着绳子一溜就到金珠路了。”

“对,就是那样的。下去了,他就把绳子这么一甩,就又甩回了屋顶。”

“他干啥去呀?”

“没人知道。他总是天黑透透的才回来,有时候还背着大包。”

“你们咋知道呢?”

“我……我们……”

“我们监视他。”解君放干脆地说。

“陈志强要是知道了,准杀了你们俩,那你们俩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大家都笑。

解君放拉屎往回坐。他说:

“其实,我们也就看见一回,是他送到我们眼皮底下让我们看的。他能把我怎么样?”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给解君放帮腔了。跟他这种人在一起说瞎话都没意思,就更不要说跟他死在一块了。他算老几,近视眼儿外加X腿。要说一块死,跟从前的大天儿,现在的狗宝死一回,还算凑合。

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还是来了。那天我闹牙疼,疼得我右边脸儿上又长出了半个脸。妈妈说我可以呆在家里一直到跟从前一样以后再去上学。

太阳暖暖的。我坐在门外的回廊上。我正好可以看见陈志强的门口。他的门板朝西,我面朝北。

天呐,他的门开了。那扇门像把老骨头,吱吱地响。陈志强端着牙缸,满嘴牙膏沫儿,他也出来吐牙膏沫儿了。可是出来得这么晚,别人早就吐完上班去了。

他没有自己的脏水桶。他先是往地上吐一小口,接着,走到阿莱家的脏水桶跟前,吐了好一阵,才开始喝水冲嘴。

他走回屋子,那扇门又响着合上了。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从楼下上来了。他们是向我问的。他们问陈志强住在哪儿。我告诉他们了。那女人还冲我笑了笑,她走路扭屁股,东一下,西一下,真棒。

他们是陈志强的朋友。

那扇门敞开了就没再关上。屋子里不断地传出笑声。不一会儿,那男人拎着水桶下楼去提水了。陈志强也跟出来了,四周静悄悄的,连我都不喘大气了。他左右看看,他肯定没看见我,要是看见我了,我能有感觉。他上了三楼。

他下楼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只鸡,鸡还咯咯叫着。先是屋子里传出鸡的惨叫,然后是大堆鸡毛被塞进阿莱家的脏水桶里。又过一会,小屋里就传出了划拳的吆喝声和女人的笑声,接着是吃鸡时的香气传进我的腑脏。

我看见妈妈回来了,知道中午了。我饿极了,可刚才还没什么感觉呐。这时,卢旺和他老婆潘达一先一后地从三楼冲了下来。他们先看见了鸡毛,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小声嘀咕了一会,还没等他们商量完,就闻了自家的鸡香和人家的酒香,接着就看见了陈志强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卢旺冲进屋去,却被一只手推出来。不知道是那客人还是陈志强推的,他们一块走出来了。

“你偷我家鸡。”卢旺气得直哆嗦。

“那是下蛋的母鸡,你懂不?”潘达说。

“懂,懂。”陈志强满脸通红,一边打嗝一边说,“老子吃你两只鸡是瞧得上你。懂不?”

“懂你娘个屁。”

“好,骂我是不?”

“骂你,我还要揍你呢。”

卢旺说着就出拳。陈志强一躲就没打着,他转身跑回屋,眨跟又冲了出来,他握着一把又薄又长的雪亮的大菜刀。刀上还有鸡血呐。

陈志强说:“还是那句话,吃你两只鸡是瞧得上你。你要是后悔,鸡骨头你可以拿回去,别的你拿不走了。”

潘达是个好妻子。她说咱们大人不跟你小崽子一般见识,不就两只鸡么,就算我们喂狗了。潘达知道如何保护丈夫,真是个好妻子。可她怎么知道陈志强就是不要口头便宜呢?

闲言碎语我妈妈总是忙,她甚至没时间看打架。我觉得她是全世界最没想象力的妈妈。她不看打架就不看呗,可是她问我人家为什么打架,我怎么会告诉她呢?她不看又不是因为胆小,她就是在厨房里忙不出来。

但是她听,她什么都听,听完就信,不动脑筋去想。听一是一,听二不会是三。

潘达把偷鸡的经过几乎讲给每个人听。我妈妈回家就说,陈志强那小子不得好死,偷人家鸡吃还敢耍大刀,以后指不定还会偷谁的呢。

我说咱家没鸡。可我妈说,他可能偷别的。我不能太相信妈的话,我总觉得他不会偷别的,但也信一点儿,我的确亲眼看见陈志强偷鸡了。

邻居们对这件事颇感不安,议论纷纷。有人报告了老团长。老团长去找过陈志强,解君放说他看见了。

于是平静了一星期。大家说老团长永远是老团长,能镇祝

有种等在这儿我从未想到解君放是那种人,居然能坏到那种程度上。

虽说陈志强也是同学,可他不上学。我只有和解君放一块上学。我肯定不喜欢他,但有时候我也给他吃的。他总是说我妈做的东西好吃。我可怜他,不忍心一个人吃,让他总叨咕“好吃、好吃”。

但是他是个哈叭狗,马屁精。下面我就告诉你,他干了什么对不起钟晓侃的事。

初一有帮坏小子,背后嘀咕调逗女生的坏主意。这一天,他们说钟晓侃总是不理人,牛皮得很,今天收拾她。

让他们觉得不好下手的是钟晓侃不好接近。他们一往她跟前凑,她就大叫要告老师;在马路上,她就喊警察,多少回了。

不知道是坏小子们找的解君放,还是解君放主动出卖自己。放学的时候,解君放对钟晓侃说:

“钟晓侃,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要去拉丁路取东西,东西多,我一个拿不完的。”

钟晓侃答应了。她是个热心肠。她看看解君放的X腿儿,还觉得自己像个好汉呢。

拉丁路实际是个小胡同。平时行人很少,很僻静。如果你问路说拉丁胡同,大家也都能告诉你。他们拐上这条路刚走几步远,解君放撒腿就跑。钟晓侃从他背后看他甩来甩去的两条小腿,笑疼了肚子。

后来,钟晓侃觉得不对劲,就冲解君放的背影大叫:你要死啊,解君放。你抱孝帽子怕晚呐。你跑啥呀?狗东西,烂肠子。

钟晓侃正喊着,从背后围上来一群人。就是初一那帮坏小子,他们把钟晓侃围在当中。钟晓侃一开始有点害怕,又一看围着她的都是从前就熟识的家伙,这帮人怕老师怕警察,那钟晓侃还怕什么呢?

“你们要干什么?”

“跟你搞对象。”一个说,另外的附和。

这时解君放从远处跑过来。钟晓侃厌恶地扭过头。

“听说你跟X腿儿搞对象,天天轧马路。”

“放你妈屁。”钟晓侃说。

“这小姑娘咋这么生腥呢?”

