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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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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相见难

三日了。

自那以后已有三日之久,除刚到时见过姬羲衍一面便再无机会见他,甚至连葛流云和月晚意都没能见着。

第四日。清早。

月晚意便拉着独站在院中整晚未眠的我匆匆赶往玉门关。那时我知道自己几日的心神不宁并不是没道理的,我有种预感,出大事了。

战急!

玉门关告急!

在我抵达玉门关后,便直入主帅营中。

姬羲衍已然在三天前到达了玉门关,而此刻却因毒发而致昏迷不醒。

我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军医忙进忙出,心里不免担忧。在他的身边,我总是一种无力感,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相反的,他会弄成如今这田地多是因我的缘故。

我悄然走出帐营,走上玉门关的城头,迎面是从库车而来的春风,明明是温和的,我却不觉有了寒意。隐约中,我似乎看到了库车的驻军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怅然地长出了一口气,对着不知何时已站至身后的月晚意低声道:“朝恒,出兵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违背与他的约定。”

月晚意歉然道:“是我不该强迫你来。可是,我们都很为七爷担心。”

我面朝库车,依稀中可见库车的旌旗在空中傲然翻扬。我轻声问:“他怎样了?”

“刚刚醒来。”月晚意答道。

“我想去看看他。”我低眉敛目道。我不知自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过分,但是,即将离别,我想亲口告诉他。

“嗯。”月晚意迟疑良久才道,“锦瑟姑娘,有件事,我一直不知当讲不当讲,其实七爷他……”

她朝前走了两步,换了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道:“虽然七爷说要瞒着你,可是我觉得不说会后悔的。我不想自己后悔,而且你也有权利知道。其实,七爷,七爷的腿,废了。”

废了?

我脑中“嗡”地一声,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两年前,就已经废了。当时命悬一刻,很多大夫都断言无救了。不过后来有位游走四方的郎中说能救七爷一命,只是要废了那两条腿。我们不好决定,后来是圣上说治的。君上一言九鼎,那郎中也就给七爷治了。毒全逼在那两条腿上,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可腿也是真的废了。郎中临走时还留下一大包的药,嘱咐七爷要按时服药,说可将毒性压制下去。前些日子出帝都时因走得匆忙,忘了带药,想不到偏偏在此时病发了。说也奇怪,这两年,每次药快完时,就会有人将新的药送来。靠着那药压制住毒性,七爷才能勉强行走。”

我心中了然,那人定是朝恒派来的。看来朝恒所言非虚。只是……我不由心头一紧,黯然道:“都是我的错。”

“我并没有责怪锦瑟姑娘的意思,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若照往日,那药早该送来了,可这次却迟迟未到。我想……”

她是个心中澄明的人,大致也能猜到一些。

我了然地看着她:“我保证他不会有事的,我也保证这次匡朝不会有事。”

顿了顿,我有些黯然:“我也只能保证这次了。”

“那便先谢了锦瑟姑娘。”她别开眼去。

我无言地笑了笑,朝他的营帐缓步走去。

我不知是否真有命运这回事。当我与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相逢,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分离。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偶然擦肩。

那么,前世我是否一直在回眸才能有这今生的一次又一次的相遇?

我想,有时我仍是对上苍的此番安排心存感激的,但更多时候却是不解的。我不知与他如此算是有缘,还是无缘。如今看来,应算是有缘无份。

我不想怨天,更不想怨任何人。

只是当我掀开帐帘,看着他静切的眉目时,心仍在隐隐作痛。

眼前的男子,是我无论何时见着,都不知该如何对待的。于他,我总是显得如此手足失措,却拼尽了力气想要去为他做些什么,结果是越做越错,越做越是伤了他。

如今,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却是每步都走得艰难。

他含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将手放入他手心中,满怀歉然道:“大人,对不起。”