“收拾她。”

“你别跟X腿儿了。跟大爷,大爷给你买金戒指。”一个男生说着就动手在钟晓侃脸上捏了一下。别的人也不甘寂寞,几只手都去摸钟晓侃的脸。钟晓侃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呢,她像一头母老虎,她愤怒了,抡起书包转圈打,有的躲闪慢了,就被打得直叫。钟晓侃乘机逃出包围。

可是勇敢的钟晓侃并没有跑。她站在那伙人的对面,他们之间有两米远。他们看着脸色铁青的钟晓侃,谁也不说话。这时,钟晓侃大声说:

“你们,有种的等在这儿。”

说完,钟晓侃跑出了拉丁胡同。

“小丫头片子怎么野得跟小子似的?”留下的人议论纷纷。可是解君放说:

“不用怕,她没哥,她爸上班了。她大不了把她妈找来。她妈不厉害。咱们等在这儿,看她和她妈怎么哭回去。”

解君放的话得到响应。

“咱们不能走,一走就成没种的了。”

钟晓侃跑回团部,眼泪就快流到嘴角了。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孤独,那么无奈,没有人能帮助她。她想到拿菜刀,一转念又害怕。她知道她真能砍。要是砍死了人,她想警察不会抓她,她还不到法定年龄,可是他们会先枪毙她的爸爸。

突然,她眼睛一亮,对面走过来的正是陈志强。

钟晓侃朝他跑过去。

“陈志强。”

陈志强一怔,显然不认识钟晓侃。钟晓侃十分窘困,但她还是说了:

“有人欺侮我了,在拉丁胡同。”

陈志强眼睛一下大了。他说:

“走,带我去,真还反了他们。”

钟晓侃听陈志强这么说,心都快不跳了。太棒了。马上就可以向他们报仇了。她拉着陈志强,一口气跑到拉丁胡同。

那帮坏小子正往外走。

“站祝”钟晓侃大吼一声。

他们一下都停住了。陈志强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慢慢地卷起一个袖子,然后是另一个。他盯着他们,眼睛都不眨一眨。

不知道谁喊了声“跑”,他们仿佛接到了号令,撒丫子狂逃。

只剩下陈志强和钟晓侃,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志强把卷上去的袖子抚平,他终于先开口,他对钟晓侃说:

“你认识家吧?我还有事去别处。”

钟晓侃点头。她说:

“谢谢你了,陈志强。”

“没说的,以后有事吱声儿就行。”

陈志强说完走了。

钟晓侃心潮起伏。她知道自己有话要说。她知道那话是必须说的。她知道要说的话让她多难启齿。

——谁又能说她不是勇敢的钟晓侃呢!勇敢的钟晓侃放开嗓门,在太阳底下,把陈志强的名字叫得响亮:

——陈志强!

——干什么!

——鸡肉从来就不好吃,你为什么还要吃呢?

——是么?你叫什么?

——钟晓侃!

——好,听着,钟晓侃。鸡肉从来就那么好吃。你要是吃习惯了,那真是越吃越好吃。

——你在学大人的样子!

——嘿,没说的,钟晓侃,以后有事尽管吱声儿!

让我们都去去喝银子酒他是让我们都去……都去。不光我琼……琼一个人……去了,还……有阿莱。阿莱没喝……银子酒……阿莱是……是个笨蛋……他打碎了……银子……酒的酒……杯。阿莱是个笨蛋。是阿莱领我……回……家的,他们蹲在……我……眼皮底下,他们说……说个没完,他们……从没这样过,他们害怕……了。怕……我,怕……我琼琼。我琼琼……真高兴……高兴。陈……志强,拿酒……来喝,要银……子……酒……

琼琼酒醒以后,又和从前一样带着阿莱出来玩。可是琼琼似乎变了。她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好像她不再仅仅是个受阿莱爸妈管制的小保姆。

琼琼说,那天没太阳,一直都没有。可是阿莱说有太阳,是白色的太阳。琼琼瞪起眼睛大声吼起来:

我说没太阳就没太阳!

阿莱害怕了,他不再说话。琼琼于是又问阿莱:

那天有太阳吗?

阿莱想了想说:

没有!

就是。琼琼说没有太阳就是没有太阳,怎么会有呢!

那天也没狗。

琼琼又说。阿莱笑眯眯地仰头看着琼琼。阿莱说:

狗让太阳吃了,对不?

——不对。

琼琼厉声说:

——狗去拉丁胡同集合了。对不?阿莱,说!

——对。

有两三天光景,琼琼一直这样。她带着阿莱在天井里大呼小叫。邻居把这些告诉了阿莱妈。阿莱妈气愤至极。她几次去找陈志强讲道理,陈志强都没在。他有好几天没回来了。邻居们悄悄议论说,陈志强被抓进监狱,于是皆大欢喜。

又过几日,陈志强还是没回来。人们心里更觉得踏实了。卢旺带着几个人去找老。团长。他们要求老团长允许他们把陈志强的破东西送到公安机关。老团长没说话。他们又说,那些东西也许是赃物。老团长还是不说什么。他们急了,他们必须让老团长说点什么。老团长真是奇怪,他头一次不像从前那样果断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琼琼的魂儿终于被追回还给了她。这不是传说,真是这样。琼琼好像非常缓慢地回到了老样子上。有一天,她说了那酸溜溜的银子酒,那可是大伙儿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那天真是没狗,也没太阳。天闷热闷热的。天井的水龙头一滴水刚落到石板上,马上就干了,多奇怪啊,没太阳也会这样。狗要是不叫,一声也不叫,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我让阿莱自己先下楼去。那样我就可以顺便把脏水桶提下去倒了。

阿莱刚下一个磴,就回头看我是否跟上了。可是他越过我看见了刚从屋子里出来的邻居陈志强。阿莱不下去了。他跑到陈志强眼皮底下看陈志强。我想阿莱那么干会惹着陈志强。谁都知道陈志强厉害。

我想把阿莱领开。我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可是,可是,我走过去,伸手拉阿莱,阿莱却甩掉了我。我呢,我也有点愿意站在他跟前看他。他的眼睛离得多近埃远点儿看肯定就像只长一只眼睛一样。他的两个腮帮子上像是含了两块糖。我还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他原来长得这么有意思。

陈志强被阿莱(他正摆弄陈志强带打火机的皮带扣)和琼琼看得不舒服。他拍拍阿莱的脑顶儿,问他几岁了。

“四。”阿莱说着伸出四个曲里拐弯的手指。可陈志强的兴趣突然就从阿莱身上转到了琼琼那儿。他问:“你是他妈妈?”

琼琼拼命摇头,阿莱笑了。琼琼一笑露出的稚气,使陈志强也为自己刚刚的荒唐苦笑一下。

琼琼自己不知道自己准确的年龄。满打满算,她也许有十四岁。

他们说话把天井里另外四个带孩子的保姆引了上来。她们拉着孩子上楼,怯生生的,可一看见琼琼笑眯眯的,马上就放松了。她们把手里拉着的孩子都放到阿莱身边,好像阿莱需要他们,然后,她们就挤在琼琼身边,从琼琼肩头臂膀旁偷看陈志强。

陈志强被五个小家伙抓着皮带,每个小家伙都努力把那个好玩的皮带扣往自己眼前拉。陈志强一阵踉跄。好虎架不住群狼。

晴阿姨家的保姆年龄跟琼琼差不多。她长了满脸雀斑。她的雀斑很特别,不是不规则地分布在鼻梁两侧。她的雀斑是均匀地分布在整个脸上。斑点儿的颜色和大小相差无几。看上去,像点彩派的一幅画。

陈志强走近她,他问她的脸怎么了。

她吓得直往琼琼身后缩。琼琼把她推到陈志强跟前。琼琼说,这不是病,阿莱妈说了,这叫雀斑。

“怎么长这么多。”陈志强像是对自己说。

“不,不是长的。”那小保姆自己说,“琼琼家的阿姨说,是吐的。”

“谁吐的?”

琼琼说:“是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鬼在她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那你生下来就有了?”

“没有。”那保姆摇头。

“鬼刚吐上去是看不出来的,要以后慢慢显出来。”琼琼说。那个被琼琼说的小保姆也跟着点头,表示赞同琼琼的话。

陈志强笑了。他说:

“那你知道不,这有法儿治呢。”

没人吱声。

“鬼吐上去以后,只要人再吐一口,就会全掉,一个也不剩。鬼是怕人的,知道不?”

还是没人吱声。

阿莱把那个长雀斑的小保姆推到陈志强面前,他一劲儿地说,吐,吐,吐。

那个小保姆说:

“我家阿姨说人怕鬼。”

“胡说,鬼怕人。”

“就是鬼怕人。”琼琼在帮腔。

“能真掉么?”长雀斑的保姆来了热情。她因为长这样的雀斑总是被人说来说去。

“能。”陈志强说得无比肯定。

“吐吧。你是人,你吐。”长雀斑的小姑娘走近陈志强仰起脸。

陈志强想都没想就朝那个小保姆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小保姆紧闭着眼睛,缓缓地低下头。陈志强像木头人一样呆在了那儿。

他刚刚起床,还没刷牙。他在那小保姆的脸上吐的东西是介于痰和唾液之间的流体。那东西集中在小保姆的鼻梁上。它们正向保姆的嘴流去。那上面还有昨夜残存在口腔的食物渣子。

其余的小保姆马上围住了她。琼琼说,要过一会才能掉,是不是,陈志强?

陈志强没有答话。他心里不舒服。

保姆们拥着她进了阿莱家。陈志强还站在那。过一阵,她们又出来了。她们又笑嘻嘻地挤在陈志强对面,这多少让陈志强的心里轻松些。

“你骗人,没掉!”长雀斑的保姆笑着说。

“你傻不?”陈志强问她。

她笑得更厉害了。仿佛陈志强问她的这个问题又美好又有点触及了她的隐私。

她还是笑着说了:“不傻。”

陈志强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嘿,今天怎么了。

“你叫什么?”长雀斑的保姆问。

“他叫陈志强。”琼琼抢着回答。

“你叫什么?”陈志强问琼琼。

“琼琼。”

“你怎么叫穷鬼呢?”

“琼琼。”

“琼琼跟穷鬼一个意思。”

“穷鬼什么意思?”

“穷鬼就是穷得不能做人,只有做鬼。”

“不对,我阿爸说琼琼是朵花。”

“你有阿爸?”

“有。他在草原。我们草原上就有琼琼花。”

陈志强的眼眶一下涨满泪水。阿爸,对于他来说是个敏感的话题。他蹲在琼琼跟前,他声音有些异样。他说:

“琼琼花,你该回到草原,跟你阿爸在一起。”

“你有阿爸吗?”长雀斑的保姆问。

“没有。”

——他没有阿爸!

——他没有阿爸!

众人齐嚷:

——陈志强没有阿爸。

“嘿,来吧,来吧。你们这些小东西都进来。咱们喝银子酒。来埃都来。琼琼,琼琼。”

陈志强把他惟一的一张旧饭桌放到地上,桌面上有许多凸凹的小坑儿。

“进来,琼琼,你们都进来。都来喝银子酒。”

她们终于在琼琼的带领下,走进了陈志强的屋里。先是五个小保姆鱼贯而入。接着是属于五个小保姆看管的五个小孩儿。阿莱打头,他们都屏息静气,控制着自己那份耐不住的兴奋。

谁又知道银子酒是什么呢?

陈志强把一个大盆放到桌上。他掀开盖子,里面有两只清蒸鸡。他把它们按部位掰开,放回盆子里。他又在桌旁摆了凳子和砖头。

“银子酒是什么样的?”

“是银子做的么?”

“没错儿。白白的,好喝极了。咱们喝吧。”

五个小保姆按照陈志强的吩咐,坐到了桌旁,可是五个小家伙马上拥过去,抓住各自的保姆。陈志强想了想,把他们一一抱到了自己的床上。他说:

“小孩不准喝酒。”

“那我们喝什么?”

“你们吃鸡大腿。”

孩子们一阵高兴的叫喊,一个小孩费劲儿地说:

“也吃你大腿儿。”

陈志强拿着四个鸡大腿走到床前。他发现一共是五个孩子。可只有四个鸡大腿。

“你们谁不要鸡大腿?”他问。

没人吱声儿。

“不要一个鸡大腿,给四个鸡手。”

五个小孩同时伸手:“我要手,我要手。”

最后,阿莱得到了四个鸡手。

五个小家伙马上集中全部精力,专心对付各自手中的大腿和鸡手。

陈志强让小保姆每人先吃一块肉。可是,小保姆关心的是银子酒。陈志强说:

“喝银子酒之前必须先吃块肉。”

五个小保姆每人抓起一块鸡肉,开始吃。这时陈志强把五个破了边儿的饭碗摆到小保姆面前。他往碗里倒银子酒。

小保姆们只是看了一眼碗中的银子酒。那是一种乳白色半透明液体。她们从没想到鸡肉这么香,吃完了,她们连忙去盆里抓另一块。

陈志强说:“喝酒,喝酒。”

可是没人响应,包括床沿上坐着的五个小家伙。

陈志强自己喝了一口,他也想吃块鸡肉,手伸到盆沿,发现已经没什么像样的了。

小保姆们啃完了鸡骨头,在各自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她们看着陈志强。

琼琼问:“银子酒呢?”

“在你们碗里。”

小保姆们低头看见了自己的碗中物。

“好喝么?”长雀斑的小保姆问。

陈志强点点头。

小保姆们像约好了似的端起碗,喝一口,眨眨眼睛品品味道。她们大笑起来。

“青稞酒,青稞酒,什么银子酒。”

她们高兴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对青稞酒陌生。她们一口气喝了第一碗,然后举起碗还要,再要,很快,一塑料桶银子酒都喝光了。

她们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互相推搡嬉闹,有的索性躺到地上,唱起了家乡的歌:

花儿开在哪儿我就生在哪儿羊儿跑到哪儿哟我就跟到哪儿……

琼琼捂住唱歌小保姆的嘴。可别的小保姆要听。她们把琼琼按在地上,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几个人滚成一团。

“踏、哨、哨……”

墙上的挂钟发出沉重的敲击声,八点了。几个小保姆停止了打闹,突然醒了酒。她们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也不看陈志强,好像这一切跟他没关系。她们奔向各自的孩子,晃晃悠悠地抱起他们往外走。孩子们还在啃鸡骨头,只剩下些难对付的筋了。

琼琼喝得最多。她是最后一个出去的。阿莱的四个鸡手还有两只完好地插在上衣口袋里。两只黄黄的鸡手像两朵盛开的迎春花。

阿莱妈站在家门旁,手里拿着门钥匙,她瞪着琼琼:

“你的衣服都咧到哪儿去了?琼琼。”

琼琼低头看看自己露在外面的两个某部位,她没有用衣服盖上它们,她说:

“喝了银子酒。真热。”

他要把我从那么高的楼上扔下去陈志强终于回来了。

是潘达发现的。她又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了阿莱妈。她们决定去找陈志强算帐,她们认为陈志强让她们家的小保姆喝酒是居心不良。

她俩刚想出阿莱家,看见老团长进了陈志强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按她们愿望传出怒斥和争吵的声音。她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老团长就出来了。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两个女人在玻璃后面很惊奇,老团长怎么了?这可不像从前敢说敢为的老团长。一定有原因。这两个女人最先想到的是老团长不是可怜这个陈志强才让他住房子,而是有什么把柄握在陈志强手里。因此,陈志强才敢胡作非为。

潘达动员阿莱妈马上找陈志强,趁他现在还在房子里。阿莱妈要潘达同去,不知为什么潘达改了主意。阿莱妈奇怪,难道你的小保姆没去喝银子酒吗?潘达说,她已经和陈志强较量一回了。阿莱妈认为那不叫较量。这回要治服他,让他下次再也不敢。

正在潘达犹豫的时候,一个女人推开了陈志强的屋门。潘达和阿莱妈于是又开始一场紧张的窥视。

大约二十分钟,那女人出来了。她一边围一条绿色的三角巾,一边跟陈志强低语。

“哇,这女人我认识。”阿莱妈惊呼,“她是金珠路六号烤肉馆老板的老婆。”

“这么说。陈志强跟人老婆……”

“那还用说。一男一女这么长时间关着门还能有好事?!陈志强就是那路人。他那天还对我家琼琼动手动脚的。咱们去吧。”