“这句话,永远也不该是由你向我开口,反倒是我,早就该对你如此说了,庄墨淼的事,还有觺湦的事。”他叹道。

“我若因他们的事而责怪你,你便是对我说上千万句对不起也是无济于事的。大人,如今我只希望你能早日康复,其他的事,我不想管。”我低声道。

“嗯。”他笑笑。“也只有你,会如此待我好。与你相遇,我何其有幸?可是,锦瑟,我毕竟不是与你一同在渔村的那个少年,我也取代不了他。传言萧觺湦背叛了我,而被我斩于剑下。其实不然。那场夺嫡的政变演得过于惨烈了,有太多无奈,又有多少手段与诡计,岂能简单地断言谁是谁非?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是真正无欲无求的?即使当世英雄,能有几人当真敌得过权钱美色名誉的诱惑?我们不是圣人。当时的我自己本已难保全,又怎能许给别人这些?他确是杀过我的人,可到了最后的紧急关头仍是助了我,否则如今的乱臣贼子只怕是我和皇上了,又怎会有如今的体面风光?他却因暗中帮了我,在那个决定成败的前夜遭人发现,待我带人找到他时,他已然受辱,全身上下无半处完肤,人更是奄奄一息。我欲救他,他却求我给他来个痛快的。他说,即使我不怪罪于他,即使他可免一死,但背叛终究是事实,要他以后如何自处。后来,我当真成全了他。”

我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眸,不禁动容,沉吟道:“他那样的人,要许他怎样的条件才致如此?”

他眼中一痛,颇为复杂地看着我,许久才一字一顿道:“一把瑟,一把上好的古瑟。”

他的话似一记雷重重击在我的头顶,我咬住牙,脸色惨白地望向他:“竟是……为了,我?”

他垂下眼,不答话,我却知那是默认。

良久,我平复下复杂的心绪,幽幽道:“如今,我真觉自己害人匪浅。”

“锦瑟……”

他欲言,却遭我打断:“大人,于他,我只觉抱歉,但也只能如此。考虑太多,于事无补。我有些狠心,但真的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了……”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了。

“锦瑟……”他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这是他在对我无言的劝解。

我低声复言:“大人,我很容易遗忘,尤其是对死去的人更会如此。我真的太容易忘怀的,只有不去在意那许多,才不会太过难过。我还活着,还将继续活下去,我不想一直一直想着一个已死去的人,那样太悲伤了,会移不开脚步的。我,不够坚强,只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使自己活下去。”

“锦瑟,你已然足够坚强。”他道。

“所以,大人……”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要被我遗忘。求你了。要好好活下去,只有知道还活在同一个世上,当想起时才会觉得分外安心,因为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用来挂心。大人……”

他的手轻轻一颤,我止住话语,生生咽下了那句“这世上能让我挂心的人只剩下你,只有你一人了”。

他迟疑片刻,轻笑道:“我真想答应你,可惜,生死由命,不由我。”

我神色不由一黯:“大人,为何不肯答应?在大人心里是否仅仅因为他,才对我格外优容?”

他抬起眼,极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轻轻摇头。

我不觉莞尔一笑:“如此,便要好好活着,免得让我担心。”

“你要走?”他有所觉察道。

“是。我答应要嫁给那个人的,负了他太多次,这次不能再食言了。”我以极平静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为何?”

“匡朝早已没有容身的地方,惟独在库车还有这样的一弹之地。”

“他待你,可好?”

“师傅说,他是个良人。”我站起身,继续道,“况且,大人能给的东西,他说他也能给,而大人给不了的,只要是我想的,他也能给。”

“如此,甚好。”他静切道。

“大人,你千万要保重。我会使自己幸福,大人也该如此。下次还会见面的,对不对?我已然在期待了。想来,我总是叫你大人,下次,我叫你的名字,可好?”我望着他,低低问道。

他看着我,低眉浅笑:“锦瑟,你倒是良苦用心。我,答应你便是了。”

我不觉放心微笑。

他不是会轻易许诺的人,一旦许诺定是会做到的。

那么,在下次见面之前,他都是会在的,是不是?

我离开玉门关的时候是深夜,巨大的城门在我离去后,“吱呀”一声合上了。

我走得悄然,不愿有他人前来相送,那不过徒增别绪。

我的脚步声慢慢地回荡在夜色里,库车军营的通明灯火却越发近了。

然后,我见着了朝恒。

他一见到我,立即紧紧抱住我,全然不顾旁人:“锦瑟,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要回到我的身边的。”

我直直望向远方,平静道:“只要你还会遵守约定,我决不会再食言。”

他闻言,手臂不禁一缩紧,声音里隐约透出一股戾气和痛苦:“难道,难道我们之间,只有约定么?”