她们刚出门,看见陈志强推门出来,他在锁门。她们站在陈志强背后什么也没说,陈志强看了她们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阿莱妈和潘达没有想到陈志强会马上回来。她们看他走得匆忙,以为他又会几天不回来。在她们跟副团长站在回廊上说陈志强伤天害理年纪轻轻拐人家老婆时,陈志强就站在她们背后。副团长看着陈志强不知该说什么。

潘达和阿莱妈转过身的时候也吓坏了。陈志强没说什么就走了。他打开屋门进去然后又出来锁门。他显然是忘了什么东西。当他看见他们三个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说:

“我现在没空,咱们走着瞧。”

阿莱妈心里一紧,她觉得陈志强那话是说给她听的。

这以后一直到陈志强再露面,发生了两件事。先是潘达家的两串干肉丢了。然后是阿莱家的仓库起火了。幸运的是,火还没烧大就被发现扑灭了。

反常的是两个女人都没吱声。她们只是跟自己的丈夫说了。但是她们无一不认为这是陈志强干的。她们劝自己的丈夫不要声张,她们没说为什么不声张。她们把整个事件中属于她们负责的那部分隐下了。

只有陈志强知道那不是陈志强干的。陈志强正在逐渐走进一场阴谋中。

如果命运为你安排好了,那你就不要再徒劳地去改变它。

在那个摇摇欲坠的回廊上,刚从楼梯上来的陈志强低着头。另一个低着头想下楼梯的是阿莱妈。

他们在两步远的距离里对视了几秒钟。阿莱妈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陈志强一动没动。突然,阿莱妈转身就跑。她的脚步在回廊的地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响。这声音像鞭子一样抽醒了陈志强,拔腿就追。

阿莱妈在陈志强的紧逼下,无法冲回家门,她朝三楼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

“救命啊,救命埃”

警笛般尖利的声音在整幢楼的各个角落里回荡。叫声把所有在家的人都喊出了家门,包括老团长。

就连阿莱的爸爸也不可能知道阿莱的妈妈能跑得这么快。他俩像一股拧在一起的旋风。两个飞闪的点,一会三楼,一会二楼一楼。天井、水龙头,又上二楼,二楼没停,已经到了三楼。人们在他们从自己面前跑过去的时候,都不停地提屁股收腹,尽可能地让出地方放他们飞过去。

开始卢旺想阻止一下,他先拦住了阿莱妈。可是阿莱妈一下把卢旺推个大仰八叉。她知道卢旺跟陈志强较量的结果,她知道卢旺救不了她。她一边飞奔,脑袋也在飞转。可是她想不出谁能救她。老团长,她丈夫,不,不,没人能救她,她只有跑下去,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

阿莱妈似乎没有力气再奔上三楼。她就在二楼的回廊上拚命跑。这时候,希望他们能再跑上三楼的人也都下来了。除了陈志强,还有四个男人在常老团长、副团长、卢旺,还有一个残废坐在窗台上。显然,这四个男人不敢肯定能制服陈志强。他们不知道陈志强身上有没有匕首。

阿莱妈终于又冲上三楼。后面的人们是听第一声惨叫才开始往三楼奔的,因为一开始他们还以为两个飞闪的点不一会还会冲回二楼。等到他们登上三楼,阿莱妈的惨叫已经分不出个数。

陈志强抱起阿莱妈的腿部,把她大头朝着楼下,顺了下去。

惨叫声嘎然而止。

还在二楼回廊上的人,把头伸出飞檐外,朝上看。她们马上又缩回来了。阿莱妈倒吊的脸惨白,嘴角堆着一团白沫,正朝眼睛那流呢。他们以为阿莱妈死了。

三楼的人没人知道陈志强能不能松手,楼下是青石板。

可以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传来一声怒吼:

“陈志强。”

是老团长冲了过去。在老团长快要接近他们时,一头栽倒了。人们喊着“老团长”,也奔了过去。

卢旺和副团长抱住陈志强,潘达也过去扯着阿莱妈的衣服。陈志强没把阿莱妈扔到楼下的青石板上。阿莱妈被平放在老团长身旁。他们都昏了过去。

晴阿姨打了电话,救护车把他们两个都带进了医院。

傍晚,陈志强在家喝酒。

陈志强的房门是被一脚踹开的。门板那老骨头一样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阿莱妈、卢旺、还有副团长站在门口。在他们后面的是警察。

“就是他。”阿莱爸手指陈志强,像电影里那样大声说道。

警察由他们身后挤到前面,他往屋里一探头,先笑了起来:

“是你呀,你又皮痒了。”

陈志强像是见到了老朋友,跳了起来。拍着警察的肩膀:

“黄哥,怎么这么闲着,抽烟,哥们儿。”

“别来这套。”警察一本正经地把烟挡了回去。

“你啥时候搬这儿来了?”

“时间不长。”

“你小子怎么回事,听说你蓄意杀人。”

“杀人?我杀谁了?”

“我老婆。”阿莱爸大声说道,“她说你要把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去。”

“我扔了吗?”

“你扔没扔都是想杀人。”

“你放屁。”

“你放屁。”

警察只好出面干预。他请他们先各回各家。他说他还要了解一下情况。

最后警察对副团长说,这纯属邻里纠纷,团里加强一下教育,公安局就不出面了。

副团长哑言。

再一次让钟晓侃难以启齿有个坏消息因为陈志强一如既往地不上学,这一天老师把钟晓侃叫到办公室。

钟晓侃似乎已经知道了老师要对她说什么。她低着头,一反常态。老师也注意到了钟晓侃的情绪变化。

钟晓侃抬起头,两只大眼睛迷惑地望着老师。她好像根本就没听懂老师说的什么,可是她说:

“老师,我很好。”

“那么,老师找你有件事。”

钟晓侃重又低头。

“你去陈志强家告诉他,学校已经决定开除他的学籍,这是通知。”

“不,我不去,老师。”钟晓侃急切地说。

“为什么?你不是他的邻居吗?”

“解君放也是他的邻居,你让他去。”

“解君放是男生,有些话不好说。”

“那老师您去嘛。”

“老师只见过陈志强几面,都不能说算是认识他。”

“为什么开除他?”

“一句话说不清楚。比如长期旷课就够开除他几回了,而且还不止这些。”

“我不想去,老师。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师知道,之所以让你去,一来你是女同学,话可以说得婉转些;二来你和他比较熟。”

“熟?”

“他不是帮你赶跑过坏蛋吗?”

没等钟晓侃说话,老师马上接着说:

“我们对陈志强都挺同情的。他从小不在父母身边,他现在这样,责任也不全在他。”

“他有爸妈吗?”

“这个老师也说不清楚。钟晓侃,你能完成老师交给你的任务吗?”

钟晓侃心情沉重地迈着拖沓的步子朝家走。解君放在她旁边,也一声不吭。

“解君放,”钟晓侃依旧低着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还不容易。我就把他的那扇破门一推对他说:‘陈志强,老师让我告诉你,你被学校开除了。”’“是啊,应该这样。”钟晓侃低声自语。

他们又默默走了一段路。路似乎比从前短了。他们已经能望见5号的大黑楼了。

“解君放,一个人要是没有阿爸阿妈,怎么办?”

解君放想了想:

“嗯,他要是小孩儿,就送孤儿院;他要是大人就不用管他,他爱怎样就怎样。”

“要是这个人又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儿怎么办?”

“哪有这样的人,不是大人就是小孩儿,还能啥也不是,净瞎说。”

他们走到楼门前,钟晓侃停下脚步看着解君放。解君放有些惊疑。钟晓侃脸上有一种他从没见过的表情。他猜不全它的含义,但有一层是他常见的,那就是对他的鄙视。

“解君放,你真聪明,可你是个一分钱不值的汉奸叛徒卖国贼瞎眼儿X腿儿。”

解君放急了,他拦住钟晓侃,急切地说:

“是老师问我的。”

“那你说呗,以后老师不问你你也说,说吧,说去吧,你是英雄。”

钟晓侃拉大嗓门,把“你是英雄”喊得震天动地。

吃完晚饭,钟晓侃坐在回廊上。她望着陈志强寂静的门口,连一只狗也不曾从他门前走过。

她下了一次决心,那张通知就收在她的口袋里。她不时地用手去摸它,她满肚子心思。她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在心里一遍再一遍地设计,该怎样对陈志强说。

我敲门进去,他肯定会很奇怪地看着我。他可能问我是不是又有人欺侮我了。我不等他开口就把通知单掏出来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或者椅子上或者床上,然后就走。

我不敲门就进去,我先和他说点儿别的。问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问问他房子为什么这么黑。然后再对他说学校开除的事。说不定,他还能挺高兴呢。我说完这件事不能马上出去,我应该告诉他,我们同学多数都愿意让他当大天儿,真可惜他不能当大天儿了。我还要告诉他,我愿意做他的朋友帮助他,不,不能告诉他,我愿意做他的朋友,即使他在危难时,也不能。不能让他想到别处去。因为他不是好人。

钟晓侃的思绪像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截断这条小河的是晴阿姨。钟晓侃看见晴阿姨去了陈志强的家。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知道他的房子里没有点灯。我没敲门就进去了。进门以后我的眼睛好像突然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一道光束射进窗户,是汽车车灯。屋子里亮了一下,我说:

“陈志强,你为什么不开灯。”

陈志强站起来,扭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泡。

他的神情严肃,在并不耀眼的灯光下,他那样子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我想他也许知道我是送坏消息来的。有谁给他送过好消息吗?

我刚想掏出那通知单,门被推开了,是解君放。

他对我说:“你妈叫你回家睡觉。”

我说我知道了。解君放并没有走的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他说:

“原来从这儿可以看到那儿埃”

“陈志强,你被学校开除了。”我突然就这么说了。我想这是好办法。

陈志强一点也没惊讶。他笑笑,什么也没说。

解君放走到他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说。

“老兄,想开点儿,开除有啥不好,做买卖一样发财,比上大学挣的还多。这年头,谁有钱谁是爷。那破学上得啥劲,我要是能被开除,乐不得的。”

只有解君放一个人的话在这房子里嗡嗡作响,没人接话儿。解君放终于觉得没趣儿,先走了。

我也准备告辞,可我不知道临出门该对陈志强说什么。

“还是上学好。”陈志强一字一字地说,“我姐姐都上大学了。”

我吃惊不小:他有姐姐!我太想问问他姐姐的事。可这时候我听见了我妈喊我的声音。我几步走到门前,我说:

“嘿,陈志强,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不用客气。”

我把声音憋粗,我怕别人听见,我大声说,因为我是豪爽的钟晓侃。

陈志强突然用手捂住脸,蹲下身,哭了。

——陈志强的眼泪吓跑了又勇敢又豪爽的钟晓侃。

副团长遭到恐吓大家说副团长和老团长最大的不同不是职务上的差别,而是他们在人生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不同。

老团长是正义者。

副团长是胆小鬼。

这跟他们的经历有关。

老团长当过兵,打过仗。

副团长念过书,留过洋。

因为老团长暂时还不能出院,副团长只好挑起担子,全面负责团部工作。这也是老团长本人的意思。

这一天,团里有许多人去找副团长,他们异口同声,控诉陈志强罪行。副团长当官的主要障碍是胆校他从不敢像老团长那样训斥人,不是他没道理,是他胆校

在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副团长决定当即去找陈志强谈谈,然后根据谈话的结果再做决定。

副团长去了,他背后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卢旺说:

“这就对了,这样才有希望升到正团长。”

副团长家在三楼,陈志强住二楼。副团长没想到陈志强会不认识他。当他对陈志强说他们得谈谈时,陈志强说:

“你是谁啊?”

副团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我是副团长。

陈志强:“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跟我谈什么!”

副团长说:“老团长住院了,大伙认为我应该跟你谈谈。”陈志强沉默了。

副团长先说:“你搬来这么久了,给团部造成的影响太……太不妥当了。”

陈志强不语。

“你没来之前,这里是很安静的。大家和睦相处,偶尔有点小摩擦也都是小小不然的。”

陈志强还是不说什么。

“阿莱的妈妈虽然出院了,老团长还在医院里。他有心脏玻这次,不知道他能否平安无恙。”

“老团长说……”

“别总跟我老团长老团长的,他跟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没相干,他是被你气成那样子的。”

“哎,你刚才还说他有心脏病,怎么这会就是我气的了呢?我看你们这帮人是往死里整我,不往我脑袋上安条人命,你们不死心。”

“怎么……怎么能这么说话?”

“哎,我说,你家住哪个门,几口人?你家几个小孩儿,你告诉我。”

副团长脸刷地白了。他冲到门旁,紧张地摆弄门拉手。

“你什么意思?你干吗问我这个?”

“没意思,想起来了就随便问问。”

“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打击报复是不允许的。”

“是啊,杀人放火也是不允许的。”

“你……你不要胡来。”

“怎么会,你看,我不正问你嘛,问清楚了,就不会胡来。”

“陈志强,你小小年纪要为今后的前途想想。”

“我今后哪还有什么前途,副团长抬举了不是?”

副团长马上离开了。他没去办公室,而是回家了。副团长家的日子由此改变了死沉沉的节奏,变得富有弹性了。

副团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上初中三年级,小女儿上初中一年级。姐妹俩脾气秉性截然不同,平时井水难犯河水,谁也不理谁。可是,突然爸爸吩咐她们必须一块上学一块回家。姐姐问为什么,副团长说出的理由让他自己也感懊丧,他后悔没找个更有力的不能让孩子回绝的理由:

“因为你们在一个学校。”

姐姐马上说:“从前我们也在一个学校。”

爸爸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记着,不一块走,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姐俩一块上学去了。一路上,不管妹妹说什么,姐姐一律说: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妹妹在心里发誓,放学决不跟她一块走。

放学的时候,姐姐先出来,等在大门口。最后的几个学生从校门走出来以后,校园再也没有学生走出来了。校园又静又空。姐姐微微一笑,走了。

急得冒汗的是她们的妈妈。副团长老婆在学校大门口的存车处,她看见老大一个人走了,可是老二没出来。她想去追老大,又想进学校里面去找老二,她的心给扯成两块儿。她抓住看车老太太的手腕,哭起来了。老太太以为她丢了自行车,劝她往开处想。老太太说,你的车肯定没存,没存才会丢。人要正确判断,不能因小失大,不存车就丢车。存车才五分钱。副团长老婆只是拉着老太太的手哭,她听不见老太太说的话。哭声引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副团长老婆终于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了老二。老二和姐姐一样,在校门口诡秘一笑,转身就要走。她拨开人群,冲过马路,抓住老二,没等她的女儿看清飞奔过来的是谁,一记耳光已经在校门口发出极大的响声。老二哭了。

姐姐刚进门就发现鸡笼被搬进了屋。她问:

“鸡笼搬进来干吗?臭死了。”

爸爸根本不想对她解释,他只是往老大身后看。他没看见小女儿,他急了,他不停地问你妹妹呢?