我沉思片刻,低语:“不,我们还有牵绊。朝恒,我会是你的妻,你一人的妻。但你得给我时间。从此以后,我将寸步不离库车的国都。”

“好,那我们即日起程回国都。”他断然道。

我依偎在他的怀中,轻轻闭起了眼。

这样的结果,大致是对每个人都好的。只要他还活着,又有什么是不好的?这样已然足够。

返回库车国都不久,我便嫁予朝恒。

他待我向来很好,我也极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好妻子,生活虽谈不上喜悦,亦无悲伤,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过了数月。

我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在院中一坐数个时辰,看苍穹变幻莫测的云谲。无事时,会修剪着院中的花花草草,修过一次又修一次,最后常是无叶无花,仅剩空枝。可是,次日再到庭院时总会有新的花草置于原处;

我会在有雨的天,听雨抚琴,那把我生平第一次弹过的琴,那把被朝恒弄坏,伤过他,又被他找人悉心修复的琴,那把我为霁晴弹过唯一一次的琴,却永远也不会是姬羲衍送我的那把,那琴的残骸只能被我小心收起,珍藏于衣箱的底层,再也无法弹出一丝半点的音曲;

我会在无雨无日的阴天,找一本闲书来读,打发漫漫的一整日。然后在放下书时推窗远眺,那样阴沉凝重的天色似乎从早到晚都不曾改变过,我以为它将会一直如此,可是当回过神时常常可见的是墨黑的夜幕。我懒懒地关上窗,懒懒地用手指挑拨着琴弦,听那毫无音律可言的断章;

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姬羲衍,却无法想得起一个完完整整的画面,明明零散杂乱,却总觉意犹未尽。

朝恒毕竟是库车的国主,素来有太多的事要他去操心,常常也是一日难得见上一面。我知道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给我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才推说国事繁忙,对此我心中很是感激,却佯装不知,与他极为客气。

我与他完婚不久,骠骑将军呼延邪挑起叛变。因朝恒屡次兵临匡朝城下而不攻自返,众人多有微词,对他颇是不服。呼延邪欲取而代之,却被朝恒当场一刀削下脑袋,悬于城门示众。当时朝恒一身戾气:“在库车,向来是力量决定一切。你们若是心中不服,先胜了我再说。”至此,其他的人多是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半语。我那时藏于门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若不是为了我,朝恒也不致三番四次地失信于人。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我不能心软,不敢愧疚,否则,终将功亏一篑。

即使如此,却被不知情的人谣传为,库车的王后失宠于国主,后宫如同冷宫。对此,我只能无言苦笑。

偶然,我会去看看师父。他毕竟是我的师父,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怪他太多。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我不想跟师父,跟自己过不去,唯有谅解。

师父依故好酒,也常常因欠他人酒债而遭人毒打。他有如此高的武功,却从不还手,总是让人打得鼻青脸肿。我说过我不了解他,如今依旧如此。

但我无法如从前那般一听到他出了事便抓一把钱飞奔过去,为他解围,所以就到他常去的几家酒楼与掌柜商量着让师父赊帐,然后由我定时派人将钱送去。可是,每每去看望师父时,他仍是遭人打得很惨。一打听才知,他酒后失态,搅得酒楼的生意无法做下去,如此竟无人肯招待他。我费尽唇舌,又使了些银两,他们才勉强答应供酒给师父。

每每如是,师父总会歉然地看着一脸不豫的我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对面,直看到我心软为止。却从不知悔改,下次又会照犯无误。

数日前,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前去扫墓。那晚我在师父所在的那间小屋里留宿。他喝了许多酒,却不见有丝毫的醉意,眼睛越喝越显得清亮起来。

他眯起眼那样直直看着我,但我觉得他在看的人并不是我。

他不说话,我也不开口,一切都显得分外寂静。

许久以后,他方叹了口气,眼底渐泛起醉意:“锦瑟,看着你的时候,我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娘。或许,只不过因为你是她的女儿吧?你们是如此的不同,冥儿是一团火,用生命的热情在燃烧着一切,骨子里的倔强和任性是任谁也劝不了的。这点你虽与她相似,但你更似一汪静水,表面平澜无波,但其实心里是灵动的,也没有定性,有时会冲动,当然有时却冷静得可怕。这样的你或许好,或许不好。”

我静静看着师傅,他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此时的他却让我觉得他仿佛在用心地品读着书一般,或许这一生他都是这样品读着两个女子的,一个是娘,另一个便是我。可是,他读得太过认真太过执著也太过入迷了,以致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师父继续道:“师父老了,想来这些年总是在逼你走一条你不愿走的路,可私心里,仍是希望你好的。我视你如己出,这话并不假。可是即使如此,我仍不知该如何待你。每次看到这空荡荡的屋子,我总会怀念以前与你在敦煌的日子。我不是没有钱财,也不是老到会被几个市井之徒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地步,可是只有如此,锦瑟丫头才会匆匆赶来替我解围,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那份掩于其间的关怀却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我混沌一生仍能感觉得到的温暖呵!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未尝不是可怜可悲的,靠这样的欺骗来索取着一丝关怀。可那是毒药,如饮鸠止渴,欲罢不能,害得你要受生活奔波之苦。明明可以不必的,可我就是自私地想要那么一丝一点亲人的温暖。”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整个人都趴倒在桌上了,我连唤他数声,也未见他应答,没想竟是醉得如此厉害。