姐姐说:“不知道。”她的话语脆生生的,无所畏惧。

副团长一巴掌扇到女儿脸上,女儿身子歪了歪,可她镇定地站住了。她捂着脸,问爸爸:

“你凭什么打我?”她的话里透出一股冷气。副团长真搞不清楚站在他面前威风凛凛的姑娘是谁的女儿。他怯怯地问:

“你是谁?”他觉得陌生埃

老团长在一辈子的尽头老团长的病有所好转,他向医生提出了出院的请求。可是医生建议他再留几日。他没想到医生会劝他再留几日。他在这之前已经通知团部明天上午接他。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拎着脸盆和朋友们送来的水果罐头走出这间病房。

第二天副团长来接他时,知道了医生的意见,也劝老团长再留几日,随后跟车走了。

老团长发现副团长反常。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溜出医院回到了团部。

他走到陈志强门口,发现门锁着。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因为他住院,小保姆也走了。屋子里空落落的,到处是灰尘。老团长一阵沮丧。他在屋里休息了一下,离开了团部回医院去了。他发现自己还是非常虚弱。

街上行人还没开始增加,离晌午还有段时间。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这小城从来就有的宁静让已经适应它的老团长感到不安。他再也不能保有几天前的平和心境了。他以为陈志强是他心头那块萦绕不去的阴影。他只是预感要发生什么事。

副团长遭到恐吓之后,发现了一桩秘密。他把秘密藏到了心底,这对他来说是个折磨。秘密关联到老团长,也和团部的人有关。他想说出来,又怕招惹祸患。总之,他怕极了,他甚至后悔听到这桩秘密。

他听到这桩秘密纯属意外。他是在讲话者不觉的情况下听到的,但他对秘密的真实性几乎不怀疑。要副团长完全相信什么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他喜欢心有余悸。

他藏起这桩秘密之后,什么也不能干。他被它煎熬得不行。他决定找人说说。

老婆?不行!女儿?更不行!团长?不行。没人能行。他找不出一个可以倾吐心曲的人。他觉得这世界局限太大。

在这个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副团长得了一场大勃—泻肚。因为腹泻,副团长加快了事件发展的进程,我也只好加快叙述的速度。

下午一时左右,在他第六次去茅厕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午睡了。他飞快蹲好姿式,可是什么也没有屙出来。茅厕除了他别无他人。

他回家了,可是刚踏进屋门,小腹又开始紧张,难忍的疼痛使他额头立刻沁出汗了。他又折回茅厕。俗话说,肚子疼不算病,就是狗屎没屙净。

第七次与第六次一样,什么也没屙出来,他想是从早晨到现在没吃东西的缘故。他狠下心蹲着不起来,他非要把昨夜肚子里的东西都屙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蹲了一阵,小腹的剧疼和紧张渐渐松缓了。他觉得稍微舒服些了。可他不敢起来,刚才的疼痛对此时的副团长还有极大的威慑力。但他的思绪慢慢地由疼转到了那桩秘密上。

他也没准备,好像做梦似的就自言自语起来,他说的正是那桩秘密。

“要是陈志强真是老团长的儿子,那老家伙可就有好戏唱了。”

他被自己吐出来的话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仇恨老团长。他没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的全部内容。

他背后的女茅厕里响起手纸的塞率声。副团长的汗毛像接到了命令,全部竖起来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另一个世界。那堵一个人高的砖墙麻痹了副团长的警惕。他后悔怎么就没看看这两个世界共同的天空——一个大破房盖呢?!

在副团长第六次第七次进出茅厕之间走进女茅厕的那个人听到由砖墙漫过来的几句话在副团提上裤子之前已经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家。

副团长走出茅厕,满眼金星,在楼梯前,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老团长没有像平时那样睡午觉。吃过中饭他吃了护士送来的药片。他出了医院。在街上的一个水果摊买了一只菠萝。他回到病房并没有马上吃掉菠萝。他拿着菠萝赏玩一阵就放到了床头桌上。邻近的病友说,吃吧,好吃。老团长说,是吗?好吃埃他从没吃过菠萝。他也很少吃别的水果。

潘达和阿莱妈进到病房,她们坐在老团长的床边。潘达把带来的两只菠萝也放到了床头桌上。三只菠萝发出浓郁的果香。

老团长表示谢意。

两个女人的话题巧妙地转到了陈志强身上。老团长对她们一提再提的话题保持极好的耐心,但他没想到她们并不是为了旧话重提才来的。

当潘达觉得再也没什么旧话可说的时候:

“这菠萝的香味真好闻。”

老团长再一次表示谢意。

潘达说:“谢啥,只是有些话我们不能不对您说。您是团长。”

多年的工作经验使老团长对这种味道的话极不感兴趣。但他还是例行公事:

“你能信任组织,这很好。”

老团长一直都把自己看成是组织,因为这个,他严格要求自己。

潘达说:“我们都听说了。其实也没什么,陈志强要真是您儿子,您可就得多关心他。这孩子还是挺直爽的,要是送到别处换个环境,会更好。咱团部太不合适他。”

阿莱妈说:“是埃团部乱七八糟的,这对孩子产生不了好影响。陈志强还在成长呢,好环境很重要。”

老团长没看身边的女人。他把身上穿的病员服扯平,他的手有些发颤,声音异常平静:

“我看你们先回去吧。”

两个女人互相对视一下。老团长接着说:

“谢谢你们来看我。”

“那您安心养病吧,我们走了。”

“带上菠萝吧,我不吃那东西。”

潘达看了看老团长,老团长目不斜视。潘达把后放到桌上的两只菠萝装进提兜,走出病房。

两个女人一走到阳光下,马上觉得力量不停地增长。潘达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主宰自己的地位上去了。她说:

“那老头还硬挺呢,说别人一个顶俩,轮到自己儿子了,看他怎么办,这可是动真格的。”

阿莱妈心里尽管少毕竟还存着几多善良。她说:

“我们是不是回去看看。心脏病就怕生气激动。”

潘达说:“生气那是跟他自己儿子,关我们什么事?”

在最后时刻,总是因为先丧失勇气进而泯灭了善良。

带黑色花边的火焰在我已经认识很多字的时候,我读过许多描写骇人大火的故事。比如《吕蓓卡》、《简爱》,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故事大多是哥特式的。这似乎与我无关。如今我也将向您描绘一场你还没见过的大火,奇特极了。但我不要讲什么哥特式的故事,必须通过它传达的只是我的情感——您完全可以忽视的东西。

团部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只有副团长一个人在常他拿起听筒,他在听电话筒传过来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听筒。他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但他好像越来越远了,最后只留下一个轻飘飘的幻影。

他一下离我们好远啊,看副团长那样子,真想知道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咯咯地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朝门外走。他的笑保持一个音量保持一种口型保持一个频率。他朝自己家走去。看见他的人都笑了。

团部的电话又响了,可是再也没有人走近它。

从救护车下来的两个一前一后的男人走进天井时,卢旺正在那接水。他们向他打听老团长的家。卢旺指给了他们,又觉不妥,他叫住正在上楼的两个男人。他问他们找老团长什么事。

“找他家属。”

“他没家属。”卢旺脱口就答,可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大声说,“他怎么了,出事了?”

“他死了。”

“就在刚才。”另一个补充说。

卢旺轻轻放下手中的水桶,水桶里的水泛起小涟漪。他像说梦话一样轻声说道:

“我刚才听说他有个儿子。”

“对,有个儿子,没错,这上面写了。”说话的男人扬扬手中的纸。

“是遗书吗?”

“是抢救后苏醒时说的,我们记下来的,算是遗嘱吧。”

门又一次被猛烈地推开,陈志强躺在床上,看着卢旺和两个陌生男人走进来。他坐起来,双脚垂在床前。

是他习惯了这场面?还是他以为最后时刻来了?他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他们说,然后看着他们把一张纸放到桌子上,最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走出房门。

出了陈志强家门,两个男人要求卢旺带他们去见副团长,商量老团长的后事。可是卢旺说老团长的后事应该跟老团长的儿子商量。一直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说:

“他疯了。”

因为他觉得陈志强的眼神不对,自己又是医生,说他疯了不是瞎说。

卢旺只好带他们去副团长家。他又能对一个医院里来的人说陈志强什么呢?可是敲开副团长家的门,又把卢旺吓了一跳。副团长的老婆哭着把卢旺往屋里拉。当卢旺被推到副团长跟前,副团长的老婆却松开卢旺躲到一边儿哭去了。开始卢旺还没太在意。副团长坐在桌子前正咯咯地笑着。那笑模样,卢旺刚看还以为副团长遇到开心事了。可是细一看不对劲,副团长像没人似的,他笑得人发怵。卢旺开始小心地往后退,好像他面前有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他退到门前,撞到那两个男人身上才停住,接着马上躲到他们身后,他搞不清楚这既有天井又带回廊的团部到底要怎样。可是那两个男人却有着清晰的思路:

“他也疯了。”

说完,他们离开了。

噩耗很快传遍了团部,大家聚集在回廊上不知道该干什么。喝过几大口酒的卢旺从三楼下来。他阴沉着脸,恐惧被酒冲淡了。大家以为他有更坏的消息公布。卢旺说该为老团长张罗追悼会了。大家赞同他的意见,决定先去买花圈。

花圈铺子只卖花圈不卖寿衣。他们几个人走近铺子,发现铺子的横匾门牌写着“松当花圈店”。从前,他们谁都不知道这铺子叫这名字。团部好久没死人了。只有卢旺隐隐约约地觉得那招牌上有个字写错了。

他们刚迈进花圈店的木槛,就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说话的人多少有些不耐烦,仿佛是等了太长时间。

“死者何人?”

大家一听这么说话,马上认为这是这行买卖的规矩,他们站在那儿,非常恭敬,死人的事情应该这么参与。

“老团长。”

“什么级别。”

“他是团长。”

“正处级。”说话的声音渐渐有所缓和。听着不再是发自另一个世界。

“正处级是五大一小,进来拿吧。”

大伙儿互相看看,想不好是不是进去。他们面前有一扇低矮窄小的门,门上挂着看不出本色的脏门帘。

“快点,时间不早了。”那声音又烦躁起来。

卢旺向前走一步,一回头看谁也没跟着他走,他又缩了回来。

这时,门帘动了,一个老头由里面走出来。大家一看他都吃了一惊,他个头不高,花白头发,两只眼睛贴近鼻梁: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可又想不起哪个地方。

老头儿朝小门指指,示意他们进去。

里面的小屋四边横墙竖着木架子。木架上有各种颜色的薄纸,还有已经做好的纸花,还有粗细不等的铁丝、线绳。有五个写好挽幛的花圈冲着他们停放。正如老头儿说的那样:五大一校

他们把花圈抬出小屋,放在柜台前的空地上。卢旺手托起白色的挽幛,上面的字清晰可见。它们都是献给死去的老团长的。敬献人有副团长潘达阿莱妈晴阿姨,没有小孩儿,可有他卢旺和陈志强。

大家拍着卢旺肩膀,说没想到卢旺还有这手,连挽幛都写好的,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卢旺没说话,他有点害怕。

在他们和花圈后面的老头儿用干脆的口气说:

“付钱吧。”

这是陈志强最后一次在家喝酒。银子酒。白白的。是用银子做的。

他面前放着那张带来苏味儿的白纸。上面他已经完全认出的潦草字迹,让他一次又一次产生笑的念头。

“我为我儿子感到羞愧。我为我自己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他妈妈的地址。我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总算完了。我愿意死,我不瞒你们说我真愿意死。”

陈志强想那个几次找他谈话的倔老头儿,居然这么说话,这让他觉得可笑。他干了一杯银子酒,推开大街上的窗户。太阳已经去了美国。四处正在逐渐升高的炊烟,让小城飘幻起来。

陈志强看不见也看不懂这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炊烟为他已经延续这么久的生活增添过多少诗意。这真让我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傻小子。

他拿起那张纸,伸出窗外。他在等那么点风。风从西方来了。微弱得像垂死的人的呼吸。他松手了,可就在他松手的刹那间,他又用力抓住了刚要飘去的薄纸。

他开心地笑了,两只眼睛被笑容挤得更近。

大家把买来的花圈放到团部办公室。它在二楼正南面的一间宽敞的大房里。他们锁好门,各自朝自家走去。卢旺走在最后,突然……拍火腿:

“你们说那个卖花圈的老头长得像谁?”

大家围到卢旺身边,十分仔细地回忆。

“他像不像老团长?!”

一阵惊呼,卢旺的话把他们模糊的感觉一下确定了。

“可老团长死了。”

“可他像老团长,不是一般的相像,是像绝了。”

大家都缄口了,包括卢旺。在一片寂静中人们再一次朝自家走去。

在拉萨一定潜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庞大家族,他们都和老团长同宗。他们还可能是肉铺老板、药铺老板。我以后真得多留神。

卢旺一边想着走到了家。他要酒喝,他总有股不对劲儿的感觉。他放下饭碗,老婆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到饭桌上,她说:

“你们买花圈谁掏的钱?”

卢旺没太听清他说什么,可她居然敢在他的饭桌上拍筷子,这是不被允许的,除非她疯了。

就在卢旺刚要发作的时候,陈志强进来了。他没敲门,好像没那习惯。卢旺和潘达看着他走近他们刚吃过饭的桌子。把一张纸放在上面,卢旺知道那是什么。

陈志强说:“你留着吧。”

卢旺说:“这是你父亲……”

陈志强打断卢旺的话,他说:

“我没那玩意儿。”

阿莱注定只能是个配角,因为他是小孩儿。在这儿他只是被人提提名字而已。他还没有能力介入和展开自己的全部生活,就连他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他自己也不能说得算,他甚至没权利一个人单独呆会儿清静一下,没有办法。啃四个鸡手到目前为止是他可回忆的事情里最美好的。

他刚吃饱,又想提提那四个黄黄的鸡手有多难啃,可是他啃了。可是他妈妈居然也能把他还没说出口的想法扼杀在摇篮中。他妈妈说他要是再提那鸡,就先打烂他的手。他真奇怪,他还没说话,妈妈怎么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大人跟小孩儿就是不一样。但是阿莱有别的话可提。他说:

“你们谁看见副团长怎么笑了?”

没人理他,琼琼只是看了一眼。

网莱说:“我看见。是这样: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他的确看见副团长在家里这么笑了。除了这个,他还看见正从他家窗下走过去的陈志强。他还听见陈志强的脚步在回廊上发出回响。

他说:“他走过去了。”

他的爸爸、妈妈,还有琼琼,谁都听见阿莱说的话了,可是谁也没问问阿莱是谁走过去了。因为他们觉得谁都可以从回廊走过去,那本来就是给人走的地方。因此,他们错过了机会,阿莱也是如此,他作为说话者也是无心的。

这是他第一次做自己不熟悉的事:撬开房门走进一个陌生的房间。他好像被人指引,干得准确无误,他是径直走近那个小花圈的,他扯起挽幛,他看见“儿子敬奠”几个字之后,就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如果有一天夜晚,天比往日漆黑,你会想到什么地方正在滋生罪孽么?这一天情形就是如此。天比往日黑,阿莱和保姆睡得比往日早。天黑得让人觉得一定是表错了,时间肯定要晚得多,不然会这么黑么?