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拿了件外衣盖在他身上,然后推开门走出。

那夜有满空的繁星,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离苍穹是如此近,近得似乎只消一伸手,便可摘取那一空的星。

师父的话,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是如此渴望着温暖的人。犹如扑火的飞蛾,即使明知火所带来的是毁灭,仍想为那死亡前的温暖而义无返顾。

我叹了口气,回身望着趴在桌上熟睡的师父,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也许,当两个人可以寻找到彼此的共鸣时,原本疏远的距离便会迅速缩短了。

我不觉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当周围的一切变得平静而美好,人往往会不觉地放松而失了警觉,浑然未察暴风雨前也同样有着那样一片宁静,也会碧空万里。

那天的雨来得有些异常,伴随雨声的还有阵阵闷雷。

原本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雨,这样的雷声并不足为奇的,可是,我却感到莫名的心慌与不安,整日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早早的,我洗净了手足,躺在床上,却是辗转许久仍不见丝毫睡意。

我睁大眼睛,只觉越来越清醒,听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我才知自己竟是有些心惊的。

后来终是按捺不住,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却在失神之际失手将茶碗打翻。

我望着那一地的碎片,怔怔出神。

直到朝恒推门入屋,我方从那份不安之中暂得了解脱。

忽一记惊雷,我周身不禁一颤,惊恐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只觉手足冰冷。

朝恒觉察到我的害怕,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柔声道:“锦瑟,有我在,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听着窗外不时传来的闷雷声,喃喃道:“我不是害怕,只是有些不安。”

过了许久,他连哄带骗地将我重新安置到床上躺下,并细心地为我盖上了锦衾,抽身欲走。

我不禁一下拉住了他衣袖,闭着眼,轻声道:“陪我一会,这屋里太静了,仿佛什么都死了一般。”

我明显感到朝恒的手微颤了一下,但他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坐在床沿上,以一种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问道:“锦瑟,怕死么?”

我想了想,摇头,依旧不肯睁开眼,静静道:“我怕的是,身边的人死去。”

说这话时,我脑海中不禁浮现过几张熟悉的面容:母亲的,萧觺湦的,还有霁晴的。

不禁地,我眉头紧了紧。

朝恒伸手为我抚平紧蹙的眉头:“不准皱眉,锦瑟,你不该如此的。”

闻言,我不由一笑:“朝恒,那我该如何?”

“在阳光里开怀而笑,有着美丽的笑颜和幸福的表情,我一直都是这样希望着的。”朝恒闷闷道。

我慢慢睁开眼,第一次那样认真地看着他。

朝恒呵,从相识到如今都只是他不断地在对我好,我从未想过去为他做些事情,相反的,还在不断责备着他。可面对着这样的我,他仍是那么那么的好。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原来不止是我,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固执如牛,那样的坚持又岂是如此轻易能改变得了的?

我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他亦是闭口不语。

那夜,我又是无眠,却佯装睡得安稳,所以朝恒何时离去,我很清楚。

我对着他的背影,心里极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窗外的雨却下得越来越急了。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快亮时却倏然而止。

我起身推开窗,庭院里满是被昨夜那场暴雨击落的花瓣,因时辰还早,所以仍未被人践踏过,有些美,却令我觉得那样的美是不祥的,犹如我穿过的那件嫁衣。

我没有束发,披着一头青丝走入那份不祥之中,掬起一捧的落花,怔怔由着它们从掌中缤纷飞落,那份不祥愈发凝重起来。

突横刺地冲出一人,掩住我的嘴,一直将我拖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然后那人便放开了我,定定地站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

我从恰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打量起来人,一身家仆的打扮,面容却是清秀而熟悉的。我不由失口喊出她的名字:“月晚意?!”