因为天黑,街灯就比往日亮。没人去注意星星,照亮道路的是橘黄色的街灯。他从那一长串街灯下走过,一次也没回头。他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火是怎样雄壮地燃烧。可我敢肯定,你如果有兴趣快步赶过他,在一盏稍微明亮的街灯下驻脚,看清从你面前走过的这个人的全部面目表情,你会发现他再也没有童年再也没有少年甚至也没有了青春。再进一步假设,如果你善于学习,你会得出结论,进而获得益处。聪明人说:邻居虽好,篱笆别拆。

——而上帝好就好在他从来不做解释,他说,一切可能都被我允许了。

向上蹿动的火焰,发出巨大的响声,把浓浓的黑夜烧出个大窟窿。有许多人看见了这场大火是怎样烧到最后的。目击者说他们也看见了大火燃烧时,人们怎样像兔子一样逃遁,还有人像鬼一样高叫。

我也看见了,那红彤彤的火焰带着漂亮的黑色花边。

一切都平息之后,没有发现伤亡。有好多家的狗跳掉了。他们的主人坚信那些狗有一天还会重新回来的。人们认为只烧去半个团部真幸运,没有伤亡,也多亏了团部有四个楼梯。

他们既有天井又带回廊的团部像被钝刀切过了一样,永远地失去了靠近南方的一半。每逢晴天,太阳总是突兀地直接照到中央的天井上。

家被烧掉的人住进了还残留的那部分。还有自己家的人把无家可归的人尽可能多地请到自己家。界限在最初几天里完全消失了。他们都是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从前他们不知道人和人还可以像他们现在这样生活在一起,没有利益关系,大家都像圣人一样。可是副团长的笑声,总把他们从这种沉浸中拉出来,让他们觉得胸闷。

面对一片黑色废墟生活的人们,很快就建立了新的秩序。他们做了第一件事,去那个花圈铺子又买了五个花圈,四大一小;然后在这片偶尔还冒出一股轻烟的废墟上,为老团长举行了追悼会。

五个花圈朝南静默地肃立。花圈支架下面还有几束鲜花。鲜花在热烘烘的泥土上很快就枯萎了。老团长的遗物也摆在那儿:一个脸盆,洗漱用具,许多牌子的水果罐头,还有老团长生前买过的惟一一只菠萝。菠萝已经开始腐烂,鲜黄的颜色正在慢慢地暗下去。

追悼会结束的第二天,在废墟旁牙齿一样的断垣上,贴出了一张通缉令。被通缉的五个人是一个贩毒集团的,最后一个是好汉陈志强。

陈志强被通缉,把人们关于他的记忆重新搅活了。这里为什么成了一片废墟,这么多年,这里从没失火,为什么现在会烧成这样?难道不是陈志强干的?

有人主张在通缉令陈志强那条上加“纵火犯”三个字。这火无疑是陈志强放的。

也有人说:这片废墟看上去不错,这场大火也不是坏事。

很快,在通缉令旁边,政府又贴出了红色告示。告示说住在团部的人必须全部搬到城郊新建的快乐新村去。这幢着过火的大楼是国家保护的文物,在告示发出之日起已由政府接管。

卢旺说,这里原来是寺庙,值钱着呐,他接着又说:

“看着吧,这回该调查失火的原因了,这可不是一般地方,是受国家保护的。过去咱们能住这儿,是政策失误。”钟晓侃一夜长成大姑娘在自己的世界里展开与外界隔绝的无法调和的冲突团部的人在快乐新村重新做了邻居。他们中很少有人回想过去既有天井又带回廊的老住处。他们对新环境无比满意,忙着在各家门前的空地上栽花种草,对新生活寄予了无比美好的希望。

可是钟晓侃的美好心愿却至今没有着落。她常看着远处一句话也不说的大山出神。她认定是陈志强放火烧了团部,他能偷鸡,也能放火。

钟晓侃一直等待的事至今没有发生。她几乎每天都去晴阿姨家用不同的方式询问,可是她希望的事情就是没有发生。由于频繁接触,她和晴阿姨增进了了解做了朋友。她认为既然晴阿姨曾冒着生命危险向陈志强发出忠告,要他悬崖停马走正路,无论怎样,陈志强都该有所表示,什么方式不可以呢!如果贩毒集团知道晴阿姨的所为,会因为她知道他们的过去和现在而杀了她,即使她曾经是那个集团头子的老婆也无济于事。

她认定有一天早晨,刚刚醒来的晴阿姨会发现枕边或是桌上有一封信,一张皱巴巴的便条也行,上面写着:谢谢您,或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劝告,它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常常想起的事……

——那么,这一切在钟晓侃看来才会对劲儿!应该感恩戴德,虽说施恩者未必图报。

因为钟晓侃无法调解自己,所以,她对自己坚信应该如此的事情决不妥协。她惟一的另一种想法就是,即使不想感恩戴德表示自己对晴阿姨的谢意,也该写封信解释一下陈志强本人为什么没听忠告,也许他想做个好人,可是没有机会了。

钟晓侃的全部思维纠结于此。她除了上学就是坐在家门口冥想。副团长终于被送进疯人院了,可她只对那辆白色的救护车瞥了一眼。她在自己的世界时,与臆想出的对立面,按照她仅有的思维方法展开冲突,无休无止。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在哲学领域取得了怎样的进展,她不知道别的逻辑方法也是可以使用的。她单纯得像只只有一个翅膀的小鸟。谁也不能说她天真无邪,因为冥想,她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人们惊叹自己几天前还常常见到的那张充满稚气、充满欢愉的小脸儿怎么眨眼就不见了。于是,大家都说,钟晓侃一夜长成了大姑娘。

为了未来还会更加美好的生活住在快乐新村的团部人越来越不愿意进城了。上面派来的新团长就快上班了,那么住在这儿还缺什么呢!他们认为郊外的空气更新鲜。

有一天传来消息说陈志强被抓到了,定罪是协同犯,不太严重。

这消息带来持续不断的恐慌。

——陈志强不会被判死刑。

这意味着他刑满后还会回到这儿。他毕竟也算是老团部的人,他不会忘记跟老团部的人为敌的。

有人认为即使陈志强刑满释放,也不会回到这儿来。这里没他的房子。这里惟一能归他的东西就是老团长的骨灰。可他已经说过他没有父亲。这说明他没有任何理由到这儿来。

议论的结果是骨灰问题。认为陈志强这种人没有脸皮,如果他想找借口重新扰乱他们的新生活,他会说老团长是他父亲,他会用他们让老团长骨灰盒落了灰尘为借口闹事的。

这样,第二天一早,在郊外通往城里的马路上,有一支不算庞大的队伍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前进着。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捧着一个漆黑闪亮的骨灰盒。

过往行人以为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可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又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好像生气呢!

这支队伍为了已经建立的美满生活不受侵害,顺利地进入了公安局的大门。卢旺作为代表,站在队前说:

“我们强烈要求永远关押陈志强,永远不许他回快乐新村,快乐新村属于他的只有这盒骨灰。他承不承认这都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我们把它带来了,请交给他,告诉他用不着再想着那地方了。”

“此外,我们还认为他是纵火犯,金珠路五号那场大火就是他放的。那场火烧掉了我们从前的家园。”

那个负责接待的人想了半天,问:

“谁是陈志强?”

“就是我们原来团部愣充好汉的陈志强,你们先是通缉,后来抓到了他。”

卢旺说完,把骨灰盒放到面前的办公桌上,然后,他回到队伍中去,大家鱼贯走出那间屋子,每个人都出了好多汗,屋子实在太小了。公安局不过是个小天地。

人们四处走散了。他们想去商店多买些东西。我没去商店,我实在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像一匹遛弯儿的老马那样,又走回了金珠路五号。

那儿比原来寂静多了。它被新筑起的栅栏围着。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我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您准备去我前面提过名字的小城去旅游(公出不大可能),你准会看见金珠路五号这幢建筑史上最有想象力,文物史上最值得保护的不伦不类的新旧混合建筑。我想那一定是政府派人干的。妙极了。在燃烧过的废墟上,用红砖墙盖起了新的三层建筑。它也有天井也有回廊,但都是不完整的半个。那些最伟大的建筑师没有把它和原来残留的部分接合,凭现在的建筑技术,他们可以那么做。他们在两个建筑物之间留出能走过一个人的缝隙。人们从牙齿般的断垣缝隙间走进天井,参观就从那里开始。

只是门票十分昂贵。

对于旅游者,即使门票比这儿更贵,你进去也值;对于从前住在这里的团部的人来说,买这么贵的票去看自己十分熟悉的老地方就太不划算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