她微微颔首,紧抿的唇流露出一种分明的痛苦,似欲言,却又生生止住了。良久,才将一个昆仑奴面具放到我的手中。

我茫然地抬起头,身子紧紧贴在背后的那堵墙,直直盯着她的嘴,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着:“不要说,不要开口。”

她偏偏开口道:“七爷,有句话,要我定要带给锦瑟姑娘。”

“什么话?”我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口问,可声音里已禁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着。

此时她静切的眉目,还有那神态竟像极了他,她一字一顿道:“灯火阑珊,蓦然回首,定能相见。”半晌的沉默后,她才幽幽续下“来世”二字。

我不信地看着她,整个人就那样一下呆住了。她的嘴仍在一张一翕地动着,那不过是些无用的安慰的话,半句也不能打动我。

我有些无所适从地望向天空,天已渐亮。经那一日一夜的风雨,天空竟会变得如此澄明。我喃喃细语:“你分明答应过我,怎能如此轻易食言?随便叫人带着这样的一句话,要我如何信你?”

“锦瑟姑娘……”月晚意咬咬唇,担忧地看正着我,问道,“你没事吧?”

我的目光有一瞬的迟钝,随即轻轻一笑,问道:“是何时的事?”

“昨日夜间。七爷忽然病发,我们立即就去请了大夫,可已然回天无术。七爷念着锦瑟姑娘,我们本想瞒着你此事的,但七爷说,务必要告知姑娘此事,他还说,姑娘定不会让他失望的。七爷让我转告一句话给姑娘,这次又是他对你不起了。”月晚意神色凝重道。

我面无表情地握住手中那张昆仑奴面具,压着那想将它抛得远远的冲动,那是他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舍不得。可是,我不要他的那句对不起,我不要他那样虚无的承诺,我不要他貌似关怀实则却在狠狠重伤着我。我要的是,我只要,他活着。

如今,要我如何是好?

我所做的,不过是想为了他。可是他已然不在了,那要我怎么办?那么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呀?

我抬起眼,已然一脸的平静。

我淡淡地对月晚意道:“七爷的话,我心里有数,多谢你专程来告知。本该多留你一会的,可如今你处境颇为危险,趁着未被人发现,请速速离去。”

月晚意极不放心地盯着我,我则是一脸平静,目光坦然地与之对视。她叹了口气:“锦瑟姑娘,七爷那样的状况你早该心中有数了。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我省得。你也不必挂心我。今日一别,只怕来日无期。从今往后,我再不愿踏入那物是人非的地方。我送你出城。”我道,边言已然边径自打开后门出府。

她紧随在我身后,彼此无语。

我走上城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着月晚意的马车化为丝路上的一点,然后消失不见。却依旧那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我的衣裙随风嫳屑。

从朝阳出云到夕霞满天,看着城中由人少增至人多,再渐入人静。我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站在那,却不知为何而站,还要站上多久。

不经意间,我俯视城下,竟是不由的一阵晕眩。

我想我是忘了该如何走下来。

我回望着那渐次亮起的满城灯火,心中难抑阵阵悲伤,手指更加紧紧地扣住那昆仑奴的面具。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已然不在,我是如此深刻地知道着,他再也不会在那灯火阑珊处等我用微颤的手去揭下他面上的面具了。

我迎风而坐,坐在城垛上,脚晃悠悠地交替动着。

“你会跳下去么?”身后冷不防传来了这样一句。

我认出那是朝恒的声音,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面上看似极为平静,眼底却有一抹担忧泄露出他内心的那份恐慌。

我低下头看着城下,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是以如此危险的姿态站了一日。

我摇了摇头,却没有动的意思。

朝恒朝我走近一步,低沉着声音,道:“他的事,我都听说了。锦瑟,你要去找他么?你若是这样想的,我不会拦你。”

我盯着手上那昆仑奴的面具,道:“我站在这一整日,若要去的话,早就去了。我此刻还在这,不过是说明我不会往下跳。朝恒,我为何要死?他死了,难道我也该死么?”

朝恒用手抚摩着城垛的石砖,神情难辨,道:“我不知道。但是,锦瑟,你若是当真要跳,我定会同你一道。”

我听到他的话,不觉一笑,却笑得极为飘渺:“朝恒,你会舍得么?舍得这紧握在手的权利,舍得这唾手可及的万里江山?你舍不得的。朝恒,做你原先想做的吧。这次,我不会再阻止你了。”

朝恒长叹一声,略带着自嘲:“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锦瑟,有他在的玉门关攻打起匡朝来才会有所较量。如今他去了,匡朝便再无可与我匹敌的人了,我要攻入匡朝,不过是一个命令的功夫。你说得对,我舍不得就此功亏一篑。可是,我倒希望你能如从前那般阻我一阻,那样的话,起码我还知道锦瑟仍是在的,有心有情,而非一具空空的躯壳。你说,你不会跳下去,事实上你的心早已跌落,摔得七零八落了。”

“锦瑟呵!”朝恒顿了顿,看向我,神情复杂难言,“我并不想看你这样一副无欲无求,无喜无悲的模样,那比你失声痛哭来得更令我觉得难受。”

我定定看着他,那样的神色竟同月晚意离去时的神情有着几分相类,原来,那是在为我担忧。

哭么?

我何尝不想?

只怕泪早已在心中泛滥成灾了,可双眼却是干涩无泪的。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如此说来,我倒是该往下跳了?”

朝恒眼底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张着,脸色瞬那惨白,说出口的话却越发冷冽越显平静。他紧了紧拳头,隐约可见青筋暴起,他说:“那么,在攻下玉门关后,将会有敦煌全城的百姓为你陪葬。”

末了,他的口气竟是一软:“只要你不死,他们才可得平安。”

那样有些低声下气夹杂着惊慌的话语让我无知无觉的心钝钝地一痛。

我极目远望向远方,淡然道:“我若真心寻死,你便是以全匡朝的人来相要挟,亦如何能拦得了我?我人都不在了,如何顾得那些人的死与生?朝恒,你糊涂了么?”

我回视着他,轻声复言:“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我想了一天,会与你如此说话,只因我想得很开了。”

朝恒愕然地看我。

我坦然与他对视,道:“我并非无欲无求,只是,忽然发现,人生苦短,真心想去做的事并不多,况且是那样一个能维持多年不变的愿望更是难得。那便该趁着能实现的时候赶紧去实现,免得拖至最后,落个有心无力的下场,那才叫遗憾。朝恒,我拦你无非是出于私心。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但这次,我想站在你的立场,为你想想。毕竟,你是我的夫君。”

他的眼眸越发乌亮,深邃得仿佛所有的温柔都凝聚在眼中,再也散不去,那样幸福的神情是我始料未及的。当那么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竟能如此欣喜若狂的。

他朝我递过来一只手。

我迟疑了片刻,缓缓将自己的手伸出。

他迅速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惟恐我反悔一般,一下将我从城垛上带了下来。我只觉身子一轻,待缓过神来,已然被他稳稳接住。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欣喜的面容,静默许久,待到他平静下来。

我低眉将手中的昆仑奴面具握得更紧一些,低声道:“只是,恐怕我永远也做不到答应过你的事了。他,我永远也不想忘记了。那样的人,真是讨厌,直到最后都不肯放过我,不相忘温柔。”

朝恒目光一黯,闷闷道:“我也能如他那般待你。”

我轻笑起来,他仍是有那样一股不肯服输的少年心性。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骗你。于我而言,他始终不同。他说我不适合说谎,那我便不骗你;他说我不会令他失望,我便会好好活下去,因我的性命是受他牵挂的。”

朝恒紧抿着唇,沉默良久,突然扬起眉,望定我,道:“这样已然足够,已然足够了……”

多年后,当我重新站在这个城头,望着千家灯火,已然不复当年的年轻。

朝恒将库车的国都迁至匡朝的那片土地上,他是个好国君,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繁华。

我曾又见过匡朝的圣上,那个他所敬重的皇兄。初见时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却也是再见时的阶下囚,最后沦落为被赐毒鸠的下场。

我明白国无二主的道理,所以朝恒不容他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站在门外亲眼看着他饮下毒鸠,本想问他,早知今日的话,可悔当日如此待姬羲衍。但终究未能开口,只得叹息一声,悄然离开。

解老、葛流云,还有月晚意在帝都破城的当日便已下落不明,我也曾让人暗中寻访过,终不得任何音信。

至于那个成王爷,他曾是朝恒的盟友,却在朝恒坐镇江山后不久于秃山自尽了。我无法去深究,那是畏罪,还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无声地叹息,想想这些年来所认识的人,或死或走,如今已是寥寥无几,所有的恩怨已那般无声无息地消散去,我已不复当年那个叫锦瑟的小丫头了。

只是我依旧握着那昆仑奴面具,空空的面具后我寻不回那张昔日的容颜。

当看到长街尽头那灯火阑珊之处,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他就站在那里。在我静静站上许久,仿佛还能与他那样遥遥相视,至此到死不相忘。

一件寒衣轻轻覆上身,我回眸朝身后的朝恒微微笑了笑,同他一道慢慢而行。

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一城的灯火,我不由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不期然地想起了李义山的诗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朝恒叫了我一声,然后牵起我的手,那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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